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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生活

_15 海岩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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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16)
  姜帆明知钱志富是趁机敲诈,但似乎只有此路一条。他连夜与真正的主谋仇慧敏商议,让仇慧敏拿出五十万元过这一关。仇慧敏别无良策,只好忍痛出血,为求不再重温牢狱之苦,花钱买个太平。凌信诚付给她的三百万元除去三十万投资养性斋外,还用八十万买了一处房子,还用三十万买了一辆车子,再拿出五十万堵住钱志富的嘴巴,再加上一年来的其他花销,也只剩下不足六十万了。
  那封口的五十万依然由姜帆替仇慧敏取出现金,带到西山正觉寺去,在养性斋后院的一间小屋,向钱志富一五一十交割清楚。当天晚上钱志富便带着这笔“横财”,收拾细软以及餐厅现存的全部现金,扶着刚刚吃完药昏昏欲睡的老婆,走出养性斋的大门,乘上一辆出租车进城,又乘火车连夜逃到天津。他们在天津仅仅喘息了一天,便又继续南行。在火车上颠簸了两天两夜之后,在一个天色阴郁的清晨,优优的大姐从卧铺上一觉醒来,发现列车已经远远离开北京,抵达了中国的西部重镇贵阳。
  在优优被正式改判,恢复自由,搬到清水湖医院开始服侍凌信诚的时候,在几千里外的贵阳郊外,一处山明水秀的小镇中央,一家火锅店新近开张。主人姓马,名叫得旺,据说是从中原来的,为人做事,阔绰豪爽。家里只有一个病病恹恹的妻子,终日躲在后房吃斋念佛。那火锅店开得好生气派,若论规模档次,在镇上的餐饮业中,可算唯我独尊。开业那天镇上的许多领导都光临捧场,对外埠投资以示鼓励。其中一位苗副镇长喝得猛了,酒后真言向同桌透露:这位马老板算是他的远亲表弟,以前姓钱,让算命公司算过之后,改了姓马。这表弟在北京是开大酒楼的,见过世面,也是因为算命公司指了方向,才迁到贵阳来投他这老兄。“别看我这小弟这么有钱,可他偏偏迷信这些算命掐字的巫婆神汉。”苗副镇长摇头苦笑,“我也拿他没辙!”
  大姐和姐夫突然失踪的消息,优优是从分局吴队长的口中知道的。那天优优被护士悄悄叫出病房,来到医院二楼的观景阳台,在这里见到了专程来访的吴队长。吴队长来主要是向优优打听她大姐和姐夫有无亲朋好友,以及诸如此类的社会关系,大概是想分析判断他们的去向。优优只知道她们丁家早没什么亲戚朋友,要有大姐也不会这样依赖姐夫。她只能向吴队长提供了姐夫老家的地址,不过她知道姐夫多年前就因为金钱纠纷和父母打架翻脸,从此再也没有任何来往。
  吴队长对优优的态度十分友好,笑容中处处带着明显的歉意。他告诉优优他们已经分别向仇慧敏和姜帆做过调查了,但没有找到他们勾结钱志富提供伪证诬告优优的确凿证据,所以现在的关键还是要找到钱志富本人,事情才有希望水落石出。
  在和优优谈完正事之后,吴队长又关心地询问了优优的身体,当然他也问到了信诚。优优说信诚的身体还不稳定,所以这些事我都不能跟他多说,医生也不让我多说。
  吴队长说:“那我也就不去看他了,免得他当面问我。方便的话你就替我问声好吧,不方便也就不用问了。”
  优优说:“您的好意,我会告诉他的。”
  吴队长带着他的助手走了,优优离开阳台回到病房。凌信诚躺在床上问她干什么去了,她撒谎说接电话去了。凌信诚问接谁的电话?优优便随口说了阿菊。
  凌信诚问:“阿菊现在做什么呢,你出来以后见过她吗?”
  优优说:“见过了,她去公安医院看过我的。她现在在家闲着没事,也报了个驾校学习开车。”
  凌信诚说:“叫她有空过来坐坐,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优优说:“好吧,我正好过两天想进城看看她去。”
  优优很想去看看阿菊,她知道阿菊生活并不快乐,为了得到每月的那份供养,她得像守活寡一样守着那个没有人气的小窝。优优自己刚刚脱离厄运,便为阿菊感到伤心,阿菊是她少年时代唯一的朋友,那份感情别人无法代替。
  好在那些天她把信诚辞掉的保姆和司机都找回来了,她已可以分身去看阿菊。她选了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坐着信诚的车子进城。那辆漆黑乌亮的奔驰轿车,已经不止一次,开进大山子那片普通的居民区里,停在那座普通的居民楼前。
  优优下车,举目仰视,她已经很久没来这里,感觉这幢暗红的砖楼,不知又陈旧几许。但这陈旧也给这房子的印象,增添了几分亲切,这里曾是优优避难和疗伤的港湾,她似乎从每一块红砖表面的斑驳,都能依稀找到过去的记忆。
  她放走了司机,然后上楼。她计划在这里与阿菊好好聊聊,中午请阿菊出去吃点东西,下午或傍晚,再回清水湖去。
  优优上楼,来到阿菊门前,听到阿菊在屋里走动的声音,不由心中暗笑。她动手敲门,敲门声响过后,屋里的脚步突然停了,但没人过来给她开门。优优静息细听,仍能听到里边有些含混的响动,她继续又敲,敲了很久无人应声。她用手机拨通阿菊的电话,无论坐机手机,都无人接听。优优把耳朵贴近门板,似乎听到有人在内轻声说话,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清。她满腹狐疑走下楼去,站在楼下向上张望了一阵,她也分不出哪扇窗户是阿菊家的,也想不出阿菊何故将她拒之门外。她甚至以小人之心猜想阿菊可能终于难耐寂寞,此时正在和人偷情。也许阿菊不知道前来搅局的是何许人也,因此不敢贸然开门。优优的手机已经不是以前的号码,所以阿菊也分辨不出来电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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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17)
  优优怏怏离开这片楼区,走上大街,想打电话叫司机回来,又恐司机偷闲去办私事,叫他回来会不高兴。于是优优就打了一辆出租汽车,甚是无趣地,准备直接返回清水湖去。
  出租车从大山子出来,上了四环,优优心怀侥幸,再次拨了阿菊家里的电话,电话响了几声,竟然有人接了。接电话的正是阿菊自己,不等优优疑问,她就急急地打听优优现在哪里,说有个事情想出来和她见面谈谈。
  于是优优让司机转舵,同时和阿菊约了见面的地点。地点是阿菊说的,就在大山子附近的丽都公园。
  二十分钟后她们在这家公园的桃花水榭如约碰面,公园虽小,却幽静无人。阿菊没有按照礼貌常规,先问优优近况,以及信诚的病情,她一见到优优便环顾四周,神态和语气,全都诡秘异常。
  “优优,刚才是你敲的门吗?”她问。
  “是啊,你在家吗?”
  阿菊未答,又问:“刚才的电话,也是你打的吗?”
  优优见她如此鬼鬼祟祟,不由倍加疑惑:“对呀,你怎么不接?”
  阿菊喘了口气,说:“刚才我屋里,还有个人的。”
  优优笑笑,看来果然如料,她说:“我就知道有人,谁呀?”
  阿菊再喘了一口大气,她说出这个人来,吓了优优一跳!
  “德子!”
  “德子?”
  优优没听明白似的,冲阿菊瞪大眼睛,阿菊补充一句:“就是王德江啊!”
  “王德江!他不是还在监狱里吗,不是判了十五年吗?”
  “对,他押在劳改农场,是自己跑出来的!”
  “自己跑出来的?”
  优优几乎不敢相信,不得不加重语气再次确认。其实阿菊脸上的惊恐,早已确认一切。优优又问:“他怎么找到你的?”
  阿菊说:“他以前在夜总会里有个哥们儿,到我家里来过,估计他先找了他的哥们儿,就找到我了。”
  优优不由有些后怕:“刚才我敲门的时候,德子就在屋里?”
  “对呀,他拿菜刀顶着我,不让我去开门。”
  优优的心跳略略快了一些,她没想到半小时之前,她和阿菊,其实都面临一场血光之险。
  心跳稍定,优优又问:“他走了?”
  问过之后她才发觉这是废话,德子不走,阿菊怎能出来。结果她万没想到,阿菊的回答竟然相反。
  “没有,还在我家藏着呢。”
  优优一愣,急急地问道:“他不怕你出来报警?”
  阿菊也一愣,呆呆地答道:“他说我要报警,就把我以前参与抢凌信诚家的事,抖落出来。”
  优优奇怪地又问:“你参与抢凌信诚家的事,法院不是早判了吗,你是没有责任的,咱们两个都是没有责任的!”
  阿菊欲言又止,这副表情让优优无法明白。她在优优疑惑不解的目光下面,低头低声,似乎也不知自己能否说得明白:
  “优优,你不知道,这事我有责任的,当初他们要抢凌信诚家,提前告诉过我,那辆富康车也是用我的身份证租的。可他们当时只说去抢,让我跟去多一个帮手,他们说抢完大家就一起离开北京,我当时不知道李文海要杀人的!”
  优优几乎无法开口,她惊得几乎无法开口!
  “原来……他们,他们去凌信诚家……你都知道?”
  阿菊一脸焦急,六神无主,她甚至没有在意优优脸上巨大的震惊。她唠唠叨叨,忙于担忧着自己的前途,她知道她的前途已经大为不妙。
  “德子说,当初李文海其实把我们两人通通供了。原来还以为他有多么大哥仗义,一切都是自己扛了。德子判刑后才听一个看过他材料的监狱管教说过,李文海根本就不仗义,把他和我全都供了。幸亏当时德子死不承认,我也没有承认,公安证据不足,才没往下追究。德子说他这次要再被抓回去,说不定得加刑判无期,所以他肯定就要把我也招出来,让我进去陪他做伴去。他说公安内部有个规定,叫做一人供听,二人供信,只要他和李文海都供出我了,公安就基本上可以相信了,就可以抓我了……”
  阿菊滔滔不绝说到此处,优优刚刚缓过气来,她气急败坏打断阿菊,她愤恨交加欲哭无泪:“阿菊,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你怎么会和他们搅在一起,干这种事情!”
  阿菊也同样一脸哭相:“优优,我当时也没办法了,他们下了决心我又拦不住他们。优优咱们先别说这些,我知道凭咱们姐俩的关系,你不管怎么也会帮我,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你赶快给我出个主意。”
  优优真的快要哭了,她被这个突然看清的真相,弄得甚至比阿菊还要六神无主:“你跟他们……你们干这种事情,你现在……现在要我怎么帮你!”
  阿菊拉住优优的双手,她的手心全是发黏的冷汗,她那样子几乎要给优优下跪:“优优,你救我一次吧,德子逼着我给他五万块钱,他让我找老六去要,可你知道,老六每月就给我那么一点,五万块钱我绝对要不出来。我手上原来还有几千块的,可上上个月报驾校全都交了。我现在能拿出来的只有不到两千。优优你现在不是又和信诚在一起了吗,你能不能先借出五万来。德子说他只要拿上这笔钱,立刻就到南方去。他说他保证再不回来了,我们俩的事就算扯平了,就算一笔勾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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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18)
  阿菊神色急切,万般乞求,可优优却丝毫没有半点动心。她此时只觉得胸臆起伏,怒气雍塞!她没想到阿菊居然这样无耻,这样自私——他们过去杀了凌信诚的父母,她也被这个案子搞得死去活来,可阿菊现在还敢让她从凌信诚那里骗出钱财,供他们遮掩真相,供他们亡命逃生,他们难道不明白这几乎就是白日做梦!
  优优不能答应阿菊的求助,于法律于良心,无论于什么,她都不能帮助阿菊让德子逃生。
  尽管阿菊双膝跪下,尽管阿菊哀求涕零。尽管她提起了她们的童年往事和自小的感情,她说优优你应该知道,这两年老六不许我出去认识别人,我现在只有你一个朋友。你不帮我,我只有去死,现在这事已逼得我没有活路。
  阿菊的两行热泪让优优的心在某个瞬间也曾软了一下。但她依然怒目圆睁:“阿菊你应该自首,阿菊你赶快自首去吧,自首可以从轻!”
  看来“从轻”二字已经不能吸引阿菊,她使劲拉住优优的衣角,一脸新擦的脂粉被浊泪冲刷得七零八落……她说优优我和你不同,你从小就比别人厉害,你受得的苦我受不得的,你进监狱没人敢欺负你,我进去就是警察不整死我,我也得让那群犯人整死!
  优优转身走开,她不想再看那张被眼泪弄脏的面孔,不想再让阿菊这么无耻地跪着。她已经看到远处有几个公园的保安,正把好奇的目光向这边投注。
  她离开原地走进旁边的树林,躲开了保安的视线也躲开了阿菊的哀求。阿菊爬起来跟进树林,膝盖上还沾着草叶泥土。她跟在优优身后抽抽噎噎,极力想把两年前那桩血案的原由说清。她说她只知道李文海和德子原来计划要偷几家大户,第一个目标就选定了优优的老板。因为德子说优优的老板天天到高档饭店吃饭,还经常让优优陪着,有时还用大奔送优优回来,肯定腰缠万贯富得流油。于是他们就商量怎么让优优带他们先去一趟凌家,以商谈药品代理为由探探虚实。谁知那天听优优说到凌荣志刚刚提出三百万现金,并且在下班之前送回了家里,于是临时决定把暗偷改成明抢,并且决定当天动手机不可失。阿菊说她也曾劝过文海,说这样一来岂不把优优害了,以后她在那家公司还能干吗。李文海说就是要让她干不成才好,让她卷进这事也就断了她的后路,她就只能跟着我走。再说女人没有不爱钱的,有了钱还怕她不跟我吗?她不跟我也得跟我!阿菊说她也劝过德子,让德子不如别干这事。可德子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刚刚丢了,阿菊自己又找不到挣钱的事情,所以德子反问她我不干这事你吃什么?德子的想法是要干就索性干一单狠的,干完就往外地一跑,找个地方躲上几年,只要手里有钱,到处逛个十年八年也比现在要好。
  阿菊说男人最是容易疯狂,一旦定下主意谁也劝阻不了。可德子后来也对她说过,他说他也没想到李文海会当场开枪。李文海开始只是用枪逼着凌老板把三百万现金全拿出来,凌老板先说去拿,转身又来夺枪,李文海这才开枪打死了他。男人一杀人就容易杀红眼,反正扯了龙袍也是死,杀了太子也是死,李文海索性连信诚的妈妈也给杀了!幸亏他还有点人性呢,要不非把那小孩也杀了不可。不过要真杀掉那孩子倒也好了,省得你后来坐了一年多的监狱。
  优优说:“他当时为什么不连我也一块儿杀了?他应该把我也杀了才好!”
  阿菊说:“李文海怎么会杀你呢,他到北京就是找你来的,他杀人第一是为了钱,第二就是为了你。所以他要让你卷进这件事,让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让你只能跟他走,他说他一直想着和你一起亡命天涯,那种感觉才让他觉得刺激。”
  阿菊的话让优优再次被“真相”震惊,她耳边甚至依稀响起当年震耳的枪声。两年前仅仅感觉到那枪声的突然和果断,那场面的血腥和恐怖,并不知道那里面还藏着一个拖她下水的天大阴谋。
  这个真相让优优感到后怕,后怕得她都不敢再与阿菊继续交谈,她带着最后规劝的坚定和冷漠,再次拒绝了阿菊的乞求。
  “阿菊,过去的事,你们曾经算计的那些阴谋,我永远不想再听,凌信诚的钱就算我能拿得出来,我也不能去拿。我只有劝你到公安机关自首,才是真正为了你好。你当初没有亲手杀人,现在如果主动自首,如果主动检举德子,公安局肯定会从轻处理你的。”
  阿菊双膝一软,又给优优跪下。她流着泪说:“优优你再救我一次吧,优优你以前不是说你并不真爱凌信诚吗?你不是说你其实另有别的爱人吗?你既然不爱信诚,那他的钱你干吗不用?不用也是白不用。优优你替我想想,我不能让德子继续待在我那儿,老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看看,我不能让他看见德子。”
  优优说:“你以为德子拿了钱就能走吗,你以为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吗?”
  阿菊说:“他现在手里一分钱没有,一旦有钱他肯定会走。优优你也知道,我和德子不管怎么说也有过这么多年的感情,他不爱我我还爱他,你说让我去告他,我怎么能开得了这个口!”
  阿菊说到了她和德子的那段历史,那段历史优优曾与他们共同亲历,她和他们一同长大成人,他们有过同样的欢乐和焦虑,他们无数次互相帮助过对方,他们在最孤独最困苦的时候总是彼此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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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19)
  感情的武器对优优总是无往不胜。她设身处地又联想到周月,如果周月惹了官司,如果周月藏到她的家里,她会到警察那里去告发他吗?包括她并不爱的凌信诚,她会不顾他的深恩厚义去告发他吗?她也许,她也许,她也许同样不会!
  她转过头,向公园门口的方向走,阿菊在她身后哭着说:“优优,你真的要去告我吗?”
  优优没有回答阿菊,但她知道,让她去告发这个从小最好的朋友,她也同样,张不开口。
  优优没有停步,头也不回地把阿菊的哭声抛在脑后,她走出公园,刚刚拉开一辆出租汽车的车门,阿菊的电话追上来了。她在电话里依然哭着,依然是那句让人无法回答的追问:“优优,你要去告发我吗?”
  优优拿着手机,半晌不语。她听着阿菊的哭声,听着阿菊的呼唤:“优优,优优……你怎么这么狠心……”终于,优优摇了摇头,她说:“阿菊,这事……我做不了你的主,你还是赶快自己拿个主意。”
  说完,她就把电话挂掉了。
  优优的车子从丽都公园的门口开出,中途没做停留,直接开回了南郊的清水湖畔。整个下午她闷闷不语,凌信诚显然也察觉她满脸心事,但他想问未问,欲言又止。
  那天晚上优优像往常一样,照顾信诚吃了晚饭,饭后信诚突然提出下床到二楼阳台透透风去。优优叫来保姆,两人一道扶着信诚出了病房,去了二楼的观景阳台。他们进了阳台之后优优发现阳台上已有一老一少两位西服男子,正坐在涂满天际的夕阳下默默抽烟,见信诚到来随即站起,与信诚互致简短寒暄,并且与信诚围着一张桌子重新落座。他们的动作和表情让优优感觉,这是一场事前安排的约会,于是优优便和保姆一起,悄悄退了出去,退到阳台入口时凌信诚却把她单独叫住。
  “优优,你别走。”
  优优服从地转身回来,信诚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请来的中亚律师事务所的林律师和韩律师。”他又把优优介绍给两位律师,“这是我的未婚妻优优。”
  这不是信诚以前的律师,优优与他们从未谋面,她和那两位律师互相握手,一时摸不清他们今天的来意。但接下来凌信诚的开场白让她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在这个清风拂面的黄昏,面对霞光绚丽的湖水,凌信诚薄而无色的双唇,会在一张一合之间,说出这样意想不到的话题。
  凌信诚说:“今天,我请林律师和韩律师来,是想请他们为我立下一份遗嘱,把一些事情,在我还能说话的时候,做个交待。”
  优优满脸惊异地打断信诚:“信诚你这是干吗,你还这么年轻……”
  凌信诚复又打断优优:“对,我很年轻,我今年刚刚二十三岁,我还没有结婚。我特别……特别想和我爱的女孩结婚。我还想再有一个孩子,因为我爸爸妈妈,一直盼我能有一个孩子……”
  凌信诚脸上浮出些神往的微笑,声音却分明压着哽咽:“可我现在身体不行,等我身体好了,我就结婚。我一定要结婚!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我一定会爱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他再生那种怪病。可我想来想去,想来想去……我想我还是应该早点立下一个遗嘱,因为我的病,我的病……我也不知道哪一天早上,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也许明年,也许明天……我总是这样想,也许明天!”
  凌信诚好像说累了似的,用一声深深的呼吸作为停顿。那深深的呼吸也像一声感叹,意欲将空气中的悲切就此收住,也就势收住他胸中将要带起的一腔唏嘘,强迫他的声音转向冷静,变得清醒。
  “所以,我必须在今晚之前,把一切都做出安排,这样,我就是真的醒不了了,也会放心地安睡长眠。”
  年纪大的那位林律师,用既温暖又严肃的目光,做出理解和赞同的表示。年轻些的那位韩律师,已打开从皮箱中取出的一台手提电脑,准备好了记录。优优捂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对信诚除了感恩之外,还有无限怜悯。她看着信诚苍白的脸庞,听着他气虚的声音,她心里不知怎样疼他。她每天照顾信诚吃饭,为他洗脸、洗澡、梳头、穿衣,陪伴他入睡,她对他无微不至,那感觉几乎像对自己的孩子。她一直在思想上把自己所做的一切理解为赎过,理解为报恩,但有时也会疑惑,她这种心疼与怜悯是否也算一种爱呢?她常常弄不清自己到底爱不爱信诚,弄不清爱情究竟能有几种,她不知道当她心中已有一个周月的时候,可不可以同时又疼爱另一个男人。
  今天,凌信诚说的每句话语,都让优优心中感动,并非因为这份遗嘱将注定为她而立,而是因为她觉得信诚的心肠实在太好了,太善良了,她再一次感觉到信诚真的深深爱她。
  信诚的口述在电脑键盘连贯不停的响声中显得流畅起来,或许这些话在他的心间早就酝酿已久。如果仅仅从他平静流畅的语调当中,你也许听不出其中必有的那份伤感,你也许不会以为,这是一个正在热恋的二十三岁的青年,为自己立下的临终遗言。
  “我这一生,时间很短,但给很多人带来麻烦,特别是我的父母,他们把我养大成人,我却不能为他们养老送终。我希望能在另一个世界,和他们相遇,还做他们的儿子,让我能有机会孝敬他们。那时候我一定不惹他们生气了,不让他们为我操心了。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去爱他们,报答他们。可能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所以我要早一点,向所有帮助过我的人鞠个躬,告个别,特别是我的亲人和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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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20)
  “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亲人和我还有来往,她就是我的姑妈。我的姑妈有她自己的儿女,他们可以照顾她。我要在我的遗产中拿出一百万元,留给我的姑妈,感谢她对我的帮助。其余的财产,全部留给我的未婚妻丁优。丁优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她也一直照顾我的生活,我死后……”
  凌信诚说到这里,流畅的叙述突然中断,他的呼吸有些发紧,紧得几乎难以为继:“我死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死后……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来关心她,谁来保护她,谁来照顾她……”
  信诚说不下去了,他已泣不成声。
  优优也泣不成声,她跪在凌信诚面前,抱住凌信诚的双膝,她说:“信诚你别这样说,你别这样说,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好了以后我们还要结婚呢。你今天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这是优优第一次,主动说出结婚两个字。她不这样说她的良心受不了,她这样说也并非仅仅为回报。信诚一只手搂着优优抽泣的肩,一只手擦着自己流泪的眼,他的声音和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男子汉。
  “我想让你一辈子都不再受苦了,一辈子都不会为了钱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我不愿意让你像你大姐那个样,那样受男人的欺负都不敢说……”
  优优也哭着说:“我不会像我大姐的,我不会受人欺负的。”她知道凌信诚大概在说侯局长的事。但她想,那样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打字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下来,两位见广识多的律师全部默默无言地看他们,也许他们也被这样的爱情感动了——当一个少年行将离去,他为之惴惴不安的,不是自己风中之烛的生命,而是身后形单影只的爱人。
  一位经过阳台门口的医生大概听到他们的哭泣,带着一个护士探头探脑走进阳台。他们走进阳台以后吓了一跳,因为他们看到本应绝对避免激动的病人泪流满面,医生本想立即上前阻止,但信诚的人生告别令他动容。他和护士默默地站在他们后面,直到信诚和优优的哭声压抑了彼此的倾吐,他们才得以上前安慰劝阻。
  医生说:“凌信诚,你没事吧?没事别哭了,别哭了,有事好好说。我不是告诉你什么事都别激动吗……”
  医生又说优优:“你好好劝劝他,你也别哭了。他总这样激动很危险的,你可要负起责任来。”
  优优不再哭了,脸上还挂着透亮的泪珠,但她伸出双手,先把信诚的眼泪擦了。姓林的律师很配合地及时表示:“这样吧凌先生,你的意思我们都听明白了,也都记下来了。我们先回去,为你起草一份正式的文本,等明天我们再来,再给你过目。如果你需要进行遗嘱公证的话,可以请一家公证处来,我们替你请也行。”
  凌信诚眼睛红红的点头说道:“我要公证,我一定要让这份遗嘱的效力,不出任何问题。”
  这个伤感的黄昏,这个落泪的黄昏,连同这黄昏中绚烂多彩的晚霞,让优优终于改变,让她终于谴责自己,不该在精神上对信诚不忠。她情不自禁把信诚抱在怀里,她亲吻了他瘦削的面颊,她说信诚你原谅我吧,我需要你的原谅。
  信诚说:“你这么好,我原谅你什么?”
  优优说:“我不好,我不好,我有过很多过错……”
  信诚用柔软的双臂和湿润的亲吻,回应了优优的拥抱,他说:“我也有过很多过错,可只要我们相爱,过错就不重要了。真正爱上一个人的话,就可以原谅他的一切。”信诚顿了一下说,“我爱你优优。”
  优优说:“我也爱你。我爱你信诚!”
  这或许是优优第一次发自内心,大声地对信诚说出爱字;她拥抱着信诚,第一次觉得是拥抱着自己的爱人。虽然信诚并未意识到优优内心的剧变,但优优此时对爱意的表达,还是令他把身体内残存的力气,全部释放出来,更紧地抱住优优。他的脉搏平时总是弱得难以摸到,而此时隔了衣服,优优还能听到他激烈的心跳。
  这个激动人心的黄昏也让优优把上午与阿菊的会面暂时忘掉。自从她到清水湖陪伴信诚以后,信诚多次要求与她同床,但她每次都祭出医生的告诫躲闪推托。而那天晚上她却始终把信诚抱在怀里,直到他静静沉入梦乡。信诚在优优的怀里像个孤儿,需要的不是肌肤欲望,只是温暖的爱抚,只是不被大人遗弃。
  这个晚上优优很久很久没有入睡,黑夜的宁静牵引她梦境般的回顾一生。她的回顾最先从父母和她家的老屋开始,但父母和老屋早已不复存在,印象不免模糊。所以她的思绪很快便被大姐牵走。想到大姐,优优暗暗流了眼泪,她流泪是因为她相信大姐一直在想着她呢。大姐如果一直想她,见不到她一定心中不宁。那种牵挂思念之苦,优优感同身受。她想她也许此生再也不能与大姐相见了,再也无缘一起生活,再也听不见大姐的唠叨,再也不能像信诚现在这样,蜷缩进大姐温热的怀抱。优优此时抱着信诚,就像抱着自己的弟弟,抱着自己的孩子,信诚睡梦中的每一声轻叹,每一个悸动,都让优优无比牵挂,无比心疼。那感觉就像大姐当年抱她,那份充满慈爱的心情,大概也是同样。
  优优拥抱着熟睡的信诚,用心倾听着他均匀的呼吸,用身体爱抚着他细滑如缎的皮肤,用双手在他的脊背缓缓游走。她仔细感受着他的每一缕起伏的肌肉,每一根清晰的筋骨。她想这就是她的男人了,她将与之厮守一生。她想到信诚对自己表现出的种种依赖,让她意识到一种无形的责任,这种责任直到今夜为止,终于转化为爱的感觉。她的面孔沐浴着窗外的月光,终于露出微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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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21)
  和以往每个不眠之夜几乎一样,她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周月。不知为什么今夜的周月离她遥远了许多,似乎化做了冥冥星斗,向她眨着空灵的眼睛。那眼睛还是那么黑白分明,那头发还像那位韩国歌星,因此她心中的周月还是那么完美无缺,但是,确实离她远了,变成了她的回忆,变成了她的梦幻,变成了她的历史,他是她历史中最发光最浪漫的一个华美的篇章。当她就要把这个篇章翻过去的时候,心中还是依依不舍,有些叹息,有些惆怅。
  我这样描写优优夜不成寐的浮想,既是基于对现代女孩浪漫空想的宽容,又是对母性光辉的赞美。直到皎洁的月色渐渐隐去光芒,整个病房沉入黎明之前的黑暗,优优的意识才真正随着这些浮想,无知无觉地飘向梦乡。
  天将亮时优优被手机的震动惊起,她看到信诚还在床上没醒。她轻手轻脚走到病房的外屋,接听后她的心跳才被记忆引爆,清晨来电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欲避不及的阿菊。
  阿菊在电话中依然神情焦虑,她急切地表示需要再见优优。优优这时已通过病房外间的一扇小门,直接下到二楼的观景阳台。宽大的阳台在清晨第一道阳光的照射下显得一尘不染,从这里眺望远山近水,整个清水湖如纱如烟,还沉睡在雾中。
  优优说:“我不见你了,你到底怎么办应该自己决定。我知道你和德子还有感情,但他当时毕竟参与了杀人,而且他杀的是信诚的父母,你不告他我早晚也要告的。我告不如你告,否则我告他等于告你。”
  阿菊说:“德子今天刚刚走了,他不敢总是待在这里,但他说他还要回来,他还要回来拿钱。优优我还有一点首饰,都是过去老六送的。我想把它们全都卖了,换成现钱交给德子。以前你姐夫不是带你去过一个人那里,把一只手表押了钱吗,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找那人?”
  优优想了一下,答应说:“我可以带你去找那人,但你也要想想,你不去检举德子,还要给他钱帮他逃走,这对你来说,不是罪加一等了吗!”
  阿菊说:“我现在也只能这么办了。优优你昨天劝我的话我想了一夜,可我还是害怕去坐监狱。另外我也不想对不起德子,一日夫妻百日恩,而且我现在也信佛了,我要告他我以后会遭报应的。优优我一直跟你好就是因为你这人最讲情义,我求你无论如何也要帮我这次。你就带我去把首饰卖掉好吗,别的事我也不多找你。德子已经向我保证了,只要我能尽力给他找到些钱来,他以后就是再抓进去,也不会把我招出来的。反正我的事在他肚里已经藏了两年,李文海招了他都没有招,这说明德子还是很够意思。”
  优优拿着电话沉默犹豫了半天,电话里只剩下阿菊的哭哭啼啼:“优优你能来吗,优优我求求你……”优优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她说:“好吧,你在哪里?”
  打完电话优优回到病房,床上的信诚还在睡着,连睡的姿势都没有一点改变。她轻手轻脚将衣服穿戴整齐,又去楼下叫起睡得正香的保姆,说自己有事要出去一下,让她上楼去守信诚。
  然后,优优行色匆匆,出了楼门。时间太早,她没有叫起司机,而且她要办的事情,似也不宜叫司机同去。凌信诚有两部车子停在医院的车场,除了她昨天坐的那辆奔驰,还有她以前练车用过的一辆丰田佳美。
  优优走进停车场里,停车场里静无一人。停在这里过夜的车辆也寥寥无几。她打开那辆丰田佳美的车门,车子发动的声音在薄雾初起的早晨,显得特别清醒!
  但此时,优优却不知自己是否足够清醒,她要帮助的德子和阿菊,既是情同手足的朋友,又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也许优优那时只顾回想历史,从而希望少年时期的好友,能够得到一条生路,从而忘记了楼上睡着的信诚;忘记了她与信诚已相许终身;忘记了她理所当然地应与信诚一样,对杀父杀母的罪犯视若仇人。
  那辆丰田佳美,在空旷的停车场上,迟疑地空响着引擎,响了很久很久,终于犹犹豫豫,缓缓地开出了车位。
  按照优优和阿菊在电话里的约定,阿菊现在肯定早已出门。她们约定会合的地方,是优优进城必经的莲花河大桥,从那里再去收货人的住处,相对比较近些。
  莲花河大桥长约半里,桥面宽阔通衢,优优与阿菊不约而同,把它当做清水湖与北京城区之间,最易记忆的一个地点。二十分钟后优优的车子便到达桥头,寂静的桥头看不见阿菊的身影。她放缓车速向桥的纵深开去,终于看到阿菊独自立于桥心,看上去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太阳在阿菊身后悄悄升高,火红的光芒把大桥照成一条金光大道,阿菊背光的身影如同一个黑色的叹号,一动不动地打在了优优视线的中央。
  优优的车子驶近阿菊,靠边停住。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情形却与她的预想完全不同,在阿菊拉开车门的刹那,事态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优优眼前恍惚一下,看到桥栏后面翻出一个黑影,紧接着那个黑影拉开了车的后门,和前门的阿菊几乎同时,一齐坐进了车子,一把冰凉尖利的匕首,随即顶住了优优的脖子。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让优优一瞬间慌得未及叫喊。她最先是从身后那人的声音上判断,知道劫持自己的正是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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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22)
  坚硬的刀片压在她的肩上,让她能感受到那把刀的重量和长短。但德子略带喘息的话语,却透出几分亲切热情。
  “优优,你不认得我了吗?”
  优优梗着脖子,躲避着刀尖的冰冷。她没有回头,只是怒目去看身侧的阿菊。
  阿菊冲德子气急败坏:“德子你别伤着优优,你把刀放下来,优优是咱们从小的好妹妹,有话可以好好说,咱们都好好说。”
  冰冷的刀尖果然退却下去,亲热的话音立即跟了上来:“对不起优优,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我知道你这人最讲情义,所以才让阿菊找你。”
  优优表面强作镇定,其实心跳格外激烈,那心跳把她的牙齿撞得锵锵作响,那心跳让她的话语断断续续:
  “你们,你们……你们杀了信诚的父母,你们害得我差点家破人亡!我没办法……没办法跟你们再讲情义……”
  德子的刀尖又逼上来了,但他的声音依然充满恳求:“优优,是李文海杀了他们,他已经替他们偿命了。现在是我求你,是阿菊求你,你是我们的妹妹,是我从小看大的小妹妹,你就帮你哥这一次。阿菊跟我说了凌信诚跟你的关系了,你从他那里拿个十万八万的,应该算是毛毛雨。只要拿了钱我就走,我以后再也不会麻烦你,我就算以后栽进去,也绝对不会说见过你。我这人也是讲义气的,不信你现在问阿菊,阿菊的事我在里面一句都没说,不然阿菊也不会在外面这么舒心地过日子!”
  阿菊拉住优优的胳膊肘,用哭腔继续哀求说:“优优,你相信我阿菊也是个讲义气的人,德子对得起我,我也要对得起他,所以我带他来找你。我那点首饰加起来也卖不了几千块,我们唯一的办法还是得求你,你看我昨天都给你下跪了,你总不能真的见死不救吧!”
  “……我见死不救,我见死不救?”优优的眼泪涌出来了,为了信诚父母的死难,为了那个被枪声吓得神经兮兮的小孩,她几乎付出了自己的性命,难道她还算是见死不救?她还算是不讲情义?情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用力甩开阿菊乞求的双手,快速推开车门钻出汽车,他们都没想到优优会突然弃车而走,动作快得猝不及防。
  德子的反应也非常迅速,拉开车门便追了出去。清晨的莲花大桥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早起的路人,也没有一辆过往的车辆,通长笔直的大桥桥面,急剧地震动着一串狂奔的脚步……优优朝着她来时的方向,朝着清水湖医院那边,朝着火红的太阳投射的落点,奋力奔跑!她看不见德子离她究竟多远,但她听得见那死死追赶的脚步,脚步中还掺杂着丧心病狂的喘息,那节奏有力的喘息紧随其后,越来越近。
  很快,她又听到了汽车马达的声音,她仓促地回头看去,她看到阿菊飞快地将那辆丰田轿车调转车头,开足马力向她追来。她转头继续向前奔跑,但大桥的尽头始终遥不可及。她下意识地跑向一边的桥栏,看到的却是桥下深深的河谷,河水已经干涸断流,只剩下三五错落的水洼……
  她大口喘息着再次回首,汽车正在快速缩短着生死的间距,她看到德子招手让汽车停下,以便他上车一同追赶。优优与德子与汽车之间不过各距三四十米,这数十米距离按汽车的时速不过十秒之遥,这十秒之内能否生机忽现,对优优来说已接近绝望。因为刚才的冲刺耗尽了她的全部体力,剧烈的呼吸已使心跳窒息,她每跑一步都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一头栽倒,但她知道一旦栽倒她不会再有搏斗的力气。
  突然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回头举目,她几乎不敢相信地看到那辆丰田毫不减速地撞上了德子。德子被撞得飞了出去,优优逃生的步伐也到此终止,她喘得几乎挺不直身子。
  但她的神经还是脱离了体力抵达极点的痛苦,被那辆丰田汽车和横在桥心的德子牢牢攫住。她惊恐地看到德子满脸血污,竟然歪歪扭扭地又站起来了,还歪歪扭扭地向前走了几步……她更加惊恐地看到,那辆丰田汽车中魔似的重新开动起来,开足马力,发出刺耳的轰鸣,再一次全速撞向德子……
  德子就像一具松散的稻草人一样,腰部弯弯的被卷上车顶,四肢软软的像舞蹈似的划出一道孤线,在丰田车的车顶如同无骨地翻了一个圆滚,然后从车的右侧重重坠落。在落地之前优优就已下意识地断定,那具躯壳早已丧失了呼吸和脉动,只剩下残缺扭曲的一个血肉人形!
  野兽般的丰田汽车终于停住,骤然熄火。桥面上,除了优优自己的喘息,她已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看看烂泥般瘫在地上的德子的尸体,那尸体竟显得那么单薄,一点也看不出那会是德子魁梧的七尺之躯。她再看看尸体的前方,前方不远的那辆汽车,似乎在几秒钟前那场你死我活的冲撞中与德子同归于尽,此时竟也同样没有了一点生息。
  优优喘息稍定,心跳不止,她放大胆子,向德子走去。虽然,优优相信,德子,王德江,这个她少年时代的朋友,现在的逃犯,已经死了,但她在走近他时,还是有些心惊肉跳。风把德子的衣服吹得上下起伏,初看以为他还在苟延残喘。也许是救死扶伤的道德习惯令优优忍不住蹲了下来,用发抖的右手试探德子的鼻息。但真正让她确信德子已死的还是德子口鼻流血的模样,那已不可能是一个活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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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23)
  死亡的气息刺激了优优恐惧的本能,她屏住呼吸站起身子,后退几步离开了那具残破的尸体。她步履踉跄,慢慢走近了那辆汽车,她看到了阿菊扑伏于方向盘上,正在无声地哭泣。她拉开车门看到阿菊血红着泪眼,惨白着面色,发抖的身躯剧烈地抽泣,她看上去已被恐惧折磨得不堪一击。优优也同样感到恐惧,她从头到脚,都被一股麻苏苏的凉气,一贯到底。
  优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惊疑,这样的质问:“你……你撞死他了……你撞死他了!你为什么要撞死他?”
  阿菊满脸是泪,还不能从刚才的疯狂中解脱出来。泪水把她早上刚刚描过的眼线,冲得垂挂下来,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孔,被弄得丑陋不堪。
  “他,他要杀你,他……他要杀死咱们……”
  阿菊断断续续,解释了她的杀机。她在这样回答之后似乎蓦然惊醒,急不可待地冲优优大叫:“你快上车!你快上车!”
  优优没有上车,她转身又向躺在桥心的德子走去,蹒跚的步伐伴随着喃喃的自语:“得赶快把他送到医院……”她似乎忘了德子早已灵魂出窍!早已不可救药!
  阿菊钻出车子,追过来抱住脚步发飘的优优,硬把她拖回到丰田车里。然后,她发动车子,急速打把,再次把车头对准朝霞炫目的东方,然后踩下油门。车子跳跃着向前一蹿,呼啸着从德子的尸体旁边掠风驶过,很快便驶出了这座无人的大桥。
  这辆车头破损的丰田佳美,沿着清晨无人的公路疯狂奔逃,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优优神形俱乱,放声大喊:“你要去哪儿?”但阿菊只是一味抓住舵轮,盯着前方,对优优的喊叫充耳不闻。
  优优大喊:“你让我下车,我要下车!”
  阿菊依然不予理睬,她疯了似的改变方向,将汽车拐进一条土堤。土堤的颠簸并没有让她减速慢行,汽车颠簸着扬起身后长龙般的尘雾。
  直到优优几乎被颠散了身架,汽车才开出这条坑洼不平的乡村土堤。她们很快进入了一个刚刚苏醒的京郊小镇,阿菊未做片刻停留,便让蒙满灰土的汽车,快速从镇中穿过。汽车开出镇外不远,前方出现一座池塘,池塘一侧有条蜿蜒的小路,从汽车的右舷一闪而过。阿菊略一犹豫,将车突然刹停,又后退几步,然后猛然一拐,拐进了那条羊肠小路。
  那条小路把她们带进了成片的芦苇,清晨的微风吹拂着一塘死水微澜。阿菊终于把车停在岸边,一路狂奔似乎释放了她刚才的惊骇,停车之后她显然已经镇定下来。她打开车门,下了汽车,望着这片摇摆不定的芦苇深深呼吸。
  优优也下了汽车,她站在阿菊身后,她的呼吸却难以平定。她说:“阿菊,你打算怎么办,这事你打算怎么解决?”
  阿菊回过头来,优优意外地看到她疲惫的脸上挂着一丝不可思议的轻松,虽然她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有气无力,但身上的紧张看来已经大大缓解。
  “什么怎么解决?这不一下就都解决了吗。”
  优优怔怔地,问道:“怎么解决了?”
  “德子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他想威胁我也威胁不成了,你也不用再找信诚要钱了,一切就都这样过去了。”
  “可德子……德子还躺在那个大桥上……”
  “对,现在可能已经有路过的车子发现他了。交通警察会过去帮他收尸的,这种交通事故可能每天都有,交通警也都见怪不怪了。”
  优优几乎被阿菊的如释重负搞蒙了:“你不是说,你和德子还有感情吗,你不是说你要对得起他吗?你有感情怎么会下得去手?怎么会这样一下撞死他!”
  阿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叹完气她眼圈还是红了,她说:“我和德子,以前是不错的,可能我们的缘分只能到此为止了,我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他这回跑出来找我,还跟我说他有多么爱我,有多么想我。可我一说我拿不出钱来,他马上就能拉下脸来威胁我。所以这种事我早就想通了,这世上如果有人真爱你,也就是一时一阵的。德子也是个很现实的人,晚上刚搂着我心肝宝贝的亲热完,马上就说那种你死我活的话。他说我要是把他往死路上推,他也不让我好好活。我知道他这样说其实也是没办法。可我今天这样做,我也是没办法。任何人都是这样的,两个人当中要是只有一个能活着,恐怕谁都想让自己活!”
  优优浑身冷得直冒凉气,她甚至还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战。她说:“我不是这样的,我要真爱一个人,我会把活下去的机会留给他,我为他而死也会感到幸福的!”
  阿菊的眼泪掉下了,她走过来抱住优优说:“优优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让我心里有多难受啊。我也爱德子,我也想对他好,我也知道我这样做太狠了,可我真的不想去坐监狱,那种日子我真的受不了。我想我死了以后要是见了德子的面,我就做他的奴隶去。到了阴间地府做什么都无所谓了,可只要还在阳间人世过一天,我就不想让自己太受罪。”
  阿菊紧紧拥抱着优优,她似乎想从优优身上得到安慰,优优从阿菊的哽咽中能看到她的心已经破碎,但阿菊说出话却又是那么理智和完整。
  “优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妹妹,我的秘密可以瞒着我的父母,但我没有瞒你。这件事咱们以后谁也别再提了好吗,咱们让它永远烂在肚里!我会一辈子谢谢你的。你的大姐没了,你要是不嫌弃我的话,我愿意认你做个亲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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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24)
  阿菊说到大姐,优优流了眼泪,她推开了阿菊转过身子,她真的哭起来了。她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伤心,也许是为了她活到现在,已经众叛亲离!阿菊上来还想抱她,但被她再次躲开了。她说:“阿菊,你让我想想吧,我脑子太乱了,这件事要烂在我的肚子里,可能会把我毒死的。你让我好好想想吧……”
  阿菊也哭了,她抖着声音说:“优优,你要去告我吗?可你想想吧,从仙泉出来的朋友和亲人,只剩下咱们两个了。你除了我,我除了你,咱们从小到大的朋友还剩谁?你蹲监狱那阵我一直帮着周月营救你,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杀人没杀人,你就是杀了人我也一样要救你,我知道你要是杀人也是被逼无奈的,可我不愿意失去你,我不愿意!”
  阿菊这话终于打动优优了,阿菊那一阵陪周月去正觉寺搞调查,陪我去养性斋找大姐,我们都跟优优说过的。阿菊为了她一趟一趟的也不容易。我想最容易打动优优的就是让她知道她欠了你。来硬的优优绝对不怕的,她怕的就是你对她好,她无论如何也要报答你。
  十分钟后,阿菊把优优那辆丰田车,缓缓开出了芦苇荡。她一手把握方向盘,一手始终拉着优优的手,用长久而有力的摩挲,传达着无尽的感激和生死相托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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