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英国留学,不仅是张志沂同意的问题,还有钱的问题。黄逸梵离婚时带走的一箱古董已经变卖得差不多了。她想约张志沂出来谈判,却被一口拒绝。
张爱玲鼓足勇气,想着自己如何与父亲开谈判。她就站在客厅里,夏日傍晚,阳光炙烈的斜窜进厅里,老宅大厅只有这个时候能照进阳光,她仿佛连这点热力都要借上。
张志沂坐在侧边暗影处,翘着脚,张爱玲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她觉得这样好些,她可以放胆直言:“我想去伦敦上大学,我已经想了很久,这是我惟一的前途!”父亲沉默不语,张爱玲想着接下来该说什么,刚才满脑子的理由,现在一片凌乱,她有些发急。
孙用蕃正好这个时候进来,张爱玲不得不再结巴地向继母报告一次。
张志沂多少有点作态给孙用蕃看的味道说:“你不用再说一遍!何必浪费唇舌,你知道我不会答应!我讲过,我说你想走你姑姑跟你妈的路,我就把你两腿打断,你最好记牢这句话,我说到做到!”
张爱玲受着极大的压力和委屈,眼眶里转着眼泪,却忍住不愿意掉下来,分辩说:“姑姑在怡和洋行上班,自己能赚钱养活自己哪里不好?女孩子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理想?难道非要活得像个废物一样依附在男人脚下才算个女人吗?”
孙用蕃脸色一变,瞪着张爱玲怪笑着说:“我还帮你求情呢,你这倒反头讥讽起我来了!这话是你亲娘教你说的?打从她一回来,这家就没平静过,三天两头地派人来带话,传信,要找你爹叙旧情……她离婚了,把孩子都丢下了,干吗还要回来干涉张家的事,这么放不下,为什么不早回来?哼!可惜迟了一步!这时候回来只好做姨太太了!”
张志沂不反驳这样的说法,这二女争一夫的错觉使他在感受上好过一些。
谈判没有结果。张爱玲便赌气不吃晚饭。餐桌旁空的那把椅子,像是在替主人无声地申诉,吃饭的人看着各有想法,气氛就显得很沉闷。张志沂当做没事的样子,拿指甲剔完牙,继续吃饭。孙用蕃的脸色很难看,她闷不吭气拨着碗里的饭,觉得张爱玲赌气不吃饭是冲着她的,那个示威的空位子,让她心里格外不舒服。尤其想到黄逸梵跟张志沂曾经生下的两个孩子,如今这般来折磨她,心里更感到气愤委屈,越吃鼻子越酸,眼眶里的眼泪就蓄积起来,鼻子也发出了声音。张志沂竟然闷着头,对她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
孙用蕃突然把碗一放,愤然发作道:“她是想给谁看的?是谁在后头给她撑腰的?”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张志沂面无表情,仍然没有作声。
孙用蕃哭着抱怨说:“我早先要是知道这女人这么厉害,这么没完没了地缠着,你拿枪顶着我,我也不会进你们张家的门﹗”说罢,她起身走出饭厅。
张志沂停顿了一下,连头也没抬,又继续吃着。他绝不再看任何一个女人的脸色,娶这个妻子的时候他就这样告诉自己,所以他并不纵容孙用蕃的情绪。
现在桌上只剩下张子静,他更是诚惶诚恐,闷声低头吃饭。张志沂居然给张子静夹菜,好像酬庸他陪他吃这顿晚饭,有点男性同盟的味道。
天完全黑下来了,张爱玲房间里没开灯,她坐在书桌前对着窗一动也不动,黝黑的夜色,她仿佛她正面对着自己晦暗的前途。
何干走进来,“啪”的一声把电灯打开,灯也是昏暗的,偶尔还一闪一灭,有电力不足的现象,何干抬头看看,把托盘里的面放桌上。
她走到盥洗架边,倒了水,揉了洗脸巾,过来径自给张爱玲抹脸,好像当她跟小时候一样伺候。张爱玲也不吭声,也不动,就让她抹。
何干劝道:“好啦﹗吃面﹗”她好像觉得这一抹,可以把张爱玲一肚子的气都给抹平。
张爱玲抹了脸,觉得清爽一点,恢复了一些知觉,也觉得饿了,看着眼前的汤面,拾起筷子,一口一口老老实实地吃。
何干安心了,坐在床边,替张爱玲收拾床上该洗的衣服,看着她劝说道:“你爹这有一层心你得明白,他就是不想看着你跟你妈亲。他肚子里有委屈,他觉得你妈逍遥在外,这些年是他带着你们,再怎么说你们心都应该向着他。”
张爱玲蓄积了满怀委屈,一经晃动就要泼洒出来,她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说:“我恨这个家!我是明白他,但我还是恨!他如果不抽大烟、不续小妾母亲不会走,现在讲起来好像这些事都没发生,都是母亲单边的错!恶人都还有一肚子委屈,何况其它人?他能让我跟弟弟给人欺负成这样!反过来他还要加码,要做给那个女人看!这是什么家?我怎么向着他?”她越说越激动,哽咽着气愤难平,“这家是个坟堆!他躲在昏沉沉的大烟里,根本不晓得活的滋味!我也跟着一起活埋!活生生叫泥沙塞住口鼻,噎住气!我的胸口闷得要爆炸了!但我还吃着他的饭,只因为我挨不了饿!”
第二部分父女俩的僵持
没几天是天塌地陷的“卢沟桥事变”。吃谁的饭成了小事,要紧的是有没有命吃饭。炸弹落在黄埔滩跟南京路上,炮声阵阵。张爱玲闷头在房里温书,外面闹哄哄的世界好像跟她没关系,倒是她最在意的留学事件,已经没有任何人关心了。
舅舅黄定柱一家搬到租界里的饭店避难,张爱玲借机去见母亲。黄逸梵正为在外旅行的英国男友维葛担心,劈面便责难张爱玲:“留学考试还是照常举行,我已经给你报了名,要联考两天,你得想办法出来!不能事事都让我帮你安排,前途是你自己的,要争取要放弃,你自己要想清楚。”
张爱玲感到委屈地说:“我不是没有努力,他就是不答应。”
“那你就听他的吧!让他来决定你的前途!局势变得越来越坏!我都没想过为你留下来值不值得!”黄逸梵这样说让张爱玲感到忧伤和惊恐,母亲很可能因为局势弃她而去。
张爱玲趁继母出门,故意漫不经心地向张志沂抱怨:“这炮整夜地打,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几天都没办法睡!姑姑一早打电话来,问情况,还要我去她那里住两天!她那里离苏州河远,一定好得多了!”
张志沂眼光迷离地说:“唔!去就去吧!”张爱玲望着父亲,她见他眼里有些低回的情愫,他像掉进了云里雾里,她知道那还是一段和母亲没有了结的旧情。
张爱玲考过了试,提着箱子回家。一进门撞见了孙用蕃,她在原地僵了一会儿,只好走过去叫声妈。
孙用蕃眼里像要飞出刀子来,质问道:“你上哪儿去啦?”
张爱玲把声音放得极低:“我给炮声吵得没法睡,上姑姑家住两天!”
孙用蕃冷笑:“果真是千金大小姐,外头打仗了,你还嫌吵!你现在真是越来越目中无人啦!要来就来要去就去!你走都不用到我跟前来说一声的吗?”
张爱玲头一次用顶撞的表情对孙用蕃说话:“我跟我爹说啦!”
孙用蕃上前一巴掌打张爱玲的嘴,打得不轻不重,更叫人恼火,骂道:“你这死丫头!你跟谁说话?噢!你跟你爹说了,你跟‘你娘’说了吗?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张爱玲捂住脸恨恨地丢下行李,挺身上前举起手来,本能地要还手,孙用蕃一愣,退了一步,旁边的下人立刻拉住。孙用蕃一面喊叫,一面往楼上奔:“哎呀!她打人哪!她竟然敢打我!她打我!”
张爱玲的吼声像是炸开来产生的气波:“你无耻透顶!你就知道欺负我跟弟弟!你到底要我们怎么样?”她终于爆出了胸口积郁多年的愤怒,觉得很轻松,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这个家不再昏沉,她也不再昏沉,原来障蔽着她使她喘不过气来的就是这一层郁结,她终于明白了。
可是这清醒也是风暴前的宁静,楼上传来一阵声音,随之她听见父亲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地从楼上冲下来,一手揪住她的衣襟,骂道:“你还打人!你好大的胆,你打人我就打你,我打死你!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他一巴掌一巴掌来回地挥着,张爱玲像个布口袋,一会儿摔到左边一会儿摔到右边。张志沂简直把张爱玲当成了黄逸梵来打,他把对妻子所有的积恨都爆发在女儿身上。张爱玲已经被打得跪倒,坐下,他揪住她的头发继续狠命用脚踹。何干哭了,上前要抱住张爱玲,叫道:“不可以,不可以!要出人命啦!你打我好啦!我这条老命不值钱哪!”
张爱玲面无表情,口鼻里都是血,她是沉着的,有被打死的准备。何干背上也挨了几下,张志沂一阵狂暴终于到了底。他喘着,看着地上有张爱玲的血,这才稍微冷静下来。一屋子下人都瞪着眼看着他,张子静也站在门外,连门都不敢进。就连楼梯口的孙用蕃也脸色发青,两眼发直看着地上的张爱玲,张爱玲一动也不动地趴在那里。
张志沂转身上楼,孙用蕃望着一屋子人不知道如何收拾,只能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扭头跟着张志沂上楼。何干赶紧把张爱玲扶起来。张爱玲轻轻拨开她的手,不让她碰。她还恍惚着,拄着凳子从地上站起来,她的肋骨和背被踢伤了,一拉直就痛得发抖,下人赶紧过来撑住她。她还是倔强,不要人扶,她挺起身来,一步一步晃着走去浴室,关上浴室的门。她撑住身体,望着浴室墙上的镜子,她看见自己脸颊肿胀,手印子清晰可见,她的头发被父亲揪得凌乱不堪,夏天的薄衫袖也扯破了。她不由得想起刚才父亲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死里踹那种残暴的力量,愤怒立刻涌上胸口,她哽咽,她又不要自己哭,于是所有的悲怆挤压在喉间。
她不能忍受再活在这样一个家里,她一定要惩罚父亲。她转身拉开浴室的门,向大门外奔,嘴里喊着:“我要去报警!我要去巡捕房验伤!他有本事把我打死,打不死我,我就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禽兽!”
张爱玲被用人拉回客厅。张志沂又奔下楼梯,看见她,二话不说,一手拿起一个古董花瓶朝张爱玲扔过来,花瓶擦过张爱玲头边,打到门上,碎裂一地的瓷片。张爱玲怒目瞪视父亲,张志沂也气得两手发抖。父女俩四目相对,僵持着。
张志沂突然又拿起板凳,这次连下人都奋勇去拦住他。
第二部分这两个女人我受够了
张爱玲被锁进空屋,她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拿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才知道抖得多厉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何干进来时,张爱玲这才抱住她气涌如山地号啕大哭:“我没有错!我想读书啊!我想跟母亲啊!”
何干直叹气:“我早就要你别跟你母亲走得太近,你偏不听!你这会儿才晓得吃亏!”
张爱玲挣脱开何干,望着她叫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还有谁关心我的前途?他这个大烟鬼,他只配找个女人跟他一样!母亲不一样!我不一样!”
何干看得清楚,客观地说:“你一心倒向你母亲,难怪你父亲要发这么大的脾气。摸良心说,他已经很通融了。每回你要出去,他都睁一眼闭一眼,背着你他也跟那女人吵,你心里也该有个数!”
张爱玲呆了一阵子,忽然想到她惟一的救星,急切地说:“你去打电话给姑姑,叫她来接我!我不能一个人被关在这儿,一定要让姑姑和我妈知道,我去参加了考试,万一我有机会去英国念书呢?”
何干战战兢兢不敢答应,望着她的背影,张爱玲大叫:“何干!你要帮我啊!”她的声音听来如此绝望。
炮弹声轰隆,张爱玲倒在红木炕上睡着了,她翻个身,恍惚间以为还在自己的房里。她突然清醒,所有发生的悲惨再度回到她的世界里,她立刻坐起,当下感觉到肋骨间的刺痛。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玻璃窗对着围墙,围墙外是一条小街,玻璃窗外上了防盗的铁条,所以想跳窗是不可能的。她试着轻轻走到门口,去转门锁,门依然紧锁着。
张爱玲依着门坐在地上,窗外头进来的夜光透着神秘的蓝,那轰隆的炮声竟然成为她被监禁的夜里惟一的陪伴。
想到姑姑和母亲,张爱玲忍不住落下眼泪,她们一定还不知道自己落到这样悲惨的处境,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接到何干偷偷打来的电话,张茂渊和黄定柱一大早就赶来张家。躺在炕上的张爱玲醒来,听见姑姑洪亮的声音,脸贴在窗边巴巴地望着。她看见姑姑和舅舅向张志沂夫妇房间走去,心中慢慢升起希望。
张志沂和孙用蕃正在烟榻上抽早上第一口烟,张茂渊就进来了,质问道:“你犯法了你知不知道啊!”
孙用蕃一听立刻坐起来冷笑:“哟!是来捉鸦片的吗?”
张茂渊不屑一顾地说:“我一点也不关心这个!张家祖产就这些,你尽管吸吧!吸完了也就完了!”
孙用蕃的脸一阵青一阵紫,张茂渊不理她,只对着自己的哥哥问:“小煐做错了什么要你这样使蛮动粗的?”
张志沂狠狠地说:“就凭她敢动手打她继母,我就该把她打死!不知好歹的东西!”
张茂渊仔细盯着孙用蕃说:“我说这家里没出过这么大乱子,孩子从小也不是这种暴烈的性子,事出有因!哼!想想小煐纸扎似的人,风吹都飘,你说她动手打蚊子,我还信!你说她动手打人那真是新鲜!”
孙用蕃这一来脸上挂不住了,愤然起身说:“你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造的谣,我生的是非!你把姓黄的那个女人领远一点这个家就平静了!”
张茂渊有意要刺痛孙用蕃,却忘了顾忌兄长,冷笑说:“我就知道你是醋坛子里兴风作浪,你也太抬举家兄了!我告诉你,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啦!人家现在已经有了好的对象,是英国人,我们都见过的,都觉得挺好,人家前途一片大好,没有半点意思要吃回头草!我拿项上人头来担保!”
张志沂听了这话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黄定柱从一旁解释说:“妹妹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觉得小煐天分不错,又肯用功,应该让她在学问方面多下工夫,她想安排她去英国念书也只是想替她找个好一点的学习环境。”
张志沂眼里的妒恨没有人察觉,他愤恨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谁出钱?她身边那个男人给她出钱吗?”
张茂渊大声说:“经费由你负责,你也不能就甩耙不管。”
孙用蕃冷冷甩出一句:“我们没那个钱!”
张茂渊气极反笑:“不会吧!两管烟枪就把张家都给烧光啦?”张志沂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他举起烟枪朝张茂渊摔过去,报复她刚才那一席话。张茂渊的眼镜被烟管打碎,镜片割伤了眼皮,淌下血来。黄定柱忙上前拉住,张志沂大吼道:“这两个女人我受够了!我张志沂这辈子一半是毁在她们手里,我怎么样也不会再让她们把小煐给带走!”张茂渊拿手帕捂着眼角的伤,被黄定柱拉走。
第二部分被监禁的姐姐
张爱玲隔窗看到父亲和他们拉扯着出了大门,绝望地在空房里捶着玻璃大叫:“放我出去!”她拿起凳子猛力一挥,窗上玻璃碎片四散。张志沂回来马上叫家里的用人把打破玻璃的那一扇窗直接用木板封死,光渐渐被木板遮去。
张爱玲背靠着墙坐在炕上,冷眼看着下人把屋子里堆放的东西都搬走,大约是防她再得手任何东西砸毁玻璃或帮助逃亡。老管家指挥着下人,张爱玲看着他,老管家避开眼神,继续催促下人。
女仆清扫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可能是防她自杀,门口站着两个有的根本没事干,是专门盯着她,怕她趁乱逃走。张爱玲瞄着每一个人,判断他们的意图。
她发现其中有一个女仆偷偷看她一眼,对她有一种同情,她们眼睛一对上,那女仆就避开了,拾着扫把出去。
张爱玲是倔强的,做出蛮不在乎的神情,她想就算要逃走她也一定要用一个他们想不到的办法。
墙上原本有两扇窗,一扇被她砸破钉上了木板密不透光,看上去像毁了一只眼的独眼龙。另一扇没有钉上木板的窗成了张爱玲惟一的希望,虽然外面有防盗的铁条护栏,但是起码她可以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外面也就可能看见她。
她留心到屋角有一捆粗麻绳,这对她来说是相当管用的,她怕下人看见一并拿走。她越害怕就越忍不住要去看它。管家又进来了,张爱玲赶忙把眼睛转向另一面墙壁。
不久,她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紧接着咔哒一声锁上,是一般家里的钥匙孔锁,又紧跟着铿锵一声,像是一道实心铁的横拴。房子空了,声音回响震荡。张爱玲的心沉落到了底。
她慢慢地转回头来,害怕连最后一丝希望都会落空。绳索果然被拿走了。张爱玲恨得起身直跺脚,她急着四处搜索看看是否有任何可用的东西遗漏下来。空无一物,除了她和这张红木炕。她望着生了青霉的白墙,想起“家徒四壁”这几个字,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呆过,可怕的冷清。
突然,她发现一扇像落地长窗一样对开的玻璃门,蒙着厚厚的灰,最初大概是被堆放的东西遮挡,所以没有注意到。她欣喜若狂,奔过去用力拉开那扇落地窗,才发现外面只是一个悬空的小阳台,哪里都不能去。这半楼高的小阳台正对着后院,门房就在眼前,下人每日从这里穿进穿出,门卫此刻就正抬头看着她。她退回空房,抵着门,感到绝望,苦思逃走的计谋。
张爱玲横了心绝食,打算就这样消极对抗下去。张志沂余怒未消,索性命令何干不再送饭。张爱玲饿了三天,头昏眼花,开始沉不住气,感到十分焦虑。她虚弱地坐在地上,屋子里漆黑一片,月光照进来,墙显得异常清冷惨白,有一种静静的杀机。她意识到自己仿佛在等死,她怕死,她还记得那是自己写在校刊上最怕的事。
桌上放着三天前送来的饭,张爱玲实在耐不住饥饿的折磨,走到桌边把红漆食盒的盖子掀开,一股食物酸腐的味道冲上来。她一反胃就趴到墙角边呕吐,但是胃里根本没有食物,吐出的都是酸水。
死寂的空屋,那远处的炮声现在听来异常的亲切。
第四天早上,张爱玲睁开眼,屋子是斜的。她倒在炕上,看见何干送来饭菜,摇着头,正要把馊了的拿走。她看见何干身后的门是开了一道缝隙的,那门缝里透过来的光是多么可爱,她挺起身来就朝那光冲去。她冲出了房间,却忘了自己饿了三天手脚发软,径自倒在门外的路上。
张爱玲被门房拦住,没有多余挣扎的力气,再次被抱回空屋。她记得自己四肢沉沉的仰着脸,看见天上一朵一朵白云。
这事之后她开始认真地吃饭,她现在知道没有力气她哪里也去不了。一阵飞机自头顶掠过,紧接着是警报响,张爱玲听见近距离有重磅炸弹爆炸的声音,玻璃都在震动。战争突然间打到了头顶上,炮弹声从四面传来,甚至连轻机枪的哒哒声都能听到。张爱玲顿时感到兴奋异常,她奔到落地门外的小阳台上,仰头看着天空喊:“炸吧!炸吧!就炸这里!求求你们!把这房子给炸了!”
张家人都看见张爱玲在阳台上仰脸迎接轰炸,全愣住了。
张志沂由于不确定战争的状况,决定暂避几日。张子静坐在汽车后座上,他看着老宅的窗,想着被监禁的姐姐,心里一阵难过。汽车驶离张家门口,大门关上,铁栓扣住,一个活生生的监狱,张爱玲就站在窗口看着他们走。
炮弹落在张家的附近,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屋顶落下许多石灰。张爱玲抱着头躲在床和墙壁间的夹角。一阵疯狂轰炸,她以为她就会被埋在断垣残壁间。但没有,她依然能松开手臂,看着这个比炸弹更令人疯狂的空屋。外面的世界就要溃散了,为什么里面还能这样的静,死寂,断灭,这令人恍惚的对比。远方燃烧的城市将夜空染成赭红色。当炮弹坠地爆炸就会有一道光焰在张爱玲脸上闪现。墙上则映着她的影子,影子巨大。她想如果这个城市不能被毁灭,那么她也不能轻易被毁灭。
第二部分妻子撒泼
张爱玲被监禁了三个月,上海也沦陷了。黄定柱和黄逸梵多次去张家理论都是徒劳,只有忠心的何干照顾她。
张爱玲寻找一切可以逃走的机会。这天她在阳台上看见张子静从后门回来,招呼他:“你书包里有没有纸笔?”
张子静有些迟疑。但看看四下无人,便打开书包说:“只有铅笔!”
张爱玲装成很平淡的样子说:“都行!闲着没事,想画画!”张子静赶紧掏出一本练习簿和一枝铅笔向上扔给她。
张爱玲接住,按捺住喜悦说:“谢谢!还有妈给你的望远镜呢?我无聊可以看看风景!”
阴天午后,张爱玲拿望远镜望着窗外,她在纸上写着:“我是圣玛利亚女校应届的毕业生,被父亲与继母以暴力手段监禁在家中,历时数月,现已濒临崩溃。如有仁人君子拾到字条,请速至巡捕房报警,解救一个悲惨女子的命运。若能脱困,必有重酬。”她用一只筷子绑着字条扔出墙外。
纸条被张家用人拾到,拿给张志沂看,孙用蕃在旁边添油加醋:“关着都这样了,要把她给放出去还得了?活生生把我们两个骂成比秦桧夫妻还不如!拖出来鞭尸都不足以报仇!”张志沂一语不发,命令下人用长木板条把窗封上,只剩下两寸宽的缝隙。张爱玲看着这一切,愣愣地坐在炕上,她脸上的光一寸一寸暗去。
张爱玲得了痢疾,上吐下泻。她已记不起现在是何年何月,她呆滞地睁着眼,想她会死在这屋子里,死了就被埋在后面的园子。她几乎看见了,家里几个下人趁着黑夜,用圆锹铁铲挖土,粗手粗脚地将她放进一个深深的土坑里。她仰看父亲站在土坑上方,面无表情走开了,长工开始填土。
月光从封窗的木板缝里钻进来,她看见一轮满月。月亮温柔的光,像是母亲来探视她,眼泪在她眼眶里盈盈打转。她的嘴唇焦干,想起来喝水,她略挺起身,看见老鼠正在吃她盘子里没有动的东西,转动着晶亮鬼祟的眼睛。她惊恐颤抖,她想喊,喉咙灼烧得只能发出喑哑干涸的声音给自己听。
她恍惚中回到童年的记忆:父母合力看护患了伤寒的三岁的她,她感觉自己被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发烧,脸涨得通红,当母亲把脸贴近她,她感觉到一股沁心的凉。父亲坐在一旁。幼年时生病对张爱玲来说竟成为一种幸福的记忆,因为父母亲曾同心守在她的身边。
张爱玲的神智有些不清了,何干实在忍不下去向张志沂夫妇求情:“这孩子病成这样,不看大夫是不行的!不是我说,这惩罚也该有个限度,不能这样没完没了的……”
孙用蕃脸色一沉问道:“你仗谁的胆在这儿说话?你懂管教?你带得好会弄成今天这样?关禁闭是叫她反省,谁惩罚她生病啦?人交给你照顾,生了病该问你的错还是问我的错?闹个肚子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吗?打仗已经叫人够心烦的了!别说老爷现在连差事都丢了还得让你们留下来混饭!一个个就真做饭袋用!”
张志沂任着妻子撒泼,无动于衷。
何干豁了出去,趁孙用蕃出门又去找张志沂,她这次是有备而来,见到张志沂劈头便说:“昨儿夜里老太太来找我!”
张志沂愣住,轻叱道:“瞎说什么!”
何干一脸严肃,把张志沂说得一愣一愣的:“一点不瞎说,我看见老太太手上那个翡翠镯子,过世时我给她戴的。我拉着她的手,还是细绵绵的,我还没开口喊她我就哭了!我一哭,她就叹气!我问她怎么回来了?她说她孙女要病死了,她能不回来吗?醒来我都吓出一身汗!我才知道老太太是来给我托梦的!她说,这孩子你不养,她就把她给领走!”
张志沂神色微微一凛,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何干偷偷观察这张志沂的脸色,继续说:“我求她!我说不行!把这孩子领走了,三爷这一辈子就得背着害死自己亲女儿的罪名,永远翻不了身了!她老人家就说……”
何干有意停顿下来,张志沂转头看着何干问:“说什么?”
何干提了一口气,仿佛是借了老太太的胆,说话竟然能完全模仿出她恶狠狠的口气:“狗兔崽子!就要他背着!这是老太太说的!”
张志沂这下惊了,也不敢回骂,感觉到事情似乎比他想得要严重,忙问:“小煐闹肚子的事还没好?”
何干哭出来:“是痢疾,吐的拉的都是血了!人都只剩半口气了!三爷我知道您是碍着三奶奶的面子,只能不闻不问,可背着三奶奶,难道也还是一个不闻不问吗?孩子不是她的骨血,死活都不上她的心,可三爷您不能也跟她唱和着!您是孩子的爹,孩子是张家的命,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死,这还有人伦吗?老太太当年管教孩子,是既严也慈,她打了你,自己都会背到房里去流泪,她要是亲眼见到自个孙女儿的遭遇,只怕是要跟你拼命啦!三爷!”
第二部分不愿背上恶名
张志沂自然不愿背上恶名,他夹着打吗啡用的药盒,走到张爱玲床前。看见女儿瘦弱苍白地蜷着身,他麻木已久的神经被刺痛了,他替她注射消炎针。张爱玲昏睡着,针戳进她的手臂,她也只是微微蹙眉,连反应的力气都没有。
张爱玲醒来,满目刺眼的光,她以为自己已经上了西天,缓缓睁开眼,才发现两扇窗透进来的光,木板被拆掉,原先她打破的那一扇玻璃也终于修好了。她撑起身来,房间看起来舒整多了,多了一张套桌椅,桌上还摆了书,她不知道何来这些变化,但这意味着她得继续在这个房间里无止境地待下去。
何干给她带来母亲的消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她要我跟你说,她为你的事也是没吃没睡地挨着,什么法子她都想尽了。她说要你想清楚,如果你要跟她,钱是没有的,跟你爹将来张家还有你一份!她要你自己想清楚,将来不能后悔!这个家不富,底子还是有一些,都是老太太当年带过来的嫁妆,她小心翼翼管带着一家,分了又分也还没散尽哪!怎么说你都是张家的女儿,你姑姑你母亲出国留洋靠的可都是娘家的财产,都不是小数目,你可得认真想,仔细想。你要是去跟你母亲,什么都别想拿了!”
张爱玲踌躇着,她不知道是否该去计算这些根本看不到的东西。她已经计划了这么久要逃亡,再也腾不出心思去想别的。
半夜何干偷偷开了门上的锁,张爱玲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到大街上。上海已没有战前灯火辉煌的夜景,处处可见轰炸过后的断垣残壁。如果家是墓穴,那么眼前所见的上海像个死寂的大坟场。整个战争过程都在禁闭中度过的张爱玲,此刻才感受到战争的触目惊心。
在开纳路公寓姑姑家见到母亲和姑姑那一刻,张爱玲积郁已久的辛酸终于忍不住爆发,她嚎啕哭泣着说:“我怕他就会找来……”
黄逸梵也哭了,把张爱玲抱在怀里劝慰说:“我不会让他带你走!”
姑姑上前来搂着她们说:“他最好来!我要借不到手枪起码也叫他头上缝几针回去!”
两个勇敢独立的女人携手护持住张爱玲的生命。
何干脱不了私放张爱玲的嫌疑,辞工回老家。孙用蕃吩咐下人将张爱玲剩在家里的衣服送人,其余杂物就当垃圾烧了。何干把张爱玲最宝贝的文稿从火里抢救下来,带给了张爱玲。
张爱玲望着何干走远,眼泪早已风干了,只是眼睛酸涨涨的,心很疲累。何干走了,童年也遥远了。那一段父女之情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张爱玲是自由了。但正如她曾经想过的,即使有一天她重获自由,她也将不再是那个原本的自己。一切的色彩都不像从前那样明晰,就像是她的灵魂之窗蒙了灰。
母亲时常客观冷静地教导她:“我的能力有限。你要是羡慕你那几个表姐,也愿意早早地嫁人,那就不必考虑读书了,拿学费来好好装扮自己,速速找人嫁了。如果要读书,那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服上,你要想好自己的路。姑姑、舅舅虽然两边都是亲人,可是往哪边靠也都是寄人篱下,人家的关心和照顾,心里感激不算,嘴里还要常挂着。起码要让别人觉得对你好还值得!不能老在人面前掉泪!换人家两句同情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别以为示弱能得好处,那只是徒然损自己骨气,招别人反感!要世故一点,要懂点做人的道理,不要落得叫人家口里疼,心里嫌!”
张爱玲听得一句一惊心,此刻她的心情就像脚下这阳台,悬空地挂在夜色里,四面孤零无靠。
母女相处有意想不到的拘束,不像张爱玲对姑姑那样能畅所欲言。从一小时五美金的英文课到吃饭的姿势,黄逸梵教训孩子并不疾言厉色,但有一种隐隐嫌恶的态度。她尤其懊恼于张爱玲生活上的弱智:“真不敢想象你一个人到国外怎么生活?嫁人也不成!你连基本生活的常识都没有,事事要我从头教,等把你都教会了,好的对象也都给挑拣光了!”
张爱玲不想多辩驳,只是有些难过。母亲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用针线密密地缝进了肉里。
三个女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有时候也有一种荒谬的欢乐,比方打蟑螂,三个人都怕,各抓着一卷报纸,满屋子跑,鸡猫子鬼叫,见到黑影就打。姑姑在餐桌边上一阵狠打,戴上眼镜才发现是一颗巧克力糖。三人笑得直不起腰。
有的时候也各不讲话,好像各有各的心事。屋外下着闷湿潮热的黄梅雨,姑姑噼噼啪啪地一整个下午都在打字,好像很辛苦地工作着。黄逸梵只是窝在沙发上,膝上摊着一本杂志,并不看,只对着窗外的雨发呆。张爱玲在餐桌上闷着头准备考试。整个下午除了雨声和打字机的声音之外就再也没有其它的声音。张爱玲偷偷望着姑姑和母亲,突然有一种自己拖累了这两个女人的感受,她盯着她们的喜怒,因为她深深依赖着她们。
第二部分莫大的羞辱
向母亲要零用钱时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张爱玲鼓足勇气才能张口:“今天约了跟表姐出去,我不好每次都叫她们出钱!你给我的零用钱,我尽量省着花,上个月就花完了。后来姑姑给了我一次。”
黄逸梵语气登时变得愤然:“我讲过多少次,不要跟你姑姑伸手要钱,我们吃着人家,住着人家,还不够吗?你父亲就是看死了我们母女俩不靠张家活不下去!”讲着她自己先难过起来,有点哽咽,“你跟你表姐们比什么?她们吃穿的是黄家三代单传积累下来的祖业,我身边就只有箱古董,这些年也卖得差不多了,还得留出你的学费,你就不能替我想想?我早就说过了跟我要吃苦的不是吗?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随时可以回去,你爹会收留你的!”
张爱玲这时难过得也哭了,觉得自己仿佛没有良心透顶,一味地折磨母亲。
黄逸梵进屋拿了一个镯子出来给张爱玲说:“你把它当了换零用钱去!”
张爱玲绝望地摇头说:“我不要!”
黄逸梵冷冷地说:“你已经要了!”她走出了房间,张爱玲啜泣地站在那里,母亲给她的是莫大的羞辱。
这一天张子静突然上门来。他尖瘦的脸,手里抱着一包报纸卷,不知是什么东西。黄逸梵好像忘了自己还有这一个儿子,看着他的神情格外陌生。
张子静还是老毛病,一开口说话,就呜呜咽咽地眼泪要掉不掉:“姐姐走了,家里就剩我哪!没人理我了,也没人跟我说话了,我有事情也不知道跟谁商量,我一说要来找你们,就得挨一顿打!”
张爱玲看见报纸里包的是一双刚洗白的篮球鞋。
张子静搓着眼泪,语气坚定地说:“我很早就想好了,等着放暑假,我一定要来找你们,我想跟你们住,那个家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张茂渊一听就摇头走开,张爱玲望着母亲。黄逸梵缓缓开口:“你是张家惟一的男孩子,你不能离开张家。况且,我现在没有收入,又要供你姐姐念大学,经济上已经很吃紧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多负担一个!母亲很对不起你!过去没有照顾到你,现在也没有能力收留你!你听话,跟着父亲,好好念书,将来张家还得靠你!”
张子静也不知道再怎么说,眼泪花花地望着张爱玲。张爱玲自己也哭了,她感到莫可奈何,不只是弟弟的命运,还有自己的。
张爱玲送张子静出门,看着他上电车,手里紧紧夹着那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电车开远了。张爱玲离开那个家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而弟弟惟一想带走的也只是一双篮球鞋……现在寄居在姑姑这里,也没有家的稳妥,没有任何属于她的东西,家对于张爱玲来说,从一个恒久而古老的梦开始,渐渐地幻灭……苏醒……
因为战事,张爱玲留学伦敦的梦想破灭了,一九三九年,她赴香港大学就读。
同宿舍的艾芙林来自中国内地,是听不懂张爱玲说话的人;月女,说话有一种过度纯洁的姿态;金桃是月女的同乡,性格却截然不同;苏雷珈对男生的语气非常甜,带着一种笼络讨好,对女生说话的语调放弃挑逗性,明显地比对男生低了两个音阶。
收拾好行李后,一身是汗的张爱玲走进浴室,听见嘹亮的歌声从某一间传来,唱着“OvertheRainbow”。歌声唱到高音有些勉强,但唱得十分卖力,自我陶醉非常快乐,就像歌词里一样好像踩在彩虹的一端,抱着一满怀的梦。
张爱玲弯下身,发现唱歌的人拿着一把牙刷刷着她圆圆黑黑的脚趾头,衣服挂在隔间板上,张爱玲从内衣的尺寸看出这个人一定很丰满。内衣拿走后,隔间板上剩下一件热带橘色的洋装。张爱玲打开水想先试水温,水喷出来,她尖叫一声。那人停止唱歌问:“你还好吗?”
张爱玲说:“水是冷的!”
“所以这时候没有人啊!学校只有一个锅炉,烧饭就不能烧水,烧水就不能烧饭,现在是吃饭的时间,所以没有热水,如果你要洗热水就不要在吃饭的时间来!不过洗冷水对身体好,不容易得感冒!又不用排队,唱歌还有回音,好处很多的!”张爱玲始终只听到她的声音。
大一新人都要填写许多基本资料和选课表,张爱玲等人坐在阶梯式教室的座位中填写。突然有人举手,站起来声音洪亮地发问:“我有问题!请问哪一位教授最英俊?”前面的助教愣着,班上的人哄堂大笑。那人若无其事地说:“我在帮大家选课啊!”张爱玲抬头看见那一袭橘色洋装。于是所有人都认识了法提玛,一个矮小丰满肤色黝黑的少女,圆俏的大眼睛像松鼠一样。
香港大学周末举行新生舞会,学生里杂着各色人种,还有一些年长的外籍职员教师也来参加。张爱玲独自靠在一个昏暗的角落,手里拿着一杯汽水,她只有一件蓝白花的洋装,普通的剪裁,在这样的新生舞会里,是绝对不出色的。所以她很安心地藏在角落,看那些南洋来的富家女学生,头系发带,穿着蓬松的舞裙,和一些受西式教育举止完全西化的香港青年翩翩起舞。
第二部分垂死的病人
法提玛热心地拉着一位男生走到一群还没有舞伴的女生当中劝道:“快呀!女孩的青春是以秒计算的!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张爱玲靠窗站着,法提玛就站在她身边问:“你怎么不跳舞?”她讲话的腔调很奇怪,是洋腔里混了不知是沪语还是粤调,乍听就令人好笑。
张爱玲反问:“你怎么不跳舞?”
法提玛的大眼睛里光彩熠熠,她嘻嘻笑着说:“问得好!因为我把男伴都借给别人了!嘿!你比我高,你做我的男伴正好!”
张爱玲有些困窘地说:“我不会跳舞!”
法提玛马上回嘴:“太好了!我不会走路!”张爱玲觉得这个女孩简直妙透了。
法提玛对张爱玲介绍自己的家庭:“我妈妈,天津;我爸爸,锡兰!卖珠宝,在南京路有一个店!我妈妈是从家里逃走,才嫁给我爸爸。”
张爱玲很快地接上去说:“喔!我母亲是嫁给我父亲以后才从家里逃走!”她和法提玛(张爱玲后来给她改名炎樱)的友谊保持了一生。
两个少女最喜欢结伴领略香港旧街的风情。她们靠在天星码头渡轮的栏杆边上,天色昏黄,一种咸腥的海味随着潮湿的海风迎面袭来,有海鸟的叫声伴随着。渡轮上忽然有一个黑人随兴地吹起自己随身带的萨克斯,张爱玲和法提玛都转过身来看,那自由舞动的手指,自我陶醉的快乐,旋律伴随海潮和船上发出的汽笛声融在一起。第一次,张爱玲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还是自由的,她找回自己呼吸的节奏,一股强烈的悸动,让她相信自己活着是有足够的理由。
三年以来所有的伤害与压力仿佛被香港湿热的海风蒸散了,带走了,她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因为相信还有未来。她转过来面对着海,不让法提玛看见。她看向远方,不够远,她还要看得更远。
一九四一年底,日军入侵香港。女生们被学校赶到地下室里躲避轰炸,惟独不见炎樱。张爱玲和舍监到处找她。她的室友说她去上环看电影了,舍监大为震怒:“她疯了!难道不知道在打仗吗?”
终于她们听见漆黑的浴室里传来歌声,仍是那首“OvertheRainbow”,突然一声子弹打破玻璃的声音,歌声停下来。
舍监的吼骂声在黑暗空荡的浴室里回荡:“你这个笨蛋、疯子,你给我从淋浴间里马上出来!”
炎樱嚷道:“带着肥皂泡泡吗?”站在舍监身边的张爱玲低着头用力忍住笑,炎樱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于众人的恐怖的一种嘲讽。
清晨时分,空气是止寂的,疲累的人在一个仓库里倒头四处睡着。
张爱玲蜷缩着身体,身上盖满了杂志报纸。轰炸时远时近,地面时有震动,他们至多是睁一睁眼,或挪一挪身子,又继续睡,战争不能惊动他们。
张爱玲冷得下巴直哆嗦,她睁开眼,看到一对男女坐在靠门边的两个圆凳上,两个人彼此痴痴地望着,对着彼此傻笑,他们那里仿佛是春天,一点也不冷,炸弹也听不见。
在学校医院里,做看护的张爱玲见到了战争的残酷后果。下午的阳光直射在一个垂死病人的脸上,他张着嘴好像要挠痒挠不到的模样。张爱玲站在他面前,百般不情愿地看着他,不知能做些什么,事实是她什么也没做就走开了。
吃饭的长桌成了临时病床,送来这里的都是受伤的街头流民,苍蝇在他们的头上飞着要去叮发烂的伤口,他们成了苍蝇和蛆虫的食物。张爱玲每天要经过他们一遍又一遍,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长疮流脓溃烂,嫌恶发自心底。
几个女同学坐在屏风后面的和男看护同学说调情笑话,没人理睬这些病人。打情骂俏是惟一打发漫长时间的方法。
张爱玲不停地画画,一张接着一张,都是画人的百态。
夜里,张爱玲在门口的值日板上签字,然后抱着一个壶牛奶要去后面的厨房,她经过一张一张的病床,每个人都要半挺起身子来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冷着一张脸,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道隔离屏风,隔离的不是要紧的病人,是一对已经打到火热的年轻学生看护。他们身上的白袍显得不再纯洁,女的哼哼唧唧直推,男的身手齐上,一点也没有要打住的意思。屏风露出一道蛮宽的缝隙,毫不遮掩地把战争中惟一使人有实感的事——饮食男女暴露在外。张爱玲经过也像是没看见。
屏风后那个女学生的人生有了一个新开始,那垂死的病人也终于在深夜里气绝,也算是有一个解脱的结束。
第二部分讷讷尴尬的神情
香港还是沦陷了,港大被迫停课。张爱玲三年半的努力,就在这一场战争中被烧得灰飞烟灭,一点痕迹都不留,只好回到上海。原本她的成绩是第一名,拿奖学金,可以保送牛津的,现在全落了空。张子静要进上海圣约翰大学,张爱玲也想去考插大,把文凭补到。可正在打仗,母亲在新加坡,生死下落不明,姑姑被洋行裁了员,谁也顾不到她。
张子静鼓足勇气替姐姐向张志沂说情。张志沂一路保持沉默,张子静不知道他会大发雷霆还是根本当没听见,越说越嗫嚅:“姐姐长大啦!变漂亮啦!想得也多啦!也关心家里的事!”
他在帮张爱玲补好话,也不能编造得太离谱。但这几句话的确勾起了张志沂做父亲的一种情感,四年的光阴,他不知道张爱玲变漂亮了,是怎么样的一个模样,会更像他还是更像黄逸梵。
张志沂终于发了话:“叫她回来!”张子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趁余音在耳,赶紧答应。
张爱玲在家门外迟疑,她是被逼在刀口上了,一千个不愿意,还是得进去。站在客厅里,她听见楼板上传来踱步声,甚至还有摔椅子的声音,张爱玲敏感地知道后母在家,她顿时替自己感到悲哀,竟然要再回到他们的脚下来乞求援助。
她背后的窗子透进秋阳,她穿了件碎花洋装,罩着毛衣,头发长了,脸上的稚气褪去了。张志沂对她不能说没有余怒,也不能说没有愧责和想念,想了想问:“你弟弟说你有事情要找我?”
张爱玲抬眼看张志沂,父亲就是要她亲自开口求他,她极度的不愿意。她看见父亲,她被关半年所有的恐怖记忆又爬上了心头,脑子里闪过的念头就是逃,但是迫于现实,无论如何她都要撑住随时可以崩溃的决心。
张爱玲索性自己把最难堪的话先说了,心里也舒坦一些:“我知道这是说不过去的,几年没跟家里联络,一回来就要钱!只是没想到闹了半天还是为念书这件事,好像是老天不给这个命,考试考得再好,几次打仗都把我给拦下来!真是这样,我也尽力了!请爹也不要为难!”
张志沂在她等得几乎绝望时开了口:“你先报名考插班。学费我叫你弟弟给你送去。”
这是张爱玲最后一次回家,也是她最后一次见父亲的面。
姑姑在电台临时找了一份工作,报新闻报得牙龈上火鼓脓,正用西药口腔清洁液漱口,冷不防听张爱玲说了一句:“他答应了!”
张爱玲是指父亲答应出学费的事,姑姑给药水呛得直咳嗽:“你害我差点仰药自尽!有没有附带条款啊?”
张爱玲摇摇头:“我真是不愿意用他的钱!”
姑姑半开玩笑地拍拍张爱玲的脸:“好过用我的!”
张爱玲走到阳台上,眼睛看出去,是灰蒙蒙的上海市的天空。她对于未来充满不确定感,父亲是否真的会说话算话?寄住在姑姑家造成的负担,使她感到不安。
张子静在圣约翰大学里碰见姐姐时直眨眼,张爱玲一身打扮实在太特别,金黄色的缎子旗袍,下摆有长达四五公分的流苏。炎樱站在张爱玲旁边,张爱玲为他们介绍:“我弟弟张子静!我的好朋友,炎樱!”
炎樱盯着被张爱玲背后评价为“笨”的张子静,伸出手说:“是张爱给我取的名字,我不喜欢,我喜欢莫黛!”
张爱玲一本正经地说:“叫爱玲的太多,所以她有时候会叫我张爱!”
光是一来一往的名字就把张子静搞得晕头转向,只能发傻,但是他感觉到姐姐脸上有一种开心是他很少看见的。此时张爱玲已开始用英文往杂志投稿,在校内小有名气。张子静很为这个他从小就崇拜的姐姐自豪。
几天后,姑姑把在日本人控制下的广播电台的工作辞了,抱怨道:“为那几万元薪水生烂舌疮,下拔舌地狱,何苦来哉?”
张爱玲可以感觉到姑姑的压力,想法宽慰她说:“我马上就会有稿费了!”
姑姑看了她一眼,她从没指望过张爱玲,张爱玲知道,也顿觉自己无用。她不久就辍学了。学校里的教授不是去大后方,就是不接聘书,来的都是混薪饷的,要她每天花两元钱搭电车去上课,实在舍不得,不如在家自修。况且生活费要自己想办法,张爱玲只能投稿赚钱,实在没心思再顾到功课上。她想早点自立,不愿意再跟钱这件事过不去。乱世里命薄如纸,况且文凭?想到生气勃勃却生死未卜的母亲,张爱玲心头便一阵惘然。也只有想到这件事,她才觉得和弟弟有一份亲。
张子静去看张爱玲,留的时间稍长,姑姑就提前谢客:“不留你吃饭啦!你要在这里吃饭要事先说,吃多少米饭,吃哪些菜我们才好准备。没有准备就不能留你吃饭!”张子静讷讷尴尬的神情,姑姑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她对他不亲,视为张志沂那边的人,所以态度也很冷淡实际。
第二部分余香袅袅回味不尽
张爱玲最喜欢坐着电车望着窗外,自己在心里说话:“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退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该选择音乐或美术作我终身的事业。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我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昏黄,婉妙……
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是一个废物!但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
五月的风轻拂着张爱玲的脸。一季的梧桐又绿了,和人行道边的红砖墙交相辉映。她带着第一部小说手稿《沉香屑——第一炉香》去拜访沪上名作家周瘦鹃。得到周的大力赞赏,他还亲自登门拜访张爱玲,语气平和地说:“那天跟张小姐谈得很高兴,拜读了大作,更是余香袅袅,回味不尽。”
张爱玲谦虚地说:“周先生过奖,我从小跟着我母亲和我姑姑抢读《礼拜六》,我在写作上也很受您的启发。”
周瘦鹃摆摆手,真诚地说:“那不敢当,您的作品独树一格,像沉香屑——第一炉香,第二炉香,这样的命题和叙事手法已经打破了旧小说的框架,让人耳目为之一震。《紫罗兰》复刊是我今年最大的期愿,在创刊号就能有这等突出的作品实在是我的荣幸!还希望张小姐要继续努力,替我们多创作一些好的小说。
张茂渊在一旁玩笑说:“您放心!她这个人是——你叫她做别的她也不会!“她轻松搭一句,文绉绉的谈话气氛就被打开了。
张爱玲的小说在《紫罗兰》杂志上刊出后,引起上海文坛的一些人关注。《万象》杂志的主编柯灵读到小说,简直惊为天人,赞不绝口:“我拿到文章一读,简直觉得是个奇迹。当编辑看到好文章,脊背骨要来回麻三趟,就那样!我得打听打听这张爱玲是从哪里冒出的,上海有这样一个人才怎么我们搞出版的竟然会不知道?”
负责杂志发行的平襟亚见他坐立不安的模样觉得好笑:“真有这么好?请她来谈一谈嘛!”
柯灵几乎要仰首问天:“你没看见我坐在那儿唉声叹气三天了吗?我在想上哪儿去找这个人?”
“怎么不问瘦鹃兄?”
“好意思吗?那不等于是挖人家的墙根?大家都办杂志嘛!”
这时窄小的杂志社门前伫立着一个窈窕的身影,一身丝质淡色碎花短袖旗袍,手里抱着一个报纸包,手绢子擦着鼻头的汗,正张望门前的木牌。柯灵与平襟亚互看了一眼。柯灵迎了出去问:“您贵事?”
“我姓张,我叫张爱玲,我有一篇小说,不知道贵杂志是否有兴趣愿意刊登?”柯灵眼睛登时一亮,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张爱玲像一团野火,一阵春雷,在四十年代的上海文坛轰轰烈烈地炸开来。稿费汇票和约稿信纷至沓来,其中又以《天地》杂志主编苏青的约请最为别致:“叨在同性……”姑姑看了也觉得有趣。
这天,苏青在自己出版社对面的小食店里吃面,唏哩呼噜的,眼睛还忙着看稿子,她冷不防看见一个穿着老清装的女子抱着稿子在出版社前张望。苏青一口面就含在嘴里,不确定这人是从哪朝哪代冒出来的,跟自己有没有关系。
女子向小食店走来,问正在煮面的老板:“想请问您,有个《天地》杂志社是不是在这弄堂里?”苏青赶紧吸两口面汤,嘴一抹,立马追出去说:“我是苏青!你是张爱玲?”
张爱玲回过身,嫣然一笑:“我来给你送稿子!”
苏青带着张爱玲来到家里,一进门便能看见一张方桌,桌上堆着早上的稀饭锅,旁边都是书和稿子,看来这桌子既是办公桌,又当饭桌用。小孩的一只毛鞋扔在桌上,苏青顺手拿走,解释说杂志社办公室就快有着落了。
张爱玲一进来就喜欢上这里的气味,有一个女人全力张罗着一个世界。她微笑着说:“我知道稿子晚了,怕寄来还要耽误时间,自己跑一趟安心。”
第二部分天罗地网难逃
苏青是个直率人,开门见山地说:“我还以为你嫌我们发行量小,不愿意搭稿子哪!你的《金锁记》,我心里就只有四个字,五体投地!”
张爱玲谦虚道︰“写得不好!稿子都送出去了还追着人家要改!”
苏青叫道︰“哎呀!我也是!还都追到了印刷厂去过,洗米时才想好的句子,饭熟了就推翻了!”
初次见面,两人聊得还算投机。于是,苏青便要张爱玲陪她去伪南京政府的行政院长周佛海家,为一个被关押的朋友奔走,张爱玲好奇地问:“这个人触了什么罪?”
苏青说:“他这人啊!是苏秦的舌头,秦武阳的胆,他除了落文字狱,犯不上别的罪!”
张爱玲一听落的是文字狱,心里突然升起同情,爽快地说:“我是不会说话的,陪你走一趟倒是可以!”
周佛海家里尽是任上四处搜罗来的古董字画,多宝槅上光鸡血印石就有好几块,为了附庸风雅他也收藏砚台。苏青与周佛海的太太杨淑慧在客厅的一角嘀咕着商量事情,周佛海则陪张爱玲观赏他的藏品。他知道张爱玲曾煊赫的家世,卖弄道:“端砚——鱼脑冻和胭脂晕,最好的两种,都出自大西洞。张小姐是大作家,想必对文房四宝是有研究的!”
周佛海一面说话一面打量张爱玲的背影,在他这一流的人眼里女人就是女人,作家只是女人身上一件时髦的衣裳,他自己太太也有一件。
张爱玲背着身,她对周佛海这一类人说话是完全搭不上的,只能勉强应答:“我们这一辈用的都是派克钢笔了。”“哈哈!那倒是啊!”周佛海干笑两声,张爱玲则是忍住只在肚子里笑。
周佛海还想进一步跟这位年轻小姐攀谈,这时候周太太和苏青大概密谈了一会儿,听见笑声,便走了过来。周太太嘲笑说:“你这木渣渣的脑袋,也好跟人家才女攀谈?”周佛海打个哈哈说:“我是看张小姐对砚台有兴趣!”为了显示自己能使唤堂堂院长的本事,周太太有些责怪地说:“胡兰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要把他关起来?你去问问。要没事就把人家给放啦!你们这些人老虎打不动,苍蝇倒是拍得勤!”
周佛海鼻孔里哼了哼,低头喝茶,没有吭气,周太太也算是给了苏青一个面子。现在大家戏都做完了,人能不能放也就不是关键了,张爱玲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样眉来眼去。
回去的路上,张爱玲方才知道苏青与胡兰成并不认识。苏青笑着说:“我这趟拖着你也不冤枉!我跟他书信往来还是因为你的文章!”
张爱玲诧异地问:“怎么说?”
苏青俏皮地看着张爱玲说:“他就是看了《天地》月刊上登的那篇《封锁》,特地写信来问我张爱玲何许人?我就给他回信答说——是个女人!叫他别以为只有男人会写文章。”
两人都快乐地笑了。农历年前夕,街道边挂满喜气的红色春联,阳光暖暖地照着张爱玲的脸,照着她一身缎面老清装,一九四四年灿灿洋洋地在她生命里拉开了序幕。
胡兰成知道是汪兆铭下手令逮捕他的,望着牢房外荷枪实弹的卫兵,临到性命关头,他心里还算冷静,但是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他点烟时,见自己的手竟然打颤不停,很是生气,气自己没出息,把火柴甩了。靠这一点愤怒使他的身体稍稍平静。
墙是实的,窗是封的,天罗地网难逃。胡兰成也不做逃的打算,于是静下心来。
头上的那一盏灯有蛾子绕着它飞,每每要一头撞去,一试不成,再试一次。胡兰成看着,平静了,自己也不过是一只呆傻的蛾子,绕树三匝,自以为有雄心壮志,也只是扑火而已。
关了一段时间,警卫与胡兰成也都熟了,还算客气,常相互递烟借火。胡兰成闲呆着时,便翻阅《天地》月刊上张爱玲的文章,一读就深陷其中。在他的脑海里,她的声音带着轻声私语的味道,低低地跟你说着,引你看着。
在日本人池田的帮助下,胡兰成活着走出了监狱。监禁了四十八天,出来再看世界,他心里有一种清简明澈,想着自己的荒唐也觉得可笑。他找到苏青,要来张爱玲的地址,想当面表达一位读者的仰慕。
正如苏青所言,头一回登门拜访胡兰成便吃了闭门羹。他并没有不悦,只是心有不甘,于是写了张字条,留下地址电话踽踽而去。张爱玲好奇读了字条,上面写着“爱玲先生赐鉴:贸然拜访,未蒙允见,亦有傻气的高兴。留沪数日,盼能一叙。”那寥寥几个字的背后,她看见一个生动活泼的人。
张爱玲心中一动,便翻箱倒柜找出姑姑的水獭皮毛领大衣。姑姑一面在打字,一面吊着眼看她,泼冷水说:“你不过是见一个伪政府的小文书,这么穿不是把人给撑死了?”张爱玲边戴手套边说︰“这也好!一次撑死,省去二次麻烦!”
姑姑不解地问︰“你干吗要跟这种人打交道?”
张爱玲认真地答道︰“人家欣赏我的文章,我得礼貌去谢谢人家!”
姑姑两手啪啪地打着字,嘴里嘟囔说:“又不是搞商品促销,还要答谢爱用者!搞政治的,最坏!”
第三部分无形的压力
张爱玲斜带着帽子,手里握着一个小提包,斜斜地倚在黄包车上,她借着衣着打扮,体验着类似母亲那种类型的女人韵味。
按照胡兰成提供的地址,车拉进一条曲折的弄堂。张爱玲付过钱,四下张望,附近小门小户看起来毫无公馆的气派,她心里的忐忑顿时消散。
胡兰成等得有点坐立不安,他把袖子扣好,又把沙发上的一件毛衣拾起来穿上,心头突突地跳出一种微妙的节奏。他觉得自己太在意,有些矫揉造作,甚至不该显出有一点要准备的意思。他坐到沙发上,翻着茶几上的报纸,又觉得连这一点小动作也多余,于是就静静地坐在厅里等。
当张爱玲走进胡兰成家时,他忙站起身迎接,脸上有一种奇特的惊讶,脑子里想的与口中说的完全不同:“啊!爱玲先生吗?请进!请坐啊!”他气恼自己略微的慌乱,眼神似乎不能坦荡对视那女孩,或许她煊赫的家世与贵人的装扮让他气馁。
张爱玲踩着鞋跟进来,迅速扫瞄了一眼,这房子原只是斗室一间,环境与自己设想的全不一样,于是就这样走理直气壮地走进来坐下,仿佛穿错衣服也很好。
胡兰成先简单寒暄两句,缓和一下初见面时那种刺激不谐调的感觉,张爱玲与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感到有点不安,觉得自己这间小屋子简直快要容不下她了,一个这样盛装的女人。他为破除这种无形的压力,歉意地笑一笑去厨房叫侄女青芸送茶来,却差点碰翻青芸的茶盘。青芸从来没见过胡兰成这样莽撞,等端着茶进到客厅,才发现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
胡兰成忙介绍说:“这是我侄女青芸,张爱玲先生!是当今文坛很了不起的作家!”
青芸点点头,请张爱玲喝茶,自觉地转身告退,又忍不住偷偷回瞄一眼。张爱玲把帽子摘下来,发夹却勾住了帽子,把头发也勾乱了,她只好把发夹拿下来,重新理好头发再夹上发夹。那夹头发时认真的神情,根本就是个小女孩,更显得与她这一身上海上流社会太太女士的打扮不相称。这一切都落进了胡兰成的眼底,他开始对她有些好奇,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我屋子送暖气,要不把大衣脱了,免得待会儿出去要着凉。”
张爱玲实际上是不想脱下这件水獭皮大衣,口中说道:“不脱!我一脱一穿的更容易着凉。”她的眼睛望着茶杯,说话轻声细气,只是偶然才抬起头看胡兰成一眼,脸上会忽然闪过一抹稚气的笑容来掩饰陌生的不安与尴尬。
胡兰成关切地问:“身体底子不好吗?”
张爱玲摇摇头笑着:“不是不好,也不是太好!小毛病常有的,姑姑说我生的尽是赖皮病。生病是可以赖皮不做很多事。”
胡兰成最初真是要努力找点儿话来跟她说,只能闲扯着问:“你是跟着姑姑住吗?”
张爱玲点点头,心里好笑他那没话找话的样子。胡兰成又问:“是昨天应门那位?”张爱玲怕他窘迫,忍住才没扑哧一声笑出来,还是笑说:“那是我家阿妈!这叫我姑姑听到又要龇着牙生气了!”
胡兰成忙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是怕昨天见着面也没有请个安问声好。昨天我也太冒失了!我这个人总是这样,不能憋,心里想的,就一定得做出去,不然恐怕也得要生病!”这话自然透露了胡兰成想见她的急切心情,张爱玲是听弦外之音的人,于是笑了,看他一眼问:“胡先生哪里问来我的地址?”
胡兰成坦诚地说:“问苏青要的,您别怪罪,她也是叫我逼迫着,才抄来给我的。我是自从拜读了您的大作,就想跟您见面,想当面赞一句好,那怕锦上添花,也觉得开
心。后来是自己出了点事,这就拖到了年后才来上海。” 胡兰成这时还不确定张爱玲是否值他这样赞美,所以语气也是有所保留的。
张爱玲有些迟疑地问:“那事……过去了吗?”
胡兰成很诧异张爱玲知道,张爱玲便将自己与苏青去周佛海家为他说情的事情说了。胡兰成睁大眼睛问:“有这事?苏青没跟我说!”
张爱玲天真地笑说:“她大概想,做好事该要默默无声!我是一定要嚷嚷的!”
胡兰成对这件事有点儿惊讶,无形中对张爱玲又靠近了一些,情绪有些波动地说:“我是见了好文章一定要嚷嚷。你的《封锁》我看了觉得好得不行,拉着我身边的朋友看,看了他们也赞好,这又不行,还得要他们回去推荐亲朋好友看。我被关在牢房里,家里给送衣服书报来,又把那两期《天地》送来了。我在牢里心静,又看了一遍,看出更多好处,在牢房里没人可说,急得打转。后来把狱卒招来了,叫他也看看,难为他识字不多,还得蹲在牢边逐字问我!”
张爱玲脸颊绯红,轻轻摇头说:“哪有这样好的文章?被您一说,自己都急着要回去再看看了!”
胡兰成一脸认真地说:“至少近年来我没有读到过。我自认读东西也算是用功的人。中国从苏东坡以来,文人都少有那种天真,那种与天地等量齐观的眼界!要先从那里生出慧眼,再回头来看人世的幽微,而不是一头栽进个人的苦闷里,我以为一两个世纪也造不出几个有这样文采的人,但万万没想到这等手笔竟然出现在一位女作家身上。我没性别的轻视,但是苏青回我一句张爱玲先生是个女的,真是在我的脑门上打了一棍子!”
第三部分关系很亲密的女人
张爱玲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来看她的文章,心里多少有点讶然,这样理直气壮认定的好,她自己从来没有过,笑说:“以前我总是觉得逼人家读我的文章,跟逼良为娼的恶劣是差不多。听胡先生这么一说,气又壮了,好像回去就可以拿来教训人了!”
胡兰成看见了张爱玲的灵动,顽皮,能渐渐跳开衣着看出她的原貌。张爱玲忽然低头,凑近小腿肚看着,脸上满是懊恼,她的玻璃丝袜磨破了。张爱玲也不避讳是在个陌生人的面前,那懊恼是真懊恼,对一双玻璃丝袜的疼惜是摆在脸上的。
胡兰成从她那要紧的认真计较中感受到另一种滋味,问道:“玻璃丝袜一双该要多少钱?”话出口才感觉到自己这问话里竟有几分挑逗性,能这样问女人那必定是关系很亲密的女人。但张爱玲却是老老实实地应答,一点感觉也没有:“这不干您的事,您不用赔给我的!”
胡兰成微怔,他倒没这意思。张爱玲的伪装和老实简直叫人想回避都没法儿。谈话从陌生到有了暖意,胡兰成暗地里微笑,面前坐的分明是个小女孩了。
张爱玲的貂皮大衣已经穿不住了,只好脱下来,薄薄的身子裹着一件飞了凤的连衣裙,领口露出一个小圆洞。胡兰成忍不住要盯着看两眼,好奇地说:“张先生的衣服很特别啊!”张爱玲一听他说到衣服,真是快乐得忙不迭要去描述:“这是拿我祖母留下来一床夹被的被面改的,我朋友炎樱设计的。原本还担心陈丝如烂草,怕裁缝做不了呢!上海师傅真是一流!”
听见是夹被改的衣服,胡兰成真是无法想象,但话也得接上:“现在大家都一味地崇洋,能想到拿祖母的被面裁衣裳的也实在少见!”
张爱玲很快乐,她喜欢自己的别出心裁,不管别人用怎样的眼光去看,笑说:“这料子是古董,样子倒是巴黎的!”显然不支持胡兰成的崇洋说。
胡兰成话拐了个弯说:“那倒真是发挥了张之洞那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名言!”
张爱玲又不支持他的理论化,自顾自地说:“这样去想,又成了限制!有些料子也还是中国的老样子好!这还要随机来看!”
胡兰成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点头说:“我明白了,这正是张先生文章写得好的原因。一切的限制都可以拿掉,理论格式都可以拆解了,重新再来,所以生生不息!”
张爱玲微笑着,胡兰成竟从这里引入了她写文章的基本态度,而且是准确而贴切的。但胡兰成从大,张爱玲从轻,轻的自然来得要巧,胡兰成当下就觉得自己笨重起来,竟要接不上话了。
张爱玲接着说:“限制有时候也好!没边没际不见得好使力!但我喜欢生生不息,旧的东西也能生出新的意思,不一定要推翻来另创!但是有些好,是要隔几代人才能看到的!同一代的人未必是知音。”
冬天的阳光就快要落下了,胡兰成送张爱玲出来。两人并肩走着,也不说话,偶尔胡兰成看张爱玲一眼,她的眼神像只仓皇的鹿,惊怕得一触就闪开。那静默显得紧迫。
张爱玲忽然吸了一口气说:“啊!谁家在烤甜薯?要我招供也不必拷打,烤甜薯就行了!”胡兰成笑看了张爱玲一眼。他几乎要招架不住她的灵动了,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惆怅。心里一连串的怎么可以,话到嘴边却成了这样一句:“你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
张爱玲一惊,胡兰成竟然这样抗议,她该要不高兴,但是他说得太自然,她只能看着他,讪讪地一笑,竟然成了有点抱歉的味道。但一下子,这句话却忽然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就如同一根弦撩拨后的泛音,震震不止。
胡兰成再见张爱玲时,站在她的闺房里,多少有点禁忌感。尤其房里只点着灯,厚厚的窗帘拉着,显得幽黑神秘。张爱玲刷的一声把窗帘拉开,整个光线泼洒进来,窗外是上海的天际云影,胡兰成一下子呆住。今天未施脂粉的清浅淡雅还原了张爱玲自己的面貌,在窗前的云影彩霞间,她一袭宝蓝色衣裤,足以让满室放光。
张爱玲轻声惊呼道:“啊!雨停啦!什么时候停的,竟然不知道!” 胡兰成明白,因为他们说起话来时间和空间俱不在。
张爱玲在自己家里,女孩子的青春灵动表露无疑,她回过头把凌乱的桌子随手收一收,笑道:“我没特地收拾,平常也只有一个好朋友会来,胡先生说想看看我煮字疗饥的地方,这就是了!实在乏善可陈!”
胡兰成感觉到屋子里陈设简单,却到处都是中国古典色彩里鲜丽明亮的正色——明蓝正黄祖母绿和橙色……建筑的门窗是西式的,窗帘是法兰绒的,听见电车叮叮当当声音的同时那绍兴戏又萦萦绕耳,好像中西的繁华都一气汇集到此。想到此,他笑说:“读你的《公寓生活记趣》,以为自己都来过了,可又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样!”
张爱玲微微一笑,她听这男人话里的好奇,心里感到满足。胡兰成接着说:“经验对上你是行不通的!经验告诉我作家的屋子得有四壁书!”张爱玲做出惊骇的神情说:“四面埋伏!倒下来要压死人的,躲都没地方躲!”
胡兰成打趣说:“我还以葬身书海自豪,跟你一比我成了书蠹虫了!”
张爱玲身心放松得如云空里欢畅的雀,脸上却正经地说:“这一向粮食紧俏,从七天一斤米到十天一斤米,书蠹虫倒是好过日子了,绝对不受粮食配给的影响!”
第三部分夺诗更胜画眉之乐
胡兰成没听出里面的玩笑,很认真地说:“别的事不敢讲,粮食我可以帮忙!现在黑市抓得紧,但我也还有门路!”
张爱玲只是说句俏皮话,但胡兰成又这样认真,她回头看看他,她喜欢这人。她把书桌前的椅子拖过来给胡兰成,自己坐在床榻上,撑着手,晃着脚上的绣花拖鞋说:“我以为昨天说了那么多话,是把我这几个月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胡兰成带着顽皮的口吻说:“今天是要来温故知新!”现在他也学会张爱玲的顽皮了,其实那是他的底性,只是心里上自认长她十多岁,总觉得应该要老成持重一点。但这一放松,两人之间的距离又靠近了,张爱玲即使并不看着他,胡兰成知道她是在听着,他说话也更恣放:“昨天送你走,回了家,我脑子里又生出一篇一篇的话,差点要写下,又觉得写不如说痛快,才冒死打电话!” 张爱玲喜欢胡兰成这些强烈的字眼,这使他这个人格外鲜活。
这时,张茂渊拿钥匙开门,看见鞋柜前有一双男人的皮鞋,很是诧异,便问阿妈:“有客人?”阿妈说:“一位胡先生,两天前来过的!” 阿妈谨慎地看张茂渊一眼,上海娘姨,事情都放在眼里,你不先开口问,她是不会当面说的,那是帮佣打杂的分际。
张茂渊朝张爱玲的房间探了一眼,房间开着一道门缝,可以听见里面传来张爱玲的笑声。对这个姓胡男人,她有种莫名其妙的忧烦,张爱玲的畅快的笑声便是印证。她想了想,走过去敲张爱玲的房门。
张爱玲给双方做了引见,胡兰成客气地也要随张爱玲叫声“姑姑”,张茂渊连忙阻止道:“千万别跟着叫姑姑,太不敢当,张小姐就行了!”打过招呼她便告退,胡兰成感叹说:“真是个简洁利落的人!”
张爱玲乐不可支地说︰“听她说话才有意思!她是电报风格,简明扼要。从前在怡和洋行上班,负责电报。有一阵,我要她也跟着我投稿,她说她打电报省字惯了,投稿都是论字计费,她占不了便宜!”胡兰成笑着夸张茂渊的幽默,又拐弯抹角地说自己在她这样的人跟前常感自惭。张爱玲没有经历过被一个人这样五体投地的赞美,一路走来她都在打击和挫折中度过,以致后来对打击或赞美都保持距离。
后来聊起古诗词,张爱玲抽出一张纸,写下爷爷的两句诗给胡兰成看,胡兰成轻声念道:“秋色无南北,人心自浅深。”念罢,胡兰成有所触动,发自内心地说:“真好!李鸿章把女儿嫁给张佩纶这件事被《孽海花》一描,成了美谈!我也没想到我这乡下人竟然还有缘跟李鸿章的曾外孙女说上话!我这心里开始冒起一点虚荣来了!”
张爱玲笑着随手在纸上写,边写边想边说:“别人问起我家,都是绕着曾外祖和爷爷问,其实我更喜欢我祖母!尽管我姑姑和我爹都说《孽海花》里的事多半是作者杜撰,我还是觉得那是我祖母的身影!留到二十二岁家里都舍不得嫁的老姑娘,跟了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败战将军做填房,无怨无尤地替他操持一大家,也只因为她懂他的心!她写了这首诗,打动了张佩纶!”她把那纸递过去,胡兰成念道:“基隆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痛哭陈词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宣室不妨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
政治使胡兰成对诗的感触更深,他静默许久,入狱以来一股淤塞的心情几乎要崩解在这一瞬间。张爱玲抽冷子一句话,截断了胡兰成的情绪说:“我爹说我祖母没有这等诗才,这还是曾朴的笔借了我祖母的口说出来的话!”
张爱玲随手再写几个字:“这四句应该是我祖母自己的了!就不知道我爷爷有没有抢来润过笔!也无妨!光想到那种情景,也够叫人妒恨死了!”她仿佛偷窥了一对老人的闺房之乐,说时还真有顽皮妒恨的意思。她的世界不落世相真假虚实,对她来说美的爱悦情感是存在于一切当中。
胡兰成点出了张爱玲向往的闺房闲情:“是啊!夺诗更胜画眉之乐!”
一刹那两个人都落到静字里。张爱玲静静把诗写下,胡兰成静静拿来读:“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萦;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张爱玲听胡兰成念着诗句,那煊赫旧家声仿佛是窗外紫姹红嫣的夕阳,是她自己生命里携带着贵族血液的永恒的背景。胡兰成看着张爱玲说:“那煊赫旧家声还在你的房里呢!”
张爱玲心头微微一凛,她已经习惯独思独想许久了,她的世界是不会有人来应声的,而胡兰成却这样一探头就进来了。
第三部分第一次收到胡兰成的信
张爱玲第一次收到胡兰成的信,抽出见洒脱的毛笔字,洋洋洒洒好几张,里面写道:“爱玲先生雅鉴:登高自卑,行远自迩。昨日自你处归来,心头盘唱这八字。上海的云影天光,世间无限风华,都自你窗外流过。粉白四壁,乃是无一字的藏经阁,十八般武艺,亦不敌你素手纤纤。又忆即苏轼天际乌云帖道:长垂玉箸残妆脸,肯为金钗露指尖,万斛闲愁何日尽,一分真态更难添。我于你面前,无可搬弄,也只有这一真字诀……”信封上没写地址,显然不是邮差送来的,她不知道胡兰成是亲自送还是差人送的。张爱玲一边读着,一边笑着。
恰好姑姑进来找英语字典,见她笑成那样,随口问是谁的信,张爱玲告诉是胡兰成。她不以为然地说:“什么事情说两天都说不完,还得要补上一篇心得报告?”张爱玲笑说:“他写的是新诗体的信,我还没见过哪!”姑姑用牙缝吸着气说:“我一读新体诗就闹牙疼!多情的冬阳啊!我的爱,让我在你死去的心上开花吧!” 她随口诌了一句离开张爱玲的房间,带上房门,张爱玲还一个人咯咯笑着。
她桌上摊着乱纷纷的稿纸,正在赶稿子,她却把桌子一拨一拾,清出一块地方,窄窄的,足容下一迭信纸,她愿意先给胡兰成回信,这珍重和刚才读信时的轻笑是同一份心思。笑是看出信里的呆气,珍重是因为知道,人只有真心实意的时候才不掩藏呆气。
傍晚时分,胡兰成第一次见到张爱玲那特有的斜斜小小的字迹,信封上同样没有地址。他读了信,想到这信或许是张爱玲送来的,忙快步追出去,门外无人。他心里又喜又急,又跑到弄堂口,也没有那个高挑的人影,想想觉得她不会亲自送信来。
这时张爱玲走的并不远,她手挽在大衣袖子里,脖子围着围巾。干冷的早春,一条街道上挤满摊子,脚踏车,她喜欢这种腾腾的人气,也同大家一起摩肩接踵地蹭着。
快天黑了,摊子都点上灯,有人卖吃的,有人卖绣花鞋,张爱玲很有兴趣地拾起来往脚上比一比。天黑了,小贩要收摊,抢生意,卖得格外便宜。
再走远一点,摊子少了,空气也冷了,她沿着红砖墙继续走。路边粗大的梧桐枯枝,撑向天际,春天没来。她想着在这个城市里,住着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却不好天天见面,就只能写信,但又不依靠邮差来送信,那是什么,怎么回事?她想着他现在正在读她的信,这趟路走着,滋味格外不同。
走着天也渐渐暗了,路也荒凉了。
远远一个孩子冻缩在墙角,摆了两只小提篮,身边一个小碳炉,上面架着一口炒锅,在卖着烤百果。他远离前头那一段热闹,也许是地霸把他逐出来,总之他的摊子是孤零零的。他的嗓子还带着一点童音,是安徽地方的口音,叫卖的还不太顺畅,嗓子有点拔不开:“糯来糯!香来香吆!”
张爱玲停在小摊子前,那孩子眼睛一亮忙说:“太太买烤百果呀!糯来糯!香来香吆!” 那圆滚滚的烤百果让张爱玲会心,她想到那天下午在胡兰成家,剥百果,现在指尖还疼,也不过是两天前的事,却感觉是好久以前发生的。她停下来掏钱,问道:“热的吗?”那孩子热情很高地说:“热的!热的!糯又香的!”他一边说,一边拿报纸卷成牛角筒,把百果放进去,他的棉袍暴着白色的棉絮,脸和手冻得发紫发黑。张爱玲隐隐同情他,问道:“苦不苦?”那孩子忙说︰“硬是甜!又糯又香!”她怔然,这像是在问这孩子顶着风寒街边卖烤百果苦不苦,而孩子竟答她硬是甜。
张爱玲揣着烤百果,想着心事慢慢走,听见那孩子声音好像有力气一点。她回头看见那孩子蹲倨在地上守着那只炒锅,满怀的火光,像一个橘红的梦,一闪一闪的。
第三部分炎樱在电影的故事里
一夜里,胡兰成将那信反复读,心思一阵回荡,实在难以自制,便跃身去拿笔墨,摊了纸写下几个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第二日一早,他不管不顾地来到张爱玲公寓楼梯间坐下等,手里的报纸哪里看得进去,成了掩饰情绪的道具。阿妈提着买菜的篮子出来,被他吓了一跳,她刚要开口说:“张小姐她弗……” 胡兰成打断说:“我知道她起的晚!别叫她,我在这里看报!您忙吧!没事的,我就在这等!”他一派从容,显然知道怎么对应阿妈了,阿妈反倒不安,也不知该怎么好,只好下楼去买菜,临去又回头来掏钥匙,用上海话说:“侬还是上客厅等去吧!”
胡兰成很坦然地摇头说:“不好!张小姐在休息,在这里等一样的!阿妈您去买菜吧!不用招呼我了!” 阿妈古怪地看他一眼,摇头下楼梯,心想这人穿得蛮体面,人怪怪的。
一张报纸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好几遍,估摸着张爱玲起来了,胡兰成才起身去敲门。张爱玲见他不惊也不喜,让到客厅去沏茶。放茶叶时她却踌躇了,又怕多又嫌少,蹙着眉掂量着。她偷偷望一眼房间,想看看胡兰成在做什么。
胡兰成背身朝窗而立看着窗外的天,他很少上高楼,每次来都要被天空变化莫测的云影吸引。张爱玲将茶小心地放在桌上,胡兰成问:“你常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傻看天吗?”
张爱玲认真了,回道:“那就是写不出东西来了。那要比农夫看天还没指望,天不会掉字下来!解不了我燃眉之急!” 他顽皮地笑着,很惊讶张爱玲这样不浪漫。
胡兰成问起那张登在杂志上遥望远方的照片,她当时望什么,眼神很好。张爱玲笑了:“是雾里看花,把眼镜摘掉就行了!” 她说着把眼镜摘掉,胡兰成也禁不住笑。他发现张爱玲不戴眼镜,一张脸更素净清秀,又看她桌上乱糟糟的摊着稿纸,就决断地说:“该走了!我知道我这很打扰你!”
张爱玲实话实说:“我是愿意和你说话,但也真有还稿的压力。连载是一期都不能缺的!”胡兰成点点头说:“我明白!来就是想拿这几个字给你!” 他把昨晚写的宣纸递给张爱玲,她解开来一看,那八个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被飘逸地置放在雪白的宣纸上。
胡兰成说:“你给我这八个字我不敢当,所以一定要写来还给你!”
张爱玲说:“是你说了谦逊两个字,你道中了我一点心思,没有人这样说过!”
胡兰成情绪突然有些失常地说:“就因为我道中你这一点点,所以我的信你也忍着来读,我这人不胜其烦你也还是肯见,见了也还去烧茶,摊着一桌稿子,还不忍心赶人!所以我说那懂得的人是你,慈悲的也是你!我就只会个胡搅蛮缠!”
张爱玲愣着,想为什么他要对她胡搅蛮缠?胡兰成说着更觉得自己万分不该起来,他霍然起身说:“走了。”
张爱玲平静地说:“一杯茶的时间也还是有的!”
胡兰成小孩般委屈地说:“我们说话哪有个时间?”
张爱玲望着他说:“茶喝了我赶你!”
胡兰成忽然回头,埋怨说:“你不可以这样!我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要走!”他烫人地瞅张爱玲一眼,这一切对她是奇异的感觉。
胡兰成走了,张爱玲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里一阵一阵地麻,她去把收音机打开,她需要一些其他的声音进来打断她的感觉。
胡兰成频频来见张爱玲,这人说话是这样钻心,但语气却又只是爽直,并不带黏腻,有时候甚至像是开玩笑,但眼神却又透着认真,张爱玲对他感到有些恍惚。一次坐电车逛街,张爱玲对炎樱说起胡兰成,介绍道“他姓胡,是古月胡!Ancient moon!”炎樱无由地惊喜赞叹:“啊!Ancient moon,这么好!好像他这个人身上都发出一种朦朦的光!”张爱玲觉得炎樱形容得很迷人,自己听着也莫名其妙的一阵喜滋滋:“嗯!挺像!”
炎樱不满地问:“张爱!中国有这么多好名字,为什么你要给我取炎樱?每次我看到热带森林的鹦鹉我就会想到我自己!”
张爱玲诧异地说:“你不是已经通知大家改成莫黛了吗?”
炎樱烦恼地说:“我现在又不喜欢莫黛了!你讲讲上海人说装米装面粉的袋子叫什么?”
张爱玲用上海话一念就笑了,她的名字成了“麻袋”。
炎樱正在苦恼自己的名字,忽然仰头瞪着后面一个高大的贴她站立的男人说:“先生你记住啊,下次吃大蒜坐电车要带口罩啊!下面的人空气很不好的呀!” 那男人愣着涨红着脸,不知所措,张爱玲低头看着脚尖,想笑又不敢。
逛了一会儿,她们临时决定去看电影。张爱玲这样做是刻意要躲开胡兰成可能的来访。她像是专注在电影里,但又像是在想着今天下午胡兰成究竟来了没有?空跑一趟是否失望?她身边的炎樱个子矮,必须向前倾趴在前一排的椅背上才能避过人家的脑袋看见字幕。别人左摇右摆,她也得跟着左摇右摆。炎樱是有事必抗议:“哦!Please!你到底要靠哪一边?”
张爱玲很清楚地知道炎樱在电影的故事里,而她不完全在。
第三部分银幕上的接吻
看完电影天黑透了。黑夜的马路上,张爱玲与炎樱大步走着,炎樱边走边问:“你说他们在银幕上的接吻是真的吗?” 张爱玲说:“总得嘴唇对上嘴唇吧!现在把头偏过来一边遮住已经过时了!” 炎樱厌恶地叫道:“我告诉你!那真像动物一样!很讨厌!很不干净!”张爱玲奇怪地看着她,对这类的事显得老成世故,熟读《金瓶梅》,她自然不大惊小怪。
炎樱又说:“我怀疑,这样恶心的事,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想看,电影要是没有两个这样的画面,观众一定要退票把钱拿回来,对吧!”
张爱玲说:“其实中国人一直以来也都是不太接吻,以前男人宁愿拿嘴去啜女人的小脚!觉得味道更好!”
炎樱失声叫道:“怎么可能?我要是穿一天鞋子我都不敢闻我自己的脚,下雨天穿胶鞋更可怕!”
张爱玲知道这方面炎樱是没有细菌的真空,说了她既不明白,还要不厌其烦地问东问西,便笑着说:“不跟你扯了,我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