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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味九侃 萨苏

萨苏(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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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味九侃
第一侃 侃警察
一、抓闹事大妈(1)
  在东四住的时候,翻墙就是派出所——咱当然不会没事就翻进去,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但派出所里边热闹的事儿可见得多了。
  1985年5月19日,这日子肯定好多球迷都记得,好像是中国球迷第一次闹事,也是闹得最理直气壮、气魄雄浑的一次。刘心武写过一个“五一九长镜头”,纪录整个事件的经过,还得了一个什么奖,可见此事影响之大。
  “五一九”之战,说起来当时中国队的实力是远在香港队之上的,队员踢球没有今天这么多毛病,曾雪麟也是相当出色的一个好教练。无奈比赛之前被炒得太热,球员心理失衡,碰上香港队的主教练郭家明外号“小诸葛”,算度精确,巧妙利用了中国队的急躁心理,结果软柿子居然砸了硬核桃,二比一干掉平即出线的中国国家队。
  赢就赢吧,足球是圆的。偏偏郭家明还用了让当时中国球迷极其不适应的“赖皮”打法——拖延时间。香港队员一碰就倒,一倒就动不了。这种今天已经到处可见的战术当时国内无论踢球的还是看球的还真没见过,于是大受影响,以至于李辉急了拖着香港队员的两条腿往外拉。其结果当然是场上场下都越来越躁,北京人怎么说?搓火啊!终场一声哨响,比赛结束了,闹事儿也开始了……
  要说当时北京的球迷还是比较文明的,大多数人无非是自发地游个行,到足协门前喊两声曾雪麟下台,国家队解散之类的气话,还是比较有规矩的。暴力事件也就是推翻了几台车,砸了几块商店玻璃,以人数比例而论,和今天的球迷闹事没法比。可这是中国球迷开天辟地头一回啊,于是就被大笔写上了史书。
  萨当时是在东四派出所看的比赛——怎么挑这么个地方?不奇怪,他们有二十寸的大彩电啊,就放在院里,跟小电影似的。当时普通人家电视还没有普及,有球的时候周围邻居的小孩儿都聚到那儿去看,就是图个热闹。人民警察虽然是专政机关,一帮片儿警对街坊邻居来看电视却采取放任态度。对了,王所长也是球迷,抱大茶缸子站着看。王所长看球全神贯注,据说有槐树上的青虫子掉进茶缸烫死,王所长照喝不误的段子。放周围小孩来看球就是王所长的亲民举动,瞧他那意思,培养出一大帮小球迷来还挺有成就感。
  这次比赛一结束,所里一片骂声,那就不仅是这帮半大小子球迷了。王所长以下都在问候若干足球人士的祖宗八代——警察?警察怎么了,警察也是人啊。
  正这时候电话就响了,接着派出所就乱了营。片儿警们匆匆忙忙穿衣戴帽,紧急集合。比赛的工体就在东四东北边,闹事的球迷一路喧嚣,东四这一片首当其冲。对球迷闹事上头心理准备不足(哪儿像后来呀,国安打都弄好几百警察待命),所有能调动的警力都要出动阻截疏导球迷。
  说是疏导,那警棍手铐可都带着呢,明显不是善茬。看球的小子们聚在门口,看警察们士气不高地往外走,住我们外院的小警察宝彤还跟着起哄——“抓什么抓,踢成这样就该闹!”王所长过来,在宝彤帽子上“啪”地一拍,小伙子不敢说什么了。
  警察走了,胡同里的球迷可就聚在派出所门口聊起来了。可能是没到现场的原因,大家的情绪还不算太激动,但也不愿意回去,各抒己见,七嘴八舌,派出所门口改消夏评球晚会了。
  到半夜,人渐渐散去,萨也准备提了小板凳回家,就看见王所长等人回来了。一帮人民警察个个灰头土脸,衣冠不整。后来才知道是迎头碰上了球迷的大部队,一个没处理好,对面冲了过来,势如排山倒海。大多数警察都给冲倒,不少人滚了一身土。可是还得赶紧起来,一边抓带头的、烧扫帚当火把的,一边防着老幼妇孺被踩了砸了。一忙几个钟头,还得挨骂,说起来干警察这一行也不容易。
  队伍里还有几个闹事被抓的,人数倒也不多。估摸着王所长自己就是球迷,大概干这个差事比较手软,能不抓的就不抓了。几个被抓的小伙子显然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实在不能放过。片儿警抓人自有手段,人道而有效——把人犯一只手从肩上背过去,另一只手从腰后背过去,在后心碰头,两个大拇指一拴,痛苦倒也谈不上,但你想跑想反抗就是没门。几个小伙子都是这样烧鸡大翻膀的架势,而且还把一只脚的鞋脱了,看着很是老实。
  
一、抓闹事大妈(2)
  被抓的人里面却有一个另类,竟是个白发小脚老太太,也没拴大姆指,看着畏畏缩缩的样子,据说犯的是打砸抢。
  萨看了觉得大开眼界,球迷什么样的都有,居然还有这么老的老太太!而且竟然跟着闹事还被抓了!
  警察解散,老太太和一帮小伙子给带到后边作笔录去了。我一抬头正看见宝彤在解武装带,于是走上去打听,人家那么老的老太太,还能跟着打砸抢么?不会是乱抓的吧?
  宝彤听我问,一边说,一边还忍不住乐:“这大妈,别人都不抓,也不能不抓她。”
  
二、白发魔女(1)
  一打听才明白,问宝彤真问对人了,这大妈就是宝彤抓的。
  敢情当时的局面警察们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颇有些束手无策。球迷有的时候比较疯狂,这大家能理解,但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他们能疯狂到砸汽车的地步。有朋友说球迷闹事最早一回不是“五一九”,是前一届世界杯外围赛打科威特,苏永舜带队时候的事情。那件事兄弟也是过来人,闹是有的,可没有上升到需要惊动人民警察的份儿上。
  原因也很好理解,那一仗是咱们打赢了么。
  此战第一功臣是守门员李富胜,八一队出来的,人民解放军心理素质过硬,一开场就扑了一个点球,让因为前一仗败给了新西兰而心里没底的老少爷们儿欢声雷动。苏永舜那个队很厉害,广东大将容志行——此人球技球品都是第一流的,坐镇中场指挥若定,带动攻势如潮,只杀得骑骆驼的西亚兄弟们风声鹤唳,顾此失彼。终场哨响三比零,工体内外欢声雷动。那场比赛,就俩字——“痛快”!
  那一次球迷也游行了,但那是满街都唱国歌的游行,扬眉吐气,这种时候的中国老百姓怎么都好通融,实在用不着警察同志出面。
  过火的行为不是没有,恰好还让萨亲眼看见。当时萨随萨娘住在人大,是听广播知道结果的,也很兴奋,随着几位大哥站在校门口举着横幅欢迎游行队伍。等游行的来了,欢呼之后就差点儿打起来——游行的球迷里面学生很多,火炬烧完了正在找材料——据说那一次之后好多大学的扫帚和墩布都失踪了。不知道是谁兴奋过分昏了头,竟然看中了人大的校牌子说这个木头好啊,肯定耐烧,一边说一边就去摘。
  这下游行队伍中人大的学生不干了,说赢球归赢球,你们怎么能烧我们校牌子呢?
  那边也不干了——中国队赢了你连个校牌子都舍不得,汉奸啊!
  双方就在人大校门口辩论起来,用侯宝林先生的话说,这就快打起来了。
  不过最终也没打起来,有几个人大的学生抱了人大的校牌子就跑,逃进校园里面去了,要点火的兄弟们只好作罢。
  据说人大的“校卫队”,就是那一次以后成立的。虽然人员构成基本是退休干部,但单论人数,新华门都没有这么多警卫,要再想烧人大的校牌子可不容易。
  然而“五一九”情况就完全不同,愤怒的球迷们不但包围了国家体委,砸了汽车,而且一路呼啸而过,沿途发泄,连说话带广东味儿的都倒了霉——一律给当成了香港队的拥趸了。
  当时粤语在北京已经小有风行,颇有些大姑娘小伙子扳着舌头说“鸟语”。可五一九那天晚上好多人的舌头一吓之后马上变得又软又灵活,京片子倍儿溜,自然不会给球迷打着,由此可见北京人心眼活泛反应快。
  面对如此众多不讲道理的人民群众,这人民警察可就抓了瞎——明摆着绝大多数人都是一时激动,这又不是什么犯罪分子,阶级敌人,是抓是打,都有点儿下不去手。稍微有点儿级别的还得想,这无论是轻了重了,在过去可都是错误。
  王所长他们负责的那一片是新中街,维护治安,疏散群众。新中街就是今天港澳中心附近,工体出门往西不远就是,任务不轻。毕竟吃这一行饭多少年了,老王很有原则,一边传达任务一边嘱咐底下——教育为主,疏导为主,尽量不要抓人,不要动手……
  有了这个基调,王所长抱着高音喇叭喊话,警察们软硬兼施,总算是没把局面激化,但是人民群众欺软怕硬,假如只见教育不见专政,那警察同志就吃亏不小。忙了半天,刚想擦把汗,当,旁边胡同里飞来一块砖头,正砸在宝彤脑袋上,当时血就下来了。捂着脑袋,宝彤就火了——也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抄起警棍就冲出去追。
  几个扔砖头的球迷一看警察追过来了,撒丫子就跑。到底警察是练过的,几下子追上,等追上一看,宝彤也没脾气了。这几个球迷身上挂着“中国队必胜”“五比零”什么的零碎,腰里掖着喇叭。几个人死死拉着一个大个儿——就是扔砖头那位,一个劲儿跟宝彤说:“兄弟,他喝高了。兄弟,您别介意,他不是冲你,他冲×××那孙子……”
  
二、白发魔女(2)
  宝彤摸摸脑袋,把警棍放下了。
  唉,人同此心,宝彤后来说,我要不穿这身,说不定比他们闹得还欢呢。
  这时候王所长带人就跟来了,他怕宝彤落单吃亏(这有道理,法国世界杯的时候好像就有一个警察落单,顶盔贯甲的还愣让球迷给砸成植物了)。看他没事,王所长问他,抓着了吗?
  “抓?我都不知道抓谁。”宝彤没好气地说。
  王所长也不糊涂,一听就明白他带着情绪呢。想想也只好开导他,咱们呢,就是维持秩序,这球迷啊,也就是一时激动的事,明天就好。能不抓就不抓,教育为主,要是有那乘机打砸抢,偷东西,调戏妇女什么的,那就坚决抓……
  宝彤一梗脖子,所长,您也看见了,有谁这工夫打砸抢,偷东西调戏妇女的啊?
  王所长一看不行,这孩子思想不通啊,还得做工作。正要说话呢,哗啦啦,王所长身后一个商店的玻璃窗垮下来了。
  这一晚上球迷可没少砸玻璃,快成标志性动作了。几个警察一哆嗦,都跳起来了去看。哗啦,又一大片玻璃碎了,这回是旁边一辆汽车的车窗给砸了。
  几个人定睛一看,都吃了一惊。
  只见胡同里别无他人,一个白发苍苍的七旬老太手持一锤子,蹒跚而来,一路上见商店玻璃就是一锤,见汽车玻璃也是一锤,当者披靡,哗啦哗啦之声不绝于耳。
  这也是球迷闹事么?
  警察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老太太口中念念有词:“我叫你涨价,我叫你涨价……”
  老太太猛抬头,忽然发现前面居然有一队警察,一愣之下,扔了锤子颤巍巍掉头就跑。
  王所长看看目瞪口呆的部下,对宝彤一指,你,不是刚说“谁这工夫打砸抢”么?这不就有一个?去,不抓回来我处分你。
  ……
  在被抓的球迷中间,这老太很快就有了“白发魔女”的美名。
  最后老太太还是当“闹事球迷”教育以后给释放了,并没有当成打砸抢的,那可要判几年的。警察们也明白,那些天,北京的物价涨得有点儿快了,不少老百姓心里憋了一股邪火,老太太砸车窗,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
  就是宝彤可怜,从此以后警察们一提他,就是这个味儿的——“宝彤啊?抓七十岁小脚老太太最拿手。”
  说起王所长来,这一片居民都挑大拇指,说老王有水平,有魄力,又懂政策。但萨爹有个同事李××先生,说老王厉害,老王的前任秦所长更厉害,人家敢忽悠人民解放军……
  李先生,是楚图南先生的女婿,楚图南先生,就住在东四四条的一个不起眼的里。
  
三、老秦所长
  秦所长我没机会见着,萨生下来的时候老秦已经退休了。可是胡同里的老人们说起他来如数家珍。
  比如东水车胡同老周家两口子丢了个金戒指儿打架,一直打到所里,秦所长一听,告诉周家大小子——去,你们家堂屋东墙柱子上,挂温度计那个钉子上,找找有没有?瞠目结舌之中,一会儿周家大小子呼哧带喘地就回来了,手里举着那金戒指喊:秦所长,您是半仙儿啊!真在那儿挂着呐!
  众人大哗,从此秦所长就有了“秦半仙”的美名。
  其实秦所长后来解释了,这纯属巧合。他去检查防火,就看见那个戒指了,当时还想过要不要提醒提醒人家。这次俩人闹得抓破脸,看那媳妇是个心粗的,估摸这可能是自己挂那儿忘了,一试果然。
  可他这个解释没几个街坊有兴趣,反而是“秦半仙”的名气越来越大,弄得好端端一个共产党干部跟跳大神的似的。
  巧合虽然是巧合,在这一带干了几十年,老秦对几条胡同的一草一木,一家一户都熟悉得跟自己家后院一样,说他比一些粗心的媳妇还明白家里东西在哪儿,倒不是替他吹牛。因为这种熟悉,还有他的年纪,秦所长在东四这一片老百姓眼里,不但是一个警察,还是一个什么事儿都可以托付信赖的长辈。
  有些人说老秦是的留用警务人员,这是一个误传。秦所长是正儿八经的老地下党,从抗战期间就是北京城内潜伏的一个暗字号的小八爷。为了这个,他还让日本人抓进过宪兵队,差一点儿就为国捐躯了。不过坐牢也有坐牢的运气,秦所长进宪兵队的时候关在一块儿那位叫孙以亮,也是抗日犯,但斗争经验就比他丰富多了。老秦从他那儿学了不少对付鬼子的办法。比如鬼子不允许犯人之间说话通风,只要被发现互相交谈就是一顿毒打。孙以亮教老秦把手绢盖在脸上躺着,这样悄悄说话通气,看守就没法发现了。
  鬼子也不是傻瓜,看见他们脸上盖着手绢就进来查问。孙以亮从容不迫,回答得滴水不漏——你们牢里电灯老亮着,我不盖个东西怎么睡得着觉?要不,你们把灯闭了?鬼子看守琢磨了半天,最后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
  在鬼子面前花枪耍得这么利落,这位孙以亮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还有一个名字大家可能更加熟悉,就叫做——孙道临。
  就是后来演了《非常大总统》,当了中国影帝的孙道临,巨星的演技,鬼子宪兵如何应付得了?
  不过,也可能是在鬼子宪兵队练出来的演技,到了摄影棚更加不在话下吧。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萨说不清楚。
  老秦的案子查无实据,最终得以脱险,以后又对付了几年国民党,等到四九年傅总一缴枪,老秦就成了接受北平的第一批干部,在东四一干几十年。老爷子没升上去,据说是建国初期包庇什么人,犯过错误。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反右”和“文革”的时候,他的老同事颇有混到局长处长的都吃了不少苦头,还有人蹲了秦城。可老秦官小就没人注意了,在东四派出所这个地方就风平浪静一直干到退休,没受到什么冲击。所谓树大招风、火大伤身的道理在老秦身上也算有了验证。
  要说老秦有什么缺点,据说就是长相不大雅观。关于秦所长相貌如何,老辈子人说,看过地雷战么?老秦那个长相,那个做派,就跟汤司令一个德行……
  哪个汤司令?
  就是那个“高,实在是高!”的汤司令啊。
  长得不好算缺点么?这有些勉强。可要老秦所长不像汤司令,忽悠解放军的事儿也就出不来了,这里头李先生还给搅了进去。
  李先生不是科学院的么?科学院在中关村,离着几十里地怎么和东四的片警打上交道了?
  
四、忽悠解放军(1)
  这年头形容自己人跟自己人干起来,有一句新发明的俏皮话叫做“共产党打八路军”。共产党打八路军的事儿咱没见过,共产党的警察拿解放军开涮可是听邻居说过,这主角就是咱们派出所的秦老所长。
  不过,事儿发生的时候,秦老所长还是秦小所长,人民警察队伍里的年轻骨干。只这脸是爹妈生的,并不因为年代不同而有太大差别,像不像汤司令不好说,反正和马天民那样的光辉形象沾不上边。
  前边说了,这事儿和李先生有关。您说这李先生不是科学院的么,科学院在海淀中关村啊,和东四有什么关系呢?其实,东四这片胡同里,和科学院有关系的地方不少。东四四条胡同里面,原来军统大特务马汉三那个院子,是科学院图书馆的宿舍。四条对面什锦花园,是科学院光学所的宿舍。干吗把宿舍放这么远呢?盖因为郭沫若成立科学院,跟中央要宿舍,不过此时家底儿薄,中央也没有余粮盖新的,只好拿没收国民党各机关和要员的宅子充数。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各大学身上,比如人民大学的宿舍就在东四十条,其前身说起来极为风光,就是制造“三一八”惨案的那个段祺瑞执政府,那地方更早的时候是李鸿章中堂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我一个同学是人大子弟,自我介绍说“自幼生长在文物里边”,这话也一点儿没错。以当时的情况而言,这的确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李先生卷进这件事,却不是因为他住在这里,而是因为他的岳父楚图南先生来了个远方亲戚,要在派出所报临时户口。别看楚图南先生也算是国家领导人级别的,但在户口问题上并不是什么特权人物。
  顺便说说楚图南先生,他家住在东四四条胡同东头的一个小里。后来那院儿门口多了一块汉白玉的牌子“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这个牌子给楚家带来不少麻烦,经常有赤膊扛照相机的旅游者敲门买票,所以今天您要是去看,就会发现汉白玉牌子旁边还有一个墨笔写的说明——“不对外开放”,那就是李先生的手迹。楚图南先生性子平和,早年春秋有闲的时候,街坊们常看见楚先生在门口沿着一溜槐树散步,大伙儿对这大文化人起心里敬重,见面无论大小都尊称一声“楚先生好”。相对而言,同样住在这片胡同里头的邵力子先生就是另外一个风格。他的宅子在五条胡同幼儿园旁边,永远是大门紧闭。街坊们解释说邵力子先生当年是作过省主席的,虽然现在变了民主人士,依然威风不倒。个人认为这个解释未必正确,邵先生在国共两党之间周旋数十年,地位微妙,所以行事低调,不失为自保之术,恐怕这和架子多大没有关系。
  李先生正在办手续,秦所长就来了,说李老师您过来一下。然后问楚先生府上今天约了什么解放军的客人没有。李先生说不会吧,楚先生那些天在外地开会,还要些日子才能回来,不然他的亲戚也就不用报临时户口等他了。
  秦所长搔搔头,好像挺为难的样子。李先生热情,问他是怎么回事,需要的话可以和楚先生那边联系联系。秦所长苦笑一声,指指外边,说您看……
  李先生往外一看,派出所院里石头凳子上坐着两个解放军同志,不过,军容实在不敢恭维。可能因为天热,俩兵的军装都皱巴巴的,背上透出湿漉漉的汗印来,其中一个摘下军帽来在煽风。
  要说那时解放军军纪严明,这样的“邋遢兵”还是第一次见。后来才明白,解放军军纪严明不假,但十个手指头还不一边齐呢。野战军里,颇有几支能打也能闹,“两头冒尖”的部队,当初萨娘在天津就有体会。打天津的解放军有华野有四野的,要说战斗力,那四野多半占上风。的独立九十五师人称“赵子龙师”,在华野面前是一支劲旅,到四野地盘上连地都没踩实,塔山滩头一仗就打成了瘸腿残废。当然这里边装备不同应该算主要原因,林彪在锦州能用一千门大炮暴打范汉杰,这是其他野战军不能比的。然而要说军风纪,那华野就远胜四野。追着叫大爷大娘,赶着挑水帮包饺子,肯定是华野的,“人民子弟兵”名副其实。四野的就不一样,也不是说他们纪律不严明,只是一身杀气,状貌凶悍,让人不敢接近。
  
四、忽悠解放军(2)
  也有人说这是打恶仗打出来的“霸气”。
  这两位是怎么来的呢?捡来的。
  原来,上午秦所长和几个大妈在胡同里讨论出黑板报的事情,说着话就见一辆军车从东口进来,在胡同里走走停停,司机还不时伸出头来向人打听什么,车子转悠一圈又掉过头来往回走。那时候北京的汽车不像今天这么多。萨小的时候有个乐趣就是坐在东四北大街马路牙子上数汽车,偶尔来个伏尔加都印象深刻。这说明当时的汽车之少,要是今天一堵几里地的架势,那还不数出毛病来啊。所以,有辆汽车在胡同里边转游,一会儿工夫秦所长就觉得不对了。他估摸着这军车八成从外地来的,也许是迷路了。
  等到这车第三次开过来,秦所长就给拦住了,好心问人家:“同志你们这是上哪儿啊?”
  车里的两个解放军就出来了,看看秦所长,小司机很傲慢地说:“找人。”
  “你们找谁啊?”
  “找我们首长,就住你们这条巷子。你帮我们找找?”坐在副司机位上的那个兵年岁大点儿,可态度也不怎么让人受用。
  秦所长可就有点儿别扭——都是革命同志,你们怎么这个态度?看你们刚才跟路边老百姓说话也客客气气的,怎么就跟我这么横?我招谁惹谁了?不过他可没表现出来,挺热情地把两个解放军让到派出所院里,把管片地图拿出来问两位解放军——你们找谁啊,什么住址?
  两位解放军略显尴尬,带点儿耍横道:你们巷子里还能住几个首长?你不知道还问我们?
  这可就有点儿僵了。
  事后才知道,这两位不说出首长是谁来,也有他们的苦衷。原来这两位解放军同志一位是司机,另一位是个营长,他们到东四四条,说起来有些假公济私。这个部队前身是一个地方上的独立师,师长姓刘,在部队里面是个小秀才。就因为他比较有理论水平,整编的时候把这位师长上调了,成了三座门总部的一个处级干部。师长走了老部下们挺惦记,这次该部队因为公事派车到北京办事,车上就捎了两头黄羊,还有几袋大豆,是给老首长送的土产。说起来这是一点单纯的战友之情,并没有什么走后门拉关系的意思在里面,比现在送礼的纯洁多了。但是,用军车捎私货,确是违反纪律的事情,所以两位说话不免支支吾吾。
  那怎么会迷路呢?原来这位营长拿着个信封,上面有老师长的地址,快走到了才发现因为天儿热出汗,部队用的固体墨水质量不佳,一浸,信封上的字就模糊了,只能看出是东四四条胡同。按理说,想法和部队联系一下不就清楚了?这营长和司机都是愣头青,一琢磨,胡同,那不就是一条巷子么?到里面找老乡一打听,那么大个首长还能找不着?
  两位都是第一次到北京办事,还真没想到这北京的巷子好几百米长,两边还净是蜈蚣一样的横胡同,里面的老乡也都懵懵懂懂,怎么也说不清哪儿有个姓刘的首长住着。北京老百姓实诚,不知道也不好意思告诉人家,只好估摸着说:“那边有个大院,好像住了个大干部……”“往南,那儿原来是贝子府,贝子爷满洲国的时候跑奉天去了,说不好你们首长住那儿?”
  许多年过去以后,中国大地上才出现一段顺口溜——“不到四川不知道老婆娶的早,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儿做得小,不到深圳不知道钱挣得少,不到海南不知道身体不好”。刘师长在地方上威风八面,到了北京可就不好说了,五六十年代少公车,这个级别在北京还有不少人需要挤公共汽车或者蹬自行车满街跑,不怪老百姓没反应过来。
  两位同志就被这些不准确的情报忽悠得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三圈也没找着地方。那感觉,还是汤司令的老话——“八路的,在那边”“八路的,在这边”“八路的,在……”
  正窝火想着这么热的天黄羊别臭了,秦所长就凑上来了。俩人开始挺感激,但一看秦所长的打扮长相,两位的态度就横起来了(人民警察和人民解放军不是一家么?怎么回事?后面再解释)
  
四、忽悠解放军(3)
  话不投机,秦所长一抬头,正看见李先生,灵机一动,心想不会是楚先生的客人吧。要说首长,这胡同里也就楚先生最高了。
  不料一说起来却满不是那么回事,老秦毕竟是管片儿的,脑子一转,就有了数。这胡同里自己管的,还真没有军内的首长,但派出所隔两个院子,是他管不着的地方,八成,这两位要找的首长就住在那里。
  那地方日本侵华期间是驻北平宪兵队,解放军来了以后变成了总参宿舍,叫做“八一大院”。
  想到这个,秦所长向外走,准备介绍两位到八一大院去打听打听。
  走到门口,就听见两位解放军在那儿聊天。聊什么呢?就聊的秦所长。一听之下,老秦好悬没背过气去。
  
五、警察的愤怒
  老秦怎么会差点儿晕过去呢?
  敢情两位解放军同志正说他呢——兵:营长,你别急啊,你看警察同志挺帮忙的。
  营:靠他们?那黄羊早就臭了。
  兵:营长你好像对北京的警察同志有意见?咱们都是革命同志……
  营:跟他们是革命同志?哼哼,你不懂。
  兵:咦,营长,这里头还有问题么?
  营:说你个新兵蛋子不懂不是?你知道这北京的警察都是哪儿来的?
  兵:哪儿来的?营长。
  营:那都是原来的黑狗子,想当初平津战役傅作义害怕了缴枪……(十分钟生动的我军战史教育,略)就这样,改造好了他们才接着当警察。我告诉你当初黑狗子怎么祸害老百姓……(十分钟生动的阶级教育,略)
  兵:我说么咱们队伍里哪有岁数这么大的警察?
  营:你说那个所长吧?这岁数,你再瞧他那模样,八成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就是伪警察汉奸。
  听到最后一句,秦所长脾气再好也想撸胳膊上去理论理论了。还好,正往外走,东四派出所门厅里有面老穿衣镜,正好让秦所长照一照。
  秦所长一咽唾沫,没了底气——算了,这脸长的……搁我也得这么想,不怪人家。前面说了,秦所长是天然演员的造型,不用化妆,就绝好的一个汤司令。
  到底是干了多年人民警察的,让小脚老太太拿尿盆泼过,让两口子打架媳妇咬过,什么委屈没吃过呢?秦所长出来,已经是心平气和。见了俩解放军,呲牙一笑,说,同志们热啊,哈哈……
  解放军同志看看他,没搭理,估计是刚刚酝酿的阶级感情还没下去呢。
  秦所长不管这些,就告诉他们虽然查不着,自己估摸刘师长住在八一大院,愿意带他们去访一访。
  这回俩解放军好歹说了声谢谢,那就走吧。
  八一大院就在派出所往西没多远,车走了两分钟就到了。秦所长说,就这儿了,咱们下去问问?
  再看俩解放军,一脸土包子的神色瞧过来,目光甚是怜悯。
  嗯?老秦愣了,同志们,咱们下去问问……
  那营长鼻子里边哼了一声,问老秦:你,没在部队干过吧?
  没有。老秦挺诚恳,心想这有什么不对劲么?没在部队干过的多了。
  就知道你没干过。那营长不客气地教训老秦,告诉你,师部的警卫员,最少也得一排房子呢,这种大杂院能是我们师长住的么?你这个什么大院门口连个岗都没有,你这不是糊弄我们么?
  唉,这小同志怎么说话这么噎人呢?这儿又不是空军大院海军大院,哪儿会有哨兵站岗呢?秦所长要说没说,看这位的脸色,一副眼睛长到头顶心的样子,估计说了也白说——后来刘师长说了,他这个部队是野战部队,建国改编以后就是援朝,援朝之后就是剿匪,尽在人少兔子多的地方转战了,军事素质没的说,但是作风么,那就……
  老秦虽然脾气好,到底是对着鬼子宪兵队的刑具也没服过软的血性汉子,让人家这么指着鼻子教训,想想自己辛辛苦苦主动帮人还让人家叫汉奸,腾的一下脾气就上来了。
  这北京的老警察脾气要上来,你就等着惨吧。他一不会打你,二不会骂你,有的是拾掇你的损招儿。老秦脾气上来,主意也就有了。
  有是有了,到底是首都警察,考虑得还比别人多一点。老秦问那营长,同志,您哪年入伍的?
  
六、抱头鼠窜(1)
  四六年啊,怎么了?那营长张口就来,然后一愣,心想他问我哪年入伍干什么?
  那就成了,老子我四二年就入党了,收拾你四六年的不坏规矩吧?老秦心里有了数,不等营长同志细琢磨,仿佛忽然开窍一样,恍然大悟道:“门口有岗的刘师长啊,我记起来了,他不是这个胡同啊,是这个胡同出西口,马路对面那个胡同里头啊。”
  哦?你想起来啦?俩解放军互相看看,好像看白痴一样看秦所长——啥叫不是一条胡同啊?这条巷子过了路不还是这条巷子么?
  不是不是,老秦认真地解释,这边儿叫东四四条,那边儿叫钱粮胡同……
  别说名儿一样不一样了,(省略粗话一句)快带我们去吧。
  老秦很客气,毕恭毕敬地带着“两位老总”(老秦原话)就奔了钱粮胡同,过了马路,不一会儿,看到一个白墙红门的大。老秦一指——就是那儿了,不知道刘师长在家不在家,你们自己去吧,我所里还有点儿要紧事,不能陪你们了。
  青砖院墙的四合院,高台阶大门楼,不但有哨兵还有传达室,很明显自己的师长在北京混得不错,两个解放军两眼放光,不再和老秦纠缠点点头过去敲门。
  老秦掉头就往回跑。
  他跑什么呢?兴许……所里真有要紧事儿吧。
  后晌老秦干什么都有点儿发呆,沏茶烫了手,接电话拿板擦当了听筒,还不时往门口踅摸,神情渐渐不安,等到快下班的时候,就开始嘀咕了——老秦咱可是好人,为出口气把人家十年爬冰卧雪浴血奋战的前程都给废了,那可就不仗义啊。
  这时候忽然有人骂上门来,老秦骤然松一口气。
  因为骂上门来这主儿跟他太熟了,经常和老秦下棋的马胖子么。听老马骂得兴高采烈嗓门洪亮,就说明祸事闯得不是不可收拾。
  马胖子上门来就骂——好你个老秦啊,整人也没你这么干的,差点儿吓死了我的两个兵。——说着满世界找炉子通条——这回不收拾你我还就不姓马了!
  嗯?老秦忽然听出味道来,他原来以为老马也住八一大院,是帮谁来打抱不平的,听见说“我的两个兵”,不禁奇怪,一把拉住——等等老马,我知道你是为那俩送黄羊的兵来的,可人家找的是刘师长,关你姓马的什么事儿啊?
  听到“黄羊”,马胖子脸色微红,环顾左右气势锐减,道:他们找的就是我,我参加革命前姓刘啊,到了总参,工作需要才改名么。
  哦?老秦眼睛嘿嘿一乐,伸手倒一杯茶递过去——那你就更用不着收拾我了,反正你原来也不姓马,你既然来了就别摆架子了,快告诉我——马胖子苦笑:我猜你就想知道……
  敢情“两位老总”兴致勃勃地到哨兵那里报了号,心想好几百里来的,老师长还不马上跑出来接见啊——算那个营长留了个心眼没提送黄羊的事儿,大概也觉得这虽然符合人情,但毕竟有些违反纪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没想到哨兵居然公事公办,先问他们有没有预约,听说没有就有些为难,拿个电话一阵打,末了说首长还没有回来,让二位去登记,等待安排接见。
  在下也听过几次类似的事情,热心热肺地去见老首长老战友,还得登记弄景的,说这话的人往往不胜唏嘘,再无当日一个锅里搅马勺的亲近与快活。可是同时又挡不住炫耀一番:老战友现在混得如何之好。人,真是个复杂的东西。
  估计这两位解放军同志当时的心思也差不多,但还是乖乖地到传达室登记。登记的同志非常客气,听他们找刘师长,打量打量很有些吃惊地问道:你们是一二九师的老同志?
  一二九师是最早的三个师之一,老骨头部队。1946年入伍的营长同志哪敢冒认,推的语无伦次,告诉人家,我们是那啥当年独立第××师的,来看望老首长。
  登记的同志好像有些诧异,略带困惑地说:“你们没有预约,那就要等一下了。等刘帅回来,我们汇报一下,看今天能不能有时间和你们见个面……”
  
六、抱头鼠窜(2)
  刘……刘帅?
  “两位老总”当时就傻了。
  没错,这钱粮胡同15号,就是原工农红军总参谋长,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长,“中国军神”刘伯承元帅的家!(老秦说了,你们不是要找刘师长么?我没理解错吧?)
  刘伯承,在十大元帅中以治军严谨,秉性刚毅而著称,军中谈起刘帅,虽然不乏“吃一个,挟一个,看一个”的幽默,但更多的是“摸摸下面有卵子没有”“两强相逢勇者胜”这类掷地有声的话语。朱老总虽然是十大元帅之首,但怕刘帅的肯定比怕朱老总的人多得多。据说在南京军事学院时期,连身经百战的将军们,也会在刘伯承校长严厉的目光下两腿打颤。
  而这两个二百五,竟然把黄羊送上了刘帅的门……
  好在刘帅并不在家。估计,这时候的刘伯承元帅,有可能正在总参开会琢磨喜玛拉雅山南面的那个邻居呢,所谓“铜头,铁尾,背紧,肚松”,就是这个时候提出来的。
  所以“两位老总”还来得及逃出,傻过之后就是汗流浃背,汗流之后就是支吾两声不顾人家的惊奇掉头就跑——大概负责登记的同志还从来没见过刘帅有跑得如此之快的部下。
  然后,就是俩人刚把车发动,那个营长就被骑着自行车的马胖子处长看见了……
  据老马说,那位营长,也算是朝鲜战场缴过两挺机枪的人物,一直到了老马家里两条腿还在不停地打哆嗦呢。
  从这里面,也可以看出东四这管片儿里面藏龙卧虎,堂堂独立师师长不过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人流之一,老秦这样的派出所所长不好当。
  不过,老秦退休的时候,给继任的王所长交待工作,可并没把自己管片儿里有几个师长几个王爷当回事。他当回事的,是一个外号叫“小胖”的。
  老秦退休的时候,已经到了“文革”后期,“小胖”是东四地区土生土长的流氓,从小儿缺乏家教,打架骂街不说,稍大后更加嚣张,捅过人,砸过派出所,还当街调戏过饭馆的女服务员。屡犯屡抓,因为他“家里有人”,总能化险为夷,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帮小地痞的头头,成为东四这地方一颗没人敢惹的不定时炸弹。
  秦所长对王所长说,你要是能降住“小胖”啊,这一片儿的治安,就没什么大事儿了。
  说完,还摇摇头,说是说,他不太信王所长能轻易制住小胖,这小子毕竟太年轻,太书生气了。
  没想到的是,上任三天,王所长就让“小胖”服服帖帖,并且从此在王所长任上老老实实。
  王所长要感激的,是一只痰盂。
  
七、老头打架(1)
  王所长上任时间不长,就接到报警要他带人过去。
  其实东四这地方天子脚下,人都老实,治安上很少有不得了的大事,导致出警的事儿多半是鸡毛蒜皮。片儿警们去了主要是调解,需要动手的时候很少。秦所长干了那么多年,去办事儿连个手铐子都不带。碰上要抓的小偷小摸,就看人,比较老实的呢,解开他裤腰带让他自己提着裤子前边走。不太老实的呢?解了他鞋带儿把俩大姆哥反背一捆,跟烧鸡大窝脖似的带着走。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像燕子李三那样会缩骨功的贼?老秦说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过。
  虽然危险性不大,毕竟老王刚上任,老秦放心不下,跟着就去了。
  案子十分简单,多年的老哥儿俩下棋下急了。
  关键时刻老大眼一花,车让老二给吃了。老大说明车暗马炮白吃你不能这样,老二说落棋无悔真君子吃了就不能还。老大不干,倚老卖老追着老二硬要那个车,老二更犟一张嘴把车给吃肚子里了——好大一个榆木棋子儿呢。后来为了让这玩意儿出来,老爷子连吃了三天韭菜。老大一看,嘿,你逗气儿啊,抄起茶壶把老二就给开了。见了血老二也不干了,揪住老大就拼命。老哥儿俩平时都练过点儿三皇炮捶、五行八卦什么的,这一掐起来就没人能分得开,老大媳妇一着急就让家里小子去派出所报警了。
  王所长带着俩警察,老秦跟着过来一看,俩老乌眼鸡啊!老秦一声大喝,俩警察上去一人一个分开,到底哥儿俩掐架还不敢对抗政府,分开了就不打了,剩下你一言我一语的对骂,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了。老秦老王都有经验,就在那儿冷眼看着两边媳妇上去自己劝——让他们磨磨消消火。中国老百姓都怕官,过会儿一说往局子里带,保证老哥儿俩服软比谁都快,肯定是说喝多了,哥儿俩闹着玩,然后板起脸来作作工作,一人写个检查上看看也就完了。
  正这时候,搅局的来了。只听胡同里一声怒吼,由远而近,门外头看热闹的妇女们一片声地乱叫——“小胖,你要干嘛?”“哎呀,不得了,小胖你可不能动刀啊。”“他爹,别喝了,快来有热闹看啦,小胖儿要剁他大爷……”
  一听就不是好事儿。老秦老王往外一看,迎面儿一条莽黑的大汉,带了六七个小子飞奔而来,手里拎一把菜刀,口中喊着:“×××,你出来,×你个老东西,敢打我大爷!今儿爷们让你见见红!”
  正是小胖和他那一帮铁哥们儿,敢情让茶壶开了的那位是小胖的大爷,一打起来就有那好事儿的给小胖送信去了。
  老秦一顿,心说,闹大了,连个警棍都没带,这小子可是个亡命徒。不行,我得出去,这么多年了,他多少有点儿怕我。
  正想着呢,老王已经腆着肚子晃悠着过去了,大模大样冲小胖一点手指:“你,来发的什么疯啊?”
  老秦一听就想这小子还是嫩啊,跟亡命徒,能这么说话么?这不是招他么?
  谁知道就这一句出口,只见对面小胖马上一个急刹车,带得一道黄土飞扬。这小子,刷,把菜刀藏身后了,口中讷讷问道:“王……王所长,您今儿有空来啊?”
  废话,我有什么空,不是你大爷吃饱了撑得跟人家干仗,大热天儿的我来干嘛?
  啊,那我大爷可是吃了亏的啊!
  你少废话,打架有政府管呢,轮到你说话?刚娶了媳妇,多好的日子你不过,想局子里的窝窝头啦?说着王所长把帽子摘下来吹吹里边的土又戴上。
  哦,王所长,我错了,您多担待。小胖往后一退,黑脸上竟然泛起一丝红晕——嘿嘿,我今儿喝多了烧的,和兄弟们跑跑,散散火……那什么,所长您忙,我们先走了啊。
  说完,小胖冲几个还在发蒙的小兄弟一挥手——得,有王所长呢,没事儿,咱们走……
  一边儿看热闹的想笑不敢笑。老秦也奇怪,心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就这两句话就能把小胖镇住?邪了。
  
七、老头打架(2)
  这谜底,过了好多年,才从跟王所长的梁大盖儿那儿听了个大概齐,事儿,还是跟小胖娶媳妇有关。
  
八、凌雅仙杀夫(1)
  所谓“大盖儿”,就是大盖儿帽的意思,别看前边有解放军同志瞧不起警察的,但很长一段时间解放军同志也有羡慕警察的,那就因为警察们一直都戴着精神的大盖儿帽,而解放军同志们当时软绵绵的帽子很不提气。有了这个特征,街坊们把片警同志叫做王大盖儿李大盖儿梁大盖儿也就不奇怪了。
  梁大盖儿这个人也很有意思,据说碰上犯葛的小子需要动手了,东四派出所的同志永远让梁大盖儿先上。理由?老王说得好,梁大盖儿的擒拿本事“不是跟人练出来的。”
  不跟人练出来的还能是跟狐仙练出来的么?这个,本着坑里不再挖坑的原则,后边专门再写吧。先把句话撂到这儿,梁大盖儿调东四之前,是在白石桥派出所干的。
  梁大盖儿后来岁数大了坐办公室,萨结婚改户口的时候他给办的手续。梁大盖儿对我作例行教育,就是什么生育要计划不能无证,夫妻要和睦不能打架什么的,一说二十分钟打不住。萨有点儿不耐烦,就跟他说,梁叔叔,萨那媳妇您也看见了,那是打架的人么?梁大盖儿噗嗤一乐,看着文静就不惹祸啦?那小胖能让咱王所长一压二十年?
  话说到这儿,估摸着是小胖也不在这片儿住了,梁大盖儿藏着掖着这么多年憋得难受,就勾两句,听他怎么说。
  敢情,小胖怕王所长,那是从王所长上任第三天开始的。
  小胖这厮虽然粗夯,讨了个媳妇叫凌雅仙却是活泼漂亮,脾气还好。王所长提升的时候,小两口正筹备结婚呢。您说孬汉子怎么总能娶好妻?其实里边一点儿玄妙都没有,两家是对门街坊,凌雅仙跟小胖属于青梅竹马,从小过家家就是作小胖的媳妇,长大了小胖越发地像个张飞,别的小伙子就算对凌雅仙有什么想法,那也只能停留在有贼心没贼胆的阶段。一来二去,凌雅仙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可选择的了……
  不过,凌雅仙也挺知足,婚前婚后小胖对媳妇好那是没的说。
  梁大盖儿总结——你看,就这号打狗骂街的,往往对自己媳妇护得厉害,抡菜刀都行。我这儿见过几个顶不是东西的,还都是念过书的主儿。
  萨说,那是,英雄每出屠狗辈,百无一用是书生么。
  梁大盖儿忽然张口结舌——那个,那个,我……我可不是说念书不好啊,我是说,我是说有人天生混球,他念多少书也没用啊。
  忽然想起来前两天梁大盖儿还在找萨爹帮忙给他儿子寻摸辅导老师呢。
  回过头来,还是说王所长跟小胖的事吧。
  王所长上任第三天,那天星期日,就王所长和梁大盖儿俩人值班,凌雅仙一进门就哭上了——王所长,您快去看看吧,我把小胖给打死啦……
  嗯?那小子一顿吃六个馒头的主儿,凌雅仙风一吹就走的身板能把他打死?再说了,两口子快成亲了,好还好不够呢,谁舍得下这样的狠手啊?
  来的时候还有气儿吗?王所长赶紧问。
  凌雅仙傻傻地点点头。
  赶紧,也不留值班的了,俩人跟着凌雅仙就走,一边走一边了解情况。
  走了不到二百米,情况就明白了,这案情……可真是够邪性的。
  原来,这几天,小胖和凌雅仙都在忙着采购结婚用的东西,这个活儿不轻松,凌雅仙进门的时候,小胖正累得靠在床上哼哼呢。
  那时候结婚要用什么东西,大伙儿还有印象吗?就算殷实人家,也不过是三转一响带咔嚓,四十八条腿。什么是三转一响?嗯,过来的朋友不妨给后来的弟兄们解惑。
  不过,寒朴之外,也有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因为商品匮乏,大家买的结婚用品,往往如出一辙,比如大红的双喜字脸盆,铁皮壳的暖壶,那就真是千篇一律的新房装饰了。
  当然了,还有一样,也许大家都有印象,那就是同样红色喷花,喇叭口掐颈大肚的双喜字高筒痰盂儿,好多老人的家里,现在还保留着这种特殊时代的“艺术品”。
  
八、凌雅仙杀夫(2)
  今天凌雅仙手里就正提着这个东西回来。
  小胖看见媳妇马上不累了,站起来往上凑合,一边占点小便宜,一边问:你今儿买什么回来了?
  凌雅仙半推半就地躲着,忽然童心大起,笑道:“今儿给你买了个帽子。”说着抄起手里的痰盂儿,照着小胖的脑袋就是一扣。
  万没想到,就这一下,哧溜一声,这痰盂儿竟然一扣到底,恰把小胖的脑袋装了进去!
  这下子事出意外,凌雅仙手足无措,只听得小胖在痰盂儿里大声呼喊,声音憋闷。小胖马上开始努力地想把脑袋从这个“帽子”里褪出来,无奈人脸上的各种器官出于下雨防存水的缘故,棱面都是朝下长的,这帽子的尺寸可丁可卯,戴上容易,摘,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回过神儿来的凌雅仙过来帮忙,但无论两口子是拉是拽,是抻是拔,那痰盂儿就像长在了小胖的脑袋上,是纹丝不动!
  凌雅仙本来就是那种小家碧玉式的女孩儿,几下子拉拽没了力气,只好松了手。看这个头戴酷似古代皇帝平天冠的奇形怪物在家里乒乓地折腾,一边使劲问痰盂儿里的小胖自己该怎么办——她一向习惯了听小胖的,一时间还真不习惯自己拿主意。
  无奈小胖在痰盂儿里闷着,说什么都瓮声瓮气的,凌雅仙是怎么也听不明白,一个劲儿地追问。
  本来小胖脾气就暴躁,憋在里头再被凌雅仙迟钝的反应一气,火往上撞,大吼一声:快给我把这玩意儿砸开!
  砸?这回凌雅仙终于听明白了,可……拿什么砸啊?小胖不断地跳着脚催促,凌雅仙没主意间一眼看见院门后头的门闩了。
  情急中也没顾上多想,凌雅仙抄起一米多长的柳木大门杠,照着小胖脑袋上的痰盂儿就是一下……
  
九、人言可畏(1)
  眼瞅着毫无希望,王所长看见了打火机急中生智,抄起来照着小胖后脖颈子“啪”一下就打着了。
  凌雅仙惊呼中,小胖“嗷”的一声惨叫——惨到什么程度呢?据说连梁大盖儿这种神鬼不怕的猛人都浑身一哆嗦。晚上隔仨院的王姥姥孙女去派出所报案,说老太太丢了要民警帮着找。据称是下晌猛听见这边惨声嚎叫,王姥姥抄起个包袱皮颤巍巍就往外跑,动作比兔子还快,嘴里还直叨唠:“刚过几天安生日子,这鬼子怎么又来啦……”
  小胖倒是解脱了,他看不见,对烫过来的毫无思想准备,猛然一烫一激灵,脖子不由自主地一缩,“砰”的一声,跟开酒瓶塞子似的脑袋就拔出来了,倒是抓着痰盂儿的梁大盖儿坐了个屁股墩。
  出来是出来了,可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估计是这猛然一挣碰破了鼻子,鼻血蹿出来了,凌雅仙赶紧扶着他到外屋塞棉花球止血。
  王所长提溜着痰盂儿,灭了打火机笑得嘿嘿的,和梁大盖儿俩人就耍上了贫嘴。
  刚耍了几句,忽然一阵香风袭来。
  要小说里,这可能就是哪个花魁出现了。别想歪,基层片警的,哪儿有这么多艳遇。来者何人?
  小胖。
  这小子怎么这么香?您想啊,一盒雪花膏都抹上,能不“花香袭人”么?
  小胖鼻子上堵个棉花塞,满脸鼻涕眼泪(拔出来的时候碰了泪腺神经,俗称“酸鼻儿”),扑过来对着两位警察同志纳头便拜。
  你小子这是干什么?王所长赶紧拉他,小胖趴地上就不起来——“所长,梁大哥,救命之恩,咱就不说啥了,以后两位哥哥有啥差遣,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皱一皱眉头那不是人养的。”
  小胖满嘴胡话,口气真诚。
  王所长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种混混他可知道,刚才说服了服了的,那都是形势所迫,你没点儿能拿得住他的能真服你?嗯?小胖这种人老子爷都能打,他哪是那报恩的人啊!料他还有话要说,王所长和梁大盖儿都不理他,等他后边的话。
  这边凌雅仙也过来拉他起来,小胖朝她一瞪眼,递个眼色,凌雅仙不敢拉了,赶着拿点子块糖瓜子招呼两位警察同志,反正都是为结婚准备的,倒也方便。
  看没人理他,小胖脸憋得跟个茄子似的,只好自己下台阶了:“所长……要没你们今儿弟弟就算是交待了,这救人救到底,今儿的事儿,您二位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别给我说出去?保个密,就当两位哥哥帮我一大忙,咱小胖决不能忘喽。”
  王所长、梁大盖儿互相看看,若有所悟。
  是人,他都有弱点,小胖这人的弱点,就是好面子,所以,他绝不能让这个事儿传出去。
  您说脑袋上套个痰盂儿算什么丢人大不了的事儿啊?
  嘿嘿,话,就看怎么说,要让王所长和梁大盖儿刚才耍贫嘴的说法,那问题可就严重了。别忘了,痰盂儿在北京老百姓这儿还有个称呼,叫做尿盆儿,这事儿经梁大盖儿一编排,就成了“小胖结婚头天钻他媳妇的尿盆儿,进去出不来了叫警察”……
  这要传出去,别说在这片儿混,小胖还活不活了?
  双方“诚挚而友好地交换了意见”以后,最后的君子协议是小胖保证自己在这片住一天,就决不给所里添麻烦。王所长和梁大盖儿呢,跟他说了,你只要住这片儿一天,这话就传不到多一个人的耳朵里。
  人言可畏啊,阮玲玉的教训在前边,王所长答应小胖的条件大概也是怕出人命。
  王所长看见小胖提刀而来,摘帽子比划,就是提醒他——你小子,忘了尿盆儿那事儿了?
  您说,这周围都是街坊四邻的,小胖能不怕么?
  拿住脉门不用刀,这人的运气就是不一样。那老秦和小胖打了几年交道,文的武的都用上了,也不过得他卖三分面子,老王刚上任,凌雅仙一棍子就给送来这么个大大的辫子让他大揪特揪,竟然让小胖二十年不得翻身。
  
九、人言可畏(2)
  至于那痰盂儿,以后再没人见过,据说是结婚当天晚上就让小胖给砸成饼子扔垃圾站了,说是一看见床边立这么个玩意儿就那啥……
  前面说了,这梁大盖儿也是一神主儿,到现在还有不少街坊记得“梁大盖儿捉妖精”呢。
  捉妖?难道人民警察还兼当道士么?
  还真不奇怪,这派出所的警察啊,谁也没指望着他能抓个江洋大盗什么的,倒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麻烦事就会想起他们来。在老百姓眼里,这片儿警和公司里做IT的一个性质。怎么一个性质?公司里好多人不明白我们做IT的到底是干什么的,干脆把我们当万金油。钢笔不下水了,找你;咖啡机坏了,找你;MM跟男朋友吹了……这个,MM直接上网骂人就不用找IT了。
  所以,警察同志也一样不断被各种奇怪的事情所“骚扰”。至少在我住东四的时候,片儿警的工作极为琐碎,猫丢了,找警察;出差孩子没地儿吃饭,找警察;王大爷错吃了保胎药,还是找警察。
  大多数时候,警察同志也就忍了,谁让都是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呢?猫丢了,管片儿蹓跶时候帮你打听着;孩子没地儿吃饭,来所里食堂吧,反正就几天的事;王大爷……落便秘的毛病不是我们的责任,谁让你们不先送的?
  可等到吴家老太太登门请片儿警去捉妖精,警察同志还是觉得太过分了。
  “咱们政府是共产党,不能搞这个封建迷信。”值班的干警小刘干脆利落地拒绝吴老太太说。
  
十、梁大盖儿捉妖(1)
  好好的怎么会闹妖精呢?原来吴老太太住六十六号院,就老两口,本来挺清静的地方,近来半夜却总是闹妖,有东西满院子乱扑腾,是猫?可不叫,半夜起来看,跟几个火团似的还一蹦一跳的。
  老太太一琢磨,心思就望闹妖怪上边去了,点了香祭祀。第二天再看,放在廊子下面晾晒的花生给吃去了一半!
  这回老太太可不干了。啊,就国庆节发这点儿花生,定量供应的,你仙人家家的还来吃我老太太的东西,总不成仙家现在买东西也凭本吧?一生气也顾不得得罪妖精的后果,就给告到派出所来了,没想到警察还不管。
  老太太说,我不是搞封建迷信,就是求你们就去把那妖精抓了去。
  小刘说,妖精都出来了,大娘您还不搞封建迷信呢?
  老太太说,你公家人可不兴瞎说话啊,妖精可不是我搞封建迷信出来的,它是自己蹦出来的!
  小刘说,不管怎么说吧,我们只管犯罪分子。要不,您上革委会问问去?
  老太太说,我去过革委会了,他们说要是闹猫小孩儿扔砖头他们管,还说我那儿闹妖精是四旧——妖精在哪儿闹,我能管得了吗?
  小刘说,就是啊,您看这妖精可不是四旧么?现在哪儿还有闹妖精的啊?都闹红卫兵……嗨,您瞧您都把我气糊涂了。
  老太太说:对啊,妖精是四旧,你们帮我破了去!
  小刘说,怎么捉妖精我们警察可没练过。
  好说歹说小刘就是一口回绝,还带着老太太无理取闹的意思。老太太十分不乐意可是也没办法,一边走一边叨唠,你们警察都不管,这闹妖精到底归谁管啊?白云观现在也没个道士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老太太又来了,说民警同志啊,这回你们可不能不管啊,妖怪把我老头都吓出毛病来啦……
  这回事儿闹大发了。
  照吴老太太的叙述,头天晚上这妖精又来了,这回,是半夜。吴大爷惦记这事儿本来就睡不踏实,听见院儿里闹腾,披了件衣服就想起来看看。
  老爷子是想悄悄瞅瞅,所以慢慢,慢慢地把窗帘拉开,刚一探头,老爷子一声大叫就栽倒那儿了——敢情在窗台儿上就坐着一个妖精,红红的眼睛象火炭,一身霞光,牙齿雪白,两耳尖尖,正和老爷子来一个脸儿对脸儿。
  吴大爷吓得肺气肿发作,住院了。
  这回小刘再说妖精不归警察管,吴老太太可就不干了。你们是片儿警不是?那妖精是不是住这片儿的?住这片儿怎么不归你们管?你不管我找你们领导。
  谁是领导啊?
  就是王所长呗。
  王所长皱着眉头听了半天,最后说,这样吧,老太太,我跟您去一趟,咱们实地调查。妖精,咱也得看看是什么品种,抓不抓得住不是?
  就这样,王所长骑着桃木剑——错,骑着自行车就跟着老太太去了。看了一盏茶的工夫,走访了一番邻居,回来跟老太太说,这妖精我们警察捉定了,您放心吧。
  回所里一指梁大盖儿——你,带宝彤、小刘,去六十六号院,捉妖精。
  啊?梁大盖儿一愣——所长,这活儿我可没练过,要不,您上,我们跟着学学?
  哪儿那么多废话?你在白石桥的时候不是非洲蟒都抓过么。
  是啊,梁大盖儿一指旁边那柳树,那么粗的呢,跟笋鸡一个味儿……不过所长,那是蟒啊,这回可是闹妖精,它性质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的?你听我说……
  听着王所长说,梁大盖儿顿时释然,舔舔嘴唇说,所长,没问题,您瞧我的吧。
  第二天早上,王所长上局里开会,中午回来,刚进门,就闻见一阵子扑鼻的香味儿。接着,就看见梁大盖儿带着几个小警察打着饱嗝从食堂走过来,见了王所长马上笑嘻嘻地迎上来,七嘴八舌的打招呼。
  “所长,真够意思,谢谢啊。”
  “再有这活儿您还叫我们成不?过瘾。”
  
十、梁大盖儿捉妖(2)
  “怎么吴老太太他们家不闹妖精?”
  “……”
  老王乐呵呵地听,等他们说完了,问:“怎么样?妖精抓住啦?”
  “抓住啦,抓住了仨呢,那大,那肥……”
  老王接着乐,忽然鼻子里又闻见了那股香味儿,嗅嗅,笑容就有点儿僵:“你……你们不会抓住就给……就给……”
  “炖了!”梁大盖儿剔着牙一脸的邪笑,“大师傅弄猪蹄子一块儿炖的,香!所长,给您留着一盆呢,让大师傅给您热热去?”
  话没说完,只见王所长已经变了脸色,蹭的一声奔了食堂。
  宝彤还那儿接着乐呢——瞧咱所长馋的。
  这时候就看见王所长出来了,手里托着饭盆,一转身,又钻进了临时关犯人的小黑屋。
  这回警察们都不笑了,这所长闹的是那一出呢?
  等王所长出来,已经是一脸的严肃——吃了兔子肉的,都出来。
  连梁大盖儿,六个警察乖乖地站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名其妙。
  王所长冲值班的警察喊:“老徐,快给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派辆急救车来——你们,”手一圈那六个警察,“叫你们作!都老实待着,准备灌肠洗胃吧。”
  啊?梁大盖儿一伙儿傻眼了。
  
十一、洗肠子(1)
  妖怪和兔子有什么关系?吃个兔子还要洗胃灌肠,这怎么回事呢?
  事情还得从王所长勘察现场说起。
  吴老太太家闹的妖怪就是兔子,这个王所长早清楚,红眼睛长耳朵大板儿牙一蹦上窗台,照这个形容除了兔子还能是什么?蓝心湄也做不出这个形象来啊。何况,王所长还在吴老太太院儿里捡着一把颗粒状的兔子屎呢。
  问题是这北京城里哪儿来的兔子?就算北京建城几百年还能有野生的兔子残留下来,到了“除四害”连麻雀都不放过,那么大的兔子能躲过去么?它总不能是真的会法术的兔儿爷吧。
  王所长是打听了周围邻居才弄明白的。
  六十六号院前面临街,后身是一个菜站,扔了一地的菜帮子。左边一家,是一个制作毛主席像章和塑像的小工厂,工人都挺忙的也没什么异常。那兔子的老巢,就是右边的六十八号院汪家。六十八号院和六十六号院隔着一堵墙,王所长进去的时候,只见这堵墙边堆满了杂七杂八的木料,正要问有没有人在,就看见一头肥墩墩的兔子从木料堆里冒出来,开始啃一根木头上的蘑菇,发现有生人来,一个倒毛没影儿了。
  好小子,找你呢还敢出来!
  这大堆木料,是唐山大时候搭地震棚留下来的,支支棱棱占了好大一片地方。知青回城之前,好多院子都挺空旷的,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王所长就向汪家打听兔子这事儿。别说,还真找对了,汪老爷子“嗨”了一声,说别提了,都是我那老太婆一时心慈手软啊。
  说起来汪家,可是有来历的。这胡同里多旗人,汪家祖上是大清一路贝勒爷,做过西安将军,是镇压回族同胞起义的刽子手,维护祖国统一的大功臣。我和他们家小刚是小学同学,挺温文尔雅的一个孩子,跟凶恶的辫子兵一点儿都拉不上关系。后来才知道,要不是辛亥革命,这小子生下来就是什么世袭二等轻车都尉!和二等轻车都尉一块儿扫地作值日什么感觉?当时不懂,现在想想觉得心里满怪异的。
  因为是旗人,东北的亲戚就不少,有亲戚来北京住宿麻烦了贝勒爷后代,带来两只兔子,算给孩子做个玩物,当然,也可以杀了吃肉。汪家老太太信佛不让杀,一不留神俩兔子就跑进了木料堆里,不久竟然繁殖了起来,满院子地打洞,而且经常夜间啸聚,劫掠食品。这时候汪老太太也后悔了,但家里青壮都插队去了北大荒,剩下老的老小的小,要把这一片木头都翻起来抓兔子,可不容易,就一直拖了下来。
  行啊,只要你们同意杀就没问题。回所里王所长就指派了梁大盖儿。
  照梁大盖儿自己说的,整个东城分局,抓人不好说,抓个山猫儿野兽儿的,我梁大盖儿认了第二也没人敢认第一。带了人去,一会儿就在六十六号墙根底下发现一个兔子洞。这肯定是从六十八号打过来的。梁大盖儿让其他的警察过去,把木料堆翻开找洞。
  都翻开是不容易的,但翻开墙根这块儿,还不算难,不一会儿就找到四个洞。梁大盖儿让警察们堵住了其中三个,剩下一个买了盒“大生产”香烟,几个警察轮番往里面喷烟。
  不一会儿,六十六号院这边就冒出烟来。再过一会儿,就有兔子蹦出来往外跑。
  早就等着你呢,只要兔子往外蹿,梁大盖儿上去就是一脚,踢翻了往地上一摔打就是兔脑震荡休克,乖乖束手就擒。一转眼捉了三只,再没有往外跑的了。
  连串动作干净利落,立竿见影。围观的老百姓都由衷地佩服鼓掌。
  事情到这儿,本来已经做得很好,梁大盖儿偏偏节外生枝,拿兔子给群众作完反封建教育以后,就送了食堂,哥儿几个美美地打了牙祭。
  这不怪梁大盖儿,那时候肉都凭票供应,警察也是人,也馋嘴不是?
  王所长可比他想得深。他早就在琢磨——兔子这玩意儿,能吓住孩子,吴大爷早年也是张作霖手下干过宪兵的主儿,怎么会怕一个兔子呢?
  
十一、洗肠子(2)
  还是吴老太太解释了——那怎么能是兔子?在院子里一走都会发光!
  发光?这可就新鲜了,难道这兔子还带着手电筒么?
  王所长就存了个心眼,想这兔子别是哪个实验室跑出来的吧?说不能还是作放射试验的,要不怎么会发光?
  要真是这样那就可怕了,不成,得找老汪家调查兔子的出处。王所长琢磨着回所里,一进门就得到了兔子已经被毁尸灭迹吃掉的可怕消息。
  不过他还抱一丝侥幸,所以急急忙忙端了兔肉到黑屋子看。看的结果——蓬荜生辉啊!
  所以,一出来王所长就叫了救护车。
  麻烦的是医生也说不准这是什么毒,甚至有毒没毒,只是到了暗处,能看得出老梁他们的确口冒火花很不正常。化验需要时间,只能尽量从最坏考虑。这样一说,警察们也都紧张起来,一阵儿觉得肚里不对付。就这样梁大盖儿一班人算是领教了灌肠洗胃的可怕,一天下来老梁掉了四斤多。可是医生还不放弃,叮嘱化验结果之前警察同志们继续洗胃,天天洗,直到嘴上不再冒亮光为止。
  与此同时,兔子的出身也查明了。原来送兔子的客人是东北一家兔肉加工厂的,干这个,难免每天要杀几百只兔子。去了骨头把兔子肉用兔子的膀胱包起来,都是蛋白质没肥膘,卖到香港换外汇。送来的兔子都是不合格的“劣等产品”,但是来路满正的,世界人民都吃它。
  找不到原因,老王发愁啊。
  正这时候,有人报告,说六十八号和像章工厂的打起来了。
  
十二、惊动了法医谢大拿(1)
  东四派出所本来编制就不大,这一下走了六个警察去洗胃,人手不足,上下忙得团团转,有点儿事就得王所长亲自出马。
  原来,打架的起因还是梁大盖儿,他打了三个“妖怪”以后,变态地曝尸示众,炫耀武功,给广大居民同志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下来以后,有俩像章厂的工人就想起厂里的一档子事儿来。
  原来,这个厂子做的毛主席像,最近颇有一些无端损坏。他们厂做的毛主席像是立式,军装,姿势是一手挥起、一手背后那种,石膏胎子,上荧光颜色,很受欢迎。成品都放在车间阴干等包装,结果最近有相当多的主席军帽大衣被啃成渔网状。根据情况,厂里认为是闹耗子咬坏的,这还得了?于是向上申请,专门买了块腊肉拌耗子药打埋伏。那时候供应困难,腊肉是内部供应的高档食品,别说耗子,普通老百姓都吃不着。用这个稀罕东西做饵效果不错,每天都能捡到一两个死老鼠——这耗子算幸运,此时极左的劲风已过,还能留个全尸。要照“文革”初期的时候非得按现行反革命发动群众搞批斗不可,那结果就不知道是碎尸万断还是变肉饼子了。
  耗子虽然抓了不少,主席像被啃的问题依然如故,当时没有经济效益一说,可政治影响不是闹着玩的,看来这耗子真是有阶级仇恨,要不,怎么不啃桌子椅子,专对毛主席下手呢?
  看了梁大盖儿捉妖精,俩工人就琢磨了,这“犯人”闹不好不是耗子,是兔爷吧?
  俩人留了个心眼,晚上埋伏下,结果半夜里一头漏网的“妖精”,对梁大盖儿的“曝尸示众”不当回事,又溜过来啃主席的大衣,当场让两个工人打翻壮烈牺牲。
  第二天,趾高气扬的两个工人带着死兔子就上六十八号讲理去了。
  其实,这个事儿要是好好沟通,是个皆大欢喜的,毕竟汪家也希望这妖精早点儿落入法网才好,不然传出去六十八号汪家老往外跑这个东西名声也是不大好的。但两个工人埋伏成功,比较兴奋,说话就冲了点儿。汪老先生担着封建残渣余孽的高风险名声几十年,一看这事儿闹不好能和恶毒攻击毛主席挂上号就不干了,死活不认这兔子是自家的。死兔子又不会说话,确实不能证明是他这儿跑出去的——废话,活兔子也不能说话啊。
  双方一较真,就不免有了些肢体语言的交流。
  不过,汪老先生那么大岁数,俩工人手上也很有分寸,所以王所长赶到的时候,局面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所里一堆事儿呢没功夫跟他们较劲,问明情况,王所长的处理干脆果断——没人能指挥兔子啃主席像,这事儿纯粹工厂方面不对。两个小伙子给人家老人道歉,跟着去看看有没有受伤,回来厂里内部教育……。最后,兔子,没收。
  俩工人蔫头耷拉脑地要走,王所长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等等,你们那主席像是荧光的?
  工人点点头。
  下午,王所长就把分局的法医谢大拿叫来了。
  东四这片儿治安良好,大案极少,很少有用得着谢大拿的时候,但我一直记得此人,因为他曾经和所里唯一的女警察冯姐打得火热,差点儿成一对。而萨对冯姐的警花形象也挺敬仰的,自然就多留了一个心。别想错啊,冯姐干警察的时候萨还上小学呢,就是一个纯粹的敬仰。
  俩人最后还是没成,人说是冯姐受不了谢大拿的大大咧咧。
  按说大大咧咧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冯姐自己也不是什么细致人,曾有年度射击测试走火一枪击穿旁边警察帽子的壮举,就有人劝冯姐凑合算了。冯姐说,那是能凑合的么?开完死尸不洗手就抓馒头吃,提醒一回忘一回。上回给他洗衣服,一掏兜,一节手指头……
  都闭嘴了。
  冯姐的话不无夸张,比如手指头是装在证物袋里的,但谢大拿的敬业精神可见一斑。论业务大家都非常信任谢大拿,人家有一条猪腿破一起凶杀案的光辉履历,都上了当年的《啄木鸟》杂志呢。
  
十二、惊动了法医谢大拿(2)
  那案子别让大伙儿惦记了,不过就是罪犯想把死者塞进一个箱子里,但死者腿太长只好打断了塞,谢大拿弄了条猪腿,用嫌疑犯屋里的扳道钳砸断,得到了和死者腿骨一样的破坏特征,从而确定了凶器,让罪犯无可抵赖。
  所以这回让他看个兔子,谢大拿肯定觉得是小菜一碟。
  不一会儿结果就出来了——头部有钝器伤,皮下四方形凝血块,可判断致命一击是头部被钝器所伤,因伤及脑部动脉形成颅内大出血而身亡……
  王所长看得直上火,这个不用你分析,我早知道它怎么死的,我就想知道它有没有毒。
  毒?谢大拿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很有把握地说:发育良好,肌肉弹性极佳,神经系统无兴奋现象,没有中毒。
  就差说皇上六脉吉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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