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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秘书

_4 丁邦文 (当代)
出了包厢,在隔壁找个空房间,也没开灯,两个人就在黑暗里站着说话。
“滨江公路的事,你都知道吧?”何忠来上来就问。
“什么事?”黄一平不解。
“唉,我以为你懂咧。”何忠来叹息一声。“小光承包的那个滨江公路,层层转包,最后落到很多家规模非常小的公司手上,沥青铺上去才跑了几次工程车,就出现了开裂现象,后来挖开一看,有一段三公里路基竟然比设计的薄了将近十公分,幸亏没有投入运行,否则麻烦就大了。”
“不是早就规定不让转包吗?”黄一平很奇怪。
“这个小光的情况你比我清楚,当初不也是你领到我那儿的吗?有几次,他当面打电话给冯市长,那口气我是听得出来的,关系很不一般。再说,毕竟就那两三公里的事情,而且也没造成什么后果。”何忠来却反过来安慰黄一平。
黄一平愣在那里好久没有吱声。好在当时房间没开灯,何忠来看不到他脸上的复杂表情。
“这个郑小光,简直太不像话了!”他忿忿地想。可是,这种想法却又不能同何忠来之流说,毕竟郑小光是冯市长的一个特殊关系人,没有领导授权,他不能断了郑小光的后路。而且,不论在什么人面前,任何不利于冯市长威望、形象的话,都不能由他嘴里出来。
“这些情况有别的人知道吗?”黄一平心里有股火,却只能强压着。
“除了我的人,绝对没有其他人知道!”何忠来信誓旦旦保证道。“你想想,我能让这事随便泄露出去吗?局里某些人,他们正巴不得看冯市长的笑话哪。”
黄一平听得出,他说的局里某些人,就是指的交通局现任局长。交通局正副局长之间的矛盾根深蒂固,直接原因就是这个局权力太大,人人又都嫌分到自己手里的权力太小。
“知道今天请你们吃饭是为什么事吗?”黄一平问。他想试探一下,郑小光和何忠来这些人,到底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所有的事情是否只有他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即使这些人同郑小光并无密切勾连,那他也不希望自己被这些人误解,好像每次请客都是他和郑小光在合摆什么鸿门宴。
“哦,今天请客应是为了这个滨江公路的事,还有就是城建那边运河大桥的事。”何忠来如实回答。想了想,可能觉得回答太唐突,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唉――!
一声长叹,还是从黄一平嘴里不由自主迸出来。
20.饭局(二)
对于郑小光在阳城揽工程,黄一平自然有自己的看法。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产生某种越来越重的隐忧。
冯开岭升任常务之后,直接分管城建、交通等几个重要部门,而这些部门每年用于市政、交通重点工程方面的投资,无论规模还是费用都非常惊人,是很多建筑老板竞相追捧的热点。
如果黄一平没有猜错的话,郑小光适时成立公司,应该就是专门冲此而来。先不说你郑小光新成立的一个公司,施工能力、技术水平、设备、资质等等是否符合要求,退一万步讲,即使样样条件都具备,那也不应当如此大张旗鼓跑到阳城来揽工程。
阳城是什么地方?阳城是省内外知名的建筑之乡,数以十万计的建筑施工人员成年累月在外刨饭吃,凭什么把这么些肥得流油的工程拱手让你?
更主要的是,冯市长是分管领导不错,可他一向以低调、谨慎而为人称道,其前途正不可限量,你郑小光这样一番折腾,也许会对他造成不可想象的损害。
因此,看着郑小光一趟趟来阳城,黄一平在奉命热情接待、尽力帮忙的同时,内心里却也是又恨又急。
恨归恨,急归急,表面上还得像今天这样,按照冯市长的旨意把那个郑小光当贵宾对待。作为领导秘书,有时个人的看法实际上并不重要,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存在,或者即使已经存在了,也难以合理合法地表达与表现。
这就像古代官宦养在青楼、乡野的外室,或者现今大腕、大款、大官们私藏的婚外小蜜,上不了正室,出不了场面,说消失说得消失。就郑小光揽工程一事而言,冯市长的态度决定一切,黄一平的态度连个参考的资格都没有。
记得郑小光第一次以光蓉建工总裁身份来阳城,冯市长让黄一平领他到城建局找马大富,洽谈人民公园里的道路改造项目。
当时,冯市长指着郑小光,右腮上那块肌肉抖动好几下,居然“这是、这是”了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后来还是黄一平主动说:“我知道,是郑总裁。”
走之前,冯市长交待郑小光说:“到了城建局,把你们公司近些年在全国各地做的那些标志性工程,好好向人家介绍介绍。”黄一平听了一楞,感觉此言由冯市长嘴里出来,假的好像也真了。自此,郑小光在向别人推介自己时,那个新成立的光蓉建工,忽然就建设了很多莫须有的工程,项目遍布北京、青岛、乌鲁木齐、大连等全国各地。
像这种当面的交办,起初也只有过两三次,后来就全权交给黄一平处理,冯市长自己不再直接过问。自此,郑小光每次来到阳城,需要约什么人吃饭,或者需要和什么不熟悉的部门负责人联络,就会直接找到黄一平,把要办的事情说了。
遇到这种情况,黄一平有时会事前先向冯市长汇报一下,冯市长也只原则性说一句:“你安排。”如果事后补充汇报,他则会笼统回一声:“嗯,知道了。”
从冯市长当时的神态语气上,黄一平感觉到他是认真庄重的,当然也就明白必须特别认真办理。可是,至于怎样处理、如何安排之类,冯市长却又从来不多一言,黄一平只好见机行事,尽量满足郑小光的要求。
到后来,等黄一平领着郑小光跑过几次,各个相关部门的人混得很熟了,他也尽量少出面,最多像今天这类请客买单,或者遇到特别重要的事出一下场。
在黄一平看来,不论从哪个角度讲,郑小光的吩咐,还是相当于冯市长交办,仍然应当一丝不苟地执行。因此,每当郑小光偶或在某些环节遭到了阻力,需要黄一平出面,或者当面搬出冯市长作令箭,黄一平在旁边总会一言不发算是默认。如此,通过黄一平这个佐证,城建、交通这些部门的人,都知道郑小光的来头不小,工程上的事自然绿灯多红灯少。
谙熟建设工程的人都知道,造桥、铺路、建房子最是容易滋生重重黑幕,尤其像郑小光这类完全凭借关系揽建的工程,更是不堪深究。这几年,像全国多数二三线城市一样,阳城得益于充盈的土地财政,市政、交通工程大量集中上马,其中多数都属冯开岭主管范围。
郑小光所揽工程,不少就是这种耗资不菲、利润丰厚的大工程。表面上,这些工程也搞公开招投标,也有严格的监理、验收程序,可实际操作权却握在马大富、何忠来等几个部门负责人手里,人为操控空间相当大。
平时,城建、交通部门也不时漏风透雨地传出些消息,说是某某项目如何藏着猫腻,某某工程怎样玄机种种,所涉工程又大多与郑小光的光蓉建工有关,因此,黄一平听了感觉惊骇却又只能放在心里替冯市长着急。
对于在这些工程中如何违反程序、规章,偷工减料、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等由不得阳光的名堂,即使马大富、何忠来们不明说,黄一平大抵也能猜出个七不离八。
他只是希望,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尽量做得严密一点,不要轻易就露出破绽,也不要很快就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等到冯市长坐上了市长宝座,等到他自己也如愿谋到一个满意的位置,一切也就可以高枕无忧置之不顾了。就冲着这点,黄一平恨不能跪下来叫郑小光一声祖宗,当面向他告饶。
不过,黄一平毕竟也在官场历练多年,不是个毫无心机之人。即便无法阻止郑小光,无法直接向冯市长进言,他也总在设法将目标隐至最小,把风险降到最低。
一方面,对于郑小光工程上的具体事务,他自己几乎从不主动过问,也不愿知道太多或介入太深。对此,郑小光本人当然不会主动相告,马大富、何忠来之流即使出于讨好献媚告诉了,他也会像刚才那样和他们打太极、使推手,尽量不让皮球沾身。
另一方面,冯市长把郑小光的事交给他来协调,用句老套一点的话讲,委实是一件既光荣又艰巨的任务,怎样既保证领导形象不受影响,又把工程上的事情办妥贴,他也是绞尽脑汁把握分寸,努力拿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来。
在这方面,“不俗”秘书黄一平尽显足智多谋。不论郑小光在外边怎样吹牛,说他与冯开岭关系如何如何不一般,也不管冯市长希望他使出怎样的力量帮助郑小光,有一点底线始终坚守着――在马大富、何忠来们面前,只说郑小光是省里领导的亲戚,光蓉建工是省城一家很有实力的大公司,最多只讲受领导委托而来,却只字不提郑小光和冯市长的关系,甚至从来不说出冯开岭三个字来。
21.饭局(三):酒桌上的博弈
迟到了半个小时,郑小光才匆匆赶来。那风度和派头,似乎他是客人,在座的才是望眼欲穿的主人。他一到,酒席马上就开始了。
阳城大酒店刚刚换了厨师,西式大厨是从法国专门请来的华裔,据说曾经在中国驻法使馆做过主厨,中式大厨则是专门从广州一家五星酒店挖来,花了不小的代价。
二千元一客,自然是中西并举,法式牛排、澳洲龙虾、马来血燕、南海大鲍应有尽有。黄一平心情不好,胃口受到影响,干脆自称胃病复发,当了半个食客半个看客。
马大富、何忠来因为职务与权力关系,不乏享受这种豪宴的机会,神态自若地端杯举箸,尽显宠辱不惊的大家风范。只有总工、监理、总监几个人,平时大些的阵势见也见过,可像这样高规格的菜式恐怕倒是鲜见,目光里频频流露出讶异之色。
特别是那个工程监理,居然一口喝下大半玻璃杯进口洋酒,看得黄一平好一阵心痛。他在心里骂道:“土包!这种洋酒需要一点点慢慢品尝,哪里是你这样猪喝泔水一般。”监理那一口,少说吞进去五百大洋,居然还在那里一个劲皱眉头喊酒酸哩。
反正不花钱的宴席,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不抽白不抽,郑小光这边拿出一副大公司总裁派头,口吐莲花,频频举杯,直把马大富、何忠来几个人连哄带骗的唬得一楞一楞。
郑小光毕竟是省城过来的公子哥儿,在大地方见过世面,懂得掌握酒席场上的主动,加上平时经常混迹于酒吧,对洋酒也很适应,因此,三四瓶酒见底,他依然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倒是其他几个人都有些不对劲,总工、监理、总监三位说话舌头发直,看人眼神恍惚,明显是不能再喝了。就是平时号称一瓶不倒的马大富、何忠来两个人,也已经脸红如染了。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郑小光暂时停住全线出击式劝酒,改为重点击破。
“马大局长,我们喝一个。”郑小光先把自己杯子倒满,再帮马大富也要倒上。
马大富赶紧捂住杯子不让倒,说:“这个新品种洋酒后劲大,真的不能再喝了。”
郑小光马上把酒瓶往桌子上一墩,微笑着说:“不喝可以,我帮你喝,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吧。”马大富问。
“我那个运河大桥眼看也快合龙了,可是最近原材料涨价厉害,这个你是知道的,看来费用方面得加点价。否则,我不能保证元旦通车。”郑小光显然预有准备。
马大富闻言,差点跳起来,说:“这个你不能耍赖,工程造价和工期都是合同上写好了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黄一平也知道,运河大桥元旦通车,是市府常务会议早就确定的目标,城建局在新闻媒体上已经公开承诺过。郑小光以此作为要挟,算是拿准了马大富的软肋。
郑小光马上回应道:“不错,这些合同上都写得明明确确,可是合同上还有一个补充条款,如果遇到不可抗拒的因素,双方可以协商解决,对吗?”
马大富苦着一张脸,转向黄一平,求援道:“黄大秘书,你帮忙讲句号公道话,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不知他们玩的到底是哪一出,黄一平只是笑笑,并不表态。可是他也知道,这个郑小光既然提出来了,是一定要做到的。大概两年前,也是在这样一次酒席上,郑小光直接向马大富询问某个工程标底,两人在桌子上好一顿唇枪舌剑,据说最终那个马大富还是把标底提前透露了。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又费了一通口舌,马大富依然不肯松口。这时,郑小光忽然脸一沉,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拇指悬在发送键上,说:“要不,我们请冯哥来评这个理,我把电话拨通了,你来和他讲,行不行?”
马大富见状,赶紧夺下手机,说:“算了算了,这点小事,何必惊动冯市长。你说的材料涨价也是事实。这样吧,明天你到局里我们当面谈。”转过脸,又对总工和监理说:“你们两个到时候一起参加吧,钱不钱倒是小事,质量和工期得有保证。”
这下黄一平算是彻底看明白了,郑小光和马大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原来唱的是一出双簧。痛苦的是,其他观众都喝了不少酒,脑子已然糊涂,只有他一个是清醒的看客。看这种戏,越是清醒越痛苦。
底下的一出自然该是何忠来担当主角了。
郑小光代替马大富把杯中酒喝了,接着就把酒瓶、酒杯摆到何忠来面前,以带有明显挑衅的语气问:“何大局长,我们又该怎么个喝法?”
毕竟晚饭前有过那一番对话,何忠来在黄一平面前就有些放不太开,不敢把戏演得过了头。因此,面对郑小光的那一套凌厉攻势,何忠来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正色道:“滨江公路那三公里质量问题,完全是你们的责任,我不罚你就已经很客气了,想从我这儿贴补你的损失,门儿都没有。你不要说拨通冯市长电话,就是冯市长在我面前也不行!”
郑小光的酒杯悬在半空好长时间,放也不是,喝也不是。很显然,何忠来的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黄一平不禁在心里暗暗叫好,觉得何忠来倒也有种。
“哈哈哈哈!”郑小光突然暴发的一阵大笑,却令桌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笑过之后,他才说:“何局长,好好好,那三公里路的返工损失,就算我自认倒霉。可是你刚才说了一句不该你说的错话,应当罚三杯!”
“我说什么错话了?”何忠来不知郑小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郑小光拿来三只大杯,一边倒酒一边解释:“你说就是冯市长在你面前也不行,难道你真要我把冯哥叫到你何大局长跟前来?”
何忠来哪里还敢顺着郑小光的话往下接,可面对桌子上满满三杯酒,却又委实无力应战,连忙说:“真是不能再喝了,否则会横着出去了。”
郑小光一听,并不勉强,而是端起三杯酒,牛饮水一般喝下去,这才不紧不慢对何忠来说:“今天你说了错话,我又帮你喝了三杯酒,现在你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我的要求不高,滨江公路的工程款本月底我再预支百分之三十,还有,你那个设计中的环城大道二期就给我做了,这总可以吧?”
何忠来楞在那儿半天,先和财务总监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回头看了身边的黄一平一眼,这才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这个到时候再商量,只要你把标书做好,总会有余地的吧。”
“好,我要的就是这句话!”郑小光两眼放光,还朝黄一平眨了眨,似乎两人早有预谋一般。
22.利益关系
吃了饭,郑小光拉住黄一平、马大富、何忠来三人不让离开,说是找个地方打牌,只让城建局总工、工程监理、交通局财务总监三个人先走了。
黄一平知道打牌是借口,洗桑拿才是真,就推说身体不舒服得厉害,也要先回去休息。郑小光哪里肯依,坚持留他,说:“今天无论如何不行!”
郑小光态度坚决,黄一平感觉他好象有话要说,也就不再勉强。
阳城大酒店人多眼杂,关在包厢里吃饭无妨,桑拿按摩就不是理想所在。郑小光照例自掏腰包,在金色海岸定了豪华贵宾包厢。
金色海岸地处西郊,是一家由广东商人投资的大型综合娱乐场所。不用说在阳城市,就是与省城最高档的桑拿比,金色海岸的软件硬件也绝不逊色。尤其是专供贵客包间的按摩女,据说个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出来,送到香港或泰国进行了专门培训,其中有几个俄罗斯女郎更是风华绝代。
郑小光帮马大富、何忠来每人要了一个单间,他和黄一平则选了一个双人间。他知道,黄一平从来不沾赌和嫖。
黄一平马马虎虎冲好淋浴回到房间躺下,看见郑小光先后两次进进出出,每次都是拎了一只装食品的方便袋,里面是用报纸裹着的长方砖块一样的东西。从形状看不是烟酒,而是现金,每份估计不下二十万元。
黄一平猜测,钱是送给马大富、何忠来无疑。郑小光当他面拿这些钱,绝对不是无意中的疏忽,而是有意为之,其目的无非让他明白,马大富、何忠来们给他做工程,不仅仅是看了冯开岭面子,更不是因为他黄一平出了面,说白了,他也是花了代价甚至血本的。这同时也说明,郑小光已经感觉出了黄一平内心的不快。
稍后,郑小光又让领班叫来七八个小姐,个个果真如花似玉,那三个俄罗斯姑娘更是令人不能不怦然心动。郑小光照例先征求意了黄一平意见,说:“黄老板,来一个?”
面对如此美艳的佳人,特别是俄罗斯女郎,黄一平也有些动心,如果不是有郑小光在眼前,肯定也不会放过机会。可是,想归想,却无法真动一个指头,嘴上只好说:“别开玩笑了,还是让其他同志享受吧。”
郑小光当场吩咐两个俄罗斯小姐分别去到马大富、何忠来房间,说好服务到位,时间不限,每人二千元,事后结算,然后又给在场每个小姐各发了两张人民币。
安排妥了马大富、何忠来,叫了茶水、点心、水果,郑小光把门关上,躺下与黄一平聊天。
“黄秘书,你是不是觉得我做得过分,有些不高兴了?”也许借点酒劲,郑小光说话也不拐弯抹角。
“没有啊,确实只是胃痛得厉害”。黄一平一楞,赶紧否认,内心里却又不得不佩服郑小光的眼光与感觉。
“我是个生意人,一切都只是在按照生意场上的一套行事,完全是游戏规则使然,身不由己。”郑小光抱歉地笑笑。
“这个我能理解。”黄一平点头道。“可是,也还有些关系不能完全以生意经处之,譬如你、我、冯市长。”
“哈哈哈哈!此话差矣。”郑小光的笑声明显是带了嘲讽。黄一平原本以为他会接下话茬儿,说及冯市长的话题,或许透露些他们之间的那层特殊关系也未可知。可是,郑小光竟然避开了这一敏感话题,生生绕过圈套。
“黄秘书,别看老弟我如今身上充满了铜臭味儿,想当年也曾读过大学,坐过机关,写过诗歌散文一类。今天算我酒醉话多,就利用这个机会和你探讨探讨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按照商人郑小光的眼光,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是生意,充满着生意场上的利用、交换、利益,以及为此而施行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相互渔肉种种。
日常生活中,报纸、电视、电台里连篇累牍地报道着父子反目、母女成仇的故事,有的甚至不惜动刀子、下毒药,或者闹到法庭上唇枪舌剑,等等,按照通常的说法,不是长辈不自尊自爱,就是小辈子女不听话、不孝顺、没出息,可实质上,根子上的毛病还是因为利益才产生了矛盾、隔阂,是交换、利用关系的某种不平衡。
即使那些所谓的听话、孝顺、出息,表面听起来多么义正词严、冠冕堂皇,可本质还是为了满足父母的需要甚至虚荣心,有些干脆就是抚养与赡养的相互交换。夫妻、情人关系亦然。现在那么多贪官污吏,缘何大多是为情而贪、为贪而亡?
说到底情人的那个情字后面,深藏的还是一个钱字,肉体只是利益交换的表象而已。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少妇们,如果不是冲着官员手中的权力,又有谁会找这种脑满肠肥、满脸蠢相的货色上床呢?
“至于你们秘书和领导的关系,恕我直言,更加是*裸的交易与生意。什么忠心耿耿,什么相扶相携,都是哄人骗人的空话胡话。想当年,我在省里机关工作时,认识的领导和秘书很多,可是真正凭借情义维持到最后的一对也没有。那些在台上、有实权的领导,秘书、警卫、保健医生争着跟;等领导退到人大政协了,周围就开始冷淡,秘书之类就想着改换门庭、另攀新枝;到完全退下来了,即使组织上硬性指派,那些秘书和工作人员也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了。黄大秘书,你觉得我说的这些是否有些道理?”郑小光的话可谓刀刀见血,枪枪入骨,而且语气里不免有些得意。
黄一平倒是真的吃惊不小。几年相处,平时很少有机会和郑小光有这样的交流,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也是个颇有思想深度的人。还真是小看他了。
“嗯,说得不无道理。可是,既然你能想得如此通透,何不干脆离这些腐臭的东西稍远些,做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儒商呢?”黄一平问。
“狗屁!”郑小光恨恨骂道。“你当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儒商?儒商是那些已经不择手段发了不义之财的人,酒足饭饱之后硬装出来的。如果你在商场混,做一个儒商试试。不要说那些同样在生意场上混的竞争对手,就是遇到像马大富、何忠来这样的政府官员,如果不把下三滥用到极致,你也休想赚到一分钱!”
黄一平听到这里,内心里对郑小光的厌恶反而渐渐消散了。即使完全是酒精的作用,郑小光一通发自内心的直率之言,也足以让黄一平对他有了重新评价。而这种看法的转变,更使黄一平对他和冯市长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强烈好奇。依照郑小光的行事风格,一切都是生意、交易,那么,在他和冯开岭之间,交易、交换的又是什么呢?
夜已经很深了,马大富、何忠来还在温柔乡里沉醉,黄一平则穿起衣服,准备先走。
郑小光也不再挽留。分别时,他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银行卡拍在黄一平掌心里,说:“小孩马上就要开学了,本来想买点衣服给小孩,可又不知她喜欢哪种,就让她自己买吧。”
黄一平用力推过,坚决不受,说:“你我之间,大抵也算得上一对朋友,帮你是我的职责。再说,冯市长――”
郑小光马上打断黄一平话头:“这个与你那个冯市长无关。记住我刚才的一番胡言,你我和他之间,也不过如此。”于是再次将卡硬塞在黄一平手里,一把将他推出门外。
平常,黄一平帮郑小光办了事,对方多数时候也都要给点东西,有时是小孩衣物,有时是化妆品,逢年过节则送一些高档食品、保健品之类,也有价值几百元的购物卡。
对于这些东西,黄一平本不想接受,倒也不单是忌讳冯市长,而是觉得郑小光的事深浅莫测,不如干脆远离,免招是非。何况,黄一平一向在个观点: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情。现在只是个秘书,就干脆做个清廉秘书,等将来到了有权的位置,自然有该拿该收的时候,到时伸手不迟。
因此,黄一平每次都坚决拒绝,郑小光则常常抬出冯市长,说:“你不给我郑小光面子倒也罢了,还能连冯哥的面子也不给?”如此一来,黄一平倒真的无话可说了。当然,他也有个原则――现金和银行卡从来不染指。
第二天,黄一平到银行查了才知道,那卡上竟然是五万元。于是,出了银行直奔邮局,他当即用特快专递把卡寄还给了郑小光。
23.学术圈(一)
赶到省城N大学的时候,才中午一点半,离电话里与方教授约定的时间还有整整一个小时。
这是黄一平从N大毕业后,第一次回到母校,拜访自己当年的老师、如今哲学系主任方教授,目的自然是为了冯市长那篇准备在《理论前沿》上发表的重要文章。
冯市长的这篇稿子,由于定位在头条位置,又希望能引起省委龚书记的注意,因此就显得尤为慎重。抬出方教授这尊大神,既利用其如橼巨笔为文章增色,又借助他与龚书记的特殊关系,可谓一箭双雕之举。由黄一平出面做这件事,更加是机缘巧合、浑然天成,希望会收到事半功倍的功效。
看看时间还早,邝明达找个阴凉处把车停下,他在车上休息,黄一平则到校园里转转。一晃毕业十五六年了,这么多年也没再回母校,多少次在梦里见到菁菁校园,却总是那样虚幻与遥远,今天置身其中真得好好重温、感受一番。
初秋的艳阳柔柔地洒满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正是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又是周六,偌大的校园里一派悠闲与宁静。
新学期开学不久,到处是目光好奇、表情青涩的新生,遇到黄一平大多会主动点头微笑,或是招呼一声“老师好!”而那些成双成对十指相扣者,则多半是大三大四的“校油子”,其中也许还有领证甚至结婚了的硕士、博士生。
头顶是参天古树,脚下是茵茵草坪,在这里苦读四载,即使离开十几年了,也还有恍若昨天的感觉。
想当年,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幽灵般徜徉在校园小径,赋诗明志,扬言要做放浪形骸的当代太白,以利剑一般的文字解剖时事、荡剔污浊,可是如今脚踩当年的石径,豪情壮语言犹在耳,却分明感觉身疲心衰,雄心大志早已不复当年。
因此,黄一平不时停下脚步,看着那些学弟学妹们成群结队从身边走过,心底里充满羡慕甚至忌妒。
那幢历史系的学生宿舍楼还在,也还是那样破旧,朝阳的窗口上,挂满了万国旗般林林总总的背心、裤衩、被单之类。黄一平站在楼下,仰首向上数:一,二,三,四,数到五层从东向西第三个窗口,就是他住过的五?三房间了。
窗户对面大约十米左右的距离,就是艺术系的宿舍楼。每当从课堂回到宿舍,对面楼上不是歌声悠悠,就是琴音绕梁,而这边楼上却永远充满了古代史一般的暮气。
当时同宿舍一共六个人,虽然不同班,学的却是清一色唐宋元明清。夜里睡不着觉闲聊,或是课余回来杂议,大家谈得最多的不是课堂上那些三皇五帝,倒是现实中日益迫切的未来走向。
读过那么多历史书籍,早就从历史中谙熟了何为尊贵、何为卑下,社会职业也在三六九等的基础上被他们切割成更加细小的碎块,仅一个仕途门类就有官、吏、僚、宦等等不同。
那时候,最觉得没有出息的便是做学问,尤其是老师、研究员、文史馆员一类吃粉笔灰、钻故纸堆的角色。
后来毕业时,六个同学中三人通过各种途径奔了仕途、商界,还有一人宁可北漂京城,到一家报社做了编外记者,也不肯到学校吃粉笔灰。
唯有一个外号粽子的同学,通过门路分到省城的农业大学,还有就是黄一平因为毫无门路与关系,家里境况又那样窘迫,不得不老老实实到学校做了老师。
可如今,别的几个舍友北漂的依然漂着,在商界的无大起色,奔了仕途的最多才是科长级别,大抵在小吏一类的档次,也只有他黄某人后发制人,虽说也在僚的层面上苦撑十年有余,可眼看着就将跃居官的一级阶梯,飞黄腾达已是指日可待。
那些教室还是老样子,外表灰蒙蒙旧得不成样子,里面的设施也是几十年不变,可在这样的教室里获得的学问,远比时下那些外表气派、装修豪华的所谓现代化大学要厚实得多。
前边那幢阶梯教室,是学校组织上大课的地方,经常有国内外顶尖名流前来举办讲座。曾几何时,为了抢得一席之地,黄一平们采取轮流值班制,预先派一人饭也不吃,用书包、笔记本之类的物件,先为同学、舍友占下几个座位,经常因此和后来者产生口角甚至拳脚相加。
如今,那些名流大多已经作古,他们讲的那些精彩故事也好,高深学术也罢,皆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图书馆已经重建了,造型是一本打开的书,外观比以前那座四方块的旧馆庄重典雅了许多。前些时在网上查到,说是这个国内大学馆藏规模位居前三的图书馆,所有图书资料正在实现上网,此工程一旦完成,图书信息容量排名据称将进入世界同类大学的前列。
黄一平在校的前二年里,还没有和庄玲玲谈恋爱,多数课余时光都消磨在图书馆里。特别是节假日,别的学生大都回家与家人团聚,或是结伴外出旅游,他为了节约二十几块钱路费,就到图书馆借阅书籍打发时光。
那时,捧一本书坐在馆前的台阶上,或徜徉在寂静的校园,略觉伤感、无聊的同时,也有某种满意与自得,甚至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悲壮。他心想,自己毕竟借机比别的同学多读了些书,多吸收了些知识,日后到了社会上肯定会显示出与众不同的优势。
那时,他信奉通过读书当能读出一个锦绣前程。现在想想倒有些可笑与可悲,当年读过的那些书,留下的满肚子历史知识,不知还有多少能用得上。
平时帮冯市长写那些汇报材料、会议讲话之类的应景公文,自然只需大、空、套一类的政治术语,平常与人交谈除了假也鲜有多少黄、荤、灰之外的话题,只有上小学的女儿小萌偶尔问起一则成语,他倒还能马上穷根溯源、释疑解惑。只可惜,讲多了她嫌?嗦,太深了她又不懂。
走得有些累了,黄一平在图书馆门前的那块大草坪上躺下,仰面朝天,四肢伸展,身体呈一个放松的“大”字。青青草坪,绿草如茵,四周是一圈稀疏的白玉兰树。
黄一平闭着眼睛也知道,从东南角那棵最大的玉兰树向西不远处,有一只木制小座椅,那上边曾经诞生过他的初恋、初吻,也曾经扼杀过他苦心经营了将近两年的爱情。奇怪的是,当年不忍目睹的物件,如今看上去竟然没了伤感,只有温馨,稍许也感觉些滑稽。
他在学校那几年,N大有个比较规律性的现象:大学生入校,头两年一般有个熟悉环境、适应大学节奏的过程,大一大二基础课程学习也相对紧张,这期间很少有心思和时间谈情说爱,因此是爱情荒芜期。
等到了大三,环境、课程等等一切都适应了,同学之间又已经非常熟悉,男女同学就开始向往饮食以外的另一种境界,校园恋人猛增。
黄一平长相不错,因为写诗的缘故,留着飘飘长发,身材清瘦,外观颇有古代名士气象与道家风范。加之,在历史系学生里会写诗者廖廖,就如同现今官员队伍里偶有擅书画、通诗文者一样,又如同冯巩相声里说自己是相声界里电影演得最好一般,总之是出类拔萃那一类型。
于是,很快就与艺术系学美术的庄玲玲有了点意思。与他同届、同龄的庄玲玲,来自于阳城市区一个普通干部家庭,别看姿色不在校花、系花之列,可生得小巧玲珑、五官端庄,尤其是胸脯特别丰满、嘴唇*十足,别说放在男多女少的历史系,就是在美女如云的艺术系也算是别具风情。
两人入学不久就已认识,后来在大三开学后的一次联欢会上,黄一平的诗朗诵才惊四座,庄玲玲热烈的目光便紧紧瞄向了他。
两人也不过先以目光演了区区两个小时的默片,第二天便开始相互传递纸条,然后就择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相约着来到足下这块素有N大“浪漫之都”美称的草坪,就在刚才所说的那只椅子上,相谈甚欢,相知恨晚,当即就把接吻的程序给完成了。
接下来的近两年里,两人几乎每晚都要在此相会,如果不是庄玲玲坚守最后一道防线,恐怕那张椅子将会增加锅灶功能,将一锅生米就地煮成了熟饭。
到大四最后一学期,随着毕业分配的来临,严峻考验也来了:庄玲玲坚决不肯回到小城市阳城,而且凭借其家里在省城的关系,已经联系到省城一家纺织设计院,而黄一平则只能回原籍做他的中学老师。
像绝大多数校园恋人一样,在那些春风沉醉的晚上,两人十指相扣,几乎把学校里所有小径踏遍,在那张曾经见证过他们爱情的长椅上洒下一掬掬热泪,最终还是没有想出好的办法,两人终以无奈分手,从此各奔东西,形同路人。
至于黄一平后来在阳城偶遇庄玲玲,两人又复燃一段短暂旧情,那已经相隔好多年了。
24.学术圈(二)
提前十分钟,黄一平与邝明达进到方教授府上,进门时客厅里已有三男两女在等待。保姆倒了杯纯净水,再三嘱咐:“方教授和夫人还在午睡,说了任何人不得打扰。请你们稍候。”
坐下稍一打量周围环境,黄一平心里一沉,感觉有些不妙。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方教授府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方讲师、方副教授府了,光是房子的宽大,就足以让黄一平感觉吃惊。
装修、摆设的豪华阔气程度,尤其是装饰橱里琳琅满目的名贵物品,更是令黄一平有些目眩。看来冯市长与邝明达所言不虚,眼下的方教授肯定不是当年那个方老师了。
不一会儿,老师先从卧室出来了。十几年不见,老师有些发福了,脸色却比过去显得红润、健康。头发还是那样稀疏,但梳理得一丝不乱。从衣着、眼镜到手上修理得很规整的指甲,完全是一派名教授派头。
看到曾经的学生、棋友,惊喜稍纵即逝,目光里虽然还能感觉出亲切,可那神情里明显带有居高临下的意思。
简单寒喧几句,方教授对黄一平说:“你稍等一下,我先把其他人打发了。”
那表情拘谨的一男一女,是教授带的两个博士研究生,此行前来是为学位论文修改的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方教授把两个学生狠狠训斥一通,原因是他们把一篇论文意思理解偏了。
可从话语间也能听出,老师居然忙得一个多月没顾上同学生见面。面对斥责,两个博士生始终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另外两个中年男子,是江南某市社科联的主席和秘书长,他们准备搞一个有关和谐发展的学术研讨会,希望得到方教授的指点与支持。
扭扭捏捏说了一大段虚话,其实主要用意不在那个研讨会,而是该市市委书记新出版了一部理论著作,想利用研讨会搞个有些档次的新书首发,同时准备报送年度省社科项目评奖。
那个主席和秘书长,以万分谦恭的态度,先后说出那个市市委书记、市长、宣传部长几个大员的名字,同时又点到省里宣传部副长、社科院长、N大副校长等等名人,只是希望借此请方教授拨冗光临一下研讨会,同时在评奖时高抬贵手。整个过程,方教授一直表情冷淡,爱理不理,任凭两位来者说得额头冒汗、嘴角生沫,也没有点头答应。
黄一平在一旁看着,不禁也为自己此行狠捏了把汗。
说到方教授与黄一平当年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那时,说他们是师生,却不像师生,而是像一对无有尊卑的忘年交,尤其是在棋盘上厮杀时,更是形同兄弟、朋友。
黄一平刚入N大读书时,方教授还只是哲学系一名年轻讲师。师生不在一系,自然交道不多,相互也无缘认识。到大一第一学期结束,学校组织新年文体比赛,黄一平与方教授双双杀入象棋决赛,这才开始相熟。
说起黄一平的象棋生涯,还有一段特别有趣的故事。
小时候,村里有两个从城里下放的知青,闲来无事经常喜欢下象棋,黄一平在旁边看得多了,渐渐熟悉了楚河汉界上的诀窍,有时还上阵和他们比试一番。
后来在阳北县中读高中,平时寄宿学校,学习非常紧张,课余生活也相当寂寞,黄一平就喜欢找些棋谱研究残局一类。恰好当时学校里有一名烧饭的工友是个象棋迷,经常带副象棋在公园、文化馆等处找人切磋,带有某种挑衅性质,顺便也挣几个小钱。
黄一平通过实战与书本研磨,本来也已经有了些棋艺,可是初和工友对弈,却常常被杀得落花流水。这一来,反而激起他无限兴趣与斗志,只要有了空闲,他就悄悄找到工友宿舍,两人摆开棋盘开战。
渐渐地,黄一平发现,工友的棋路竟然与任何一本棋谱都不相同,下得既无固定套路,也不大讲究章法,却是凶狠、狡猾,常常杀你个措手不及。高中两年,黄一平通过和工友频繁过招,象棋水平大为长进,最后竟要让工友一炮或一车,对方才能和他打个平手。
方教授与黄一平的冠亚军大战,断断续续杀了将近一个星期,最后才分出伯仲,方教授只是略微占优,而且还有人说是黄一平暗中放水所致。
这样的结果,却让一向自视在N大无敌天下的方教授大为光火。此后一段时间,每天晚饭之后,或是星期天、节假日,方教授便一手端只扬州酱菜瓶子做的茶杯,一手捧着棋盘、棋子,嘴里叨根永不熄灭的劣质卷烟,找上学生宿舍,誓与黄一平比高低。
也有时,师生俩干脆就在校园某人多处摆开战场。往往一盘棋摆开不久,周围总会被看客簇拥得密不透风。
那时的黄一平,也是初生牛犊浑身是胆,下得兴起,师道尊严自然不在话下,经常是棋盘上杀气腾腾不肯相让,嘴上也是你来我往不留情面――
“我要杀得你皮肉全无,只剩下骨头!”方教授落子有声,笑眯眯看着骨瘦如柴的黄一平。
“我今天要剃你个毛发一根不剩!”年少气盛的黄一平更加嚣张。周围一片哄笑,方教授则捋着头顶不多几根毛发跟着嘻笑。
“我要让你小子穷得娶不上媳妇!”老师知道学生未婚,才故意这样调侃。
“我要让你今天输得赤条条而归,让师母关在门外!”学生也明白下棋不是赌博,输赢与衣服无关。
不管怎样,这师生二人下棋,周围必是七嘴八舌如赶集般无疑。有时,师生俩也会双双放下手上棋子,对旁边乱支招的臭棋篓子怒目而视,同声口诛,极尽嘲讽,那场景比相互*更为精彩热烈。
那时的方老师,清瘦如竹,和蔼可亲,自诩“一生烟酒茶,半世棋书画”,下棋时落子有声,喜怒形于色,往往一边下棋还一边高谈阔论。
在他眼里,棋盘上那不多的几十个方格,看似简单,却充满了生机,充满了哲学,充满了人生的玄机。、
“每一棵棋子,自有其角色定位,只有在特定的位置或按照特定的路线通行,才能发挥其作用。可是,任意一子却又缺一不可。譬如小卒,排在前头,只能进不能退,如果固定不动,不过炮灰一个;可若是没有这些炮灰,棋盘上的车马炮甚至大帅之流,又统统要暴露在对方火力之下,性命难保;而这卒子一旦过了楚河汉界,则马上成为左冲右突、所向披靡的一位勇士。”
故尔,方老师经常告诫黄一平:“善棋者,不能仅仅局限于一兵一卒的争夺,斤斤计较于一城一地的得失,眼光当看到十步八步开外,纵观全局大势。不过,大势者,稍纵即逝,又不可随便、大意,否则一步不慎可能满盘皆输。”
他非常不屑于黄一平喜欢研究残局,认为那不过是投机钻营者流的小勾当,因为任何残局都有公式、有套路,适宜于街头骗几个零花钱而已……在校期间,黄一平从方老师那儿得到的学问,课堂远不及棋盘。
也有些时候,特别是逢年过节,方教授会把黄一平拉到家里,下棋的同时,让师母做几个家常小菜,师生举杯同饮,谈的还是棋理。
那时候,方教授住在破旧、狭小、拥挤的讲师楼上,方夫人则在学校办的一家印刷厂上班,辛苦不说,工资也很低。不过,夫妇二人对黄一平这个穷学生兼棋友,还是非常关照甚至宠爱的。每逢寒暑假返校,黄一平也照例会从老家带来些花生、草鸡蛋、芋头一类的土特产,师母接过东西,眼睛就会笑得眯成一条缝,从心底里表现出开心。
大三大四那两年,黄一平忙着和庄玲玲恋爱,方教授也在准备副教授的论文、外语等等,两人的手谈便稀疏了许多,但也还是不时抽空杀上一两盘,只是下棋过程中的斗嘴明显减少,围观者数量、气氛也远远不如当初。
直至毕业前夕,黄一平工作落实,也与庄玲玲分了手,而方教授哩,副教授评上,随之搬进了教授楼上的新家,师生之间偶尔在校园里相遇,说是有空再来一盘,其实相互已经没有闲暇坐下,又好像少了下棋的兴致。
25.学术圈(三)
黄一平此行,带了打印好的文章提纲,也准备了一些礼品作为敲门砖,带有投石问路的性质。
饶是黄一平与方教授有如此关系,有关文章大事,也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解决问题的。冯开岭让邝明达一起出面,自然早就想到这一层。
对于是否需要给方教授送些礼品,黄一平与邝明达并无不同意见。可是对于送什么东西、礼物的分量多重,两人却分歧很大。
“不用管他什么教授不教授,反正当今社会没有不喜欢钱物的人,也没有不在钱物交易中生存的行当,而且是人都喜欢真金白银硬通货,干脆给方教授一二十万现金或者几块金砖了事。” 邝明达的看法很简单,也很直接。
“堂堂著名大学的教授,可不像你生意场上那些商人,也不同于官场上少数贪腐官员,你给教授学者送礼,太过铜钱味了会辱没其斯文,伤害其自尊。”黄一平却不赞同。
就他对老师当年情况的了解,以及老师夫妇与自己过去的关系,如果一下拿出这么重的礼物,而且是如此扎眼的俗货,只怕会吓着或激怒老师,把事情办砸。
记得当年在校时,黄一平送给老师最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家乡产的豆腐乳,就是现在也才几块钱一瓶。那时候,方教授夫妇最喜欢豆腐乳就玉米糁儿粥,一口臭得转了弯的物件被他们咂出二重唱般的美声哩。
有一阵子,方师母还让黄一平回去详细了解豆腐乳的制作工艺,主要是当时校办印刷厂濒临破产,家里经济境况又不佳,如果学得这门绝技,一来可以藉此重觅生存空间,二来也可以长期让方教授解馋。
无奈,或是黄一平所询问的流程不对、不全,或是依样画葫芦过程中有些走样,反正经过若干失败、失败再失败之后,方夫人的豆腐乳终究没有做成,只好收手。
“哈哈,你可能对那些教授的情况还没有我了解哩。要知道,如今的教授早就不是当年的穷教师了。教授们生活在当今的商品社会,观念肯定早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你给他们送礼,太过轻薄了他会觉得你对他不够重视。如果不重到让他感觉烫手的程度,他要么不会接受,要么拿了也不会尽心尽力办事。而且,现在教授们的经济待遇、社会地位都很高了,给他们送东西,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送些自行车、缝纫机、冰箱、彩电之类含金量低的物件了。即使不直接给现金或金银之类的硬货,那也得送点有增值保值意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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