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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相国

_7 王跃文 (当代)
那位神秘少年骑马站立远处,见陈廷敬随富伦进了衙门,便掉马去了。
进了巡抚衙门客堂,早有果点、茶水侍候着了。陈廷敬坐下,笑道:“巡抚大人奏报,山东百姓感谢朝廷前几年救灾之恩,自愿捐粮一成献给国家。皇上听了,可是龙颜大悦呀!可皇上又念着山东连年受灾,担心百姓顾着感激朝廷,却亏待了自己,特命廷敬前来勘实收成。”
富伦面带微笑,说:“陈大人,您我都是老熟人,刚才我俩也按朝廷礼仪尽了礼,我就直话直说了。您是来找我麻烦的吧?”
陈廷敬哈哈大笑,说:“巡抚大人的确是直爽人。我双脚踏进德州境内,就见百姓沿路迎接,把我当成了巡抚大人。到了济南,遇上去义仓送粮的百姓,又把我当成巡抚大人。富伦大人,您在山东人望如此之高,我哪里去找您麻烦呀!”
富伦笑道:“陈大人该不是在说风凉话吧?”
陈廷敬很是诚恳的样子:“富伦大人说到哪里去了!我是个京官,地方上一日也没呆过。到这里一看,方知百姓如此爱戴一个巡抚,感到非常欣慰。这其实都是在感谢朝廷啊!”
富伦不由得长叹起来:“陈大人真能如此体谅,我也稍可安慰了!地方官难当啊!不是我说得难听,朝中有些京官,总说封疆大吏在下面如何风光,如何阔绰!让他们下来试试,不是谁都干得好的!”
《大清相国》 第三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一章(4)
陈廷敬喝了口茶,说:“廷敬佩服富伦大人才干,到任一年,山东就如此改观!也不知前任巡抚郭永刚那几年都干什么去了!”
富伦摇摇头,说:“前任的事,不说了,不说了。不知陈大人如何安排?我这边也好随时听候吩咐!”
陈廷敬说:“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明天想去看看义仓,然后查看一下百姓捐粮帐目,就完事了。”
富伦高道:“如此甚好!只是皇上还没恩准,我们还不敢放开接受捐献,实在压不住的就接受了一些。义仓还没满哪!各地捐粮数目倒是报上来了。”
陈廷敬点头说:“这个我知道,全省共计二十五万多石。”
这时,忽听外头有喧哗声。富伦吩咐左右:“你们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忽听得外头有人喊着什么钦差,陈廷敬便说:“好像是找我的,我去看看。”
富伦忙劝道:“陈大人,下头民情复杂,您不要轻易露脸。”
陈廷敬只说无妨,便同富伦一道出去了。原来外头来了很多请愿百姓,有人嚷道:“我们要见钦差大人!咱山东老百姓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位清正廉洁的巡抚,朝廷却不信任,还要派钦差下来查他!这天下还有公理吗?”
见富伦出来了,有位百姓便喊道:“巡抚大人,你不要怕,我们山东老百姓都可为你做证!”
富伦却是怒目圆睁:“你们真是无法无天了!什么是钦差你们知道吗?就是皇上派下来的!皇上是天!你们怎敢如此胡闹?你们以为这是在帮我吗?这是帮倒忙!”
陈廷敬朝百姓们拱手道:“本官倒是不怪你们,有话你们说吧。”
前几日在巡抚衙门挨了打的何宏远高声喊道:“钦差大人,您看看我这头上的伤,这伤就是巡抚大人吩咐手下人打的,巡抚大人可是清官哪!”
突然冒出题这么个说话牛头不对马嘴的人,大伙儿都哄地笑了起来。陈廷敬听着也觉得蹊跷,问:“这倒是件稀罕事,说来听听?”
何宏远说:“我前几日去巡抚衙门送银子,被巡抚大人赶了出来,还挨了棍子。”
富伦睨视着何宏远,道:“你真是无耻!做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还敢当众说出来!”
何宏远低头说道:“小民的确没脸面,可我亲眼见识了您这样的好官,自己受些委屈也心甘情愿了。”
陈廷敬点头不止,说:“巡抚大人您看,山东百姓多么淳朴啊!”
富伦忙拱手向天:“这并非我富伦的功劳,而是我们各级官员每月宣讲皇上《圣谕十六条》,春风化雨,沐浴万象。”
陈廷敬正同富伦先赞许民风,不料有人喊道:“钦差大人,我们山东既是孔孟故里,也是宋江家乡。钦差大人如果故意找巡抚大人麻烦,小心自己回不了京城!”
富伦跺脚怒骂:“大胆,真是反了!把这个人抓起来!”
众衙役一涌而上,抓了这个人。陈廷敬忙说:“巡抚大人,还是放了他吧。他这话有些难听,却半个字都没说错。”
富伦不依,只道:“钦差大人,这个人竟敢在巡抚衙门前面说这种反话,应按律重罚!请您把他交给本抚处置。带下去!”
“乡亲们,本抚求你们了!你们在此喧闹,成何体统?你们一片好心要帮我,却是在害我呀!你们都回去吧。”富伦说着,突然跪了下来,“百姓是我的衣食父母,本抚今儿就拜拜你们!只要你们各安本业,好好的过日子,本抚就感激万分了!”
百姓们都跪下了,有人竟哭泣起来,说:“巡抚大人,我们都听您的,我们这就回去!”
陈廷敬见此情景,不知如何是好。大家都跪着,只有陈廷敬和他左右几个人站着。陈廷敬抬眼望去,又见那位骑马少年,脸上露着一丝冷笑,掉马离去。
陈廷敬小声嘱咐大顺:“看见了吗?注意那个骑马少年,从德州跟到济南来了。”
次日,富伦陪着陈廷敬查看义仓。粮房书吏打开一个粮仓,但见里头麦子堆积如山。接着又打开一个粮仓,只见里头堆满了玉米。
富华伦说:“皇上未恩准,我们不敢敞开口子收,不然仓库会装不下啊。”
陈廷敬笑道:“有粮食,还怕仓库装不下?”
富伦笑笑,回头对书吏说:“义仓务必做好四防,防盗、防火、防雨、防鼠。最难防的是老鼠,别看老鼠不大,危害可大。仓库都要留有猫洞,让猫自由出入。一物降一物,老鼠怕猫眯,贪官怕清官!”
书吏低头回道:“巡抚大人以小见大,高屋建瓴,小的牢记巡抚大人教诲!”
富伦嘿嘿一笑,说:“你一个守仓小吏,别学着官场上的套话。好好的把自己份内的事情一件一件儿做好了!本抚最听不得的就是官场套话!陈大人啊,这官场风气可是到了除弊革新的时候了!”
不等陈廷敬说话,随行在后的孔尚达接了腔:“巡抚大人目光高远,居安思危,真令庸书感沛呀!”
富伦朝陈廷敬无奈而笑,说:“陈大人您看看,我才说了守仓小吏,他又来了。老夫子,本抚雇你这个幕僚,就是见你是个读书人,点子多。你呀,多给本抚出点好主意。山东治理好了,百姓日子一年好上一年,也不枉你我共事一场!”
孔尚达顿时红了脸,说:“庸书谨记巡抚大人教诲!”
突然,一只飞镖嗖地直飞陈廷敬。大顺眼疾手快,推开陈廷敬,那飞镖正中粮仓门框。众人高喊抓刺客,却不知刺客在哪里。出了这等事情,富伦慌忙赔罪。陈廷敬淡然一笑,只说没什么。
没多时,刺客被抓了回来,按跪在地上。掀起头来看看,原来是那位一直尾随陈廷敬的少年。大顺手里提着少年的佩剑,回道:“老爷,正是一直跟踪您的那个人!”
富伦指着少年喊道:“大胆刁民,竟敢行刺钦差!杀了!”
陈廷敬一抬手:“慢!你为何行刺本官?”
少年狠狠地横了陈廷敬一眼,低头不语。陈廷敬瞧着这人奇怪,让人掀掉他的帽子,想看个仔细。少年挣脱双手,捂住脑袋。衙役们喝骂着掀掉了少年的帽子,众人顿时惊了!原来是个面目姣好的小女子。
陈廷敬也吃惊不小,问:“原来是个小女子。你是哪里人氏,为何女扮男装,行刺本官?”
小女子依然不开口。富伦说:“刺杀钦差可是死罪!说!”
女子仍不开口,只把头埋得低低的。陈廷敬吩咐道:“将人犯暂押本官行辕。一个小女子经不得皮肉之苦的,你们不可对她动刑。”
富伦冰:“钦差大人,还是将人犯关在衙门监狱里去吧,怕万一有所闪失呀!”
《大清相国》 第三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一章(5)
陈廷敬笑道:“一个小女子,不妨的。此事蹊跷,我要亲自审问她。”
富伦只好点头:“遵钦差大人之命。钦差大人,让您受惊了。”
陈廷敬满面春风:“哪里哪里!我看到山东果然大获丰收,十分欣慰!”
衙役将小女子带走了,大顺随在后面。
富伦应酬完了陈廷敬,回到衙里,心情大快:“皇上说陈廷敬宽大老成,果然不错。他不像个多事的人!”
孔尚达却说:“巡抚大人,我可有些担心啊!”
富伦问:“担心什么?”
孔尚达说:“看着陈大人那么从容不迫,我心里就有点儿发虚!”
富伦哈哈大笑:“你心里虚什么?这些京官呀,没在下面干过,到了地方上,两眼一摸黑!下面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下面设个套儿,他们就得往里钻!何况我山东一派大好,怕他什么呀?”
孔尚达沉默片刻,说:“庸书有种不祥的预感,今儿那个女刺客,会误大人的事!”
富伦问:“怕什么?她是来刺杀陈廷敬,又不是冲我来的!”
孔尚达说:“庸书想啊,还真不知道那刺客是想杀陈大人,还是想杀巡抚大人您哪!如果她要杀陈大人,这就更加叫人纳闷!您想啊,她若是陈廷敬的仇家,就应该是从京城尾随而来的,沿路都有机会下手,为何要到了济南才下手呢?”
富伦听了这话,也觉得有些奇怪:“你怀疑那女子是山东人?”
孔尚达眉头紧锁,说:“如果她是山东人,就更不可思议了。陈廷敬在山东怎么会有仇家?”
富伦问:“你是说她可能是我的仇家?那她为何不早对我下手呢?偏要等到来了钦差的时候?”
孔尚达望着孔尚达说:“庸书也想不明白。我说呀,干脆把那女刺客杀了,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富伦思忖片刻,点头说:“好,此人刺杀钦差,反正是死罪。你去办吧!”
却说陈廷敬回到行辕,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小女子从德州跟着他到了济南,居然向他行刺!一路上多的是机会下手,她为什么偏到赶到济南来呢?陈廷敬正踱步苦思,突然听得外头一阵哄闹,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不多时,大顺跑进来回话,原来是那小女子抢下衙役的刀要自杀,被人救下了。
陈廷敬更觉奇怪:“啊?她要自杀?伤着了没有?”
大顺说:“那倒没有。”
陈廷敬问:“她说什么了没有?”
大顺说:“从抓进来那会起,她一句话也没说,饭也不肯吃,水都不肯喝一口。”
陈廷敬沉吟着:“真是怪了。带她进来。”
大顺走到门口交待几句,过会儿就有衙役带着小女子进来了。小女子很是倔犟,怎么也不肯跪下。两个衙役使劲按住,她才跪下了。
陈廷敬语气平和,问:道:“姑娘,你真把我弄糊涂了。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子,平白无故地要行刺钦差,行刺不成又要自杀。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子低头不语。
陈廷敬笑道:“世上没人会闲着没事干就去杀人。说吧,为何要行刺我?”
小女子冷冷地白了一眼陈廷敬,又两眼低垂,拒不说话。大顺忍不住喊叫起来:“钦差大人问话你听见没有?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陈廷敬不让大顺如此叫喊,又对小女子说:“我新来乍到,在山东并无仇家,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看你不像个平常人家女子,倒像个大家闺秀。”
小女子仍是不吭声。
大顺说:“老爷,看来不用刑,她是不开口的。”
陈廷敬摇头道:“我相信她要行刺我是有道理的。我只想听她说说道理,何故用刑?”
问了半日,小女子硬是只字不吐。
陈廷敬很有耐心,说:“你应该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何况是行刺钦差?假如要治你的罪,不用审问,就可杀了你。可我不想让你冤枉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时,马明突然推门进来,陈廷敬便叫人把小女子带下去,等会儿再来审问。大顺递上水来,马明顾不上喝,便把德州所闻如此如此说了。
陈廷敬略加思忖,便提笔写了封信:“马明,辛苦你马上去趟恒泰记,请他看在老乡面上,到时候暗中接应。”
马明带上陈廷敬的信,匆匆出门了。大顺问:“老爷,再把那女刺客带来?”
陈廷敬摇头说:“不忙,先把向大龙和周小三叫来。”
大顺带了向大龙和周小三进来,陈廷敬目光冷峻,逼视着他们,良久,嘴里才轻轻吐出两个字:“说吧!”
两人脸都白了,面面相觑。向大龙壮着胆子问:“钦差大人,您……您要我们说什么?”
陈廷敬冷冷说:“你们自己心里明白。”
向大龙小声说:“钦差大人,您可是我们百姓爱戴的钦差呀!我们百姓爱戴好官,这难道做错了吗?”
陈廷敬说:“你俩跟着我好几天了,见我没问你们半句话,就以为自己碰上天下头号大傻瓜了是吗?”
向大龙仍是糊涂的样子:“钦差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您要我们说什么呀!”
陈廷敬怒道:“别演戏了!你们早已知道我是钦差了,还要巧言欺诈,就不怕掉脑袋?”
两人扑通跪下,把什么都招了。原来两人真的是德州府的衙役,路上场面都是巡抚衙门那位幕僚孔尚达派人安排的。德州连年灾荒,可富伦不准往朝廷报灾,要的是个太平的面子。德州这边百姓便四处逃荒,还闹了匪患。富伦知道张汧同陈廷敬是亲戚,就先把他请到济南去了。
陈廷敬听罢,气愤已极,骂道:“哼,我就知道你们是衙门里的人!你们想想,你们都是做的什么事呀?花钱买了东西,雇了百姓来做假,百姓背后会怎么说你们?我不想当着百姓的面揭穿你们,是顾着你们的脸面,顾着朝廷的脸面,也是顾着我自己的脸面!你们不要脸,我还要哪!”
《大清相国》 第三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一章(6)
审完向周二人,陈廷敬又让人把那送粮的朱七带了进来。那朱七是没见过事的,吓唬几句,就倒黄豆似的全招了。原来义仓里的粮食,既有官府里的,也有朱仁家的。那朱仁同二巡抚孔尚达是把兄弟,凡事全听巡抚衙门的。
事情都弄清楚了,陈廷敬警告说:“朱七你听着。你受人指使,哄骗钦差,已是大罪。如果再生事端,那就得杀头了。你好好在这里呆着,如果跑出去通风报信,后果你自己清楚!”
朱七跪头如同捣蒜:“小的知罪!那是要杀头的!”
大顺在旁吼道:“要是不老实,当心钦差大人的尚方宝剑!”
朱七被带下去了,大顺替陈廷敬续了茶,说:“老爷,俺头回见您审案,你可真神哪!”
陈廷敬笑道:“我神什么了?看他们的神态、模样儿,就知道有诈!不是有人指使,哪会有这么多百姓自己跑来迎接官员?哪会有百姓敲锣打鼓送粮食?只有底下人把上头当傻子,上头的又甘愿当傻子,才会有这种事儿!还有书上说的,什么清官调离,百姓塞巷相送,一定要送给清官万民伞,这都是做假做出来的!”
大顺纳闷:“那我打小就听人说书,百姓送万民伞给清官,皇上知道了,越发重用这个清官,那都是假的呀?”
陈廷敬说:“历朝历代,也有相信这种假把戏的皇上。”
大顺问:“那老爷您说,那些皇上是真傻呢?还是装傻?”
陈廷敬笑笑,说:“大顺,皇上才聪明哪!这个话,不能再说了。对了,大顺,你不要乱老说我有皇上尚方宝剑,你看见了?那都是戏里头唱的!”
大顺嘿嘿地笑着,替老爷铺好床,下去了。
陈廷敬才要上床睡觉,忽听得外头大喊抓刺客。陈廷敬忙披上衣,抓起身边佩剑,直奔门口,却被大顺拦住了。外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得嘶杀声、叫骂声乱作一团。
不多时,人声渐稀,马明跑进来回话:“老爷,我刚从外头回来,正好撞见有人摸着黑往那儿去,像是要杀那姑娘。”
原来马明同恒泰记那边说好了,刚回到行辕。陈廷敬问:“抓住人了没有?”
马明说:“他们只怕有四五个人,又黑,跑掉了。”
陈廷敬把衣服穿好,说:“去看看那姑娘。”
大顺搬来张凳子,陈廷敬坐下,问:“姑娘,你知道是什么人要杀你吗?”
姑娘冷眼望着陈廷敬,不开口。
陈廷敬说:“姑娘,我在替你担心哪!你不说出真相,我们救了你一次,不能保管救得了第二次!”
姑娘仍像石头,大顺忍不住喊了起来:“你这个姑娘,真是不知好歹!钦差大人现在没问你为何行刺,倒是担心你的性命,你还不开口!”
姑娘冷冷一笑,终于说道:“如此说,这位大人就是位好官了?笑话!”
大顺说:“咱钦差大人可是青天大老爷!”
姑娘说:“同富伦之流混在一起的能是青天大老爷!”
陈廷敬点头道:“哦,原来姑娘是位替天行道的侠女呀!”
姑娘怒视陈廷敬:“你别讽刺我!我是侠女又怎么样?”
陈廷敬说:“那么姑娘是在行刺贪官了。”
姑娘说:“你不光是贪官,还是昏官、庸官!”
大顺喝道:“休得无礼!咱钦差大人可是一身正气,两袖什么来着?”
马明笑笑,说:“两袖清风!”
陈廷敬朝大顺和马明挥挥手,对姑娘说:“你说说,陈某昏在何处,庸在何处?”
姑娘说:“你进入山东,明摆着那些百姓是官府花钱雇的,你却乐不可支,还说谢谢乡亲们呀,真是傻瓜!”
陈廷敬笑了起来:“对对,姑娘说对了,陈某那会儿的确像傻瓜。还有呢?”
姑娘又说:“百姓真有粮食送,推着车送去就是了,敲什么锣,打什么鼓呀?又不是唱大戏!你呢?还说多好的百姓啊!”
陈廷敬又是点头:“对,这也像傻瓜!我更傻的就是称赞义仓里的粮食!”
姑娘说:“你最傻的是看见富伦同百姓们相对而跪,居然慌了手脚!你那会儿好惭愧的吧?以为自己不该怀疑一个好官吧?”
陈廷敬说:“我的确听山东百姓说,富伦大人是个好官、清官。”
姑娘愤怒起来:“哼,你不光贪、昏、庸,还是瞎子!”
陈廷敬又问:“姑娘说我昏、庸,又是瞎子,我这会儿都认了。可我这贪,从何说起?你见我收了金子,还是收了银子?”
姑娘说:“要不是富伦把你收买了,你甘愿做傻瓜?”
陈廷敬笑道:“好吧,依姑娘的道理,贪我也认了!”
姑娘白了陈廷敬一眼,说:“你的脸皮真厚!”
陈廷敬并不生气,只说:“姑娘,我佩服你的侠肝义胆。可我不明白,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哪来这么大的胆量?你独自游侠在外,家里人就不担心你?”
哪知陈廷敬说到这话,姑娘双眼一红,哭了起来。
陈廷敬问:“姑娘有什么伤心事吗?”
陈廷敬这么一问,姑娘反而揩了把眼泪,强忍住不哭了,却是什么都不说。
马明说:“姑娘,你误会了。咱们老爷正是来查访山东百姓自愿捐粮一事的!”
姑娘冷冷地说:“知道,钦差大人已经查访过了,他见到百姓敲锣打鼓自愿捐粮,见到义仓粮食堆成了山,很高兴啊!我说你可以回去向皇上交差了。你多在济南呆一日,就得多吃三顿饭。那饭钱,到底还是出在百姓头上!”
陈廷敬说:“姑娘,我陈廷敬不怪你,恕你无罪!不过你得先呆在这里,过了明天,我会给你个交待!”
大顺听了心里不服,忙说:“老爷,您怎么能这么同她说话?向她交待个什么?”
姑娘却冷笑起来:“钦差大人别抬举我了,你回去向皇上交待吧!”
陈廷敬却是正儿八经说:“不,姑娘是老百姓,我是朝廷命官。做官的干什么事情,也得向老百姓有个交待!”
姑娘鼻子哼了声,说:“冠冕堂皇!这话你们做官的都是挂在嘴上的!”
《大清相国》 第三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一章(7)
陈廷敬起身,不再多说,转身而去。姑娘仍被带回小屋关着,门外有两个人把守。外头传来幽幽琴声,那是陈廷敬在抚琴。姑娘听琴良久,突然起身,过去敲门。门开了,姑娘问看守:“大哥,你们钦差大人真是位清官吗?”
看守说:“废话!咱钦差大人,皇上着他巡访山东,就是看他为官正派!”
姑娘说:“可我怎么看他糊里糊涂?”
看守说:“你是说,只见他同巡抚大人在一起有说有笑,不见他查案子是吗?”
姑娘说:“他除了呆在行辕,就是让富伦陪着吃饭喝酒,要么就是四处走马观花,他查什么案子呀?”
看守笑了起来:“傻姑娘,钦差大人查案子要是让你都看见了,天下人不都看见了?”
姑娘低头片刻,突然说:“大哥,我想见钦差大人!”
看守说:“都快天亮了,我们老爷这几日都没睡个囫囵觉。”
姑娘苦苦哀求,看守听得陈廷敬还在抚琴,只好答应了。过去报与陈廷敬,把姑娘带了去。谁知姑娘到了陈廷敬跟前,扑通就跪下了,哭喊道:“钦差大人,求您救救我的爹吧!”
陈廷敬甚是吃惊:“姑娘起来,有话好好说!你爹怎么了?”
姑娘仍是跪着,细细说了由来。原来这姑娘姓杨,小名唤作珍儿,德州陵县杨家庄人氏,她家在当地算是有名的大户。陵县这几年大灾,多数百姓饭都没吃的,县衙却要按人头收取捐粮。珍儿爹爹乐善好施,开了粥厂赈济乡亲,只是不肯上交捐粮。县衙的钱粮师爷领着几个人到了杨家庄,逼着珍儿家交捐粮。珍儿爹只说以赈抵捐,死不肯交。师爷没好话说,气势汹汹的就要拿人。村里人都是受过杨家恩的,呼啦一声围过百十人,把那师爷打了。这下可把天捅了个窟隆,师爷回到县衙,只说杨家庄闹匪祸了。第二日,师爷领着百多号人,刀刀枪枪的涌进了杨家庄。
珍儿哭诉着:“衙门里的人把我家洗劫一空,抓走了我爹,说是要以匪首论斩。早几日,我听说朝廷派了钦差下来,就女扮男装,想拦轿告状。可我看到大人您甘愿被下面人糊弄,就灰心了。我一直跟随着大人,想看个究竟。后来我越看越气愤,心想连皇上派下来的钦差都是如此,百姓还有什么活路?小女子这就莽撞起来了。钦差大人,您治我的罪吧!”
“真是无法无天了!”陈廷敬十分气愤。珍儿吓着了,抬眼望着陈廷敬。
大顺忙说:“姑娘,老爷不是生你的气。”
陈廷敬知道姑娘听错话了,便说:“珍儿姑娘,我不怪你,我是说那些衙门里的人。你放心,我会救你爹的。对了,你知道是什么人要杀你吗?”
珍儿说:“我也不知道。”
陈廷敬也觉着糊涂:“这就怪了。衙门里有人认识你吗?”
珍儿说:“他们不可能认识我。”
陈廷敬只好说:“不管怎样,你要小心。事情妥帖之前,你得时刻同我们的人在一起。”
珍儿叩头不止,声声言谢。陈廷敬叫人领了珍儿下去,好生看护,自己再同大顺、马明细细商量。
24
第二日,陈廷敬约了富伦同游趵突泉。大顺、孔尚达和陈廷敬的几个亲随跟在后面。
富伦说:“钦差大人,不是您来,我还真难得如此清闲。”
陈廷敬点头说:“官场上的人哪,清闲不清闲,就看头上是否顶着官帽。今日如果依着您,我俩官服出游,就算是把趵突泉游人全部清走,也是清闲不了的!”
富伦点头不止:“钦差大人高论,高论!我在山东可是一日不得清闲,也就一日都没脱过官服哪!”
陈廷敬笑道:“朝廷就需要您这样勤勤恳恳的好官啊!”
富伦不无感慨的样子:“我来山东赴任前面辞皇上,皇上对我耳提面命,谆谆教诲,我时刻不敢忘记啊!”
陈廷敬说:“巡抚大人如此繁忙,拨冗相陪,陈某真是过意不去!”
遇有小亭,两人坐下。陈廷敬说:“趵突泉真是造化神奇啊。”
富伦微笑道:“是啊,趵突泉三眼迸发,喷涌不息,浪如雪雾,不论冬夏,冷暖如一。”
没多时,有人端上酒菜,两人对饮起来。陈廷敬举杯道:“美景美酒,人间至乐呀!巡抚大人,我借贵地美酒,敬您一杯!”
富伦哈哈大笑:“不敢不敢!再怎么着也是我敬您哪!同饮同饮!”
两人碰杯,一仰而尽。陈廷敬说:“您把山东治理得如此好,就是皇上在此,他也得赏您酒喝啊!”
富伦说:“还望钦差大人回京之后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哪!”
陈廷敬点头道:“廷敬自会把眼见耳闻,如实上奏皇上。”
这时,大顺同陈廷敬耳语几句,富伦顿时有些紧张,却装得没事儿似的。孔尚达也有些着急,望望富伦。他昨夜派去的人没有杀死珍儿,生怕露了马脚,心里虚得很。
陈廷敬同大顺密语几句,回头对富伦说:“巡抚大人,那个行刺我的女子,终于肯开口说话了。我属下已把她带了来。”
富伦怒道:“如此大胆刁民,不审亦可杀了。”
陈廷敬说:“我看此事颇为蹊跷。对了,忘了告诉巡抚大人,昨儿夜里有人想杀死这姑娘,好在我的人手上功夫还行,没让歹人下得了手。”
富伦非常吃惊的样子:“竟有这种事?”
说话间,珍儿被带了过来。陈廷敬冷冷的说:“招吧!”
珍儿低头道:“我想私下向钦差大人招供。”
陈廷敬假言道:“你既然愿意招供,还怕多几个人听见?”
珍儿也说得跟真的似的:“大人要是不依,小女子死也不说。您现在就杀了我吧。”
陈廷敬显得无奈的样子,说:“巡抚大人,您看怎么办呢?回去审呢?我又实在舍不得这无边美景。”
大顺在旁插话:“老爷,那边有一小屋,不如把人犯带到那里去审。”
陈廷敬拱手道:“巡抚大人,对不住,我就少陪了。巡抚大人要是不介意,我就让大顺侍候您喝酒。大顺是我自己家里人,我这里就失礼了。”
《大清相国》 第三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二章(1)
富伦甚是豪爽:“好啊,大顺请坐。”
大顺谢过富伦,斜着身子坐下。
陈廷敬带着珍儿进了小屋,匆匆嘱咐:“珍儿姑娘,你只呆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怕。外头看着的,都是我的人。我有要紧事办,从后门出去了。”
原来陈廷敬早就派马明寻访张汧下落去了,自己这会儿假扮恒泰记的王老板,去同朱仁见面。他从小门出了趵突泉,早有快马候着。
刘景早同恒泰记伙计们对好了口风,这会儿正陪着朱仁喝茶。刘景见陈廷敬半日不来,怕朱仁起疑心,只道:“朱老爷,您请喝茶。实在不好意思,让您等这么久了。”
朱仁知道自己要等的人被巡抚请去游园了,哪敢生气,忙说:“不妨不妨!你们王老爷同巡抚大人交往可是非同一般啊!”
刘景说:“这个自然。巡抚大人还是京官时候,就同我们王老爷亲如兄弟了。”
朱仁说:“我同巡抚大人虽然没有交往,可我同孔尚达先生是好朋友。孔先生说,巡抚大人从不同商人往来,济南这边很多商人都想贴着巡抚大人,人家巡抚大人就是不理睬。孔先生在巡抚大人手下当差,同我交往起来,自然也格外小心。百姓心里有杆秤,都说巡抚大人就是治理手段严酷了些,人倒是不贪。”
刘景笑笑,说:“朱老爷,咱们也谈得投机,您同我私下说句良心根儿上的话,巡抚大人到底贪还是不贪呢?”
朱仁说:“贪这个字,说起来难听。咱们换个说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可是古训哪!是人,他就得爱财!”
刘景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我们做生意,说得再多,不就是一个字?财!”
朱仁突然小心起来,说:“刘景兄,我说的只是人之常情,可没说巡抚大人半个不字啊!这话,说不得的!”
两人正说着,陈廷敬赶到了。刘景马上站了起来,喊道:“王老爷,您可来了!这位是朱家商号的朱老爷。”
朱仁忙站起来,两人拱手过礼。陈廷敬笑道:“朱老爷,幸会幸会!”
寒暄完了,两人开始谈正事儿。陈廷敬接过合同看了,大吃一惊:“义仓的粮食,我怎么敢要?”
朱仁笑道:“义仓的粮食,就是我朱家的粮食。”
陈廷敬故作糊涂,说:“朱老板这话我听不明白。”
朱仁笑道:“既然都是朋友,就没什么隐瞒的了。王老爷同我做生意,也就是在同巡抚大人做生意。”
陈廷敬问:“此话怎讲?”
朱仁说:“山东收成不好,粮食紧缺。巡抚大人不让山东粮食外流,这生意全由我朱家来做。”
陈廷敬说:“难怪朱老爷出价这么高,你可赚大了呀!”
朱仁说:“随行就市嘛!今年山西灾荒更是厉害,你的赚头也很大。”
陈廷敬忧心忡忡的样子,说:“万一朝廷追查义仓粮食下落,怎好交差?我同巡抚大人是多年的朋友了,可不能害了朋友。”
朱仁摇头半日,说:“王老爷您请放心,朝廷来人嘛,多半是能糊弄过去的。”
陈廷敬哈哈大笑,说:“好,就这么着吧,拿笔来。”
陈廷敬提了笔,不留神就写了半个陈字,忙将错就错,胡诌了“陋巷散人”四字,再在后面签上:王昌吉。
朱仁见了,笑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王老板可有颜回之风啊!”
陈廷敬谦虚几句,说:“朱老板,我还得回趵突泉去,巡抚大人还在那里等我哪!若不介意,我给您在巡抚大人那里引见引见?”
朱仁自然喜不自禁,却说:“可是我听孔先生说,巡抚大人从来不见生意人的。”
陈廷敬笑道:“我不也是生意人吗?看谁跟谁啊!”
朱仁拱手作揖不止:“有王老板引见,朱某万分感激!”
正要出门,忽见张汧同马明来了。朱仁是认得张汧的,甚是吃惊,却见陈廷敬拱手而拜:“小民王昌吉拜见知府大人。”
原来马明跑遍济南城,终于在大明湖的小岛上找着张汧了,事先已同他备了底。富伦原想先软禁着张汧,想等陈廷敬走后,再去参他。
朱仁虽满心狐疑,却也只得恭敬拜了张汧:“小民朱仁拜见知府大人。你们这是……”
马明抢着说:“我们家老爷可是朋友遍天下!”
陈廷敬甚是客气:“朱老爷,可否容我同知府大人到里面说句话?”
朱仁低头说:“知府大人在此,朱某还有什么话说?”
去了间僻静房间,张汧依礼而拜,小声道:“德州知府张汧拜见钦差大人。”
陈廷敬忙说:“这是私室,不必多礼。亲家,您受苦了。”
张汧道:“廷敬,富伦在山东口碑极佳,不论做官的,做生意的,还是小老百姓,都说他为官正派,只是有些严酷。他干吗要如此对我呢?我还是不明白。”
陈廷敬说:“先别管明白不明白,你只告诉我,你同他有什么过节吗?时间紧迫,你选拣紧要的说。”
张汧说:“我们个人之间一直友好,只是最近在百姓捐粮这件事上,我以为不妥,没有听他的。”
陈廷敬问:“山东今年收成到底如何?”
张汧叹道:“各地丰歉不一,德州却是大灾。全省算总账,应该也不算丰年。”
陈廷敬说:“富伦却向皇上奏报,山东大获丰收,百姓自愿向朝廷捐粮一成。”
张汧说:“我仍不相信巡抚大人有意欺君罔上,也许是轻信属下了。还有件事,就是救济钱粮发放之策,我同巡抚大人看法也不一样。”
陈廷敬点头道:“我先明白个大概就行了,富伦还在趵突泉等着我哪。”
却说那富伦让大顺侍候着喝酒,看上去已是酩酊大醉,说话口齿都不清了:“钦差大人审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出来呀?”
孔尚达似乎看出了什么,却不敢造次,问:“要不要庸书进去看看?”
大顺忙说:“外头有人守着,有事钦差大人会吩咐的。”
《大清相国》 第三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二章(2)
富伦说话却是牛头不对马嘴:“那小妞长得倒是不错。好好,就让钦差大人慢慢儿审吧,来,大顺,咱俩喝酒!”
富伦其实海量,并没有完全喝醉,只是假装糊涂。他虽说并不知晓珍儿底细,但昨夜派去的杀手也没留下把柄。
过了会儿,有人过来同大顺耳语。大顺点点头,说:“巡抚大人,钦差大人请您和孔先生进去!”
富伦满脸醉色,油汗直流,嘻嘻笑着:“我?请我?好,我也去审审那女子!”
富伦摇摇晃晃,让孔尚达搀扶着,往小屋走去。富伦同孔尚达刚到门口,门就打开了。两人刚进去,大顺马上关了门。孔尚达早看出不妙了,富伦却是醉眼朦胧,笑道:“钦差大人,你可自在啊!”
朱仁顿时懵了,嘴张得老大:“钦差?”
早有人冲上来,按倒朱仁和孔尚达。富伦愣了半晌,忽然借酒发疯:“陈廷敬,你他娘的这是在老子地盘上!”
陈廷敬冷冷道:“巡抚大人好酒量!”
富伦神情依旧蛮横:“陈廷敬,你想怎么样?你扳不倒我!”
陈廷敬不温不火,道:“巡抚大人此话从何而来?我不是为了扳倒你而来的!”
富伦喊道:“皇上是我娘养大的,皇上小时候还叫过我哥哩!”
孔尚达跪在地上着急,知道富伦说的句句都是死罪,有心替他开脱,说:“巡抚大人,您喝多了,您不要说醉话了!”
陈廷敬瞟了眼孔尚达,说:“你倒是很清醒啊!”
孔尚达朝陈廷敬拜道:“学生孔尚达请钦差大人恕罪!”
陈廷敬听着奇怪:“我哪来你这么个学生?”
孔尚达说:“学生曾应会试,可惜落了第。钦差大人正是那一科考官!”
陈廷敬怒道:“如此说,你还是个举人啊。一个读书人,又是孔圣之后,巡抚大人这里好多鬼主意都是你出的!真是辱没了孔圣人!”
孔尚达伏在地上,说:“学生知罪!”
陈廷敬突然指着孔尚达骂了起来:“孔尚达,证人证词都在这里。因为你的调唆欺骗,又背着巡抚大人擅行其事,山东可是弄得民不聊生!你至少有七宗罪,休想赖在巡抚大人头上:一,欺君罔上,作假邀功;二,敲诈百姓,置民水火;三,倒卖义粮,贪赃自肥;四,私拘命官,迫害循吏;五,勾结劣绅,压榨乡民;六,弄虚作假,哄骗钦差;七,牧民无方,治理无状!”
大顺、马明、刘景、珍儿等面面相觑,不知陈廷敬此话何来。罪分明都在富伦头上啊!富伦也觉着奇怪,却少不了顺着楼梯下台。他晃晃脑袋,似乎方才醒过酒来:“唉唉唉,我这酒喝得……”
富伦说着,狠狠瞪了眼孔尚达,愤恨难填的样子。孔尚达先是吃惊,待他望见富伦的目光,心里明了,忙匍匐在地:“这……这……这都是我一个人做下的,同巡抚大人没有半点关系!”
陈廷敬转而望着富伦说:“巡抚大人,您的酒大概已经醒了吧?孔尚达背着您做了这么多坏事,您都蒙在鼓里呀!”
陈廷敬说罢,吩咐马明将孔尚达带下去,暂押行辕。富伦痛心疾首:“钦差大人,富伦真是……真是惭愧呀!我刚才喝得太多了。这个孔尚达,还是交给本抚处置吧!”
陈廷敬便依了富伦,由他带走孔尚达。富伦满心羞恼,却无从发作,只道:“钦差大人,容本抚先告辞,改日再来行辕谢罪!”
又回头好言劝慰张汧,只道:“张大人,孔尚达竟然瞒着我把您关了起来,无法无天!本抚自会处置他的。”
两人其实心里都已明白,话不挑破罢了。富伦说罢,拱手施礼,低头匆匆而去。陈廷敬便命张汧拘捕朱仁,着令陵县立即释放珍儿爹,抄走的杨家财物悉数发还。
珍儿跪下叩头:“钦差大人,珍儿谢您救了我和我爹!珍儿全家向您叩头了!”
陈廷敬忙请珍儿起来,珍儿却跪着不动,似有话说。原来珍儿问陈廷敬为何包庇富伦。陈廷敬笑道:“珍儿姑娘,我同你说不清楚。巡抚大人是朝廷命官,我还得奏明皇上。”
珍儿仍是不起来,说:“我可看你处处替富伦开脱罪责!”
陈廷敬不知如何应答,嘴里嗫嚅着。张汧说:“珍儿姑娘,你这会儿别让钦差大人为难,有话以后慢慢说吧。”
大伙儿劝解半日,珍儿才起来了。
夜里,陈廷敬同张汧在行辕叙话。陈廷敬说:“你我一别十几载啊!”
张汧长叹道:“家瑶嫁到我家这么多年,我都早做爷爷了,可我还没见儿媳妇一面啊!真是对不住了。”
陈廷敬说:“家国家国,顾得了国,就顾不了家。我倒是三年前老母患病,回乡探视,见到了女婿跟外甥。家瑶嫁到您张家,是她的福份!”
张汧忙说:“犬子不肖,下过几次场子,都没有长进。委屈家瑶了。”
陈廷敬却道:“话不能这么说,只要他们自己小日子过得好,未必都要有个功名!”
张汧又是摇头叹息:“唉,说到功名,我真是怕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富伦大人是这么个人哪!当年我散馆之后点了知县,年轻无知,不懂官场规矩,手头也甚是拮据,没有给京官们送别敬,得罪了他们。从此就在县官任上呆着不动。后来富伦大人来了,见我办事干练,保我做了知府。我一直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没想到他居然勾结奸商倒卖义粮!”
张汧说上任巡抚郭永刚大人被朝廷治罪,其实是冤枉的。原来地方上受灾,清查灾情,大约需费时三个月。从省里上报朝廷,大约费时三个月。朝廷审查,大约费时四个月。朝廷又命各地复查,又得花三个月时间。再等朝廷钱粮下来,拨到灾民手里,又要大约五个月。如此拖延下来,百姓拿到朝廷救济钱粮,至少得一年半,有时会拖至两年。救灾如救火,等到一年半、两年,人早饿死了!灾民没法指望朝廷,只好逃难,更有甚者,相聚为盗。德州还真是闹了匪祸,正是这么来的。
陈廷敬听罢,问道:“您认为症结在哪里?”
张汧说:“症结出在京城那些大人、老爷们!户部办事太拖沓,有些官员还要索取好处费。张大人就因救灾不力被参劾的,其实该负责任的应是户部!”
陈廷敬又问:“富伦是怎么做的呢?”
张汧说:“我原以为富伦只是迂腐,现在想来方知他包藏祸心!他说得冠冕堂皇,说什么,救济之要,首在救地,地有所出,而民有所食;地无所出,民虽累金负银,亦无以糊口也!”
陈廷敬问:“所以富伦就按地亩多少分发救灾钱粮是不是?”
张汧道:“正是如此。山东这几年连续大灾,很多穷人没有吃的,就把地廉价卖掉了。德州劣绅朱仁,十斤玉米棒子就要买下人家一亩地!大户人家良田万顷,朝廷的救济钱粮随地亩发放,绝大部分到了大户手中,到了穷人手里就所剩无几了!像珍儿爹杨老爷那样的大户也是有的,却会被衙门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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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相国》 第三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二章(3)
陈廷敬恍然大悟:“难怪大户人家都爱戴他们的巡抚大人!”
张汧继续说道:“可是,负担税赋的时候,富伦的办法又全部反过来了。他说什么,普天之下,共沐皇恩,税赋均摊,理所当然。结果,税赋却按人头负担。又是大户沾便宜,穷人吃亏!廷敬,我写个折子托您代奏皇上,一定要把富伦参下来!”
陈廷敬摇头半日,说:“张汧兄,富伦,你我是参他不下的!”
张汧很是不解,说:“他简直罪大恶极呀!这样的官不参,天理不容!”
陈廷敬悄声儿说:“您还记得富伦醉酒说的那两句胡话吗?那可不是胡话!富伦喝酒是有名的,可以一日到晚不停杯,在京城里号称三日不醉!”
张汧惊问:“富伦他娘真是皇上的奶娘?”
陈廷敬神秘地摇摇头,说:“这话您不该问。另外,富伦还有明珠罩着!”
张汧叹息不已,竟有些伤心。两人良久不语,似乎各有心事。张汧忽又说:“不参富伦,您自己如何向皇上交差呀?”
陈廷敬说:“我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办人的。张汧兄,行走官场,得学会迂回啊!”
张汧想不到陈廷敬会变得如此圆滑,但碍着亲戚情份,不便直说。陈廷敬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却也顾不上解释,反而说:“我不仅不会参富伦,还会帮他。”
张汧更是吃惊,问:“不参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帮他?”
陈廷敬摇头说:“日后再同你说吧。”
次日,张汧辞过陈廷敬回德州去。张汧心里有很多话,都咽了回去。他想尽量体谅陈廷敬,看他到底如何行事。珍儿也要回陵县去,正好同张汧同路,便骑马随在他的轿子后面。
陈廷敬送别张汧和珍儿,应了富伦的约,去城外千佛山消闲。两人乘轿上山,清风过耳,满眼苍翠。上了半山腰,望见一座七彩牌坊,上书“齐烟九点”四字,陈廷敬不禁连声赞叹。富伦听得陈廷敬嘴里啧啧有声,便吩咐轿夫歇脚。大顺、刘景、马明等并富伦的随从都远远的跟着。回首山下,村庄、官道、田野,小得都像装在棋盘里。
陈廷敬极目远眺,朗声吟道:“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富伦听了,拱手道:“陈大人果然才学过人,出口成章啊!”
陈廷敬忙摇摇手说:“巡抚大人谬夸了,这是李贺的名句,写的正是眼下景色。”
富伦顿时红了脸,自嘲道:“富伦虽说读过几句书,但是在陈大人面前,却是个粗人,哪知道这些啊。倒是听说这里是上古龙潜之地。舜帝为民时,曾躬耕千佛山下。我刚来山东时,专门上山祭拜了舜帝,以鼓励百姓重视农耕。”
“全赖巡抚大人勉励,山东百姓才不忘务农根本啊!”陈廷敬点点头,突然转了话峰,“今儿您我头上没有官帽,又不在官衙,两个老朋友,说说知心话吧。”
富伦故作玩笑,掩饰内心的尴尬:“趵突泉也不是官衙啊!钦差大人,今儿要不是我约您来的,我真会疑心这千佛山也暗藏玄机哩。”
陈廷敬哈哈大笑:“巡抚大人开玩笑了。您是被属下蒙骗,我会向皇上如实奏明的。”
富伦拱手道了谢意,又道:“陈大人您可是火眼金睛哪!我真是糊涂!今年山东有的地方大获丰收,可也有的地方受灾很重,我怎么就轻信了那些小人!税赋按人头分摊,救济钱粮按地亩发放,确实有不妥之处。”
陈廷敬笑道:“巡抚大人,折子还是您自己上,我可以代您进呈皇上。您不妨先为捐义粮一事向皇上请罪,再向皇上提出两条疏请,一是今后税赋按地亩平均负担,二是救灾钱粮按受灾人头分发。”
富伦明白陈廷敬的意思,就是要他自己拉的屎自己吃掉,可也没有办法了,便道:“正是正是,我已想好了怎么向皇上进折子。”
陈廷敬点头道:“我想全国各地都会有税赋不均和救济钱粮发放不当的弊病,皇上如果依您所奏,并令全国参照执行,您就立了大功!您认一个错,立两个功,皇上肯定会嘉奖您的!”
两人哈哈大笑,再不谈半句公事,只是指点景色,尽兴方回。入城已是掌灯时分,富伦恭送陈廷敬回到行辕,自己才匆匆回衙里去。进了巡抚衙门,富伦水都顾不上先喝一口,只领着一个亲随,急急地去了大狱。他只叫狱卒和亲随远远的站着,独自去了孔尚达监舍。
猛然见了富伦,孔尚达两眼放光,扑上来哀求:“巡抚大人,我跟随您这么久,可是忠心耿耿呀!您一定要救我啊!”
富伦唏嘘半日,叹息着说:“尚达啊,摆在你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我俩都掉脑袋,二是您一个人掉脑袋!”
孔尚达听了,脸色大变:“啊?哼,对您是两种选择,对我可是没有选择!”
孔尚达说罢嚎啕大哭,叫骂不止,只道富伦忘恩负义,落井下石。富伦并不生气,听他哭骂。眼看着孔尚达骂得气喘,只知嘤嘤而泣了,富伦才说:“不是我不肯救你,是救不了你!尚达,假如我俩都死了,你我的妻儿老小怎么办?只要我活着,你的妻儿老小,我是不会撒手不管的!”
孔尚达凄厉哭号:“我自己都死了,还管什么妻儿老小!我不会一个人去死!要死我也要拖着你一块儿去死!”
富伦跺脚大怒:“你这个糊涂东西!我念你随我多年,一心想照顾着你。不然,我这会儿就可以杀了你!”富伦说着,凑近孔尚达,悄声儿说,“你不听我的,明天狱卒就会向我报告,说你在牢里自尽了!”
孔尚达怒视富伦良久,慢慢低下头去,说:“家有八十老母,我真是不孝啊!”
富伦放缓了语气,说:“尚达放心,你的老母,就是我的老母,我会照顾好她老人家的。”
孔尚达不再多说,只是低头垂泪。富伦又说:“尚达不必如此伤心,大丈夫嘛,砍了脑袋碗大个疤。陈廷敬太厉害了!他让我在皇上面前认一个错,立两个功,说是以功抵过。可我回头一想,这三条都是让我认错!我是吃了哑巴亏,还得感谢他的成全之恩啊!”
孔尚达突然抬起头来,说:“巡抚大人,可您想过没有,假如皇上以为您功不抵过,怎么办?”
富伦说:“轻则丢官,重则丧命!”
孔尚达眼里露着凶光,说:“庸书以为,不如让陈廷敬先丧命!”
富伦连连摇头:“不不不,行刺钦差,这事断不可做。”
孔尚达说:“哪能让巡抚大人自己下手?”
富伦问:“您有何妙计?”孔尚达说:“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也不怕来世不得超生,最后向巡抚大人献上一计!”
富伦说:“假如真让陈廷敬回不了京城了,你也许就没事了。快说!”
孔尚达神秘道:“德州不是闹土匪吗?”
富伦问:“老夫子的意思,是让土匪去杀陈廷敬?”
孔尚达点点头,叫富伦俯耳过去,细细密语。
《大清相国》 第三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二章(4)
25
陈廷敬去巡抚衙门辞行,富伦迎出辕门,两人携手而行,礼让着进了二堂说话。待衙役斟上茶来,陈廷敬说:“巡抚大人,这些日子多有打扰,实在抱歉。”
富伦恭敬道:“钦差大人肩负皇差,秉公办事,何来打扰。唉,不是您陈大人真心帮忙,我富伦这回只怕就栽了!”
陈廷敬自是客气,直说岂敢。闲话会儿,陈廷敬说:“既然公事已了,我就不再在您这里碍手碍脚了,明日就启程回京。”
富伦挽留说:“钦差大人何必如此匆忙?不妨多住几日,我陪您在山东好好走走。”
陈廷敬叹道:“唉,没这个福气啊!杜工部有诗道,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他说的那个亭子,应在大明湖吧?我看不了啦,只好留下遗憾。”
富伦脸上微露尴尬,说:“那个亭子,正是孔尚达关押您亲家张汧的地方。唉,既然钦差大人急着回京复命,我也不好相留了。”
富伦执意要送上程仪两千两银子,这些早已是惯例了,陈廷敬只是略作客气,吩咐大顺收下。却又有衙役抬出两个大箱子,陈廷敬惊疑道:“巡抚大人这是为何?”
富伦又是哈哈大笑,说:“钦差大人是怕我行贿吧?我富伦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要不是您到山东辛苦一趟,我富伦迟早会沦为罪人哪!为了聊表谢意,我送钦差大人两块石头。这不为过吧?打开让钦差大人瞧瞧。钦差大人,请吧。”
陈廷敬起身,衙役小心打开箱子,只看得见大红绸缎。揭开红绸缎布,方才见着奇石。富伦说:“这是山东所产泰山石,号称天下第一奇石。”
陈廷敬摩挲着那奇石,赞不绝口:“真是绝世佳品呀!巡抚大人,这太珍贵了吧?廷敬消受不起啊!”
富伦说:“钦差大人说到哪里去了!再怎么着,它也只是两块石头!”
陈廷敬点头道:“好好,巡抚大人的美意,廷敬领受了!”
次日大早,陈廷敬启程回京。富伦本来说要送出城去,陈廷敬推辞再三,两人就只在辕门外别过了。辞罢富伦,陈廷敬上了马车,一路出城。街上观者如堵,有说这回来的钦差是青天大老爷的,有说照例是官官相护的,有说那骡背上的大箱子装满了金银财宝的。七嘴八舌,陈廷敬他们通通都没听见。
走了十几日,又加到了德州境内。大顺笑道:“老爷,这儿正是您来的时候,老百姓跪道迎接您的地方,是吧?”
陈廷敬也笑了起来,说:“老百姓耳朵真有那么尖,又该赶来相送了。”
说话间,忽听得喧哗震天。只见山上冲下百多号青壮汉子,个个手持刀棍。刘景、马明等见势不妙,飞快地抽刀持棍,护着陈廷敬的马车。大顺吓得背冒冷汗:“乖乖,这可不像是来送行的啊!”
刘景喝道:“你们什么人?”
有人回道:“我们要杀贪官,替天行道!”
刘景怒道:“大胆,车里坐的可是钦差!”
那人叫道:“我们要杀的正是钦差。兄弟们,上!”
陈廷敬竟然下了马车,大顺拦也拦不住。刚才打话的那人喊道:“兄弟们,杀了那个贪官。”
正在此时,远处又杀过一伙人来,呼啦啦叫喊着。大顺更是慌了:“老爷,怎么办?又来了一伙,这下可完了。”
陈廷敬喊道:“你们都住手,听本官说几句话!”
好汉们哪里肯听?蜂拥而上。大顺心里正着急害怕,忽然眼睛放亮:“老爷,您看,珍儿!”
只见珍儿飞马前来,大喊:“李疤子,你们快住手,你们瞎眼了!”
原来为头的那个好汉叫李疤子,也是杨家庄的人,认得珍儿:“啊,珍儿小姐!”这时,珍儿爹带着家丁和杨家庄的百姓赶来了。
珍儿爹跪下拜道:“小民谢钦差大人救了我杨家!”
陈廷敬扶起珍儿爹,说:“老人家不必客气!您有个好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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