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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红尘

_2 水月华(当代)
于是一接触到墨尘的眼神,他便狠狠地瞪回去。
好有趣,那人的眼神凶得很可爱。
正看着青帝二人私语的墨尘,发觉被称为“龙帝”的白衣仙人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便回予礼貌的微笑。
龙帝再次狠狠地瞪回去。
墨尘又回予优雅的微笑。凝眸,这次用了点摄魂术。
哼,敢对我用法术。你也太小看我了。
龙帝回瞪……
瞪~~~~~~~~~~~~~~~~~~~~~~~~~~~~~~~~~~~~~~
青帝望望一脸笑容的狐辰王,再看看旁边杀气腾腾的好友,两人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大眼瞪小眼的。他不禁摇头苦笑。
这样继续下去也不是办法,心念所动,他水袖一挥,流云般挡住了他们之间针锋相对的视线。
“好了,莲,不要用那么凶恶的眼神对待仙友,天帝即将驾临,取下你的面具,我们进殿吧。”
“好。”虽然有些不满,龙帝还是对他言听计从,不再用眼神和别人缠斗不休,扬手间,已摘下脸上的白银面具。
原以为,被封为天界第一战神的龙帝,面具下想必是何等相貌堂堂,英姿飒飒的模样。
然而,在看到那张脸时,墨尘还是被大大地惊了一吓,呆了一阵。
龙帝的容颜,用惊艳二字实不足以形容,那应是:
——幽独空林色,静隐倾城姿。水色连天滟,蹁跹飞雪迟。
这样的美丽如果是长在天界任何一位仙女的身上,绝对是一种福分,但身为武将的龙帝有着一张令人浮想联翩的脸,委实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墨尘会心一笑。可以理解龙帝刚开始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原由了。
真是非常有趣的人物,想必这次天翔祭不会闷得慌了。原本萧瑟的心情一时间舒展了不少。
随即,他跟在那两道卓越不群的身影后面,进了凌霄殿。
****** ******
“记得当时天帝要我舞剑,而你为我弹琴的事么?”
“当然记得,毕生引以为耻的事怎么可能忘得了?”
“呵呵……你还那么介意?”
“你根本都不知晓我后来付出的代价有多重……” 潋一想起当日之事,脸都绿了。
************
宴罢。
天帝意犹未尽地对列座的狐辰王说:“听闻圣卿剑术高绝,可否为朕舞一曲?”
“承陛下厚爱,墨尘就不推辞了,只是臣也听闻青帝殿下的琴艺冠绝天下,可否请他为臣的剑舞抚琴?”
天帝转而问伴于身侧的青帝:“织锦意下如何?”
青帝心知墨尘醉翁之意不在酒,轻轻笑着刚想应允,却听见有人推桌而起。
“慢着!”只见龙帝脸若冰霜,大步走上前来:“狐辰王殿下只是想要一个人为你抚琴助兴,何必劳烦织锦,我来为你抚琴好了。”
“那……能得龙帝青睐,再好不过。有劳,有劳。”墨尘心中偷笑不已。“我在殿外等候。”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青帝知晓好友关心袒护之意,但看到那两人之间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特别是深知龙帝冷傲的脾性,他开始觉得有些头大。“莲,你会抚琴么?”
自幼喜欢舞刀弄枪的好友,从来都不屑碰这些丝竹歌乐之物的。
“天下还没有难得倒我的东西,阿织,借你的琴一用。”龙帝扬一扬眉,神情甚傲。
“好的,你要小心……”青帝不忘叮嘱。
“放心,要担忧的是他!”话音未散,他的身形已一闪而没,转瞬现于殿外。
“我要你小心的是我的爱琴。”青帝无奈地把接下去的话说完,虽然该听见的人已听不见了。
梅影疏绝,雪意正浓。他在花前舞剑,他在花下抚琴。
墨尘手里的剑名“初晴”,取“小雪初晴”之意。
龙帝指下的琴曰“回雪”,应“起舞回雪”之境。
几瓣梅花悠悠飘落,墨尘用剑轻轻一舞,残红即碎为点点妃色。再一舞,妃色也散去无痕。
“好剑法。”龙帝说道,继而双手在弦上一挥,如水般的乐音流泄而出。琴音先是低徊幽咽,如石下清泉,暗抑不可闻,又似清风明月,平淡了无痕。
墨尘的剑也舞得分外轻灵飘忽,剑尖在梅花间轻颤,前后左右随意穿插,剑势却柔和得不曾惊起花间休憩的粉蝶。
霎时,龙帝的琴音一变,风雨之声大作,仿佛疾风吹至荒凉大漠,两军在此交战,刀光剑影,战鼓齐鸣。无数将士在沙场厮杀,热血染红了铠甲。残阳如血,马蹄声碎,战旗于劲风中飒飒生响,终被折断,落进奔流不息的江水中……
墨尘的剑势也随之一变,化轻灵为凝重,大开大阖,似纵马奔驰于无边雪原,引弓射苍月。
他剑上的罡风激起层层冰雪,弥漫出一片幻梦般的景致。
一心想要给墨尘一点警告,龙帝手下的琴愈奏愈疾,玄风和真气贯注于七弦之上,每一下的音律都锐利如剑,风刃于无形中劈开冷寂的气,向起舞的人袭去。
好厉害的凝气成剑,御风如刀。
面对天界第一武将,墨尘不敢轻视,他的剑势更加绵长细密,剑气暴长,白光潋滟,整个人似在风雪中旋舞,煞是好看。
龙帝的琴音如怒涛卷霜雪,迅猛而激烈;墨尘的剑招却变得像一只飘舞的燕,在风雪中静静舒展羽翼,盘旋而上。
“好剑法,好琴艺,真是精彩!精彩!”天帝不由脱口赞道。
青帝却暗自担忧:莲似乎是用了御风之术,若再斗下去,灵霄殿外的千顷梅林怕要毁于一旦了。
心绪不定时,忽听见“回雪”发出一声裂帛般的脆响,七弦齐断。
而墨尘手中的名剑“初晴”也铮一声断为两截。
想是宝剑名琴承受不住他们二人贯注在上面的气,同时身死。
梅林一片凄惨景象,断枝残叶铺满地,落梅如雪乱。
而被剑气,罡风卷起的飞雪,此刻,犹在漫天旋舞,久久不息。
手里握着半截残剑,立于这一天一地的飞雪中,墨尘恍如做了一场流水落花的美梦。
许久不曾如此梦过了,自从自己将梦境扼杀于荒无人烟之处。
而梦中人在一万年后的现在,在细雪纷飞之处遥遥向他微笑,寂寞如雪……
大梦初醒。
“杨筝……”隔了无数个日夜,他终于可以再次唤出这个名字。
杨筝,杨筝……
他小声地唤着。心中有个坚冷如冰的地方融化了,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液体开始潺潺流动……
心,也不那么冷了。
抬眼,方见青帝和龙帝在不远处已凝视了自己很久,他收敛心神,一笑回礼;“龙帝琴艺高绝,墨尘佩服。”
“哼,你的剑法也不差。”依旧是冷冽的声音,不过那苍银色的瞳仁中多了一抹欣赏的颜色。
“莲,你的琴艺果真是天界第一啊。”青帝不由对身旁的好友微笑道:“不过却是杀伤力第一而已。”
三人望见身后梅林的凄惨景象,相视而笑。
末几,青帝似想起一事,对龙帝说:“莲,你好像毁了我最心爱的一张琴啊。”
“这,这……我一时失手……”方才还神色自若的人现在神情大窘,“阿织,是我的错……”
“哦?那你要如何补偿我呢?”青帝微笑着斜睨着他。
“阿织想要什么都行。”龙帝爽快地回答。
“这个么……”青帝微微一笑,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然后墨尘就看见那位高高在上的龙帝顿时脸若死灰。
“阿织,你又在和我开玩笑吧?”
“我像么?”
向墨尘行礼告辞后,青帝优雅地步回殿内,而身后,好友犹在不停地追问:“阿织,阿织,你不会当真的吧……阿织……”
“有何不可……”青帝气定神闲。
“可,可是……阿织……”
方才还一脸神气的人现在却垂头丧气地跟在别人后面。
看得出来,那位高傲不群的龙帝对他的好友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总被吃得死死的,就好像一只骄傲的龙围着一朵花团团转一样。
墨尘不由宛尔一笑。
*******   *******
“一直想问你,后来你给了青帝殿下什么补偿?”墨尘打趣地说。
“不想死就别问!”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过头。“我都忘了。”
这像是忘了的人说的话么?分明是托词。
墨尘也不拆穿他,继续说:“那么,你为何问我织锦的去处呢?”
“织锦被贬下凡的事你知晓么?”潋神色凝重。
“知道,那件事在天上界已传得沸沸扬扬。听说天帝为了他手下的一个花仙,将青帝殿下贬到了下界……”
“不仅如此,他还命织锦要接受十世轮回的惩戒,方可回归天界。真是荒唐!”潋言语中难抑愤怒之意,“阿织下凡时我正在欲界天征战西方鬼族,等我功成回还时,阿织已降世多年。芙蓉城人去楼空,很是凄凉……”
说到这,连一向冷傲的龙帝也不免神情黯淡。
“我听说青帝殿下与现任天帝之间有很深的渊源。”墨尘沉吟道。
“是的,当今天帝名月昭,他还是太子的时候,织锦便是他的老师,月昭继位后,封织锦为丞相,位于一人之下,众仙之上。没想到他称帝不足千年,便这样对待自己的恩师。”
“人间不同仙界,善恶纷争甚多,青帝殿下要历经十世轮回,实是不易啊。”那朵长于天界的仙花,从未受到凡尘俗世的纷扰,如今要在红尘中尝遍爱恨生死的滋味,委实令人忧心。也怪不得龙帝会不顾天条下来寻找。
墨尘似乎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如若找到他,你想怎样?”
“我绝不会让阿织受轮回之苦,我要帮他跳出轮回。”潋断然道:“但是我寻觅了许久,都没有他的下落,所以这次才会来找你,我想你也许会知道阿织转生到了何处……”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青帝殿下的行踪。”墨尘略带歉意说。
潋难掩失望之意,纤长的眼睫在冷澈的瞳印下重重阴影。墨尘这时才发现,龙帝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妥,他肌肤的颜色很白,白得几近透明,头发是银色的,眼睛也是银色的,整个人素得像一株水仙。然而,在这个谈笑自若的人身上,他感觉不到一丝活着的气息。
墨尘讶然说:“难道,你这个身体已经……”
“这个身体已死。”潋点点头,淡淡说,“为了不惊动天界,我用了移魂之术,我的本体还在水晶宫里睡着,只有元神附在了这个叫潋的凡人身上。”
“天下凡人数不胜数,你何必要选一个已死的身体呢?”
“我的元神太庞大,普通的人类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而且很难找到一个和我元神契合的身体。当年找到潋时,他已经死去,但只有他的身体可以与我的元神契合,所以无奈之下,只有附在了他的身上。”潋轻叹了口气道。
“这么脆弱的身体,想必连五成的法力都发挥不出来吧。”墨尘若有所思道。
“只有三成不到,一旦用了三成以上的力,这个身体将崩溃。”潋静静地回答。
“这么说来……”墨尘忽然微笑着靠近,靠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只有三成不到的法力,你的处境可是很危险的哦。”他的手指轻巧地把玩着潋颈边的一缕银发,极为暧昧。
“三成已足够让一般的妖精无法近身,只要不遇上你这样的家伙就好。”潋狠狠拍开了墨尘玩弄他头发的手,又恢复了以前瞪人的冷冽眼神。
真有趣……每次见到他,墨尘总忍不住要用言语逗他生气,这点,他和喜欢作弄好友的青帝不相上下。
倏地,潋眼神一冷,望了船外一眼,说道:“有一个我不愿见到的人来了,就此告辞。”
“等等,你还没帮我把龙鳞取下来啊……”
墨尘来不及挽留,只见潋身形一晃,已化为一道飘逸的白影掠出画舫,远远飘落在宁静的水面上,继而施展开御水凌波的身法,几个起落,翩若惊鸿,那点白影已离船甚远。
而追出船外的墨尘,身形忽然停了下来,他发现离画舫很近的一侧有一个玄色的身影,静静地立于水面,仿佛许久以前已经在那里等候着。
清朗的月色下,墨尘看见那是个眉目俊秀的青年,身形修长挺拔,年纪很轻,眼神却很沉稳锐利,而那凌厉的眼神似乎在远远跟随着潋素色的身影。
那孩子,好大的一股煞气,排山倒海般,令人窒息的煞气。墨尘隐隐觉得那人有些异于常人,他的额上似乎印着三色的龙鳞,想必是潋的九玄龙王印。
难道这是潋做的手脚?如果潋惹上了这样的人物,那便麻烦了。
转念间,墨尘发现他冷冷地望了这边一眼,目光如电,而后便追着前方若隐若现的身影离去。
令墨尘诧异的是,那青年飞掠渡水的身法和潋的如出一辙。一样的曼妙,一样的轻灵优雅,只是潋施展起来多了几分飘然的仙气,而那青年则更矫健而已。
不多时,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便如追逐的蝶,融入对岸的夜色中。
遥望远处,墨黑的天幕上有星斜斜陨坠,墨尘不由轻叹:青帝降世,龙王下凡,时值多事之秋,红尘三界,怕是很快就要风起云涌。
旋身,只见他宽大的衣袖一扬一遮,身形也于瞬息隐没。
徒留下华丽庞大的画舫,静静地卧于水中,随波荡漾……
第六话 纸醉金迷地 醉生梦死乡
元宵虽过,秦淮河一带的河亭上,仍挂着各式彩灯,飞檐朱栏,掩映着琉璃灯火,沿河两岸,精致华丽的河房描金绘银,雕梁画栋,绣花帷幔从拱门顶部长长地垂曳于地,玫瑰红、橄榄青、烟波绿、茄儿紫,浅灰、明黄、琥珀……装扮出一个如锦如画的世界。
一到华灯初上,楼里灯火辉煌,倒映到秦淮河里,更显光怪陆离。
“醉卧红尘”面朝秦淮河,大门外迎面贴着一副龙飞凤舞的联子,上书:
纸醉金迷地,醉生梦死乡。
坐镇醉卧红尘的,是金陵最有名气,也是最得罪不得的女子——嫣无心。
届时,楼内一群莺莺燕燕正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什么。
“轻红姐姐,听说上次来这里撒野的李公子得了失心疯?”一个黄衣丫鬟问道。
绯色衣裳,年龄稍长的女子应道:“我也只是听李府的下人说过,他们公子自从游河之后,就一直疯疯癫癫的,一见到谁就死盯着人家的眼睛看。那些下人们都说他们公子一定惹上了什么妖精,被摄去了魂魄。”
“前些日子李府还想派人过来我们这儿查证,还好被无心小姐挡了下来了。”
“当然了,无心小姐动动手指头,金陵城里的达官贵人都会颤一颤,他们李家就仗了亲戚在京城做官,竟敢来我们这里掳人,也太过分了。 ”另一个朱裳美婢接口道。
“不过那天小姐知道杨公子给人掳走之后,脸色都变了,琴儿吓了一跳,总觉得小姐变得有点不像我们小姐了。”
“什么话嘛,杨公子是小姐的贵客,小姐当然紧张啦。话说回来,姐妹们,你们有谁见过杨公子的眼睛?”
“是哦,他住进紫竹轩那么久,但是就连去那里伺候的莺莺都说从来没正眼看见过,只远远看着,就觉得那双眼睛绝妙不可方物,仿佛就要摄人魂魄一般……”
“我说,那位杨公子会不会真是什么妖精,李公子的失心疯就是因他而起的……”
“有可能,杨公子回来后,就传出李公子发疯的消息,好凑巧哦。”
“应该不会吧,他和小姐交情那么好,我们家小姐又怎么会和个妖精是朋友呢。”
“哎呀,我们不要再争论什么妖精不妖精了,我倒是觉得,无心小姐对那杨公子动了心呢。”最小的蓝裳少女得意地说道,一句话倒真的压住了众人的声音。
恰在此时,一个黄莺般清越动听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都聚在一起说什么来着?”
话题的核心人物——金陵花魁嫣无心袅袅婷婷地从珠帘内走出,一身烟波绿的长裙,如临波杨柳,摇曳生姿。如云的秀发在头顶盘了个松松的发簪,几缕垂至脸颊的发丝却好似出挑的红杏,秀气中带着几许俏丽和顽皮。翦水双瞳,灵动且妩媚,此时眸光向四周一掠:“谁对谁动了心啊?”
众女子低低笑着,纷纷掩口不答。
“你们啊,拿谁说笑都可以,莫拿杨公子来说笑。”无心想板起脸来训话,无奈对着她们,哪冷硬得起来,末了,她美目一瞪,狡黠地补了一句:“动心的是你们吧。“
“小姐,你笑我们……”一语中的,大半人都倏地飞红了脸。
无心不由暗自叹气,公子啊公子,你再住下去,只怕醉卧红尘里大半的人魂儿都要丢了呀。
众人正说说笑笑着,门外踱进来一道素色的身影。
那人静静走进这笑意盈盈的烟花之地,白衣戈地,银发低垂,清瓷似洁净的脸上,那眉眼仿佛用工笔细心描绘而成,苍银色的瞳,顾盼之间,却有锋芒隐现,让那晚菊般清瘦荏弱的人无形中带着压倒一切的凌厉气势。
与那人目光相对,无心不由心中一凛,这眼神,怎么凭的熟悉。
“请问公子到醉卧红尘来,想见那一位姑娘呢?”
“叫你家公子出来。”语音淡淡,语意却不容拒绝。
“咦?公子?”无心一愣,遂脑筋一转,展颜笑道:“我家公子素爱清净,他不见客的。”
“我和你家公子是旧识。”冷澈如雪落寒梅的眼瞳神光一现,“不要多说了,若杨墨尘不肯出来见我,我进去就是。”
白衣人挥挥衣袖,便要大步走进去。
无心心中疑云更深,那人怎么可以直呼公子的名讳,而且,这样霸道的气势倒有些象她印象中的某个人,那个傲视天下的尊贵之人。难道……
“等等……”无心回过神来,忙伸手拦住他,“公子贵姓,让我帮公子进去通传一下。”
身形顿了顿,他秀气的眉微蹙:“真是麻烦,就跟他说我姓龙……”
“龙……龙……”无心瞪圆了一双杏眼,话也结巴起来,“难道……您是龙……龙帝……殿下?”
“嗯。”龙帝有些不耐地点头。
嗡一声,无心脑子里霎时象炸开了锅,脸上即刻飞上了两簇流霞,妖妖娆娆的,红得象春日的桃花。
天,竟然是龙帝。
思慕已久的意中人忽然在眼前出现,自己不但没认得出来,方才还对他诸多刁难,无心现在羞得只想挖地三尺,一头钻进去了事。
都是公子不好,明知龙帝驾临人界,也不事先打声招呼,这次真是糗大了。
暗地里,无心倒怪起墨尘来了。
从白石铺就的甬道向前,穿过一道曲折悠长的回廊,便进入一处幽静的院落。院中湘竹滴翠,竹林里有石笋参差,错落有致。一座小假山下植有几株白杜鹃,白色的杜鹃虽有欺霜胜雪之姿,骨子里却透着繁华锦簇的浓艳。这几株花儿开得正盛,如同一片白云压住了重重青翠,月下倒带着几分艳煞。
迎面一座楼阁,便是“紫竹轩”了。
上了阁子,一眼便望见朝外正中的紫檀条几上,陈列着一幅白狐绣屏。旁边一只鸡血胆瓶,瓶中插着几枝未开残的白梅,素雪点点,在苍青枝头宁静的休憩。花梨木的架子上,一只青铜鼎炉正燃着沉檀香,镂空的狮盖由四面丝丝吐着轻烟。阁子里只点着两盏宫灯,朦胧的灯火透过层层纱罩,温柔得令人心碎。
玄衣的年轻人倚在炉旁的软榻上,神情慵懒,微阖的眼因来人而轻启,千尺深潭,纯净的墨色,似融入了浓浓的夜色,霎时间便吞没了灯火的绮丽。
“公子,我把龙帝殿下带来了。”无心将龙帝送进门内,便转身告退。
“潋,你好清闲呢,还有空来看我。”颀长秀气的手指揭开鼎盖,补了些沉香进去,玄衣人颔首一笑,以示欢迎。
龙帝没有回答,打量了四周一眼,才道:“清闲的是你,墨尘,我可没有你那么会享受。”
墨尘将龙帝的讥讽略过,微微笑着:“古来烟花之地,总是一城中最奢华颓靡的地方,我喜欢在这里领略红尘的繁华,这又有什么不可呢?倒是你,不是寻青帝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呢?”
龙帝被他一问,神情反而有些不自然,蹙着眉头,有点窘又有点恼的样子。
墨尘觉得有趣,便眯起眼睛试探道:“你不会是为了躲避某人,而躲到我这里来吧。”
“墨尘你不要胡说!”龙帝像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差点跳将起来。
“不要紧张。”墨尘呵呵笑着,“那天你走后,我见到有人追着你过去了,所以随口问问而已。不过我实在好奇,是什么人能让你见了他都要走避不及的?”
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龙帝瞪人的目光已足以杀了他好几次了。
“更奇怪的是,那个人施展的身法和你的如出一辙。”也许是故意的,墨尘无视他眼神的威胁,继续说着在龙帝听来极为刺耳的话。
“杨墨尘!!!”龙帝终于忍无可忍,气势汹汹地要走过来,墨尘忙伸手阻止:
“不要过来,有什么话你坐在那边说就好。”
“干嘛?”
“上次着了你的道,害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解开你的法术。你看,我现在额上还留着你那片龙鳞的印子。”墨尘无奈的揉揉眉心,“难保你这次又有什么新法术要在我身上试练,我们还是保持一段距离的好。”
龙帝冷哼了一声,站定,一阵骤起的罡风挟着雷霆之势,向墨尘袭去。
“哎哎……不要伤了我的古董……”这个人真是说打就打,下手毫无留情。墨尘宽大的衣袖一挥,柔若春风的劲道接下了那迅猛的攻击。
“这里最老的古董就是你!”龙帝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有意思收回真气,那至刚至阳的力再一次破空袭来。
看来是触动了龙帝的禁忌了,怪不得连说话也这么毒。墨尘咋舌,当下顾不得失笑了,还是抢救自己的古董要紧。心念之间,已用上五成法力,硬将龙帝的气给压制了下来。
“龙帝息怒,我道歉就是。”墨尘收起玩笑的态度,站起身说:“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这个身体承受不了三成的法力,你还是不要勉强的好,方才的话算我失言,我们各自将自身的法力收回,如何?”
龙帝也知自己现在是怎么也胜不过狐辰王的,和当年天翔祭上的琴剑比试不同,这个人类的身体如同一层脆弱的纸,稍有不慎,就会崩裂当场。而在他还没有找到织锦的之前,绝对不能轻易毁了这个好不容易寻来的身躯。
龙帝颓然之际,也只有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放出的力收回。
阁子里原本充斥着两股不同性质的气,如同翔龙翻腾,互相对抗,互相牵掣。现在双方力道一撤,排山倒海的力也于瞬间化为无形。
墨尘舒了口气,重又坐回软榻上:“总算保住我的古董了。”
龙帝冷着脸色,还在为自己敌不过墨尘而懊恼。
“其实我方才那么说并无恶意,只是,我亲眼见过那孩子,身上带着好大的一股煞气。我怕你惹上了什么厉害人物而已。”见龙帝已恢复冷静,墨尘这才坦然道来。
出乎意料的,龙帝这次没有动怒,白皙的脸上反而有种欲言又止的尴尬。隔了一阵,才听那低回悦耳的声音徐徐道来:“如果你保证不将听到的一切传给第三者,我便告诉你。”
墨尘不由失笑:“我象那么喜欢嚼舌的人么?”我只是喜欢和你开开玩笑而已,暗地里偷偷说着。
“嗯……”龙帝点点头,“这个我可以信你。”
清瘦秀挺的身影慢慢踱到窗前,龙帝遥望远方的眼神,带着几许难言的情愫,仿佛正为一些烦心的事所困扰。
红尘繁华颓靡,正如春城的飞花柳絮,迷人眼,扰人心,但是,又是什么让这向来行事果决,刚毅过人的天人,露出如此迷茫的表情。
墨尘暗暗惊讶。
“他,叫龙九炫……”
“啊?”墨尘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
“我说,他叫龙九炫。”龙帝有点恼,回头瞪了他一记。
“那个追着你去的孩子?你的仇家?”
“不是,他是我儿子。”
“噗——”墨尘刚入口的一啖清茶差点就很不文雅地喷了出来,他擦擦汗道:“你有儿子?怎么我都没听说过,怪了,我记得你还没有娶后妃的,难道是私底下和哪位仙子……”
“不要乱猜!”再次没好气地截断他的话,龙帝澄清道:“他是潋的儿子。”
“原来如此,真吓了我一跳,忽然就蹦出个儿子来。”墨尘舒了口气,笑笑说。
“当年我和潋定了一个契约,他让我的元神附在他的身体上,而我要在他死后抚养他唯一的儿子。”淡淡的月光流淌过那线条柔和的侧脸,这个身体,在死去的那一刻就没有再长大,而今仍保持着少年似的容颜。
龙帝望着窗外,静静说:“十八年,我的承诺只有十八年。在这十八年内,我会扮演好潋这个身份,也会给他儿子一个父亲。而十八年后,我和潋就两不相欠了,我和九炫也再无任何干系,我便可以用这个身体去做我想要做的事。”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超出你的控制了,对么?”墨尘凝视着他,墨色的瞳明明静静地,似乎能看透纷扰的一切,“人类的情感,亲情也好,爱情也罢,不是说断就可以断的。你可以,但他,也许不能。”
龙帝没有答话,窗外,有烟花开开谢谢,瞬息浮生,对生命漫长如斯的他来说,短暂得如同烟火的一霎,然而,为何还有一些荏弱的容颜,在记忆中徘徊不去。
“你到底是不是我父亲?象你这么没心没肺的人怎么可能是我父亲?”
“我最讨厌你!我要学天下第一的剑法,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然后……把你打败……”
“其实,我觉得你也不那么坏……”
“潋,只要有这水玲珑,无论你去了那里,我都能找到你么?”
小小的孩儿,曾经天真稚弱的容颜在似水流年中成长,成长,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已经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会用坚忍的眼光望着他,会用强健的手臂去保护自己喜欢的人,会养成那样认真执着的个性。一切变化得太快了,快得令人措手不及。而在一回首之间,血缘的沧海在他身后填出了广袤桑田。
“十八年后,你就这样走了?”墨尘温和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时间到了,我就离开了。”龙帝点点头,“我已经耗费了十八年的时间,织锦也许在凡间受了很多苦,我不能再耽搁下去。”
“你……没有跟他解释过为什么走?”
“无需解释。”龙帝断然道:“我向来恩怨分明,何况,九炫已到了可以自立的年纪。”
“但他现在追过来,你不借机和他讲清楚?”墨尘奇道。
“没有必要!原本我就不是他父亲。”回过头,龙帝冷冽的双眼透露出强悍的意志和不容更改的决绝。
墨尘凝视着他,若有所思。龙帝的决绝看似无情,也许只是不想将那个残酷的事实告诉九炫而已。一旦跟他解释,就必须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早就不在了。十几年来,占据他父亲身体的,是另外的一个人。那样还不如让他误会和怨恨比较好。
墨尘微微笑了:也许那素来高高在上的人,其实有着温柔体贴的一面,只不过一直藏在冷漠孤傲的外表下,不为人知而已。
“呵呵……原来你要我保密,是怕被人知道,你在人界帮别人带了十几年的小孩?”墨尘想了想,忽然笑道:“那倒也是,这件事如果传到天界,难保不会让那帮上仙笑歪了。龙帝啊龙帝,你的一世英名就这样付诸流水了。”
龙帝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看样子又要发作,墨尘正想要如何安抚他好,谁知他终归没有暴怒,只闷闷说了句:“我要你保密是另有原由的,我不想多说,你也不要问了。”
“好。”墨尘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也就识趣不再纠缠下去。“不过你既要避开九炫,又要寻找青帝的下落,委实麻烦。你有下一步的打算吗?”
“嗯。”龙帝点头,“我要去京城。”
“京城?难道是要赴京城三月的那个群芳会?”
“你果然知道很多事情啊。” 龙帝斜睨了他一眼,“到时候,天下最名贵的花卉都将齐聚京城。”
墨尘眼睛一亮,道:“是了,青帝殿下降世,对凡人也许没有什么影响,但对于凡间的花精花仙来说,她们的王降临,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只要找她们来问问,应该会有青帝殿下的消息。”
“没错,可以在群芳会上亮相的,相信都是花中之花,艳冠一方的名株。我听织锦说过,大凡成精成仙的灵花异草,花姿都极为出众,道行越高,容姿愈美丽。所以,汇聚了那么多名花仙草的地方,要找到一两个花仙应该不难。”龙帝展颜一笑,颇为自得的样子。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龙帝忽然走近来,苍银色的冰瞳盯住了墨尘,一字一顿慢慢说道。
墨尘只觉得有条冰凉的小蛇悄悄爬上了背脊,他心知龙帝态度越温和,所拜托的越不是好事,当下只有硬着头皮说:“如果我可以办到,我当尽我所能。”
“好。”龙帝又是得意一笑,乍现的笑颜如斗雪的寒梅在玄冰百丈的悬崖堪堪而开,清极,冷极,却也美极。
“我要你和我一道上京城。”
闻言,墨尘的头开始幽幽痛了起来,抬头,他苦笑道:“我可不可以拒绝,说我不去呢?”
“哼哼……”龙帝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对着几上的鸡血胆瓶轻弹,咚咚两声,极为清脆悦耳。“你很心疼你这些玩意?”
“知道了,我去就是。”墨尘无奈地摇头,“京城繁华,汇集了四面八方的风流人物,而我的眼睛天生妖异,在这里就已经躲人躲得很辛苦了,去了那种人气重的地方,只怕要象瞎子摸路一样了。”
“那有什么关系,既然不能看,就干脆不看。到了那边,你就当自己双目失明好了。”龙帝不以为然道。
“你咒我……”
“少了你一对眼,世间一定少了很多失魂落魄之人。哈哈,我觉得不是坏事。”
“……你说话好不留情……”
第七话 当时明月在
三桅的立帆大船,盖着蓬帐,挂着角灯,漆得光亮的船舱,有紫檀木制的几榻,有红木雕花的栏杆,船的两边,还飘挂着绫制的绣花窗帘,薄薄的轻纱迎风舒展,如绝色舞姬的长裙,莲花般轻盈绽放。
船头的甲板上,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椅,一个气质高华的年轻人坐在上面,气定神闲地摇着手中一把薄若蝉翼的扇子。浅蓝色的长衫,衬着那永远慵懒的,闲闲雅雅的神情,和一双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惊梦之瞳,狐辰王杨墨尘,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最懂得享受的人物,何况身边还有个久浸风月的女管家——嫣无心。
说来也真是夸张,三个人上路,居然雇了那么大的一艘船。都是无心闹着要跟去,还吵着说难得去一次京城,如果不沿途游玩一番就太可惜了。对着那个伶牙利齿的女孩子,墨尘根本就没有反驳的机会,也懒得去争辩,只有由着她了。而可怜的龙帝,则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出行的那天,才知道一切完全不是他所设想的那回事。
“为什么不用法术去??”站在岸上,龙帝铁青着脸,指着如同画舫般华丽精致的船,咬牙切齿问道。“你有能力让我们不日到达京城的。”
“法术?”墨尘先是诧异,后又摇摇头笑道,“不要那么煞风景了,难得去一趟京城,我可不想在腾云驾雾中倏地一声到了,白白错过沿途美丽的景致。有道是烟花三月下扬州,我们虽是上京城,却也不能白走一趟啊。”用的,倒是不久前无心拿来应付他的说词。
“好,既然你不想用法术,那为什么不走陆路,要选最慢的水路?”龙帝双眼差点就要喷出火来了。
“陆路颠簸,没有水路来得舒服啊。我们难得在一起游山玩水,怎么可以让路途劳累扫了我们的兴呢。哎哎……龙帝殿下,你怎么脸色那么差,不会是那里不舒服吧?”墨尘看见龙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副快气晕的模样,心中笑得都要抽筋了,却还一脸关切的表情问道。
“杨墨尘!!你!!!”龙帝开始发飙了。
墨尘优哉游哉地摇着手中绡扇,微笑着:“我是答应过和你一同去,至于怎么去,可不一定要依你呀。”
原本是想借助墨尘的法力,日行千里,不日即可到达京城,却没想到反被他摆了一道。龙帝现在看见墨尘绡扇轻摇,一副意态风流,清逸脱俗的模样,只恨不得一脚将他踩扁,拆了他的骨,抽了他的筋,再剥了那张狐狸皮给母亲当围脖。
这个该死的笑脸老狐狸。龙帝心中开始咒骂不已: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看他不顺眼了,如今那个人无时无刻不在设着陷阱让他往里跳。要不是现在被这个凡人的肉身束缚着,老早就御风而行了,那里还用得着在这里受气?
“潋,可以动身了,再晚了就要拖到明日了。”知道龙帝气甚,墨尘故意在船上扬声唤道。
罢了,罢了,等找到织锦再和他算账,跑不了的。龙帝硬将原本直往外冒的熊熊怒火三两下扑灭,带着极度不悦的心情飞身上船。
看着龙帝气乎乎地跳上船来,大袖一挥,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就往船尾冲去,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
墨尘这次实在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倒在椅子上。
“公子……”一直都没吭声的无心,忽然眨眨精灵的大眼睛说道,“我忽然发现,公子你……其实也是蛮坏心眼的。”
“呵呵……我也不知怎的,一见到龙帝就想逗他。他生气的样子实在有趣啊。”扑扑扇子,墨尘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
“虽然很不应该,但我也觉得,那样傲气的人暴怒的样子好可爱。”无心也小小声,饶有其事地说。
“噗——”
帆被风涨得满满的,船行的速度虽然没有陆路来得快,但顺风而行,省了不少力气。偶尔龙帝会恼怒那速度太慢,用法力招来东风,鼓着帆前行,一路乘风破浪,倒也逍遥。
等到夜色渐浓,无心便点着那几盏七彩琉璃灯,在船头摆上八仙桌,温一壶好酒,做几样小菜,然后和墨尘一起邀月对斟。至于不屑和他们“寻欢作乐”的龙帝,嫌他们太吵,总是独自跑到船尾喝酒。
夜凉如水,江心倒映着弯弯细细的一轮新月,繁星都已沉灭在幽暗的水波里,宁静中有箫声如诉,在船头袅袅升起。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无心婉转清丽的嗓子,唱起秦淮的名曲,倒也丝丝入扣,叫那些歌姬听了也要自愧不如。
墨尘的箫音,缥缈虚无,只是让有心人听了,总觉得幽回中难掩点点寂寞。
“真是无聊,吵得人不得安宁。”在船尾的龙帝忍不住暗骂一声。
抬头,一天一地都仿佛浸融在梦一样白的月光中,悠悠荡荡的舟子晃得人好像要醉了。
不久,笙歌停了,管弦也寂冷了下来,酒变淡了,淡之无味。
江中明月,年年月月日日时时照相思。
歌唱得是: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
却怎不见那个人来入梦呢?织锦,织锦……
涓涓一水隐芙蓉,犹见那一袭青衣,从繁花锦簇中飘然而来,素素的,淡淡的,从容而静雅,却胜过世间一切繁华。
忆起少年时,喜欢舞刀弄枪的他经常扛着把大刀到处找人比武,等到他十三岁掌管天宫兵器库时,已经是打遍天界无敌手了。性情火爆,待人却冰冷,小小年纪已贵为一族的皇太子,也的确有资格傲视天下,孤芳自赏。但是,朋友却少得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知心的,也只有那么一个。
青帝织锦,那个时候还只是芙蓉城里的一个小花仙。辈份不高,却已在天界闻名遐迩。风华绝世,又有满腹才情,性情高洁,又敏慧深细。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在那一代的花仙中,也就出了这么一个。花若生的艳,难免会招来蜂蜂蝶蝶,爱花之人,总想将它栽到自己园子里。凡有广袤园林的仙人,都千方百计想移栽这株仙花。但是每一个要染指他的人,都怕了龙皇子的那把大刀。在一次天翔祭上,龙皇子当着众仙之面直言:谁敢对织锦有非分之想,谁就等着接招吧。说完,龙族镇海之宝,那把长九尺七寸的长刀——雷牙风爪在日光下凌厉生辉,看得众仙面面相觑,至此再无人敢打织锦的主意了。
后来,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那个为人和善,看似温文可欺的花仙,其实一点都不需要他的庇护。织锦的聪明才智足以让他轻松应付一切。这样一来,没有用武之地的智慧,就都施展到他的身上。捉弄他,成了织锦少时的乐趣之一,一物降一物,对别人耀武扬威的人,对着这个朋友,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屡战屡败,不战也败,几乎是溃不成军。
然而,那时虽打打闹闹,却是亲密无间的。
直到织锦当上了青帝,又成为太子月昭的老师,他的才学和智慧终于得以尽情的施展,忙碌让他再也无暇和好友开玩笑了。后来,月昭称帝后,织锦贵为丞相,每天仿佛有理不完的政务,一个搬进了天翔云宫,一个回到水晶宫,两人连见面的机会都寥寥。
莫名地,龙帝总在芙蓉盛开的季节倍感寂寞。
记得许久以前的夏日,芙蓉城里流水潺潺,湖里绿浪横波,芙蓉如歌,似唱着一则绝美恒远的传奇。
织锦即将搬进天宫,他来为他送行,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呆望着一池的粉红骄绿,心里戚然。
织锦见了,伸手扯过他的袖子,微笑说:“芙蓉,是长于水泽的花,一生与水不离不弃,我走了之后,如果你能帮我照看它们,那么每一年夏季,我们还可以回到这里赏花。”
龙帝闻言一振,他明白织锦的意思,淡淡的,他也笑了:“我会引来龙宫之水,让它贯穿芙蓉城里七十七道水脉,布下重重结界,有了我水气的保护,无论过了多少年,这里都会和现在一样,有开不尽的芙蓉花。”
亲水的芙蓉,一生与水不离不弃……
早已知道,如果他是芙蓉,那么他会做他赖以生存的那片水泽,因为天上地下,只有他,是他唯一的知己,也是唯一一个掏出心来对待的人。
再后来,他出征欲界天,一去就是几百年。临行前,织锦也到了水晶宫外送他,波光潋滟,映照着他熟悉了千百年的那张容颜,淡似浮云的微笑,至今仍在他心湖中悠悠荡漾着,难以忘却……
原以为,此生和他结下了不解的因缘,就真的可以不离不弃……不曾料到,再回来时已人去楼空,遍地残红,连一丝花气都捕捉不到。
芙蓉城里的芙蕖还一年年无忧无虑地开,即便那个说要回来的人已不在了。
当时明月在,可照彩云归?
到头来,终是天人两隔。
悠悠天地,冉冉浮生,最怕是,那离了水的芙蓉,还能活么?
泄愤似的,龙帝用力掷出了手中的瓶子,白瓷的酒器,远远地划过一道白影,如同一个沉重的叹息没入水中。此时才发现,在月照不到彼方,江水竟是如此沉暗。
“天帝月昭,如果织锦有什么不测,我决不会放过你!”一字一句,决非戏言。
“不会放过谁?”骤地,一个柔和的声音从身后冒了出来,龙帝心里凛然,回头一看,便对上那双可湮灭红尘的墨色深瞳。就近看来,那黝黑的眼珠仿佛浸在清水中的黑琉璃,清清亮亮的,似有水波流过,眸光流转,冷丽不可方物。连向来对美之一字感悟甚低的龙帝,都不得不承认,狐辰王杨墨尘确实有一对艳绝天下的眼睛。
此时,微笑正静静写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
“哼。”龙帝别过头,赌气不答,那天的事还很让他恼怒,何况现在处于冷战中,更是不屑和他说话。
墨尘见他这模样,也知他个性别扭,是决不会主动示好的,当下也就把他的冷面孔不当回事。反而有心撩他说话:“那次天翔祭上,我是有意和青帝说话的。”
果然,这话题引起了龙帝的注意,他稍稍把头转过来一点了。
墨尘又道:“因为第一次见到青帝时,我真的大吃一惊,他笑起来很象我的一位故人,你知道是谁么?”
歪打正着的,墨尘说中了龙帝心中想念的人,他渐渐放松了警惕,想了想说:“……杨筝?”
“对。”墨尘靠着船檐,低头看着日夜奔流不息的江水,“那个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忘了很多不该忘的事情,有些已远离自己的,需要去找回来。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朝着龙帝,他微微笑了,“既然来了,总相信我们会找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红尘无限,但我们有的是时间,你说是么?”
“嗯。”点头一笑,泯灭了所有愁云惨雾,龙帝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墨尘觉得是时候岔开话题了,遂道:“对了,一直想问你,你那个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
似乎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龙帝偏着脑袋,想了很久,才慢吞吞说:“九炫他小时侯很叛逆,也很聪明,长大了反而变奇怪了,苯苯的,还有点呆,时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苯……呆……”墨尘有些意外,睁大了眼睛,想笑却又不敢笑,怕打击了这位父亲大人高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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