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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雷雨》

_3 曹禺(近代)
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
鲁四凤 这我都知道。
鲁 贵 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还好。
鲁四凤 当后娘只好这样。
鲁 贵 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
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
鲁四凤 不是半夜里闹鬼么?
鲁 贵 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
鲁四凤 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气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
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
鲁 贵 鬼!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
鲁四凤 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
鲁 贵 (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鲁四凤 您说。
鲁 贵 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阴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
二少爷,大少爷住。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小孩,胆小,叫我
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
又闹鬼,叫我一个人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
我是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么好不去呢?
鲁四凤 您去了没有?
鲁 贵 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愉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
就听见这屋子里嗽瞅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
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窗缝里,向里一望。
鲁四凤 (喘气)您瞧见什么?
鲁 贵 就在这张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
穿着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着,像是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
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
鲁四凤 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
鲁 贵 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
两个鬼飕一下子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
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
鲁四凤 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
鲁 贵 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一一是我们的太太。
鲁四凤 太太?——那个男的呢?
鲁 贵 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
鲁四凤 他?
鲁 贵 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就在这屋子里闹鬼呢。
鲁四凤 我不信,您看错了吧?
鲁 贵 你别骗自己。所以孩子,你看开点.别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
事。
鲁四凤 (摇头)不,不对,他不会这样。
鲁 贵 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
鲁四凤 我不信,不,不像。
鲁 贵 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神气现在对你不大对,
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同——
鲁四凤 (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
鲁 贵 是啊,我吓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
鲁四凤 那么,二少爷以后就不问您?
鲁 贵 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
鲁四凤 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
鲁 贵 她当然厉害,拿话套了我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
过去,说不定他们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
鲁四凤 (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
鲁 贵 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
跟人家当底下人,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
就凭你??
鲁四凤 (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
活是么?您说这些瞎话——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
鲁 贵 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
不经意地扫四凤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
明似的。他走到茶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
改了主张,很熟练地偷了儿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艰的烟盒里)
鲁四凤 (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点事么?那么,
我知道了。
(四凤拿起药碗就走。
鲁 贵 你别说,我的话没说完。
鲁四凤 没说完?
鲁 贵 这刚到正题。
鲁四凤 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
鲁 贵 (拉住她的手)你得听!
鲁四凤 放开我!(急)——我喊啦。
鲁 贵 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
找你。(放手)
鲁四凤 (变色)什么?
鲁 贵 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
鲁四凤 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
上,回家的时候自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鲁 贵 不是我,四凤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
鲁四凤 太太要她来?
鲁 贵 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没亲没故。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
鲁四凤 哦,天!您别吞吞吐吐地好么?
鲁 贵 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
鲁四凤 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
鲁 贵 这次不对吧?
鲁四凤 那么,您快说出来。
鲁 贵 你一点不觉得?——大少爷没提过什么?
鲁四凤 我知道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
鲁 贵 真的么?——那么太太对你呢。
鲁四凤 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
鲁 贵 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
她自己要对你妈说,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
鲁四凤 (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
鲁 贵 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
鲁四凤 (低声)要妈来干什么?
鲁 贵 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
鲁四凤 (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
(惧悔交集,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
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您下听,您要我来。
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
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
鲁 贵 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么做,他轻轻地抚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
爸爸好了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伯!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
你的。
鲁四凤 她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
鲁 贵 她恨你,可是,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叫她伯的。
鲁四凤 她会怕谁?
鲁 贵 哼,她伯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
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她说你妈来的时候,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
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顺便就把那大半夜的事提了两句,
她是机灵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
家,我们就是个麻烦;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可是谁欺负了我的女
儿,我就跟谁拚了。
鲁四凤 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
鲁 贵 这家除了老头,我谁也看不上眼。别着急,有你爸爸。再说,也许
是我瞎猜,她原来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
你妈会读书写字,总想见见谈谈。
鲁四凤 (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
鲁 贵 (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不是她,
奇怪,她下楼来了。
鲁四凤 (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
鲁 贵 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
鲁四凤 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
鲁 贵 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
头)别忘了,跟太太说鲁贵惦记者太太的病。(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
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蘩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
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
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
一个年轻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
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接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
一口气来,地才摸模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
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左她
的心。他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
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 亮的前额表现
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地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
着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险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
觉得出她是能被人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轻的女人
一样。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
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烦的,她会如秋天傍
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地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她
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团扇,挂在手指上,走进来。她的眼眶
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鲁四凤 (奇怪地)太太!怎么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
周蘩漪 (咳)老爷在书房里么?
鲁四凤 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
周蘩漪 谁来?
鲁四凤 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周蘩漪 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
鲁四凤 是的,老爷叫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具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
了。
周蘩漪 谁说要搬房子?
鲁四凤 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
周蘩漪 (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鲁四凤 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
周蘩漪 (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鲁四凤 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具搬了几件走。
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周蘩漪 (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
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
鲁四凤 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
周蘩漪 不,楼上太热。(咳)
鲁四凤 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
周蘩漪 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哪一天从矿上回来的?
鲁四凤 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利害,叫我们别惊醒您,就一个人在
楼下睡的。
周蘩漪 白天我像是没见过老爷来。
鲁四凤 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们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
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
周蘩漪 (不经意地)哦,哦,——怎么,楼下也这么闷热。
鲁四凤 对了,闷的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
周蘩漪 你换一把大点的团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
(四凤拿一把团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
周蘩漪 怎么这两天没见着大少爷?
鲁四凤 大概是很忙。
周蘩漪 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上?
鲁四凤 我不知道。
周蘩漪 你没有听见说么?
鲁四凤 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这两天尽忙着跟他检衣裳。
周蘩漪 你父亲干什么呢?
鲁四凤 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周蘩漪 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起来么?
鲁四凤 谁?
周蘩漪 (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鲁四凤 我不知道。
周蘩漪 (看了她一眼)嗯?
鲁四凤 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周蘩漪 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鲁四风 (红脸)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
周蘩漪 (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来,家里
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夭要回家呢?
鲁四凤 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去睡么?
周蘩漪 那时是老爷不在家。
鲁四凤 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向是讨厌女人
家的。
周蘩漪 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拾起头来,眼睛
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鲁四凤 (胆怯地)您说的是大少爷?
周蘩漪 (斜着看四凤)嗯!
鲁四凤 我没听见。(嗫需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
父亲叨叨说下半夜跟他开的门来着。
周蘩漪 他又喝醉了上?
鲁四凤 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
周蘩漪 谁说我要吃药?
鲁四凤 老爷吩咐的。
周蘩漪 我并没请医生,哪里来的药?
鲁四凤 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叫抓一
付。说太太一醒,就跟您煎上。
周蘩漪 煎好了没有?
鲁四凤 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
[四凤端过药碗来。
鲁四凤 您喝吧。
周蘩漪 (喝一口)苦的很。谁煎的?
鲁四凤 我。
周蘩漪 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鲁四凤 倒了它?
周蘩漪 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脸)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
你还是倒了它。
鲁四凤 (犹豫)嗯。
周蘩漪 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鲁四凤 (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周蘩漪 (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分)这次老爷回
来,我听老妈子说瘦了。
鲁四凤 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周蘩漪 老爷很不高兴么?
鲁四凤 老爷还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周蘩漪 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鲁四凤 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
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您的病呢。
周蘩漪 我现在不怎么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叫账房
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鲁四凤 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周蘩漪 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
这样闷气,家具都发了霉,人们也都是鬼里鬼气的!
鲁四凤 (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周蘩漪 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风!四凤!”
周蘩漪 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鲁四凤 在这儿。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服上身。
周 冲 (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蘩漪)妈,怎么您下
楼来了?
周蘩漪 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周 冲 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
点儿没有?(坐在蘩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周蘩漪 我想清静清静。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
水。你看你的脸通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周 冲 (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
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
您都没有见着他。
周蘩漪 (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
周 冲 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
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叫您快
活的。
周蘩漪 (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了吧?
周 冲 (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
跟您生气啦!
周蘩漪 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哪儿。(沉思)——哦,
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吧?
周 冲 不,妈,您想什么?
周蘩漪 我不想什么。
周 冲 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周蘩漪 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周 冲 您想父亲哪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
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
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年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
周蘩漪 你不要再说了。
周 冲 妈,您也信这些话么?
周蘩漪 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
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
周 冲 (忽然高兴地)妈。——
(四凤拿汽水上。
鲁四凤 二少爷。
周 冲 (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
周 冲 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周蘩漪 (目不转晴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周 冲 (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
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
周蘩漪 你忘了我不是病了么?
周 冲 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周蘩漪 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周 冲 让我来开。
鲁四凤 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周蘩漪 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
气他是不知道的。(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帷慢)
周 冲 (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 来。(走过去)
鲁四凤 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周 冲 (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怎
么佯?四凤?(拿着她的手)
鲁四凤 (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周 冲 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
周蘩漪 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
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地下去。
周蘩漪 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周 冲 (看看蘩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周蘩漪 在这家电,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周 冲 妈,我一向什么都下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
最有想象,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周蘩漪 那我很欢喜。
周 冲 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周蘩漪 你先说给我听听。
周 冲 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周蘩漪 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周 冲 (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周蘩漪 (笑了)为什么?
周 冲 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后,你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周蘩漪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周 冲 (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周蘩漪 嗯,真的——你说吧。
周 冲 妈,说完以后我还不许您笑话我。
周蘩漪 嗯,我不笑话你。
周 冲 真的?
周蘩漪 真的!
周 冲 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周蘩漪 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周 冲 (望着蘩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您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周蘩漪 下。 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
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周 冲 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蘩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
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
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
的人。
周蘩漪 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周 冲 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唯一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周蘩漪 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周 冲 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周蘩漪 (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周 冲 (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惜了么?
周蘩漪 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佯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周 冲 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周蘩漪 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周 冲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周蘩漪 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周 冲 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周蘩漪 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
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运。
周 冲 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周蘩漪 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周 冲 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
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周蘩漪 (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周 冲 (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
—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周蘩漪 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
白她。
周 冲 你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
有一个人。
周蘩漪 她没有说谁?
周 冲 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
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周蘩漪 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周 冲 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女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
服您,敬重您的。
周蘩漪 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周 冲 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周蘩漪 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周 冲 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
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
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周蘩漪 你真是个孩子。
周 冲 (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周蘩漪 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周 冲 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下谈这个吧。哦,昨天我
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
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搂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周蘩漪 为什么?怪他?
周 冲 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 他自幼就
没有母亲,性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也感情很盛的,
哥哥就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周蘩漪 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
子不高兴。
周 冲 妈,可是哥哥现在真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
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周蘩漪 他还怎么样?
周 冲 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
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周蘩漪 哦!
周 冲 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他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周蘩漪 (自语)从前?
周 冲 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周蘩漪 他还说什么后来么?
周 冲 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
呢?
周蘩漪 (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周 冲 (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颜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
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
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戆气的;不
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纯朴可喜,他
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滓渣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戎为精细而优美
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火炽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
也就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我为怀疑的,怯弱的,莫名其妙的了。和他
淡两三句话,便知道这也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
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
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仁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
他在审阅自己的内心过误,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
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
情的潮涌起来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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