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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雷雨》

_2 曹禺(近代)
姑奶奶甲 (沉静地)不大清楚。——听说这屋子有一天夜里连男带女死过三
个人。
姑奶奶乙 (惊讶)真的?
姑奶奶甲嗯。
姑奶奶乙 (自然想到)那么周先生为什么偏把有病的太太放在楼上,不把她搬
出去呢?
姑奶奶甲 说是呢,不过他太太就在这楼上发的神经病,她自己说什么也不
肯搬出去。
姑奶奶乙 哦。
(弟弟忽然站起。
弟 弟 (抗议地,高声)姐姐,我不爱听这个。
姊 姊 (劝止他,低声)好弟弟。
弟 弟 (命令地,更高声)不,姐姐,我要你跟我讲笑话!
〔姑奶奶甲、姑奶奶乙回头望他们。
姑奶奶甲 (惊奇地)这是谁的孩子?我进来,没有看见他们。
姑奶奶乙 一位看病的太太的,我领他们进来坐一坐。
姑奶奶甲 (小心地)别把他们放在这儿。——万一把他们吓着。
姑奶奶乙 没有地方;外头冷,医院都满了。
姑奶奶甲 我看你还是找他们的妈来吧。万一楼上的跑下来,说不定吓坏了
他们!
姑奶奶乙 (顺从地)也好。(向姊、弟,他们两个都瞪着眼望着地们)姐姐,你们在这
儿好好地再等一下,我就找你们的妈来。
姊 姊 (有礼地)好,谢谢你!
[姑奶奶乙由中门出。
弟 弟 (怀着希望)姐姐,妈就来么?
姊 姊 (还在怪他)嗯。
弟 弟 (高兴地)妈来了!我们就回家。(拍掌)回家吃年饭。
姊 妹 弟弟,不要闹,坐下。(推弟弟坐)
姑奶奶甲 (关上柜门向姊弟)弟弟,你同姐姐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我上楼去
了。
〔姑甲由左面饭厅下。
弟 弟 (忽然发生兴趣,立起)姐姐,她干什么去了?
姊 姊 (觉得这是不值一问的问题)自然是找楼上的去了。
弟 弟 (急切地)谁是楼上的?
姊 姊 (低声)一个疯子。
弟 弟 (直觉地臆断)男的吧?
姊 姊 (肯定地)不,女的——一个有钱的太太。
弟 弟 (忽然)楼下的呢,
姊 姊 (也肯定地)也是一个疯子——。(知道弟弟会愈问愈多)你不要再问了。
弟 弟 (好奇地)姐姐,刚才他们说这屋子死过三个人。
妹 妹 (心虚地)嗯——弟弟,我跟你讲笑话吧!有一年,一个国王──
弟 弟 (已引上兴趣)不,你跟我讲讲这三个人怎么会死的?这三个人是谁?
姊 姊 (胆怯)我不知道。
弟 弟 (不信,伶俐地)嗯!——你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
姊 姊 (不得已地)你别在这屋子里问,这屋子闹鬼。
[楼上忽然有乱淬东西的声音,铁链声,足步声,女人狂笑,怪叫声。
弟 弟 (略惧)你听!
姊 姊 (拉着弟弟手紧紧地)弟弟!(姊、弟抬头,紧张地望着天花板)
(声止。
弟 弟 (安定下来,很明白地)姐姐,这一定是楼上的!
妹 妹 (害怕)我们走吧。
弟 弟 (倔强)不,你不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我不走。
姊 姊 你不要闹,回头妈知道打你!
弟 弟 (不在乎地)嗯!
[右边门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进来,在屋中停一停,眼睛像是瞎
了。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由帷慢隙中望一望,又踱至台上,像是啼听什么似的。姊
弟都紧张地望着她。
弟 弟 (平常的声音)这是谁?
姊 姊 (低声)嘘!别说话。她是疯子。
弟 弟 (低声,秘密地)这大概是楼下的。
姊 姊 (声颤)我,我不知道。(老妇人躯干无力,渐向下倒)弟弟,你看,她向下
倒。
弟 弟 (胆大地)我们拉她一把。
姊 姊 不,你别去!
〔老妇人突然歪下去,侧面跪倒在舞台中。台渐暗,外面远外合唱声又起。
弟 弟 (拉姊向前,看老太婆)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是怎么回书?这些疯子
干什么?
姊 姊 (倒惧怕地)不,你问她,(指老妇人)她知道。
弟 弟 (催促地)不,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
是谁?
妹 姊 (急迫地)我告诉你间她呢,她一定都知道!
(老妇人渐渐倒在地下,舞台全暗,听见远处合唱弥撒和大风琴声。
(弟弟声:(狠清楚地)姐姐,你去问她。
(姊姊声:(溉声)不,你问地,(幕落)你问她!
大弥撒声。
第一幕
开幕时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
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气象是比较华丽的。这是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在周宅
的客厅里。
壁龛的帷慢还是深掩着,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中间的门开着,隔一层铁纱门,从纱门望出去,
花园的树木绿荫荫地,并且听见蝉在叫。吉过的衣服柜,铺上一张黄桌布,上面放
着许多小巧的摆饰,最显明的是一张旧相片,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
柜前面狭长的矮几,放着华贵的烟具同一些零碎物件。右边炉上有一个钟同鲜花盆,
墙上,挂一幅油画。炉前有两把圈椅,背朝着墙。中间靠左的玻璃柜放满了古玩,
前面的个涛凳有绿花的椅垫,左角的长沙发辽不旧,上面放着三、四个缎制的厚垫
子。沙发前的矮几排置烟具等物,台中两个个沙发同圆桌都很华丽,圆桌上放着吕
宋烟盒和扇子。
所有的帷幕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兴旺的气象,屋里家具非常洁净,有金寓的地方都放着光彩。
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空气氏压着。外面没有阳光,天空灰暗,是将要落暴雨的神
气。
(开幕时,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
鲁贵(她的父亲)在沙发旁擦着矮儿上零碎的银家具,很吃力地;领上冒着汗珠。(四
凤约有十七八岁,脸上红润,是个健康的少女。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手很白很
大,走起路来,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显明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她穿一件旧的白纺绸
上衣,粗山东绸的裤子,一双略旧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洁,举动虽然很活泼,
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她说话很大方,很爽快,却很有分寸。她的一双大而
有长睫毛的水灵灵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
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当着她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
来,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然而地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她的面色
不十分白,天气热,鼻尖微微有点汗,她时时用手绢揩着。她很爱笑,她知道自己
是好看的,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
(她的父亲——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
肿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
放纵。他的身体较胖,面上的肌肉宽弛地不肯动,但是总能很卑贱地滔笑着。和许
多大家的仆人一样,他很懂事,尤其是限懂礼节。他的背略有点伛偻,似乎永远欠
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是”。也的眼睛锐利,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如一只狼。
他很能计算的。虽然这样,他的胆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还是萎缩的。他穿的虽
然华丽,但是不整齐的。现在他用一条抹布擦着东西,脚下是他刚剃好的黄皮鞋。
时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楷脸上的油汗。
鲁 贵 (喘着气)四凤!
鲁四凤 (只做不听见,依然滤她的汤药)
鲁 贵 四凤!
鲁四凤 (看了她的父亲一眼)喝,真热。(走向右边的衣柜旁,寻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间
的茶几旁扇着)
鲁 贵 (望着她,停下工作)四凤,你听见了没有?
鲁四凤 (颂厌地,冷冷地旨着她的父亲)是!爸!干什么?
鲁 贵 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么?
鲁四凤 都知道了。
鲁 贵 (一向是这样被女儿看待的,只好是抗议似地)妈的,这孩子!
鲁四凤 (回过头来。脸正向观众)您少说闲话吧!(挥扇,嘘出一口气)呵!天气这样
闷热,回头多半下雨。(忽然)老爷出门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没有?
(到鲁贵面前,拿起一只皮鞋不经意地笑着)这是您擦的!这么随随便便抹了
两下,——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
鲁 贵 (一把抢过鞋来)我的事用不着你管。(将鞋扔在地上)四凤,你听着,我
再跟你说一遍,回头见着你妈,别忘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
鲁四凤 (不耐烦地)听见了。
鲁 贵 (自傲地)叫她想想,还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还是她有眼力。
鲁四凤 (轻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鲁 贵 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你在这儿周公馆吃的好,喝的好,就是白天
侍候太太少爷,晚上还是听她的话,回家睡觉。
鲁四凤 那倒不目告诉,妈自然会问的。
鲁 贵 (得意)还有啦,钱,(贪婪地笑着)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
鲁四凤 钱!?
鲁 贵 这两年的工钱,赏钱,还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们??
鲁四风 (赶紧接下去,不愿听他要说的话)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喝了!
赌了!
鲁 贵 (笑。掩饰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样。急,急,急什么?我不跟你
要钱。喂,我说.我说的是──(低声)他──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
花么?
鲁四凤 (惊讶地)他?谁呀?
鲁 贵 (索性说出来)大少爷。
鲁四风 (红验,声略高,走到鲁贵面前)准说大少爷给我钱?爸爸,您别又穷疯了,
胡说乱道的。
鲁 贵 (鄙笑着)好,好,好,没有,没有。反正这两年你不是存点钱么?(鄙
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钱,你放心。我说啊,你等你妈来,把这些钱也
给她瞧瞧,叫她也开开眼。
鲁四凤 哼.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回到中间茶桌滤药)
鲁 贵 (坐在长沙发上)钱不钱,你没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这儿周家大公
馆帮主儿,这两年尽听你妈妈的话。你能每天吃着喝着,这大热夭
还穿得上小纺绸么?
鲁四凤 (回过头)哼,妈是个本分人,念过书的,讲脸,舍不得把自己的女
儿叫人家使唤。
鲁 贵 什么脸不脸?又是你妈的那一套!你是谁家的小姐?——妈的、底
下人的女儿、帮了人就夫了身份啦。
鲁四凤 (气得只看父亲,忽然厌恶地)爸,您看您那一脸的油,——您把老爷的鞋
再擦擦吧。
鲁 贵 (汹汹地)讲脸呢,又学你妈的那点穷骨头,你看她,她要脸!跑他
妈的八百里外,女学堂里当老妈,为着一月八块钱,两年才回一趟
家。这叫本分,还念过书呢;简直是没出息。
鲁四凤 (忍气)爸爸,您留几句回家说吧,这是人家周公馆!
鲁 贵 咦,周公馆也挡不住我跟我的女儿谈家务啊!我跟你说,你的妈??
鲁四凤 (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说下,妈可是好容易才回一趟
家。这次,也是看哥哥跟我来的。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我就
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
鲁 贵 我,我,我做了什么事啦?(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分)喝点,赌点,玩
点,这三样,我快五十的人啦,还怕他么?
鲁四凤 他才懒得管您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从矿上寄给妈用的钱,您
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会答应您!鲁贵那他敢怎么样,(高声
地)他妈嫁给我,我就是他爸爸。
鲁四凤 (羞愧)小声点!这有什么喊头。——太太在楼上养病呢。
鲁 贵 哼!(滔滔地)我跟你说,我娶你妈,我还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
这么个机灵人,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哪一个不说我鲁贵狐狐
叫。来这里不到两个月,我的女儿就在这公馆找上事,就说你哥哥,
没有我,能在周家的矿上当工人么?叫你妈说,她成么?——这样,
你哥同你妈还是一个劲儿地不赞成我。这次回来,你妈要还是那副
寡妇脸子,我就当你哥哥的面上不认她,说不定就离了她,别看她
替我养个女儿,外带来你这个倒霉蛋的哥哥。
鲁四凤 (不愿听)哦,爸爸。
鲁 贵 哼,(骂得高兴了)谁知道哪个王八蛋养的儿子。
鲁四凤 哥哥哪点对不起您,您这样骂他于什么?
鲁 贵 他哪一点对得起我?当大兵,拉包月车,十机器匠,念书上学,哪
一行他是好好地干过?好容易我荐他到了周家的矿上去,他又跟工
头闹起来,把人家打啦。
鲁四风 (小心地)我听说,不是我们老爷先叫矿上的警察开了枪,他才领着
工人动的手么?
鲁 贵 反正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钱粮,就得听人家的话。好好地,要罢
工,现在又得靠我这老面子跟老爷求情啦!
鲁四风 您听错了吧,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不是找您求情来的。
鲁 贵 (得意)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鲁四凤 (轻蔑地看着她的父亲,叹了一日气)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楼跟大大送药
去了。(端起药碗向左边饭厅走)鲁贵你先停一停,我再说一句话。
鲁四风 (打岔)开午饭了,老爷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没有?
鲁 贵 那用不着我,他们小当差早伺候到了。
鲁四凤 (闪避地)哦,好极了,那我走了。
鲁 贵 (拦住她)四凤,你别忙,我跟你商量点事。
鲁四凤 什么?
鲁 贵 你听啊,昨天不是老爷的生日么?大少爷也赏给我四块钱。
鲁四凤 好极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爷,我一个于也不给您。
鲁 贵 (鄙笑)你这后对极了!四块饯,够于什么的,还了点账,就干了。
鲁四风 (伶俐地笑着)用日回头您跟哥哥要吧。
鲁 贵 四凤,别——你爸爸什么时候借钱不还账,现在你手下方便,随便
匀给我七块八块好么?
鲁四凤 我没有钱。(停一下放下药碗)您真是还账了么?
鲁 贵(赌咒)我跟我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是工八蛋!
鲁四凤 您别骗我,说了实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鲁 贵 真的!——说起来这不怪我。昨天那几个零钱,大账还不够,小账
剩点零,所以我就耍了两把,也许赢了钱,不都还了么?谁知运气
下好,连喝带输,还倒欠了十来块。
鲁四凤 这是真的?
鲁 贵 (真心地)这可一句瞎话也没有。
鲁四凤 (故意挪榆地)那我实实在在地告诉您,我也没有钱!(说毕就要拿起药碗)
鲁 贵 (着急)凤儿,你这孩子是什么心事?你可是我的亲生孩鲁四凤(嘲笑
地)亲生的女儿也没有法子把自己卖了,替您老人家还赌账啊?
鲁 贵 (严重地)孩子,你可放明白点,你妈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
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都处处替你想。
鲁四凤 (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闹的什么把戏)您心里又要说什么?
鲁 贵 (亭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着四凤,佯笑)我说,大少爷常跟我提过你,
大少爷,他说——
鲁四凤 (管不住自己)大少爷!大少爷!你疯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
呢。
鲁 贵 别走,我问你一句,前天!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
鲁四凤 (沉下脸)怎么样?(冷冷地看着鲁贵)
鲁 贵 (打量四凤周寻)嗯——(慢慢地拿起四凤的手)你这早上的戒指,(笑着)
不也是他送给你的么?
鲁四凤 (厌恶地)您说话的神气真叫我心里想吐。
鲁 贵 (有点气,痛快地)你不心这样假门假事,你是我的女儿。(忽然贪婪地笑
着)一个当差的女儿,收人家点东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
过去的。这不要紧,我都明白。
鲁四凤 好吧,那么你说吧,究竟要多少钱用?
鲁 贵 不多,三十块钱就成了。
鲁四凤 哦,(恶意地)那你就跟这位大少爷要去吧。我走了。
鲁 贵 (恼羞)好孩子,你以为我真装糊涂,不知道你同这混账大少爷做的
事么?
鲁四凤 (惹怒)您是父亲么?父亲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么?
鲁 贵 (恶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问你,前天晚上——
鲁四凤 前天晚上?
鲁 贵 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来,以前你干什么?
鲁四凤 (掩饰)我替太太找东西呢。
鲁 贵 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
鲁四凤 (轻蔑地)您这样的父亲没有资格来问我。
鲁 贵 好文明词!你就说不上你上哪儿去呢。
鲁四凤 那有什么说不上!
鲁 贵 什么?说!
鲁四凤 那是太大听说者爷刚回来,又要我检老爷的衣服。
鲁 贵 哦,(氏声,恐吓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准?坐着汽车,醉醇
醇,只对你说胡活的那位是谁呀?(得意地微笑)
鲁四凤 (惊吓)那,那——
鲁 贵 (大笑)哦,你不用说了,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哼,我们两
间半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我这当差的女儿啦!(突然
严厉)我问你,他是谁?你说。
鲁四凤 他,他是——
(鲁大海进——四凤的哥哥,鲁贵的半子——他身体魁伟,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着
他的锐利的眼,两颊微微地向内凹。显着颧骨异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
地表现他的性格的倔强的,他有一张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带着南方的热烈
的、厚而红的嘴唇成强烈的对照。他说话微微有点口吃,但是在他的感情激昂的时
候,他词锋是锐利的。现在炮刚从六百里外的煤矿回来,矿里罢了工,他是煽动者
之一,几月来的精神的紧张,使他现在露出有点疲乏的神色,胡须乱蓬蓬的,看去
几乎老得像鲁贵的弟弟,只有逼近地观察他,才觉出他的眼神同声音,还正是和他
的妹妹一样年轻,一样地热,都是火山的爆发,满蓄着精力的白热的人物,他穿了
一件工人的蓝布褂子,油渍的草帽在手里,一双黑皮鞋,有一只鞋带早不知失在哪
里。进门的时候,也略微有点不自在,把胸膛敞开一部分,笨拙地又扣上一两个扣
子。他说话很简短,表面是冷冷的。
鲁大海 凤儿!
鲁四凤 哥哥!
鲁 贵 (向四凤)你说呀!装什么哑巴。
鲁四凤 (看大海,有意义地开话头)哥哥!
鲁 贵 (不顾地)你哥哥来也得说呀。
鲁大海 怎么回事?
鲁 贵 (看一看大海,又回头)你先别管。
鲁四凤 哥哥,没什么要紧的事。(向鲁贵)好吧,爸,我们回头商量,好吧?
鲁 贵 (了解地)回头商量?(肯定一下,再盯四凤一眼)那么,就这么办。(回头
首大海澈慢地)咦,你怎么随随便便跑进来啦?
鲁大海 (简单地)在门房等了半天,一个人也不理我,我就进来啦。
鲁 贵 大海,你究竟是矿上打粗的工人,连一点大公馆的规矩也不懂。
鲁四凤 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
鲁 贵 (很有理由地〕他在矿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饭哪。
鲁大海 (冷冷地)他在哪儿?
鲁 贵 (故意地)他,谁是他?
鲁大海 董事长。
鲁 贵 (教训的样子)老爷就是老爷,什么董事长,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
鲁大海 好,你跟我问他一声,说矿上有个工人代表要见见他。
鲁 贵 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矿上的事有你爸爸在这儿替你张罗。
回头跟你妈、妹妹聚两天,等你妈去,你回到矿上,事情还是有的。
鲁大海 你说我们一块儿在矿上罢完工,我一个人要你说情,自己再回去?
鲁 贵 那也没有什么难看啊。
鲁大海 (没有办法)好,你先给我问他一声。我有点旁的事,要先跟他谈谈。
鲁四凤 (希望他走)爸,你看老爷的客走了没有,你再领着哥哥见老爷。
鲁 贵 (摇头)哼,我怕他下会见你吧。
鲁大海 (理直气壮)他应当见我,我也是矿上工人的代表。前天,我门一块在
这儿的公司见过他一次。
鲁 贵 (犹疑地)那我先跟你问问去。
鲁四凤 你去吧。(鲁贵走到老爷书房门口)
鲁 贵 (转过来)他要是见你,你可少说粗话,听见了没有?(鲁贵很老练地走
着阔当差的步伐,进了书房)
鲁大海 (目送鲁贵进了书房)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
鲁四凤 哥哥,你别这样说。(略顿,嗟叹地)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的父亲。
鲁大海 (望着四凤)他是你的,我并不认识他。
鲁四凤 (胆怯地望着哥哥忽然想起,跑到书房门口,望了一望)你说话顶好声音小点,
老爷就在里面旁边的屋子里呢!
鲁大海 (轻蔑地望着四凤)好。妈也快回来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辞了,好好
回家去。
鲁四凤 (惊讶)为什么?
鲁大海 (筒短地)这不是你注的地方。
鲁四凤 为什么?
鲁大海 我——恨他们。
鲁四凤 哦!
鲁大海 (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
做的事。(略顿,缓缓地)我恨他们。
鲁四凤 你看见什么?
鲁大海 凤儿,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阴沉沉地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
给换来的!
鲁四凤 你别胡说,这屋子听说直闹鬼呢。
鲁大海 (忽然)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发白,闭着眼
睛,像是要死的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
子。啊,报应,报应。
鲁四凤 (气)你——(忽然)他待人顶好,你知道么?
鲁大海 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他自然可以行善。
鲁四凤 (看大海)两年我不见你,你变了。
鲁大海 我在矿上干了两年,我没有变,我看你变了。
鲁四凤 你的话我有点不懂,你好像——有点像二少爷说话似的。
鲁大海 你是要骂我么?“少爷?”哼,在世界上没有这两个字!(鲁贵由左
边书房迸)
鲁 贵 (向大海)好容易老爷的客刚走,我正要说话,接着又来一个。我看,
我们先下去坐坐吧。
鲁大海 那我还是自己进去。
鲁 贵 (拦住他)干什么?
鲁四凤 不,不。
鲁大海 也好,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
鲁 贵 你看你这点穷骨头。老头说不见就不见,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么?
我跟你走,这么大院子,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走向中门,回头)
四凤,你先别走,我就回来,你听见没有?
鲁四凤 你去吧。
〔鲁贵、大海同下。
鲁四凤 (厌倦地摸着前额,自语)哦,妈呀!
〔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青的轻快的声音,唤着“四凤!”
疾步中夹杂着跳跃,渐渐移近中间门口。
鲁四凤 (有点惊慌)哦,二少爷。
〔门口的声音。
〔声:四凤!四凤!你在哪儿?
〔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后。
〔声:四凤,你在这屋子里么?
〔周冲进。他身体很个,却有着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青,才十
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现在他的眼
睛欣喜地闪动着,脸色通红,冒着汗,他在笑。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
毛巾擦汗,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声唤着四凤。
周 冲 四凤!四凤!(四凤望一望)咦,她上哪儿去了?(蹑足走向右边的饭厅,开
开门,低声)四凤你出来,四凤,我告诉你一件事。四凤,一件喜事。
(他又轻轻地走到书房门口,更低声)四凤。
[里面的声音:(严峻地)是冲儿么?
周 冲 (胆怯地)是我,爸爸。
[里面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周 冲 嗯,我叫四凤呢。
(里面的声音:(命令地)快去,她不在这儿。
[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做了一个鬼脸。
周 冲 咦,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一路低低唤着四凤。
鲁四凤 (看见周冲己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的地望着通花园的门)
(鲁贵由中门进。
鲁 贵 (向四凤)刚才是谁在喊你?
鲁四凤 二少爷。
鲁 贵 他叫你干什么?
鲁四凤 谁知道。
鲁 贵 (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
鲁四凤 哦,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鲁 贵 (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鲁四凤 我没哭。
鲁 贵 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
有什么讲究。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
孩子。
鲁四凤 (抬起头)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
鲁 贵 (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账,
当着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
鲁四凤 (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你先
拿去用吧。
鲁 贵 (佯辞)那你不是没有花的了么?
鲁四凤 得了,您别这样客气啦。
鲁 贵 (笑着接下钱,数)只十二块?
鲁四凤 (坦白地)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
鲁 贵 那么,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账的,怎么打发呢?
鲁四凤 (忍着气)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回头,见着妈,再想别的
法子,这钱,您留着自己用吧。
鲁 贵 (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着你这是孝敬父亲的。——哦,好孩
子,我早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鲁四凤 (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
鲁 贵 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
鲁四凤 知道,忘不了。(拿药走)
鲁 贵 (得意)对了,四凤,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鲁四凤 您留着以后再说吧,我可得跟太太送药去了。
鲁 贵 (暗示昔)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鲁四凤 (沉下验)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药碗)好,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
鲁 贵 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气倒是呱呱叫啊。
鲁四凤 我沉得住气,您尽管说吧。
鲁 贵 孩子,你别这样,(正经地)我劝你小心点。
鲁四凤 (嘲弄地)我现在钱也没有了,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
鲁 贵 我跟你说,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大对的。
鲁四凤 太太的神气不对有我的什么?
鲁 贵 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
鲁四凤 为什么?
鲁 贵 为什么?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太太跟老爷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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