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逍遥的灵魂:庄子传

王丽娟 (当代)
<逍遥的灵魂:庄子传>
第一章 乱世逸者吟 一
我已经老了。
我越是持久地凝神思索天空的星星,我的内心越是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
只有我还活着,我的爱妻走了,惠施也走了。
夜晚没有阳光,人的思绪却鲜亮而生动。沧桑尘世,不过百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理解:追名逐利,是一种人生;彪炳千秋,也是一种人生;卓尔不群兀兀穷年如我,又何尝不是一种人生?
前几年,蔺且二三子常在我身边劝请:“先生啊,徒儿们热爱您的辩才,迷恋您学问的深奥高蹈,也喜欢看您端坐入神的思考,但先生已年过七旬,我们恳请您,还是动手写些文字吧,当代流传的谬书太多,大多不能像先生般探源人生的真精神。徒儿们怕先生百年之后,凭我等口口相传,不过几代后先生真学便无法薪火相传了……”
我初觉无所谓,认为他们多事。既已为一矣,安得有言乎?只有角落,边缘,才会有一份真的深玄,真的明澈!无言的,自然的,才能让智者沉吟,贤者神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但近来,却愈来愈感觉到有写点东西的必要了。周王室早已衰微成为摆设,而群雄并起,纷争连年,不惜一切代价争夺土地、财宝、人口,当然也包括人才。在这个乱哄哄的时代,各方所谓人才达士,纷纷出来四方游说,闹得沸沸扬扬。像苏秦、张仪、公孙龙之流,唯利禄是求,无什么操守可言,只要有官做,能富贵,既可悬头于梁刺股以锥,也可以朝秦暮楚,卖友求荣。当然他们中走运的最终也混成了达官显贵中的一员。合纵连横,权倾朝野,名满天下,真是无限风光与显赫,俨然成了常人眼中的“大人物”。他们一有操戈,诸侯也惧;他们安居不动,天下也就安定无事。看那合纵组长苏秦位尊而多金,风度翩翩地来往于六国之间、身兼六国相任,公文包里装着六国的相印,走起路来故意大摇大摆,让玉佩剑饰叮当乱响,其阔气傲睨之态,连他的父母都洒扫而郊迎三十里了。而那张仪最可恶,害得我友老惠丢了几十年的铁饭碗。
邻国儒生孟轲者对这些人惯是满腹醋意。讲什么有道则出,无道则隐的气节,那也只是心下暗羡别人,表面装清高。眼看着人家把天下闹得动荡不安、沸反盈天又一塌糊涂,而自己的呼声愈来愈被淹没了,愈来愈受诸侯的白眼了。便只好退回房里,把满腔不平和才气都写在竹简上,以求扬名于后世。
这两拨人虽有大区别,亦有共通处:热衷显达于朝市。想那200多年前的孔丘,在野外的时间不少,并且也颇受苦难磨炼,但他那辆常常自己执辔驾驶的在阡陌间奔驰扬尘的车子,其辙印是直通城市,且直通国君宫殿的,而孟轲也在齐稷下、魏大梁和滕公的衙门混饭吃。
远遁蒙邑郊野,独钓濮水岸边,乱世的一切便不存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弹琴,我钓鱼,我授徒,没有人留意我,即便留意,也是我的寓言,那我还是我。
如果说孔丘喜欢令人生厌的礼呀、仁呀、忠恕呀、君臣呀,那么我却喜欢令人心脾通透的所在,一派自然的天籁。扶摇九天的大鹏,怒气冲冲挡车的螳螂,自得其乐的斥,以及在河中喝得肚皮溜圆的鼹鼠……这些自然生灵不是更有魅力吗?我这一生只做过几年漆园小吏,并且绝没有贪污索贿受贿的案底。我住泥屋,吃淡饭,织屦维生,我没有金银田舍,让家人跟着受苦实在对不起了,尤其已经离我而去的老妻。记得那年秋天,家中无米下锅,实在寒饿难忍,我尊妻命去向监河侯借粮,竟遭遇了一生中最大的人身侮辱,监河侯定是猜测我借得起还不起,就巧妙地拒绝了。
我的同乡,同样受穷后来发了迹的曹商,最会挖苦我,当他从秦王那里得到一百辆车的赏赐,“一悟万乘之主而益车百乘”后,逢人便散布:庄周已饿得脖子干枯而皴,面皮消瘦而黄了。我毫不客气地还击他:你还不是凭着舔秦王股沟中长脓的痔疮发家……一言中的,龌龊如曹商者能奈我何?
想那200年前的孔丘,假如他真的“自行束以上吾未尝无诲也”,他也有三千块腊肉了。所以他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肉要切大小相同的正方形,再加上生姜细细炖烂,这才下箸。而且酒量特大,一般是喝不到失态的地步的。孟轲呢?带着他的众多门徒在齐王那里一面大吃大喝,一面又发“君子远庖厨”以及“万物皆备于我”的既清高又潇洒的言论,齐王甚至要给他在国都正中盖别墅,再用万钟谷禄来养他的弟子哩。
有人说我和孟轲是当代两个最好的论辩高手,的确我们有共同认识的很多人,我们年轻时在梁惠王宫中也曾擦身而过,但我们能相提并论吗?200年前,老聃与孔丘是相识的,据说有些抵牾,但他俩都不善辩论,一个好道德,长者风度,言简意赅;一个讲仁礼,温良谦让,立论中庸。可想而知两个平和的人在一起,不会有太多趣味。孔丘后学孟轲执逻辑利器,无坚不克,力拒杨墨,但他气势汹汹,喜谈政治甚至政策;而我却终身奚落他的偶像孔丘,喜谈心斋坐忘。我们虽然都以“好辩”显名,但同样的固执与傲慢,别说惠王没介绍我俩认识,即便介绍,我们也永远是两条平行线,没有兴趣,辩不起来。
论辩能否起兴,是要看对手表现的,就像我的故友惠施,虽称不上顶尖辩家,却是最对我口味的辩手。人们只看到牧野战鼓擂动,旗帜飘扬,却从来不想惊世的对话或思想碰撞也需要棋逢对手,恰如好看的文章传世那是需要机缘的。
惠施走后我更加寂寞了。老惠施,我一生中唯一的朋友,你走得尚早了一点儿,我们还有好多未争论完的话题,或还有许多想开而没来得及开的辩题。老家伙,死脑筋,不灵活,讲实证,恪守物我界限,生前动不动就讽刺我:所以为人所弃,怪就怪自己言论大而无当……可老朋友,你的突然离去让我非常悲伤,每当过你墓前都唏嘘难禁,老朋友,除你之外,再无人与我当面辩论阐发妙理了。
有人说我难以琢磨,一会儿是尖锐无比的人生解剖师,一会儿又是沉湎往事的诗人;一会儿是濮水上的渔翁,一会儿又是土屋前答疑辩难的智者;有时悄然远游,有时又端坐家中寂然冥想……。也许我太不拘一格了,又常常行踪不定,人们张皇四顾,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了。从江湖上传来的我的消息总是云遮雾障。
我是个激情与超然相融合的人,这说来有些矛盾,也危言耸听,大凡一般人在激情与超然之间只能取其一。是的,当我站在世界的对面打量着这个庞大丰富的世界时,发现这个世界微不足道如草芥,虚张声势如小丑,于是我便转身深愧来到这里,我的灵魂已飘远,去了那“无何有之乡”,只有单薄的肉身仍留在人间,如深秋的最后一片叶子。但在同时,我又怜悯世人的无助与渺小,从而心中充满丰沛的激情。
我热爱自然的一切,自然万物都有灵性,或者说都具备了感动人心的诗性,鬼魂、神灵以及种种动物、植物甚至土偶、桃梗都能如期如生地与我对话。自然是如此的生机勃勃,意趣盎然,充满诗性光辉!于是我与自然做了最长久的厮守。我的理智时刻像圣哲般清醒,如蛇行草上,不粘不滞,寒气渗透又敏锐无比;而我的心灵却无时不像诗人那样沉醉,如鸽立檐间,不怨不怒,怜悯四溢而柔情万种。我喜欢当众把一切都掷在脚下,作践给世人看,并遏止不住地冷笑;而当众人散去,我又禁不住收拾起这一切,把它们拥在胸前,独自失声痛哭。我就是这样恣肆怪诞,任情任性,一路挥洒着,我哭我笑,我喜我悲,濮水林间,我垂钓,我弹琴。
是啊,趁激情还未退潮,我确实应该写些文字留下来了。
谁知道哪天我会超然到对一切永远失去激情呢,包括著书?
蔺且这段时间觉得老师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担心庄子,害怕老师离开他们的视线,对他们而言,说不定哪天老师再一次的失踪即是永别了。
庄子暗笑:生死自有定数。
那天课堂答难结束,蔺且神情凝重似若有所思,庄子猜到他在想什么,便说:“且,你停一停,到我身边来,明天去准备些竹简吧,我要开始写文章。”
蔺且听庄子终于答应要著书了,欣喜若狂,他呜呜呜,涕泪滂沱,把几个师弟都召集来,置办了一些简单的酒菜来欢庆这个好消息。庄子不忍扫他们兴致,在一片喜泣声中也喝了几杯。
蔺且看着秋风吹拂着庄子凌乱的白发,已过古稀之年,他的牙齿也掉得所剩无几,几杯酒下肚,满是皱褶的双颊慢慢有了红晕,嘴角也挂了几分笑意:“二三子,听我说。”
自从师娘走后,庄子除了授课答难及与人论道外,已经很少说话了。弟子们都喜欢听他说话,老师绝对是乡野文化的代表,他的思想跟他人一样充满野味,那是一种湿漉漉的水的韵味,生动鲜亮,摇曳多姿。现在看他借酒劲儿又要发表久违的庄氏演讲了,一干人赶紧各处端来竹简、笔墨,准备记录。
“别家写文章是为了王者纳言,为了名满天下,或为了争强好胜,而庄周著书立说到底为了什么?”
庄子看着弟子们急于求知的神情,这样自问着。
“隐居濮水,远离乱世纷争,是我自己的选择。也许生来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不合作者。”
庄子抬眼凝望深邃的天空,沉醉在自己遥远的回忆中,思绪纷披。
第一章 乱世逸者吟 二
70年前的一个秋日,母亲怀胎十月产下了我,我是在孔丘、老聃死后大约200年来到这乱世的。我的出生平淡至极,实在不好意思和这二位相提并论。但人们总喜欢把我们三个放在一起说事,我也没办法。
至今还记得上私学时启蒙师贲先生对两位圣贤的崇拜:“看我们孔圣人出生时,天上奏乐声响起,同时有五个仙翁,从云彩中冉冉下降。其中一个说道:‘天生圣人,天降音乐。’地上混浊的黄河水,忽然清澈见底,那是‘圣人出而黄河清’。再看老聃先生,理氏夫人怀胎81年,生下一个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的男孩,就感慨万分取名为老子。老子一出生就会说话,他生在李树下,老子指着树说:‘好,我就以此树为姓吧。’从此取姓李。圣人在母腹中就开始了思考,所以智慧,看你们一个个笨头笨脑、不求上进的样子,告诉我谁出生时流星划过长空了?”
我们面面相觑,无话可说。可我觉得自己确实长得不比他俩的画像难看,别人都说我眼神酷酷的,皮肤也白净,并且最重要的是:至少我是顺产,没有一生下来就要了母亲的命。
我的家在宋国濮水之滨的蒙邑(今山东东明县境内),离宋城(今河南商丘)不远,属于郊区城乡结合部。我爹死得早,留下母亲带着我还有两位哥哥聊以度日。母亲疼我,日夜纺线织布攒些家私、十三岁时便把我送到离家不远的贲先生学堂读书学习,这让大字不识,每日在地里刨食还要下河辛苦打鱼的两位兄长嫉妒不已。但中原一代民风淳朴,他们二人虽恨得牙根痒痒,老母的话也不敢违背,只好背地里使坏,经常合伙收拾我,暗中箕畚没少往头上扣了,蛇没少往脖子里塞了。没办法,放了学我为躲避兄长的收拾便使劲在外游荡,不到天黑绝不回家。
蒙邑林间盘桓的小鸟、啄食的野鸡,路边的野草、闲花,濮水河中的游鱼都成了我饭后课余迷恋的东西。那时候蒙邑周边美得很,尤其是一片盈绿的春夏季节,有的可玩。我喜欢出神地蹲在清澈见底的濮水河边,看一群群快乐的游鱼你追我赶游过来游过去,或者坐在河边的草地上鼓琴而歌。
跟着贲先生学习礼乐六年有余。老先生是一儒生,满腹经纶,开口孔丘墨翟,闭口尧舜文武,他的这所私学是宋国比较有名的一所学校,为宋国培养了很多知书达理的人才,这些学长毕业后相当一部分都走上了仕途。在一个战火连天、牛人辈出的时代,一般人都认为读读满简仁义礼智的圣人之书,学习学习礼乐经典,求仕当官是最好的出路。所以,很多家长都将子弟送到老先生的门下,希望将来捞个一官半职。
我的记忆力不错,老先生教的那些圣贤书,我大多能倒背如流,但是,老先生课堂上阐发的那些意思,我越来越觉得与现实风马牛不相及。那些所谓满腹经纶的士,口口声声仁义道德,都是好的读书人,可是他们当官以后所作所为怎么就与圣贤之道大相径庭了呢?
我每每发问,老先生都面露不悦:自孔子以来,学者都是这么解释的。要怀疑这些解释,就是怀疑孔子;怀疑孔子,就是怀疑圣人;而怀疑圣人是大逆不道的。
他经常替我母亲教训我:都快二十岁的人了,应该懂事了,做有理想有抱负将来成为一个有礼有节的士人,为你娘争口气。不要整天胡思乱想,迷恋鱼呀、鸟呀的,像个长不大的童子似的。
我也知道自己的胡思乱想非常令老师失望,但我生来喜欢思考,讨厌约束。快二十岁了还有一颗童心有什么不好?儿童的心地就像湖水那样清亮,不掺一点杂质。他们没有任何忧虑,生活得自由自在。他们不懂得什么叫道德。他们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觉。他们的一切行为都是按照自然的本性而来。看看我们周围这些学习了仁义礼智的成年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受制于各种束缚。做士首先是为父母而活,然后是为了国君而活,然后是为了社会上各种各样的条条框框而活。学会了一切也就失掉了自我。
我的这些怪想法经常招来贲老师的戒尺和唾骂:“蠢材,无用的幼稚之见,真是异端邪说。”同时也受到来自同学的耻笑和奚落。
我的同桌艾礼同学就经常开导我:“我不敢苟同在下的观点。的确,生逢乱世,人与人之间缺少温暖,国与国之间缺乏信任,这都是事实。圣人所说的仁义礼智,在大多数人们的心目中也已经不是高尚的品质,而成为捞取功名的诱饵,这也是事实。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乱世出英雄,我们的任务在于投身天下,改造天下,创造一个美好的新世界,而不应该一味逃避。”
同学们背后都喊我“庄嫩”,后来也通过艾礼同学传到我耳中,我并不介意,反正那时我整天生活在这种身心的夹击中。
在濮水河边,我结识了一位得道的高人——长桑公子。
长桑先生,本来隐居抱犊山,我遇见他时,他正四方云游刚巧来到宋国,见濮水两岸风光不俗,他便暂时在濮水边的树林里落了脚。一天,他长长白发散披,边走边歌从我眼前飘过:
巾金巾,
入天门,
呼长精,
吸玄泉,
鸣天鼓,
养丹田。
我以为眼花见到了神仙。
这样三次巧遇后,我们便成了相识。是我的琴声与凝神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说听琴识人,知道我将来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我很迷茫,老先生有没有搞错?我可是经常被老师批得狗血喷头的。但毕竟有人夸我,我还是很高兴。他又说,你的琴声也流泻了你心中无尽的烦恼。我不禁上下打量开了他:眼前这位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世外高人吧,须眉皓齿,散发披肩,一派仙风道骨。
有时老长桑会到濮水打打鱼,聊以消遣。我们一老一少,成了忘年交,在他的林中茅草屋中我们经常W掌而谈直至夜半,若非老长桑怕母亲担心我每每撵我回家,相信我们会回回聊到天亮。
长桑先生确实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已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但他的思路依然清晰,他对世事看法依然深刻尖锐,比起令人昏昏欲睡的贲先生满口的“子曰”,我更喜欢听长桑公子先生扯淡。他教会了我钓鱼,还有游泳,使我更加和大自然水乳交融。我也从长桑先生那里学到了儒家经典以外的许多历史知识、自然知识以及对王道的叛逆。他告诉我仁义道德是搅乱天下的根本,自古以来世传的贤人君子实际上都是不仁不义的,而真正实行仁义的忠臣良民却都不得善终。
他见我非常聪明,便将他一辈子的学问全部传给了我。又将自己保存的老聃《道德经》交给我,让我好生细读。
长桑先生还给我起了个名叫“周”,“周者,圆也、天也、道也,你就叫周吧。”从此我就叫庄周了。
他还给我赐号“南华”,“南华”就是“离明精华”的意思。但我生前很少用。
最令人钦佩的是,长桑先生脑子里,装了很多生动有趣而意味深长的故事,在我们聊天过程中信手拈来:
“给你讲一个黑夜的故事吧,你可不要害怕:
儒家做任何事,哪怕是犯法,比如盗墓吧,都须念念不忘地诵《诗经》讲“仪礼”,力求做得文明。
有一个大儒,名叫胪传,专门干掘墓盗宝的勾当。但是,他虽然在黑夜里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却严格按照儒学的礼义,开口就是赋诗言志,俨然正人君子。有一天晚上,大儒胪传领着他的一群弟子来到一个贵族的墓地。等他们挖开墓坑,撬开棺椁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大儒胪传站在墓门外望风,有些着急,开始往墓内喊话:‘东方作矣,事之若何?’
弟子在里面答:‘未解裙襦,口中有珠。’
胪传喜出望外,脑子反应很快:
弟子按照胪传的指点,用椎撬开死者的嘴巴。
胪传又吩咐道:‘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我听了笑了起来,竟然有如此披着虚伪外衣的仪礼,真是绝妙的讽刺。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要求完美的人,他不喜欢自己的影子,厌恶自己有脚印。他用脚踢影子,却怎么也踢不到,他一抬起脚,影子就不见了,他的脚刚一落地,影子又出现了。于是他干脆跑起来,想离开自己的脚印,甩掉自己的影子。但是,他跑得越远,脚印越多,跑得再快,影子也能追上他。夕阳西下,他发现自己越跑越慢,而影子却越跑越快了。他开始奋力狂奔,却还是赶不上影子。他自以为跑得太慢了,就拼命加速,不停歇地加速,不知道跑了多少个马拉松了,最后精疲力竭累死了。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最最愚蠢的吗?他只要坐在大树的树荫底下安静地休息,脚印还有吗?影子还有吗?其实像儒家弟子们那样,害怕自己的行为不合乎仁义礼智而奋力奔走追求尽善尽美的人不也是如此?他们奋力奔走是为什么?是为了摆脱困境,为了追求卓越。可是他跑得太快了就会累,他越累就觉得困境越大,一直等到跑得连性命都没有了,那个时候,跑得再快也还不是等于零?如果他们肯到一棵大树阴凉里休息,影子与脚印都会不存在。”
那么,这棵大树,使普天下人不去追求仁义礼智而自然道德高尚的大树究竟是什么呢?
长桑先生认为,那就是至德之世。
在人类的早期,没有圣人,当然也没有强盗。那时候,人们的行为就像童子游玩一样无欲无求,纯真烂漫,而不像现代人这样拼命钻营。他们的眼光专一而清纯,不像现代人这般一脸的狡猾。那时候,山间没有道路,水上也没有舟桥,村庄之间鸡犬相闻而不相往来。人与各种动物和睦相处,互不侵犯,因此,拖住老虎的尾巴游玩,老虎并不伤人;爬上树去看一看喜鹊的窝巢,喜鹊也不害怕。那时候,没有君臣之分,没有君子小人之别,谁也不欺侮谁,谁也不高高在上给谁赋税徭役的重压。人们的本性是质朴的、无私的,因此那造化之初是高尚的、令人追思的。
我的心豁然开亮了起来,我有些激动,长桑先生真是上苍派给我的知音啊。
我说,先生,你认为现今世上还能找到一处地方,似古风犹存的至世吗?
长桑先生摇摇头,找不到了,他看我失望的样子。又说,不过,楚国的南方,是一个美丽质朴的地方,风俗不类中原,我年轻的时候曾多次去过楚国。回想起楚地的风土人情,真是令人难忘。
楚之南,楚之南,我要到楚国去。
我主意已定,20岁了,我不能再等了。
幼时听村中父老乡亲们谈及楚越蛮地,总是用一种鄙夷不屑的口气,但言语间又明明流露出欣羡向往的神情。我想那是否是一处仙境般的地方住着一群赤身裸体的蛮子,说着我们村里人听不懂的话,在那里亦歌亦舞、餐风饮露?后来在私塾里,贲老先生讲到楚国,也像村人那样表现出自相矛盾的态度:讲到楚人废止礼仪,不遵教化,根泽不正而妄图觊觎周鼎,老先生每每摇首蹙眉,深恶痛绝;倘偶尔说起楚越山水之灵秀、物产之丰饶、人民之勤谨,贲老先生则又言辞闪烁,神色间大有憬然神往的样子,令我好生奇怪。当时宋人很少有亲自到过楚国的,对楚国的一些说法多半来自道听途说,失真之处颇多,只是从片言只语中得到了关于楚地楚民的一部分感性认识。
战争与拓土,我厌恶也不感兴趣,因而对楚国的崛起,如同秦国的扩张,都看作自然的政治历史事件,并没有多加关注;然而楚地,尤其是沅湘之间特异的风物民情、山水胜景,却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是不是真有一种名叫凤的异鸟?龙舟是什么样子?究竟有没有茹毛饮血的蛮民?楚人的巫术是怎么回事?种种疑问,凭借有限的、真假莫辨的传说,仍然想不出一个明晰的轮廓来。
而我天生喜欢探怪猎奇,越是想象不出吧,越是好奇。想得多了,对楚越的憧憬就在心里扎了根。现在长桑先生又提及那里的美丽与古朴,勾勒出了一幅亲切而诱人的至世图画。从中我发现了与自己的志趣性情相一致的,合乎人性的,天然朴素的新鲜生活,这种生活与我现在正置身其中的生活迥然不同。被礼治的说教重重枷锁太久了,烦透了,我要走出蒙邑,离开宋国,到楚蛮去看看。漂泊江湖,浪迹天涯,去过一种适意任性、忘我天真的生活。
第一章 乱世逸者吟 三
我收拾了一点简单的行囊,开始了南游的旅程,我没有告诉母亲,只辞别了长桑先生。临行前,长桑先生向我详细介绍了去楚国的路线,以及楚国的地理情况和文化风俗,并送我一些盘缠,还有一匹马。
暂别故土,悄然南行,一路星夜兼程、餐风露宿对年轻气盛的我倒也算不得什么。
愈往南行,水路愈多。山村水郭之间,异国风情一点点显露出来。经过了无数村落城邑,阅识了无数森林湖泊;听顺了无休无止不能不听的陌生楚语,我终于来到了洞庭南部的沅湘一带。
梦中思慕的生活终于在眼前了。
我的想象力一向都令我自负,但也从未想到楚人这样完整地保存着人之为人的原初天性,比中原人传说的更为充实、丰富、多姿多彩,更发乎自然本性的生活。这里地广人稀,人们多以捕鱼、打猎、耕种、织布为生,山川秀丽,物产丰富,养育了热情奔放、想象奇特、能歌善舞的楚地子民。不论是田夫野老、织妇村姑,还是荒陬蛮民,都能即事而歌,即兴而舞,天真烂漫,无拘无束。
阡陌间,水泊上,不时可听到宛转清亮的歌声;村落里,旷野上,不时可看到狂欢喧闹的场面。楚人的不遵教化、行止无端,我亲眼看到了;楚人的粗俗无礼、率尔任性,庄周亲身感受到了。
在深深的震惊之余,喜悦与亲切的激情很快喷涌而出,像洞庭湖水一样注满了心胸。我觉得自己像一条搁浅滩头多时的鱼儿,重新回到了浩淼湖海的怀抱。眼前见到的这一切影响了我一生的灵魂走向,只是当时没有完全觉察到罢了。
楚人脱离原始蒙昧生活的时间不太久远,他们固有的文化甚为贫弱,虽有楚言楚文字,但没有用母语创作的典籍。楚国的典章制度,取法仿效其他诸国。而中原礼治文化对楚国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上层贵族社会,而于江湖草莱浸染甚微。尤其在沅湘一带,纯朴的人们根本就不知道礼治为何物。在生于楚国,长于楚国的我看来,我们没有接受仁义礼智之类的教化,没有学习那些污染心灵、禁锢意志的学问知识,反而却擅长用超凡的想象来弥补知识的欠缺,通过与大自然浑然无间、水乳交融的来达到对世界和生命的认知,这才是真正的为人之道。楚人的纵情山水、善解音律、诡思横逸、放浪形骸,是人们生活的理想方式。
楚地巫风很盛,巫师在社会上享有很高的地位和声望,男女楚巫通常在旷野草地上举行祭祀仪式,不像中原祭祀,多在固定的宗庙进行。顺便提一句,我看到的楚地女巫不像中原跳大神的巫婆全是皱巴巴的干姜老娘,她们大多是长发飘飘的绝色美女,看她们设祭坛作法,一边舞一边唱,“踽步”轻柔飘逸如“人执花枝,颤颤然”,真是一种艺术享受,不禁令青春期的我等浮想联翩。据说我们北地各诸侯宫中宫女都在学楚舞,当然肯定不如眼前原汁原味的楚女舞得地道。
楚人所祭祀的神灵比较驳杂,像东皇太一、大司命、少司命、风伯、雨师等属于楚人固有的神o,如高辛、轩辕等则来自于北方华夏民族,还有一些神灵,如湘君、湘夫人则是从湘水边的蛮族中借来的。据说东皇太一是个喜欢美女逢迎的神o,每次祭祀非得女巫相请,才肯下凡走动,男人好色连神仙都不能免俗,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了。
我曾经不止一次观看楚人祭神场面,高潮时段,男巫女巫在场中表演起对歌对舞来,周围观看的百姓纷纷起哄叫嚷,场面乱成一锅粥,那男巫女巫的舞蹈动作大胆狂放,男巫代表神灵,女巫代表楚人,神灵与凡人在青天白日下赤裸裸地恋爱狂欢: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馊萦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这种当众表演,若在我们中原,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简直有伤风化大逆不道,但谁敢保证,如果有这样的表演,我们不会是一边用最恶毒的话骂着,一边私底下眼巴巴地偷窥?
直到现在,那半个世纪前楚地巫女轻灵曼妙的“踽步”舞姿还不时地在我脑海中浮现,那悠扬、超脱的鼓乐声还不断在耳畔鸣响。无关教化的舞乐,会将人内心的一切杂念都清洗得干干净净,使人的心胸直接对大自然敞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自然万物都可以进入人的灵魂,而人的心灵又可以通达一切。
人完全可以因了一种恍兮惚兮的东西,变成一个与万物融为一体的人,达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境界。这种境界好像在自己心中,又好像是在旷野里缓缓流动的微风之中。荆楚大地那种充满动感的原始音乐与秋夜月亮静谧的光芒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它们都是自然的产物,都是天地的符号,是神灵给予人们的信息。
我在荆楚一代自由地行走,也结识了一些技艺高超的楚国乐人,一开始他们对我充满敌意,但逐渐熟悉之后,知道我不过是一个来自中原浪迹四方的异域探奇者,既非北商亦非北吏,便也敞开胸襟热心传授我一些楚乐、楚歌的道理。楚乐非常丰富,钟、磬、鼓、瑟、竽、篪、排箫等乐器的演奏独具魅力,比中原花哨得多,尤其有趣的是,楚人的家庭“乐队”特别流行,全家男女老少一块上阵,鼓、瑟、竽、箫齐鸣,自娱自乐。楚国朋友还教我说轻快绕口的楚方言,害得我至今想忘都忘不了,有时候会梦呓。
我也结识了一些不凡的楚国匠人,像漆匠漆父,像泥匠泥郢,我认为他们都是手艺绝精的艺术大师。漆父制作的凤纹漆盘、虎座飞鸟堪称独品,充满了楚地巫风的神秘感。
而老泥郢,穿长袍大袖给泥墙刷石灰,而袍袖不污渍半点白痕,却又刷得又快又好。据他说还有手艺更神的木匠朋友,单名石,人称匠石。一个徒弟不小心,溅了一滴石灰浆在他鼻尖上。他不愿意拭擦掉,那样做他认为有损职业荣誉。待鼻尖上的石灰浆干透了,凝成白痕一点,他叫徒弟去请著名木匠大师朋友。匠石来了,泥郢两手叉腰,站了个骑马桩,大声说:“锛掉吧!”匠石右手握着长柄锛子,侧身挥臂,旋转成风,闭紧眼睛,只用灵耳倾听,逐渐逼近老泥郢的鼻尖。就那么嚓的一声,鼻尖上的白痕不见了,而鼻尖完好无损,老泥郢则站在那里,脸不改色心不跳,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传说神得很。
就这样不知不觉在荆楚如痴如醉徜徉了一年,在楚地唯一不敢恭维的是它那湿热的天气,动不动就下雨。
一位楚国箫师朋友要到长江下游的越国去以乐会友,他见我对风俗娱乐文化兴趣十足,很是感动,便提议问我愿不愿意同行。越国风俗文化和楚地相近,还要开化得更晚一些,那里肯定又是一番更浑朴的天地,便欣然答应同行。
越人的丧礼让我印象深刻。有一次,我看见有许多人围在一座茅房前的空地上,有歌有舞,音乐悠扬而清亮。以为与楚人一样,又要举行什么祭神仪式了,一位小伙子与一位姑娘跳得最为起劲,声音唱得最高。谁知一打听,原来是那小伙子和姑娘的母亲死了。母亲死了不但不举行隆重的丧礼、哭泣,反而聚众歌舞,欢笑不绝。在中原的礼仪中,最为严格而且普遍的就是丧礼。丧礼以哀为主,如果村上死了人,则邻里都不歌唱,所谓“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而越地的蛮民却举行如此奇特的“歌舞丧礼”,来歌颂答谢亲人一生的功德。
他们对待死亡,没有中原人那样恐惧。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在恬静平安中享受生的快乐。而对待死亡也是恬静平安。我们中原人那么重视丧礼,其实反映了我们在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而对于越人来说,死亡只不过是又回到所来的地方去,就像迷途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家一样。
并且,越人也没有父母卒守孝三年的礼法,那小伙子安葬了自己的母亲一个月之后就与他心爱的姑娘结婚了,我还参加了他们户外野地上简朴而又热闹的婚礼,说是冲喜。那天我被豪爽善饮的越人灌得醉乎乎的,在席间听人吴侬软语嬉闹着,眼睛眯着眯着就进入了梦乡。
与楚越人在一起住的时间长了,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准蛮子”,精神逐渐与他们接近,乃至同化。在中原读书时经常萌动的那种圣人礼义的反感,在长桑先生那儿听到的关于至德之世的传说,好像在楚越南蛮身上寻到了知音。天下人如果都能像楚越国民这般,具有高尚的品德而不讲什么虚伪的仁义礼智,世间一切的羁绊和纷争都会顷刻间灰飞烟灭。我真得不愿看到战乱烽火阴影下饥馑逃荒的乞夫,乡村荒芜毁败的田园,那些惶惶然疲于应征的丁卒。
我越来越觉得我不能再在这儿留恋下去了,虽然我知道,这儿是像我这样的任性放达的人一生一世最适宜待的地方,但是我必须回到中原去。我虽常揶揄故国人的迂腐和奸性诈情,但我还是热爱我的国土国民,虽然战乱昏君小人把个国折腾得百疮千孔,但国族血脉深处的根基质地原是如此坚韧得不可摧毁,我也惊诧我也服膺,我的灵魂告诉我,你有与生俱来的使命,带着你的梦想,回到生你养你的故乡,藻雪礼教重负下人们的心灵,播传楚越健康自然的生活方式,愿普天下人都能像楚越人这样活得轻松、愉快、自在。
这种欲望愈来愈强,中原中原,归去来!
我告别了仍在越地访乐的楚国乐师朋友,踏上了归途。
至今我还记得,我是在第二年春天回到宋国的都城商丘。水路旱路交替盘桓,但一路山水风物的享受远远大于路途的险恶与艰辛。
故土依然是一片萧条破败的景象,与楚越一带的广阔富饶无法相提并论。但是,这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一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看到家乡的一切心里自有一种既悲又喜的感受,我还是有些激动。昔我往矣,秋风瑟瑟;今我来兮,杨柳依依。出门几年,似乎忘记了家乡的一切,完全沉浸在楚越蛮民的淳朴之中,其实故乡的一切深潜心底:草木茂盛的蒙泽,清澈多愁的濮河水,慈祥盼儿归的母亲……
是啊,母亲,你还好吗?南游几年,我变得又黑又瘦,不像原先的庄周,倒更像个南蛮子,不知母亲和兄长还能一眼认出我吗?
等赶到比离开时更加破败的家中时,才得知老母亲已于两年前去世了。由于我的突然消失,母亲日夜挂念,伤心却不曾言语外显,他知道我的倔强。虽然后来两位兄长从老长桑那里打听到了我的行踪,但无奈母亲已病入膏肓。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我感到有两行灼热的东西,从眼中滚落下来,粘在我肮脏的两颊上,我呆呆地愣在院中一句话也不说。
我依稀看见白发苍苍的母亲从堂屋里走出来,表情怪怪地看着我,然后又飘飘然回到堂屋去了。我想叫一声娘,但浑身无力,张不开口。我恍恍惚惚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母亲教我认识草木的名字,力排艰难送我进学堂,夜间织布等我晚归……
我强撑着求大哥庄正带我来母亲坟前。
荒草萋萋,坟冢无言。原谅我吧,母亲,我是一个不孝之子。小时候便显露端倪的不羁,注定我的灵魂和肉体不只是属于你老人家一个人的,知子莫若母,你眼中的隐忧和担心都不是空穴来风。也许你把我生下来就是一个错误……
我终于支撑不住,昏倒在母亲坟前,整整昏迷了两天两夜,是大哥把我弄回家的,尽管他心中不爽。大嫂对我还好。
大哥庄正为长,在母亲老院居住,眼下我连个立锥之地也没有了,我两眼空空。
还好,大哥、二哥不计前嫌还算仗义,觉得我出去浪荡这么些年,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念在去世母亲的份上,在村西荒地上给我盖了两间土屋,给了我一些锅碗瓢盆和几袋粮食,还分给我几亩薄地,嘱我自谋生计:老三,大家分家另过,各过各的,你也二十大几的人了,既然回来啦,回来就好,收收心,想想怎么成个家过日子吧。
谢谢兄长关心……
我突然很想见长桑先生,远游归来,也该向他报个到才是,我要和先生彻夜畅谈这几年在楚越浪迹山川,阅历民情的感想和收获,也很想向他诉说一下我的丧母之痛……
等身体稍有恢复,我便来到长桑先生林中的茅屋,但令人失望的是,屋虽在却已荒芜破败得不成样子,茅屋应该很久没有人居住了,老先生去了哪里?
回家的路上,打听了几个人,有的说不知道,有的说老长桑又到别处云游去了……
我爱的人难道都离我远去了吗?
我感到一种空漠无声的孤独迎面袭来,在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人能真正理解我了,我内心的苦闷、焦虑也不会再有人知晓了。
在远方我怀念着家园,但家园却永远笼罩着不变的悲凉。
第一章 乱世逸者吟 四
看我把话扯得太远了,人是越老越爱回忆。
庄子的思绪自遥远的荆楚南越,又回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蒙邑之地,回到了他的著书立说上。
蔺且忙说:“我们愿意听。”他从我枯寂的眼眸里,仿佛看到了我的心在抽搐。
我始终认为天人之际的悲哀是人生大悲哀,这种悲哀是致命的毒液,并无人间的良药可解。“天乎!人乎!”“人不胜天久矣!”。
虽然天命非人力所能抗拒,我对这个世界也并不抱任何希望,但我还是决定要在世立言,为后人留下些文字东西。
我只想恳切地告诉那些受困受惑的世人,面对人生中的无数尴尬,以及心智上的种种迷障,如何自救与解脱,如何在一片混乱中保持心灵的安宁与清净,如何在丑恶世界中保持住内心的自尊自爱,不为时势左右而无所适从,丧失本性,以及如何在“无逃乎天地之间”的险恶中不“固执”、不沉溺,“游刃有余”,以尽天年。就像楚狂接舆对孔丘唱的歌: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
蔺且一边听一边想:人生苦短,天命难违,老师著书立说是为了要给世人“破执”,指出一条悠然解脱之路啊,可谓用心良苦。
老师把他得之于造化的天才及痛苦转化为汹涌而出的智慧,他的见解与其说是知识、哲理或逻辑,毋宁说是智慧,是层出不穷的智慧。他是真正得道的人,是真哲人,因而他才能面对自然万物轻松自如得心应手。谁能像他那样用微笑来面对丑恶?而这微笑,只是轻微的一丝、不易察觉地掠过他的脸,便如炎阳照雪,丑陋便悄然融化。
还记得老师唯一一次外出借讨遭监河侯婉拒:现在不是时候……。庄先生是谁?求过谁?容易吗?
但老师听罢微微一笑,饥肠辘辘的煎熬中头脑异常灵锐:听好啦,我给你讲个小鲋鱼求水的故事……
老师就是这样对待世间的一切难堪与不幸,他不像墨翟那样辛苦而急切,也不像孟轲那样愤怒而失态,他只给人说一二故事,显出大智慧在面对痛苦和欺辱时所能有的从容与最使人忍俊不禁的平淡。还有比这更让人难忍而辛辣的幽默吗?还有比这更高明的寸金杀人的技巧吗?
现在老师每天习惯独自到濮水上垂钓,或是在那岸边湿漉漉的树林中踟蹰,或俯仰思索,或席地而坐,他也经常在田坎、水堤以及草丛里颇有兴趣地研究各种小东西,跳的,蹦的,爬的,蠕动的,有足的,无足的,观察仔细,极度耐心,孜孜不倦。欢欢喜喜如一个老顽童,他有时也会叫上几个弟子同去。他研究这类小东西的执著认真煞有介事,并不亚于张仪、苏秦、孔丘、孟轲、惠施等人揣摩君王之心。他热爱垂钓当然知道鱼儿的命运,他更知道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的辩证关系,他实际上是信手拈来地把人间的价值、利益等等绑到那些鱼儿们身上,然后,像所有导演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得意洋洋又不动声色地袖手旁观,有时又掩口而笑,这种挟泰山以超北海的雍容气度又岂是别派自命不凡的辩家可比?更不用说那个小小的监河侯了。
我在老师身边,常常能感受到王者权贵的铁的原则与规范在他的略带滑稽的微笑面前的尴尬与不安的。什么是煊赫威严?什么叫神圣难犯?通通在老师野外游荡的灵魂面前,束手无策。
记得我刚跟随老师不久,秋阳高照,老师心情甚好,唤我相伴到濮水上钓鱼,支好钓竿,我蹲在木桶边欣赏老师的钓技,水面波光粼粼,老师面带惬意,那是真正的钓鱼,纯粹的休闲,坐忘的极乐,可不是姜太公用直钩明钓鱼暗钓君主心,实为一朝选在君王侧,六卿将帅无颜色想出人头地啊。我师不希望被人打扰的,当然用上钩的鱼儿换点小钱也可以贴补家用,一举两得。
这时来了两个人,自称楚国使者,怕庄子不相信,还特意掏出公文,说奉楚王之命,想请先生入朝拜相。大概老师才名楚王久闻,又从小道消息探知老师的先祖为楚王室别系,从前的从前为躲避杀戮而悄然北迁蒙邑,可笑!
专注钓事的老师,见水面摇曳,正要起竿,忽然身后话音乍起,倏忽间,一条鱼儿脱钩而去,好不扫兴。他听完两楚使的喋喋不休,明白了来意。老师青春年少时遍游诸国,南行足迹历践吴越,也到过楚地沅湘楚语还是略习过的。
我师背对两楚国使臣,头也不回一下,完全答非所问:
我听说从前楚国有一只神龟,已死去三千年了,你们大王对它很敬仰,用精美的竹器盛着,上面还盖着很华丽的丝巾,高高供在庙堂上。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你们说,从那只龟的角度来看,它是喜欢死后被人把骨头当成宝贝供起来呢,还是更喜欢生前那种爬在烂泥里快快活活、摇头摆尾的样子?
两位使者心里嘀咕:大王来请这位爷,我们还以为多了不起的高人呢,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啊。出这么简单的问题,于是就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活在烂泥里好啦!
我师马上说:回答正确。两位,再见吧,麻烦两位容许我在烂泥里摇头摆尾地活着,可以吗?谢谢。
两位楚使悻悻然,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复命了。
试问乱世诸学,有几人不想拜官朝堂光宗耀祖?在其位,谋其政。君子之仕,行其义也。谁不想通过世俗的权力,来杠杆天下?七百多年前渭水边上的姜太公用直钩钓文王,他成功了,但毫无诗意。大概楚王也知道我先生的脾气,所以反复叮嘱使者一个“累”字,问先生要不要这种“累”?多少人在这种累赘中体味到权力给人的充实感成就感?
你们走吧!
这就是我师。任凭你说破嘴,他就是不上套,他在钓鱼,自己就好像一尾一天到晚悠游的鱼,只不过,他游在人世间,而非水里。
我师的这则轶事,不久便传得尽人皆知,不知有多少人骂先生傻帽,也不知有多少人替他惋惜,但不知会不会有人比照自己惭愧汗颜。这是由超凡绝俗的大智慧中生长出来的清洁的精神,又由这种清洁的精神滋养出拒绝诱惑的惊人内力。当然,我师并不想以此来炫耀,以此来要求心智不高内力不坚的芸芸众生效仿,他的拒绝权势媒聘、坚决不合作只是顺心所为。他是一棵树,一棵在深夜独自看守心灵之约的灵树。
庄子吭吭吭干咳了几声,蔺且的注意力又回到庄子醉眼蒙的演讲上,他环顾四周,师弟们都在悬臂走腕记录得正欢。
庄子接着说:
时是乱世,在险恶的人生中,才华终是负累,有才华的人会引起像妒忌、排挤陷害。只要这个社会以平庸为平衡,那么这种厄运便永不可免,“膏火自煎,山木自寇”。
人世不过是逆旅,喧嚣、贫乏、混乱,所以,当你们的师母死时,我击缶而歌,送她回到“故乡”,当时惠施老友还责怪我行为不当,失礼,现在连他也走了……
庄子说着说着声咽了起来,正忙着记录的弟子们都停下手中的笔,愣在那里。蔺且、达古等几位老弟子赶忙上前搀扶,蔺且说:
先生,太阳西斜,秋风凉了,你还是进屋到炕上躺躺吧……
第一章 乱世逸者吟 五
露水浸白了我的须发,褶皱了我的面皮,而烈风永远吹不弯我挺实的脊梁,岁月无论如何也夺不去我一生不辍的诙锐之气。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又是无眠,近来觉越来越少,真的老了……
我披衣起身,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到条几上老友梓庆送我的雕刻在明灭闪现,梓庆是一个和我投缘的人,虽然路远平时不常走动,但一直心心相印,他热爱我的论辩,我迷恋他的L艺,他对精湛雕技的领悟何尝不是一种道呢?惠施走后不久梓庆也驾鹤西去了,生前他曾托人捎话给我,希望我的精彩辩说成为文字留世,不然可惜。现在梓庆老兄应该在云出云没的天际看着我吧?
我摸索着来到土屋之外,踽踽行于月夜的院落,乡间小蹊,濮水岸边,清凉的秋夜让人心境通透,我知道蔺且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我,他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一直伴随着我这个任性放情的老头子,也没有成个家,他担心老师的安危倒不如说是在担心一个老人家的安危。
晨钟暮鼓,无始无终,孤寂天地,自在逍遥。秋虫叽叽,夜风拂面,我一边走一边思索,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将生命之痛的体验、理解写成文字,不求玉食良馔,只须山间清泉酩茶一杯,聊慰心灵伤痕吧。
夜空浩淼,星宿明灭,雾霭蒙蒙的濮水河边,是谁在示:庄周啊,你是否愿意在保持恒本的沉默前给这个世间留下些珍贵的东西?因为你的多思,因为你的透悟,因为你超越时代的人类悲悯……
第二章 精神独游天地 一
是啊,人生百年,沧桑苦短,碌碌生存的我们应该学着诗意地栖居。
为何不花些时间去倾听汐潮的涨落,为何不去寻找林间草地的秘密,为何不能为一颗骷髅而心生感怀,为何不能为一尾游鱼而眼角眉梢溢出一丝笑意或一滴清泪呢?当一种美,美得让我们无所适从时,我们就会意识到自身的局限,当“山**上,目不暇接”之时,我们就能体验到我们渺小的心智与有限的感官无福消受这天赐的过多福祉。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朝暾夕月,落崖惊风。我们的视界为之一开,我们的俗情为之一扫。
自然万物,永远有着我们不曾涉及的境界,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造化是何等的神奇而伟大!
弟子们把写书用具买回来,送到老师起居室兼书房里。此时的庄子正在屋中央揣着手若有所思地踱步,弟子们进去没敢言语,研好墨收拾好书案,又给老师沏上一壶茶,便悄悄地退了出来。
屋内不时传来一两声吭吭的干咳声。
庄周平时授徒答难或与人论辩,犀利、恣肆且妙趣横生,风格自成一家,当然也多为当世各派所诟病,但他懒得理会。庄周有自己的坚守,他一向不喜欢用佶屈聱牙的语言来论述天道人理,事实证明抽象阐“道”释理往往使人难以理解,而且难以接受。而自己每每假托以圣贤哲人或动物之名演绎通俗故事来阐发抽象的奥义,也就是寄寓他人他物来论述,却非常受人欢迎。
这其中的道理很容易理解,庄周也有自己的注脚:
寓言……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
下一页 尾页 共4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