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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从中午开始

_3 路遥 (当代)
在准备当天工作的空挡,用电热杯烧开水冲一杯咖啡,立刻就坐下工作。晚上吃完饭,要带
两个馒头回来,等凌晨工作完毕上床前,再烧一杯咖啡,吃下去这就不来是夜宵还是早点的
两个冷馒头。
后来,晚饭后得多带一个馒头,原因是房音里增加了“客人”。不速之客是老鼠。煤矿
的老鼠之多实在惊人。据说是矿工们经常乱扔吃剩的馒头,因此才招惹来如此多的老鼠。
经常光顾我房间的有两只老鼠。天知道它们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而且一开始就没把我
放在眼里它们在地上乱跑,嬉闹追逐,发出欢快的“吱吱”声,简直视此地为它们“迪斯
尼”乐园。它们甚至敢跑到我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目不转睛盯着我工作。有时候,竟放肆地
跳上我材料的窗台,在与我咫尺之间表演奔跑技巧。我手脑并用十分紧张之时,根本顾不上
下逐客令,有时实在气急了,手里拿着笔和笔记本撵着追它们。它们当然立刻就会消失得无
踪无影。我刚坐下,这该死的东西便又故伎重演。尤其是晚上,我一拉灭灯,这两人家伙就
大闹起来,有几次居然上了床,在我的头边上跑来跑去。
没办法,只好叫医院几个职工,堵住门窗,终于消灭了一只。但是另一只仍然如期地来
我这里作客。
我于是才“灵机一动”,干脆由黩武主义变为犬儒主义,每天晚上多拿一个馒头放在门
后边供其享用。这样,老鼠晚上便不闹了。每天中午起床后,我先习惯性地向门背后投去一
瞥:那里会一无例外地有一滩吃剩的馒头渣。
后来,我和这只老鼠一直和平共处到我离开这里。它并且成了这个孤独世界里我唯一的
伙伴。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它蹲在我对面,怎样用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盯着我工作的神态。我
感动内疚的是,我伙同别人打死了它的伙伴——那说不定是它的丈夫或妻子。越过第一部分
二分之一处时,感动自己似乎征服了一个新的人生高度。对数字逐渐产生了一种不能克制的
病态的迷恋。不时在旁边的纸上计算页码,计算字数,计算工作时,计算这些数字之间的数
字,尽管这些数字用心算也是简单而一目了然的。只有自己明白,这每一个简单的数字意味
着已经付出了什么代价或将要付出什么代价。每一个数字就是一座已翻越的大山或将要征服
的大山。认真地演算这些算术的时候,就像一个迷信的古卜师和一个财迷心窃的生意人。这
也是紧张写作过程中一种小小的自娱活动。
是的,紧张的思维和书写所造成的焦虑或欢快已经使精神进入某种谵妄状态。上厕所
后,发现一只手拿着笔记本,一只手拿着笔;赶忙又一呼小跑回到工作间放下“武器”,再
一路小跑重返厕所,惊动了这里的长期的住户——老鼠,则立刻又有一番大动乱,惊恐地立
在便池旁反应不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一直要五六分钟才能恢复正常。以后进厕所时,为
了免受惊吓,就先用脚在厕所门上狠狠踹几下,以便让那些家伙提前“回避”。
白天,矿医院的院子里正的高基建,各种机器人声嘈杂成一片。进入工作,这些声音似
乎就不存在了。这时最怕外来人的干扰。好在医院的人很懂规矩,我工作时,从没有人进我
的房间。可是某一天,我的黄金时间里,突然闯进来一个手执某新闻单位临时记者证的人要
采访我,我一再给他解释,但无济于事,他反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准备和我“长期作战”。
我已经失去了理智和耐心,站起来粗暴地抓住他,将他推搡着送出房间。我坐回桌边,心在
乱跳。我后悔我的无礼行为。但没有办法。如果我让他满意,我这一天就要倒霉了。我将无
法完成今天的’生产任务”。今天完不成任务,将会影响以后的工作,我那演算的数字方程
式将全产打乱变成为另一张图表,这要给我带来巨大的精神痛苦。每一个人进行类似工作的
时候,的确像进行一处神对的宗教仪式,不允许有任何的骚扰出现,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破
坏这种情绪都不能原谅。
无比紧张的工作和思考一直要到深夜才能结束。
凌晨,万般寂静中,从桌前站立起来,常常感动两眼金星飞溅,腿半天痉拳得挪不开脚
步。
躲在床上,有一种生命既将终目的感觉,似乎从此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想想前面那个
遥远得看不见头的目标,不由心情沮丧。这时最大的安慰是列夫·托尔斯泰的通信录,五十
多万字,厚厚一大卷,每晚读几页,等于和这位最敬仰的老人进行一次对话。不断在他的伟
大思想中印证和理解自己的许多迷惑和体验,在他那里录找回答精神问题的答案,寻找鼓舞
勇气的力量。想想伟大的前辈们所遇到的更加巨大的困难和精神危机,那么,就不必畏惧,
就心平气静地睡。
长卷作品的写作是对人的精神意志和综合素养的最严酷的老验。它迫使人必须把能力发
挥到极点。你要么超越这个极点,要么你将猝然倒下。
只要没有倒下,就该继续出发。23连绵的秋雨丝丝线线下个不停。其实,从节令上
看,这雨应该叫冬雨。天很冷了,出山的人已经穿戴起臃肿的棉衣棉裤。
透过窗玻璃,突然惊讶地发现,远方海拔高的峰尖上隐约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白。那无疑
是雪。心中不由泛起一缕温热。
想起童年,想起故乡的初冬,也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刻,冰冷的雨雾中蓦地发现由尖上出
现了一顶白色的雪帽。绵绵细雨中,雪线在不断地向山腰扩展。狂喜使人由不得久久呆立在
冷风冻雨中,惊叹大自然这神奇的造化。
对雨,对雪,我永远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深夜,一旦外面响起雨点的敲击声,
就会把我从很深的睡梦中唤醒。即是无声无息的雪,我也能在深夜的床上感觉到它能降临。
雨天,雪天,常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我最爱在这样的日子里工作;灵感、诗意和创造
的活力能尽情愤涌。
对雨雪的崇眷恋,最早也许是因为我所生活的陕北属严重的干旱地区。在那里,雨雪就
意味着丰收,它和饭碗密切相关——也就是说,它和人的生命相关。小时候,无论下雨还是
下雪,便地看见父母及所有的农人,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悦的笑容。要是长时间没有雨
雪,人们就陷入愁容苦,到处是一片叹息声,整个生活都变得十分灰暗。另外,一遇雨雪
天,就不能出山,对长期劳累的庄稼人来说,就有理由躺倒在土炕上香甜地睡一觉。雨雪天
犹如天赐假日,人们的情绪格外好,往往也是改善一下伙食的良机。
久而久之,便逐渐对这雨雪产生了深深的恋情。童年和少年时期,每当一雨或下雪,我
都激动不安,经常要在雨天雪地里一远遮拦漫无目的地游逛,感受被雨雪沐浴的快乐。我永
远记着那个遥远的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有生第一次用颤抖的手握住我初恋时女朋友的手。那
美好的感受至今如初。我曾和我的女友穿着厚厚的冬装在雨雪迷漫的山野手拉着手不停地走
啊走,并仰起头让雨点雪花落入我们嘴中,沁入我们的肺腑。现在,身处异乡这孤儿的地
方,又见雨雪纷纷,两眼便忍不住热辣辣的。无限伤感。岁月流逝,物是人物,无数美好的
过去是再也不能唤回了。只有拼命工作,只有永的遏止的奋斗,只有创造新的成果,才能补
偿人生的无数缺感,才能使青春之花即便凋谢也是壮丽的凋谢。
愿窗外这雨雪构成的图画在心中永存,愿这天籁之声永远陪伴我的孤独。雨雪中,我感
受到整个宇宙就是慈祥仁爱的父母,抚慰我躁动不安的心灵,启示我走出迷津,去寻找生活
和艺术从未涉足过的新境界。
雨雪天由于情绪格外好,工作进展似乎也很顺利。有许多突然发的奇妙。有许多的“料
想不到”。某些新东西的产生连自己也要大吃一惊。大的思路清楚以后,写作过程中只要有
好的心绪,临场发挥就有超水平的表现,正如体育运动员们常有的那种情况。面前完成的稿
纸已经有了一些规模。这无疑是一种精神刺激,它说明苦难的劳动产生了某种成果。好比辛
劳一年的庄稼人把批一摞谷穗垛在了土场边上,通常这时候,农人们有必要蹲在这谷穗前抽
一袋捍烟,安详地看几眼这金黄的收成。这时候,我也会面对这摞稿纸静静地抽一支香烟。
这会鼓舞人更具激情地将自己浸泡在劳动的汗水之中。
在纷飞的雨雪中,暖气咝咝地来了。真想在声地欢呼。这是我最向往的一种工作环境。
房里里干燥温暖,窗是雨雪组成的望不断的风景线。每天的工作像预选安排好那样“准时”
完成,有时候甚至奇妙到和计划中的页数都是一致的。
墙上那张工作日期表被一天天划掉。
情绪在猛烈地高涨,出现了一些令自己满意的章节。某些未来扁章中含混不清的地方在
此间不断被打通。情节、细节、人物,呼啸着向笔下聚拢。笔赶不上手,手赶不上心。自认
为最精彩的地方字写得连自己都辨认。眼睛顾不上阅读窗外的风光,只盯着双水村、石圪
节、原西城;只盯着熙熙攘攘的人物和他们的喜怒哀乐;窗外的风光只感觉中保持着它另外
的美好。分不清身处陈家山还是双水村。
这时候,有人给我打来一个长途电话,说秦兆阳先生和他的老伴来西安了。这消息使我
停下了笔。
几乎在一刹那间,我就决定赶回西安去陪伴老秦几天。当名胜古迹,在当时的状态中,
即使家里的老人有什么事,我也会犹豫是否要丢下工作回去料理。但是,我内心中对老秦的
感情却是独特而可替代的。
坦率地说,在中国当代老一辈作家中,我最敬爱的是两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一位地
健在的秦兆阳。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称他们为我的文学“教父”。柳青生前我接触过多次。
《创业史》第二部在《延河》发表时,我还做过他的责任编辑。每次见他,他都海阔天空给
我讲许多独到的见解。我细心地研究过他的著作、他的言论和他本人的一举一动。他帮助我
提升了一个作家所必备的精神素质。而秦兆阳等于直接甚至手把手地教导和帮助我走入文学
的队列。25记得一九七八年,我二十八岁,写了我的中篇外女作《惊心动魄的一幕》。两
斩间接连投了当时几乎所有的大型刊物,都被一一客气地退回。最后我将稿子寄给最后两家
大刊物中的一家——是寄给一个朋友的。结果。稿子仍然没有通过,原因是老原因:和当时
流行的观点和潮流不合。
朋友写信问我怎办?我写信让他转交最后一家大型杂志《当代》,并告诉他,如果《当
代》也不刊用,稿子就不必再寄回,他随手一烧了事。根本我有想到,不久,我就直接收到
《当代》主编秦兆阳的一封长信,对我的稿子作了热情肯定,并指出不足;同时他和我商量
(在地位悬殊的人之间,这是一个罕见的字眼),如果我愿意必,原文就发表了,如果我愿
意改动,可来北京。怎么不改呢!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赶到了北京。热心的责任编辑刘茵
大姐带我在北池子他那简陋的临时住所见到了他。秦兆阳面容清瘦,眼睛里满含着蕴藉与智
慧。他是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但没有某种中国的知识分子所通常容易染上的官气,也没有
那各迂腐气。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伟大的涅克拉索夫。
秦兆阳是中国当人的涅克接索夫。他的修养和学识使他有可能居高临下地选拔人才和人
物,并用平等的心灵和晚辈交流的思想感情。只有心灵巨大的人才有忘年交朋友。直率地
说,晚辈尊敬长辈,一种是面子上的尊敬,一种是心灵的尊敬,秦兆阳得到的尊敬出自我们
内心。
结果,他指导我修改发表了这篇小说,并在他力争下获得了全国第一届优秀中篇小说
奖。
这整个地改变了我的生活道路。
现在他来西安,他必须回去。
赶快联系回西安的车。
令人焦急的是,连绵的阴雨使矿区通往外界的路都中断了。
众人帮忙,好不容易坐上一辆有履带的拖拉机,准备通过另一条简易路出山。结果在一
座山上因路滑被拒七个小时不能越过,只好返回。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我立在窗前,看着
外面纷纷扬扬的雨雪,在心中乞求老秦的原谅。
因此原因,以后去过几次北京,都鼓不起勇气去看望这位我尊敬的老人。但我永远记
着:如果没有他,我也许不会在文学的路上到今天。在很大的程度上,《人生》和《平凡的
世界》这两部作品正是我给柳青和秦兆阳两位导师交出的一份答卷。
不知哪一天起,晚饭后增加了一项新活动——到外面去散步半小时。暮色苍茫中,从矿
医院走出来,沿着小溪边的土路逆流而上,向一条山沟走去。走到一块巨型岩石前立刻掉过
头,再顺原路返回来。第一次散步的路线和长度被机械地固定了下来。那块巨型岩石就是终
点,以后从不越“雷池”半步。这种刻意行为如同中了魔法,非常可笑。
整个散步的沿途,黄昏中几乎碰不见一个人。加之这地方本来就荒僻,一个人出没于其
间的旷野,真像游荡的孤魂。如果碰上另外一个人,双方都会吓一跳。
最大的好处是,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不必装腔作势,完全可以放浪无形,随心所
欲。大部分时里,我都是一路高歌而行,并且手舞足蹈。自己随心编几句词,“谱”上曲
调,所复吟唱,或者把某首著名的柯恣意歪曲,改变成另一种自己乐意的曲调。记得唱得最
多的是一首毛泽东诗词改编的歌贡《沁园春·雪》。接下来,发生了两个“危机事件”。
首先是刮胡子刀片。我一脸“匈奴式”胡须,每天早晨都得刮脸,但只带了一个刀片—
—原想煤矿肯定能买到这类生活日用品,没想到这里缺这东西。可把人整苦了。这个刀片勉
强用了十几次后,每刮一次都很艰难,非得割几道血口子才算了事。只好停止了这种痛苦。
但是几天不刮,胡须长得很长,不考虑美观,主要是难受。后来只好每个星期抽点时
间,串游着河岸边摆摊的剃头匠那里专意刮一次胡须。另外,我的纸烟眼看就要抽完了,原
来安顿好买烟的人却迟迟不能把烟捎来。这是一个真正的危机。
对我来说,饭可以凑合着吃,但烟绝不可以凑合抽。我要抽好烟,而且一个时期(甚至
几年)只固定抽一个牌子的烟。我当时抽动南玉溪卷烟厂出的四盒装“恭贺新禧”牌。
任何意志坚强的人都有某种弱点,都有对某种诱惑的不能抗拒。烟就是一种专门征服人
意志的强大武器。
我记得当年和柳青接触时,严重的肺心病已经使他根本不能再抽烟。但坚强的老汉无法
忍受这个生活的惩戒,他仍然把纸烟的烟丝倒出来,装上一类似烟叶的东西,一本正经地在
抽。每次看见他貌似抽烟的神态,都忍不住想笑。
另一位作家杜鹏程(写此文时他刚逝世——愿他灵魂安息),当时也因病而停止了抽
烟,并且受到了老伴的严密监视。但他有时忍受不了,会跑到我的宿舍来偷偷抽。正抽着,
突然发现老伴走来,赶忙给我做个鬼脸,把烟在鞋底下擦灭,嘻笑中一脸惊慌地对我说:
“文彬来了!”
作家王汶石我认识他时,他已经真正戒掉了烟(也是患肺气肿)。但据说戒烟时所下的
决心之大,几乎待于是一次和命运的搏斗。另人戒烟是把扔掉或藏起来,听说王汶石当年戒
烟是把所有的好涸都拿出来放在显眼而且随手可取的地方,看自己能不能被烟引诱。有一次
危险到下意识中已把一盒烟剥开了,但还是忍住没抽。对于一个半夜起来小便后还要抽几支
烟才能入睡的人,此等折磨的严重就可想而知了。一个半夜起来小便后还抽几支烟才能入睡
的人,此等折磨的严重就可以想而知了。我最少在目前还没意志皈依不吸烟者的行动。
没有烟,我会“一事无成”。
眼看烟已到山穷水尽的程度,慌乱惊恐如同一只将要丧家的犬。好在最后关头,烟终于
捎来了。当时的心情就像一句弹尽粮绝的士兵看到了水、饼干和弹子同时被运到了战壕里。
写作中最受折磨的也许是孤独。
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矛盾体。为了不受于干扰地工作,常常要逃避世俗的热闹;可一旦
长期陷和孤境,又感动痛苦,又感动难以忍受。一般情况下,我喜欢孤独。
我的最大爱好是沉思默想。可以一个人长时间地独处而感动身心愉快。独享欢乐是一种
愉快,独自忧(模糊的)也是一种愉快。孤独的时候,精神不会是一片纯粹的空白,它仍然
是一个丰富多采有世界。情绪上的大欢乐和悲痛往往都孤独中产生。孤独中,思维可以不依
照罗辑进行。孤独更多地产生人生的诗情——激昂的和伤感伤痛的诗情。孤独可以使人的思
想向更脘更深邃的地方伸展,也能使你对自己或环境作更透彻的认识和检讨。
当然,孤独常常叫人感到无以名状的忧伤。而这忧伤有时又是很美丽的。我喜欢孤独。
但我也惧怕孤独。现在,屈指算算,已经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多少
天里,没和一个人说过一句话。白天黑夜,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间房子里,作伴的只有一
只老鼠。
极其渴望一种温暖,渴望一种柔情。整个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冰。写不下去,痛不欲
生;写得顺利,欣喜若狂。这两种时候,都需要一种安慰和体贴。
尤其是每个星期六的傍晚,医院里走得空无一人。我常伏在窗前,久久地遥望河对岸林
立的家属楼。看见层层亮着灯火的窗户,想象每一扇窗户里面,人们全家围坐一起聚餐,充
满了安逸与欢乐。然后,窗帘一道道拉住,灯火一盏盏熄灭,一片黑暗。黑暗中,我两眼发
热。这就是生活。你既然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就得舍弃人世间的许多美好。
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重新坐回桌前,回到那一群虚构的男女之间。在这样的时候,你
描描绘他们的悲欢离合,就如同一切都是你自己切身的体验和感受。你会流着幸酸的或者是
幸福的泪水讲述他们的故事——不,在你看来,这已不是故事,而是生活本身。长长地吐出
一声叹息,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火车的鸣叫,便忍不住停下笔,陷入到某种遐想之中。这充
满激情的声音似乎是一种如唤。你会想到朋友和亲人从远方赶来和你相会,以及月台上的那
揪心的期盼与久别重逢的惊喜。
有一天半夜,当又一声火车的鸣叫传来的时候,我已经从椅子上起来,什么也没有想,
就默默地、急切地跨出了房门。我在料峭的寒风中走向火车站。
火车站徒有其名。这里没有客车,只有运煤车。除过山一样的煤堆和一辆没有气息的火
车,四周围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我悲伤而惆怅地立在煤堆旁。我明白,我来这里是接某个
臆想中的人。我也知道,这虽然有些荒唐,但肯定不能算是神经错乱。我对自己说:“我原
谅你。”
悄悄地,用指头抹去眼角的冰凉,然后掉过头走回自己的工作间——那里等待我的,仍
然是一只老鼠。终于要出山了。因为元旦即在眼前。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日子里,为了亲爱的
女儿,我也得赶回去——其实这也是唯一的原因。和这个煤矿、这个工作间告别,既高兴又
难受。高兴的是,我终于要离开这个折磨人的地方。难受的是,这地方曾进行过我最困难最
心爱的工作,使我对它无限依恋。这是告别地狱,也是告别天堂。总之,这将是一个永远难
以忘怀的地方。寒冬中,我坐在越野车的前座上离开此地,怀里抱着第一部已写成的二十多
万字初稿。透地寰窗,看见外面冰天雪地,一片荒凉。记得进山时,还是满目青绿,遍地鲜
花。一切都毫无觉察中悄然消逝了,多少日子都没顾得上留意大自然的变异。没有遣憾,只
有感叹。过去那段时光也许是一生中度过的最为充实的日子。现在应该算作是一个小小的凯
旋。
又回到了熟悉的城市。一切能都让人感动眼花缭乱,到处是匆忙或悠闲的人群。矫健潇
洒的青年人,满面红光的中年人,自得其乐的老年人。洪水般的车流,蜂窝似的噪音。最让
人眼谗的是街道两边店铺里堆积的那些吃喝。平是身处城市,对于那些陈年积月的副食品并
不会产生兴趣,但对一个啃了许多日子冷馒头的人来说,一切都是美味珍馐。
无论如何,城市是人类进步的伟大标志。久住于其间,也许让人心烦,可一旦离开它太
久,又很渴望回到它的怀抱。当你从荒原上长时间流浪后重返大城市,在很远的地方望见它
的轮郭,内心就会有许多温暖升起。最重要的是主,无论是好是坏,这里有你的家。想着马
上就要看见亲爱的女儿,两腿都有点发软。
短短几天假期(自己颁布的),兴奋得不知该干什么。首先到大街上的人群里瞎挤了几
趟。
在街上的人群中无目的地行走,也算一个不常有的爱好。繁华热闹的街道,无论物还是
人,都会给你提供大量的信息,给你许多启示和灵感。有时候,一篇文章写完了,题目不满
意,就到大街上去“寻找”,往往会有意外的收获。思考问题有时也要改换一下环境。大部
分时间需要安静,有时候在嘈杂声中更能集中精神,只是应该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绝不能
在一群熟人之中,因为一旦掉入思考的深渊,就往往难以顾及世俗的礼貌。我曾经为此得罪
过不少爱面子的绅士。既是在机关,陷入写作的苦恼时,也常常会路遇同辈、长辈忘了问候
一声,被人评为“骄傲”——上帝作证,这确实是无意间犯下的销误。接下来,该弥补一下
所欠孩子的感情,于是,在床铺上地板上变作一匹四肢着地的“马”呈“狗”,让子骑关转
圈圈爬;要么,让孩子骑在脖项里,扛着她到外面游逛。孩子要啥就给买啥——这显然不舍
教育之道,但又无法克制。
春节过后不久,就又进入周而复始的沉重。在以后的几年里,我再也没有能纯粹地休息
这么长的时间。第一部初稿终于完成了。就自己来说,这可是一个历史性的成就。望着桌上
的一大摞稿纸,内心很是激动。虽然就全书的工作量来说,它只是六分之一(每部两稿),
但这迄今为止所进行的最长一次远征,现在,终于在这个地方结束了一个段落。抄写和二稿
某种意义上是一种“享受”,尽管就每天的劳动量和工作时间来说,比第一遍稿要付出的更
多。这主要是一种体力的付出,脑力相对来说压力要小一些。写第一稿,前面永远是一片不
可知的空白,写完今天,还不知道明天要写什么。现在,一切都是有依据的,只是要集中精
力使之更趋完善。第一稿不讲究字写得好坏,只要自己能辨认就行了,当时只是急迫而匆忙
在记录思想。第二稿在书写形式上给予严格的注意。这是最后一道工序,需要重新遣词酌
句,每一段落,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要反复推敲。以便能找到最恰当最出色
最具创造性的表现。每一个字落在新的稿纸上,就应该像钉子打在铁板上。一笔一画地写好
每一个字,慢慢写,不慌不忙地写,一边写一边闪电似地再一次论证这个词句是否就是唯一
应该用的词句。个别字句如果要勾掉,那么涂抹的地方就涂抹成统一的几何图形,让自己看
起来顺眼。一切方面对自己斤斤计较,吹毛求疵。典型的形式主义。但这里面包含着一种精
神要求。一座建筑物的成功,不仅在总体上在大的方面应有创造性和想象力,其间的一砖一
瓦都应一丝不苟,在任何一个微小的地方都力尽所能,而绝不能自欺欺人。偷过懒的地主,
任你怎么掩饰,相信读者最终都会识别出来。整个抄写工作更接近机械性劳动。每天的任务
总是那么多。中午一吃完饭就伏案抄写。晚饭后继续进行一直到凌晨。
为了不受干扰,在机关院子借了一间别人搁置不用的房间。房间是老式的,据说有七八
十年的历史,冬天暖气夏不透风,里面呈长方形,采光很不好,白天也得开两个灯。资料、
书籍、生活用具都各就其位,固定不变,感觉完全是一个手工作业的工场。这里在别人看来
是乱七八糟,在我眼里则是“井井有序。”抄写到手僵硬的时候,停下来烧一杯咖啡。脑子
一片空白,两眼直直地对着墙壁,慢慢喝这杯咖啡,是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个瞬间。邻居一个
小男孩不时进来捣乱一番,顾不上和他纠缠,每次拿两块方糖来换取几小时的安宁。
凌晨,从工作间出来,累得弯腰勾背,穿过一片黑暗向家属楼走去。嘴里不由自地发出
一声声疲劳的叹息。有时候,立在寂静无声的院子里,感动十分凄凉。想想过两个小时天就
大亮,到处一片沸腾,人们将开始新的一天,而我却会拉起窗帘,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中。
是的,我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人的生活规律,感觉一直处在黑暗之中。我渴望明媚的阳
光照耀着我。
体力已经明显地不支,深夜上楼的时候,手扶着拦杆,要在每一个拐角处歇一歇,才能
继续往上走。当你竭力想逃避各种干扰以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时候,无数干扰却会自动
找上门来,让你不得安宁。
最可怕的是那些沾亲带故的人。他们并不忙,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找你的麻烦。你在这
里虚构别人的故事,他们在远方的山乡圪里虚构你的故事。据说我的“官”熬大了,为我设
立了好几道岗,栽绒地毯一直铺到机关大门口,吃饭对用的是金碗银勺象牙筷子,专车上刻
着“路遥专用”几个字。这已经是伊丽莎白二世的待遇了。他们谁能相信我披一件棉依浑身
酸疼龟缩在一个破房子里,一天有时只凑合着吃一顿饭,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呢?
于是,他们纷纷找上门来,叫你安排工作,问你要钱,让你给某某人写信解决某某问
题。我越来越失耐心,有时真想对他们歇斯底里发作一通。
亲戚,这个词至今一提起来都让人不寒而粟。我曾在《平凡的世界》中借孙少平的口评
论道:“人和人之间的友受,并不在于是否是亲戚。是的,小时候,我们常常把亲戚这两个
字看得多很美好和重要。一旦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生活,我们便很快知道,亲戚关系常常是
庸俗;互相设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难也常常是亲戚们造成
的;生活同样会告诉你,亲戚往往不如朋友对你真诚。”也许这些情绪极端了一些。记得俄
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在《欧根·奥涅金》中对此也过类似的情绪。我想有人会反对这种看
法,但肯定会有人支持这种看法。姑且作为一个有争议的题目留给读者去评说。另一种干扰
出自周围的环境。说实话,文学圈子向来不是个好去处。这里无风也起浪。你没成就没本
事,别人瞧不起;你有能力有成绩,有人又瞧着不顺跟。你懒惰,别人鄙视;你勤奋,又遭
非议;走路快,说你趾高气扬;走路慢,说你老气横秋。你会不时听有人鼓励出成果。可一
旦真有了成果,你就别再想安宁。这里出作家,也出政客和二流子。一事无成可能一生相安
无事并可能种豆得瓜。在这样一种机关,最有趣的现象之一是:孩子们最忙,晚睡早起,勤
于功课;其次是太太们忙,早出晚归,忙于上班;最不忙的就是文人先生,可以一杯清茶从
早喝到晚。
如果有企图“成名成家”,不免会有暗潮涌动,让你大乱方寸。由于各人对生活的理解
大有差异,这些冲突就是自然现象。虽然文学圈子并非全都如此,但了不是言过其实。这些
地方虽然听不见枪炮之声,且有许多“看不见的战线”。毫无疑问,我国的文学体制也需要
深刻的改革。这当然是后话了。
在当时的状况中,我无力对所有的一切做出反应。为了完成作品,即使有屎盆子扣在你
头上,也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坚信生活将最终会对是非做出判断。31但最大的压力还
是来自文学形势。我知道,我国文学正到了一个花样翻新的高潮时刻。其变化之日新月异前
所未有。文学理论仍然“大于”文学创作。许多评论文章不断重复谈论某一个短篇或中篇,
观点大同小异。
很多人在愤愤不平地抨击瑞典皇家科学院那几位年迈的老人,为什么不理会中国当代文
学这些成就?
于是,找来这些作品中的一些代表作,抽空翻了翻。的确有些很不一般的表现。但无疑
和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海明威、西蒙、塞拉、伯尔、伦茨、幸格、伯乐赫斯、马尔克
斯、略萨等西方和拉美现代派大师比较,还有相当大距离,要谈不到超越。可是,必须正视
我国文学发展的这个现实。作为作家,绝不能狭隘地对待各种不同的文学观点和创作,而要
认真分析,认真思考。只有看清你所处的环境,才有可能看清你自己。别人不是唯一的,你
也不是唯一的。
问题又回到了写作前那个老地方——只能按自己的方式从事自己的工作。当然,这种巨
大的压力是相当严酷的。你感动你完全被抛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黑暗的落里,似乎不仅仅是
用古典式的方法工作,而自己也已经变成了一件入土的文物。这间黑暗的作坊就是象征。只
差几张蜘蛛网了。
好在第一部全部完稿了。
暂时把桌面完全清扫干净,只留下二十本稿纸放在那里。
静静地抽了一个下午纸烟,不停地喝了许多杯咖啡,然后一个人在苍茫的暮色中来到古
城墙下的环城公园。望着满城灯火,想了许多事。过去的、现去的、现在的、未来的;别人
的;家庭的、个人的;社会的、国家、世界的。只有这个时候,才完全离开作品,可以想想
别的事了。同时想应该用一整天时间去买几身衣服,买一点像样的生活用品,把自己打扮一
下。一年多来,一切生活都是凑合着过,边件换洗的衬衣都没时间去买。并不是完全轻松了
下来。
没有。远远没有。更严峻的问题就横在面前。
按当时的文化形势,这部书的发表和出版是很成问题的。首选当然是因为这部书基本用
所谓“传统”的手法表现,和当时文学的文学潮流背逆;一般的刊物和出版社都对新潮作品
趋之若鹜,不会对这类作品感兴趣。另外,全书共三部,这才是第一部,谁知后面两部会是
什么样子——关于这一点,说实话,连我自己也不踏实,怎么能让人空信任呢?更重要的
是,全书将有一百万字,这么庞大的数字对任何一家出版单位(尤其是杂志)都是一个沉重
的负担。有些杂志和出版社已表现出回避的态度,我完全能理解。
大概由于我曾是《人生》的作者,还有定程度的可信任性,因此问题还算顺利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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