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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昏

_7 辛夷坞 (当代)
28岁以后,家里开始担心他的终身大事,其实以他的条件,要找到一个好的女孩相当容易,纪培文和徐淑云也是晚婚,对待终身儿子的终身大事也算开明,本不该心急,只是几年前一些暧昧而零散的听闻,让他们对纪廷的感情生活始终存有担忧。这时的他们隐约也知道猜到儿子几年前执意前往G市和突然返回都与止安有关,他们并不了解当中的具体因由,也不明白内敛安静的儿子为什么会跟止安那样张扬而不安分的止安纠缠不清,从小到大一路走来,明明一直都是止怡跟他比较亲近,也曾试探地问过几次,他都缄默,那么多日子以来也对与她有关的事情绝口不提,纪培文和徐淑云怕触到他的痛处,私心里也盼望他能慢慢淡忘,因此更是避免在他面前说起那个人和关于她的事,就当什么都没有存在过。好在纪廷并没有像他们担忧地那样为一段感情而消沉,他认真工作,孝敬父母,关心身边的亲人和朋友,性格沉淀地益发的谦和沉静,除了越来越大的烟瘾,他并没有为年少时一段荒谬的感情而偏离他应该走的路。
工作第三年的时候,纪廷在医院附近买了房子,有过搬出去单独生活的打算,无奈父母极力反对,这时徐淑云已经退了休,考虑到父母年迈孤单,膝下又只有自己一个儿子,他也只有打消了这个念头。
彼时他们家所在的大学里已经重建了教工宿舍,像他父亲这样的专家级学者得到了相当大的优待,搬入了新建的教授楼。顾家也分得了新居,不过两家的距离毕竟不像从前那么近了。顾维桢和纪培文之间还是常来常往,人年级大了,旧友就显得益发可贵,然而汪帆过来的次数少了很多,两家人从前常在一处吃饭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纪廷闲下来的时候,还是常回到小时候家附近的小路一带散步,顾家的新居还在这附近,他也常遇上止怡,两个人有时会在一起聊聊,有时候寒暄几句便离开。止怡身边也一直没有合适的另一半,双方父母并非没有旁敲侧击过,他们两人从小亲密,现在感情也不错,除了止怡看不见这一点微有遗憾外,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一对了。当被问起时,止怡的态度始终是一句话,“随缘吧。”可是她从小对纪廷的心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顾维桢和汪帆也因此很是困扰,无奈纪廷那方面始终沉默,他这样的沉默让徐淑云和纪培文即使有心撮合,也始终不好开口,在两边家长为两人的几次刻意安排后,纪廷反倒对止怡更加客气了,见面,也是礼貌地问候着。
刘季林经常深恶痛绝地对纪廷说:“我他妈的总算明白,什么叫做不知好歹了,你小子怎么就这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每次纪廷都是笑笑,说得多了,有一次他也问过刘季林,“你就这么盼望着我跟止怡在一起?以前好像都没觉得你这么无私伟大,不难受么?”
刘季林就拉了他喝酒,纪廷不喝,只在旁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就连刘季林这个老烟民也说,“亏你做医生的,这么抽就不怕抽死你?”纪廷也不答腔。
喝的有几分酒意的时候,刘季林拍打着纪廷的肩膀,难得地长吁短叹,“做人真他妈难,我有时就觉得,我是不是应该给你两拳,这样才像个男人,可是偏偏转念一想,你小子除了磨矶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大错了,不爱就是不爱,有个屁办法?不过,在兄弟我面前你说句明白话,你是不是就打定主意要做一辈子和尚等顾止安那小妞了?”
纪廷失笑,“我从没有想过要等谁。”
刘季林嗤之以鼻,“少在我面前装,你对她那点心思,我老早就看出来了,你们这号好孩子,其实就喜欢她那调调。不过话又说回来,也难怪你心动,是男人还见那双眼睛,那双腿……”
“行了啊,喝多了。”纪廷淡淡地打断他。
“我比你明白。顾止安这样的,谁爱上了都命都得短几年。”
“别说这些。”纪廷按下刘季林拿杯的手,不让他继续再喝下去,他哪里理会。
末了,醉得一塌糊涂之前,他摇晃着指着纪廷说,“真邪门了,你等得起,她等得起,我凭什么等不起。”
纪廷送刘季林回去,他没有跟他说,永远不要轻言等待,等待是多么奢侈的东西。电影里,只需镜头切换,字幕上出现几行小字――二十年后,然后红颜白发,一切都有了结局,而现实的人生,三年五载,其中哪一秒钟不需要生生地捱,一辈子真长。
他没有想过等待。
渐渐的,他也不在抗拒父母、亲友、热心同事安排的各种形式的相亲,有同行,有女公务员,有外企白领,有律师记者,或聪颖、或温柔、或甜美,无一例外的动人,他的另一半灵魂每每悬浮到半空中,看着另一半的自己微笑,点头,寒暄,告别,然后问,“她们是谁?”
渐渐的,就连他工作着的医院也有荒谬的小道流言,年轻女医生、小护士心中完美到无暇的纪医生竟然有可能是同性恋,否则年近三十,偏偏身边一个走得稍近的女人也没有。
别人向他转述,他只觉得好笑。他明明没有想过等待谁,不过是没有合适的罢了,真的,不过是没有合适的,真的,一个都没有。
他有时会无意中经过旧教工宿舍区的那条小路,慢慢走绕到角落里,那片小草坪居然依旧如故,有一次,居然也有别的孩子在那写生,纪廷在那里停留了许久,然后回家。那天晚上,徐淑云发现儿子独自在书房待了很久,她走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他前面摆着的是她书架上的一本旧书,她看了一眼,不过是一首《鹧鸪天》。
“……梦中未必丹青见……人间久别不成悲”。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止怡26岁,她看不见这个世界已经是第九年,相比之下,她更习惯后面的那种计算方式。虽然她看不见,但她听得见父母的叹息。
前段时间,舅妈出面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性朋友”,她本不想去,但也不像让父母伤心,便在汪帆的陪同下参加了那个饭局。从头至尾,她极少说话,回来之后,她听见舅妈说,男方对她是相当满意的,那男人是个高中老师,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三十五岁,跟妻子离异,身边有个7岁的女儿,舅妈还说,男方也不嫌弃她是个盲人,就看重了她的温婉可人,她也不小了,能选择的空间也不大,眼前这个机会是再难得不过的。
当时她没有说话,感觉到一向疼爱她的妈妈也是沉默。
三天后,对方的电话打到了她们家,是汪帆代她接的电话,挂了电话之后,汪帆对她说:“止怡,他约你一起出去走走。”
止怡低头不说话,然后她听见妈妈说:“去吧,止怡,那男的妈妈也帮你留意了,长得挺端正,看得出脾气还不错,最重要的是,他对你印象挺好,应该能成。”
她以为妈妈会为她拒绝的。
“妈……我,我不想去。”她有些艰难地开口。
汪帆的声音里也有苦涩,“傻孩子,你的心思妈妈哪能不知道,你能等到几时?要没有当年那件事,好好的也就罢了,偏偏你的眼睛……听妈的,妈也舍不得你,但你总得找个可以依靠终身的人,我也知道这个男人结过婚,有孩子,那是委屈了你……”
“我不舒服,妈,我进房间休息一会,舅妈那边,你帮我说声抱歉,也谢谢她了。”她摸着沙发的扶手站起来,慢慢走回了房间。坐在床沿的桌子旁,她听到了妈妈一声长叹,下意思地摩挲着桌子上的金鱼缸,指尖不小心沾到了水,冰凉。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妈妈再次来敲她的门,她才回过神来,“止怡,你有朋友。”
她知道是谁。果然,很快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止怡,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这几条虎头龙睛得来地可不容易,我特意托了……你哭过了。”
“没有,拿过来吧,一共多少条,什么颜色?”听到刘季林的声音,她才感到心里一松。他坐到她不远处的凳子上,兴致勃勃地给她说这几条金鱼的来历,说到高兴处,她凭感觉都可以想像得出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慢慢的,唇角也有了笑意。
她跟刘季林的熟悉是从他有一次在学校里开车差点误撞了她开始的,那一次,她被他紧急的刹车声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玻璃缸碎了一地。其实她知道那一次怪不得他,是她没有察觉到驶近的车子,不过他还是不断道歉,而且几天后还赔了她一套价值不菲的家庭养鱼设备。由于纪廷的关系,她跟刘季林以前也认识,起初也正因为这层关系,刘季林对她分外照顾。她和他性格差异很大,开始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更深的交流,可是慢慢地基础久了,她也发现这个不时在她面前爆粗口后自责不已的刘季林也是个妙人,他也开始对她越来越关照。
起初汪帆和顾维桢对止怡和刘季林的交情并不持赞同态度,在他们看来,刘季林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虽然有点小钱,但毕竟市侩,而且止怡单纯,他复杂,他们总担心他不怀好意,唯恐女儿吃了亏,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止怡始终没有找个伴的打算,他们也开始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现实,不管在他们眼里的女儿是怎么如珠如宝,可在外人看来,她也只是个教书人家的身有残疾的女孩,他们认为足以匹配的人家,未必会接受这样的一个妻子、媳妇。
止怡的心事他们何尝不知道,纪廷刚回来的那一两年,他们也以为止怡跟他应该是可以在一起的,如果能够那样,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虽然他曾经……但是他毕竟是止怡心里喜欢,而且绝对会好好待止怡的一个人。哪知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纪廷虽然没有明确拒绝过,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确对止怡无意。为此汪帆虽然心中暗存一丝恼意,但小儿女的情事,即使是当事人的父母至亲,又能有什么法子?于是这一两年,夫妇俩也心知肚明,止怡如果能够嫁给刘季林,其实也算得上一个好的归宿了,看刘季林这几年对止怡规规矩矩的,看得出是有心,他们还求什么,不过是希望女儿下半生幸福无忧罢了,于是暗暗地松了口。哪想到止怡这个实心眼的傻孩子,明知道刘季林不可能对她无意,还是一径装作浑然未觉。汪帆也暗示过她,不要错过,她居然说,“妈妈,别逼我。”一来二往,他们也不报希望了,这才有了止怡舅妈介绍对象的一出。
止怡听着刘季林滔滔不绝的笑话,心里并非不开心。有时候她也奇怪,自从眼睛看不见之后,表面上虽然若无其事地适应着黑暗中的生活,但是她第一次开怀的笑,竟是源于一向被爸妈看做不良分子的刘季林。她不傻,一个男人可以这样几年如一日地关心,陪伴一个女人,心思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很多次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明确对她说:“止怡,如果你愿意,我愿意让你一辈子那么开心。”
她真感激他,在他身边她得到了全然的放松和毫无负担地快乐,这样的快乐即使是在纪廷身边的时候,她也是没有感受过的,她想着纪廷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像一棵草,平凡的,卑微的,但她愿意低到泥地里去等他。他没爱过她,18岁那一年电光火石间的那一刹,她失去的不仅是光明,还有她憧憬的爱情,原来他心里那个人一直是止安,她那么爱着的止安。
止怡不恨止安,从来就没有,她想,要是她是纪廷,她也会飞蛾扑火地去爱止安那样的女孩,她也真心疼她惟一的妹妹,止安是个不快乐的女孩,太多事情对于她来说是不公平的。可她没法不爱纪廷,纪廷是她记忆中还存有色彩的少女时期惟一的念想,有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她真的那么爱他,还是习惯了爱他。习惯多么可怕,就像人需要空气,就像鱼需要水,她需要爱他。
聊了很久,止怡才想起来应该找个新的玻璃缸把他带来的鱼放进去,她摸出了适合的鱼缸,刘季林自告奋勇地把袋里的鱼往缸里倒。
“小心点。”她叮嘱,话音没落,就听到了他“哎呀”一声,接着是几声在地板上扑腾地微响。她着急,早知道他不是个做细活的人,心疼着落地的鱼,不由分说就蹲下身去摸索,“我来我来”,他按住她没有方向的手,“快,离水时间长了就没法活了。”她的话里带着焦灼,他两手并用地想要抓住那条鱼,无奈离水的金鱼扑腾得厉害,鱼身本又滑腻,几次触到竟都没法抓牢在手。止怡在旁,听着鱼尾扑打的声音,那无望的挣扎,一声比一声更弱。
刘季林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越忙就越乱,“算了。”止怡的手忽然抓住了他,他困惑地转身,她的手凉的可怕,“由得它去,说不定这样也好。”他一时之间没有说话,两人静默地听着那挣扎的声音渐渐归于沉寂,它再也不动了。
“止怡?”他一向快乐的声音里也有担忧。
“没事,我没事。”她摇头,手还抓在他的臂上,试着用一个微笑来安抚他的疑惑,却毫无预兆地,无声痛哭。
刘季林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这可怜的女孩,他怕惊动了她的父母难以解释,只得笨拙地轻拍她的背,任她流泪。直到她终于平息,他才服着她坐了起来,犹豫着,但是还是拿出了来的时候就带着的一本杂志,止怡看不见,但他看得清清楚楚,这本国内著名的男性精品周刊的封面人物,美丽得锋芒毕露的女子似笑非笑,一双凤眼似是无情,偏又引人遐思,杂志的下角是一行显著的文字――《顾止安的视觉盛宴》,翻开内页,除了大版的人物图片外,还有着详细的文字介绍,有“国内新锐油画家顾止安的各人画展近期举办,业内外人士关注者众”这样中规中矩的文字,也不乏“她的画是美妙的艺术,她则是上帝的艺术”之类耸动的标题,当然,更多的的是“神秘富商狂追不舍,千金珠宝难买佳人一笑”之类的八卦。
他一字一句地念,止怡静静地听。最后,她问他要过杂志,按照他说的位置,用手指轻触着止安的照片,精装的铜版纸,光滑中带着凉意,止安,她的妹妹。
“他知道吗?”
刘季林愣了一下,马上反应归来,“不,我还没告诉他,他很少看这样的杂志。”
“是吗。”止怡的手没有从杂志上离开,然后,在刘季林的注视下,她抬起手,将巨幅的杂志封面硬生生撕下,然后费力地一点一点,撕至粉碎。
纪廷晚上回家吃饭,他们家单独吃饭的时候一向崇尚食不言,寝不语,因此一向俱是各自默默地用餐。忽然之间,徐淑云叹了一声,纪廷和父亲对望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诧异,于是他放下碗,“妈,怎么了?”
“今天下午我出去买点东西,在学校门口遇上了你汪阿姨,顺口问了一句止怡最近怎么样,她眼眶都红了,说是前段时间亲戚给介绍了一个不错的对象,男方对止怡挺满意的,她也去见了一次,你汪阿姨劝她缘分来了不要错过,她索性说,她这辈子是谁也不嫁了。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这样可惜……”
纪廷不语,继续吃饭,过了一会,还是回避不了母亲担忧的眼神,“妈,您究竟想说什么?”
徐淑云说,“儿子,妈也不是干涉你的事。只不过,你汪阿姨嘴上没说什么,止怡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我们都心知肚明,你也不小了,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明明从小那么投缘,为什么就偏偏走不到一块,难道你一辈子就这么耗下去……”
“别说了,妈。”纪廷淡淡地没有什么表情,徐淑云忽然觉得,为什么过去她从来没有觉得儿子惯来温润的神态后面是那么漠然。“止怡有权决定她自己的未来该怎么走。至于我,我只能说,感情的事并不一定非此即彼,没错,我和止怡感情一直不错,正因为这样,我更不能耽误她。我这么大的人了,心里有数,您别操心。”
“我怎么能不操心,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徐淑云摇头。
纪培文拍了拍妻子的手,“吃饭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相信纪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徐淑云这才罢了。
纪廷笑着给妈妈夹菜,再低头吃饭时,味如嚼蜡。妈妈说的这件事其实他已经从刘季林那里听说,他没有告诉妈妈,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止怡不时会来找他,给他打电话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前几天他刚下班,就接到她的电话,说是她想去美发店洗头发,但是她家往美发店的那条路现在正在路面改造,她一个人去不了,正好家里父母都没时间,问他有没有空,想麻烦他送她去。
开始的时候纪廷有些为难的,但是想到她眼睛不方便,的确需要人照顾,既然她都给他打了电话,就算是出于对邻家妹妹的关照,也不便拒绝,所以就陪了她去。
他没想到女孩子护理头发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又是洗发又是焗营养油,末了还需要修剪,他在旁一等竟然就是两个多小时,还好他一向是个有耐心的人。一切完毕之后,他走到止怡身边,问,“好了吗,止怡,我送你回家?”
止怡还坐在镜子,她把头转向纪廷的方向浅浅地笑,“好看吗?”
他怔了一下才知道她指的是她的头发。止怡的头发一直很漂亮,她也一直很爱惜这把秀发,不烫不染,自然垂直黑亮地披泄在身后,衬着她白生生的一张素净清秀的面庞,别有一番楚楚动人。
“挺好的。”他说。不期然在面前的镜子里看到她闪过失望的神情,他知道这不时她想要的答案,心里也有一丝难过,但他不能给她错觉,哪怕只是一点,那只会更耽误了她。
止怡低头,发丝垂了下来,半掩住脸,声如蚊吟“你不喜欢。”
“没有呀,我真的觉得挺好的,不过我是外行,也说不出什么。”他笑着说。
“是吗?”她这才淡去了郁郁的神色,嘴角带笑,“你说我要是剪短了头发会不会好看?”
“嗯……应该也挺好吧,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纪廷只得含糊其辞。“止怡,回去吧。”
她没有说什么,乖乖地让他送回去。
后来类似的事情还有过几回,不过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很抱歉地说是医院有事,然后打电话给刘季林,其实刘季林何尝不时玲珑心肝的一个人,其中的总总他也了然,只不过按下不提。
本来纪廷心想,只要他不动声色地淡处理,止怡也会慢慢明白,事情便会慢慢地过去,没想到饭桌上妈妈就提起这件事,心里也是一声叹息。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次日晚上他值夜班,查房时经过其中一间,发现里面一个胃穿孔的病人按了许久的呼叫灯,也没有值班护士和医生前来,他问清楚情况,便走回值班室,只见两个小护士跟今晚的值班医生小张三人头碰头地围成一圈,不知道在津津有味地研究什么,直到他轻敲了一下门,三人才反应过来。
“纪医生……”小张刚来医院一年多,分到纪廷的科室,表现一直都不错,不过他对一向温和沉静的普外科主任纪廷心存几分忌惮,纪廷不是个苛刻的人,相反大多数时候都相当好说话,他业务精湛,但对于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从来不吝指导,即使出错了耐心纠正,从不出口伤人,不过,大家也都知道,他虽温和讲理,但礼貌的后面是淡淡地疏离,并不好亲近,而且在工作方面相当严谨,要求很高。所以,在纪廷轻声说了句,“我想你们应该去看看37床按了这么久的呼叫灯,到底有什么事”之后,小张和两个护士都惭愧得满脸通红,其中一个护士急急忙忙地跟着小张去了,余下一个手里拿着本杂志,放也不是,藏也不是,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
纪廷走过去,“什么有趣的东西,让你们连值班的正事都不记得了。”
他脸上是有笑意的,那小护士却慌得不行,于是他干脆轻轻那过那本杂志,随意地翻了几页,然后微皱着眉将它递回护士手里,“是挺有意思的,不过杂志上的究竟是别人的生活,为了这个耽误正常的工作,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就不好了。”
小护士忙不迭地点头,“我知道的,下次我会注意。”
纪廷也笑了笑,走出了值班室。
结束了夜班,驱车回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的亮了起来,开进学校的时候,他不经意看了看车窗外的天空,那是一种水洗过一般的淡青色,在朝东的那一面,晕着浅浅的红,多少次,他在这样的清晨时分下班回家,居然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头顶上的天空,拂晓的这一刻,原来是这样地美。他没有直接开回家,而是将车停在了小院的小道边上,下了车,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脚下是带着湿意的草地,他良久地仰望天际,深深地呼吸,天高云渺。偶有一点黑影滑过,越来越远,那一刻他忽然很想知道,天上的鸟儿此刻俯瞰,是否也会看到抬头仰望的他。
直到那层青色慢慢褪去,霞光渐盛,他才将车开会自家楼下的车库停好。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有些疲惫,一夜没睡,竟然觉得额角微微地疼,他向楼梯口的方向走去,眼光流连处,不经意看到一个背影,顿时整个人僵在那里。
那个消瘦的背影的主人有着一头微乱的短发,风过时,短发轻扬,露出似曾相似的侧面轮廓。
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连老天也终于察觉到他即将溺毙的孤单了吗?
“止……怡?”
眼前的人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转头,白皙娟秀的容颜,空茫的眼睛,不是止怡又是谁?只是那把披肩的秀发已不复存在。
明知道她看不见,纪廷还是把脸偏到一边,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遏制得住刹那间往眼里汹涌的热流,果真是昏了头。就像濒死的病人等来了一种足以回天的特效药,狂喜而又惶恐,不知自己何德何能修来这样的好运气,正待一口服下,才被告知原来今天是愚人节。荒谬又残忍!
“你回来了。”她笑得无邪,全然不知身边曾有人从天堂坠下。
“嗯。”她听见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认不出我来了?”她侧着头朝他笑,几曾何时,这笑容那么熟悉。
“为什么?你的头发!”他试着轻松一点,但话出了口才知道语句生硬。
止怡听出来了,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我以为你会喜欢。”
真没用,纪廷对着天空深深呼吸,结果还是视线模糊,他把眼前惶然不安的女孩拥在怀里,就像拥住了另一个自己,“为什么你就不能清醒一点?”
她听不到他的话,只小心翼翼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他有多久没有抱过她?她不能呼吸,不能呼吸!连呼吸都会把这个梦惊碎。
她在幸福的漩涡中剧烈回旋,然后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止怡,她要回来了。”
终于,她在漩涡中坠了下去,曾经以为习惯了的水温原来那么冷,真冷!
一连很多天,纪廷下班后都不急于回到家中,有时他会在医院待到很晚,有时会把车停到随便开到一处地方一个人待着,有时会到跟刘季林去过几次的PUB坐到午夜,就像现在。因为很清楚自己的酒量,所以他并不点酒,他从不在陌生的人面前放纵,即使有这黑夜作掩护。只是不停地抽烟,一支接一支,不过三个小时,面前的烟灰缸里尽是零乱的烟头,满场的欢快狂野,没关系,他只是想一个人。当然也有上来搭讪的,女的居多,男的也有,无一例外地说,“一起喝一杯吗,为什么一个人?”他婉拒,然后也问自己,为什么我一个人?
刘季林坐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把烟从嘴边拿下,低低地笑了。
“笑什么?”此刻的刘季林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我在想,你们到底谁会先找过来,果然是你。”
刘季林一把将他的烟夺下,狠狠扔到脚下,“你他妈的你们究竟想怎么样,你也是这个样子,止怡也是这个样子,非把人逼疯不可吗?”
纪廷已经听说,那天止怡拒绝他送她回去之后,很快大病了一场,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积郁之下茶饭难进更是虚弱,送到医院也只能吊吊点滴,出院后回家静养,一直缠绵病榻。她对外都称清晨出去散步着了凉,可纪廷知道,她的病更多的是源于伤心。
他单手托腮,认真地看着刘季林,“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操,这算什么事?”刘季林烦乱地拨了拨头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纪廷的笑中又苦涩,“没有人必须为另外一个人的感情埋单,即使那个人亲如止怡――也不行。”
“她都这样了,你就当可怜她也不行?”刘季林低声咆哮。
“那谁可怜我,谁可怜你?”纪廷看着自己多年的好友,为什么爱着的人都卑微?
“我不像你们想那么多,我只知道爱一个人应该让她快乐,也让自己快乐。可是你呢?你明明在死等着顾止安,为什么连承认都不敢!你就等吧,等到死你也等不到她!她现在过得不知道比你好多少倍!人家年轻漂亮,有名有利,多少有点的老板公子哥儿围着她转,她对你有半点留恋的话,就不会连家门口的画展都临时取消!”
纪廷假装听不到他的话,可垂在腿边的手却无助地收紧又放开,他知道刘季林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这段时间,他在杂志、网络各种媒体上找寻着她的每一个行踪,了解得越多,他的顾止安就离他越远,从小就是这样,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斑斓绚烂的世界,现在的她越飞越高,连面孔都模糊。原本以为她会回来,谁知画展举办的日子在望,连展票都已售出大半,她的代理商却单方面宣布取消在家乡的展出,没有原因,没有解释,只说明愿意承担所有的违约费用,画展的最后一站将设在G市这一南方最大的都市。
什么都变了,只有她骨子里的任性妄为没变。
好不容易道别了刘季林,纪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他洗掉了一身的烟酒气息,躺回床上,清醒得可怕,于是索性起身,认真整理自己的东西,却忽然发现,最最重要的物件却遍寻不见,他停下来想了一会,确定自己不会将它忘记在某个地方――他从来就是个谨慎的人,何况是看得如此重要的东西,于是只得埋头苦找,翻遍每一个它可能出现的地方。
随着开关的轻响,他房间的灯骤然亮起,这让习惯了黑暗的他一时无法适应的半遮住眼睛,在刺眼的光线中,他看到披着睡衣的妈妈站在的房门口,随后慢慢走过来的还有纪培文。
“这么晚了,找什么呢?”凌晨的凉意让徐淑云咳了两声,她揉着自己的额角轻声问儿子。
“我吵着你们了?不好意思,爸,妈,我有一份重要的病人资料一时间找不着,我会注意轻一些,你们回去睡吧。”
他说完继续手上的动作,过了几秒,发现父母依旧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没有回房的意思。
他低头想了一会,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与门口的两老视线相对,没有人说话,那是彼此了然而不愿诉之于口的沉默。
最后是徐淑云打破了这尴尬,“纪廷,你找的是这个吧?”她从睡衣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张机票,神情疲惫。
一直俯身翻找抽屉的纪廷慢慢直起腰来,用一种完全陌生的眼神看着门口的两老,过了一会,他笑了笑,上前几步,“原来在这里,妈,麻烦您把它给我。”
徐淑云看着儿子,慢慢地摇头,“你想干什么?去找她是吗?你等了她这么多年还不够?还想做多少傻事?这太疯狂了,纪廷,醒醒好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看出他在等她,他一度以为自己的演技很不错。纪廷微微仰头,努力让自己呼吸平缓,然后轻声说,“我这么大的人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爸,妈,你们别管我的事,把机票还给我,回去休息好不好。”
“我不会还给你的,我就你那么一个儿子,我不想让你为她蹉跎一辈子,止安是什么样的人?她从小就野惯了,谁能拘得住她?你吗?她跟你不过是开场玩笑而已,过后就忘了,你在她眼里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别傻了,儿子,听妈的话,回头吧,别再去找她,也别再等她,好好过日子不行吗?”徐淑云的眼里开始有水光浮动。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喜欢为我做决定,每个人都说为了我好,难道还有谁比我更清楚我要什么?”
“你清楚!你被她迷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止怡那么好的一个女孩,为了你都那样了,你连看她一眼都不肯?就算是我跟你爸天天跟你生活在一起,都感觉不到你有一丁点儿快乐,难道这世界上除了顾止安,就没有别的值得你顾忌了吗?”
“我就是顾忌了太多的东西。我曾经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开心,我不想伤害到任何一个人,结果呢?结果谁都不开心,谁都觉得自己收到了伤害。我!谁想过我?我需要什么样的生活,我想跟谁在一起?我受够了这样标本一样的生活。没错,你们都看出来了,我就是疯了,我就是只想要顾止安,不管她心里有没有我,我愿意,怎么样?这样我觉得我有血有肉,所以我愿意!”
纪培文和徐淑云被这样的儿子惊呆了,连纪廷也感到不可思议,然而这一切脱口而出那么自然,就仿佛这样的宣泄早已徘徊在他心中许久,每一次,每一次都被他硬生生地压了下去。现在他终于说了出来,自己也觉得自己真的疯了,疯了也好,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坦然舒畅过。
他看着妈妈老泪纵横,内心酸楚而平静,“对不起,妈,让您这样我也很难过,不过我说的每一句,都是我的心里话,我再求您一次,把机票还给我!”他缓缓地像徐淑云伸出了手。
徐淑云再次摇头,手紧紧抓住身后的丈夫,像是汲取她最后的依靠,“不行,你是我们的儿子,我不能让你为了那个女人一错再错,她根本不爱你,你去了只会受伤……”然后,她松开丈夫的手,当着纪廷的面撕碎了那张机票。
她以为他会着急,可是他没有,他冷眼看着她撕碎然后将它搓揉成一团,刚才的激动荡然无存,他平静地说,“其实我们都知道,我想走,并不是你藏住机票就可以留得住的,妈,我求你把机票给我,是想给我们都留下点余地,我希望在爱她的同时也爱你们,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你何苦把我逼到无路可退?”
“纪廷!你说的是什么话?这是你对父母说话应该有的态度吗?”一直沉默的纪培文终于怒不可竭地开口,“顾止安算什么?她给过你什么,让你连生你养你的父母都不管了?”
“我没有想过不管你们,你们逼得我非得选择,所以我只有选择。”
纪培文没怒极反笑,“这就是我的好儿子?为了她你什么都不要了?止安再好,也不过是个女人,一辈子这么长,你要什么女人没有,况且她并不适合你,你的理智去哪里了?”
纪廷也失笑,“理智?爸,我不是您。您有引以为傲的理智,可以忘掉你爱过的人平静无忧地过一辈子,就连她一个人客死异乡您也没有去看过她一眼,还好,也许最后那一刻,您对她来说也不重要了。我只是想问一句,您这辈子真正做过您想做的事,爱过您想爱的人吗,您快乐过吗?如果理智让我一辈子想您一样,我要理智干什么?”
纪培文脸色顿时刷白,全身剧烈地战抖,不知是出于愤怒抑或其他的情感,他的的手颤着指向大门的方向,许久才说出一句话,“要不就忘了她,好好过日子,你非得要她,就滚!我就当没有了儿子,眼不见为净!”
“你胡说什么?”徐淑云一把揪住丈夫的,“你不要儿子,我还还要,我就这么一个独苗。”
纪培文不管妻子的眼泪,依旧看着纪廷,“我的话从不说两遍。”
纪廷点头,转身拿起手边博古架上的均窑细口瓶,静静地放在眼前端详了两眼,然后毫不留情地向地板上掼去。
瓷瓶咋裂,这样万籁俱寂的凌晨时分,那铿锵碎裂的声音足以惊得人梦魂一颤。他在一声巨响后可怕的沉寂里转身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
“对不起,爸,妈。”
正文 第三十四章
纪廷在外的房子两年前已经租了出去,从父母家出来,仓促之间也不便立刻终止与租户的协议,所以几天以来,他都住在医院附近的酒店里。想必是被他伤透了心,直到他登上前往G市的飞机之前,父母都没有给他打过电话,那个凌晨的静夜所有一切,就像他曾经最珍爱的钧窑葱翠青缕孔细口瓶,在他脚下破碎,他踩着那一地碎片走出去,疼,却没想过回头。
他到G市的第二天正是止安画展最后一天,绿地中央艺术馆里,他看到了许多的画和许多的人,但唯独没有看见她。也许她曾经来过,在簇拥的人群和镁光灯中短暂的停留,他的视线捕捉不到她的影踪,于是他长时间地停留在她的画作前,每一幅,都长久地凝望,他想像着它们曾经是怎么在她的手中诞生,或者她的手指也这样抚摸过它们,或者她的视线也这样在它们身上停留,就这样,每一幅画在他眼前都有了生命。
她的画像她的人一样,惊艳的后面藏着泠洌和不安。他试着透过它们来洞察她当时每一分细微的情绪,从一个孤身闯荡异乡的年轻女孩到一举成名的新锐女油画家,每一步,她是怎样走过的,是快乐的,还是依旧孤寂,有没有找到真正能安心停靠的岛屿……训练有素的展厅管理人员走到他身边,歉意地提醒着他闭馆的时间已到,他转过身,才惊觉宽阔而空旷的展厅里,只剩了他一个人。他抱歉地朝管理人员笑笑,往门外走,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鉴人,他听到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在身后回响。
晚上是莫郁华单独给他接风。离开G大附属医院这几年,那些旧同事里还有联系的也只剩下了她,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不过是彼此到对方的城市公差之余一同吃顿饭,平时偶尔会通通电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互相就专业上的一些问题进行咨询或交换意见,有时也问问对方的近况,所以他也知道,郁华直到现在依旧是单身一个人。所以坐下来一阵之后,他看着她也不禁叹息,“我记得你跟我同年,你毕竟是个女人,该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别蹉跎了自己。”
郁华只是笑,“同样的道理在你身上同样适用。”
纪廷自嘲,“是呀,我差点忘了我自己都好不到哪里去,哪有资格说你。”
郁华摇头,“不是的,你跟我不一样,至少你有回忆……别说这个,看你的样子,今天应该是失望而归。”见纪廷不语,她低头,从包里翻出了一份东西,沉默地推到他面前。
他拿了起来,打开,原来是一张印制地相当别致精巧的拍卖会邀请函,上面写着“荣宝斋当代油画精品拍卖会”,时间是三天之后,邀请函的显著位置上是长长一列画家姓名,当中不乏成名已久的大师级人物,也有这几年小荷新立的年轻画家,顾止安三个字正好名列其中。附在邀请函之后的出了竞价号牌之外还有《拍卖须知》、《拍品目录》等详细的拍卖资料,厚厚地装订成一册。
纪廷有些讶然地看着莫郁华,她说,“就算今天的画展她没有到场,三天后的这个拍卖会现场你一定可以见到她,据说这已经是本年度最大的油画拍卖会,她很不错,你的运气也是。”
“这个……能告诉我从哪里来的吗?”他的疑惑不是没有道理,艺术品从来就只是有钱人的玩具,尤其像这样规格的油画拍卖会,所有的竞标人都必须事前经过严格的竞买登记和资格预审,能受到这样附有竞价号牌的邀请函的人,必定是非富即贵,绝非是他们这样等闲人家可以拿到手的东西。
郁华笑笑,“放心吧,这个是我托了一个好朋友的丈夫拿到的,希望可以帮到你。”
莫郁华不是个矫情的人,而且这个东西也许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所以纪廷也没有来那套虚伪的客套,他收下,出了谢谢,也的确没有别的语言。
“别谢我,我最不喜欢欠人,这样真好,我们终于扯平了。”
拍卖会地点定于G市著名的丽景酒店二楼大宴会厅,纪廷到的时候距离早上8:30正式开始的时候还有一会,但拍卖场上已坐定了不少人,不断走进来的来客中不少是在电视上熟悉的面孔,开始的时候纪廷认为这样名流云集的拍卖会现场会是一个极尽招摇之能事的名利场,没有想到的是大部分前来的受邀者都相当低调,即使坐定了之后也只是跟身边的熟人低声交换对自己中意的标的物的意见,显然,经过了三天时间的预展,这次拍卖会成功地吸引了这些大主顾的眼球,不少人是有备而来。
拍卖行对持函的客人都相当礼遇,在他们的引导下,纪廷选择了相对靠中的位置坐了下来,等待的时间并没有太过漫长,随着钟声轻鸣,拍卖正式开始,嗡声不断的现场很快安静了下来,拍卖行司仪首先对本次拍卖的主要画作进行了简要的介绍,同时也向在场的众人介绍了出席本次拍卖的一些知名画家,纪廷看见那一个个神情矜持清高的画家站起身来微微欠身置疑,不仅一再地失望,里面并没有止安。
通常拍卖会的前半段时期都不会有太出彩的作品,不过是走走过场,也吸引不了多少注意力,纪廷对其余画家的作品也没有多大兴趣,一个早上就在焦急失望中过去。午间只休息四十分钟,拍卖行给来客准备了简单但精致的午餐茶点,纪廷看到身边不少人就这样就着矿泉水匆匆地吃了点东西,这些平时在各个领域上的风云人物,在这个时候,难得地耐心,就像一个个等待心爱玩具的孩子。
止安这几年名声渐盛,但说到底仍是成名不久,又尚年轻,所以纪廷也深知她绝不可能在最后压轴,所以下午的拍卖开始不久,纪廷便听到台上的拍卖师对着台下的众人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接下来将要派出的是近年来国内油画界异军突起的年轻女油画家顾止安小姐的三幅作品,顾小姐的画作不久前曾在香港佳士德精品大拍中高价定槌,其作品的风格和艺术价值也被国内主流艺术专业媒体广为报道,今天这三幅油画是她本人也较为喜爱并挑选出来的作品,都称得上是上乘佳作,在竞拍开始之间,请容许我插入一点小小的花絮,我想大家也会谅解,因为今天我们很荣幸请到了顾止安小姐本人来到拍卖现场,有请顾小姐……”
纪廷听到身边嗡嗡地交谈声再次响起,然而这与他有什么相干?他不过是想看看她。
她从台后走出来的时候,纪廷脑子里回旋的声音一再盖过了身边忽然渐高的交谈声,他低头,看见自己因为捏紧桌椅扶手而发白的指节。
她还是那个样子,满不在乎地站在众人瞩目的台上,勾起嘴角笑着,就像站在自家屋后的草地上。如果一定要说改变的话,几年的时光将顾止安眼里的青涩和叛逆带走了,狷介依旧,但更多的是顾盼自若。她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画,也无怪乎主办方会想出这样的法子,这么一来果然大多数人的眼球都被吸引了过去。
整个拍卖会的时间安排得相当紧凑,拍卖师也并不过多废话,简单介绍之后直接一脸笑意地看着止安,“顾小姐,我们很想知道的是,作为国内优秀的青年油画家,你认为你的作品广受业内外人士青睐的关键魅力在于哪里?”
止安微眯着眼睛看着拍卖师粲然一笑,“很简单,在国内画画的女人里,比我漂亮的画得没有我好,画的比我好的没我漂亮,仅此而已。”
台下笑声一片,年轻的拍卖师也忍俊不住,“顾小姐果然如传闻中的颇有个性,那么对于今天拿出来拍卖的三幅作品,你本人作何评价?”
这个问题她想了想,“这三幅作品中我有认为技巧比较成熟的,也有我个人喜欢的。”
“那么,可以透露一下哪一幅是你比较喜欢的吗。”
止安神态轻松地耸肩,“我想这个问题现在并不重要。”
“那好,现在我们首先看到的是顾止安小姐的一幅立体派风格的油画《春日》,起拍价8万元人民币,每次叫价5000元人民币,现在竞拍开始……”
纪廷坐在台下,静静看着身边的竞价牌此起彼伏,她嘴角始终有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很明白对止安的邀请不过是主办方特意制造的噱头,然而这样的噱头无意是精明的安排,这次拍卖会上比止安知名,作品价值远高于她的画家大有人在,可在坐的买家里毕竟男人居多,有多少人在她似笑非笑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举牌。第一幅画最后以34万元人民币定槌。在收藏界里,国内当代油画并不受青睐,以止安这样崭露头角的新人,即使风头正键,作品每平方尺的价格也不过在1万元左右,所以,像《春日》这样3000mm×1800mm左右规格的画作能拍出这样的价钱,实在堪称惊人。
竞得这幅画的是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男子,眉目端正,衣着考究,显然无非是千金买一笑的世家公子或青年才俊,拍卖师对他说声恭喜,他看着止安笑得踌躇满志,止安依旧笑得懒洋洋,眼神游离,看不出在想什么。
第二幅人物肖像被一名富态的中年男子以36万5千的价格收入囊中,这个价格已经超过了前面一位在油画届浸淫多年,小有名气的中年学院派男画家的作品竞价。
第三幅画拿出来的时候,在座的不少行家都很意外的发现这幅画对比刚才那两幅作品,笔法很明显的稚嫩许多,构图也相当奇怪,仔细看才知道,画上描绘的是从地面角度仰视的黄昏时的天空,色调的运用也称不上高明。刚才那两幅画的技巧虽然也并未臻于完美,但至少可以让人感觉到她的才华洋溢,对比起来,这一幅被命名为《我的晨曦》的作品要失色许多,而且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稍有常识的人都可以看出,从画面的方位和太阳西沉的角度来看,那绝对应该是日落之前而非清晨。
是的,没有人理解,除了他,只有他。从那幅画被展示出来的那一刻,纪廷觉得体内的血液都在往上涌,他不会忘记那个黄昏,17岁的纪廷和14岁的顾止安静静地并排躺在校园角落里的草地上,看着落日一点一点地西沉,夜色无声而柔软地包裹着他们。那一天身边的老榕树也是这样结出了紫黑色的果实,那只不知名的鸟也是这样在落日余辉中徐徐归去,那片云也是这样极淡的紫色中镀了一圈红,那一天的顾止安第一次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女孩,她在男孩笨拙的关心的羞怒交加地跑开……13年之后,她才说,那是她的晨曦。
每个人都在议论这这幅奇怪的作品,谁会在意一个低头落泪的男人?
当纪廷以若无其事的脸孔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幅《我的晨曦》竞拍价已被抬到了28万,他没有犹疑,第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竞价牌。拍卖师的声声报价中,拍卖还在继续,当叫价超过30万的时候,依旧不肯松口的也只剩下三人,32万的时候,那名富态的中年男子呵呵一笑,摇头作罢,他毕竟是个精明人,知道即使顾止安再令人神往,这幅稚嫩的作品也值不了这个价钱,如此一来,就只有那名男子和纪廷还执著于那幅画的归属。
拍卖师第一次喊过40万时,台下哗然一片,许多的人都开始张望这两个男子,一个始终笑得成竹在胸,一个则淡淡地面无表情,止安站在台上,从纪廷第一次举牌开始她便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仿佛与己无关的一场游戏。
当手里的牌落下,而拍卖师叫出43万时,纪廷已经什么都不去考虑。他出生书香世家,没有为柴米发愁过,工作之后也收入颇丰,但他知道,自己算不上一个有钱人,跟在坐的人相比更是贻笑大方,然而他更知道,那幅画――他必须得到它。
45万5的时候,那名男子也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正待继续扬手,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走到那男子身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那男子再次转头,这一次眼神里已带了诧异,接着便坐在原处,再没有了动静。
“45万5一次,45万5两次,45万5三次,恭喜这位先生获得了顾止安小姐的这幅《我的晨曦》。”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纪廷微微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
待到他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到后方签订了《拍卖成交确认书》之后,灯火辉煌的拍卖现场,一切还在继续,止安已经不见踪影。
“先生,您的手续已经办妥,标的物的价款和手续费麻烦您在7日内汇入指定账户,相关票据和您拍下的标的物我们在结算完毕亲自给您送去。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知道,这幅画的作者――顾止安,她现在在哪里?”
“顾小姐?她刚才已经离开了。”
纪廷出了酒店大门,才知道外面雨下得那样大,明明是午后,滂沱的大雨让天地都凄迷,他站在大厅前的出口处,已经有水滴不断地溅到他的脸上。殷勤的服务生为了撑了伞,“先生,您是否要出去,我可以为你叫车。”他是要离开,可是应该往哪里去?
“谢谢。”他朝年轻的服务生微笑,然后走了出去,撑着伞的服务生一下子没有赶上他,他身上几乎是瞬间全湿透了。一辆银灰色的跑车从他身边急速驶过,车轮激起的水花飞溅了他一身,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看着那辆车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然后完全被吞噬在雨里。
他站在雨里,一直没有动弹,雨水把他的视线都模糊,所以他可以无视身边的车辆行人经过时无异于看疯子一样的眼神,他只等待着一个方向,尽管那里除了连天接地的雨水什么也没有。
当那点银灰色慢慢的清晰,然后再次停靠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开始相信那是幻觉。车窗摇下,里面的人隔着雨水静静看着他。从小到大,他都是衣履洁净,光华内敛的模样,连她也没有看过他这样的狼狈,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往下淌水,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干净澄澈。就在她离开前的那个晚上,这双眼睛还在在呎尺俯视着她,她还记得那扇子一样的长睫毛曾轻轻地刷过她的面颊,痒痒地,带着他呼吸的温度。
当时的他说;“岛屿一直都在。”
她竟然相信过。
正文 第三十五章(完结)
“你听说过亚特兰提斯吧,止安。远古时代最大的岛屿,一天一夜之间神秘地沉没在大西洋深处。它在海底几千年,所有的文明都可以消失,可它永远不会变成海水。”
“这没有意义。”
她送他到达下榻的酒店,“回去,继续做个好孩子。对了,把你的账号给我,那幅画的钱我稍后会汇到你的户头。”
他没有告诉她,他回不去了。
“那幅画我是不会还给你,《我的晨曦》,那个记忆不止是你一个人的。”
止安无限讥讽地笑。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不相信我,原来你是根本不相信自己,你不信你可以幸福。”纪廷少见的尖锐。
“下车。”她不顾车外大雨滂沱,倾过身去推开车门。
纪廷忍耐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她莫名的火起,用力推了他一把,“我让你滚下车去。”
他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任她蛮横地推搡,然后在她一个无力的时候,用力抱住她。他的身上仍旧湿得厉害,隔着薄薄的衣料,那湿意迅速地传递给她,就像他们所有的记忆,潮湿的,黏稠的,纠缠的。
裤子口袋里的电话在交贴着的两人中间震动,他摸索着接起,电话那头刘季林的声音无比疲惫,“止怡又进了医院,她已经一连几天咽不下东西了,喂了进去,又吐了出来。”
“你知道,我帮不了她。”
“谁都帮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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