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晨昏

_5 辛夷坞 (当代)
年轻的服务生伸出两根手指,“200!”
纪廷怔了一下,不过还是认命地掏钱。没料到她并不罢休,又弯腰补充了一句:“女士200,先生的话250,中年以上的叔叔300,秃头加50,有小肚腩加50,眼神猥琐加100……”纪廷意识到她可能并不是仅仅为了卖酒而来,索性心平气和等她一次性说完,“如果是帅哥的话,在原价上减50,25岁以下再减50,气质好的减100,像你这样的话,不收钱!”
他并不很清楚她的意图,所以只是微笑,以不变应万变,眼神却开始疏离,“不好意思,我从不喝酒,不过还是谢谢。”
“到这里来不喝酒的人很少见,那你应该是来找人的吧?”女孩有趣地看着他。
“对,你怎么知道。”纪廷感到意外。
她哈哈一笑,“你也是为她来的吧,不要害羞,这样的人多了。”她说话的时候手往一个方向虚指了一下。纪廷顺势望去,那是在另一个角落里的吧台。吧台后的酒保短发,削瘦,他太熟悉那张面孔,微笑时如天使明媚,目光流转时又似恶魔般诱惑。她此刻一手支在吧台上,另一手漫不经心地摇晃手里的调酒壶,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冷淡,仿佛对大多数单身的男客的目光流连视而不见,偶尔有几个熟客模样的人坐到吧台上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懒懒地勾勾唇角,明明穿再简单不过的白色宽大衬衣,穿在她的身上,仿佛也有了种致命的吸引力。
从转头的那一刻起,纪廷的眼光再也未曾离开。他听见那女孩猜中了似的说道,“我就知道你也是为了我们止安而来。”纪廷凝视那个方向,声音里有种压制着的情绪,“你说得对。”
她没有注意到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如此渴望,但这一刻,他并未走上前去,只是想在这个角落里好好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法想。
间或有相熟的男客给她递烟,她随意用嘴接过,立即有殷勤点火的人,点着的烟被她斜斜地叼在嘴边,烟雾里她笑容荡人心魄。纪廷最讨厌抽烟的人,尤其是女人,在他看来那简直是对自己身体的一种摧残,此刻他只羡慕那点微红的光,半明半昧地在她唇际缠绵流连。
“好了,我不打扰你欣赏风景。不过帅哥,见你人长得顺眼,脾气也好,又是生面孔才提醒你,看看是没问题的,非礼勿近,否则是要吃苦头的哦!”那服务生在他身边丢下句话,丢了个似像非像的媚眼,抱着托盘走开。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纪廷唤来另一个服务员,让他给自己拿了一杯水。灯光忽然全暗了下来,再闪烁的时候音乐已经换了节奏,许多原本在座位上的人都站了起来,跟着音乐疯狂地舞动。止安还是待在吧台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冷眼旁观,偶尔也会随着节奏随意地摆动身体。其实止安的模样偏于冷峭,并不艳丽,偏偏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魅惑,这魅惑无需搔首弄姿,只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之间。她站在这里,这狂乱昏暗的中央微微地笑,如同黑夜里衍生的精灵。
群魔乱舞之中,静静独坐一隅的纪廷反倒显得有几分突出,他感到止安的视线似乎无意间扫过他所在的方向,短暂地停留了几秒,又若无其事地游离开。他猜想她看见了他,或许又没有,不管有没有,他都没办法再继续坐下去。他站起来,穿过舞动的人群,走到她的身边。
他们俩之间隔着一个吧台,他想,他至少得说些什么吧,为了这一刻的重逢,他等待了多就,找寻了多久?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站在吧台,看着她,静静看着她,就像从小到大,在身后凝望她的姿态。他想,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多少次,他在她面前那么不堪一击地缴械投降,他的矜持、自制一再被她轻易地撩拨,无非只有一个理由。
她一只手仍旧半撑在吧台上,眼光流转,很快又转为满不在乎,依旧侧着头打量他,似笑非笑,烟头松松地咬在嘴边。纪廷伸手将烟头摘下,说道:“抽多了不好。”她也不计较,转身朝一侧的男DJ示意,对方了然地将一根烟抛了过来,她单手接过,也不着急点着。
“止……”
“要酒吗?”他才刚刚开口就被她打断,只得摇了摇头。
“不要酒的话就坐那边。”她用手指向他原先的座位。
“不是……”他再次说道。
“不是不要,那就是要。喝什么?”
“我……”
“你只要说你喝什么。”
她存心不给他机会说话,他也不生气,好脾气地住口,带着一丝忍耐由得她去。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僵持着,直到那个年轻的女服务生再次走到纪廷身边,说道:“帅哥,那边有一位美女想请你喝一杯。”
“对不起,我真的不喝酒。”他淡淡地推辞。
“不喝酒也过去打个招呼吧,好歹人家是个女的,而且我们老板娘很少请别人喝酒的哦,止安你说对吧。”女孩坚持。止安耸耸肩,不置可否。
“来嘛,打个招呼。”纪廷看了止安一眼,无奈,只得随着那强悍的服务生半请半拉地带到不远处的一张小桌。此刻音乐声暂缓,小桌上坐着的一对年轻的男女,女的一身红裙,五官明媚,男的眉目桀骜俊朗,见纪廷有些无可奈何地被“请”了过来,那男的看了女的一眼,嗤笑,“饥渴呀,够丢脸的。”便将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开。
被称为老板娘的年轻女子笑着举杯站起来,“我喜欢敬所有第一次到左岸来的帅哥一杯。”纪廷带着歉意,“那我真的很荣幸,只不过不好意思,我的酒量很差,所以滴酒不沾。很高兴认识你,我有点事,就不陪了……”他点头离开。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在说,“是有点像……”
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无暇理会,因为他发现吧台里的酒保还在,却换成了一个高瘦的男生,止安早已不知去向。他离开不过是三五分钟的时间,她一定没有走远,他什么也没想就追了出去。左岸楼下,幽深僻静,刚才的喧腾仿若隔世,他徘徊张望,四处都不见他,路口也无人走动。纪廷迎上一个代客泊车返来的服务生,“后门在哪里?”
他沿着服务生指引的方向继续追过去,左岸的后门是条更为幽暗狭窄的巷子,连车子的往来也不见,他向前走了一段,找不到她的影踪,沮丧和烦躁就这样堵在心口,找不到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更无人言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远处亮起了刺眼的机动车夜灯,他听到一阵刺耳的引擎发动的声音,摩托车一向是这个城市极具特色的交通工具。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才惊觉那辆车是朝他的位置直冲过来的,转瞬就到了他的面前,速度是慢了下来,但来势不减。他本能地往后退,他往后一步,那车子就咆哮着逼近一步,直到他感觉背部却抵上了冰冷带点潮湿的墙,那车轮堪堪贴进他停了下来。G市夜晚的治安一向不好,他也听医院的同事说起过,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他上,他退无可退,短暂地闭上眼睛。
“你跟着我干嘛?”
他猛地睁开眼,正好看见她侧头摘下头盔的动作,顿时长吁一口气,半是微恼,半是纵容地看着破旧摩托车上的人。
“干嘛一声不吭就走?”
她讥笑,“我下班,凭什么要告诉你?怎么,怕了?要是真遇上打劫,你就这么任人宰割?”
“如果是要钱,就随他去,何苦为身外物冒险?”
“啧啧,我忘了,你的胆量永远比不上你的顾虑。”
他的背紧紧地贴在墙上,“你说得对,但我不能有事,如果我出了事,怎么继续找你?”
止安玩着手里的安全帽,“找我干嘛?”
果不其然,纪廷不语。
她也不再问,重新带上帽子,发动引擎。
在破旧发动机的轰鸣声中,纪廷说:“我们都很想你!”
“哈!”止安毫不矜持地笑,“你的‘我们’是谁?”
纪廷把手放在摩托车扶手上,“止安,我知道很多事情对于你来说是不公平的,这些年在外面或许也吃了不少的苦,但并不是没有人……关心你的。”
“别跟我说这些。”止安看着纪廷,把他的手从车头上拂开,“纪廷,别把你自己看得太伟大,其实你谁都救赎不了,你自己就是个可怜虫。”
他看着她扬长而去。
她最后说,“走吧,别做一些无谓的事情。”可是,他生命中正确的事情已经太多。
从那天起,只要有工作时间允许,他基本上都会在晚上出现在左岸。其实这样做真的很愚蠢,他知道。就像疯狂版的守株待兔,那棵树苦苦等不到兔子,就将自己连根拔起,迎了上去。
时间长了,左岸的熟客也有不少人对那个安静的年轻人有点印象,他通常都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点一杯温开水,大多数时间都在静静看着那个美丽和冷血同样著名的女酒保,high到沸点的场合里,只有他在那置身其外,却也不显局促,落落大方,风仪静好。
止安的脾气他知道,软硬不吃,所以他不是没有碰过钉子,大多数时候她都完全当他隐性,连恶言恶语都懒得给他。他也不计较,有时她抽烟实在太凶,他就会走过去,把烟头拿下来,掐灭,她再点,他再掐。有几回她都恼了,他还是看着她淡淡地笑,仿佛等着她的怒气,他越是这个样子,她越觉得对他生气根本就是件没有意义的事情。纪廷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咄咄逼人,但是他的坚持是柔而韧的,像流动的水,你甚至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可以斩断它。
有时止安不上班,他就会失望而归,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那个右边脸颊有酒窝的年轻女服务生也会偷空坐下来跟他搭讪几句,她说:“我见过迷止安的,女朋友跳楼都不管的也有,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现在火山孝子这一招已经过时很多年了哦。”
纪廷笑而不答。
她又问“你不觉得止安发狠的时候很不给面子吗?”
“她一直这样呀。”他对好奇的年轻女孩说。
她不禁叹服,喃喃自语:“她强由她强,清风拂山岗;她横由她横,明月照大江。帅哥,你果然是内功高手,难怪她虽然给你张臭脸,但也发不起飙。”
“要不这样,我跟你聊天呀。”她一付慷慨就义的表情。
这样的聒噪让他有些许头疼,“好像你的同事们都挺忙的。”
那女孩干笑两声,眨了眨眼睛,纪廷还是第一次见到交谈的欲望如此强烈的人,脸上仿佛都在写着:“跟我说话吧……”他不便拂了她的意,只得说:“你想聊什么?”
“你可以问我叫什么名字,家在什么地方呀。”
“……”
“然后我就可以告诉你我叫红星三号,从宇宙来,欢迎你到我们外太空做客。”
……
让纪廷完全没有相到的是,这场漫长而无厘头的交谈带给他的无奈最后完全被惊喜取代。他在她无数次软磨硬施“叫我美女”的要求下敷衍地说了一声之后,她居然塞给他一张写着地址的餐巾纸,“说实在的,你每次这样点杯水坐一晚上,我们老板娘也挺头疼的。”
第二天早上,纪廷提出换休半天,他甚少请假,因此袁教授也很通情达理地给了假。他按着那女孩给的地址一路找去,最后出租车司机无比确认地告诉他:“就是这里”的时候,他才困惑地了车。眼前的这栋骑楼式的老式建筑地处城市的腹地,是著名的老城区,若干年前的十里繁华之地,跟这栋楼一样,虽然已不复当年的风光,但也绝不是一个独自在外打工度日的女孩子可以租下来的地方。
他正犹疑间,小院子后的正门被人拉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果然是止安,尾随着她出来的是一个男子,他认得这个人,谢斯年。纪廷以为自己看错,然而事实上他在铁门之外,隔着铁艺的栅栏里边的一切无比清楚,榕树的树影下,止安的身影更显单薄,肩上还是背着画具,谢斯年的一只手落在她的腰上。
“真的不去?”谢斯年问。
止安不语,但神色却决绝,在她上面几步看到门口的纪廷之后,这样的决绝又换成了刹那的愕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语气中没有半点温度。
纪廷不答反问,“你怎么会跟他住在一起?”
“你凭什么问我?”止安冷笑,转头对身后的谢斯年说,“你送我一程。”
她与谢斯年往停靠在一旁的车子走去时,纪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还没回答我。”他的声音是一贯的柔和温润,掌心却是炙热的,止安的眼里闪过些许的痛楚,如同被他手心的温度灼伤,他还是隐忍地看着她,静静等待她给他一个回答。他期待她的否认,只要她肯开口说“不”,他什么都相信。
“别碍着我,今天我没心情跟你废话。”她挣了挣,那股决绝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只是语气中似乎也种异样的焦灼。“谢斯年,你先去开车,我马上就来。”
她直呼谢斯年的名字,他本该是她的老师。纪廷不知道自己的手握得多紧,紧到他自己也感觉疼。那手腕在他的掌握之下显得如此纤瘦,跳动的脉搏清晰可辩,原来她也有跟他一样的心跳频率,她这样地狠,一丝余地也不留给他,几乎就像没有心。
谢斯年的车子开了过来,他摇下了车窗,带点玩味看着车外的两人。
“松手!”她此刻看他,犹如看个陌生人。
纪廷咬牙,终于松开。她随即上车,毫无留恋地离去。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纪廷回到医院,半天的假并没有用完。越是乱到不可收拾的时候,他越近似乎严苛地要求自己做好每一件事情,下午时候一个开腔的手术,他负责缝合的伤口,袁教授看了也不禁点头。
手术结束后,他站在洗手盆旁边,袖子已经卷起,龙头的水在哗哗地流,他却仿佛视而不见,搞清洁的阿姨走过,感到几分奇怪,问了一声,“纪医生,你没事吧。”他这才反应过来,把手放入水里。
“我没事。”他说。
晚上,当他再次步入那个瑰丽迷离的地方时,自己也觉得这样近似乎犯贱。吧台后没有她,他以为自己又扑了个空,一转头,却看见变幻的光影里,那个恣意舞动的身体,灵动妖异如鬼魅,俨然众人的焦点,周围不时有口哨声传来,年轻而大胆的男孩渐渐地贴上去共舞,两人贴近,动作越加热辣。男孩舞得忘我,双手蠢蠢欲动,环抱着她的腰,上下其手。
止安闭上眼睛,笑得肆无忌惮,那张脸美丽得让人不由自主跟着沉沦,就在她睁眼前的一刹那,环在她腰上的双手骤然脱离,疑惑中,她恰恰看见对面的男孩趔趄地往后退了一步,满脸怒色地看着她身后。她回头,看见纪廷,不由失笑。
他不跟她说话,拉起她就走。她也不挣扎,吃吃地笑,随着他去。那男孩不肯放过,侧身拦在前面,只看着纪廷,“你这样不太好吧?”
纪廷漠然,充耳不闻一般拉着止安绕过他。男孩有了几分怒气,“这样算什么意思,止安,他是谁?”
止安微微侧头看着纪廷,嘴角上扬,“对呀,你是谁。”
她双颊微红,鼻子有细细的汗珠,更显得青春娇艳得引人犯罪,纪廷看着她,“止安,你喝多了,跟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她又是笑。
“哪里都好,我陪着你。”
止安微微眯着眼,还来不及说话,身子就被一旁的男孩扳到一边,“止安,就算要走,也给我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止安冷笑不语,纪廷熟悉的那个服务生急冲冲上来解围,“大家都别上火,要不这样,小原,这么熟了,今晚让止安去,这位哥哥是她家里的人,止安跟你喝一杯,这件事就当这么过了,怎么样?”
那个被称作小原的男孩哼了一声,闷闷半天,终究说,“我无所谓,止安,如果是你家里的人,我也就算了。”止安不置可否,那服务生飞快地从吧台上端来一杯酒,酒并不多,小的啤酒杯一半不到,看得出来存心维护止安,止安顺手拿过就被,看也不看就送到唇边。酒刚沾唇,便被一只手拿开,纪廷握着杯,平静地对那男孩说:“抱歉,这杯酒我代替她喝。”
止安还来不及说话,他已仰头一饮而尽。他呛了一下,还是咽了下去,然后将酒杯交还给那个服务生,再次拖着止安往门口走。
“等一下。”止安停步,回头揪住准备踱回吧台的服务生,低声问,“陆路,你这是什么酒?”
那个被叫做陆路的服务生一脸无辜,“63度的衡水老白干。”
纪廷在前面走,他牵着止安,步伐又急又快。电梯里的时候,止安看到酒气已经在他体内蒸腾上来,那张白皙的脸完全是异样的赤红。63度的衡水老白干……她觉得好笑,这么绝的事情也只有陆路才能做得出来,那样的小半杯,一口咽下去,就算是止安自己也得晕乎一阵,何况是滴酒不沾的纪廷。她有些好奇,不知道这酒精会把这样一个人烧成什么样子。
电梯在三楼停下,门开了,有人走进来,纪廷朝电梯外走去,依旧拖着止安的手。止安看着电梯门在身后关上,懒洋洋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可是这里是左岸三楼的KTV,你面前的这条不是马路,是包厢前的走廊。”止安难得好心地提醒他。
他另一只手也抓住止安,镇定而认真,说:“止安,你真的喝多了。”
“是吗?”止安看着他笑,他郑重点头。
电梯口出来就是KTV城总台所在的一个小厅,不远处的长廊里,隐隐有各个厢里流淌出来的音乐声,哦吟着,高一阵低一阵,身着紫色旗袍的总台小姐低头不知在看着什么,偶尔有几个服务员走过,没有人看他们一眼,在这个地方,每个晚上,有无数这样清醒着沉醉,沉醉着清醒的聚散悲欢,早就不足为怪。
止安顺势倚在一侧的墙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他的双手都抓在她的左腕上,被她往后靠的力度一牵引,摇晃地就往她身上倾,幸而一只手及时撑住了墙壁,她的呼吸就喷在了他的脸上。
这样不好。他很快地意识到,于是撤离她,站定,正视眼前人。她的脸似远又似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
“虽然我醉了,但是你有话还是可以说。”
不知道为什么,她美丽的唇角在微微地颤抖。
纪廷低头看她,带着一丝困惑,“止安,你为什么要那样?”
“怎样?”
他垂下眼帘,努力地想,一时之间脑子却只剩刚才她与那男孩贴身热舞的景象,他的恨意是那样近而清晰。
“你为什么要那样!”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工于言辞的人,这一刻只有这一句,反复地煎熬,反复追问。
她还是明白了。“你没有资格管我。”
“我当然有!”他厉声反驳,抓住她的手强行地贴近胸前,呼吸跟心跳一样地绪乱。
“哈!”她笑,“又要说教,我最讨厌你那一套。”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止安不驯地半扬起脸,正好迎上他,他的来势太猛烈,撞得她生疼,酒精的气息迅速充盈在她唇齿间,纠缠不放。她不甘心,不轻不重地咬在他侵占过来的舌尖上,不足以见血,但足够让他疼。他们总是让对方疼。他颤了一下,继续放任自己沉醉,“止安,我觉得晕……”短暂分开的那一刻他在她唇边喃喃,“像是踩在云里面,害怕掉下去……”
她闭着眼,往后仰着脸笑。
他一路细碎地吻她,直到她脖子的下方,顺势将脸埋到她的颈窝里,滚烫的皮肤贴在她裸露的脖子上,渐渐地不再有动作,身体的重量越来越沉重地倚在止安的身上,“唉……”止安往天花板看了一眼,不得不伸手扶住他,看他平时颀长清瘦的模样,想不到是这样重。
她吃力望向偷瞄了这边很久,此刻却装作认真看账单的总台小姐,说道:“拜托你,看也看了,好歹找个男人来帮一把手吧。”对方赧然,片刻,一个男服务生匆匆赶来。止安和他将残存意识无几的纪廷扶到对面的沙发上,“麻烦一杯水。”她说。
服务生点头,正要走开去端水,一直闭着眼睛的纪廷反手抓住服务生的袖子,“止安,你又要去哪。”那男服务生留也不是,挣也不是,大为尴尬。止安不管不顾,一旁大笑不止。好在醉后的人双手也不听使唤,服务生好不容易总算把袖子从纪廷手中摆脱,按止安说的倒了一杯凉开水。止安用水沾湿手,拍在纪廷脸上,“纪廷,你这猪。醒醒!”纪廷在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下艰难地睁开眼,尽是迷茫,“这是在哪里?”他慢慢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却感到胃里被灼烧得一阵排山倒海的翻腾,忙捂了嘴,匆匆往一侧的洗手间去。
十来分钟之后他回到远处,脸上的红潮褪去了不少,反有种带着倦意的苍白,脸上和发际有水滴的痕迹。看到坐在沙发上满脸不耐的止安,他觉得自己的两腮又开始发烫,然而也有说不出的小小喜悦,“你没走?”他不敢看她异常娇艳的嘴唇。
“我想走,但我怕你再次非礼这里的男服务生。真看不出你有这种嗜好。”
“别胡说。”他坐到她的身边,认真地喝服务员准备在桌上的热茶,暖流顺着咽喉蜿蜒而下,空虚灼痛的胃顿时好受了不少,然而头依然很沉,一颗心却是不安分的。
“我要走了。”止安拍拍膝盖站了起来。
“走?走去哪里?”他愕然地想去抓她的手,她闪开,他再抓住。
“该去哪里就去哪里,这是我的事情。别再来了,你让我觉得很烦。”
他眼神里有些受伤,但还是不肯松手,固执地看着她。
这样沉默的僵持让止安莫名地心烦意乱,“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止安,别对说你不知道。”他平静地陈述,语气里有几分悲哀。“就是因为你什么都知道,所以才可以这样恣意妄为。你根本就没想过要停下来,又怎么知道不存在安全的岛屿?”
“我不想知道,那没有意义。”
“可是对我有意义。止安,你不能这样,觉得好玩就试探两下,不好玩就走。我不信你谁都不需要。”他觉得头痛欲裂。
她望向别处不语,最后说:“你喝多了,跟我来。”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纪廷站起来,头一阵地眩晕,几乎不能思考,然而他不需要思考,也会跟着她去。
她将他带到左岸后门的那个小巷子里,跨坐上她那辆残破得相当有个性的摩托车,自己带好安全帽,再将备用的一个抛给他,用下巴朝自己身后的座位方向点了点。
“去哪?”他接过安全帽,问到。
“带你去醒醒酒……不去的话就把帽子还给我。”
他不语,将安全帽系好,依言坐到她身后,才刚坐定,她就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弹也似地朝前冲去,纪廷出于惯性往后仰了仰,出于安全考虑,不得不扶住止安的腰。她的衣服是薄薄地一层,隔着衣服他可以感觉到她紧致而微烫的肌肤,他有些不安,而她仿佛浑然不觉。
很快,他那点小小地不安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的车速那样快,几乎是飞驰地冲出狭长的小巷,立刻拐入了主干道。当下已是午夜时分,城市里依旧霓虹不息,川流的车辆和行人相对少了许多,然而她这样的车速依旧堪称玩命。
“慢点,止安,这样太危险!”他贴在她耳边说道,却感觉自己的声音立刻地随着迎面而来的风声散到身后,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专著地一意往前。他看到前方不远处的红绿灯口,心想,停下来的关口,无论如何要好好跟她说说。没想到红灯就在眼前,她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加大油门冲了过去。
“你疯了!”他再也顾不上那么多,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大声说道,“还要不要命了,红灯也闯!”这一次她有了反应,转过头来,朝他一笑。他只看到她帽子的挡风玻璃下,唇角高高扬起,浑然不理会前方的路况,当她在纪廷的惊呼中转过去,急急扭转车头,才堪堪与一辆对开过来的东风本田擦身而过,摇晃了一下,这才稳住车身。本田车的车主摇下车窗,用本地的方言高骂一声,止安单手将挡风玻璃往上一推,笑着朝那车里人比了个简洁易懂的手势。那个中年男人在止安的笑容和同样震撼的手势下瞠目结舌了几秒,她也不再理会,继续发动车子,加速离开。
纪廷在刚才的变故中惊得一头冷汗,那辆黑色本田迎面而来的那一刻,他几乎就要以为将成车下亡魂。他从来都是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不需要谁的约束也可以管好自己,就连行走四顾无人的路口,也从不穿越红灯,止安的放肆和满不在乎激怒了他,想到刚才的危险,不由又急又气,眼看她再次加速,哪里还忍得下去。
“顾止安,你还要不要命,停下来!……我叫你停下来你听见没有!”纪廷气急,见她充耳不闻,着急地捏紧她的肩,她不理他,甚至还恶意地晃动车头,车身在急速的行驶中危险地摇摆,纪廷觉得先前作呕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知道阻止不了她,渐渐地,他也放弃了抵制,身边的车辆、店铺、路灯……一切的一切风驰电挚地在身边擦过,由一个个点变成一篇模糊的平面,犹如被快进的电影,什么都看不清晰,什么都抓不住,能够感觉到的只有风,还有他紧紧环抱住的人。有些东西一旦成为注定,一切的抗拒便都成了于事无补的存在,还不如迎上去,该来的终究会来。当强烈作呕的感觉褪去后,取代恐惧的是一种飞翔似的快感,那快感强烈得让他热血沸腾,仿佛这才是他生来就渴望着的感觉,野性的、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快乐感觉。有一刻,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停下来,如果可以永远这样,模糊掉身边的一切,摆脱一切的束缚,朝着没有尽头的那个地方去,未尝不是一种天长地久。
他跟随着她的车子不知穿过多少个街口,慢慢地越行越偏,竟似往一条蜿蜒的山路去了。山路越行越远,周围的行人渐稀,当止安将车停下来的时候,纪廷的心中有刹那的空落。
她单脚支撑住车身,摘下安全帽,回过头看他,“怎么样,酒醒了没有?”
他苦笑,打量四周,这仿佛是城市边缘山顶制高点的一块开阔的平地,往前望去,万家灯火尽可俯视。他竟然听到了久违的秋虫鸣声,这声音是他熟悉的,11岁那年,他跟随父母南迁,在G大的四处游荡的第一个晚上,也是这样秋凉如水的夜,那秋虫此起彼伏的鸣声响彻了他整个的记忆。
“这个地方是谢斯年带我来的,很多时候,觉得闷了,我都会到这里来吹吹风。站在这里往下看,这个城市任何时候都灯火通明。”
纪廷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谢斯年的种种,他只问道:“止安,这两年你过得好不好。”
“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终究得活着。”她随口答道。
纪廷知道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一路走过来,未必没有吃过苦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生活?”
止安背对他笑了,“纪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无非是想知道我是不是依附着某个男人才能好好活到今天,比如说,谢斯年。”
他没有否认,“那天……”
“那天他的确住在我那里,你看到的都是事实。”
“为什么?”他知道这个问题很傻,可还是他问了。
他没有想到她会回答。
“谢斯年……他对我来说很特别,不过这些你都不需要知道。”
“他的事情我当然不需要知道,我要知道的是你怎么过来的。”他意识到自己语气中的不快,但并不打算去掩饰它。
“挣钱养活自己呗,谁都不是不食烟火的人。什么都做过,服务生,酒保,到处换地方做,后来到了左岸,才算固定一点。”
他莫名觉得难过,虽然明知到她一定吃过很多苦,但听她亲口说起,又是另一番感觉,“有没有想过……继续升学?”这个问题也许不应该问,但是止安曾经拥有那样傲人的成绩,他替她不甘。
她果然摇头,“开始的时候想着安顿好生活再慢慢打算,后来还是谢斯年把我推荐给他从前的恩师,也算半个关门弟子吧。从前只想着画画是兴趣,没料到还是成了谋生的手段。”
他知道谢斯年的恩师,国内油画家堪称大师级的人物,止安能够入得他的门下,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了,他只是遗憾,每一次她最需要一双手的时候,他从来无力给她任何帮助。
“对不起,止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哈。”她果然嘲弄地笑,“别用那种怜悯的口气跟我说话,纪廷,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并没有觉得不好,甚至,我怜悯你。”
“那你就怜悯我吧。”
止安看着前方的灯火,很久没有再说话。
四周并没有灯,只有远处的霓虹和城市里晦暗的月光。两人依旧保持着坐在车上的姿势,从纪廷的视线里看过去,止安的短发被风吹得微乱,明明这样张扬狷介的女孩子,却有着一头柔软纤细头发。
他有些走神,几乎错过了她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
她说:“她好吗?”
他想起了那个人如淡菊的女孩,想起她空茫而安详的眼睛,总是放心地把手交给他,说:“有你在真好,纪廷哥哥。”
“她很好……眼睛还是看不见,不过,大家都很照顾她,而且,她也是个坚强的好女孩。”
他在止安身后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你不应该来。”这样的寥落从来就不属于顾止安。
纪廷笑了,温润的笑声如这夜色一般凉,“你不能这样安排我,止安。”
她低头摸索了一会,很快,打火机的火光亮起,他闻到了烟草燃烧的气息,她吸了一口,再用力地吁出,始终挺直的背懒懒地往后一靠。纪廷猝不及防,她的背不偏不倚地贴在他胸口,他被她的重量带得往后微仰,本能地从后面抱紧了她的身躯,淡青色的烟雾在眼前萦绕,第一次,他觉得烟草的气息是这样甜蜜到令人窒息。
她不说话,也不挣脱,就这样倚在他的胸口,肆无忌惮地抽烟。一支烟过半的时候,纪廷终于探出手去,从她唇边将烟摘下,她转过头,满不在乎地看着他笑。
她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毫不犹豫地把烟掐灭,然后说出一堆大道理。而他只是看了看手里的烟,然后低头将它放于自己的唇边,烟头上还有来着于她唇里暧昧的濡湿。他心一动,学着她的样子,狠狠地吸了一口,不期然一口烟呛到肺里,顿时咳个没完。
止安大笑,看着他单手握拳半捂在唇边,侧头大咳,直到慢慢地缓了下来,一张白皙的脸已是通红,他也失笑,摇了摇头,再次将烟头叼住。她扭过身探向他,不发一语地将手贴近他,两根瘦而纤长的手指轻轻夹住烟头,将它从他唇上撤离,“你不适合这个。”
“还给我。”他皱眉。
她将指间的烟在他眼前示威地晃了晃,“凭什么。”
“那上面有你的味道。”他像个真正的好孩子,乖乖的回答了她的问题。
止安微仰着头笑,夹住烟的手心贴上他的脸,用自己的嘴唇取代了他渴望的那支烟。
那点红色火光的黑暗中轻颤,不知什么时候无声坠落在地,溅起几点星芒,最后归于灰烬。
隐约中他喘息着,近似于低吟,“……不,止安,这样不行,我们换个地方……”
她轻声地笑,继续自己的行动,丝毫不理会他言不由衷的理智。感觉到身下的老爷车再也经不起两人的动作,他下车,将她抱了下来,止安躺倒在他的薄外套上,闻到了深夜露水和青草特有的湿润气息,他指尖游经之处,她弓起身子咯咯地笑,然后迎上他迷离而雾湿的眼睛,“痒!”
纪廷手足无措,咬着下唇看着身下青春而妖娆的躯体,他长久以来渴望的就在眼前,而他太想让她快乐。她双手攀住他,在他耳边说,“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都想着这样来着?”他带着窘意地点头,贴着她,“我难受。”她抿嘴,翻身匍匐在他身上,稀薄的月光下两人犹如纠缠的藤蔓。她在他赤裸的身上放肆地游戏,直到他再也无非按捺地握住她的腰重重迎上去,她双手支撑在他胸前,脖子顿时用力地后仰,蛊惑人心的脸有有一种辨不清痛苦还是欢悦的妖异,不管她多么强势,在这一刻才明白,男人和女人,刚硬和柔软,如此泾渭分明。
她修长的腿用力地夹住他的身体,一滴汗水从她仰起的下巴蜿蜒到胸前,然后滴落在他身上,如同雨露溅落在熔岩上,温文而俊秀的面孔因欲望而扭曲,他在足以焚毁自己的快乐和不安中强烈地战栗,身下潮湿而凉腻的青草地变得燃烧一般地烫,只觉得天地都混沌,在恍惚的那一刻,他抱紧她,“止安,带我去吧……”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次日上班,纪廷鼻音浓重,轻咳不断。同在一起的莫郁华不经意问起:“感冒了?”
他点头,“可能是有点着凉。”
她疑惑,“这几天室外温度最低不过20度。”说完,她发现向来平淡自持的纪廷不自然地转身背对她察看昨夜的值班记录,白大褂衣领下的皮肤可疑的红。
纪廷专注地低头,眼前的文字却行行幻化作昨夜露湿的草地,狭长的野草,搔过赤裸的肌肤,带点湿滑的痒,一时间,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气息,仿佛也夹杂着草地泥土淡淡的腥,甜而淫靡。这是他今早不知第几次走神,忙收敛身心,转入工作状态中去。
一天的工作平淡顺利,刚开始正式接触病人的时候,他总怀有悲悯之心,时间长了,见惯生老病死,反而觉得一切在冥冥中皆已注定。
下午三点多一向是病号最多的时间,从外面进来的吴医生带了一脸的笑意,“纪廷,有个女孩子找你。”纪廷正惊讶,止安的身影已经在诊视的门口,“纪廷,你出来一下。”她站在门口对他说。
他心一动忙站了以来,迎出门口。她领着他走到过道一边,“你能不能跟我去一个地方?”她没有多余的开场白。
“去哪?”经历了昨晚的种种,再次面对她的时候,他感到些许的羞涩,耳根又开始微微地热。
她却仿佛完全无心理会他这些细微的心理变化,直直地看着她,“你先别问,去了就知道。”
重逢以来,他还没有在白天好好地看过她,此刻的止安脸上少了血色,然而日光将她身上阴郁妖异的气息冲淡了不少,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就像一个单薄而倔强的孩子。
“那好,你等等,我去交待一声。”他从来不知道怎么拒绝她。
匆匆返回诊视的时候,过道上已有相熟的医院同事在好奇地张望,他找到吴医生,说明有事要暂时离开一会,吴医生笑着应允。
纪廷没想到止安要带他去的地方并不需要走出医院大门,他们绕过门诊大楼,直接走到后面的住院部。走进电梯的时候,止安按了5楼。纪廷对于这里是轻车熟路,5楼是医院肝胆专科的重症病房,他有些诧异,“止安,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止安侧面对着他,好像在专注地看着电梯的指示灯,并没有回答。
电梯并没有在中途停下来,一路直升上五楼,他们穿过长长的光线昏暗的走道,一路上只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同样是医院,这里相对于其它地方要多了一份死寂。
纪廷在医院久了,所以他知道,肝胆科的重症病人死亡率通常比较高,住在这一层楼的很多都是该科的肿瘤晚期患者,几乎每天都会有病人死去,然后新的病人填补进来,一个地方少了生机,自然就会显出几分阴森。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