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杨畏,绰号人称“三面杨”,因为他曾先后背叛过王安石、司马光、吕大防、范
纯仁等,他心头有一连串令人眼花涂乱的鬼主意。在苏东坡这一面,有不少朋友正
在当权。这次斗争成了和局,实在是不得不尔,因为双方目标一致。他的政敌志在
驱逐他离开京师,而苏东坡正好别无所求,但求一走了之。不管有饥荒无饥荒,三
个月后,苏东坡外放到颖州为官时,这一场政治斗争也就达到了合理的收场。
但是苏东坡的任务尚未完成。因为元佑六年(一0 九一)又是五谷不登,饥谨
灾情愈形严重。他在颖州为官八个月,又在扬州七个月。这样,他算有机会一见江
北情况。在元佑六年,他在颖州之时,一次出城去,看见成群的难民从东南逃向淮
河边。他陈报说老百姓开始撕下榆树皮,和马齿觅、麦茨一齐煮粥吃。流匪蜂起,
他陈报抢案,也为数日多。他预测可怕之事恐怕方兴未艾。倘若真正发生,将会难
民成群逃离江南。老弱倒于路旁,少壮者流为盗贼。
在新年除夕日,苏东坡和皇族同僚赵令时登上城楼,看难民在深雪中跋涉而行。
赵令时说次日天还没亮,他就被苏东坡叫醒了。
苏东坡告诉他:“我一夜无法入睡。对那些难民我总得帮助他们一点儿才对。
也许咱们能从官仓里弄点儿麦子,给他们烙点儿饼吃。内人说我们经过郑州时,傅
钦之告诉我们他赈济成功的经过。我们忘记问他到底是怎么做的,所以现在我才找
你问。你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赵令时说:“我倒是想过。这些人只需要柴和米。官仓里现有几千石米,我们
立刻就可以发,在酒务局还有很多柴——咱们可以发给这些穷人。”
苏东坡回答说:“好,立刻就办。”
于是立刻先救济近邻。可是邻近地区淮河以南,官家还在征米柴税呢。苏东坡
立刻奏明朝廷废止此种荒唐事,而今柴米急需自由运输,以济燃眉。
在元佑七年(一0 九二)二月,苏东坡调到扬州。他的长子迈已由朝廷任命在
外地为官。他到扬州去视察安徽各地时,他随身带着两个小儿子。他让随员不要跟
随,亲自到村中与村民交谈。他看见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情景。只见各处是青翠的
麦田,但大多的农家则荒废无人。一年的丰收是村民最怕的事,因为县衙的衙吏和
兵卒在此时来逼索以前的本金利息,并且把人带走关在监狱里。苏东坡来到了扬州,
在谢恩表里他说:“丰凶皆病”。中国的农民和生意人都落入王安石新政的陷饼里
了。他们只有两条路走:一是遇歉年,忍饥挨饿;一是遇丰年,锒挡入狱。
这是王安石新政的后果。苏东坡在杭州时,除去请款、请米、预防灾荒,不断
麻烦朝廷之外,还给朝廷上了一道长表章,请求宽免老百姓欠朝廷的债务。商业萧
条,富户早已不复存在。朝廷命令以现款交税,货币在市面上已不易见到。国家的
钱现在都集中在国库里,朝廷正用这些钱进行西北的战事。与二十年前相比,杭州
的人口已减到以前的百分之四五十。朝廷也在遭受困难,正如苏东坡所指出的,酒
税的收入已经从每年三十万贯减到每年二十万贯以下。国家资本派已经把小生意人
消灭。使富人为穷邻居担保的办法,已经把很多富人拖累得家败人亡。意想不到的
官司和纠纷,都由青苗贷款而起。有人,也许是在官员的纵容之下,用别人的名义
贷了款。那些人或否认那笔贷款,或根本并无此人。而官家的档案竟是一团混乱。
官家手中有千万份抵押的财产,其中有些已然由官方没收。没收的财产难道抵消得
了借出的款项吗?足可以抵消本金和利息吗?利息到底怎么计算呢?更有好多人坐
监,只因为,在官司纷乱当中,买了产业,不知那份财产真正的主权当属何人。每
个人都欠人钱。地方法庭只忙于处理人民欠官家的债务案件,私人诉讼就搁置不闻
不问了。民间贸易一向以信用为基础,现在因为人人信用不佳,生意也陷于停顿。
官场的腐败到了令人无法置信的程度。杭州每年要向皇帝以绸缎进贡。有些质料差
的绸缎往往为税吏所抛弃,他只愿全数收上品货。由于他抛弃了货色较差的,损失
的钱还要补缴。当地太守要从抛弃的坏绸缎弄出钱来,于是强迫人民以好绸缎的高
价钱买去那些坏绸缎。地方太守上遭上司的逼迫,下遭小吏的捉弄,那些小吏靠官
方的“呆账”压榨百姓以自肥,正如同草原上的羊啃啮青草一般。
朝廷的淡漠拖延,到了惊人程度。远在元佑五年(一0九0)五月,苏东坡曾上
表朝廷,呼吁宽免百姓的官债。新当政者上台,司马光已经开始退还官家没收的人
民财产。但是朝廷的原意总是被官僚们弄得面目全非。使苏东坡气愤难平的,对官
方办事的程序方式之争,真是一言难尽,不须细说了。有些官僚认为,朝廷下令退
还没收的产业,只限于三估以后“籍纳”的产业,并不包括官方在现场“折纳”的
案件在内。两者之间是有微妙的差异的。官僚认为当年立即接受官家“折纳”的人,
已经承认估价公平,不必再发还他的产业。对这种划分,苏东坡颇为愤慨,他以为
不符合圣旨的本意。
不过这只是百姓的权益被官僚骗取的一个例证而已。苏东坡把圣旨被曲解误用
的事,一件件指出,都是使百姓蒙受损失的。他堂堂正正的理由是,民脂民膏已挤
干,他看不出来再从无力偿还的人民身上去收二十年的老账,这样对朝廷还有什么
好处。比如说,酒务方面欠债的一千四百三十三件案子之中,经过官家二十年来的
催缴,尚有四百零四件是人民弃家逃走,不敢重返故久而有关钱数不过约有一万三
千四百贯而已。即便情况一直不变,一直催讨,也不会收回此一笔欠债,何不立即
宽免,以收民心?
在苏东坡等了一百零八天音讯沓然之后,那年九月,他又上一本,追问以前所
上的表章,有何下文?这是上太后的机密本章,太后交给了中书省,饬令速办。十
二月十九日, 户部有给苏东坡的复文, 说原本章遗失,要他再上一份。元佑六年
(一0 九一)一月九日,苏东坡又抄一本送至。附加注明,说二十年来商业萧条,
官家只有恢复老百姓的信用和存款,税收才增收有望。这是那份呈文的结尾语。但
是事过两年,朝廷仍然毫无行动。
同时,江苏湖泊地区又逐年歉收。元佑七年(一0 九二)饥荒酿成巨灾。据苏
东坡的报告,苏州,湖州(吴兴),秀州(嘉兴)地区,人民死亡半数。大批逃荒
的难民渡江北来。后来虽然积水渐退,田界全失。苏东坡说:“有田无人,有人无
粮,有种无牛。潭死之余,人如鬼腊。”据苏东坡的看法,在朝廷尽量扶持之下,
此一地区需要十年才能恢复。他又指出,倘若当初朝廷采取他所建议的措施,所需
款项不及后来赈济所需之半数。他说:“小人浅见,只为朝廷惜钱,不为君父惜民。”
呜呼,天下苍生,奈何!奈何!
元佑七年(一 0九二)五月十六,苏东坡又再谈宽免官债一事。他在自己治下,
不管别的官吏如何,他把圣旨照自己的看法解释,宽恕了圣旨所列的一切案件,情
况不明的疑案,则延期一年再办,等待朝廷决定。他深信人民的信用若不恢复,情
况的严重不会和缓,商业也不能复原。巨债高利则像百姓项间的石头枷锁。百姓的
信用一旦毁灭,商业必然随之瘫痪。万恶必由此而生。他又上了一道长五千字的表
章,细论处理呆账的办法。有些人为买公产而欠债,还有青苗贷款债,官谷债,春
税和秋税债,也有入欠市易局的债,而市易局己经废止,朝廷下令分十期(半年一
期)清还,有人因旧债还不出而又欠了新债。此等情况和在杭州所上表章中列举的
四种债务,共达十种之多,朝廷终于先后下令部分宽免。苏东坡回顾一下全部情形,
拟定了详尽的办法。最后,他说:
臣顷知杭州,又知颖州,今知扬州。果见两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为积
欠所压,日就穷建。死亡半年,而欠籍不除,以至亏欠两税,走陷课利,农末皆病,
公私并困。以此推之,天下率皆然矣。
臣自颖移扬,舟过壕、寿、楚、泅等州,所至麻黄如云。臣每屏去吏卒,杀入
村落。访问父老,皆有忧色,云:“丰年不如凶年天灾流行,民虽乏食,缩衣节日,
犹以生。若丰年举债积欠,青徒在门,枷棒在身,则人户求死不得。”言讫泪下,
臣亦不觉流涕。又所至城邑,多有城民……
孔子日:“苛政猛于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观之,殆有甚者。水旱杀人,
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臣窃度之,每州催欠吏车,不下五百人。以
天下言之,是常有二十余万虎狼散在民间,百姓何由安生?朝廷仁政,何由得成乎?
这道表章呈上去一个月之后,他又上一道私人表章给太后,建议皇太后颁布如
他所拟的如此一道圣旨:“访闻淮浙积欠最多。累岁灾伤,流浮相属。今来淮南始
获一麦,浙西未保丰凶。应淮南、东西浙、京田诸般欠负,不问新旧,有旧官本,
并特予权住催理一年。使久困之民,稍知之饱之乐。”随后,他又请太后按照他前
一道详细的表章分别拟定条文,处理债务。
元佑七年(一O 九二)七月,苏东坡所催请各点,朝廷正式颁布施行。他是如
愿以偿了。表章中所提的公债,全部由朝廷下令宽免了。
第二十四章 二度迫害
在元佑八年(一0 九三)秋天,有两个女人逝世,就是苏东坡的妻子和当政的
皇太后,我们几乎相信两个女人都是苏东坡的守护神,说来似乎神秘难解。她俩的
去世和苏东坡命运的逆转,赶得极巧。苏东坡的妻子死于八月初一,太后则死于九
月初三。苏夫人死时,苏东坡正洪运当头,这时苏夫人去世,正好躲开了苏东坡一
生中最为凄苦伤心的一段。苏东坡应召离开扬州还朝之后,先做两个月的兵部尚书,
十个月的礼部尚书,他弟弟子由则官居门下侍郎。苏东坡的夫人曾陪同皇太后祭拜
皇陵,享受她那等级贵妇所能享受的一切荣耀,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已然婚配,都
在身旁。迈是三十四岁,造是二十三岁,过是二十一岁。次子娶的是欧阳修的孙女。
所以苏夫人的丧礼是完全按着她的身份隆重举行。她的灵枢停后在京西一座寺院里,
一直停到十年以后,子由将她的遗骸和她丈夫埋在一个普通的坟墓里。苏东坡给她
写的祭文措词妥帖,典雅含蓄。说她是贤德的妻子,贤德的母亲,视前妻之子一如
己出。丈夫宦海浮沉,穷达多变,为妻子的一直心满意足,绝无怨尤,苏东坡誓言
生则同室,死则同穴。妻子死后百日,苏东坡请名画家李龙眠画了十张罗汉像,在
请和尚给她诵经超渡往生乐土时,将此十张佛像献与亡魂。
说正格的,皇太后,也就是神宗之母,当今皇帝哲宗之祖母,也曾经是苏东坡
的守护神。她之去世也就是苏东坡的没落之始,也是她当政期间那些贤臣的没落之
始。这位贤能的老太后已经感觉到一种政情的改变,因为皇孙已经在她身边长大,
而且她对此皇孙之品性十分清楚。这个孩子有点儿艺术天分,可是在别的方面则很
轻率卤莽,脾气暴躁,颇容易被老奸巨猾的大臣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养成了对祖母
的反感,这颇为王安石一帮人所利用,并且很可能最初是由王安石那群小人挑拨而
起的。
在老太后去世前十天,六位大臣进宫探病,其中有范纯仁、苏子由。
老太后说:“我看我也好不了啦,与诸卿见面之日已经不多。汝等要尽忠心扶
保幼主。”
众大臣将要退去之时,皇太后示意范纯仁留下。皇帝哲宗即命别人退下,只留
下范纯仁和吕大防。
皇太后捉到一个窃窃私语之下的谣言,说她阴谋不利于当今皇帝,想使自己的
儿子取而代之。她说:“先王神宗皇帝嘱咐老身在当今皇帝年幼之时处理国政。在
过去九年,诸卿曾否看见我对我娘家高姓特施恩典?”
吕大防说:“没有。太后从未对娘家特别开恩,而是完全以国家利益为重。”
太后两眼垂泪,她说:“我自信诚然如此。也因此现在我临终见不到我那亲生
的儿女。”因为太后没使自己的儿子在京为官。
吕大防说:“臣深信太后必可早日康复,要听大夫的话,现在最好不要说这些
事情。”
皇太后说:“我想在你们面前告诉皇帝几句话。我知道我死之后,大臣之中有
很多人要愚弄皇帝。孙子,你可要提防那些人。”说着转脸向吕、范二人说:“我
的意思是,我死之后,你们二人最好辞官归隐,因为幼主必然另用一批新人。”
然后她问近侍是否已邀请来探病诸大臣留此用膳,她向吕、范二大臣说:“现
在去用饭。明年今日,莫忘老身。”
皇太后刚一去世,苏东坡即获得外放。一如他之所请,他的任所是个问题诸多
号称难治的地方。他奉命统领河北西部,并指挥该地区的步兵骑兵,官行设在定州,
离北平不远。按照宋朝制度,文官往往担任军职,而以武将为副手。苏东坡担任此
一官职一短时期,甚为有趣,因为可以看出一个诗人画家如何在军旅中发号施令。
当时军中行政腐败,兵饷过低,衣食俱差,军营破烂。处处腐败,军纪废弛。兵与
军官沉溺于酗酒赌博。遇敌不是溃不成军,就是逃逸无踪。苏东坡开始修缮营房,
整饬纪律,对腐败军官予以惩处或革职,先使士兵吃好穿好。
有些低级军官看见苏东坡惩治腐败的军官,前去密告上级。苏东坡告诉他们说:
“这个你们不要管,这是我分内之事。若许下级官兵控告上级官长,军纪岂不荡然
无存。于是他也将此告密者一并惩处。他任一地方军之首长,对自己当受之礼貌尊
敬,甚为重视。他身着正式戎装,举行校阅,与将校副官按照阶级站立。当时军中
首领王光祖,乃一骄悍老将,在此统制此一驻军多年,现在觉得自己的权力渐被剥
夺。在一次校间之时,拒不参加。苏东坡下令命他参加,老将只好听从命令。
一个王朝若是不发生悲剧,若想保有此一王朝的权力,那些皇后则必须生一连
串贤德多才的儿子、孙子、重孙子——但是这是无法保证的,是人问闻所未闻的,
经所未经的。天才不必然产生天才,英明之主早晚也难免生出庸弱邪恶的后代。国
家的太平安乐,甚至历史发展的路线,完全要以一家遗传基因偶然的改变为转移。
造物不容许某一家一姓将英才独占,所以路易十六不同于路易十四,乔治三世也不
同于乔治二世。法国大革命和美利坚民主国之得以成功,要拜谢这两位法英帝王的
神经质的头脑之赐了。
现在身登王位的幼主,年只十八岁,而性好女色,时常辍学。因为元佑年间的
士大夫给大后和幼主上表进谏,劝幼主不应当沉溺于女色,应当研求治道,好学深
思,因此小皇帝对元佑这些儒臣早存厌恨之心。皇帝四周时常有二十个双十年华的
少女伺候,这也是皇家老例。后来,皇帝告诉章停,说一天忽然发现十个宫女全都
不见,另来了十个接替她们。几天之后,这十个又遭撤换,临走告别时,显得都曾
哭过,好像曾被祖母严密盘问过。
这位年轻皇帝何以对两位大臣如此痛恨,必须说明一下。刘安世几遭谋杀,幸
遇一个好机会,才得活命,范祖禹则遭流放而死。前四五年,出了一件事。一天,
刘安世想为他嫂子雇一奶妈,居然不易找到。徒然等了一个月,刘安世大发脾气,
向佣工介绍所的老妇人问为什么找不到人。
老妇人说:“大人,小的正尽力找呢。宫里的总管大人要十个奶妈,今天才找
到送去。”
刘安世大惊道:“荒唐!皇帝还没娶后,雇奶妈干什么?”
老妇人解释说,东宫门的老爷们向她严厉嘱咐要她保守秘密。刘安世还是不肯
相信。他给宫廷内总管办公室的一个朋友写了一封短信,那个朋友证明是确有其事,
因此,刘安世上了一道表章,几件事之中有一项,他说:“乃者民间欢传宫中求乳
温,陛下富于春秋,未纳后而亲女色。臣初闻之,不以为信,数月以来,传者益多。
言之所起,必有其端。”他警告说,如果任凭闲话这样传下去,民间恐怕对此事不
高兴。
另一个大臣范祖禹,给皇帝上书说:“臣今秋闻外人言,陛下于后宫已有所近
幸。臣诚至愚,不能不惑。陛下今年十四岁,此岂近女色之时乎?岂可不爱惜圣体
哉?”
有人说这谣言是出乎误会。一天,散朝之后,皇太后要吕大防暂且留下,对他
说:“关于宫中雇奶妈之事,刘安世上了一道表章。他用意至善,只是不了解其中
实情。皇帝并不需要奶妈,是几个小公主还要吃奶。皇上一直和我在一起,夜里睡
在内宫。这种谣言,毫无根据。我问过宫女,问不出什么。告诉刘安世,不要再奏
这件事。”
吕大防说:“刘安世是御史,按照习惯,我做宰相,是不能私下见御史的。”
皇太后说:“那么怎么把我的话告诉他呢?”
吕大防说:“我常在集英殿看见范祖禹。我告诉他太后的意思,叫他告诉刘安
世。他俩也是同乡。”
太后说:“范祖禹也奏过这件事。你告诉他也不要再奏了。”
等这话传到刘安世,他对范祖禹说:“这与圣德有关,我怎么可以闭口无言呢?
你为陛下近臣,也应当直言无隐才是。”
范祖禹回答说:“我已经说过。”
二人认为雇奶妈之事虽然也许出于误会,他们还是应当忠言直谏才是。但是刘
安世得罪的尚不仅是皇帝一个人。在皇太后摄政期间,他还反对过对章停的赦免于
罪,因而惹起此一邪恶阴险的小人毕生大恨。
在另一方面,章停,这个苏东坡的故友,则利用年轻皇帝的好色。后来有人因
此弹劾他:“以娼优女色败君德,以奇技淫巧荡君心。”他知道皇帝的宠姬是“刘
美人”,并不是皇后。我们不必详叙此皇后的经历,北宋灭亡之后,她还在世,她
的荣枯沧桑史,可以写成一部好小说。我们只提她曾被诬告用邪术吧。有人用道士
的符咒纸人从窗口扔到她屋里,恰巧又被调查者发现。宫女在折磨答刑之下,被迫
做证说,曾经看见皇后用针刺在刘美人的纸像心上,这是道士的邪术,能使本人心
痛。有三十个宫女几乎被鞭答而死。这件案子不由正式法厅审问,而是在宫中暗中
进行的。皇后于是正式贬为尼姑。刘美人这才扬言心口不再疼痛。她被立为皇后,
而年轻皇帝也快活了。可是,后来这位刘美人却因故寻了短见。
帝国命运之所寄,国家治安之所系的宋室皇孙,竟是这样的性格。几个奸佞之
臣来玩弄这么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国家陷于无可救药的混乱,已可未卜先知了。
新朝的新口号是两个字“绍述”,是率由旧章无违祖制之意,在中国人看来自
然是合理合法的。皇帝立刻就要将神宗的新政新经济政策重新恢复了。这样,在皇
太后摄政期间的老臣,都可以被控破坏他父王的德政之罪,这就是不忠于先王。在
以前控告苏东坡时,就屡次以此为题。但是神宗自己的生身之母,在皇帝和大臣面
前,曾经证明神宗晚年已然深悔过去的错误,这反倒不足重要。众官员曾提醒皇帝
皇后对他们所说的话,也不足为重。对所有反对新政的政党,都挂上破坏先王德政
的罪名而贬谪之,倒是方便省事。
现在是哲宗绍圣元年(一0 九四)的初夏,在“三面杨”推荐之下,章停官拜
相位。为了使皇帝深信所有元佑诸臣都是皇帝的敌人,章停以他们都犯有破坏先王
的新政之罪,而予以控告,还嫌不够。章停这群人都是精明能干的政客,他们必须
使皇帝痛恨所有元佑诸臣不可。当然,最足以伤害到皇帝个人的,莫如说某人当年
曾与皇太后密谋夺取他的皇位。由于死无对证,又由于对宫廷官吏采用刑逼,阴谋
之辈自然能捏造莫须有的造反谣言。
当年老皇太后摄政之时,章停和蔡家弟兄皆投置闲散。蔡确因怨生恨,因而传
播太后要使自己的儿子身登皇位。蔡确的阴谋败露,被流放而死。现在皇太后已死,
谣言复炽,成了重要的政治问题。
现在他们控告的,是司马光和王桂是此一阴谋的共犯。但除去据说有两段对话
之外,别无证据。已死之人既不能证实,也不能否认。据说司马光曾经和范祖禹讨
论过此一问题。范祖禹而今正贬谪远方,即便受到盘问,一定坚决否认。总之,现
在已经捏造出一个印象,就是老祖母在世之时,一直想排斥自己的孙子。她的两个
私人秘书,一个叫陈衍,已经贬谪到南方,他不在京都时,把他的案子审问判决的,
判处死刑。另一个调进京来。章停和他有一段交道。在使他受了一段苦刑之后,章
停告诉他面前有两条路走,一是死,一是以皇太后秘书的身份,为这次诉讼,证明
皇太后曾经密谋排斥她的孙子。那位秘书大呼道:“天哪,我怎么能证明皇太后没
做的事呢!”他不肯屈服,调查就必须再往深进行。但是章停和蔡氏弟兄,却弄得
皇帝对司马光和元佑诸臣觉得疑云重重了。
皇帝问:“所有元佑诸首脑人物都会如此吗?”
章停回答说:“他们都有此意,只是没机会实行罢了。”
一个推翻皇帝的大阴谋已经揭开,年轻的帝王冲冲大怒。一群奸党甚至说要把
太后的灵牌排除在祖庙之外,幸亏幼主还没糊涂到误听此等谗言的地步。他对章停
说:“你要我永远不进英宗先皇帝的祖庙吗?”但是罢黜、监禁、贬谪的圣旨,简
直密如雨下。与苏东坡同时,有三十几个元佑期间的大臣受了降官或贬谪。惩处大
臣人数之众,为往古所未有。章停报仇的机会终于到来。他现在冒着恶魔般的怒火
在疯狂般进行,因为皇太后摄政期间,他曾身遭监禁,当年苏东坡预测会犯谋杀罪
的人,现在当权了。正如同他当年横过下临不测之深涧的一条独木桥,他一向是天
不怕地不怕的。在京都之时,他曾和他族叔的情妇通奸,他曾经从窗子跳出来,砸
伤一个街上的行人,但是那件事情没有认真起诉。在王安石当权之时,正人君子派
的大臣都因进忠言而丢官,章停则左右逢源,步步高升。
现在章停刚在四月官拜宰相之职,他立刻把旧日的狐朋狗党都召还京都,界予
重位。这一群人,也非比寻常,都是精力过人,长于为恶。“三面杨”是他的莫逆
之交。蔡确已死,但是别的人还活着。巨奸吕惠卿又已得势,但因过去名声狼藉,
并未能飞黄腾达。其他王安石的亲信,如曾布,也已经奉召还朝。北宋的歪才巨率
蔡氏兄弟,现在又跨踞政坛的津要之位,以其虐政引导北宋走上了灭亡之路。倘若
中国历史上要找一个时期以其极端的残暴混乱著称,则非蔡京当政时期莫属。他给
皇帝建造一座精美的花园,因此使百姓遭受的茶毒,在中国历史上,到了使人毛骨
惊然的地步。皇家一座乐园也无须乎压榨那么多的民脂民膏,使老百姓那么肝脑涂
地呀!园中的奇花异石,每一件都要了几条人命。读徽宗的赋,和大臣作的诗,赞
美御花园犹如神仙世界般的美丽,以及其假山、溪流、岩石等等,使人脊椎打战,
感觉到中国文学史上无可比拟的悲剧意味。其悲剧意味,是在于这些诗赋作者并不
知道那背景之凄惨可悲!
若把这第二次对儒臣的迫害和王安石的放逐政敌相比,第一次迫害,只是小孩
子的把戏而已。司马光和吕公著已死,但不得在九泉之下安眠。这两位当年的宰相,
躺在坟墓之中,仍两度遭受降级,并剥夺爵位和荣衔。但是这还不够。章停曾正式
提请皇帝下诏掘开司马光之墓,砸烂棺木,鞭答尸体,以为不忠于君者诫。在年轻
皇帝的心目中,司马光是元佑年间不忠不信、邪恶奸夜的征象。在朝廷上这样讨论
之时,所有其他大臣全都认可。只有一个人,许将,一言不发。年轻的帝王对他打
量一番。散朝之后,命许将留下。
皇帝问他:“你刚才为何闭口不言?”
“因为臣认为说话并无用处,而且只为本朝留下一个污点。”
皇帝并未下此诏书,章停并未如愿以偿,但是他的其他迫害阴谋却成功了。司
马光家的财产没收了,他子孙的俸禄官衔取消了,朝廷给司马光坟墓上踢建的荣耀
牌坊拆除了,皇太后为司马光赐建的碑文给磨平了。一个官员甚至奏请朝廷应把司
马光的历史巨著《资治通鉴》于以毁灭,有人反对,说当今皇帝的父亲曾经为《资
治通鉴》写过一篇序。这条驳不倒的道理似乎那个白痴皇帝还很重视,这部宋前的
正史才得保全。章停要把司马光开棺鞭尸的梦想落了空,他坚持,凡是对司马光后
代有害的措施则绝不可放宽。曾布屡次劝章停和蔡氏兄弟不要过为已甚。他说:
“我想削除朝廷官员后代子孙的官爵荣衔等一事,我们不要开其端。不要忘记,
这种情形也许有一天会落在我们后代的身上。再者,司马光和韩琦的子孙受皇家恩
赐已经十年左右。一旦削除,近乎残忍。”
章停说:“不然,韩琦辞官也不过在数年之前。”
曾布又接着说:“已经有六七年之久了。再者,他当权的时间也不久。要坚持
惩处后代,那就只惩处司马光和吕公著的后代好了。我觉得咱们不应当惩罚所有他
们的后人,只要削除死者的爵位也就够了。”
章停说:“这又有什么用!甚至开棺鞭尸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害处。把死人降级,
他们又吃了什么亏?咱们能做到的最实际的,就是惩处他们的后人。”
曾布说:“你若那么做才满意,可是咱们还再多想一想,我也没有别的,只要
咱们千万别创下先例。”
曾布以富有经验者的声音这样说,章停后来果然作法自毙。他对苏东坡兄弟苛
酷无情,在苏氏兄弟流放期间,他都不愿人家有一个舒服的住处。子由贬谪在雷州
时,他把子由从官舍中逐出,迫得人家向民家租房居住。章停立刻利用这个机会,
控告苏氏兄弟藉用官势,强租民房。这个案子又经官家调查,子由拿出租约为证,
才算了事。后来,章停也流放到雷州同一地方,也轮到他租房居住。当地老百姓恨
此奸贼,对他说:“我们焉敢把房子租给你?以前我们把房子租给苏氏兄弟,几乎
惹上了麻烦。”
章停并不是有虐待狂,他只是一心想报仇。又怕不把敌方斩草除根,怕有一天
会东山再起。除去韩维之外,所有官吏都远贬到南方或西南,以种种不同的方式,
或充军,或当酒监,仇恨不太深者担任太守职务。甚至年迈苍苍的文彦博,与人无
冤无仇,四朝为官,在九十一岁高龄,也降级罢黜,遭受屈辱,一个月之后,便呜
呼哀哉了。吕大防、范祖禹、刘挚、梁带,都在流放中丧命。以上最后二人同死在
七日之内,而此时章停曾派出两个特使向各流放中的官员暗示自杀之意,使人相信
他们都是被暗杀而死的。章停胸中仇恨会如此之大,他竟发出命令不许梁泰运尸回
籍,归葬祖荧。这是中国人认为最残忍的一类行为。
章停最恨之入骨的莫如刘安世,因刘安世曾反对朝廷赦免他。朝廷曾派一个使
臣远至南方把老太后的一名秘书处决,章停也要他去看刘安世,因为当时刘安世也
流放在南方,让使臣暗示刘安世自杀。刘安世是有名的好人,使臣竟不忍心开口。
章停不能达到目的,乃和当地一商人勾结,给他一个税吏的职位,让他前去谋害刘
安世。这个商人已经在前去害人的途中,匆匆忙忙之下去完成此项杀人的任务,以
使刘安世来不及逃脱。刘安世家已听到有此消息,全家正在哭泣,但是刘安世本人
则泰然自若,饮食如常。半夜时分,此商人到达,走到门口,竟口吐鲜血,倒地而
亡。刘安世后来竟得寿终正寝。
在此惨酷的迫害鬼影的幽冥地界里,范纯仁的性格人品还放出一道光明。苏东
坡遇见名相范仲淹之子范纯仁甚早,那是在苏东坡和父亲弟弟三人入京途中,在江
陵小住休息之时。后来一直相交甚善,彼此敬慕。但是苏东坡与他的交情不像和另
外那两个姓范的朋友,范镇和范祖禹之间那么亲密。范纯仁为官清白,为名相之子,
而且是接受太后遗诏的两位大臣之一。年轻的皇帝知道他的名望,所以迄今还未予
加害。在四月,苏东坡与另外三十人同遭流放之时,范纯仁请辞官归隐。在他力请
之下,皇帝允许他退隐于京都附近家中,而章停则想把他和那三十人一同流放。
章停说:“他也属于那一党。”
皇帝说:“纯仁公忠体国,并非元佑党人;他只是要辞官退隐而已。”
章停说:“但是他之辞官表示不服,显然他与元佑党人同调。”
范纯仁并未家居甚久。吕大防,他虽然并非重要领导人物,但为政斐然可观,
现在已经七十多岁,身老多病,已然在外流放一年有余。按照儒家人道精神,如此
相待,实属不仁。但是没别人敢挺身而出,为此老人一言相救,只有范纯仁肯冒此
风险。范纯仁的亲友都设法阻止他,但是他说:“我年近古稀,两眼将近失明,难
道还愿贬谪外地跋涉千里吗?但是此事我义不容辞。我知道后果如何,但是势在必
行。”他上书当朝,请恕此老相,自己当然也被流放到南方去了。
老人欣然就道,由孝顺和睦的一家人跟着。每逢子女痛骂章停,他就制止他们。
一次,翻了船,他被救上来,衣服全都湿透,他转身向子女们戏谑道:“你们把这
次翻船也赖章停吗?”他几乎眼睛已经看不见,但是仍然和家里人过得很快活。后
来,这位年轻皇帝去世后,新皇帝即位,对他爱顾有加。朝廷派御医前往诊治,井
想要他重任宰相,但是他谢绝不就。在他遇赦之时,他家已经有十余人贫病而死,
他自己则死于北归途中。
这次迫害自然也包括苏门四学士。流放出去的人也难落个消停,因为他们在流
放中时,官位还继续贬低,而且还随处调动。朝廷为迫害元植大臣,还特别设立机
构,所以元佑大臣无一得以幸免。此一机构把由神宗元丰八年(一O 八五)五月至
哲宗绍圣元年(一0 九四)四月十年,太后摄政期间官方的资料,全予臼档,甄别
管理。只要开口反对王安石的财政经济政策,即以毁谤神宗论罪。在他们经详细调
查之后,先后惩处了官吏八百三十人,分类档案计有一百五十二卷。终于在建立元
佑党人碑时,迫害达于极点。元佑党人碑见第一章。
三月里,子由遭到罢黜,他是一直反对归回祖制的“绍述”政策。但是他遭罢
黜的方式,足以证明那位年轻皇帝的昏庸。子由从历史引证前例,表明后代帝王往
往修正前代帝王的政策。在那些伟大帝王之中,他引证的是汉武帝,在汉武帝统治
下,中国的疆土开拓到突厥以外各地。那时章停尚未拜相,当时有一李姓官员,想
把子由的地位取而代之。他向年轻的皇帝说,子由把神宗比为汉武帝,是对神宗不
敬。小皇帝对历史无知,便信以为真,便削除子由的官职,发到汝州为太守。数月
之后,又调到高安。
第二十五章 岭南流放
哲宗绍圣元年(一0 九四)四月,章停为相,他首先向苏东坡开刀。苏东坡是
贬谪到广东高山大疫岭以南的第一个人。他被罢黜,剥夺了官阶,调充英州太守。
他并非不知道会有这类情形,不过不知道第二次迫害会严重到什么程度。皇太后去
世后,在往定州就职前,他正式辞行时,皇帝未允谒见,他就觉得危险即将到来了。
他曾先后教过那个年轻皇帝八年之久,对他很了解。一年以前,他曾在一道表章里
向小皇帝说得很露骨,倘若他不纳臣子的忠言,苏东坡宁愿做“医卜执技之流,簿
书奔走之吏”,也不愿在朝中担任侍读之职。
可是来日如何,他并不真知道。左降英州太守并没有什么特别苦吃。章停也算
他的故交之一。在年轻时他和章停往陕西山中游历,苏东坡曾戏称章停将来会杀人
不眨眼,不过二人还始终算是朋友。他自己的遭罢黜失官,他倒不以为奇。向朝廷
弹劾他的数十条罪名,也是旧有的,而且已经弹劾多次。不外乎是“毁谤先王”,
这个罪名是攻击元柏旧臣的陈词滥调。而罪证是在皇太后摄政期间,他代拟圣旨罢
黜王安石一派小人。他代拟一般的圣旨倒无何重要,因为他是奉太后之命行事的。
罢黜苏东坡的圣旨如下:
若讥朕过失亦何所不容,乃代子言低诬圣考。乖父子之恩,绝君臣之义,在于
行路犹不戴天,顾视士民,复何面目?汝斌文足以惑众,辩足以饰非,然而自绝于
君亲,又将谁态?
苏东坡现在要跋涉一千五百里,自中国的北部到中国的南部。他觉得他一生只
是一站一站的往前走,而现在只是在他人生旅途中的另一步,这旅程是他狐狐落地
时已由神灵决定,不过到现在他才充分明白罢了。在他五十七岁时,他已经饱历命
运的荣枯盛衰,现在命运的转变,在他也不以为奇了。命中注定他最后要完全与政
治断绝关系,要符合他的宿愿,使他去度求之已久的常人生活。他现在向前行进,
无忧无惧,心中一片安温宁静。在过去的日子里,不管遇到何等问题,何等情形,
他都以真诚勇敢之态度相向;他愿把一切付诸天命。
苏东坡以第一个牺牲者的身份,横越中国南部巍峨雄伟的山脉,受难之中却有
一分卓然不群的优越感,他与家人启程南下。他弟弟子由已然在汝州上任,离国都
很近,苏东坡先去看他,在金钱上弄得些接济。苏东坡对理财一事,并不见长。虽
然在皇太后摄政九年期间,他走过一段好运,但时常各地调动,俸禄随即花光。另
一方面,他弟弟子由宦途较为平稳,直升至宰相之位。苏东坡前去时,子由只能给
他七千缗,供他家人在宜兴安居之用。他从子由处回来,发现又官降一等,但到南
雄的派令并未改变。他给皇帝上了一道使人读之恻然的表章,请求允许乘船南下,
做为对老师的一点儿恩宠。他怕陆行一千五百里,会身染重病而死于道侧。所请得
蒙恩准,他送全家,包括三个儿媳妇到宜兴的苏家。大家泪眼相望,苏东坡决定只
带朝云和两个小儿子同行。
他们到了南京对岸的仪真,已经是六月天气,迫害元佑儒臣的行动正在雷厉风
行,名公巨卿之遭流放者,已有三十余人。苏东坡现在是第三次降官。他已经不够
太守的资格,而是改派到广州渔东七十里的惠州充任建昌军司马。情况已完全不同,
他决定让次子回宜兴农庄去,自己只携二十二岁的儿子苏过、朝云、另外两个老女
仆前往。他的门人张来,这时是靖州太守,派遣了两个老兵一路伺候他。
但是沿途穿过美丽的乡野,经过高山深谷,看动人心神的急流高山,苏东坡都
充分观赏。他坐的是一只官船,在九江以南邵阳湖停泊时,出乎他意料,第四道命
令又来到,又把他贬低官阶。运输官听到这条命令,派一队兵来要将船收回。兵来
到时正是半夜。苏东坡与军官商妥,许他在船上住到次日中午。这时离通往南昌的
湖上码头还有十二里。他若运气好,明天午前能到南昌,就安全无事;若遇逆风,
他和全家以及行李就只好被抛下船来。他到龙王庙去祷告,因为龙王是主管水上安
全的。他向龙王陈明他如今身陷困难,他说明天早晨若到不了目的地,便须露宿野
外了。他刚一祷告完毕,一阵强风吹来,船帆涨满,船向前行走极快,还不到吃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