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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_1

_6 孙皓晖(当代)
  “此人与两百万金何干?”
  “王兄不知,上将军庞涓急需卫鞅做他的军务司马,卫鞅原已答应,难以脱身从商。白门便请我出面与庞涓讲情,许以十年内两百万利金。小弟一片愚忠,不敢私吞,献于王室,岂非王兄有了浮宫?”
  魏惠王高兴得拊掌大笑,“好好好!王弟忠诚谋国,真正难得。”却突然沉吟,“十年?远水解得近渴?”
  公子卬微笑道:“王兄贵为国君,自不通贱商之道。此事可教卫鞅周转,浮宫用金先行从府库支付,卫鞅每年补入库金即可,何劳王兄担忧?”
  “好主意!”魏惠王笑道:“这卫鞅又没打过仗,不通军旅,做何军务司马?从商也算是人尽其才了,就让他去吧。上将军用人不当,另当别论。”
  “哪?上将军的军务司马如何办?”
  “哪有何难?本王从王族子弟中派出两个,让他们也磨练磨练,学学战阵生涯,不要整日无所事事嘛。”
  “我王思虑深远,用人得当,臣即刻去上将军府办理此事。”
  公子卬出得王城,立即驱车前往上将军府。见到庞涓,他简约的转达了王命,尤其具体转述了魏王对庞涓“用人不当”的评点。庞涓脸如寒霜,正想开口,公子卬却拱手告辞,扬长而去。出得上将军府,公子卬立即派人将消息送到白门,而后逍遥登车。他在车中大笑不止,觉得这几件大事处置得妙极顺极,直是一举三得。了结了长期以来欠卫鞅的情分,还从卫鞅处得到了极大好处;解了魏王浮宫急难,显示了极大的忠心,还落到了多余的一百万金;压制了庞涓的气势,挖了庞涓的墙角,还给庞涓军中掺进了自己的王室子弟。在这三大好处之外,公子卬还保留了最大的一个果子,就是将白氏女与魏王联姻的秘密谋划。此事若成,公子卬将权倾朝野,一来不愁封侯分地,二来不愁重臣依附,何亚于在魏国做第二国王?如此多的鸿运好事,公子卬如何不大喜若狂?但是,他绝不会将这种鸿运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漏出自己大喜过望的心情。在夫人家人亲友同僚面前,公子卬始终是忧国忧民豪侠仗义的王族英才,岂能如此有失体统?
  庞涓却是胸口胀痛,忧气难消。丢了一个卫鞅,来了两个饭袋,还落了个用人不当,真道是莫名其妙!寻常时日,魏王从来不给军中随意派员,也不过问军中的具体军务,算是放得很开的君王了。一个卫鞅,弄得一切都变了样儿,真正是岂有此理?庞涓想进宫,又觉得为一个军务司马和国君理论,伤了和气就是因小失大。退回两个王族饭袋吧,饭袋还没开始做事,又有点儿不够容人之嫌。和公子卬理论吧,他转达的是王命,尽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只和你打哈哈。想来想去,庞涓觉得自己吃了个哑巴亏,不宜说,不宜动,只有闷在肚子里让胸口胀痛。庞涓长吁一声,暗暗咬牙,决意灭了韩国后再来消磨这些小人。
  此时天色将晚,一个人细瘦的身影轻步走进了上将军书房。
  庞涓没有回头便怒喝一声,“出去!谁也不见。”
  细瘦身影轻声笑道:“大师兄,和谁生气啊?”
  庞涓回头,却见幽暗中站着那个布衣小师弟,不禁觉得自己失态,回身释然笑道:“小师弟呵,师兄正在思虑一个阵法,见笑见笑。坐吧。”
  布衣少年入座,拱手认真道:“大师兄,小师弟前来修习,那位军务司马到任否?”
  庞涓叹息一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个军务司马出外访友,却在夜行时不幸摔死在山涧之中,真乃令人伤痛也。”
  布衣少年大惊,脸上阵青阵白,却硬是以袖塞口,没有叫出声来。有顷,颤声问道:“夜行?哪一天?”
  “三日之前吧。”庞涓悠然一叹。
  布衣少年眼中涌出两行热泪,拼命忍住哽咽之声。庞涓不悦道:“素不相识,何须如此女儿态?”布衣少年拱手道:“小弟失去修习之师,命运多乖,安得不痛心?”庞涓正色道:“代师教你的是我庞涓,他人安得算修习之师?”布衣少年含泪道:“大师兄有所不知,临下山师傅预卜,言我命中只有一师,此人若死,我须即刻回山,否则将短寿夭亡。大师兄,告辞了。”庞涓素来对老师这种神秘兮兮的东西不感兴趣,听此一言,顿感晦气,冷脸拂袖,“你走吧。”
  突然,门外家老高声报号:“白门总事晋见上将军——!”
  话音落点,锦衣玉冠风采照人的卫鞅已经步入正厅,在书房外深深一躬高声道:“白门总事卫鞅,参见上将军。”抬起头时,却与布衣少年惊讶的目光正巧相遇,电光石火间,两人眼睛均是一亮,却又同时岔开了视线,平静如常。
  庞涓懊恼莫名,冷冷道:“你来何干?”
  “禀报上将军,卫鞅特来赴约,任职军务司马。”卫鞅神态谦恭。
  “本上将军的军务司马已经死了,新的也有了,却要你这商人做甚?”
  “禀报上将军,白门有言,不敢开罪上将军,若上将军留任在下,白门即刻与在下解约。在下期望在上将军麾下建功立业。请上将军明察。”
  庞涓气得脸色发青,戟指卫鞅,低声喝道:“你这个言而无信反复无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人,我永远不会用你!给我送客。”
  门外家老高声道:“送客——”
  卫鞅一脸沮丧,拱手道:“上将军但有用人之时,卫鞅召之即来。告辞。”转身唯唯而去。庞涓转身,布衣少年却也不见了踪迹,气得高声喝令,“关上府门,今日不见客!”
  “关闭府门——!”随着一声长长的传喝,沉重的上将军府门隆隆关闭。
  此刻,卫鞅已经打马出城。这时他在魏国已经成了官吏士子皆曰不可交的小人,人人避之惟恐不及,没有人再暗算他,也没有人再威胁他,无须辎车掩盖,无须躲避行藏。一骑快马,大道疾驰,山风送爽,不禁仰天大笑。
  “敢问先生,笑从何来?”一个清亮而略显嘶哑的声音冷冷发问。
  卫鞅一惊,勒马观望——此时月上梢头,照得道边山野间林木葱郁朦胧,他却是发现不了声音发自何处?卫鞅静静神,沉声问道:“阁下何人?请显身答话。”
  “不涉利害,先生无须问我是谁?”
  “难道阁下就为了这一句话么?”
  “我要正告先生,危邦不可久留,须得即刻决定行止。”
  卫鞅大笑道:“我已无人理睬,何须耸人听闻?”
  “非也。先生三日内必有新的纠葛,若不趁早离魏,再想离开将永远不能了。”
  卫鞅惊出了一身冷汗,恭敬拱手道:“何方高人?鞅不胜感谢。”
  “既非高人,先生亦无须感谢。我就在你右手山头,只是不宜相见罢了。先生请回吧。告辞了。”
  卫鞅向数丈之外的右手小山头看去,只见树影微动,遥闻一阵马蹄声远去,四野又是一片沉寂。卫鞅猛然想到方才在庞涓书房见到的布衣少年,难道是他?不会啊,那个布衣少年分明是洞香春遇到的神秘老人的孙儿,他既在庞涓府中,必和庞涓大有渊源,如何又能帮我?方才他也显然明白不宜在那里和我表示认识,可见他和庞涓又有一定距离。有渊源,有距离,可能是何种人呢?再说,一个少年,如何能有如此奇异技能?是的,不可能。然则是谁?卫鞅又想到了公叔陵园那个单身骑士惊心动魄的搏击绝技,对,极有可能是他。然则他又是谁呢?卫鞅已经问过,公叔府已经交出了所有文职小吏,没有一个掌书。那人自称公叔府掌书,显然是假托。哪么他的真实身份呢?他为何关注自己的行止安危呢?莫非是老师派出的使者?不会,绝不会。老师在他下山时与他言明,不许说出老师名字来历,自己的人生功过善恶,均由自己承担。老师是严厉的,也是明哲的,绝不会心血来潮的派出一个人帮助自己。一时间,卫鞅倒是理不清这团乱麻了,于是也就不再想它,打马一鞭,飞驰涑水河谷。
  【三 茅津渡两情惜别】
  太阳还没有升起,大河两岸的辽阔山原锦缎般灿烂。
  大河从漠漠云中南下,一泻千里的冲到桃林高地,过蒲坂,越函谷,包砥柱,吞三门,便在广袤的山原间铺开,浩浩荡荡向东而去。大河在南下东折的初段,鬼斧神工般开辟出种种险峻奇观。这“河包砥柱,三门而过”便是大河东折处最为不可思议的神奇造化。砥柱本是一片孤山,当道矗立,阻拦大河东去。大禹治水,举凡山陵当水者,皆凿通水道。河阻砥柱山,大禹便从两边破山通河。中央主峰孤立水中,河水分流,包山而过,山在水中犹如通天一柱,人皆称为砥柱山。所谓的中流砥柱,便从此成为一个不朽的典故。大河从砥柱两边分流,中央砥柱与两边的山峰便如大河的三道大门,时人呼之为三门。
  这砥柱以西函谷以东,却是大河在漫长岁月中冲积成的莽莽荒原。一眼望去,两岸苇草茫茫,杳无人烟,惟有一座古朴雄峻的石亭在苇草间时隐时现。石亭下不远处是一个小小渡口,两只木舟横在当作码头的大石旁,一群水鸟在舟中盘旋啁啾。苇草间可见红白两骑,走马而来,遥指渡口,相互讲说着什么。渐行渐近,却正是卫鞅与白雪。
  昨夜,卫鞅回到涑水河谷,白雪与梅姑正在整理他需要带走的书简,连同从陵园取回的一箱和白雪家藏的法令典籍,总共装了满满两大箱。见卫鞅回来,她们便收妥书箱,收拾晚餐。饭后,卫鞅对白雪讲了去庞涓府的经过,白雪不禁笑得流出泪来。梅姑在旁边高兴得直嚷:“该!气死这个小心眼儿。”高兴一阵,卫鞅便讲了自己回来路上遇见的奇异告戒以及自己对此人身份的种种猜测。白雪很警觉,沉思一阵,提出今夜便即刻离魏。卫鞅本想为白雪安排一番,迟走两日,然白雪却再三坚持,便也赞同了。一个时辰内,三人收拾好所有必备用品,梅姑留在后面从商路运送书简并准备船只。卫鞅和白雪仔细选择了西行道路,四更将尽时便飞马出谷,直奔选定的渡口而来。红日将升时分,荒凉的古渡已遥遥在望。
  这个渡口叫做茅津古渡,虽然荒凉破败,却是西入函谷关的最近渡口。
  茅津渡处在橐水入河的交叉处。春秋早期,这里叫茅戎邑,是戎狄部族的一支——茅戎的游牧区域。后来戎狄部族在中原如洪水泛滥,齐桓公便九次联合诸侯,合力驱逐从四面八方侵入中原的戎狄部族。几次血战,茅戎部族的残余人口也被赶出了中原。这块水草丰茂却不适宜耕种的土地,从此便沦落为荒芜的草滩河谷。茅戎人开辟的渡口也变成了荒野古渡。有酷爱古迹的士子们感念齐桓公的驱戎大功,便在茅戎邑的古城堡废墟上建了一座茅亭,以做凭吊怀古之念物。茅津渡南岸数十里便是函谷天险。西入函谷关,半日便可到达秦国目下的控制疆域。
  看看已到茅亭,白雪笑道:“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呢。最后这段路,我们走走吧。”
  “对,应该走走了。”卫鞅笑着下马,向白雪伸出一只手。
  白雪搭着卫鞅的手跳下马来。此时夏日喷薄而出,朝阳照得白雪脸上细汗津津。卫鞅从怀中掏出一方白色汗巾递过来,“小妹,擦擦汗。”白雪明亮的眼睛深情的望着卫鞅,脸上飞起一片红晕,睫毛敛起娇声道:“你来擦也。”卫鞅看看白雪近不盈尺的秀美面庞,慢慢伸出颤抖的手,在她宽阔洁白的额头与上轻轻沾拭。白雪微微眯着双目,身体却是轻轻一抖,依偎在了卫鞅肩头。一种生平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受,如惊雷闪电般从卫鞅周身掠过,他猛然丢开马缰,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嘴唇不由自主的贴上了白雪滚烫的面颊与颤抖的双唇。白雪低低的一声呻吟,软软的倒在深深的苇草中。两马交颈嘶鸣,茫茫的苇草绿浪淹没了它们的主人。
  良久,两人从苇草长波中浮了起来。白雪眺望着朝霞照耀下的滔滔大河,“真想化作大河之水,伴君西去。”
  卫鞅揽着白雪的肩膀:“我,多想留下,永远与你相拥相伴。”
  “出息了你?这是真话么?”白雪噗的笑了。
  卫鞅大笑一阵,“要我真是个商人,做你的白门总事多好?”
  “真是个商人,我要你何来?”白雪咯咯笑了。
  “一介布衣,竟有美人如斯。看来呵,造物还算公平。”卫鞅夸张的作出一副陶醉的样子,逗得白雪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卫鞅正色道:“小妹,我还得告你一件大事。”白雪惊讶道:“大事?我不知晓?”卫鞅点头,“这件事颇为麻烦,因我没想好妥善对策,所以没对你讲。公子卬有不良之心,意欲将你纳为魏王王后,还是想让我从中与你沟通呢。”白雪长吁一口气,笑道:“你这不沟通了么?”卫鞅哈哈大笑,“你却意下如何?”白雪轻轻啐了一口,明朗笑道:“你就放心去吧。我还以为何等大事呢,吓得人心跳。”卫鞅道:“昨夜那人,说三日内有纠葛,我想定是公子卬要逼我扯出你来。你得谨慎应对呢。”白雪笑道:“你不走,我岂能不出来?你走了,我又何须出来?找我不见,这件事不就湮没了?白雪不想见谁,谁也就永远休想找到她。是么?”卫鞅笑道:“是啊,天火无焰,岂有寻常踪迹?”白雪脸一红低声笑道:“只有你,解了我的秘密。”卫鞅揶揄笑道:“其实啊,我倒是真心喜欢那个布衣小弟呢。”白雪娇嗔道:“哟,那就让他跟你得了。”
  说话间已是日上三竿,晨风摇动苇草,一艘小船向渡口悠悠漂来,梅姑在船上遥遥招手。
  “梅姑来得好快,我们走吧。”卫鞅不舍的叹息一声。
  “等会儿吧。”白雪叮嘱道:“栎阳那家客栈的执事是老父的门客,实则是一位风尘隐侠。事有眉目之前,你就住在那里不要离开,他会帮你的。我在那里存储了万金之数备你急需,不要吝啬噢。”
  卫鞅一怔,“万金?你呀,如果秦国也要用钱活动,我就马上离开。”
  “离开?到哪儿去?”
  “和你泛舟湖海,与范蠡西施一般,永远不涉政事。”
  白雪悠然一叹,“君有此言,白雪足矣。古人云,冬有雷电,夏有霜雪,然则寒暑之势不易,所谓小变不足以妨大节。只要心正,金钱未必不能用于官场。君之内性,强毅刚烈,疾恶如仇,初入秦国,万莫以官场瑕疵萌生退意啊。”
  卫鞅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震撼。这个女子似乎生来就是他的红颜知己。她对他心灵的沟壑波澜是那样的洞察入微,又对他精神性格的细小伤痕是那样的细心呵护。在公叔陵园中第一次现出女儿身,她就使他的孤傲冷峻与偏执自尊土崩瓦解,使他受到前所未有的心灵震撼。如果说,那还是纯粹的情感天地,女儿家有天然的细心与深刻的话,今日却是为政之道,是卫鞅傲视天下的最强之处。这个妙龄女儿却提出了如此饱含人世沧桑的劝戒,恰倒好处的抚摩到了他内心的弱点——坚刚有余而柔韧不足,冷静自省而海纳百川之胸怀尚有不足处。平心而论,卫鞅也知道自己还需要锤炼,然则生平第一次被人点出缺陷,愧疚之心油然而生。他向白雪深深一躬,坦诚真挚的说:“小妹一言,照我肺腑,使我顿生惊悟。此后当惕厉自省,深以为戒。”
  “哟,”白雪扶住他含笑嗔道:“那是老父的话,记住可也,忒般认真?”
  卫鞅慨然一叹,“知我医我者,惟小妹一人耳,安得不敬?”
  “不要敬,要爱。”白雪低眉柔声。
  “礼恒敬之,心恒爱之。”卫鞅双手轻抚白雪双肩。
  白雪眼含热泪,轻轻偎在卫鞅怀中低声吟诵道,“绸缪束薪,大河在天。今日何日?见此良人。何堪所思,何堪所忆?子兮子兮,君在远山。”
  河中小船已在渡口大石边泊定。梅姑没有催他们,却对着大河流水唱起悠长的歌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歌声在河面飘荡,水鸟在她身边盘旋伴舞。
  卫鞅笑道:“梅姑相思了?走吧。”
  “莫急。”白雪从腰间摘下那柄精致的细剑,围在卫鞅腰间,一搭剑柄剑尖的铜扣,“叮”的一声振音,卫鞅腰间便多了一条锃亮的腰带。白雪笑道:“这是老父留给我的素女剑,细薄柔韧之极,去鞘可做腰带,锋锐可断金玉。她在你腰间,就是我抱着你也。”
  卫鞅猛然抱住白雪,深深一吻,转身大步而去。
  晨风习习,大河在金色的阳光下连天而去,一只小舟向南岸起伏飘逝。卫鞅站在船头向岸上遥遥招手,白马在船尾向故土昂首嘶鸣。北岸渡口,伫立凝望的白雪,化成了苇草绿浪中的一点猩红。
  【四 初入秦地谨慎探询】
  进入函谷关,到华山的魏国军营,快马只有半日路程。
  卫鞅所乘白马,是他在公叔府做中庶子时的寻常坐骑,这段路竟走了整整两天。也并非白马脚力太弱,实在是卫鞅并不急于进入栎阳。卫鞅想好好看看秦国,顺便查勘一番秦国的风土人情。毕竟,这个被魏国封锁在函谷关以西的战国,对他是遥远而陌生的。确切的说,所闻甚多,却从来没有踏上这片神秘的土地。这对他这个多有游历的士子,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
  卫鞅的祖国,是大河中段最肥沃地带的卫国。那个诸侯国虽然不大,却是殷商后裔的封国,商贾发达,民生殷实,民风开化。他的祖上,本是商王朝中兴国王盘庚时期的王族诸侯,因为是一等的“公”爵诸侯,所以便用“公孙”做了姓氏。商王国都迁到朝歌后,公孙氏部族在与西部戎狄大战时惨败,从此一蹶不振,便日渐沉沦了。到了商末纣王时,公孙氏已经只是纣王殿中的一个下大夫了。周武王伐纣,公孙大夫战死孟津,公孙氏部族便鸟兽散了。到了周成王时,摄政的周公为了安抚殷商旧部,便将殷商王族的后裔封在与旧都朝歌隔河相望的濮阳,做了诸侯国,定名卫国,意为守望祖先的旧地。那时侯,星散四海的殷商后裔,便纷纷回到了卫国安居乐业。公孙氏余部二十余家,也从东海岸边迁回了故土。此后的数百年太平岁月,卫国人的殷商情结已被消磨净尽了。除了卫国的执政贵族,庶民的旧有族系和姓氏,在融合交往中已经远远脱离了祖先的痕迹。公孙氏一族由于沦落为寻常商贾,自感愧对“公孙”这一王族姓氏,便随俗而动,和许多卫国人一样改姓了卫。
  卫鞅的曾祖父叫卫嗣,人称“文商”,就是专门采集竹材制成竹简,卖给官府和士人的文路商贾。这种生意利金不高,却较为稳定,便也慢慢富了起来。祖父卫桓,进一步扩展,已经是占领十个诸侯国竹简市场的大商人了。父亲卫赫,勤劳忠厚,生意道机变本领却是平平。惟有一长,便是在深山采竹和义卖竹简中,结交了许多高人名士与风尘隐者。后来,卫赫便对读书士子一律赠送上好的竹简,不收分文。卫氏竹简原本已经创出了名望,天下呼为“卫简”。却不想由于卫赫的低价义卖与长相赠送,出多进少财源衰落,六个作坊竟赔掉了五个。卫赫便索性卖掉了最后一个作坊,娶了一个隐士的女儿做妻,闭门做了读书人。卫赫四十岁上,卫夫人生下一子,隐士外祖为其取名“鞅”,意为马颈下坚韧的皮革。老人的寓意是深远的,可能想让小外孙成为笼住卫氏家族的马颈革,也可能期盼小外孙象马颈革一样坚韧,甚至可能期盼他成为驯服烈马的勇士。可是不管怎样期盼深远,老外祖和美丽的母亲都在他三岁时死在了一场瘟疫之中。孤独的卫赫郁郁成疾,自感不久于人世,便将四岁的小儿子托付给一个隐居深山的高人,撒手西去了。
  深山隐士一诺千金,将小卫鞅带进了莽莽苍苍的王屋山,亲自抚育教养。卫鞅四岁识字,五岁练剑,八岁读书作文,十二岁修习法家之学,十三岁开始随老师周游天下,走遍了列国名山大川。十六岁时,老师将他秘密送到魏国丞相公叔痤府中实际修习政务。五年中,他借为公叔痤收集法令典籍,又一次重新踏勘了中原列国,对各国的民生民治有了切实的了解与揣摩。应该说,在二十一岁的年龄上,有如此丰富阅历的士人是极为罕见的。
  遗憾的是,卫鞅却从来没有来过秦国。
  在卫鞅成长的年代,东方列国对秦国是列为蛮夷之邦,剔除在中原文明之外的。这种蔑视,甚至远远超过了对另一个蛮夷之邦楚国的蔑视。这里的根源在于,秦部族长期与西方戎狄杂居,仅凭武勇之力成为大诸侯,所谓根基野蛮。但凡士人官吏相聚,总要大谈秦国的种种落后愚昧与野蛮。民风是“三代同居,男女同屋;寒食恶饮,好逸恶劳”;民治是“悍勇好斗,不通礼法”;民智则更是“钝蛮憨愚,不知诗书”。即或是对享有盛名的秦穆公,也有“人殉酷烈,滥用蛮夷”的恶名相加。在东方士人眼里,秦国是一片野蛮恐怖的土地,除了打仗,万万不要踏上那块恶土。在这种流播久远的议论传闻年复一年的弥漫东方的情势下,极少有士人批量流入秦国。数百年来,除了老子和个别墨家弟子踏进过秦国外,“秦国无士”一直是天下共识。在这种陈陈相因的共识中,卫鞅的老师和卫鞅也都未能免俗。他们甚至在另一个“蛮夷之邦”的楚国游历了半年,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去秦国。若非那个神秘老人的启迪和那卷振聋发聩的求贤令,卫鞅真不知晓此生会不会来到秦国?
  正因为陌生而神秘,卫鞅才决意寻访而进。他期望在进入栎阳之前,对这个在东方士人眼中面目狰狞的国家,有个大约的品评。
  一进函谷关,便是河西地带。战国时代,一提“河西”二字,人们想到的便是魏国秦国间的长期拉锯连绵杀伐。“河西”便是黄河成南北走向这一段的西岸地带,南部大体上包括了桃林高地、崤山区域,直到华山,东西三百余里;中部大体包括洛水中下游流域以及石门、少梁、蒲坂等要塞地区;北部大体包括了雕阴、高奴、肤施,直到更北边的云中。这就是战国人所说的河西之地。黄河西岸这块辽阔的土地,纵横千余里,在秦穆公时代都是秦国的领土。后来日渐被魏赵韩三国蚕食。尤其是魏文侯时期的两个名将——吴起和乐羊,对秦国和其他诸侯展开大战七十六次,战胜六十四次,战平十二次,使魏国疆域大大扩展,其中夺过来最大的一块便是秦国的河西之地。那时侯,正是秦国简、厉、躁、出四代国公当政,是秦国最为混乱软弱的时期,根本没有能力与新兴的强大魏国对抗。卫鞅对这一块已经被魏国占领三十余年的区域,大体上还算熟悉。魏国对原本属于老秦国的这块河西之地,并没有实行相应的变法,井田制、隶农制依旧保留着。也没有封给任何功臣作为封地,确切的说,没有一个重臣愿意被封到这里。魏国的办法是,将河西之地划分为十六县,由王室派出县令直接管辖,赋税通归王室;对河西之民课以重税与频繁徭役,却不许他们当兵。魏国信不过这个“蛮夷之邦”的子民,只将他们当作耕夫和牛马看待,而不愿意让他们成为光荣的骑士。河西之民和魏国本土民众的富裕日子相差甚远,只是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而已。
  在卫鞅看来,这是对待新领土最为愚蠢的方法,是逼迫河西庶民离心离德的苛政。他曾经几次向公叔痤上书,建议魏国对河西之地实行“轻税宽役,许民入伍”的“化心宽政”。公叔痤大为赞赏,却就是无法取得魏王与魏国上层的认同。魏王说,这是祖制,轻易不能触动,看看老臣世族们如何?老贵族们则说,秦人蛮贱,只配做苦役,岂能以王道待之?
  卫鞅没有在河西地带耽延,进了函谷关便打马向西,直到看见华山才缓辔而行。
  他选择了渭水北岸的官道作为西行路径,要看看秦国的腹心地带究竟如何?这条路说是官道,实则是一条仅能错开车辆的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仅此一端,便可见秦国确实贫穷。卫鞅边走边看,又成了当年的游学士子。遇到道边农舍便走进去讨口水,和主人寒暄片刻。天黑时分,便在一家农舍歇了,和主人直说到三更。次日清晨,卫鞅和主人同时起来,殷殷作别,又上路西行。
  走马半日,已是渭水平原地带。但见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滚滚,两岸却是白茫茫一望无际的盐碱荒滩,滩中野草灌木若断若续,恍如雪原中的片片绿洲。偶有大风吹过,便荡起漫天白色尘雾,扑面而来,呼啸而过,一片荒凉,一片沉寂。直到盐碱滩外的靠山原处,方漏出点点民居与缕缕炊烟。卫鞅不禁心生感慨,为这块肥美土地的荒芜贫瘠深深叹息。注目凝望,却看见前方不远处一群农夫在淘沟,夏日的阳光晒得他们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发亮。卫鞅便将白马拴在道边树上,拿下皮袋走了过去。
  农夫们默默劳作,谁也没有抬头看他。
  “敢问诸位父老,这里是什么地方?”卫鞅恭敬的拱手相问。
  一个中年男子抬起头,在强烈的阳光下眯起双眼,用腰带上拴着的一块脏污的大布擦擦汗水,打量着他喘息道:“回大人,这里是白村,属骊邑管。”
  “父老们,夏日炎炎,在树下歇息片刻吧。”
  中年人道:“也好,大人说了,就歇息片刻吧。”话音落点,沟中的十几个农夫带泥带水的爬上来,瘫坐在树旁地上喘息擦汗。
  卫鞅举举手中皮袋笑道:“我是游学布衣,不是大人。来,喝一碗清凉米酒。”说着便将树下农夫们饮水的一摞陶碗摆开,逐次注满了米酒,笑道:“莫得客气,来,一起干。”双手向那个中年人递过一碗,“请吧。”
  中年人惶恐的接过,憨厚的笑笑,“先生请酒,大家就喝吧。”
  农夫们纷纷端起碗来,齐声道:“多谢先生。”一饮而尽。
  卫鞅也饮尽一碗,笑问:“敢问父老,你等这是合伙耕田么?”
  中年人又是憨厚的一笑,“先生游学,有所不知。我等八家是一井,今日是合耕公田的日子。官府指派,淘这条水沟,我等便来淘了。”
  “这儿没有耕地,水沟有何用处?”
  “先生你看,”中年人一指白茫茫滩地,“这渭水两岸的盐碱滩,忒煞怪了,光长草,不长粮。那滩地上的汪汪清水,可是又咸又苦,不能吃,也不能灌田,害死人哩。淘几条毛沟毛渠,苦咸水慢慢从沟渠中流走,滩上便会生出几块薄田。你看,那几块长庄稼的都是。”
  卫鞅一看,几块一两亩大的田中,摇曳着低矮弱小的大麦,不禁问道:“一亩地能打几斗?”
  “几斗?能收回种子,就托天之福了。”一个老人高声插话。
  “哪还种它?加上人力,岂不大大折本?”卫鞅颇有疑惑。
  中年人叹息道:“新君下令垦荒,想多收点儿粮食。可他哪儿知道,这碱滩不生五谷啊?”
  卫鞅看看农夫们,除了这个中年人,其余几乎全是两鬓班白的老人,不禁问:“这位大哥,我看尽是老人耕田,丁壮田力呢?”
  “你说后生呀,都当兵了。”中年人淡漠回答。
  “你是井正,没有当兵,对么?”
  “对,一井留一壮。咳,还不如当兵战死,一了百了。”
  “这位大哥,这里为何叫白村?和这白滩地有关么?”
  一个老人面色涨红,粗声大气道:“白滩地?扯!我白村是功臣儿孙呢。”
  卫鞅连忙拱手笑道:“在下无知,请老伯包涵。可是穆公时大将白乙丙?”
  中年人微笑点头:“白氏一族,祖居眉县。献公东迁栎阳,把西边的老秦人迁了许多到东边,白氏迁了一半,老根还在眉县呢。”
  “白村距魏国大军如此近,你们怕不怕?”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怕个甚来?”中年人憨厚的淡淡一笑,起身道:“不敢说了,活计要紧呢。”
  卫鞅向农夫们深深一躬:“诸位父老,多有叨扰,就此别过。”农夫们拱拱手,纷纷跳下了水沟,趟泥踩水的又干了起来。
  卫鞅站在沟边,默默看了许久,两眼却不由湿润了。他突然生出一种愿望——尽快到栎阳去,不能再耽延了。
  白马放开四蹄奔驰,走走歇歇,暮色降临时终于到了栎阳。残留的晚霞映照着黑色的城堡,沉重悠扬的闭城号角已经吹了两遍,吊桥两边的铁索已经哐啷啷放下,未入城的归耕农夫们也加快了脚步。卫鞅远远打量了一阵这雄峻怪异的黑色城堡,终于在第三遍号角之前走马入城了。
  进得城来,卫鞅便牵马步行。栎阳城很小,大约只有魏国一个中等县城的样子。也不用问路,卫鞅便凭着一路上农人对栎阳的点滴介绍,转悠了仅有的四条街道。这四条街都很短很窄,交织成“井”字形,秦国国府便在这“井”字的最上方口内,也就是最北边。在国府右手的南北街上,卫鞅没费力气便撞到了白雪说的那家客栈。
  这条小街上只有五六家店铺和两三家作坊,都是低矮的青砖房。这家客栈虽然也是青砖房屋,但却比其他店铺高出一大截。门厅用青石砌成,门口蹲着两只石牛。廊下高悬两只斗大的白丝风灯,“渭风”两字远远可见。门厅内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壁,挡住了庭院内的景象。听沿路老秦人说,这家客栈的大门从来不关闭,门厅下则永远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侍者。目下看来,果然如此。要在安邑,这家客栈只能算个末流小店,供小商贩们下榻而已。然则在这里,在这条街上,它却显赫突出,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卫鞅打量一番,觉得住在这里似乎太过招摇,急切间却又无处可去,想想先住下再说,确实不合适,过几日再搬出不迟。
  卫鞅牵马来到门前。灯笼下的黑衣侍者向他一瞄,脸上便漏出惊喜的笑容,抱拳一拱手,便伸手接过马缰,又伸手示意卫鞅自己进去,他要牵马从边门进后院的马厩。一通比划,竟是一句话也没有,可意思却是丝毫无差。卫鞅微微一笑,知道此人是个哑巴,便将马缰交到他手,自己进了院内。
  绕过影壁,便见两排客房夹着深深的庭院,整洁异常,只是房间都黑着灯,显然没有客人。卫鞅正在打量,一个年轻侍者走过来问:“敢问先生,可是从安邑来?”卫鞅点点头。侍者恭敬道:“我家主人已经等候先生多日,请随我来。”便领卫鞅穿过客房庭院,来到最后边的小院。婆娑灯影下,可见这小院子方砖铺地,中有两棵大槐树,幽静整洁。侍者走到中间亮着灯的一间屋前高声道:“先生,安邑先生到了。”房内主人朗声笑道:“贵客来临,有失远迎了。”随着话音,人已掀帘而出向卫鞅拱手施礼,“先生请进,侯赢等候多日了。”卫鞅便也拱手笑道:“烦劳费心,卫鞅谢过了。”侯赢笑道:“莫得客气,请进屋内叙谈。”又对侍者吩咐,“即刻准备肥羊炖,酒菜搬到屋里来,我与先生接风洗尘。”侍者答应一声,快步去了。
  主人侯赢的正屋是三开间两进,外间是一个小客厅,朴实得看不出任何特点,与客栈门面以及客房庭院的高雅古朴迥然相异。侯赢则是那种说不准年龄的中年男子,须发黑中间白,举止谈吐皆刚健清朗。侯赢稍稍打量了卫鞅一眼,拱手笑道:“一见先生,方知白姑娘慧眼不虚也。来,请坐。”卫鞅坐进木几前,侯赢亲自沏了茶水送到卫鞅面前,卫鞅歉意笑道:“匆匆来秦。多有叨扰了。”侯赢爽朗大笑,“鞅兄却莫要见外。我原是白圭大人弟子,做过几日相府曹官。后因母亲过世,我回到故乡大梁守丧,便没有再回安邑相府。后来大人卧病,我重回安邑,不想大人却已经去了。我也便离开魏国,到秦国开了这家小店。十多年了,我竟是一直未与白姑娘见过面呢。不想上月她竟星夜而来,我都不认识了。我在安邑时,白姑娘才四五岁,这么高一点儿。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啊,人就老去了。能为你等后进尽绵薄之力,我委实高兴啊。”卫鞅见侯赢以朋友口吻称他为“鞅兄”,又主动讲述自己经历,心知便是个胸无块垒的侠士,便也不再客套,笑道:“侯兄弃官经商,却为何选在秦国?”侯赢摇头苦笑,“一言难尽,日后细讲吧。”
  这时,侍者在门外道:“先生,酒菜齐备了。”
  “拿进来吧。”侯赢打起了布帘。
  两名侍者托盘提蓝而入,将酒菜摆上长大的木案,却是简单实惠,一派秦地习俗。中间一个大陶盆,盛着一整只热气蒸腾汤汁鲜亮的炖肥羊腿。旁边四大碗素菜,分别是绿葵、藿菜、鲜韭、一盘无名野菜。另有两只小铜碗,却盛着红亮的米醋和黄亮的卵蒜泥。边上一个大木盘,摆着一摞热腾腾的白面饼。酒器却是大大的陶杯。
  侯赢笑道:“秦人无华,大盆大碗,鞅兄莫嫌粗简。”
  卫鞅内心却是大感欣慰,仿佛嗅到了山中与老师一起过的那段粗犷简朴的生活。他和老师一起种菜,务葵割韭摘藿挑蒜,至今记忆犹新。看到面前简朴的餐具和鲜绿的青菜,顿感一阵清新,不由慨然道:“秦风真本色,羞杀世间珍馐也。”
  侯赢大笑道:“好!看来鞅兄也是个秦人种子。来,先干一杯,为兄洗尘。”
  卫鞅端起造型憨扑的陶杯,笑道:“好!干一杯。”俩人碰杯,便一饮而尽。
  “酒力如何?”侯赢笑问。
  卫鞅轻哈一气,啧啧惊叹,“这是秦酒?竟如此凛冽?”
  “然也。正是秦国凤酒,酒力胜过赵酒多矣。”
  “卫鞅正好烈酒,寻常以赵酒为上品,不想秦国竟有此等好酒!”
  “人云,酒为民性之表。秦国有如此烈酒,可见秦人之凛然风骨也。”
  卫鞅一笑,“看侯兄模样,很是喜欢秦国了?”
  侯赢笑着指指大陶盆道:“鞅兄,来一块炖肥羊,将米醋和卵蒜泥调和,蘸食大嚼,味美无比。试试?上手,筷子不济事的。”
  卫鞅按照叮嘱,如法炮制,两手撕扯开一大块带骨肥肉,吞下热腾腾一口,竟是肥嫩浓香!不禁食欲大振,一阵撕扯,竟吃得两腮糊满汤汁,额头涔涔冒汗。侯嬴递过一方汗巾,卫鞅擦拭一番,悠然赞叹,“本色本味,痛快之极!割不正不食,孔夫子遇到此等本色,要气歪了嘴呢。”
  侯赢见卫鞅毫无做作,大感对劲儿,不禁大笑,“孔夫子岂有此等口福?鞅兄你看,这四盘素菜都是秦人做法,开水中一造,油盐醋蒜一拌,更是本色本味了。这盘野菜,秦人叫苦菜,是生在麦田里的野草菜。秦人多贫苦,这是寻常民户的常菜。尝尝?”
  卫鞅对葵、韭、藿这三种常见蔬菜很是熟悉。正在寻思这野菜名目,听见侯赢指点,即刻便夹了一筷入口。但觉一股泥土味儿中渗出嫩脆清香的野草苦涩,细嚼下咽,舌间犹苦,叹息道:“富家佐餐,可为美味。若做常菜,真是苦菜也。”
  侯赢大是精神,笑道:“鞅兄,来,喝起。你方才问我是否喜欢上了秦国?实言相告,我的确喜欢秦国。这个国家很穷,但穷得硬正。民风朴实厚重,买东西言不二价。虽不知诗书,不通风华,但却极有古风。住在秦国,穷人富人都很坦然。我在秦国开店,还是异国人,却从未遇到过兵士强人的勒索敲诈,也不用向官府贿赂,只要你每年缴了税,就万事皆无。打仗也不骚扰我。你说,舒心不舒心?你从安邑来,魏国是个甚味道?来,喝起!你看,我说话也带了秦音。秦人了不得,可惜太穷了。秦人有一句老话,知道不?”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卫鞅一字一字念出。
  “着!”侯赢一拍木案,“就是这句。来,喝起!鞅兄,你说秦国如此穷困,打了几十年仗还硬硬的撑在这儿,凭甚?还不就凭着老秦人扭成一股劲儿的牛脾气?你说,这样的国家,要有了魏国那样的财富,了得么?来,喝起!”
  卫鞅跟着侯赢一次又一次喝起,面色已是通红冒汗,心中却是痛快舒畅,笑道:“侯兄以为,秦国不好处在哪里呢?”
  侯赢拍拍头,思忖笑道:“真想不出来呢。还是一个字,穷,太穷。”
  “不觉得缺人才么?”
  “着!就是缺人才。我如何连这么大事都忘记了?不缺人才,发求贤令做甚?”
  “侯兄可知,求贤令发出后,来了多少士子?”
  “听说是一百多,我这客栈还住过二三十个。前日国府辟了一座招贤馆,他们都搬过去了。依我看,这些人做派先不行。住在我这儿的那些人,天天嚷着给他们做魏国菜、齐国菜,私下骂秦国太穷,连个饮酒歌舞处也没有。前日搬到招贤馆的只有十三个,其余大半都跑了。来,喝起!鞅兄,别小看这个穷字,穷土不扎根啊。能在这天一黑便满城黑的穷栎阳呆下来,谈何容易?”
  浓烈悠长的秦酒伴着侃侃夜话,使卫鞅到栎阳的第一夜便深深醉倒了。他看见了老师,看见了白雪,看见了公子卬和庞涓,还看见了渭水两岸漫天的白尘白雾,看见了生草不生粮的荒凉碱滩,看见了遍地涌动着的赤身裸体的农夫……
  【五 秦孝公奇策试真才】
  景监起来得很早。城头的五更刁斗打完,他便在朦胧曙光中练剑了。
  久在军中作战,他历来没有睡懒觉的恶习。目下虽说做了内史,依旧是勤奋谨慎。梳洗以后,他便坐在小书房看一卷简册,时而在简册上用刻字小刀划个记号。这是进入秦国的列国士子名册,他要对每个人的基本情况有个大约的了解,以备国君随时问及。求贤令发布之后,一直是他在具体管这件事。按照秦国传统,日常的官吏安置由上大夫甘龙管辖。这次大规模求贤在秦国是史无前例,孝公便派景监做甘龙副手,专门管辖求贤的诸种事务。甘龙对向列国求贤本来就很冷漠,让景监介入人事他更是颇有微词,对求贤之事便很少过问。有几次景监登门商议招贤馆选址和来秦士子的俸金事宜,都被甘龙岔开话题,要么就是一句“内史少年英锐,就相机而断吧。”景监碰了软钉子,却从来不对国君奏报,只是兢兢业业的化解一个又一个难题,总算没有使求贤大计半途而废。在他谨慎周到的操持下,陆续来秦的二百多名山东士子,总算留下来了一百余人。其余一小半,都是忍受不了秦国的种种穷困,回头走了。剩下的这些人也还算不得稳定,这一点最教景监头疼。士人们读书习兵,为的就是个功业富贵。论做官,到得秦国就是做了大夫,也不如魏国一个小吏富裕丰华。论治学,齐国稷下学宫给士子的待遇比秦国好过百倍。在这种积贫积弱的情势下,有士子入秦,已经是破天荒了。至于来了又走,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只有尽心尽力的留几个算几个了。
  景监连看了两遍花名简册,也没有发现他心中的那个名字。真奇怪,百里老人捎来书简,分明说此人已经入秦,却为何还没有到?他一想到在安邑洞香春对弈的白衣士子,就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冲动和敬慕。此人若能入秦,定可大有作为。可是,他为何不见呢?莫非也是来了又走了?心念及此,景监心里顿时感到空落落的。想想还是先做眼下的事吧,那种可遇不可求的事儿想也没用。他起身离座,收拾好简册,准备到招贤馆等候秦孝公。今日,国君要到招贤馆看望入秦士子,还要宣布对士子们任用的办法,是最要紧的日子了。
  秦国招贤馆在南门内城墙边的一条小街上。
  这里原来是一座旧兵器库。实在没有现成的庭院房屋,景监便找栎阳令子岸和卫尉车英商议,将旧兵器般出,腾出了这座带有庭院的府库,经过紧急修葺,尚算过得去。大门前,临时赶起来一座石牌坊,门额正中是老石工白驼刻的四个大字——正国求贤。庭院内围成方框的四排青砖大房,分割成一百多间小屋,入秦士子人各一间。景监亲自督办招贤馆士子们的饮食,保证了招贤馆士子每日三餐皆有肉食和白面烤饼。这在当时的栎阳,已经是超豪华的生活了。因为在秦国,连七十岁的老人也不能做到日有一肉,即或国君秦孝公,也至多是三日一肉食,而入秦士子却是餐餐有肉,谈何容易?仅此一点,已经在栎阳城大为轰动。国人们每日闻着招贤馆飘出来的肉香,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儿子讲这样的话:“看见了么?想天天吃肉,就得有本事进招贤馆。”听见竟有士子逃走,栎阳庶民气得牙根发痒,纷纷大骂:“鸟!全撵跑算了!”“吃了个肚儿圆还跑,忒没良心!”“没了了他们有甚打紧?老秦国照样打胜仗!”骂归骂,气归气,栎阳老秦人终究还是非常敬重这些士子。但凡在城中遇到招贤馆的长衫士子,憨厚的秦人莫不垂手让道,在店铺买杂物,店主更是将价钱压得奉送一般。引得招贤馆士子们无不感慨,每日聚餐时大谈秦人的憨朴厚道。
  景监来到招贤馆,正是太阳初升的卯时。吏员们已经在庭院中摆布好了国君会见士子们的漏天场子。院中铺了两百张芦席,每席一张木几。正前方中央位置摆了两张较长大的木案,虚位以待。
  卯时首刻,招贤馆掌事撞响了那口古锺,三响之后,士子们陆陆续续走出小屋,到芦席前就座。这时,一个白衣士子从偏门走进,坐到了最后排的中间,头上缠了一条宽宽的白布巾,显得面目不清。他便是卫鞅。昨晚虽然大醉,但他喜爱烈酒的习惯和非同寻常的酒量,却使他经受住了来得猛去得快的秦凤酒的冲击,一觉醒来倒是分外清醒。他不想按照神秘老人的书简先找景监,却很想先到招贤馆看看再说。他和景监下过棋,怕他万一认出自己,便包了一块头巾不声不响的坐在议论纷纷的士子中间,倒真是没人注意到他。
  士子们哄哄嗡嗡的,不是交谈相互见闻,便是对秦国新君做种种猜测。山东列国对秦国新君传闻颇多,乃至大相径庭。士子们入秦,许多人最感兴趣的,竟是一睹这位敢在求贤令中数落自己祖先的奇异国君,其中不乏见了这位奇异君主便要离开秦国者。可是,这位发出求贤令的国君一个多月来竟始终没有来招贤馆,许多士子熬不住,骂着“求贤不敬贤”一类的话,便陆续走了。今日,这位国君终于要露面了,士子们的兴奋是显然的,猜测也是千奇百怪的。
  这时,招贤馆掌事高声报号:“秦国国君驾到——!”
  景监前导,秦孝公嬴渠梁从容走到中央案前。他一身黑色布衣,腰间勒一条宽宽的牛皮板带,头戴一顶六寸黑玉冠,脚下是一双寻常布靴,面色黝黑却没有留胡须,眼睛细长,嘴唇阔厚,中等个头,一副典型的秦人相貌。如果不是在招贤馆而是在街市山野,谁也不会将他认做七大战国之一的秦国君主,只当他是一个寻常布衣而已。场中士子们顿时一片叹息议论,显然是感到了失望。在大多数士子们的想象中,秦国虽穷,但却是剽悍善战的蛮勇之邦,若是秦孝公生得膀大腰圆红发碧眼面目狰狞,他们倒是毫不足怪,甚至会啧啧赞赏。今日一见,却是如此的平庸无奇,没有一点儿逼人的英雄气概,如何不令人沮丧?这种失望的议论叹息,是谁都感觉得到的。奇怪的是,秦孝公却是没有丝毫的窘迫难堪,镇静自若的站在那里,不笑不嗔,竟是面无表情一般。
  景监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国公亲临招贤馆,向先生们昭明任贤用能之国策,以定诸位去向。”又向秦孝公拱手道:“君上请入座。”
  秦孝公摆摆手,没有坐入大案,却是肃然站立,凝重开口:“诸位贤士不避艰险,跋涉入秦,嬴渠梁与秦国臣民深为敬佩,谨向诸位贤士深表谢意。”说完向场中深深一躬。若在其他大国,士子们一定会感动呼应。但在秦国,他们似乎很自然的忘记了这一点,认为在穷乡僻壤受到如此礼遇是天经地义的。而且,这是虚礼,关键是看他后面讲些什么。毫无反应的寂静中,只听秦孝公继续讲道:“秦国僻处西土,积贫积弱,是以求贤图强。诸位入秦,当是胸中所学未展,平生抱负未达。秦国需要诸位治国图强,诸位也需要秦国一展大才。秦国将成为诸位一展才学的山河大场,诸位也将成为秦国的再造功臣。如此天地机遇,须当诸君与嬴渠梁共同珍惜……”
  一位中年士子不耐,霍然站起拱手道:“吾乃齐国稷下士子。秦公莫要虚言,我等是做事来的,请即刻确认职掌,各司其职,治理秦国。莫得误了时光。”
  如此公然要官,确实为不逊之言。士子们虽说心中着急,也感到此人过于桀骜不驯竟是大为失礼。却不知这位国君如何发作?一时间全场紧张,竟是默然无声。
  秦孝公却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先生之言有理。依列国惯例,士达则任职。然秦国与列国素少来往,山东士子对秦国也所知甚少,匆促任职,难展其能。国府对诸位的才能所长,知之不详,亦难以确任职掌。嬴渠梁之意,请各位带国府令牌,遍访秦国三月,而后各出治秦之策。国府视各位策论所长,而后确任职掌。诸位以为如何?”
  话音落点,士子们感到大是新鲜惊奇,又是哄哄议论声四起。这些山东士子们能来秦国,自感已经是降尊纡贵了,内心企及着来到秦国便能立即做个高官,虽然穷些,好赖也是士子正途。不想这位国君非但不立即任官授爵,还要让士子们先到穷乡僻壤跑三个月。招贤求士,岂有此理?终于,还是方才的稷下红衣士子不耐,站起来拱手高声道:“秦公此言差矣。秦国无士,天下共知。我等犯难历险而来,公却如此烦琐不堪,惜官吝爵,天下有如此待贤之道乎?”辞色锋利,引起一片赞叹附和。
  秦孝公郎声大笑,踱步悠然道:“惜官吝爵,人君大患。滥官滥爵,国之大患。今秦国欲求治国大才,共享秦国可也,何惜区区官爵权禄?然各位谁是大才?谁是中才小才?谁长于治国?谁胜于军旅?谁堪庙堂?谁可县治?岂能混沌间以寥寥数语定之?嬴渠梁对天明心,三月之后,各位若有任职不当者,尽可鸣鼓见我!”一席话慷慨明朗,掷地有声,全场静了下来。
  稷下士子红衣大袖一摆,脸上漏出轻蔑的微笑,“此等做法,闻所未闻。秦国之官,不做也罢!我等去也。”向秦孝公一拱手便走。同时有二十多个人站起附和,“君非信人,我等去韩国吧。”
  “诸位且慢。”秦孝公在士子们身后招手。
  士子们回身,眼中重新流露出希望。秦孝公平静的一拱手,“诸位入秦不易,修业成才更不易。景监内史,发给每位先生五十金,资其前往他国。”又回身对场中士子们道:“列位,三月之后,若有不堪秦国贫弱艰难者,国府赠百金,车马礼送回乡,以使贤士不虚秦国之行。愿留秦国者,当与国人共渡艰险,共享富强。”
  全场默然肃然中,原先欲走的八九人又回到场中坐下,其余人终于拂袖而去了。
  座中一个布衣士子站起高声问道:“在下王轼,请问秦公,士子所学不一,公欲以何种学说为治秦根本?”
  “入秦士子,各有所学。至于以何家为本?嬴渠梁所学甚浅,尚无定策。然则有一条可明白告知诸位,秦国求实不求虚,无论何家治秦,必须使秦国富有强大。能使秦国富强者,那家都行。”
  “好!”士子们终于一起认可了这最结实最无学派偏见的一条,喊起好来。
  午后,士子们又聚在一起纷纷议论,交流的结果,又走了三十多个。招贤馆可可的剩下了九十九名士子。景监一边不断的发出返金,一边感慨的连连叹息。这些金钱是国君硬从宫室府库挤出来的,不送这些人,还可增加一点留下人的访秦衣食零用。发给这些离开的士子,等于白扔了四五百金。对于步履惟艰的秦国,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打理完这些事,又和留下的士子们盘桓了半日,景监才回到府中。这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景监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在跟随秦献公大战时双双阵亡。原先的旧宅也早早被他变卖了。那时侯,他决意报仇血恨马革裹尸,哪里能让一院房子拖累?不想人事无常,他却竟然做了内史,要住在栎阳城里了。秦国惯例,旧族子弟做官不封赐宅第,加之此事由甘龙上大夫管辖,自然是不可能对他这个“新贵”做特例处置。景监倒是常见国君,无话不谈,惟独对自己的私宅绝口不提。他咬牙变卖了父亲留下的一副上好的牛皮盔甲,加上原有的几百刀币,买下了偏僻小巷里这座小小庭院。两排房,共六间。景监刚刚二十二岁,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娶妻,家中却有一个十三岁的养女。这个女孩儿是他在军中一个生死朋友的独生女儿。老友是个千夫长,正当盛年时却惨烈战死。老友的妻子在埋葬丈夫的时候,向景监三拜叩头,将女儿推进景监怀里,竟跳进墓坑剖腹自杀了。景监含着眼泪将这个小女孩儿领回家认做了义女。小女聪慧伶俐,将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条,景监便也没有再雇佣仆人。
  听见门响,小女儿碎步跑来开门,笑道:“吔,回来这么早啊。”
  景监笑着拍拍小女:“小令狐,叫爹,给你好吃的。”
  小令狐顽皮的一笑:“不叫,你才多大?好吃的留给你自己吧。”拉着他胳膊亲热的进了景监住的正房。景监无可奈何的笑了,“好好好,给你吧。哎,别急,读书了没有?”小令狐做个鬼脸儿笑道:“读了读了,都背过了呢。啊,肉饼吔!”跳起来便抱住了景监。景监笑问:“你却给我吃什么呢?”小令狐顽皮的一笑,“别急,就来。”便无声的飘到厨屋,顷刻间又飘了回来,木几上便有了一盆香喷喷绿莹莹的藿菜羹和一盘面饼,另有一个小木盘,盘中放着切开成两半的一个肉饼。景监板着脸道:“肉饼是给你的,拿过去吃了。”小令狐娇嗔道:“不,你不吃我不吃。以为我不知晓,自家挨饿,整天给我吃好的。”亮晶晶的双眼中竟是溢满了泪水。景监笑道:“你个小东西,知道甚?爹是大人,你是小儿,能比么?你要不吃完它,我今日也不吃饭了。”说着,认真的放下筷子就要站起来。小令狐着急道:“哎哎,一会儿凉了不好吃了。我吃我吃,不行么?”说着便捧起肉饼细嚼慢咽起来。景监吃完了晚饭,她竟是还有大半个肉饼捧在手里。景监正要训斥,却听见“嗒嗒嗒”的敲门声。小令狐跳起来就要去开门。景监道:“坐下,天晚了,我去。”
  栎阳不比安邑,天一黑就满城静寂,官府吏员也极少晚上走动。这时候会有谁登门呢?国君急召?为何却没有马蹄声?景监思忖间走到门口,隔门问道:“何人敲门?”
  “故人来访,无须担忧。”门外声音颇为耳熟,景监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待他拉开木门,月光下却站着一个微微含笑的白衣人,似曾相识。景监打量端详有顷,惊喜的高声笑道:“中庶子卫——鞅?快哉快哉!”白衣人笑道:“安邑手谈,栎阳重逢,确是快哉。”景监拉住卫鞅的手,“鞅兄真乃天外来客,想杀我也。来来来,屋里坐。寒舍狭小,实在惭愧,这里这里。小令狐,上茶!”偏房一声答应,小令狐笑盈盈飘来,“先生,请用茶。”景监笑道:“鞅兄,这是我的义女,叫令狐丽元。小令狐,这是爹的神交挚友,快快见礼。”小令狐红着脸做礼道:“见过先生。”景监笑道:“去收拾酒菜来,爹与先生接风洗尘。”小令狐嫣然一笑道,“你们先说话,片刻就来。”便轻捷的跑了出去。
  “鞅兄啊,你来了就好,我明日即刻向国君禀报。”
  卫鞅摆摆手笑道:“内史不知,我今日也在招贤馆呢,一切都明白。”
  景监大是惊讶,“如何?你先去了招贤馆?不先来会我?”
  “国家求贤,招贤馆是公道,内史举荐是私道。先公后私,入政大道也。”
  景监钦佩的一拱手,“鞅兄人正心正,景监佩服。国君宣示的做法,是因了对士子们才具不清楚。兄之大才,景监已经领教,当由景监担保引荐,无须耽延时日。”
  卫鞅笑道:“鞅初入秦国,得遇内史一片热诚,先行谢过。”
  景监连连摇手,“哪里话来?为国举贤,职责所在,鞅兄何必拘泥俗礼?”
  卫鞅正容道:“实言相告,鞅也曾想过请内史直接引见于国君。然则今日招贤馆所见所闻,领略了秦公之气度胸襟,此念顿消。秦公思虑深远,透彻坚实,不为士人浮躁虚荣所动,提出的试贤奇策,令人心折。求贤令出自此公,绝非虚妄之笔。鞅虽学有所长,然对秦国民治尚无深彻了解,若依秦公之法,访秦三月而后对策,自显各人才具之高下。如此大道,鞅若刻意回避,岂是名士本色?”
  “如此说来,鞅兄准备访秦了?”景监终是有些困惑。
  卫鞅点点头,“我自己原本也有此意,恰遇秦公如此明断,岂能错失良机?”
  “鞅兄以为深入山野,乃士人之良机?”
  卫鞅看着景监惊讶的神色,不禁哈哈大笑,“难道内史以为是坏事么?”
  景监不禁大为感慨,叹息一声道:“我是说,招贤馆士子们却无人做如此想啊。他们大都以为多此一举,甚至认为是折磨贤士。秦公苦心,惟君一人体察也,岂非是知音难求?神交难遇?”
  此时,小令狐用一个大木盘上来了酒菜。却是一陶盆蔓箐炖羊肉,一盘鲜韭,一盘青萝卜,一盘野苦菜。小令狐摆好酒菜笑道:“请先生慢用。”便笑着走了出去。卫鞅笑道:“小女年幼聪慧,真乃罕见。”景监苦笑,“亡友孤女,我疏于督导,不知礼数,鞅兄鉴谅。”卫鞅大笑,“本色本性为天质,何苦拘泥礼数?我看啊,此女将成内史绝佳助手。”景监略显窘迫的笑道:“鞅兄笑谈。此事一言难尽,容后细说。来,我们干一杯!”
  卫鞅举杯饮尽,便去夹那苦菜。景监笑着阻止,“鞅兄啊,那是野苦菜,你吃不下的。来,炖羊肉。”卫鞅笑道:“我已经尝过一次,苦中自有后味无穷。”说着便吃下一筷,又大饮一杯,慨然笑道:“吾爱秦国,惟有两宗耳。”景监笑问:“哪两宗?”卫鞅笑答:“苦菜烈酒,尽皆本色。”景监大笑,举杯一饮,“秦国别无所有,惟此两样,取之不尽。”卫鞅笑道:“惟其如此,卫鞅可为秦人,是么?”景监慨然高声,“然!为鞅兄之苦菜烈酒,干!”两人大笑碰杯,一饮而尽。
  卫鞅连饮,满面红光,“鞅有一请,内史助我。”
  “鞅兄请讲,景监当全力相助。”
  “三月之内,不要对秦公言及卫鞅。”
  景监惊讶,“却是为何?”
  “三月后,秦公若对卫鞅不满,尚请内史保我与秦公连见三次,可否?”
  景监更是困惑莫名:“鞅兄何出此言?以鞅兄大才,秦公何以不满?一次便可任职,此后同殿为臣,何故三次?”
  卫鞅微笑摇头,“君若信鞅,便当为之,君若不信,亦可不为。个中因由,日后自当详告,此时却不便说明。此乃卫鞅拜会内史之故也。”
  景监沉吟有顷道:“好!景监当勉力为君斡旋。”
  卫鞅起身,郑重一躬,“君子重然诺,内史信人也。卫鞅告辞,三月后再会。”
  “且慢。”景监举起大陶杯,“鞅兄当辛苦三月,景监以此杯为君饯行。”
  “好!”卫鞅朗声大笑,“卫鞅若负苦菜烈酒,无颜见君。干!”
  两人不约而同的伸手相握,举杯相碰,慨然饮尽。
  第二天清晨卯时,卫鞅来到招贤馆。士子们还在各自的小屋里收拾衣物零碎,有富裕者来时还带有随身贵重之物,吵吵嚷嚷的要求招贤馆掌事找地方保管,也有人站在院中商议该到哪里去?有人说:“我看只到县府走走就行了,难道真到穷乡僻壤不成?”有人立即应和,“对,反正秦公说是随意走访不做定规嘛。”又有人道:“没有车马,仅这翻山越岭就累死人,能到县府就谢天谢地了。”更有一个士子扬着手中短剑道:“荒山野岭,遇到刺客盗贼如何办?治民在官嘛,看民有何用?”吵吵嚷嚷,竟是莫衷一是。发放钱物的书吏案几前还是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开始。
  卫鞅向院中扫了一眼,径直走到书吏案前递过刻名木牌。书吏恭敬热情的笑道:“先生稍等。”便翻开花名简册浏览,竟是没有找到卫鞅的名字,正在诧异间,景监来到案前吩咐,“这位先生昨夜刚到,尚未住进招贤馆,给先生办理吧。”书吏点头答应,便给卫鞅发放了一应物事。那是四样东西:一张手掌大的通行令牌,装在一只皮袋里的一千枚秦国铁钱,一双结实的皮靴,一支骑士用的短剑。卫鞅久有孤身游历的经验,早已是一身布衣,利落的收拾好东西,当场换上皮靴,便走出了招贤馆。景监默默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伫立在院中。
  卫鞅这次没有骑马。他知道,马虽可以代步,但在穷困的山乡,一则是快不了多少,二则是草料负担难以解决。布衣徒步对于他来说,本来就不是新鲜事,而且踏勘的又是一个准备长期扎根的国家,兴奋而愉快,丝毫没有苦不堪言的沮丧情绪。他也没有在招贤馆士子中寻觅同伴,他相信这么多士子中肯定也有刻苦勤奋之人,不会全然是浮躁虚荣之士。即或如此,他仍然愿意孤身而行。在他看来,深刻的思虑是孤独的审视所产生的,大行赖独断,不赖众议。深访山野,啧啧众议只会关注行止妨碍心神,而无助于明澈的思虑。
  卫鞅首先向西。入秦以前,他仔细研读了能找到的一切有关秦国的典籍,对早秦部族的坎坷足迹有了深刻印象,知道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国的根本,秦国的根基在西方,在泾渭上游的河谷地带。当年秦部族东进勤王,就是从陇西的河谷地带秘密开进的。秦人本是一个古老的东方部族,从商代开始,奉命西迁,成为殷商王朝抵御西部戎狄的主要力量。殷商灭亡后,秦部族作为先朝遗族被轻视遗忘。秦部族回迁无力,便在西部边陲的戎狄海洋里浴血奋战,夺得了泾渭河谷半农半牧。周穆王时代,秦部族出了个驯服烈马且有驾车绝技的造父,秦部族方得在西周王朝初漏端倪。周孝王时期,秦部族为周室牧养战马有功,被封了一个不够诸侯等级、只有三十里地的“附庸”小邦,头角终于露了出来。三代之后,戎狄屡犯中原,秦部族重新被起用,首领秦仲被封为周天子的大夫,率领秦部族抗击戎狄,秦部族锋芒再现。却不幸秦仲战死,戎狄退却,秦部族再次被遗忘。
  数十年后,周幽王失政,戎狄大举占领镐京,杀死幽王,焚烧镐京,周王朝面临灭顶之灾。太子宜臼也就是后来的周平王,再次想起了戎狄克星秦部族。于是冒险西进,亲自求援。首领秦襄亲率五万剽悍善战的骑兵东进,一战将戎狄击溃驱逐,又全力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秦部族对周王朝的再造大功,终于使它成为继承全部周室王畿的大诸侯国。象这样脱离中原文明,在西部边陲独自发展数百年,即或是当今最强大的魏国,也未必能够做到。惟其如此,秦国的封闭,秦国的孤立,秦国的穷困,秦国屡败于东方而没有灭亡的原因,应该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踪迹。
  卫鞅正是想到秦国西部老根上,看看能否找到别人熟视无睹的东西?
  依旧是边走边问,风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过了秦国旧都雍城,走到了数百年前秦部族被封为“附庸”的山间盆地。这里再向西走三五十里,便是两山夹峙的陈仓险道,也是当年秦穆公对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卫鞅走到陈仓口山巅的时候,正是夕阳将落的时分。茫茫群山的沟沟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沟中可见民居点点,炊烟袅袅,山岭石面裸露,一条小河从沟中流过,两岸乱石滩依稀可见。其时正是夏日,山野沟壑竟是难得看到几株绿树,充满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莽苍苍的黄土。山沟中时有“哞——哞——”的牛叫声回荡,使山岭沟壑倍显空旷寂凉。卫鞅站在岭上遥望,不由沉重的叹息一声。这是他走遍列国,所见到的最为荒凉贫瘠的地方。应当说,这还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还不是最穷困的地方,也就是说,秦国还有更多的穷山恶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带的渭水平川他已经大体看过了,那是一种富庶的贫瘠。那么这里已经是真正的穷困了,可是竟然还有比这里更为穷困的地方,秦国可真是满目荒凉的穷极之邦啊!这样的国家,要变成满山苍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国强的强盛之邦,无异于痴人说梦。没有翻天覆地的大志向大动作,休谈秦国富强啊。
  暮色降临,卫鞅沿着石块夹杂着土块的荆棘小道走下沟来。
  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山顶还有晚霞,沟中却已经是暮霭沉沉了,可是村中竟然没有一家显出灯光。卫鞅走到一座稍微整洁的小院落前,发现粗大的柴门半掩着,黄泥巴糊成的门额上挂着一个破旧的木牌,隐隐可见“村正”两个大字。卫鞅敲敲柴门上的木帮,拱手高声问:“村正在家么?”话音落点,一只大黑狗凶猛的扑了出来,汪汪吼叫。
  “黑儿,住了!”黑屋里传出一声苍老的呵斥,黑狗立即钉在门边深出长舌呼呼喘息。黑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边走边咳边嘶声问:“谁?”卫鞅拱手笑道:“村正老伯,我是游学士子,迷了路,想投宿一晚,行么?”老人拉开柴门,上下打量着卫鞅,“黑灯瞎火,能进沟?”卫鞅笑道:“老伯呀,我是不小心滚下沟的,不是从河边大路进沟的。”老人点头道:“噢,象,象,手脚都有血珠子。来,先进来。黑儿,卧去!”
  卫鞅走进院子。大黑狗悄悄的卧在了黑屋门口。老人高声道:“婆子,出来见客。碎小子,去叫人,笼火迎客!”黑屋里连应两声,先钻出来一个光屁股男孩向卫鞅躬了一躬腰,尖声笑道:“远客哩,好!”便蹦出门去了。后边又跟出来一个身着黑布短衣裤的女人,向卫鞅猫腰一躬笑道:“客好?”卫鞅拱手笑答:“主家好。”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
  虽是最粗朴的山野应酬,却也是礼数不缺,看来老村正毕竟见过一些世面。卫鞅拱手一礼笑道:“多谢村正关照。”老人给卫鞅搬过一个木墩,“坐。”卫鞅便坐了下来。老人道:“哪国人?”卫鞅道:“陈国,太远了。”老人点头,“陈国?还好,老秦跟陈国没开过仗。没人骂。”这时一个颇丰满的女孩子光着脚丫,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说不清颜色的短衫裤,捧来一个硕大的陶壶和瓦盆,将瓦盆放在卫鞅脚前,将大陶壶噗噜噜倒满瓦盆,低声笑道:“凉茶。客喝。”卫鞅确实是渴极,端起瓦盆,顿觉一种浓浓的土腥味儿夹着干树叶的味儿扑鼻而来,他还是咕咚咚牛饮而尽了,用衣袖沾沾嘴巴笑道:“多谢。”老人嘿嘿笑道:“碎女子整的凉茶谁都爱哩。今黑儿就她陪你。”卫鞅一下没听清字音,以为老人夸赞女儿,便也笑道:“多谢村正,小女勤劳聪敏,定能嫁个好人家。”老人高兴的笑道:“碎女子,客夸你哩。”女孩娇嗔道:“听着了。客也好哩。”老人笑道:“同好同好,碎女子福气哩。”
  “火笼好了——!”门外传来男孩的尖叫。
  老人起身:“走,老秦人有客必迎,热闹哩。婆子,女子,都走。”
  山脚下的打麦场中然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着一只野羊。山村孩童们兴奋的从山坡上搬来囤积的枯树枝丢进火里,篝火熊熊烧着,将半个村子都照得亮了起来。偏僻的穷山沟经年累月没有客人,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无论冬夏,山民们都会燃起篝火举行迎客礼。这是老秦人与戎狄杂居数百年形成的古朴习俗。卫鞅在东方列国游历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如此古道热肠的欢迎来客。他很感动,也很高兴,能见到全村人,对他就是最有价值的地方。虽然是七月夏日,山沟河谷却丝毫不显炎热。村人们在火堆旁边围成了一个大圈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粗陶碗,男女相杂的坐着。卫鞅坐在老村正和一个白发老人的中间,算做迎客礼的尊位。老村正那黑胖胖的女儿高兴的坐在卫鞅身边。时当月半,天中一轮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间卫鞅仿佛回到了远古祖先的岁月。
  “上苦酒——”卫鞅身旁的白发老人嘶哑的发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权威,即或是官府委任的村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得听他的。
  一个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里倒满红红的汁液。由于瘸,他一步一闪,一闪一点,便是一碗,极有节奏,煞是利落,引起村人们一片赞叹。顷刻之间,男女老少面前的粗黑陶碗便都满了。佝偻的老村正举起陶碗向卫鞅一晃,又转对村人,嘶声道:“贵客远来,苦酒,干——”便咕咚咚喝下。卫鞅虽不知苦酒为何酒,但对饮酒却有着本能的喜好,从来是客随主便,见村正饮下,便也举碗道一声,“多谢族老村正,多谢父老兄弟。”一气饮尽。刚一入口,便觉得酸呛刺鼻直冲头顶,若非他定力极好,便可能要吐了出来。强饮而下,但见村人们啧啧擦嘴,交口赞叹,“好苦酒!”“够酸!”“这是村中最后一坛了,藏了八年,能不好?”
  族老笑问:“远客,本族苦酒如何啊?”
  卫鞅笑道:“提神!很酸很呛,很象醋。”
  村人们一齐哈哈大笑。族老正色道:“醋,酒母生,五谷化,不列为酒,老秦人叫做苦酒。远客不知?”
  卫鞅恍然大悟,拱手笑道:“多谢教诲。”
  老村正笑道:“人家魏国,做苦酒用的都是五谷。老秦穷哩,收些烂掉的山果汁水,藏在山窖里,两三年后便成苦酒了。这几年天旱,山果也没得长,苦酒也没得做了。这是最后一坛,八年了,舍不得哩。”
  卫鞅听得酸楚,感动的拱手道:“素不相识,受此大恩,何以回报?”
  “回报?”族老哈哈大笑,“远客入老秦,便是一家人!若求回报,算得老秦?”
  蓦然,卫鞅在火光下看见族老半裸的胳膊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再听老人谈吐不凡,恭敬问道:“敢问老伯,从过军?”
  族老悠然笑道:“老秦男丁,谁没当过兵?你问他们。”
  倒酒瘸子高声道:“族老当过千夫长哩,斩首六十二,本事大哩!”
  卫鞅肃然起敬,“族老,为何解甲归田了?”
  瘸子喊道:“丢了一条腿,打不了仗咧,还有啥!”
  卫鞅低头一看,族老坐在石头上盘着的分明只有一条腿,破旧的布裤有个大洞,鲜红的大腿根在火光下忽隐忽现。卫鞅心如潮涌,颤声问:“官府没有封赏?”
  村正粗重的叹息了一声,冷冷一笑,“封赏?连从军时自己的马和盔甲,都没得拿回来。光身子一人被抬回来,没婆子,没儿子,老可怜去了。”
  一个老妇人竟是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我的儿呀,你回来吧——”
  瘸子尖声喊道:“老婶子,哭个啥?挺住!给你客说,我山河村百十口人,五十来个男人当兵打过仗,活着的都是半截人,你看!”瘸子猛然拉开自己的裤子,两腿上赫然漏出十几个黑洞,“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再看他们。”
  男子们默默的脱去破旧的衣衫,火光照耀下,黝黑粗糙的身体上各种肉红色的伤疤闪着奇异的惊心动魄的亮光!村人们掩面哭泣,唏嘘不止。
  族老高声呵斥,“都抬起头来!哭个甚?这是迎客么?”
  村人们中止了哭声,抽抽嗒嗒的拭泪抬头。
  卫鞅已经是热泪盈眶,默默拭去,哑声问道:“斩首立功,不能任官,连个爵位也不给?”
  族老叹息道:“好远客哩,普天下爵位都是贵族的。我等黔首贱民,纵然斩首立功,也只配回家耕田卖苦。能在回来时领上千把个铁钱,泥土糊间房子,就托天之福了,还想爵位?客从外邦来,天下可有一国给贱民爵位的?”
  卫鞅默默摇头,无言以对。
  村正笑道:“说这些做甚?客又不懂。老歌,上肉吧。”
  族老点点头,高声道:“咥肉——!”
  瘸子高兴的跳起来蹦到篝火前,拿出一把短剑,极其利落的将烤野羊割成许多大小一样的肉块。两个赤脚男孩子飞跑着专门往每人面前送肉。惟有卫鞅面前的是一块肥大的羊腿。肉块分定,一位一直默默无言的红衣老人站起,从腰间抽出一支木剑,肃然指划一圈,高声念诵起来,“七月流火,天赐我肉,人各均等,合族兴盛——咥肉!”村人们欢笑一声,各自抓起面前的肉块。村正和族老向卫鞅一拱手,“客请。咥!”
  卫鞅知道,秦人将吃叫做“咥”。这是极古的一个字,本来发源于周部族。《周易》的《履卦》就有“履虎尾,不咥人,亨。”的卦辞。《诗经·卫风》也有“咥其笑矣。”的歌词。老秦部族与周部族同源,又继承了周部族的西土根基,周部族特殊的语言自然也就在秦人中保留了下来。周部族东迁洛阳后,悠悠数百年,大受中原风习的渗透影响,反倒是丢失了许多古老的语言风习。这个“咥”字,便成了秦人独有的方言!被东方士子讥笑为“蛮实土话”。卫鞅却觉得这个“咥”字比吃字更有劲力,口至食物便是“咥”,多直接!“吃”字呢,绕一大圈,要乞求才能到口,多憋气?所以他到秦国后,很快便学会了这个“咥”字,一坐到案前,拿起筷子说一声“咥!”便立即开吃。几次惹得侯嬴哈哈大笑。
  此刻,卫鞅也笑着拱手道:“多谢。咥!”便在欢笑声中和村人们一起啃起了烤羊肉。卫鞅撕下一半羊腿,递给身旁的村正女儿道:“给你吧,我咥不了的。”女儿粲然一笑,便拿过来放在手边。
  瘸子尖声喊道:“来,山唱一支——!”
  便有山民吹起呜呜咽咽的陶埙,村民们一齐用木筷敲打着陶碗唱了起来:
  〖七月流火 过我山陵
  女儿耕织 男儿作兵
  有功无赏 有田无耕
  有荒无救 有年无成
  悠悠上天 忘我苍生〗
  陶埙呜咽,粗重悠扬的歌声飘荡在夏夜的山风里,飘得很远,很远。
  回到老村正家里,看天上月亮,已经是三更将尽了。老村正只有一间两开间的砖泥屋,显然无处留客。卫鞅对风餐露宿有过锤炼,坚持要睡在院子里。可老村正夫妇无论如何不答应,说山风要受凉,硬是要他睡在靠近窗户的墙下。这个位置和老村正夫妇一家仅仅隔了一道半尺高的土坎儿,老村正说,那里是专门留宿贵客的,冬暖夏凉哩。卫鞅虽说不怕清苦,也抱定了随遇而安的主意,但对这男女老少同屋而眠,的确是难以接受。然这些山民朴实憨厚,丝毫不以客人见外,如果拒绝,那是大不敬的。想来想去找不到托词,卫鞅只好在窗下和衣而卧,连日奔波疲劳,竟也呼呼睡去了。
  酣梦之中,老秦人们在呼啸冲杀,骤然间尸横遍野,伤兵们凄惨哭嚎,躺在山村荒野中无人过问,一头怪兽不断的吞噬伤兵,一个美极的女子长衣飘飘,将怪兽一剑杀死,却是白雪!她紧紧抱住自己,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双手在他身上轻轻的抚摩,她真大胆,竟然……卫鞅在奇异的感受中霍然坐起,揉揉眼睛,定神一看,只见村正女儿赤身裸体的趴在自己腿上蠕动着,丰满的肉体在暗夜中发出幽幽的白光。卫鞅惊出了一身冷汗,双手推开光滑的肉体,低声道:“小妹妹,不能,不能这样。”山村少女扑哧一笑,“怕甚?爹让陪你的,你不要我,我没脸见人哩。”卫鞅想了想道:“我想小解,跟我到外边院子里可好?”少女笑道:“想尿哩,走。”说着光身子披了件衣服,拉起卫鞅到了院中。
  残月西沉,院中一片朦胧月色。卫鞅笑道:“小妹妹,来片席子陪我说会儿话,好么?”少女高兴道:“好哩,想咋就咋。”便拉来一片破席,让卫鞅坐下,自己便偎在他旁边。卫鞅脱下长衫亲切的说:“小妹妹,穿上这件衣服再说话,冷哩。”少女笑笑,穿上长衫包住了自己,又趴在卫鞅腿上。卫鞅笑道:“小妹妹,多大了?”
  “十三。客多大?”
  卫鞅笑道:“老哩,三十六了。有婆家么?”
  “没。村里没有后生,只有老半截人。”
  “小妹妹,陪过别的客人么?”
  “没。娘说,我还没破身哩。”
  卫鞅长长的叹息一声,“小妹妹,想找个好后生么?”
  “想。”少女明亮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卫鞅含泪笑道:“小妹妹,叫我一声大哥,大哥帮你。”
  “大,哥——”少女抱住了卫鞅,却是一声哽咽。
  卫鞅不断找各种话题,终于和这个十三岁的山村少女说到了天亮。
  清晨,老村正夫妇高兴的给卫鞅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连连说碎女子没有陪好客。卫鞅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来肃然拱手道:“老伯,我乃四海游学的士子,要钱没用,我想给你留下九百铁钱,再盖间房子吧。请老伯万勿推托。”说着便拿出钱袋捧到老村正面前。
  “啥?这叫啥事么!不成!”老村正一听,面红耳赤,高声回绝,显然有受到欺侮的感觉。卫鞅无奈,只好收起钱袋,叹息道:“老伯,村里没有年轻后生,我想将小妹妹认做义妹,带她到栎阳一个朋友那里做份儿生计,不知老伯意下如何?”老村正惊讶的睁大眼睛喊道:“碎女子,过来!昨晚没陪客?”少女垂头低声道:“陪了。”村正道:“睡了没?”少女擦着眼泪摇摇头。老村正摇头叹气,“咳,不中用的东西!婆子,你说。”老妇人擦着眼泪道:“客是好人哩,叫碎女子跟他去吧。”老村正便挥挥手道:“去吧去吧,在村里也是见不得人哩。”老妇人擦泪道:“碎女子,快给客磕头,叫大哥,快!”少女笑道:“娘,昨晚叫过了。”便跪倒在卫鞅面前叩头。卫鞅连忙扶起,“小妹妹,不用了,跟大哥走吧。”老村正挥手道:“村人还没起哩,快走吧。”老妇人道:“走,我送客,送碎女子。”
  卫鞅向老村正深深一躬,“老伯,村人始终无人问我姓名。在下实言相告,我叫卫鞅,前往栎阳修学。如果你想小妹了,就到栎阳渭风客栈来找我。”
  “记下了,走吧。”老村正抹抹眼泪,背过身去了。
  太阳还没有爬上山巅,山沟里尚是蒙蒙发亮。卫鞅牵着山女的手走出了沟口,老妇人在身后遥遥招手。
  “大哥,我还没出过沟哩。”
  “跟大哥走吧,长大了再回来。”
黑色裂变 第六章 栎阳潮生
  第六章 栎阳潮生
  【一 失望的景监大为惊喜】
  九月底,卫鞅回到了栎阳。
  他从山河村出来后,没有因为身边带着一个小女孩而终止踏勘访秦。这个山村女孩结实敏捷,走路爬山从来不喊累,又是一口老秦土话,倒是给卫鞅与山民攀谈带来许多方便。卫鞅给他取了个直白易记的名字,叫陈河丫,意为陈仓河谷的丫头,好让她永远记得自己的故乡。卫鞅平日叫她河丫,漫漫途中,便给她讲述她感到新鲜好奇的所见所闻,倒也带来些须快乐。带着这个小河丫,卫鞅趟过渭水,翻过南山,在商於山地寻访了一月。尤其对和楚国接壤的武关、峣关做了一番仔细踏勘。走出商於山地,从南山中部的子午谷险道北上,到达蓝田塬,径直北上穿过渭水平川,又沿洛水北上,遍访了已经成为魏国土地的河西之地。九月初,秋风微寒,卫鞅方从雕阴向西南而来,到达秦国的另一块根基之地——泾水河谷。一月之内,沿泾水河谷向东南进入渭水平川,终在黄叶飘落的时候进了栎阳。
  这时的卫鞅,已经是黑瘦高挑胡须连鬓破衣烂衫,加上身后跟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任谁也认不出这是三个月以前丰姿卓然的名士卫鞅。在栎阳城门,军士拦住盘查,说秦国不准山东难民流入,呵斥他即刻回去。卫鞅默默拿出通行令牌,军士反复端详令牌背面的小字“持此令牌者 招贤馆士子卫鞅”,惊愕无话,跑步去向卫尉车英禀报。车英疾步来到南门,审视令牌,上下打量一番卫鞅,肃然躬身道:“先生受苦了。来人,护送先生回招贤馆。”卫鞅笑道:“多谢将军。我还有点私事办理。”便径自拉着瘦骨伶仃的河丫走了。
  侯赢见到卫鞅,惊讶得半天说不上话来。一番忙碌,竟是亲自操持,沐浴,修面,换衣,接风,俩人又是羊肉烈酒的畅谈起来。侯赢告诉卫鞅,招贤馆士子们早就三三两两的回来了,没回来的听说也住在县府查书,听说只有一个叫王轼的走了十个县,已经在栎阳传开了,都说秦公准备重用他呢。卫鞅倒是没在意,只是说了许多见闻感慨,尤其详细说了在陈仓山河村的经历,请侯赢收留河丫。侯赢感慨万端,一口应允。俩人直说到四更,侯赢再三敦促卫鞅歇息,卫鞅方才作罢,回到房间,竟是衣服也没脱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正午,卫鞅方才醒来。匆匆用过午饭,他便埋头整理沿途刻记的竹简,将所记诸般数字与各种结论,分项清誊到三十多张羊皮纸上,缝成一册。在公叔府做了五年中庶子,卫鞅对整理简册是娴熟精到的。做完这件最重要的事情,卫鞅便驰马出城,来到了城南栎水入渭的河口。他需要冷静的想想,如何对秦公陈述自己的政见和治秦之策。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者多矣。面见国君是最重要的一步,慎之,慎之。
  秦公求贤的诚意,卫鞅是不怀疑的。然则诚意不能等同于治国方略的选择。自古以来,人们对治理国家提出了千百种主张,大而言之,形成传统共识的便有王道治国、道家治国、儒家治国、墨家治国、法家治国几种主流。其中的王道治国是经过两千多年历史延续的成规定制,其最为成功的范例便是西周礼制。这种王道礼制,的确曾经使天下康宁一片兴盛,而且儒家道家至今还在不遗余力的为这种王道张目礼赞。春秋战国以来,王道礼制虽然已经大为衰落,但许多国君为了表示自己仁义,仍然坚持说自己奉行王道。那么秦公呢,能说秦公就一定不赞赏王道么?似乎还没有证据这样论断。而且,秦穆公时期的百里奚正是操的王道之学,那时秦国确实强盛一时,穆公也称了霸,老秦人至今还引为骄傲。秦公《求贤令》也申明向往穆公时的强盛,信誓旦旦的要恢复穆公霸业。据此推测,秦公如果接受王道治国,似乎也有理由。
  那么道家呢?老子在秦献公时期西行入秦,这也是秦人的一大骄傲。更重要的是,秦献公的确曾想用老子为丞相治国,只不过老子本人坚辞不受罢了。秦献公是目下秦公嬴渠梁的父君,也是继穆公之后最有作为的一位秦国君主。秦公在《求贤令》中数落了几代祖先,但对父君秦献公却是推崇有加的。他会拒绝父亲曾经很赞赏的道家么?也很难说。至少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明秦公厌恶道家。再说,来栎阳后,卫鞅还听侯赢讲过,秦公曾想请百里奚之后裔治秦,而那位老人据说是操道家之学的。
  至于儒家和墨家,卫鞅相信秦公不会选择。在诸子百家中,儒家最蔑视秦国,秦人也最厌恶儒家。儒家士子不入秦,几乎是天下皆知。儒家的仁政、礼制、恢复井田制等根本主张,秦国也和列国一样嗤之以鼻。秦公不会看中儒家,至少有两个事实根据。其一,上大夫甘龙就是东方甘国的名儒,权力在嬴渠梁即位后却日渐萎缩。其二,秦国《求贤令》发出后,曾秘密要求在各国活动的密使,尽可能少的使儒家士子入秦。墨家呢?虽然是天下最简朴最勤奋最巧思最主张正义且最有实际战斗力的团体学派,但墨家的“息兵”和“兼爱非攻”两点为政主张,在任何一个战国都是行不通的。如果秦公要选墨家,可说最容易,因为墨家曾经在一段时间里以秦国南部大山为学派总院,和秦国大有渊源。
  那么对法家呢?法家是战国变法的火炬。凡欲强国者必先变法,已经成为战国名士明君的热点话题。然则推行法家之学的根本前提,是国君的决心彻底与否?法行半途,不如不行。楚国的半途变法造成的不伦不类,正是最为惨痛的前车之鉴。秦公熟悉法家么?不熟悉。秦公喜欢法家么?不清楚。秦公能以法家为唯一的治国之道么?更不清楚。卫鞅清醒的知道,推行王道礼制,未必需要国君与主政大臣同心同德,只要国君不阻挠即可。而推行法制,则必须要国君支持,而且要坚定不移的支持,君臣始终要同心同德,否则,法令难以统一,变法难见成效。列国变法的道路,无一不铺满了鲜血。韩国申不害尚只是整肃吏治,已经是血雨腥风了,更何况天翻地覆的彻底变法?象秦国这样的赤贫国家,非强力法制无以拯救,法制推行如排山倒海,激起的回力亦是天摇地动,没有同心同德力挽狂澜的君臣相知,变法者自己就会被混乱的动荡无情的吞噬,谈何强国大志?
  如何试探?卫鞅一时想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不能急躁。
  秋风清凉,卫鞅耳边响起一个苍老旷远的声音,“计国事者,当审权量。说人主者,当审君情。谋虑情欲,必出于此。士虽有圣智,非揣摩细究,真情无所索之。此,谋之本也,说之法也。错其人,勿与语。此,名士择君之道。慎之,慎之。”
  这是老师精研历代名士的成功与失败后归纳的《说君》。当初讲解时,卫鞅似懂非懂,惟强记在心而已。十年之后,当自己历经坎坷曲折而面临艰难抉择的时刻,这段警语却油然浮上心头,使他顿时清凉醒悟——即或有圣者智慧,也当审视君情;要索得君主内心的真正选择,就必须揣摩细究反复试探;“错其人,勿与语”,若国君不是自己所持主张的当说之人,就不要对他陈述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是名士选择君主的根本点。那么,自己该当如何试探秦公的真正抉择呢?
  太阳落山了,卫鞅打马入城,来到内史景监的小院。
  景监对卫鞅一直刻刻在心,多少次,景监都差点儿要对孝公讲出来,想到对卫鞅的承诺,竟硬是生生憋了回去。三个月来,各县不断派人报来士子们在县府的作为——共下秦地的九十九个士子,竟是八十多个滞留县府。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合理合法的理由,蹲在县府,搜集浏览所能见到的各种书简,思谋撰写自己的治秦对策。只有十余个士子到雍城附近的山村里看了看,回到县府便叫苦不迭,声称不给肉吃便要回栎阳招贤馆吃饱了再来。令景监感到欣慰的是,有个叫王轼的齐国士子,独身一人跑遍了秦中十县,虽然都在县府周围,但毕竟是深入民间乡野了,实在是凤毛麟角。当景监将王轼的情况禀报给国君时,孝公也很是高兴,笑着对他说:“这位先生颇有吃苦之心,回来再看看吧,若才学见识也可,就给他重任了。”景监实在忍不住,冒出来一句,“君上,定然还有出类拔萃者在后。”孝公大笑,“在后?在哪里?景监啊,我看也就是王轼了。该来的都来了,不来的永远也不会来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不让秦国强大,求贤令也就如此而已了。”在孝公的笑声中,景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闪亮的泪光。景监感到揪心,可就是不敢再往下说,万一卫鞅……他不敢望下想,也不愿望下想,憋在心里又着急,只有三天两头向各县催问士子们动向,反复叮嘱不许漏掉一人。奇怪的是,始终没有任何一个县报来卫鞅这个名字,更别说动静了。
  看看进入九月,风凉叶落,卫鞅还是泥牛入海,景监的心竟是越来越凉了。他一百个不愿意将卫鞅想成小人,不愿意想到他逃回了魏国。可是,他能到哪里去呢?深访山野,也不能一个县府都不去啊?出事了?跌入深谷了?恰恰遇上盗匪了?景监更是不信。他知道,卫鞅这种上品名士都是文武兼修的,寻常山险与匪贼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且秦国虽穷,盗匪却是极少,丁壮都当了兵,谁去做盗匪?想来想去,还是不得不想到卫鞅逃回了魏国。景监每每在深夜长长的叹息,想到原本一个身负绝世才华的名士,却是如此一个不重然诺不讲信义的小人,景监的心就阵阵做疼。他无法在心中将卫鞅留下的坚实形象撕成碎片,又无法不相信这泥牛入海的唯一可能。对他这个久在军中的秦人骑士来说,男子汉之间的情义比生命还重要。卫鞅是他生平结交的第一个名士,他敬佩他,本能的相信他,甚至对他不说明理由的要求也无端的接受了。在他心目中,“大义”为士子之根本,不义不节,无耻之尤!一个可敬可亲的名士挚友,在他心中泯灭了,他感到如同自己的生命结束了,自己要垮了,世上再也没有激动人心闪现光华的高风亮节了!伤心欲绝,便觉得招贤馆求贤真是无聊之极,于是也不去管它,天天关在屋中大喝闷酒。吓得小令狐只是悄悄流泪,夜里也不敢睡觉,死死守在房门外挨冻。
  今天是九月底,三个月的最后一天,景监特别心酸,天黑时分便已经醉倒。
  小令狐坐在正房外的台阶上默默流泪。她想,他一定是在官府受了极大的委屈,她要看好他,绝不能让他象妈妈一样剖腹自杀。否则,她将失去最后一个依靠,成为流浪女,成为官奴。小令狐不断敲打自己的头,怕迷迷糊糊睡着了听不见屋里的动静。
  猛然,小令狐听见一阵马蹄声,又听见有节奏的敲门声,“嗒,嗒,嗒”。
  小令狐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后,从门缝中向外张望,只见一个人白衣白马,似乎象是上次来客的身影!不对,那个人白皙风采,如何此人干瘦黝黑?听听声音?对,声音不会变。想到这里,聪明绝顶的小令狐低声问:“谁人敲门?”
  “小令狐么?我呀,忘记了么?”门外传来熟悉亲切的声音。
  小令狐打开门。卫鞅将马栓在门外石桩上,走进来蹲身抚摩着小令狐头发道:“小妹,我三月前来过,记得?”
  小令狐“哇——”的一声,扑在卫鞅肩膀上哭了。
  卫鞅一惊,“怎么了?内史呢?”
  小令狐拉着卫鞅的手,推开正屋的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景监歪倒在黑糊糊的屋子里呢喃自语,“卫鞅,你,你,骗了我。小人,骗了我!你,为何如此啊?你……”小令狐哽咽道:“他天天如此,吓死我了。”
  卫鞅寻思片刻,吩咐小令狐找来一支粗大的蜡烛点亮。他举着蜡烛走到景监身边蹲下,扶起景监高声道:“内史,看看我是何人?”
  景监睁开朦胧的双眼:“你?你是谁?君上派来的?”
  “我是卫鞅!内史再看看。”
  景监听到“卫鞅”二字,顿时一惊,睁大眼睛,“你?你是,卫鞅?”又揉揉眼睛,“不对,干瘦黝黑,有,卫鞅风采?”
  “景兄,卫鞅跋涉三月,走遍秦国,安得不黑不瘦?”卫鞅慷慨高声。
  象是一声惊雷,景监内心的朦胧阴云顿被炸开,霍然站立,目光炯炯的盯着卫鞅颤声道:“鞅兄,果然是你么?你,回来了?”
  “对,卫鞅回来了,整整三月,没有骗你!”
  景监仰天大笑,欣喜若狂,满身龌龊酒意一扫而去,张开双臂,竟和卫鞅紧紧的抱在了一起。小令狐看见俩人竟象孩童一般,高兴得咯咯直笑。
  “小令狐,拿酒来!”景监兴奋得高喊。
  卫鞅笑道:“还酒啊?醉得人都不认了。”
  “如何不酒?方才,那是醉死,死醉!再酒,那是醉生,生醉!”
  卫鞅大笑:“好!苦菜烈酒,就醉生!”
  小令狐噔噔噔跑进厨屋,端来两只陶碗笑道:“先喝下去,我再拿。”
  俩人接过陶碗“当”的一碰,各自咕咚咚饮下,却又同声大笑。卫鞅道:“好苦酒。”景监道:“酸得爽利!真酒呢?”
  小令狐咯咯笑道:“没酒了。吓得我将酒都倒了。我来煮茶。”
  卫鞅笑道:“小令狐好聪敏,以酒醒酒。此刻正当饮茶。”
  “还有饭,你们俩都没吃饭呢?等等就来。”小令狐飞快的钻进了厨屋。
  景监兴起,将草席木几搬到了院中。俩人在明朗的秋月下高谈阔论感慨百出,率性讲起了秦人土语,时而大笑,时而叹息,时而兴奋,时而感伤,竟是直到明月暗淡,东方发白。
  【二 卫鞅两面君 招贤馆大起波澜】
  秦孝公黎明即起,练剑片刻,便埋首书房开始读书。
  三个月以来,他对求贤令颁刻后的功效产生了很大怀疑。原想东方列国士子们只要进入秦国,一定会被他的诚意感动,会和他同心同德的治秦强秦。他不曾想到,注目于功业的士人竟也会有如此多的世俗要求,怕苦怕穷怕累。从心里讲,作为一个国君,他何尝不想和齐威王一样搞个学宫将这些士子们养起来,需要他们的时候请他们谋划,不需要的时候便让他们自由自在的切磋学问,以彰国家文华。可是秦国太穷,哪里有财力做这些锦上添花的事儿?在一个穷弱的战国,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他也勉力做了,诚心诚意,披肝沥胆。
  可是他看到的回应却是淡漠的。他从士子们的举止眼光中读到了轻蔑,读到了嘲笑,读到了他们自感降遵纡贵的虚荣和自大。这正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坦然接受任何人对秦国的指责评点甚或是恶意咒骂,但绝然不能接受对秦国的蔑视和嘲笑。六国卑秦,不屑与之会盟,他视为莫大国耻,书刻血碑以示永志不忘。他想不到的是,连求官做事的士子们竟然也对秦国显出一种满不在乎的轻蔑与嘲笑。当他确定无疑的感受到这一点时,他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刺伤。为何如此?为何这些将依靠秦国建功立业,要靠秦国给予官职爵位的士人也敢蔑视秦国,蔑视秦国君主?冥思苦想中他恍然大悟,这些士子们将他们自己看作了拯救秦国的恩人,他们将给秦国带来富强,是以有理由蔑视呈现在他们面前的穷困愚昧。果然如此,也就罢了,嬴渠梁的胸怀够宽阔,对大才贤士的狂傲不羁完全可一笑了之。然则随着士子们的访秦作为,他又一次感到了失望。这些人只在县府打转儿,能找到强秦国策?是大才造世的作为么?聊以自慰的,还有一个王轼差强人意,招贤一事不至于难以收拾。名士难求,高人难遇,看来扭转乾坤的磐磐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说到底,秦国强大还得靠自己。
  嬴渠梁决意自己谋划强秦之道,他相信自己的学力不算很差,刻苦修习,纵然不是大才,也是中才,绝然不会让秦国在自己手里继续衰落。一个月前,他将书房扩大了三倍,开始让长史公孙贾给他搜集简册典籍,将宫室所能找到的一切务实书籍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新书房。从此,他每天夜读两个时辰,早起一个时辰,练剑之后准点读书到卯时,再处理国务。卯时之前,他不见任何人。天天如此,今日亦如此。
  黑伯在书房门口轻声禀报:“君上,内史景监求见。”
  “让他卯时后再来。”
  “内史说,有紧急事体。”
  秦孝公无奈的丢开简册,“请内史进来吧。”
  景监走进书房,只看见沉沉简册高高低低环绕成巨大的书山,却不见国君身影,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有一个多月没有到国君书房了,不想变化竟如此之大?他不禁高声道:“君上,景监参见。”
  秦孝公从书山中绕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卷竹简,“景监呵,如此高兴?”
  “君上,好事,大好事。”
  “究竟何事?孩童一般。”秦孝公颇为不悦。
  “君上,兹事体大,容臣徐徐道来。”景监虽笑,脸上却冒出了细汗。
  “徐徐道来?”孝公不禁一笑,“你也成老儒了?好,就徐徐道来吧,坐。”
  景监长嘘一声,从出使魏国遇卫鞅讲起,讲到卫鞅入秦,讲到招贤馆卫鞅暗察国君,讲到卫鞅访秦的艰苦认真和细致,对卫鞅的才能大加褒扬。
  秦孝公很平静的听完景监叙说,淡淡笑道:“内史是说,卫鞅是个大才?”
  “是。君上,卫鞅入秦,求贤令终有正果。”
  秦孝公笑道:“莫给求贤令找正果,自古求贤不遇者多矣。内史究竟何意?”
  “臣请君上,许卫鞅面陈长策。”
  秦孝公点头道:“当然。士子如此苦访,可见一片赤诚,有无长策,皆须敬之。就明日吧,政事堂大礼待之。”
  景监激动得颤声道:“臣,谢过君上!”
  “又非待你大礼,谢从何来?”秦孝公一笑,又一叹,“景监呵,求贤之道,长矣远矣。人有精诚,上天不负。纵无大才,秦国也不会灭亡的。”
  景监从国府出来,立即赶赴招贤馆,派出一名书吏给渭风客栈的卫鞅送去一信,叮嘱他务须精心准备一举成功。然后又找到王轼等十余名士子,请他们做好面见君上的准备。最后又安排了其余士子们撰写治秦对策的竹简、笔墨、刻刀等一应琐务,方才回家呼呼大睡,安心给明日准备精神。
  次日清晨卯时三刻,栎阳城门刚刚染上秋日的金色,四名甲士便护卫着一辆牛拉轺车,哐啷哐啷的驶到了渭风客栈门前。景监从车前跳下,肃立门前高声报号,“内史景监,迎接卫鞅先生入宫——!”话音落点,一名随行书吏捧着刻有景监官位名号的木牌恭敬进入客栈。片刻之后,卫鞅在侯赢陪同下出门,互道礼节,景监便请卫鞅上车,自己亲自驾车,向国府哐啷哐啷驶来。
  短短的路程,景监没有问话,卫鞅也没有说话。
  国府门前,已经升任国府卫尉的车英全副戎装,肃立迎候。见牛车到来,高声宣示道:“奉国君令,贤士轺车直入国府——!”长剑一举,两列甲士哗然闪开,景监驾着牛车哐啷哐啷驶进了国府庭院,直到政事堂院中停下。
  秦孝公和甘龙、嬴虔、公孙贾、杜挚几名重臣,已经在政事堂前等候。见牛车驶到,秦孝公大步上前,亲自来扶卫鞅下车。卫鞅拱手道:“多劳君上。”也没有推辞,便搭着孝公的胳膊下了车。旁边的甘龙深深皱起了眉头。
  卫鞅下车,向秦孝公拱手见礼,“在下卫鞅,参见君上。”
  秦孝公扶住笑道:“先生辛苦了。请——”便扶着卫鞅走上六级台阶,走进政事堂大厅,一直扶卫鞅到君主旁边最尊贵的位置坐下。一行大臣随后坐定,内侍上茶后退出,大厅一片肃然。
  秦孝公肃然拱手道:“先生入秦,苦访三月,踏遍秦国荒僻山川,堪为贤士楷模。今日朝会,特请先生一抒治秦长策。”说着便站起身来,转向卫鞅深深一躬,“请先生教我。”卫鞅座中坦然拱手道:“不敢言教,但抒己见耳。”秦孝公坐回旁边长案前,又恭敬拱手道:“先生请不吝赐教。”
  卫鞅环视四坐,终于将目光注视着秦孝公,不慌不忙开讲:“天下万物,凡有所事,必有所学。治国之道,为诸学之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自黄帝以降,历经三皇五帝而夏商周,治国之道虽有变化,然终以王道治国为主流。周室东迁以来,礼崩乐坏,天下纷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诸侯僭越,瓦釜雷鸣,王室衰落,列国崛起。惟其如此,治国之学亦成众家争胜之势,终于莫衷一是。然细细查究,终无超越王道治国之境界者。”
  听到这一通辞藻华丽而不着边际的开场白,景监迷糊起来,不明白卫鞅要如何了结这场隆重的殿对?难道他胸中所学就是这些老生常谈?卫鞅啊卫鞅,我如何老是摸不透你?机会给你了,你没真才实学,怨得谁哟?景监再抬头看看场中,甘龙与公孙贾、杜挚频频点头,面露笑容。而嬴虔、子岸与后来的卫尉车英三个将领,似乎直打瞌睡。惟有国君秦孝公平静如常面无表情,只有景监知道,这是国君对最讨厌最无奈的人和事才有的一种冷漠和蔑视。
  “敢问先生,何谓王道治国啊?”秦孝公淡淡的问道。
  “所谓王道者,乃德政化民,德服四邦,德昭海内,德息兵祸,以无形大德服人心,而使天下安宁之道也。何谓德?德者,政之魂魄也。对庶民如同亲生骨肉,对邻邦如同兄弟手足,对罪犯如同亲朋友人。如此则四海宾服,天下化一也。”卫鞅语言松缓,面色庄重,俨然一副讲述高深玄妙之大道的神色。
  秦孝公闭目养神,似睡非睡。三个将军却是实在在的睡着了,粗莽的子岸竟撤起了沉重的鼾声。秦孝公竟然如同没听见一般。惟有甘龙颇感兴趣,插进来问道:“先生以为,秦国当如何行王道之治?”
  卫鞅从容道:“王道以德为本。秦国行王道,当如鲁国,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
  秦孝公霍然睁开眼睛,打断话头道:“先生,今日到此为止吧。后有闲暇,再听先生高论。内史,送先生。”说完,径自撇下一堂大臣扬长而去。甘龙想唤回国君,却欲言又止,向卫鞅拱手做礼,便匆匆而去。三位将军也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揉揉眼睛径自走了。公孙贾和杜挚也跟着甘龙走了。空荡荡的政事堂,只剩下肃然沉思的卫鞅。
  景监尴尬得无地自容,再也无心和卫鞅说话,苦笑着拱手道:“先生,请吧。”
  牛车哐啷哐啷的又驶出了国府。到得渭风客栈门前,卫鞅刚一下车,景监便对牛脊梁狠抽一鞭,“加!”的一声,哐啷啷走了。
  卫鞅看着景监的背影,摇头微笑着走进渭风客栈。
  回到家,景监丧气得直想打自己耳光。这叫什么事儿?如何能弄成这样?要知道他学的就是这些鸟玩意儿,费那么大劲儿吃撑了?算了算了,不想了,明日还有正事哩,吃完饭睡觉!景监高声道:“小令狐,饭来,快点!”“来了来了。”小令狐捧着木盘顽皮笑道:“哟,一阴一晴的,又咋了?”
  “小孩子家少问。只对你说,今后那个人再来,就说我不在。”
  “哪个人呀?”
  “昨晚那个人!知道么?就是他!吃饭。”
  小令狐捂着嘴巴不敢笑,嘟囔道:“那人很好么,你们称兄道弟的。”
  “好甚?草包!饭袋!猪头!砖头!”景监气得连连乱骂。
  从来没见过景监如此孩童般失态,小令狐咯咯大笑得喷出饭来。
  景监脸一板,却禁不住也“噗”的一笑,“气死我也。”
  “嗒,嗒,嗒”,响起熟悉的敲门声。
  小令狐做个鬼脸,“开不?一定是那块砖头。”
  “懂个甚?我还要问他呢,开去。”
  “说人家是块砖头,还问个啥?”小令狐嘟囔着走了出去。
  “吱呀”一声门响,卫鞅笑道:“小妹呀,内史骂我了么?”
  小令狐向卫鞅做个鬼脸,指指正房悄声道:“正骂呢,小心。”
  卫鞅笑着走进正房,坐在景监对面:“景兄,我特来领骂。”
  景监丢下碗筷,“啪!”的一拍木几,颤声道:“卫鞅啊卫鞅,国君念你辛苦,我景监慕你才华,谁想你竟是个草包,饭袋,猪头,砖头!说出忒般没力气的话来?分明是亡国之道,还说甚治秦长策?那鲁国气息奄奄,是秦国学的么?你呀你,我看也就只能下两盘棋。说到正事,哼,砖头一块,一块砖头!”
  卫鞅不禁哈哈大笑,前仰后合,逗得小令狐也咯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甚?难道你很高明么?”
  大笑一阵,卫鞅回过神来认真问,“内史大人,你说我卫鞅千里迢迢,就是为了给秦国讲这亡国之道来了?”
  景监一怔,“既然不是,为何忒般没力气?”
  “记得访秦之前,你答应我的请求么?”
  景监默然点头,眼睛盯住卫鞅。
  卫鞅坦然相对,“景兄,请为我再次约见秦公,我知道该说什么。”
  景监叹息一声:“好吧,君子一诺,就再信你一次。”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接着便是“啪啪啪”的拍门声。小令狐急急开门,一个书吏冲进门来高声道:“内史大人,招贤馆士子们闹起来了!”
  “所为何事?”景监急问。
  “尚不清楚,只是有三五十人吵着要走。”
  景监道:“鞅兄,我去了,回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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