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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_1

_42 孙皓晖(当代)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将士们便是一声齐吼。
  “我还要说一句。”宣太后笑着,“白起虽则是国尉,但却是常驻军中的国尉。国尉府那一摊子兵政,由丞相府兼理了。如何啊?”
  “谢过太后!谢过秦王!谢过丞相!”将士们终是高兴的道谢三声,算是一并了结。
  一场盛宴直到三更方才结束。白起正要与将士们一起离开,宣太后却招招手:“白起,你来。”白起紧走两步:“请太后吩咐。”宣太后低声笑道:“哪来忒多吩咐了?你呀,该回去看看老师了。听说他老人家病了,还不轻呢。”白起顿时心中一沉,愣怔片刻道:“谢过太后,白起连夜便回郿县。”宣太后关切道:“放心去吧,有大事郿县令会去找你的。”白起一拱手道:“臣告辞。”便匆匆去了。宣太后看着白起背影,轻声对旁边的泾阳君嬴显道:“你带几个人到郿县去,暗暗保护白起,万一有丧事,立即回报!”嬴显“嗨!”的答应一声,也是大步匆匆的去了。
  对几员大将匆匆叮嘱几句,三更尾四更头上,白起一马飞出了咸阳西门。
  【六 苍苍五丈塬 师徒夜谈兵】
  秋夜的下弦月细瘦清冷,渭水岸边的秦川官道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朦胧,急骤的马蹄声越过了一队又一队或走或停的商旅风灯,一路洒向西南。过了斄县,便是郿县了,虽然是霜重雾浓,白起却分明看见了太一山洁白的峰头,看见了渭水南岸那道苍翠的山塬。太一者,北极大星也。一山而冠“太一”之名,足见此山在周秦两代的神圣。
  白起生在郿县一个不寻常的村庄,这个村叫太白村。太白者,西方金星也,因其“晨见东方,昏见西方”,因此它便有了两个别称:早晨叫启明星,黄昏叫太白星。在阴阳家星相家的眼里,太白星还是与东方青龙相对的白虎,谓为兵戈之星,或寓意名将,或寓意兵灾,总之是与兵家武运有关。但是,这个太白村却不是因了太白星而得名,而因为它是郿县白氏部族第一大村,时人便呼之为“太白”。商鞅变法时厘定村名确定保甲连坐法令,“太白”便成为这个白氏第一大村乐于接受的正式名讳。
  战国之世,郿县号称“秦国第一县”,当真是威名赫赫。说到根本,无非是因了郿县是老秦部族的聚居县,是秦国最大的兵源地。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了郿县有“孟西白”三大部族。这“孟西白”是秦穆公成就霸业的三个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这三将浴血同心情谊笃厚,秦穆公之后,三族后裔总是比邻而居,两百多年下来,竟渐渐占据了大半个郿县。三族都是勤耕善战的大族,历来是贵族布衣之乡,秦国骑士的渊薮。商鞅变法之后,废除隶农井田,举国民众皆成“国人”,孟西白三族的骑士特权与优先论功特权一朝消失,便成了与国人同等耕战的寻常老秦人。这时候,孟族与西乞族却因不善农耕而渐渐衰落,白氏部族农战皆精,便渐渐的成了郿县第一大族。
  但是,白起对白氏部族,对太白村,却没有多少记忆。刚一生下来,白起便没有父母,叔叔也从来不对他说父母的事。在白起五六岁的时候,叔叔白山将他送到了太一山一个隐居名士那里做了学生。十年后,白起回到了太白村,叔叔已经在秦军中做了前军主将,便派人来接他到军中去。少年白起却拒绝了,他在村边搭了个茅草屋,做了村上输送军粮的脚力,半年后县府征兵,白起立即应征从军。接兵较武的时候,白起的体魄与剑器格斗竟是令接兵千夫长大为惊讶,立即委任白起做了新兵头目。
  离开太白村的时候,白起没有丝毫留恋,到了军中也是从来不说家事身世。要不是白山在巡视军营中偶然遇到了白起,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找这个叔叔。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叔叔白山第一次对他说了父母的故事。
  白起的父亲叫白垣,行六,所以村人呼为“白六”。在商君变法刚开始的时候,白六便在缴粮时被少不更事的太子杀死了。白六的新婚妻子生下白起后,也在夫君的墓前撞碑自杀了。老族长与族老们商议,都说这个遗腹子生就异相大有出息,便让叔叔白山抚养白起,全族共担白山一家的赋税劳役。白山寻思自己养而不能教,便一门心思的访查高明,最后终于是在太一山中找见了那个隐居的武士。白山将自己的家产全部卖给了孟族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一口袋秦半两悄悄地放在了隐士门外,只给年轻的妻子留下了两间房屋十亩桑田,便去从军了。
  除了这个白氏姓氏,白起对郿县对太白村对白氏对家庭,几乎都是淡淡漠漠,童年少年唯一铭刻在他心头的,只有老师,只有那个青梅走马的少女师妹。白起进太一山的时候,老师还是一个坚实厚重而又洒脱不羁的中年隐者,那种强健与力量,简直令人不能相信。
  有一年夏天,老师带白起到太一山主峰习练攀缘术。白起左手一铁钩右手一短剑前行攀升,目标便是那终年积雪的插天高峰。老师则是一绳一斧,在后指点护持。正在师徒两人攀升到山峰半腰时,骤然便是惊雷闪电大雨滂沱。片刻之间,便见匹练般的山洪从苍翠葱茏的山林中隆隆涌出,竟是扑面压顶而来!老师一声大吼:“钉住山岩!屏神静气——!”白起大力一钩便挖进一棵树根,双脚死死蹬住一块岩石,听凭那轰隆隆的山洪从头顶劈面冲来可着山林如万马奔腾般涌下山谷,那情景当真是惊心动魄。偏在此时,突闻隆隆洪水中夹着一股腥臭刺鼻冲来。白起一抖脸上水雾,骤然便见一条鳞光火红大树般粗细的蟒蛇乘着水头昂首扑来,那长长的信子似乎还钩挑着被水头激起的蟾蜍山鸡。饶是白起天生奇胆,也惊慌嘶哑的大喊一声:“蟒!大蟒——!”便是眼前一黑,几乎要松手滚进滔滔山洪。
  千钧一发之际,便听身后一声大喊:“挺牢别动!我来了——!”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黑影竟是凌空窜上水头攀住了一棵大树,白起只朦胧模糊的看见了一缕白光如闪电般在头顶掠过,那斗大的蛇头便轰隆隆的翻滚在水头上跌进了山谷。惊魂稍定的白起大喊一声:“老师小心——”仰头一看,黑色身影竟被火红的蟒身缠箍在那棵大树上!老师却是嘶声大吼:“白起钉牢!山洪要完了——”这便是神秘难测的太一山,风雨无常且来去迅猛,任是神仙也难测出它的惊险奇绝。便在老师喊声方落,那滔滔山洪便骤然变成了潺潺溪流,只剩下夹着寒气的山风兀自呼啸。老师却是钉在树上不能动弹了。白起大急,勇气陡增,几钩挖下,便攀缘到那棵合抱粗的大树下,左手抓住树枝,右手短剑便喀嚓喀嚓剁向腥臭的蟒身。粗大的蟒身一段一段滚落到山谷,老师却是脸色苍白的抱着树干闭目喘息。白起仔细一看,老师的双脚竟硬生生插进了树身!
  白起接过老师手中大斧,砍开树干,才拔出了老师双足。从另一条小路下山后,白起昂昂问:“老师,双脚插树是甚功夫?我要学!”老师哈哈大笑:“那是功夫么?情急拼命,自来神力而已,否则啊,如何事后便拔不出来?这如何教你了?”白起扑闪着小眼睛问:“老师怕我被蟒蛇吞了,便不怕自己被蟒蛇吞了?你已经被蛇身缠住了呢。”老师疲惫的笑着:“白起啊,这是师道,说不明白。也许啊,你将来收个爱徒,便能知道了。”
  从那以后,白起便认定了老师是自己的父亲,老师那个小女儿便是自己的亲妹妹。他跟老师长到十六岁,才走出了莽苍苍的太一山,出山时,老师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不做上将军,别回太一山。”硬邦邦一句,便转身走了。少年白起对着老师的背影深深一躬,长长的喊了一声:“老师——!我会回来的——!”便也转身下山了。
  倏忽之间,十三年过去了,白起虽然还没有做上将军,但毕竟打了一场令天下刮目相看的大胜仗,此时惊闻老师大病在身,他如何便去拘泥于这个诺言?
  太阳还没有升起,秋日的霜雾依然笼罩着山川河流。凭着对飘渺河雾的特殊熟悉,白起知道已经到了渭水北岸的滩头,越过渭水,便是那永远烙在心头的五丈塬了。正在深秋枯水时节,白起双腿轻轻一夹,那匹雄骏的战马长嘶一声便冲进了河道,竟是在片刻之间泅渡过水,便沓沓上了碎石沙滩。白起一带马缰,便在大雾中向西南而来,走得不到一里,便又是一条小河流。这便是发于太一山北流入渭水的一条支流,因其既毗邻褒斜古道,也是河道从西南向东北斜向而来,时人便呼之为斜水。
  便在斜水入渭水的谷口,矗立着一片林木苍茫的小山,老秦人便称它为“五丈塬”。有人说,塬高五丈名实相符。也有人说,山在渭水之南斜水之西各五丈,便是五丈塬。究其实,竟是谁也说不清楚,却也都叫了五丈塬。从五丈塬向南,便是一层层的山塬叠嶂而上青天,直到那终年戴着一顶白玉大冠的太一山。这五丈塬便是背靠太一山,面临滔滔渭水,林木茂盛渔猎方便,更兼西北接近陈仓古道,西南紧靠褒斜古道,西出广漠南下巴蜀都很便捷,便成了既是人迹罕至又恰在流动轴心的要害之地。当初进山,少年白起对这幽静的山塬尚是无甚体察,及至从军征战有了兵家阅历,再来揣摩这五丈塬,竟觉得老师忒是了得。
  浓雾渐渐消散,白起下了战马,取下马背上的褡裢,卸下马具鞍辔,将一袋舂碎的豆瓣儿摊开在一块大石上,又将缰绳在马脖子缠好,轻轻拍拍马头道:“火霹雳,这里有草有水有硬料,你便随意了,好好歇息一番。”一团火焰般的骏马蹭了蹭白起的胳膊,轻轻嘶鸣一声,白起便背起褡裢上山了。
  苍黄的草木中,一条细碎的鹅卵石小道遥遥伸进山塬,道边一方三尺高的石碑,刻着四个大字——白荆古道。白起怔怔的站在石碑前,抚摩着红漆班驳的大字,心中猛烈的一颤,不禁便跌坐在小道中……一个少女的笑声在山林飞扬回荡:“大哥,我拣了许多白石头,铺了一条小道,你看!”白起踩了踩路面老气横秋道:“镶嵌匀称,不垫脚,很好了。”少女咯咯笑道:“磁锤!你说,该叫甚名儿?”白起挠着头沉吟起来:“这,就叫石子路了。”“磁锤也!”少女笑得更是脆亮,“我起了名字,白荆古道!好不?”白起摇了摇头:“不好。百年之路,才能叫古道了。”少女打着白起胳膊便是一阵娇嗔:“真磁锤也!就是好!不作兴白荆百年么?”白起笑了:“好好好,就白荆古道了。”少女又咯咯笑了:“那,你得立个路碑,刻上大字!”白起一拍胸脯赳赳道:“这却容易,我去开一方大石便是!”
  十三年了,小妹妹回来了么?白起出山的那一年,老师便将小妹妹送到太一山的“墨家秦院”去了。老师说:“医不自治,师不自教。这女子任性,得到墨家去磨练。”墨家秦院可是大大有名,墨子大师去世后,墨家分为几派,一班与秦国有渊源的墨家子弟便离开了神农大山的墨家总院,在太一山建了墨家秦院。秦国自孝公之后,与墨家素来交好,官府便格外照拂墨家,从不将墨家做“以文乱法,以武犯禁”的学派对待。渐渐的,这墨家秦院竟成了与神农山墨家总院相抗衡的墨家根基,在玄奇之后,又出了孟胜、腹朜两位大师,在天下可是威名赫赫!白起自然知道墨家,当时便对老师说:“白起也想去墨家修习三五年,再回来从军!”老师却断然摆手:“无做此想!你当走兵家正道,不能入墨。墨家之路,终是偏锋。”
  小道尽头,便是一片苍翠松林,出了松林,便是靠着塬根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的小院落。青色的石墙爬满了已经枯黄的藤叶,在风雨冲刷中已经变白的两扇小门紧紧的关闭着,除了啁啾鸟鸣,竟是没有白起所熟悉所期盼的那种家园热气,萧瑟幽静得令人心颤。
  轻轻推开木门,从来都是整洁利落的庭院竟铺满了厚厚一层黄叶,那座再熟悉不过的茅亭下竟生出了摇摇荒草。白起怔怔的站在院中,打量着面对的四间石板砌成的正屋与左手的厨屋,任枯黄的树叶在脚下飞舞盘旋。刹那之间,白起心头酸热,一股热泪竟是夺眶而出,老师?老师还在么……突然,石板屋中传来一声沉重苍老的咳嗽。
  “老师——”白起嘶声一喊,一个箭步便冲进了石板屋。
  “白起……是,是你么?”空旷的大屋中一如既往的简朴,一张木榻,一顶麻帐,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在帐中费力的喘息着。
  “老师!”白起一把撩起麻帐,便扑地跪倒在榻前失声痛哭,“白起来迟了。”
  木榻上的老人枯瘦如柴白发如雪,在一床大被下竟单薄得看不出身形。老人打量着榻前这个黑丝斗篷顶盔贯甲的将军,眼中骤然闪出明亮的光彩:“白起啊,终是,成人了。”
  “老师!”白起哽咽一声霍然站起,“我即刻揹你下塬,去咸阳,请太医治病!”
  “不用。我没病。”老人笑着摇摇手,竟神奇地坐了起来,“白起啊,到院子里坐坐,好多日子不见太阳了。”“对!”白起高兴地笑着,“雾落了,太阳刚出来,正暖和!”便来搀扶老师。老人却一指墙角:“那支竹杖,我自己试试。”白起答应一声,连忙到墙角拿过那支看来很少使用的竹杖。老师接过竹杖,杖头一点,竟是咬牙站了起来,颤巍巍走得两步便笑了:“白起啊,行!走,太阳下说话。”“是!”白起便高兴地扶着老师一只胳膊,一步一步地来到庭院,坐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茅亭下的石墩上。
  “老师先坐下,我来收拾一番。”白起知道老师素爱整洁,如此荒芜的庭院,老师心中一定不是滋味儿。他说着话便三两下脱下斗篷甲胄,只穿一身衬甲短布衣,便利落地拿起廊下那把山野扫帚菜晒干捆成的扫帚,唰唰的扫了起来。老师却只看着白起,脸上溢满了笑意:“荆梅这孩子,回来也不沾家。白起啊,你说她做甚去了?”
  “老师,小妹回来了?”白起惊讶地停下了手中扫帚。
  “三日前回来的,看了我一眼,叫我等她,便不见了。”
  白起思忖片刻眼睛便是一亮:“老师,小妹肯定是进太一山采药去了。山里多险,我去找她!”撂下扫帚拿起衣甲长剑便要出门,却骤然愣怔地站住了。
  小院门口,正站着一个热汗津津的少女,一身蓝中见黑的布衣,头上一方白丝巾包着乌黑的秀发,修长的身材几乎与小门等高,背上一个竹背篓,手上一柄细长的药锄,丰满的胸脯正在剧烈的起伏,本来就是热汗津津的脸庞黝黑中透着红亮。白起怔怔地打量着少女,少女的大眼睛也扑闪扑闪地扫着白起。
  “你?荆梅小妹?”
  “大哥——”少女哭着笑着一声大叫,竟猛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了白起。
  “呀!小妹与我一般高了。”白起红着脸对老师笑着。
  老师乐呵呵笑道:“生得瓜实,只长个子,没长心眼也。”
  “快!坐着歇息了。”连忙摘下荆梅的背篓拿过她的药锄,“我去打水来。”
  “不用。”荆梅一把将白起摁在亭外石墩上,“你只坐下与老爹说话,水呀饭呀有我!”说着一阵风似的飘进厨屋,提来三个陶罐:“凉茶,我走时便煮好的。”说罢便径自端起一罐咕咚咚喝了个一干二净,刚放下陶罐,白起恰便端着另一罐等在她手边。荆梅一笑,也不说话,端起陶罐又是咕咚咚喝了个一干二净。白起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廊下拿过褡裢打开:“来,酱牛肉,舂面饼,先咥几个垫补垫补。”“好香也!”荆梅粲然一笑,便毫不推辞的左手肉右手饼大咥起来,不消片刻,便将三个舂面饼三块酱牛肉扫了个干净。
  一旁白起看得心中直发酸,他久在军中当然清楚,没有三日以上的空腹劳作或驰驱奔波,便决然生不出此等饥渴。老师晚年有疾,自己不能尽心侍奉,又累得小妹如此辛苦,却是与心何忍?老师却是笑了:“口不藏心,能睡能咥,荆梅只差不是男儿身了。”荆梅咯咯笑着向白起一瞥:“偏是你儿子好,整日多嫌我了?”老人与白起不禁便是哈哈大笑。荆梅却拿来背篓道:“大哥你看,我采了甚宝贝回来?”说着便从背篓中小心翼翼的捧出了一个圆乎乎还沾着泥土的带壳硬物。
  “茯苓!”白起惊喜的叫了一声,“哪里挖的?”
  “太一山玉冠峰下!那棵老松呀,粗得十几个人也未必合抱!”荆梅笑得嘴都合不拢,努出一副老成声音比划着,“我这药方啊,要有一枚茯苓入药,上上之效也。先生说的了!”
  看荆梅高兴的模样,白起与老师都开心的笑了。这茯苓,医家们说温补安神益脾去湿,老病尤宜。可药农、阴阳家与方士,可将这茯苓看作神物一般。说松柏脂油入地千年,才能化为茯苓,茯苓千年化为琥珀。琥珀为丹药神品,茯苓为草药神品,人服可以去百病而延年益寿。如老师此等老疾杂症,茯苓不啻为救补奇药,白起荆梅如何不精神大振?素来不苟言笑的白起竟是连连笑道:“如何煎法?我来煎药,小妹下厨便了!”荆梅笑着摇手:“你坐了,莫添乱!先生说,等茯苓干得几日,他来切分配药呢,这几日留得有药,忙个甚?”白起道:“何方先生?倒是上心。我还说,从咸阳请太医来着。”荆梅扑闪着大眼睛道:“这事倒有些蹊跷呢。自你走后,老爹便南下楚国云游去了。我在太一山,腹朜大师忽然告诉我说,老爹回来了,让我回家探望。我一回来,便遇着郿县令领来的先生,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开了药方我便进山找茯苓去了。你说,这郿县令如何知道老爹病了?是你的关照么?”
  白起思忖着摇摇头:“可能是太后,也可能是丞相,一下说不清楚。”
  老师笑道:“还不清楚?这是将将之法,也是君臣之情也。”说着便是喟然一叹,“当年吴起爱兵如子,士兵负伤,亲自为伤兵吮吸脓血。伤兵老母都看得哭了,说爱我子者上将军,杀我子者,亦上将军也。邻人不解,老妇哭着说,我子伤愈,必为吴起拼死战场,岂非杀我子也?君道爱将,岂有他哉?”
  “老师说得是。”白起慨然一叹,“为国效命,将士天职。太后、秦王与丞相,却是难得的爱将爱兵,秦军士气,前所未有的旺盛呢。”说着便将大宴之上宣太后亲许将士“每人有妻室”的情形说了一遍。老师竟是由衷地点头赞叹:“一个太后,有此智计情怀,千古之下,难有比肩者也!”荆梅笑道:“难得老爹了!从来没有夸赞过女子呢。”白起不禁乐得哈哈大笑。老人也笑了:“君心王道,却与男女何涉?”荆梅笑道:“我倒是觉着,白起大哥命好,遇上个明主了。”老人却是一叹:“君心无常。这个却是难说了。”白起道:“老师放心,白起但以国事为重,不用揣摩君心投其所好。”老人笃地一点竹杖:“这便好!大才名士,都是这般立身。”荆梅插进来笑道:“哟,太阳都偏了!你俩爷子说话,我去厨下了。县府送来的肉菜面,一大堆呢。”说罢转身便去了。
  晚霞将落时分,荆梅将整治好的饭菜一样样端了出来,却是几个大陶盆:一大盆羊腿拆骨肉,一大盆豆饭藿羹,一大盆秋葵蒸饼,一大盆卵蒜拌苦菜,一大盆粟米饭团,盆盆堆尖,竟是白生生绿莹莹黄灿灿热腾腾香喷喷满满摆了一大案,却都是老秦人最上口的家常饭食。羊腿拆骨肉不消说了,加生姜、山葱炖得七八成熟,剥离骨头还带着些须血丝,旁边放一盘盐末儿用来蘸肉,便是秦人名扬天下的主菜之一了。豆饭藿羹,则是在豆瓣粥中加入豆苗嫩叶(藿菜)混煮成碧绿的豆瓣粥。秦人长期有半农半牧传统,素喜干食,大凡干肉干饼之类皆是其主食。
  这种菜饭混煮成汤糊的吃法,本是韩国山民的家常习俗。张仪曾对韩惠王说:“韩地险恶,民多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厌糟糠。”后来,这种吃法也传入了秦国山野,常有山民将嫩豆庙摘下阴干,专门在秋收之后做豆饭藿羹。于是,这豆饭藿羹便也成了秦国山野庶民冬春两季最家常的碗中物事。那秋葵蒸饼,却是将落霜后摘下的葵叶撕碎,连同菜汁一起和入舂好的豆面或麦子面,成糊状摊入竹笼蒸出,却是鲜绿劲软,上口之极。秋葵蒸饼之要,在于所采葵叶须在落霜落露之后。时人谚云:“触露不掐葵,日中不剪韭。”便是说得不能在霜雾露水之时采摘秋葵。荆梅午后在园中掐葵,自是正当其所了。那粟米饭团,便是将粟(谷子)舂光成黄米(小米),蒸成的黄米饭团,却是金光灿灿米香四溢。苦菜却是田中的一种肥厚野草嫩苗,清苦鲜嫩,开水中一拉,加小蒜山醋拌之,便是爽口凉菜一味。
  白起惊喜得打量着一个个堆尖的大盆,乐得直笑:“嘿嘿嘿,家常饭,美!军营里可是没这份口福。”荆梅又提来两个酒坛子往石案旁一墩:“太白老酒,尽你喝!”老师便笑道:“荆梅这是秦墨治厨,一做便是大盆大碗。白起啊,都是你昔日所爱,放开咥了。”白起说声“那是”,便要下箸,荆梅拦住笑道:“老是急着咥!来,先干一碗洗尘了!”
  白起恍然,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头:“磁锤!我先敬老师,老师不能饮酒,我干了!”咕咚咚饮干一笑,“再敬小妹,来!”荆梅抱着酒坛一边斟酒一边笑道:“谁个要你敬了?也没个说辞,只管猛喝,磁锤!来,为将军大哥洗尘,干了!”白起笑道:“小妹墨家没白进,长文墨了,好!”陶碗当的一碰,两人便同时咕咚咚饮了一大碗。老师便笑道:“白起三碗便醉的,行了。”荆梅笑道:“特煞怪也,吃饭象头老虎,饮酒却是羊羔子,如何便做大将军了?”老师这次却没有笑,叩着石案道:“你懂个甚来?这便是白起为将的天生秉性:任何时候都清醒过人。一日三醉,还能打仗么?”荆梅咯咯笑道:“谁要一日三醉了?他分明是喝得太少了嘛。”白起搓着手嘿嘿嘿乐了:“老师却是谬奖了。平日我是不敢喝,抠着自己。今日高兴,便喝个痛快!”“好!”荆梅大是高兴,利落斟满一碗,“就是这两坛,干完为止,老爹还要与你说话了。”白起慨然笑道:“饮酒不能说话,算个甚来?只可惜老师不能饮酒了。老师,白起替你老人家干了!”
  明月初升,小庭院洒满了月光。两个后生喝得痛快,老人看得泪光闪烁,却是比自己饮酒还要陶醉一般。荆梅只是不停地斟酒,两坛太白老酒倒是十有八九被白起一碗碗干了,不消半个时辰,两个五斤装的大酒坛便是空空如也!白起却是面不改色,兀自兴犹未尽:“还有么?再来!”荆梅咯咯笑道:“磁锤!喝开了就刹不住车,没了,咥饭!”
  “好!咥饭。”白起象个听话的孩童,酒碗一撂,便拉过那盆羊腿拆骨肉大咥起来,然后再是秋葵蒸饼,再是粟米饭团,片刻之间便将三大盆最结实的主食一扫而光,衣袖一抹嘴笑道:“咥好了,样样给劲!”荆梅一直看着白起猛吃,指着石案咯咯笑道:“磁锤!星点儿没变!不吃菜,就咥肉!”白起却认真道:“你不说我是老虎,只咥肉不吃草么?”荆梅笑得直打跌:“哟!亏你个磁锤当了兵,留在家谁养活得起了?”白起嘿嘿笑道:“鸡往前刨,猪往后拱,大肚汉有军粮,各有各的活法嘛。”这一下连老师也是哈哈大笑:“说得好!天下之大,原是各有各的活法了。”
  酒饭一毕,已是山月当空,秋风便有些寒凉。白起对正在收拾石案的荆梅低声道:“我来收拾,你先给老师取件棉袍来。”荆梅一怔,看着白起的一双大眼便骤然溢满了泪水,却不待白起察觉,只一点头便匆匆去了。片刻收拾完毕,白起便在庭院中铺好两张草席,将石礅搬到草席上,看看屋中没有棉垫儿,便将自己的斗篷折叠起来在石礅上垫了,才将老师扶到草席石礅上坐下。此时荆梅也正好将煮茶的诸般物事般了出来,片刻木炭火点起,茶香便在院中弥漫开来。
  “白起啊,说说,这些年你这仗都是如何打的?”老师终于开始了。
  白起红着脸道:“我早有念头,想请老师指点,只是战绩太小,没脸来见老师,不想老师却一病如此。”低头抹了抹眼泪,便振作精神,将这些年打过的仗一一说了一遍。
  “不错!能打大仗了,终是出息了。”老师轻轻叹息了一声,“你在太一山十年,老师只教了你练了体魄武功,还有胆魄心志,并没有教给你兵法战阵之学,这次打大仗,心中有无吃力了?”
  “有过。”白起坦诚的看着老师,“若是那个齐王田地不偷吞宋国,孟尝君的三十万大军不夤夜撤走,我当真不知能否包得住那六十多万大军?或者,山甲那两万步兵挡不住春申君的十几万联军,武关失守,我也真不敢想会是何等结局?”
  “但凡打仗,总有几分把持不定的风险,这便叫做无险不成兵。”老师笑了笑,“然则,你在事后能做如此想,将这两处要害看作武运,而没有看作自己的本事,这便是悟性,便是长进之根基。须知,兵家之大忌,在于心盲。心盲者,将心狂妄而致昏昧不明也。此等人纵然胜得几次,终是要跌大跤的。”
  白起肃然伏地一叩:“老师教诲,起终生不敢忘记。”
  老师招招手:“荆梅啊,去将那个铁箱给我搬来。”荆梅“哎”的答应一声,便快步进屋搬来了一口三尺见方的小铁箱。老师竹杖点点铁箱道:“打开吧,给你的。”白起道一声“是”,见铁箱虽未上锁,却是没有箱盖缝隙仿佛浑然一体一般,便知这是那种内缝相扣的暗筘箱,极需手劲方能打开。白起两掌压住箱盖两边,静静神猛力一压一放,铁箱盖竟是“嘭!”的弹开了。老师笑道:“这只墨家暗箱,没有五百斤猛击之力,却是开不得。你只压不击,连环收发,力道竟是大有长进了。”白起笑道:“咥了几百石军粮,还不长点儿力道?”旁边荆梅便笑道:“长几斤力气便吹,不羞!”白起便只是嘿嘿嘿笑个不停。老人便道:“别闲话,将里边物事拿出来。”
  白起一伸手,竟是一箱竹简,一捆捆搬出来,月光下封套大字竟是看得分明——《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子兵法》三部,整整十六卷!
  “白起啊,这三部兵法,兵家至宝也。”老师长长地喘息了一声,缓慢的说着,“古往今来,兵书却是不少,然对当世步骑阵战做精心揣摩者,唯此三部。这《孙子兵法》虽是春秋之作,然却是兵家总要,有了实战阅历而读《孙子兵法》,方可嚼透其精华,使你更上层楼。《孙膑兵法》与《吴子兵法》,却是切实论战。孙膑侧重兵家谋略。吴起侧重训练精锐。孙膑飘逸轻灵,用兵神妙,每每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吴起则厚实凝重,步步为营,无坚不摧,一生与诸侯大战七十二场,竟是无一败绩。此三家兵法,你若能咬碎嚼透而化与心神,大出天下之日,将不期而至也。”
  荆梅笑道:“既是这样,老爹何不早早送给大哥?真是!”
  “你却懂个甚来?”老人悠然一笑,“孔夫子说的,因材施教。白起天性好兵,说是兵痴也不为过。若先有兵书成见,则无实战好学之心,反倒是兵书成了牢笼。再者,发于卒伍之时,兵书大体也用不上的。可是?”
  白起顿时恍然,想起当日出山时老师嘱咐:“定要从卒长一级级做起,毋得贪功贪爵!”深意原是在此,不禁便高声赞叹一句,“老师大是!”
  “白起啊,兵学渊深如海,实战更是瞬息万变哪!”老师喟然一叹,“你有兵家禀赋,然则,天赋之才须得以学问养之,可成大家。学不足以养才,你也就就此止步了。”
  白起性本厚重,听老师说得肃然,不禁便咚地叩头,“白起记下了。”
  旁边荆梅却是笑了:“老爹直是今日才想起教弟子了。我倒是听人说,白起打仗又狠又刁,不杀光对方不罢手呢。”
  白起却昂昂一声:“浴血打仗,谁个不狠了?都学宋襄公,打个甚仗?”
  “为将者,有道也。”老人悠然一叹,“道之所至,却是天意了。白起也没错,都学宋襄公,何如不打仗?白起啊,你只记住:战不杀降,便不失将道之本了。”
  “是!”白起慨然应声:“白起谨记:战不杀降!”
  明月西沉,霜雾便从渭水斜水的河谷里渐渐地弥漫了山塬,山风中的寒凉之气也渐渐地重了。白起揹起老师,荆梅收拾了铁箱草席与茶水,三人转挪到屋中,又开始了绵绵的家常话,眼看着霜重雾浓,眼看着红日高升,老人竟是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爹——!”荆梅嘶哑的喊声划破了五丈塬的清晨霜雾。
  白起默默地站了起来,对老师深深一躬,良久抽搐,竟是骤然放声痛哭。正在白起与荆梅伤痛不知所措之际,遥闻火霹雳一声嘶鸣,白荆古道上竟是马蹄急骤!
金戈铁马 第五章 冬战河内
  第五章 冬战河内
  【一 流言竟成奇谋 齐国侥幸脱险】
  紧急召回白起,是魏冄的主张。他只有一句话:“要打仗,就得白起回来!”
  河外之战,将山东六国打成了一锅粥,仇恨交错,恩怨丛生,相互间顿时火暴起来。兵败次日,魏赵韩三国立即发难,派出特使飞赴临淄质问齐湣王:“齐国弃合纵大义于不顾,独吞宋国,私撤大军,导致三国二十四万兵马全军覆没,是否与公然与我三晋为敌?”汹汹之势,俨然三晋便要合纵清算齐国!齐湣王却是嘿嘿冷笑:“我取宋国之时,合纵大军已经兵败。我不问三晋冒进丧师,以致拖累我军之罪,尔等竟敢先自发难,当真是岂有此理?”那魏国特使便是死里逃生的新垣衍,听得齐湣王狡辩之辞,不禁气得浑身哆嗦,竟是声嘶力竭喊道:“孟尝君!你身为联军主宰,你说!齐军何时撤走?我军何时被灭?说呀!”孟尝君却是铁青着脸冷冷道:“事已至此,说有何益?你等便说,三晋究竟要如何了结?”新垣衍怒声吼道:“吐出宋国,四家平分!否则,三晋便是齐国死敌!”赵韩两使一齐高声道:“正是如此!不分宋国,三晋不容!”齐湣王拍案大怒:“甲士何在?将三个狂徒乱矛打出去!”殿前甲士轰然一声,拥上来倒过长矛木杆便是一通乱打,三个堂堂国使竟被打得嗷嗷大叫着抱头逃窜,齐湣王却是哈哈大笑:“回去便说:本王在战场等着三晋了!”
  三晋特使刚走,楚国特使逢候丑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这逢候丑本是春申君副将,拼死力战,方与春申君带着两万残兵逃回了郢都。春申君本来就招世族大臣嫉恨,立即被罢职关押。怒气冲冲的楚怀王与新贵靳尚及一班世族老臣一聚头,竟是众口一词地要找齐国清算这笔窝囊账。逢候丑与靳尚多有交谊,又对齐国一腔怨愤,便自告奋勇做了特使。他进了临淄王宫,便铁青着脸递上国书,却是一句话不说。
  齐湣王冷笑着将国书一撇:“本王懒得看,有话便说。”
  “齐国损盟肥己,欺人太甚!”逢候丑也是硬邦邦一句。
  齐湣王喉头竟发出粗重的咝咝喘息:“便是欺人太甚,楚国却待如何?”
  “楚齐分宋,万事皆休!否则,大楚国立即发兵北上!”
  “哗啷!”一声大响,齐湣王一脚揣翻了王案,顿时暴跳如雷地冲到逢候丑面前,那长着黑乎乎长毛的大拳头几乎便在逢候丑鼻子下挥舞:“逢候丑!回去对芈槐肥子说:本王大军六十万,专取他狗头!记住了!打出去——!”
  又是一阵乱矛做棍,逢候丑也是嗷嗷大叫着逃了出去。
  旬日之后,便是快马急报:三晋与楚国联军四十万,要与齐国开战!
  孟尝君急了,连忙找苏代商议。苏代却是一腔悲凉:“孟尝君啊,莫非你还觉察不出么?齐王已经不需要策士了,也不想斡旋邦交了。他,要一口鲸吞天下了!”说着便是一声长长地叹息,“看来,甘茂是对的。田兄啊,你我只怕都要学学甘茂了,死在此等君王手里,实在是不值得也。”孟尝君思忖片刻,却是淡淡地笑了:“人说危邦不居。苏兄要走,我自不拦。然则,田文根基在齐,却不能撒手。成败荣辱,却是计较不得了。”说罢一拱手,竟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径直进宫,孟尝君竟是破天荒地对齐湣王沉着脸:“我王恕田文直言:齐国已成千夫所指,实在是覆巢之危!眼下是四国攻齐,来年便可能是六国攻齐。齐国纵有六十万大军,何当天下连绵大战?又能支撑几时?以田文之见:我王当立即改弦更张,化解兵戈。”
  “改弦更张?”齐湣王咝咝冷笑着,“倒是有主意,本王听听了。”
  “与山东五国共分宋国,王书悔过,重立齐国盟主威望。”
  齐湣王眼中骤然闪过凌厉的杀气,却又骤然化为一丝微笑:“你是说,将宋国六百里共分?还要本王向五国悔过?”
  “惟其如此,可救齐国!”
  “你倒是说说,本王过在何处了?”
  孟尝君根本不看齐湣王脸色,径直痛切答道:“其一,借合纵大军挡住秦国,而我王借机突袭灭宋,这便是有失大道。其二,秦国本已于宋国结盟,且驻军陶邑。然则白起在我王攻宋之时,却突然撤离秦军,让我王得手。此中险恶用心不言自明,秦国就是要我王独吞宋国,而与山东老盟结仇!我王果然中计,被秦国陷于背弃盟邦之不义陷阱,竟至孤立于中原,招来灭果之危。时至今日,亲者痛仇者快,我王过失,已是无可遮掩。若能分宋悔过,痛斥秦国险恶,便可彰齐国诚信,可显我王知错必改之大义高风,更可重树齐国盟主大旗!”
  齐湣王极是自负,素来有于臣下较智的癖好,寻常总喜欢对臣子突兀提出极为刁钻古怪的难题来“考校”奏事臣子的学问,臣子但有不知,便立显尴尬。有一次与稷下学宫的名士们谈论《周易》卦辞,齐湣王便突兀发问:“人云:龙生九子,这九子却都是甚个名字?”一班稷下名士竟是你看我我看你,竟是张口结舌。时间一长,齐王“天赋高才”的美名竟是遍于朝野,久而久之,连齐湣王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今日,齐湣王却是第一次被孟尝君直面责难,心中早已经不是滋味儿,却硬是要更高一筹,便压住火气冷冷一笑:“孟尝君指斥本王两错,本王却以为是两功。其一,天下战国,弱肉强食,谁不欲灭宋?齐国取之,乃是天意,正合大道!其二,联军攻秦,将帅无能,眼看战败之时,我方兴兵,却与借机偷袭何干?其三,秦军畏惧避战,不敢与本王精锐对阵,方撤离宋国自保。有甚大谋深意可言?其四,五国要来分宋,本是强词夺理妒火中烧!孟尝君不思抗御外侮,却与敌国同声相应,这般做丞相者,当真岂有此理?!”
  孟尝君听完这一大篇缠夹不清的王言,心中顿时冰凉,铁青脸色道:“田文丞相不足道,邦国社稷之安危,才是头等大事。”
  “邦国社稷之安危?”齐湣王脸上一抽搐,突兀便是暴怒吼叫,“让他们来!本王正要马踏六国!一统天下!”
  孟尝君顿时恍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也彻底冷静了下来,一拱手便道:“齐王做如此想,田文不堪大任,请辞去丞相之职。”
  “嘿嘿,孟尝君果然豪侠胆气。”齐湣王顿时浮现出一丝狞厉的笑,“来人!立即下诏:革去田文丞相之职,不得预闻国政,刻日离开临淄!”
  孟尝君淡淡一笑:“田文告辞,齐王好自为之了。”说罢一拱手竟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齐湣王气得暴跳如雷,兀自对着孟尝君背影大吼:“田文!待本王灭了六国,便在庆典杀你!”此时正逢御史从与大殿相连的官署快步走来,齐湣王迎面便是一声高喝:“御史!立即宣召上将军田轸!”御史显然是想向国君禀报急务,却硬是被面目狰狞的齐湣王吓得一迭连声地答应着去了。
  片刻之后,田轸大步匆匆地来了。齐湣王不待田轸行礼参见,大袖一挥便急迫开口:“立即下诏国中:再次征发二十万丁壮,一个月内成军!再加田税两成、市易税五成!明日便开始征收!”
  田轸大是惊讶,且不说这诏令已经使他心惊肉跳,更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此等军政国务历来都是丞相府办理,如何今日却要他这个只管打仗的上将军来办?本想劝谏一番,但一看齐湣王的气色,田轸便只一拱手:“是!臣这便去知会丞相府。”齐湣王冷冷道:“不用了,丞相已经被本王罢黜。”田轸顿时愕然,竟钉在当场不知所措了。齐湣王便突然盯住了田轸,阴声冷笑道:“如何?莫非上将军心有旁骛?”田轸素来畏惧这个无常君主,一听他那咝咝喘息,便大觉惊悚,连忙深深一躬:“田轸不敢。”齐湣王嘴角抽搐,突兀便是声色俱厉:“误我一统霸业,九族无赦!”
  “谨遵王命!”田轸竟是突然振作,一声答应,便赳赳去了。
  回到上将军府,田轸便让一班司马与文吏立即出令:临淄大市自明日起增税五成!又派出一队快马斥候改做王命特使,飞赴三十余县、七十余城宣布王命:着即按照数目征发丁壮、增收田税!上将军府顿时便紧张忙碌起来,车马吏员川流不息,竟是门庭若市。田轸却将自己关在书房,任谁也不见。暮色时分,一辆四面垂帘的缁车出了上将军府的后门,一路只走僻静无人的小街,曲曲折折便向丞相府飞驰而来。
  却说孟尝君踽踽回到府中,便立即吩咐掌书归总典籍交割政务,自己却驾着一叶小舟在后园湖中飘荡。及至夕阳西下,孟尝君才猛然想起一件大事,连忙弃舟上岸,恰遇冯驩对面匆匆走来,便是一声急迫吩咐:“立即到门客院,我有大事要说!”
  “主君不用去了。”冯驩低声道:“门客们十有八九都走了。”
  “如何如何?”孟尝君大是惊愕,“三千门客,十有八九都走了?”
  “还留下二十多个,都是被仇家追杀的大盗,无处可去。”
  孟尝君一时愣怔,突然哈哈大笑不止!那笑声,却是比哭声还悲凉。冯驩低声道:“主君须善自珍重,毋得悲伤。请借高车一辆,冯驩试为君一谋,复相位增封地亦未可知。”
  “要走便走!何须借口?”孟尝君勃然大怒,却又骤然大笑,“上天罚我滥交,田文何须怨天尤人?”转身大喝一声,“家老!高车骏马,黄金百镒,送冯驩出门!”
  “谢过主君。”冯驩深深一躬,竟是头也不回的去了。
  孟尝君站在湖边发呆,一颗心竟是秋日湖水般冰凉空旷。自从承袭家族嫡系,多少年来,孟尝君府邸都是门庭若市声威赫赫,那三千门客更是令天下权臣垂涎,也更是他田文的骄傲——孟尝君待士诚信,得门客三千,生死追随。不想一朝罢相,却恰恰是这信誓旦旦的三千门客走得最快,半日之间,门客院竟是空空如也。连以忠诚能事而在诸侯之间颇有声望的冯驩也走了,人心之险恶叵测,世态之炎凉无情,竟是一至于斯。
  “禀报家主:上将军来见。”那个被冯驩取代而休闲多年的家老,此刻正小心翼翼的匆匆碎步走了过来。
  孟尝君恍然醒了过来:“田轸么?让他到这里来。”说罢喟然一叹,便坐到湖边石亭下。
  “家叔,如何一人在此?”身着布衣大袍的田轸大步走来,看着神情落寞的孟尝君,竟是茫然不知所措了。
  “别管我。有事你便说了。”对这个平庸的族侄,孟尝君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
  “我看大事不好。”田轸神色紧张,便坐在对面石墩上一口气说了今日进宫的经过以及自己的虚应故事,末了道:“事已至此,我该如何应对?家叔准备如何处置?真要与列国开打,我却是如何打法?他罢黜了家叔丞相,国事谁来坐镇?噢对了,这个齐王,他如何要罢黜家叔了?”一番话语无伦次,竟是显然慌乱了。
  孟尝君冷笑道:“你是上将军,自己打算如何?老是盯着我何用?”
  田轸虽然一脸难堪,却是被孟尝君呵斥惯了,只局促地红着脸道:“我自寻思,只有称病辞朝了。再征发二十万新军,仓促上阵,哪有战力可言?仗打败了,还不得先杀了我?”
  “还算你明白。”孟尝君长叹一声:“只是却不能太急。我离开临淄后,你须得先举荐一个深得齐王信任的将军,而后再相机行事。做得急了,只怕更有杀身之祸。记住了?”
  “是!”一有主意,田轸便清楚起来,压低声音道,“家叔何不与上卿商议一番?看有无扭转乾坤的办法了?”
  “上卿?”孟尝君冷笑,“只怕此刻此公已经上路了。”
  “如何?上卿也走了?”田轸竟是瞠目结舌,在他的心目中,苏代与孟尝君从来都是共进退的,如何能说走便走了?
  “你是王族,根基在齐。你都要走,何况一个身在他国的纵横策士?”孟尝君又是一声长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怕齐国要一朝覆亡了!”
  突然,湖边竹林里一阵长笑,便听一人高声道:“谁个如此沮丧了?”
  “鲁仲连?”孟尝君又惊又喜,大步出亭高声道,“来得好!仲连不愧国士无双也!”
  月色之下,但见一人斗篷飞动长剑在手从竹林中飘然走来:“孟尝君别来无恙?”孟尝君笑道:“别客套了,来!坐了说话。”说着便上前拉住鲁仲连进了石亭,“这是上将军田轸。这位是名士鲁仲连。二位认识一番了。”鲁仲连便与田轸相互一拱,算是见过,便在石墩上坐了下来。孟尝君这后园湖畔本是经常的会见宾客处,竹林边便有一个小庭院长住着几个仆人与侍女,但逢客来,只要孟尝君一声呼唤,便即出来侍侯,或茶或酒都是就近取来,极是方便。此时孟尝君便只啪啪两掌,便有两名侍女飘然走来,在石亭廊柱下摆置好了煮茶器具。
  “无须客套。”鲁仲连一摆手,“两件事一说,我便要走了。”
  “何须如此匆忙?”孟尝君正在烦闷彷徨之时,正要一吐心曲并听鲁仲连谋划,听得鲁仲连如此急迫,不禁便有些失望。虽则如此,孟尝君也知道鲁仲连不是虚与周旋之人,便摆摆手让侍女撤走了茶具,一拱手道:“有何见教?说吧。”
  “第一宗,四国攻齐一事,行将瓦解。一时之间,孟尝君不必担心。”
  “此事当真么?”田轸不禁惊讶得脱口而出,“今日午时,斥候还报来四国结兵消息呢!”
  “少安毋躁!”孟尝君呵斥田轸一句,却也是显然的惊讶困惑,“如此突兀,却是何故?”
  “也许啊,只能说是天意了。”鲁仲连一声叹息,便说出了一段令人瞠目结舌的故事:
  联军大败于河外,赵国最是愤愤不平!武灵王赵雍力行胡服骑射富国强兵已经三年,派出的这八万新军精兵,便是第一次试手。虑及联军以齐国三十万大军为主力,更有孟尝君春申君主宰,赵武灵王便说:“龙多主旱。派一员战将便是。”主持军政的肥义也认为有理,便没有派出名将廉颇,也没有召回在阴山巡视的平原君赵胜,而派了新军将领司马尚领军。这司马尚也是赵国的一名悍将,只要主帅调遣得当,冲锋陷阵历来都是无坚不摧。与此同时,赵武灵王已经部署好了两路大军:一路攻占离石要塞,抢占秦国河西高原;一路趁机吞灭中山国!只要河内大战一得手,赵国便立即两面开打,在中原大展雄风。不成想河内大战竟是如此惨败,赵魏韩三军竟是全军覆灭,不啻给了雄心勃勃的赵国当头一棒!
  此时,齐国趁机灭宋与齐军在三晋大战秦军时悄然撤出的消息传来,赵武灵王勃然大怒,立时便派出飞车特使联络魏韩楚三国,要与齐国大打一场。四国特使赴齐的同时,四国之间事实上已经议定了出兵盟约。这次是以赵国二十万大军为主,赵武灵王竟是亲自统帅!
  恰恰便在此时,四国都城流言蜂起,四国商人也纷纷从临淄送回了种种义报:齐国新征大军二十万,国人赋税猛增五成,合成八十万大军,要一战荡平中原。
  消息传开,韩国第一个心虚了。襄王韩仓与大臣们反复计议,都以为但与齐国开战,必是旷日持久的天下大鏊兵,支撑不住的只能是地不过九百里、人众不过六七百万的韩国,与其如此,何如早退?然则赵国锐气正盛,魏楚两大国也是气势汹汹,须得巧妙斡旋不着痕迹的置身事外,方是万全之策。密商一番,韩襄王便派出了大夫聂伯为特使出使赵国。
  聂伯到了邯郸,对赵武灵王说:“韩国原本只有不到二十万兵马,河外一战,八万无存,如今仅余十万左右,除却地方要塞之守军,能开出者不足六万。相比于赵国雄师,实在是杯水车薪也。况韩国多山,素来穷弱,仓廪空虚,实在无能为力。”
  赵武灵王冷笑道:“早几日如何不穷不弱?你便说,要待如何,韩国才出兵?”
  “我王之意:若得出兵助战,三大国须得预付韩国三年军粮,共三百万斛。”
  “啪!”的一声,赵武灵王拍案而起:“厚颜无耻!韩国与三国同仇共恨,自个雪耻,却是给谁家助战?赵国一年军粮才五十万斛,你便要一百万斛?有三百万斛军粮,韩国富得流油,再躲在山上看热闹么?韩仓无耻!将这使狗给我打出去!”
  这个聂伯竟被打得遍体鳞伤,狼狈逃回新郑,一说原由,韩襄王顿时恼羞成怒:“好个赵雍!还没做霸主,便要恃强凌弱了?幸亏没跟你赵国!”立时找来几个心腹一阵密商,便派出两路密使飞赴大梁、郢都。
  韩国密使对楚怀王说:“赵国已经与齐国订立了密约:齐分给赵三成宋国土地,再助赵独灭中山国,赵不与三国结盟攻齐。赵雍大肥,却要拉三国垫背,无非想成中原霸主而已。韩王不忍楚国一败再败,愿圣明楚王三思。”
  韩国密使对魏襄王却是另说:“赵国名为替三晋雪耻,实则要借机攻占魏国河内三百里。赵雍之狡诈阴狠,与田地有过之而无不及,时念三晋旧恨。韩魏如何为他赵国流血?”
  楚怀王与魏襄王都是素无主见,顿时大起疑心,立即派出特使飞车赵国,异口同声表示:“齐赵之间,多有流言。若得楚魏加盟,赵国须得先行与齐国一战,以示诚信!”
  赵武灵王顿时怒火中烧,一副连鬓络腮大胡须几乎立了起来:“齐赵之间,有何流言?说!说不出来,赵雍剁下尔等狗头!”饶是他暴跳如雷,两国特使偏是死死沉默,一句话也不说。赵雍本是一心要与齐国决一死战,一则为五国雪耻,二则想一扫赵国多年的颓势,如今眼见信誓旦旦的盟约竟在突然之间大翻转,竟是气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要不是肥义一把抱住,几乎要一剑洞穿了两个特使。
  特使逃跑了,盟约也眼看是瓦解了。赵国君臣倍感窝囊,都疑心是韩国作祟。赵雍便派出得力斥候到三国秘查真相。半月之间,斥候相继来报,祸首果然是韩国。这一下非但是赵雍怒不可遏,一班大臣也是义愤填膺,一口声吼叫着要惩罚韩国。赵雍二话不说,当殿便命平原君赵胜率领精兵十万,对韩国上党发动猛攻。
  ……
  田轸高兴得连连拍掌喊好。孟尝君却听得大皱眉头:“奇也!这流言大是蹊跷,如何竟与齐国动静若何相符?又如何便同时在四国传播了?”
  鲁仲连却是笑而不答。
  孟尝君恍然大悟:“噢——是你!鲁仲连流言用间?妙,大妙也!”
  鲁仲连摇头笑道:“孟尝君既然猜中,我却不便贪功。此计,却是另有高人。”
  “高人?齐国人?还是苏代?”孟尝君惊讶得眼睛都睁大了。
  “田单。一介商贾,与我莫逆之交。”鲁仲连神秘地笑着。
  “田单?莫非是王族末支?”田轸也兴致勃勃地插了一句。
  鲁仲连淡淡一笑:“朋友之交,何须考究出身?凡姓田者,都须是王族么?”
  孟尝君瞪了田轸一眼,回头笑道:“这通流言,看似简单,实则却是神出鬼没!此人智计,却是莫测高深了。”鲁仲连笑道:“田单久在中原经商,大市均有货栈店铺。河内兵败,我便料到齐国将有大劫。恰在邯郸遇到田单,我说了一番情势,他便想出了这个对策。原本只是想缓冲一番,给齐国缓出一段时日,好让老百姓逃难。不想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四国合纵竟是一朝崩溃,岂非天意也?”
  “说到底,还是四国各怀异心了。”孟尝君叹息一声,“多少年来,哪次合纵不是如此?但有风吹草动,便是鸟兽散了,怨得谁来?”
  鲁仲连也是一叹:“强大时谁都想做霸主,危难时谁都想别个做牺牲。争夺是铁定不变,联合是瞬息万变。真正的合纵,永远都不会有。”
  “不说如此丧气话了。”孟尝君笑了,“第二宗呢?”
  鲁仲连面色顿时肃然:“齐国真正的仇家醒来了。”
  孟尝君目光一闪:“你是说燕国?”
  “正是。”鲁仲连点点头,“乐毅在辽东练兵五年,已成精锐大军二十万。”
  田轸急忙问道:“先生如何得知?我的斥候营为何没有消息?”
  鲁仲连淡淡一笑,却没有接田轸话题,只对孟尝君道:“我总在疑心:齐王杀了燕国张魁,燕王反倒派使赔罪,如此忍辱,果真便是畏惧齐国么?与田单分手后,我便去了燕国,又去了辽东,终究是揭开了这个谜。燕国正在磨刀霍霍,齐国真正的危难还在后头。”
  见鲁仲连说得凝重,孟尝君不禁笑道:“二十万大军何惧之有了?根本是有无明君在位?有无名将统兵?燕王原本平庸,这乐毅却是何人?值得仲连如此看重?”
  “孟尝君差矣!”鲁仲连少见的断然一句,还连带着粗重的喘息了一声,“燕王姬平绝非平庸之辈,依我看,却是比越王勾践还强得几分。要说乐毅,更是天下少见的名将之才,其先祖便是当初魏国名将乐羊。更有上卿剧辛主持国政,也是名士贤才。如此君臣十余年韬光养晦不露锋芒,孟尝君竟不觉得寒气森森然么?”
  孟尝君毕竟不是颟顸之辈,听得鲁仲连一番见地,竟是心中顿时沉甸甸地:“四国与齐国已经交恶,若有燕国死力合纵,齐国岂非大难临头?”
  “这便是我今日来的本意。”鲁仲连点点头,“也是那位田单兄的主意。辽东之事,也是田单兄说给我的。”
  “他却如何知晓?”孟尝君不禁大奇。
  “简单得很。”鲁仲连笑了,“田单入辽东收购人参虎骨,进山误入秘密军营,差点儿回不来了。”
  “果真如此,仲连以为该当如何?”孟尝君也顾不上细问田单了。
  “齐国危难,内外俱生矣!”鲁仲连便是一声沉重叹息,“外事,我倒是与田单兄谋得一策。可这内事,孟尝君被罢相,却是如何着手也?”
  “内事须得如何?你先说说。”
  鲁仲连掰着指头道:“其一,立即废止增加赋税的诏令。其二,二十万新兵也最好不要征发。其三,派出特使与楚国修好。若能办到如此三项,大难可减一半。”
  田轸不禁失笑道:“如此三项,便有忒大威力了?”
  鲁仲连正色道:“前两项为内乱之根。若不消除,大战一起,难保不生民乱。民乱但起,齐国何在?后一项为兵家退路。若无楚国,齐国断难长期支撑。”
  孟尝君默然良久,竟是摇头一叹:“难矣哉!此人疯劲儿十足,却是如何扭得回来?”突然却是眼睛一亮,拍掌便笑了,“有了!左右我是闲居了,去找一个人回来!”
  鲁仲连笑道:“有办法便好。告辞!”
  “留步留步!”孟尝君急道,“你去哪里?”
  “秦国。”鲁仲连一笑,身影已在石亭之外,“再去楚国。”便不见了踪迹。
  【二 咸阳宫夤夜决策】
  匆匆赶赴秦国,鲁仲连却是要找已经离开临淄的冯驩。
  却说冯驩在孟尝君府领得一辆六尺车盖的青铜轺车并黄金百镒,便连夜出了临淄向西而来,昼夜兼程,不消三五日便到了咸阳。对于秦国,冯驩并不熟悉,只识得一个当年出使临淄的樗里疾。寻思一番,冯驩还是觉得应该走樗里疾这条路子。樗里疾虽是闲居养息,毕竟资深望重还挂着个右丞相衔,更兼与孟尝君私交颇深,请他解困最是合适不过。思谋一定,冯驩却不住秦国驿馆,而是在齐国商社下了榻。安顿妥当,冯驩便一身布衣自驾高车,辚辚来到樗里疾府前。这便是冯驩的细心周到处,他要得便是脱得官身国事之形迹,而只以布衣之士的身份斡旋。战国之世,布衣名士的游说往往比特使之身更有效用,尤其是褒贬人事,布衣名士的说辞显然更见分量。
  樗里疾的府门却是不同寻常,虽不是门庭若市,却也出入不断。冯驩看得片刻,竟是没有见一个来人被门吏拦住,仿佛谁都可以通行无阻。看得饶有兴味,冯驩便将轺车在车马场停好,径直走到门前一拱手:“在下临淄冯轼,请见老丞相。”说罢抬脚便往里走去。
  老门吏连忙拦住道:“先生莫忙,要见丞相不难,只是要老朽领你进去方可。”冯驩有意作色道:“如何别个长驱直入,我却便要周折一番?”老门吏笑道:“那些人都是办琐碎的,比不得先生要见丞相。”冯驩笑道:“原不知情,却是错怪,相烦家老便领我进去了。”“那是该当的。”老门吏说罢回头喊了一声:“今日见客止——”正中大门便隆隆关闭了,只剩下南边一个偏门开着。见正门合拢,老门吏回身嘟哝了一句:“走了。”也不看冯驩便径直前行去了,看似摇摇晃晃,实则却是快步如飞。
  “家老且慢行。”冯驩紧走几步追上,“这袋老齐刀,家老拿着了。”说着便将一个呛啷做响的牛皮钱袋塞到老门吏手中。冯驩久做孟尝君门客总管,一则是深知门槛精要,二则也是手面大,三则却是见这老门吏委实厚道可亲,没有豪门欺客的恶习,便诚心要给他一些好处。这“老齐刀”乃春秋老齐国铸造的青铜刀币,形制规整,铜料上佳,两百余年后便被天下视做金币一般,却是非同小可。
  “这是做甚来?”干瘦黝黑的老门吏却是钉子一般站住了,“没这规矩,拿回去。”说罢一伸手,那钱袋便呛啷一声又回到了冯驩怀中。老门吏又是一句嘟哝:“走了。”便又头也不回的兀自去了。
  冯驩第一次入秦,与这瞬息之间便是感慨良多,却不及细想,只快步匆匆地赶上了老门吏,片刻之间便过了两进院落,来到了显然是公事书房的一座大屋前。老门吏也不说话,只对冯驩一摆手要他在廊下稍等,便轻步走了进去,似乎只是一打转身,老门吏便走了出来,还是只对冯驩一伸手做了个礼让,便径自扬长去了。冯驩看了老门吏背影一眼,觉得这座府邸处处都透着一种莫名其妙,与其说是右丞相府邸,毋宁说是一座不伦不类还带有几分胡人野气的庄园,分明是粗简实在,却又弥漫着一种教人揣摩不透的诡秘。略一思忖,冯驩却是重重的咳嗽了一声,肃然便是一拱:“临淄故人,求见老丞相——”
  “笃笃”两声闷响,随后便是沙哑苍老的笑声,“吆喝甚来?端直进来了。”
  冯驩只模糊听清了“进来”两个字,便大步走了进去,却只见满荡荡竹简的书架中埋着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便拱手笑道:“倏忽二十年,樗里子别来无恙?”
  白发苍苍的后脑勺忽然变成了一张黝黑紫红的脸膛:“嘿嘿,还编出个冯轼骗老夫,我就知道,十有八九啊,是你这弹铗要鱼吃的小子了。”
  “老丞相好记性,倒是多劳上心了。”冯驩知道樗里疾笑骂便是亲近的脾性,不禁大是轻松。樗里疾却笃笃点着竹杖走了过来:“来,这厢坐。茶酒现成,你自随意。”冯驩便坐在了与主案对面的长案前,却见这长案两边竟是左茶炉右酒桶,还弥漫着一股胡人帐篷的气息,便不禁笑道:“老丞相不忘根本,还日进马奶三升么?”“嘿嘿,”樗里疾笑了,“积习难改也。咸阳临水,太得潮湿,马奶酒驱寒去湿呢。尝尝!保你不腥不膻。”冯驩便提起酒桶斟了一大碗咕咚咚饮下,却觉得酸涩辣一齐窜上鼻腔,竟是连打了几个喷嚏,顿时狼狈。樗里疾却是哈哈大笑:“齐人不行!要是赵胜那小子,这桶马奶酒啊,还不高兴得蹦起来?”冯驩拱手笑道:“原是我不善饮酒,要是孟尝君,只怕也是三两桶不够呢。”“嘿嘿,别提这小子!”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他的大散寒倒是管用,老夫总是能瘸着腿走路了,实想与他畅饮一回,哼哼,却只是见他不得!一个破丞相就恁个忙?连出使都没了?啧啧啧!”
  “老丞相啊,”冯驩叹息了一声,“孟尝君已经被罢黜了?”
  “你说甚来?”樗里疾目光一闪,竟是笑了,“嘿嘿,这小子也有今日,活该也。”
  冯驩只道樗里疾说得是反话,便笑道:“若孟尝君来秦,老丞相可是高兴?”
  “嘿嘿,倒也是。”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闲居无事,便可周游天下。你只回去对他说,来咸阳,老夫管他吃住便了,最好与老夫结伴,做一回西域游。”
  冯驩不禁哈哈大笑:“老丞相好主意了!不过,我也有个主意,或许更好。”
  “嘿嘿,老夫就知道你还有主意。说。”
  “齐国之威望诚信,大半系于孟尝君一身。若孟尝君离齐去国,与国便会威望大增,诚信昭彰,而齐国便会威势大衰。目下,齐王昏聩偏狭,竟不容如此肱骨良臣,秦国若能派特使隆重迎接孟尝君入秦任相,岂非弱齐而强秦,一石二鸟之妙策乎?”
  樗里疾飞快地眨巴着细长的三角眼,却是没有接话,良久嘿嘿笑道:“主意倒是不错,果然狡兔三窟之首创者也。只是,此事得秦王太后定夺,人情虽大,老夫却无法买了。”
  “自是如此。”冯驩笑着,“老丞相执掌邦交,禀报上去原是名正言顺。”
  “嘿嘿,你倒是门儿精!”樗里疾又是笃笃一点手杖,“你便等着,老夫试试了。”
  冯驩告辞走了。樗里疾却没有立即进宫,却是在书房转悠了足足两个时辰,眼见红日西沉暮霭淹没了咸阳,才吩咐一声“备车”,坐着那辆特制的宽大篷车进了王宫。
  宽大敞亮的书房里,已经亮起了一个巨大的燎炉,木炭火烧得红亮亮,因了高大宽敞而倍显寒凉潮湿的书房竟是暖烘烘一片干爽。围着燎炉,宣太后秦昭王正与魏冄白起正在议事,也是热辣辣一片火气。
  六国战败而生出龌龊,原是秦国君臣意料中事,他们所期盼的也正是借着这种龌龊换来一段时月,扎实整肃一番内政,继续扩张实力。作为丞相,魏冄想做的,就是在关中修一条大渠,引出泾水灌溉关中的那些白茫茫的盐碱滩。这本是秦孝公与商君的遗愿,秦惠王当政十四年,被合纵连横搅得腾不出手来做这件大事,若能在他做丞相期间做成,对秦国无疑将是万世不朽的功业。作为新任国尉,白起想得是立即动手再编练二十万精锐新军,使秦军作战主力达到四十万大军,他便有足够的信心跃马中原,再也不必对合纵抗秦提心吊胆。宣太后倒是没有什么宏图大略,只想平静无战事,她便可以趁此机会到燕国去住上一两年,与乐毅多多盘桓。她忘不了那个睿智刚毅的将军。作为秦王,嬴稷只是渴望自己快点儿长到二十一岁加冠亲政,在此之前,最好天下无事。
  可是,六国交恶的深彻猛烈,却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四国攻齐骤然成势,又骤然崩溃,紧接着便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赵国攻韩,又是齐国大扩军要荡平天下,燕国秘密练兵要向齐国复仇,接着又是春申君被罢黜、孟尝君被罢黜等等等等,快马接连,消息频传,竟是令人目不暇接!每一个消息,都强烈地冲击着秦国君臣,都迅速地改变着秦国朝野的评判走向。然则无论如何评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说着一句话:“山东乱塌火了!秦国总不能干坐着!”
  魏冄第一个坐不住了,径直找到宣太后面前:“六国交恶,天赐良机。臣请急召白起回咸阳,立即商议应对之策,绝不能坐失良机!”宣太后倒是沉吟不定:“白起多年离家,刚刚回去便夺人之情,我是不忍心了。”魏冄却是昂昂高声道:“白起国士良将,岂不知国事亲情孰轻孰重?太后不忍,我便去了。要打仗,没有白起不行!”说罢竟是大步出宫,径直驾车直奔郿县。
  到了五丈塬,恰恰遇上白起与荆梅安葬老师,看着那一座黄土坟茔与粗糙的石碑,魏冄竟是热泪盈眶,立即拟了一封《请赐荆禺爵位书》,以“先生育将,有大功于国”为名,请以军功爵封赏并厚葬隐逸名士荆禺。书信拟就,魏冄便派郿县令飞马咸阳呈送宣太后。次日清晨,郿县令便快马飞回,以王使之身宣读诏书:赐封荆禺为少庶长爵位,以上大夫礼隆重安葬,由其女荆梅承袭爵位,着郿县令全权办理。白起原不知情,及至诏书一下,竟是连说不妥,说老师一生不求功名,如此做法有违老师心愿。荆梅更是噘着嘴巴不高兴:“秦法昭彰,废除世袭,却要我承袭爵位,惹人耻笑,甚个道理?”魏冄大是不悦,总算勉强接受了荆梅不承袭爵位,却是正色道:“以正道立功受爵,原是名士立身大道。先生不记功名而为国育才,国府明知其功而不赏,敬贤之道何在?白起,你倒是说说,先生曾经说过不受国家封赏的话么?”白起思忖片刻摇摇头:“没有。”“这便是了。”魏冄大手一挥,“大丈夫有功受爵,当之何愧?郿县令立即按王命厚葬立碑!”白起想想也在理,便对荆梅道:“丞相所言,邦国大义。老师既是秦国老民,自当含笑泉下。小妹以为如何?”荆梅只低着头嘟哝了一句:“磁锤。只听你便是了。”
  大事一了,魏冄便立即对白起说了山东乱象。白起本来打算给老师守陵三月然后与荆梅一起回咸阳,听得魏冄一说,心下立即着急起来,只看着荆梅,脸便憋得通红。荆梅却是噗的笑了:“磁锤!看我做甚?”又是轻声一叹,“老爹高年亡故,又在临终前眼见你成人成事,也算是死而无憾的老喜丧了,何在乎你厮守陵前?”白起吭哧道:“哪你?”荆梅道:“磁锤!还能都走了?我替你守陵,到时候自来找你。”白起便有些犹豫:“这荒塬野岭,我却有些担心你呢。”荆梅道:“婆婆妈妈,磁锤,谁用你担心了?去吧,自个好好保重就是。”魏冄大是高兴,对着荆梅便是深深一躬:“姑娘大义高风,不愧墨家本色!三月之后,魏冄陪白起亲迎姑娘回咸阳!”荆梅笑了笑,眼睛里却闪着泪花:“只要他好。我没事。”
  一路快马,天黑堪堪回到咸阳,宣太后已经在秦昭王书房里等候他们了。
  君臣四人一碰头,便立即开始了。先是年轻的秦昭王将各路快马斥候与商人义报传回的各种消息归总说了一遍,末了激动地叩着书案:“百年以来,山东六国没有过如此乱象。若错过这个良机,教人心痛!如何动手,我却是思谋不出,丞相国尉说了。”宣太后笑道:“自作孽,不可活。这六国也是,神仙难救呢。甭着急,慢慢说,总是要瞅准了下手,叫甚来?谋定而后动。”魏冄性急,更加已经思谋多日,接口便道:“以我看,这是大打出手的好机会。除了齐赵燕三国暂时不能打,魏楚韩三国,就看先咥哪一坨了!”秦昭王道:“齐赵燕为何不能打了?”魏冄道:“齐国赵国正在势头,先避避再说。燕国穷、大、远,劳师远征也未必获利,也是先撂下再说。”宣太后接道:“虽说是穷大远,可这燕国却不可小视呢。姬平乐毅,那是上天给齐国预备的一个死硬对头,用不着秦国动手。”秦昭王便笑道:“母后总是说燕国好了。我却看燕国无甚出息,就一个姬平,一个乐毅,能成多大事了?”魏冄摆摆手道:“先不说燕国将来如何,眼下是不宜动手便了。白起,你说。”
  白起也是一路思忖,大体已经有了成算,只不过他素来慎谋,寻常时只要有人说话,他便总是愿意多听,此刻见丞相动问,便一拱手道:“启禀我王、太后:白起以为,丞相谋划颇有道理。目下秦国除边关守军不能动,尚有近二十万大军可开出山东作战。在魏楚韩三国之中,韩国也可暂时放过,因了赵国要攻韩,我无须与赵国在此时交战。以我军兵力,目下东出作战,尚不宜头绪过多,一定要确保一击战胜,得地、得人、得财,扩充我国力军力,为真正的大战打好根基。”
  “这话在理。”宣太后笑了,“不纯粹谋战,便是良将之才了。白起难得呢。”
  “好!”魏冄也是拍案赞赏,“你便说,如何打?还是那句话:我给你包后!”
  但说正事,白起的脸膛就没有一丝笑容:“楚魏两大国,目下都是一摊烂泥,借此良机,三月猛攻魏国河内,而后再立即转身夺楚江汉,如此两战,秦国根基可定。”
  秦昭王却是目光闪烁:“十多万大军不算多,还要连续大战,兵士受得了么?”显然便是不放心了。宣太后笑道:“别急,听白起说完,这两仗却是如何打法?”白起慨然拱手:“我王之疑虑,原是兵家之常情。若十多万大军一齐连续作战,确有不堪疲累之忧。但臣之谋划,却是两路进兵,先后开打,以我军战力与目下大势,绝有八成胜算。”秦昭王掰着指头沉吟道:“两路?那就是说,各以七八万兵力攻击两大国?这魏楚两国,可是老大国,这点儿兵力够么?”白起道:“灭国大战,自然太少。攻城掠地,却是绰绰有余。”魏冄便是一拍案道:“我看可行!魏楚两国,今非昔比,这次狠狠割两块肥肉咥了!还是那句话,我包后!”宣太后笑道:“我不晓得打仗,白起说行,我看便行。放开手脚去打,败了也没甚要紧。秦王说呢?”秦昭王知道母后在大事上总是要他说话,全他秦王决断之名义,便也断然拍案:“那便打了!还是白起打仗,丞相坐镇后援。”
  正在此时,书房门口传来一阵嘿嘿嘿的笑声与竹杖点地的笃笃声,紧跟着便是老内侍那尖锐的长宣:“右丞相樗里疾晋见——”这也是秦宫法度:重臣进宫,内侍只宣不禀,实际便是许可径直进入,只是要对国君事先打个招呼罢了。
  随着内侍宣声,宣太后已经站起来笑呵呵地迎到了廊下:“老丞相也真是,每次会商都召你不来,今日没召,你却倒来了,成心给我难堪不是?”便听樗里疾嘿嘿笑道:“太后秦王召不召,我管不来。只要走得动,我便要来了。”说着便笃笃笃地摇了进来。书房中君臣三人也一齐站起,秦昭王便笑着上去扶樗里疾入座,魏冄却是一拱手算是见过,只有白起肃然一躬:“参见老丞相。”樗里疾雪白的头颅转了一圈:“嘿嘿,君臣文武,四方齐备了。老夫撑持不住了,只说一件事便走。”
  “既来了,撑不住也得撑住了。”宣太后就近坐在樗里疾身边笑着,“老眼看远。你先听听他们几个的谋划,掂量掂量。”便对白起眼神示意,“白起,你给老丞相说说了。”
  “嗨!”白起如在军中般挺身应命,便将目下各国大势与自己分兵攻击楚魏的谋划说了一遍,末了慨然拱手:“老丞相文武兼备,当年纵横捭阖于六国,白起敢请教诲!”
  “嘿嘿,老夫最是烦为人师了。”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不过嘛,这个谋划实在是好,大胆出奇,人神难料也。”
  “倒是好在何处了?”宣太后笑问。
  “嘿嘿,江汉河内,魏楚灯下黑。谋划选地之妙,魏楚断难预料也。”樗里疾却又飞快地眨巴了一阵三角眼,“然则,此战却有一难……”便打住不说了。
  魏冄先急了:“谋国为上,老丞相何须吞吞吐吐?”
  “这叫甚话?”宣太后便有些不悦,“听老丞相说了。”
  “嘿嘿,无妨,原是老夫吞吞吐吐了。”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这一难,便难在为将用兵才智。我军兵少,又分两路,原是一场长途奔袭大战。此等战法,须得为将者大智机变,多方示伪,用兵如神,方有奇效。否则,便是身陷泥潭不能自拔了。当年司马错最擅此等奇兵奔袭,使秦国的十万兵力直是做成了三四十万的威力。老夫虽也知兵,却从来不敢打这等奔袭战。此中之难,非兵家良将,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老樗里疾竟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显然,是对长途奔袭战有着切肤之痛。
  “你是说,白起不堪大任?”魏冄竟有些不高兴了。
  “嘿嘿,非也。”樗里疾眯着细长的三角眼,“老夫只是说,河外大战是连阵决战,白起之才已经是天下皆知了。然则奇兵奔袭,白起却是没有阅历。老夫提醒而已。白起初次奇袭,不收成效不打紧,只要能震慑楚魏,且安然撤兵,白起便是天下名将了。赵国名将廉颇,还不只是善于御敌于坚城之下,打防守战而已?甚仗都能出神,那便是吴起再生了。嘿嘿,老夫话多,聒噪了。”
  秦昭王目光一闪突然问:“白起以为如何?”
  白起听得很是专注,锁着眉头道:“八成胜算。白起不敢以国命戏言。”
  “没有被老丞相吓退,便是胆气!”宣太后却是破例激赏一句,又是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放开手脚去打,败了也不打紧。哪有个从来不打败仗的名将了?”
  “嘿嘿,这话却是在理。”樗里疾笃笃连点,“老夫不跌大跤,安得谈袭色变乎?”
  魏冄哈哈大笑:“白起,可知老丞相跌了个甚跤么?”
  白起却是红着脸笑了:“当年奇袭房陵,原是两路出兵,司马错出汉水,老丞相出武关。楚国在武关外本无重兵,楚军丹阳守将接商人义报,却故布疑兵,老丞相便裹足不前。后来田忌率楚兵北上,便正好截住了老丞相后军,秦军死伤万余。”
  “嘿嘿,那一战,老夫与张仪都栽进去了。”樗里疾的黑脸竟胀得通红。
  看着樗里疾的窘态,宣太后、秦昭王与魏冄不禁笑了。白起却是肃然拱手道:“老丞相虚怀若谷,白起受教。”樗里疾笑道:“嘿嘿,虽是恭维,老夫却是高兴。秦有白起,国家之福气了。”宣太后恍然笑道:“哟,老丞相来有事,快说了。”樗里疾点点手杖:“事不大,却难为老夫。孟尝君被罢相,冯驩来做说客,请秦国厚迎孟尝君入秦为相。虽说孟尝君与老夫交厚,嘿嘿,只是冯驩要学苏代为甘茂游说的老法子,老夫却不以为然。”魏冄便道:“孟尝君罢相,倒是早已得到消息。冯驩此举,却是没有料到。孟尝君是个天下人物,到秦国做丞相倒也是合适。”樗里疾却是笑了:“嘿嘿,你这个丞相却是作态了。迎不迎,那要看邦国利害,却不是谁的肚量。”魏冄素来明锐快捷厌恶虚妄,此刻竟是大窘,红着脸拱手道:“老丞相谋国至公,说得正理。”樗里疾竟是喟然一叹:“谋国至公,只有商君当之无愧,老夫却是汗颜了。”一说及商君,便难免触及秦惠王,秦昭王不想延续这个话题,便插话道:“老丞相,你说冯驩效法苏代,那便是要借秦国之力使孟尝君复位了?”
  “嘿嘿,清楚得很。”
  “既是这样,那便好办。”宣太后笑着,“只说孟尝君在位对秦国好不好?”
  魏冄道:“目下齐国强大,秦国要在中原得利,便要稳住齐国。齐王田地暴烈无常,叫嚣要一统天下,若没有孟尝君制约,便有可能野心膨胀,当真与我一争高下。”
  白起接道:“丞相言之有理,秦国不宜与齐国陷入纠缠。”
  “嘿嘿,留下齐国,有人收拾它了。”
  “我看也是。”秦昭王一拍掌,“让孟尝君做齐国丞相,目下对我有利。”
  宣太后笑道:“好啊,人用我,我反用人,就是个将计就计了。”
  魏冄看着樗里疾笑道道:“老丞相,你还能远游么?”
  “嘿嘿,老胳膊老腿等死了。此事啊,派个年轻大臣最好了。”
  魏冄拍案道:“我看,请泾阳君出使齐国!”
  宣太后会心一笑:“好啊,便是泾阳君了。”
  【三 商旅孙吴秘定策】
  没有樗里疾消息,冯驩便在商社等得心绪不宁,又担心临淄随时都有出人意料的突变,便匆匆来找商社总事,想听听临淄近日消息。商旅流动不息,消息也连绵汇聚,这便是商社得天独厚的灵便处,也是许多周游士子愿意下榻本国商社的原因。冯驩来到后园总事房,刚到廊下,却猛然一惊,屋中传来清晰话语,一个声音竟是似曾熟悉。
  齐国商社不大,却很是富丽幽静,在咸阳的六国商社中也算是独一无二了。商社不是经商场所,也不是某个商家的私产,而是身在异国的商贾们凑份子建成的公产。这种商社,表面上是接待本国商旅的寓所,实际上最要紧的用处,却是联络本国商旅共谋共议,排解本国商旅间的纠纷,避免进货重复与买卖冲突,对外则尽可能地统一物价,以在秦国大市与他国商人更有力的展开商战争夺。除此之外,商社还有一个隐蔽的使命,便是向本国官府禀报所在国的重大谋划与举动。各国官府与商旅,都将这种消息来源称做“义报”。义报永远都是秘密的,官府不公开赏赐,义报之人也永远不会公然署名。因了这个缘故,义报便有了一个通例:由商社归总拟成密书,由顺路商旅送回。在战国之世,这是各国心照不宣的秘密,谁也不会因了这种秘密而限制商旅往来。毕竟,商旅周流财货,哪个国家也不能拒绝商旅。作为商人,则谁也不会因了这是义报而推委不做。毕竟,国家兴亡是天下大义,四海漂泊的商人也是有根的。因了这种种功能,商社便在事实上成了一国商人在他国的号令中心,仿佛一个国家长驻他国的民间“斥候营”。惟其如此,弱国穷国小国建造商社,便往往是国府暗中出一大半钱,商旅们只在名义上分摊一点儿罢了。但是,商旅众多、实力雄厚的大国商人们,却往往不愿国府染指商社建造,宁肯自己分摊。所为者何来?却也是说法多多,有人说是争个商家名节,有人说为了经商更少束缚,有人说为了不受官场争斗的牵扯,更有人说,是为了避开那些令商旅们头疼的义报。虽说是众说纷纭,但大国商社都是商旅自建,倒也是无一例外。魏国、楚国、齐国、秦国,还有现下的赵国,甚至是卫国与原先的宋国这等国虽弱小却有商旅传统的邦国,商社都是商旅们自建的。
  在所有这些有名的商社中,齐国商社最是威名赫赫。
  从春秋开始,齐国便是有经商风习的大国。管仲首创的“官府国营大市”,使齐国人学会了做买卖,从此商旅之风大开,齐国商旅遍布天下。到了齐威王时期,临淄齐市已经成了与安邑大梁齐名的赫赫商市。齐宣王后期又经苏秦变法,更加之齐国远处东海之滨,蹂躏商旅的大战几乎从来没有在齐国本土发生过,近百年的太平岁月,齐国人的财富几乎是眼看着蒸蒸日上,齐国商人便渐渐地超越了魏商楚商,成了天下举足轻重的商旅大国。
  虽则如此,咸阳的齐国商社却依旧是不显山露水,依旧是秦国迁都咸阳初期建成的那座很不起眼的六进庭院。说它独一无二,这几十年不变便是其一。当咸阳日渐成为最大的商市都会时,其他大国的商社都是翻修改建不断扩地,惟独商旅实力最雄厚的齐国商社,却依然静静地蜷缩在这条林荫覆盖的小街,不可谓不奇。但是,若仅仅是一成不变,齐国商社便也绝不会威名赫赫。
  齐国商社的口碑,是在商战中争来的耀眼光环。
  自春秋开始,华夏商旅便将商事买卖看作兵争一般,所谓“商家争利,犹如战场”,此之谓也。于是,便有了“商战”一说,便有了将兵器(刀)作为货币形制的匪夷所思的创举!便有了大商家以兵法谋略经商的种种奇谋神话。前如越国的陶朱公范蠡,后如魏国由商入政的白圭,便是以兵法谋略经商而致成功的鼻祖人物。进入战国中期,各国大商竞相涌现,楚国猗顿氏、魏国孔氏白氏、赵国卓氏、齐国田氏、郭氏等。商旅谋略更是汪洋恣肆蔚为大观,以致商旅子弟争相拜赫赫大商为师,修习商战谋略,直如名士学问家招收弟子一般。饶是如此,要将商家谋略学到手,却是比名士传授学问还要难。
  白圭曾说:“智不足以通权变,勇不足以临机决断,仁不能取予自如,强不能守定心志,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这便是说,一个出色商家,要比修习学问的士子多出了许多才智品德意志方面的苛求。
  老墨子是个不世出的学问大家,他将士子与商人做了比较,说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今日士子立身用命,尚不若商人用一布(钱)之谨慎。商人用一布,必求良材而买。士子用命,却多凭意气而缺乏深思明断,岂不悖哉!商旅漂泊四方,虽有关梁之难,盗贼之危,必为之!今士子坐而言义,无关梁之难,无盗贼之危,然而不为!则士子言义,不若商人计利之察也。”这个“察”,便是明晰坚定。如此解去,可知商旅之难,更可知成功商人之难。
  秦惠王时期,咸阳大市便已经成为天下商旅的逐鹿大战场。秦武王暴死洛阳,咸阳的山东商人们很是焦虑了一阵子,才酿出了那场六国联军压境时的逃亡风潮。可是,秦昭王即位后,秦国政局日渐稳定,更兼在河外一举战胜六国联军,秦国眼看是无可撼动的天下第一大市了。不管如何爱国,商人们毕竟是不能放弃买卖生计的。山东六国只剩下了一个齐国大市堪与咸阳抗衡,可齐湣王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要加征商人重税,临淄的商旅人气便也渐渐不那么火旺了。相比之下,秦国法令稳定,税制四十余年几乎没有变化,又以“柔远人”(善待远方商人)为宗旨,多方优待山东商人,一个尚商坊便是天下闻名。于是,咸阳便成了天下商旅趋之若骛的“热市”,非但各国大商云集咸阳,连小商小贩也纷纷涌入咸阳。恨秦国打败祖国也好,骂秦国“虎狼”也好,商旅们却都看准了秦国是个淘金之地,是上佳的商战大场,谁不占领咸阳大市,谁就将失去商界的一席之地。
  于是,各国的商旅精华便在咸阳展开了不流血的残酷争夺。
  开始十几年,是魏国商人占上风。魏国有地利之便,大梁距咸阳不过三日的牛车路程,货物运输路途短,便可以大大压低价钱,加之魏货器物制作精细,便压得他国商人喘不过气来。尤其是最要紧的粮食大市,几乎便是魏国独居垄断之利。其他诸如韩国的铁、楚国的丝绸珠宝竹器、赵国的马匹兽皮、齐国的海盐、燕国的苎麻丝绵,都只是份额很小的一席之地而已。后来,齐国商人便渐渐不行了。齐货路途远、货运难、价钱高,货物又单一,纵有诸般海鲜,牛车咣哩咣当走上半个月也变臭了。渐渐的,齐国商人便眼看要被挤出咸阳大市了。
  正在此时,苏秦在齐国变法,国府一力支持商旅们周流财货,将齐国器物运出去换钱,再将齐国缺少的外国器物运回来满足国用民需。也是风云际会,便在这齐商萎缩的时候,齐国却传出了惊人消息:商贾大家田氏,要将举家万金投入咸阳经商!说不清是谁的举荐还是商人公推,反正消息传开不久,一个年轻的田氏商人便到了咸阳,做了冷冷清清的齐国商社的总事。
  这个年轻的商社总事竟是不同凡响!一上手,他便将留在咸阳的几家齐商聚集起来,做了几笔大生意。先是向咸阳大运齐国干货,举凡干菜、干鱼、山珍诸般秦人喜好而又缺乏之物,都络绎不绝运来,价钱却是比他国同等货低了三成!接着便是请准国府,合商社之力,在东海之滨买下大片盐场晒盐,而后便将雪白的海盐大量运往咸阳。其时秦国的井盐全赖蜀地,出产很少,海盐更是没有,国府最是看重盐铁交易。齐国海盐大量涌入,竟是不用自己卖便被秦国官府高价全收。这个总事便又与秦国官府洽商,将秦国河西高原的皮货、秦川壮硕的黄牛、太一山与商於山地的药材等要紧的出关生意,都包揽了过来。运送海盐的牛车队返齐,便又满载着这些齐国缺货归来,秦国的齐商竟是两头热销,蓬勃大发!紧接着,这个总事又瞅准了秦齐交好,便请准两方官府,准许齐国商社独家经营双方进出的铁料与兵器。如此新招迭出,齐国商人在咸阳便大大的走红。五六年之间,齐国商社便是威名赫赫了。
  不长时间,一首商谣便在咸阳尚商坊流传开来:
  〖要得满钱 须得做田
  大吞大吐 商旅孙吴〗
  这个总事,便是在商战风云中崭露头角的“商旅孙吴”——田单。
  冯驩惊讶的是,这个田单的总事房里如何有鲁仲连的谈笑声?鲁仲连为何来了秦国?身为布衣名士,鲁仲连向来孤傲清高特立独行,连等闲王公贵胄都不屑一顾,田单纵是“商旅孙吴”,也毕竟是个商人,鲁仲连如何竟与他交好?
  “田兄,你却说说,这秦国会如何动手了?”屋中传来鲁仲连的声音。
  “这却难说。”低沉缓慢的语调,分明便是那个总事田单,“就大势说,秦国可能用兵的方向至少有三四处。然则,有一点却是明白:秦国不会与齐国开战。”
  “如此说来,冯驩游说便是成功了?”鲁仲连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正是。”田单声音却依然低沉,“秦国怕齐王发疯,便要保孟尝君。冯驩游说,正中下怀而已,仲连兄却不要高兴得太早。”
  冯驩听得心头一颤,脸便不禁红了。秦国将计就计,他如何便没有想到?惭愧!正在暗自内疚,却听孟尝君又道:“田兄莫非以为,秦国有其他用心?”
  一阵沉默,便听田单一声重重地叹息:“难说也!齐国如今是架在燎炉上烤了,六火熊熊,谁知道哪股火烧到要害呢?”
  “我看呀,秦国目下正忙中原,还不至于打齐国主意了。”鲁仲连的笑声很是清朗,“只要秦国不抬头向东海,齐国就有转圜。”
  “难说也!”田单又是一声叹息,“齐国已经病入膏肓,却是药石难治了,孟尝君一人有回天之力?”
  冯驩听得憋气,忍不住高声一句:“谁个如此沮丧?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便推开厚重的木门大步进了总事房。
  “冯兄果然在此!”鲁仲连起身大笑,“来,这是田单兄,见过么?”
  田单拱手微微一笑:“这位兄台入住商社时,与我打过一个照面,报名冯轼,对么?”
  “冯轼?”鲁仲连目光一闪恍然笑了,“那是化名了,这位老兄便是冯驩!”
  “啊,孟尝君总管,久闻大名。”田单似乎毫不惊讶,“请兄台入座。”说着便拿起小燎炉上的陶壶为冯驩斟上滚烫的浓茶,“太一山秦茶,剋食利水,尝尝了。”
  冯驩拱手笑道:“方才在廊下听得田兄一言,却是受益匪浅。然则田兄对齐国之评判,冯驩不敢苟同。田齐百年基业,目下又正在颠峰,虽有忧患,却是柱石犹在,说病入膏肓,田兄却是有失偏颇了。”
  “也是一说。”田单竟是毫无争辩之意,只淡淡一笑便不做声了。
  鲁仲连笑着岔开话题:“冯兄啊,我来咸阳便是要找你了。”
  冯驩一拱手便道:“仲连兄有事,但说便了。”
  “还是孟尝君了。”鲁仲连呷了一口热茶,“他不知道冯兄入秦,更不知道你是在为他复位谋划,只道自己闲居无事,便要去楚国找寻甘茂。因了不能预料你入秦能否成功,我当日也无法劝阻。我追你而来,便是想待秦国局势而定行止。如今大势已经明朗,孟尝君复位指日可待。我想还是我去楚国,孟尝君留在临淄稳定朝局为上。”
  冯驩接道:“仲连是说,要我既速回临淄,稳住孟尝君?”
  “冯兄果然精明。”鲁仲连一笑,“贵公子没受过摔打,一副忧心忡忡失意落寞的模样,如何做得大事?你早一日回去,他便早一日振作。”
  “孟尝君若已去了楚国,又当如何?”冯驩倒是着急了。
  “他若入楚,我便敦促他立即回临淄。”
  “他是找人,你如何能找见他了?”
  鲁仲连大笑:“找别人难,找孟尝君,我却最有办法!”
  “既然如此,我这便去樗里疾府辞行,完后星夜便走。”冯驩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鲁仲连喟然叹息一声:“田兄呵,我也该走了。”
  田单笑了笑:“走,到我那里,给你饯行。”
  “用得着么?”鲁仲连笑了。
  “走吧。”田单拉着鲁仲连出了总事房,打个响指,便有一辆篷车从屋后驶出。田单回身对总事房老仆吩咐道:“将先生马匹牵到老院后门。”说罢便拉了鲁仲连钻进篷车,放下车帘,篷车便辚辚出了商社。
  走得片刻,篷车便稳稳停了。鲁仲连下车,却见一条僻静的石板小街,一座厚实简朴的门厅,紫红色的木门竟是紧紧关闭着。田单笑道:“走。这是后门。”鲁仲连一番打量,恍然笑道:“前大门便是东海盐肆了?”“没错。这里才是我的基业。”田单说着走到门前“嘭嘭嘭”拍了三下,便见高大的门扇打开了一个小小天窗,一个人头一晃,厚重的木门便隆隆滑开。跨过一尺多高的青石门槛,便是幽深的门厅,过了门厅,迎面便是一道完全遮挡了视线的宽大影壁。绕过影壁,却是豁然开朗,一片青松苍翠池水碧绿的园林便涌入眼前,林中屋顶连绵,除了脚下的碎石甬道与那片不大的水池,竟是没有一片空地。
  “啊,盐铁重地?”鲁仲连笑了。
  “从这里进来的客官,你是第一个。”田单也笑了。
  绕过水池,又是一片松林掩映的石屋,过了松林石屋,又是几经曲折,才看到一道足有两人高的弧形石墙,转过墙弯,却看见石墙中凹陷出一个大圆形。
  “到了。”田单笑着,啪啪啪可劲儿拍了三掌,凹陷的石墙便隆隆滑开,显出了一道可可与人等高的石门,“请吧,愣怔甚来?”
  “神秘兮兮。”鲁仲连打量一番,“经商便是如此这般了?”
  “人各有法。”田单笑着,“这里是账房,也是金库,自要隐秘些了。”
  “我看呀,你能做将军打仗了。”
  田单悠然一笑,摇摇头道:“将军留给你做吧,我只要做天下第一大商。”
  这座小庭院甚是奇特,三排房子紧密连成了一个“工”字形,一色由山石砌起,竟是只有一人多高。鲁仲连道:“一半在地下?”田单点点头:“果然是将军眼光了。来,东厢是我的书房。”说着便推开右手突出墙面上的一道木门,踩着石级下到了屋中。鲁仲连跟进一看,却是一间敞亮宽大的厅堂,两面石板书架堆满了各式竹简,北面墙上却镶嵌着一副五六尺长两尺多宽的特大竹制算器,算器格框中的一片片竹算子(筹码)穿在一根根光滑细亮的竹柱上,竟是清晰可见;南面墙上却斜挂着一口长剑一支长矛!鲁仲连不禁噗的笑了:“如此书房,也是天下独一份呢。”田单也笑了:“这叫因地而异,没有你那大书房,却教我如何清雅了?”鲁仲连笑道:“看你这锃亮的长矛,忒大的算器,便知这是商家重地,讲究个实用,你倒何曾想要清雅了?”
  田单笑笑,手向门后伸了一下,便听叮咚一声铜铃响,一个清秀的小童便站在了高高的门口。田单吩咐道:“云子,尽速整治两案酒食送来。”“俺这就来。”小童脆亮地应了一声,便不见了身影。片刻之后,小童飞步进来,竟是轻捷得没有脚步声一般,两三个来回,两张大案上已经是酒食齐备:一陶盆,一铜爵,一木盘,盆中是热气蒸腾的炖羊腿,盘中是黄亮亮的舂米饭团。
  田单举爵笑道:“来!临淄老酒,干了!”
  “咸阳有临淄酒,难得!干!”鲁仲连大是高兴,举爵向田单一照,便汩地一气饮干,“田兄,我从楚国回来时,还来咸阳找你,带楚酒来!”
  田单微笑摇头:“那时啊,我却不定在咸阳。”
  “我等你回来。左右这里是你的命根。”
  “还是听我的信再定。”田单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归期难说了。”
  “好,那便等你音信了。”鲁仲连一顿,“哎,你要撤出咸阳?”
  田单默然片刻,摇摇头:“没想好,不好说。”
  鲁仲连知道田单多谋深思,未断之事轻易不开口,便也不再多问,只是饮酒谈笑,不消一个时辰,两人便将一桶临淄老酒扫尽。鲁仲连便笑着站起身来:“田兄,我要走了。”田单一笑:“走吧,我送你出门。”上得书房,便见那个小童捧着什么物事站在门口。田单接过笑道:“仲连,这是一百老齐金币,打成了一条皮带,你便系在腰间,多了你也累赘。”鲁仲连大笑:“好一条腰带!系上了!”说罢展开,却是一条打造十分精致的牛皮宽板带,两面全是密匝匝的小袋,一袋塞一个金饼,沉甸甸鼓囊囊,上得腰间竟是平添了几分威武。
  “好!”田单打量笑道,“苏秦佩六国相印,便是这般气象么?”
  鲁仲连大笑一阵:“金不压身,便学一回苏秦,走!”出得后门,老仆已经牵着刷洗喂饱的骏马在等候。鲁仲连拱手一声:“后会有期!”便上马去了。暮色之中,马蹄如雨,田单竟是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回到石屋小院,田单便下到中间大屋。这是一间整洁宽敞而又略显幽暗的大厅,两位须发花白气色矍铄的老人各坐一张大案,面前摊着竹简,右手拿笔,左手却飞快地拨弄着算器中的竹算子。田单轻轻咳嗽了一声,两位老人竟是没有抬头,细长的手指竟是依然飞快地拨动着算子。田单拱手笑道:“靖郭先生、槐里先生,请先停得片刻,我有话要说。”
  “见过总事。”两位老人几乎是一齐抬头拱手,说话的却只有那个更显清瘦的老人。
  “槐里先生不见好转么?”田单打量着那个不说话的老人,关切地问了一句。
  “总事的药,他吃得月余,已经能听见高声说话了。”靖郭先生笑了,“重听难治呢,好在槐里兄笔快手快,精通《周髀算经》,足以补重听之失了。”
  田单看着须发雪白的槐里先生,突然高声道:“两位先生是田氏功臣!没有槐里先生之精实算计,便没有田氏今日基业!我要再延名医方士,治好槐里先生!”
  “总事过奖了。”槐里老人一笑,抱拳一拱,声音竟是生涩谙哑得令人心痛。
  靖郭先生笑道:“总事有事,尽管吩咐。老夫与槐里兄揣摩了一套手语,我给他打,方便得很呢。”
  “这法子好!”田单眼睛一亮,踱着步子边思忖边说,“大势可能生变。田氏部族在齐国的大宗田产商铺,须得秘密变卖;在大梁、邯郸、郢都、蓟城的商铺与作坊也要秘密处置,每城只留一座酒肆做招牌;而后,将所有的秦半两都兑成黄金,山东六国的钱币,则一律兑换成秦半两。全部金钱,咸阳留三成,郢都留五成,临淄留两成。咸阳之钱周流买卖,临淄之钱应急族人意外。郢都之钱,全部秘密封存,非我下令,不许以任何名目动用。两位先生,明白没有?”
  靖郭先生两只细白瘦长的手飞快地翻动着,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手语打完,却是沉重地一声喘息:“总事啊,目下各方投金都将有大利可获,骤然削价变卖,实在可惜也!”槐里先生却是满脸胀红,嘭嘭拍着书案磕磕绊绊道:“总事,至少秦,秦国太平无事,好,好个大利市,三成钱周,周转得开?楚国,商家死地,五成钱封封存再那里,不不是商家大忌么?总事莫莫非不不想经商了?”
  田单一声叹息:“未雨绸缪,心动也!其中原由,一时说不明白。就是如此了,半年之内,便要办妥。还是靖郭先生全盘操持,槐里先生抱大账。”竟是深深一躬,“田氏若得保全实力摆脱危难,两先生便是不世大功。”说罢便大步匆匆地上去了。
  两个老人正在相对愣怔,田单却又匆匆下来了:“靖郭先生,有件事方才忘记了:立即在咸阳铁作坊秘密定制一百副车轴套头,要精铁打造,外形如矛头。”
  靖郭先生惊愕得张大了嘴巴,竟是忘记了对槐里先生打手语。
  【四 大型兵器尽现蓝田大营】
  田单万万没有想到,他还没有来得及变产聚钱,一场大战竟在立冬这天开打了!
  这场神仙难料的突兀战火,便是白起与魏冄精心谋划的攻魏突袭战。
  咸阳宫君臣四人商定大计后,白起埋头三日,拟就了一份《夺魏河内战事书》,详尽罗列了关于这场战事的大关节。他没有将这份谋划书直呈宣太后与秦昭王,而是先来找丞相魏冄商议。魏冄正在与几名相府属吏商议调集粮草的分路协同,见白起到来,便立即散了会商,请白起到书房密谈。白起径直从大袖中拿出一个羊皮纸卷:“丞相请过目。”
  魏冄展开羊皮纸,条缕分明的大字赫然入目:
  〖夺魏河内战事书
  臣白起启奏:山东大乱,秦国当出,楚魏两国皆为我兵锋所指。据实揣摩,首战当从魏始。魏国乃大秦夙敌,且两相毗邻,利于突袭。若能一战大胜,非但富我府库,且使我根基伸展于函谷关外,震慑山东,使之在我对楚开战时不敢驰援!为此,臣拟尽速大举攻魏,方略如左:
  其一,破天下常规,立冬开战,以收出其不意之效;其二,用兵河内,夺魏国故都安邑等数十城,将魏国一举压缩于河外;其三,此战举兵十万,步骑各半;
  其四,此战主旨,突袭拔城,诸般攻城器械所需良多,请拨王室尚坊工匠若干,以增军营快速修葺之力;其五,此战最迟一月决之,不可旷日持久,暴师他国;其六,夺地不守,劳师无功。臣请作速调遣干练守吏若干,并酌量征发义兵,夺一城守一城,设官建制,化为秦土。班师之日,即是大秦河东郡设置之日!
  少上造国尉白起顿首〗
  魏冄“啪!”的一拍书案,霍然站起:“好个白起!大手笔!”竟拿着那张哗啦做响的羊皮纸在厅中大步疾走了好几圈才转过身来,“我看可行!此中细节你我再计较一番,便可呈送秦王太后了。”
  “白起想请丞相连署上书,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功劳分我一半?”魏冄便有些不悦,“白起啊,老夫纵然强横,可还有立身之规。”
  “我只是想,如何能使太后秦王更有信心而已。”白起笑了,“丞相若对此战踌躇,连署自然也就作罢了。”
  魏冄哈哈大笑:“糊涂糊涂!如何连这一层也忘了?”说着便大步走到书案旁,提起大笔一看便又是一阵大笑,“我说呢,你这名字前如何这一大片空白?好!插在前边。秦王若不赞同,有老夫说话!”
  “丞相有担待,白起便有信心。”
  “打仗你是行家,老夫能做的,只是替你抱后腰!”魏冄摆摆手,“不说这些废话,来,再仔细核计一番,县令、文吏、工匠、义兵、铁料、木料究竟要得多少?秦王少不更事,太后可是心细如发呢。”白起一声答应,便欣然说了自己的诸般估算,两人直商议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天将暮色,白起匆匆走了,魏冄便立即命书吏将方才开列项目数字誊清刻简,自己趁机草草用了晚饭,便带着两份书简跳上轺车直奔宫中去了。
  三更方过,白起正在书房与国尉府属吏核计府库存储的攻城器械,魏冄却匆匆赶到,未及入座,便是大手一挥:“行了!着手吧!除了打仗,一切事情老夫给你办。国尉府这摊子,你还没我熟呢。”白起精神大振,一拱手道:“好!我便去蓝田大营,国尉府便交给丞相了!”说罢竟是立即举步出厅。魏冄连忙起身赶到廊下,笑道:“急个甚来?你得给老夫个话:荆梅姑娘来了,让她去找你,还是暂住咸阳?这是太后特意叮嘱,却不是老夫饶舌。”白起想也没想便道:“大将入军,无会家人,这是军法。她若来了,在这里住几日等我便了。”魏冄便道:“知道了。你放心去吧,有人照拂她。”白起一拱手:“告辞。”便大步匆匆出了庭院,片刻之间,便闻前门火霹雳一声嘶鸣马蹄如雨,竟是渐渐远去了。
  魏冄站在廊下,却是不禁对着茫茫星空深深一躬:“天降良将如斯,大秦庶民之福,社稷之福也!”转身大步走进书房,“啪!”地将一张大羊皮纸往书案上一拍,“都给我听了:旬日之内,务必将开列项目调集到所列地点,但有延误,国法问罪!”
  “嗨!”吏员们竟是如军营将士般喊了一嗓子。
  却说白起快马东去,到得蓝田大营,天色堪堪露出鱼肚白色。进得中军大帐,白起便立即风卷残云般饱咥了一顿随时现成的军食——两个冰凉的黄米饭团与两大块酱牛肉,又咕咚咚灌了一皮袋凉开水,便立即下令:“聚将鼓升帐!”
  片刻之间,便闻帐外马蹄如疾风骤雨,甲胄锵锵脚步嗵嗵,二十六员大将便铁柱般矗在了大帐之中。白起一如既往地站在帅案前,拄着那口十五斤重的铁鹰剑,神色肃然道:“奉秦王诏命:一月之后,我军将要打一场大仗!今日我发四道将令:其一,蓝田大营四周出入口立即封锁,着行人商旅绕道三十里之外,不得接近军营!此令由斥候营担当。”
  “嗨!”斥候营总领樗里狐高声领命。
  “其二,蓝田大营的冲车、云梯、弓弩等一应攻城利器,务必于两旬之内查检修葺完毕,同时将咸阳尚坊派来的工匠整编入营,确定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有五名工匠随时跟随!此令由蓝田将军担当。”
  “嗨!”已经是华阳君爵位的蓝田将军芈戎肃然领命。
  “其三,步军此次全数出征!一月之内,务必精熟各种攻城利器,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派定三拨技艺娴熟之士兵,确保能轮换猛攻!此令由步军主将担当。”
  “嗨!”听说步军全数出征,须发雪白而又精瘦黝黑的步军大将山甲亢奋异常,一嗓子竟是分外锐急。
  “其四,此次大战,出兵在十万之内,各军务必于两旬之内遴选出战精锐,届时全军精选,谁准备最精到,谁便出战!”
  “嗨——!”全体将领一声齐吼,大帐中竟是嗡嗡震颤。秦人本来就崇尚军功,商鞅变法奖励耕战之后更是以军功为立身根本,一听要遴选参战,大将们便先自热血上涌,生怕自己被留在军营不能参战。
  聚将之后,蓝田大营立即紧张忙碌起来,夜间也是军灯大亮。骑兵各营先忙着勘验战马,十多名畜医忙得满头大汗,骑士们也是分外紧张,跟在畜医身边团团转,生怕自己的战马被畜医按上一个大大的红“病”字木印;接着便是勘验马具兵器,举凡马身鳞片铁甲、马头护甲、鞍辔肚带马镫、弓箭长剑,都要一一被军营工师验过,稍有瑕疵暗伤,便立即换下或送到工匠营修补;最后便是遴选骑士,伤病未愈者先一律裁汰留营疗伤,二十岁以下与四十岁以上的非将官骑士也被一体留营,余下的精壮骑士再一一品评遴选,竟是没有一个骑士愿意留营,一片慷慨激昂,搞得骑兵主将嬴豹大皱眉头。步军各营则是另一番忙碌景象:从军械库拖出各种大型攻城利器,工师讲解、士卒与器械重新编伍、反复操演,竟是没黑没明的折腾起来。与此同时,魏冄督导的各路车马也纷纷赶来,冲车、耧车、弓弩等种种攻城器械络绎不绝地运到,咸阳尚坊的三百名高手工师也随车赶来,整个蓝田大营竟是热气腾腾,毫无冬日萧瑟气象。
  这一次,白起亲自坐镇步军,一一校验步军对各种大型器械是否真正精熟?
  战国之世,攻城器械已经很是齐备,举凡被后世视为“无敌利器”的大型器械,大体都已经用于实战。但是,由于步骑野战刚刚成熟,其势正在方兴未艾,列国大战便多以郊野决战的方式进行,纵然攻城,也往往是一城两城,且主要是敌方的都城或军辎重地,真正的以一个区域的数十城为目标的大规模攻城战,还从来没有过。正是因了这种状况,寻常大军野战,都不携带大型攻城器械。尤其是秦军,长期以来的大战,大多是与六国合纵大军的对阵野战。当年司马错奔袭房陵与巴蜀,打得也不是攻城战,而是野战突袭,先灭敌主力,而后迫使其逃走或投降。这种战事经历,便使秦军对大型攻城器械必然有所陌生。
  河外大战后,白起雄心陡长,敏锐察觉到秦国大举东出的时机已经到了眼前。就在他被擢升为国尉后的第一时刻,也就是他回郿县的那个晚上,他便向国尉府发出了第一道命令:三日之内,查清所有府库的攻城器械!
  及至匆匆回到咸阳,国尉府长史立即给他送来了一卷清单,赫然开列着:
  〖秦国军辎库五座,攻城器械主存栎阳,大体完好,良工修葺后可用。
  数目如左:
  冲车共三十二辆:轒轀十二辆 木牛车二十辆
  耧车八辆:巢车四辆 望楼车四辆
  礟车三百座
  飞弋连弩百二十座 蹶张弩五千 臂张弩一万(三千在军)
  猛火油八千桶〗
  正是心中有了底数,白起才精心谋划了这场一举夺取河内的攻城大战。
  对于战场,白起的精细是惊人的。他从来不以敌方有各种缺失而掉以轻心,宁可以敌方强大为既定事实,周密做好各种准备。目下,他首先要解决的,便是步军将士全面精熟这些久违了的大型器械。这种大型器械的使用,难处不在技巧,而在协同配合。因为这些器械中除了臂张弩与蹶张弩是单兵操纵,其余每件都是数十数百人协同发力,但有凌乱,便大失威力。一辆冲车,车上甲士连同推车冲锋的士卒,至少百人以上;一辆发石礮车,需八十余人在一瞬间同时猛力拉绳,加上运石与保护,几乎便是两个百人队。如此等等,若无严格操演,必定是器为人累,说不定还窝了大军战力。
  白起有底的是,秦国新军自练成以来,无论是商君、车英,还是司马错,每一位统兵大将都注重训练结阵配合的战法。其根本原因,便在于秦军兵力始终处于劣势,必须依靠快速灵动的整体配合,才能战胜每次都多出数十万兵力的六国大军。于是,秦军便有了整体结阵协同作战的传统,无论是骑兵步兵,只要不是单兵,都有一套长期形成的在各种情势下作战的大阵法小阵法。正是有了这种传统,如今在一个月内要使步军以大型器械为中心,练成一套行之有效的破城战法,才成为可能。
  虽则如此,白起还是亲临步军,亲自看亲自做,仔细品评每一样利器的威力,与将士们一起商讨如何做得更好。白起出身行伍,对步兵骑兵的每一种技艺、战术、战法,几乎都是炉火纯青,更兼天赋异禀性格沉稳,每种战法都能更上层楼,提炼出更加切合实战且威力显著提高的战法。也正是这个原因,白起虽然年轻,但在军中却是深得将士敬重与信任。他亲自坐镇,士卒非但不拘谨,反而是士气更为高涨。
  大校场摆满了各种大型利器,一色的精铁打造,当真是赫赫壮观。
  第一便是这冲车。冲车是古老的攻城器具。西周做殷商诸侯时,周文王攻打崇氏邦国,便是用了冲车,才攻克了那座坚固的石头城。到了战国之世,冲车已经变成了以精铁制造的重型利器。实际上,冲车便是一种变形战车,轒轀、木驴、木牛车,都是冲车的一种,大体都是铁铸车篷,铁铸车辕,下装铁轮,内藏甲士推动,猛烈冲击城墙!
  其次便是耧车。耧车是攻城时用的瞭望车,车顶高悬望楼状如鸟巢,时人便呼之为“巢车”。后世《通典·攻城战具篇》记载的巢车形制用途是:“以八轮车上树高竿,竿上安辘轳,以绳挽板屋上竿首,以窥城中。板屋方四尺,高九尺,有十二孔,四面别布,车可进退,环城而行。”实际上,便是攻城指挥车。这种耧车在春秋时已经普遍使用。晋楚鄢陵之战,楚共王与太宰伯州犁同登耧车瞭望敌城,便是留下来的一段佳话。最大的巢车可以高达十余丈,比寻常的城墙还要高出许多,也便被人称为“云车”。
  巢车之外,更有望楼车。望楼车稍矮,高约五六丈,可是形制简便,只在四只巨大的铁轮上树立一根高杆,杆顶部装上固定的望楼即可。寻常小城堡,此等望楼车足以居高临下了望并队攻城大军发布号令。
  其三便是礟。这“礟”,实际上便是发石机。其形制类似井边吊水的桔槔,高约三丈的礟柱或埋在地中,或架在礟架上,礟柱顶端是极富弹性的梢料,称为“礟梢”,少则两梢,多则十二梢,礟梢越多,发石便越重越远。《范蠡兵法》云:“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二百步。”这便是单梢礟与双梢礟。在实战中,单梢礟得数十人,双梢礟得百余人,合力猛然拉动绳索,将装置在长竿礟梢上的大石弹射出去,砸向城墙或守军。若有几百座礟密匝匝排在城下,一齐发射十多斤与二十多斤重的大石头,当真是威不可当!现下白起有三百座礟,已经足以威慑任何城池了。
  其四便是飞弋连弩。弋者,以绳系矢而射也。寻常时刻,箭射出去是不能收回的,此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袖箭、短箭犹可,若是精工制作的长箭,便有点儿可惜,仅那良木箭杆、精铁箭簇便大是难得。后来,聪明的军营工匠们就制作出一种带绳子的长箭,射出去后如果未中,便能收回这支箭再用。这种带绳飞箭便叫做“弋”。在殷商时期,弋仅仅是狩猎射鸟的兵器,到了春秋战国,能工巧匠们便渐渐将“弋”做成了一种机发大箭,发射机架固定在地,数十人推动绞车才能上满弓弦,可射出一丈长的巨箭,敌军城楼、铁甲、楼撸、盾牌、壁垒等,尽可一箭洞穿!更神妙的是,这种费工费料的大箭尾部带有绳索,一发不中,便有辘轳绞盘曳回再用。善于兵事的墨子将机发大箭叫做“弋射”,军中则呼之为弩。
  弩是弓箭的革命。弓箭纯粹依靠人的膂力张弓射箭,要在强力拉弓的同时瞄准,引弓延时太长,人力便难以支撑。《射经》记载:九斤四两为一个“力”,十个“力”为一石,最强的神射手可开十石硬弓,射到将近二百步。但是,以人之膂力,开弓后不能长时间的引而不发,瞄准时间很短促,长箭射到五六十步之外,寻常便很难有准头。实战之中,这种膂力弓箭便只能近距离的射杀人马,而不能对城池壁垒铁甲坚盾等造成杀伤。
  弩却不同。《吴越春秋》云:“弩生于弓。”其发射道理是相同的。但弩是装有延时机关的大弓,依靠的是脚、腰、膝的更大力量张弓,机发弩更是集数十人、百人之力以绞车张弓上弦;上弦后便有固定机关先将箭扣于弦上,而后从容瞄准,同时齐射。如此一来,长大锐利的破坚巨箭便应时而生,攻坚战力大是精进。兵法经典多有记载,强弩大箭威力惊人!强弩但发,“箭如车辐,簇如巨斧,射五百步!”一丈长的巨箭,箭杆便如粗大的车轮辐条,至少粗过寻常人的胳膊,箭簇便如巨大的战斧!如此比一支勇士长矛还要长大锋锐的兵器,挟万钧之力呼啸而来,何物不能摧毁?
  大型的机发连弩较为笨重,便有了单兵操作的强弩。轻兵奔袭或埋伏作战,便多用单兵强弩。当年的齐魏马陵之战,孙膑伏兵万弩齐发射杀庞涓,说得便是这种单兵强弩。单兵强弩又分两种:一是用手臂开弓,称为臂张弩;另一种是用脚踩开弓,称为蹶张弩。臂张弩开弓重量有限,不如蹶张弩威力大,所以单兵强弩便渐渐地变成了以蹶张弩为主。
  战国中期,韩国的弓弩制作名气最大,谿子、时力、距来、少府四家弓师制作的强弩射程都在六百步之外。以致苏秦说:“天下强弓硬弩,皆从韩出也。”但是,随着韩国衰落,韩国工匠们在秦国激赏移民的法令吸引下,也渐渐地随着山东商旅流入了秦国。咸阳的官营作坊打造强弓硬弩的技艺便日新月异的超出了。目下蓝田大营排列的万余弓弩,便全数为咸阳作坊打造。
  最后便是这八千桶猛火油。猛火油,便是后人所说的石油。这种可以猛烈燃烧的物事,春秋战国时名称颇多,石漆、石液、石脂水、石脑油、猛火油等等,不一而足,有人干脆叫“可燃之水”。战国时,秦国河西高原的高奴是天然猛火油渗流最多的地方,所以秦国的猛火油可说是得天独厚。当时,这种物事还派不上更多的用场,除了当地人盛来烧火煮饭,便是军营取来装桶密封,一则在阴雨天行军扎营时引火野炊,更要紧的,则是用来做火攻之物。但有攻城大战,抛出万千渗透猛火油的木棒,射出万千急燃不灭的火箭,一齐扑向城头城门吊桥壕沟等要害处,便会燃起漫天大火,实在是抵得上千军万马。
  魏冄办事如霹雳猛火。白起刚到蓝田三日,一队牛车便星夜运来了囤在咸阳府库的八千桶猛火油。对于一次大战来说,这是最富裕的准备了。
  这些大型利器在秦军中是第一次集中操演,将士们亢奋异常,惟恐不能熟练操持技巧而被临阵裁汰,竟是不吃不喝不睡地守在大校场反复演练。步兵主将山甲更是老而弥辣,火暴暴地来回巡查,旬日之间便嘶哑了声音红肿了眼睛。白起大急,严令全体将士按照统一号令操演,违令者立即裁汰!这才制止了步军将士无休止地疯狂操演。
  十月初大校,竟是人人娴熟个个精通,无一士卒因器械原因被裁汰。
  【五 冬战河内 狂飙拔城】
  隆隆聚将鼓又一次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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