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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_1

_31 孙皓晖(当代)
  在子兰看来,这明摆着便是将楚军看作废物,将子兰的统帅权力变成了无足轻重的留守,将楚国的合纵盟主地位一笔抹煞。虽然不满,但基于方才难堪,子兰却不想第一个反对。在苏秦看来,这确实是一个极具才华的构想,不禁很是赞赏这位燕国亚卿。但想到自己毕竟不通兵家,不能首肯,便等着别人说话。在四大公子看来,谋划是不错,实行起来却很难:譬如魏国派出的只是五万步兵,且主要守在敖仓要道,主将晋鄙则是墨守成规唯君命是从的那种人,要按子之战法,魏国就要增兵换将,否则不可能攻下崤山重地;然则要增兵换将,必然要大费周折,大敌已在眼前,如何容得你从容周旋?赵将肥义本是很有胆识的军中干才,却也虑及赵国派出的步兵不足以奇袭作战,而要调来防御匈奴的精锐骑兵,又绝非他说了能算,便也缄口不言。田间、晋鄙、韩朋,则都是平庸之辈,难置可否。如此等等,一时间大帐中竟无人呼应。
  “信陵君,还是你来说说吧。”苏秦瞅准了最合适的评点者。
  信陵君没有推辞,慨然一叹:“子之将军之谋划,确是上乘战法!六国若能如此分头攻秦,何能有得今日?然则,以联军实情而言,谋划虽好,却是极难实施。精编大军、增兵换将、粮秣辎重、探察地形、预备乡导、更换兵器,凡此等等,牵涉六国,皆非旬日之功。秦军便在眼前,张仪司马错容得我等半月一月?”说着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为今之计,只能就目前军力,谋划可战可胜之法,忠于职守,克尽人事,岂有他哉!”
  “噢呀,信陵君,你就说如何打了?”
  “对呀,好赖也是四十八万,怕他个鸟!”孟尝君粗豪的骂了一句。
  “姊夫但说,我听你的!”平原君立即毫无保留的敞明了与信陵君的坚实纽带。
  信陵君笑道:“武信君、子兰将军,无忌以为:既不能奇计取胜,便当同心协力,战阵对之。具体战法,仍当以子之谋划为根基,略做变通而已。决战之日,子兰将军率楚韩大军居中成阵,魏齐大军从西面进攻,燕赵大军从东面进攻;三路大军成犄角之势,相互策应,即或不能大败秦军,也当将秦军压回函谷关!”
  “好!简单易行!”孟尝君立表赞同。
  “噢呀,那可是要立即变动军营位置了。”
  子兰豁达的笑道:“只要能打胜仗,军营变动何难?”
  子之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便不再说话了。
  “那就如此这般了,我看可行!”平原君说得果断利落。
  肥义道:“还是六国丞相定夺吧,六国联军听凭号令!”却分明没有将子兰放在眼里。
  苏秦看看无人争辩,便道:“信陵君与子之亚卿的谋划,合我军情,甚是妥当。若没有歧见,便请子兰上将军发令吧。”
  子兰心中顿时塌实,对苏秦拱手一礼,便走到帅案前肃然端坐,发下令旗令箭,限令五国兵马在明日内移营到位:魏齐大军于楚军西北扎营,燕赵大军于楚军东北扎营,韩国兵马在楚军西侧并立扎营;三营各推进三十里,于函谷关外形成犄角阵势!
  号令完毕,已经是明月东升。苏秦一行出得楚军大营,走马沿着大河东来,却没有丝毫的激动兴奋,河水滔滔,马蹄沓沓,竟是没有一个人说话。良久,却听孟尝君哼起了古老的战歌,伴着呜咽的大河涛声,竟是分外的沉重忧伤。人们怦然心动,便跟着哼唱起来。古老的战歌被涛声马蹄声搅成了无数的碎片,弥漫在清冷的月光下,散落在萧瑟的古道上:
  〖我车既攻 我马既同
  弓矢既调 王师既征
  萧萧马鸣 猎猎旆旌
  披坚执锐 烈士大成〗
  【三 河内大战 张仪偏师袭敖仓】
  函谷关的中军大帐彻夜通明,探马如梭,军令声声,一片紧张忙碌。
  第一次置身大军之中,张仪竟是分外振作。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以丞相之身参赞军机,只是如饥似渴的观察着大军运行的每一个环节,品味着,感悟着,甚至在短暂的睡梦里也揣摩着自己的心得。身为军旅家族的后裔,张仪少年时候便对沙场征战充满了向往,对兵家名将更是奉若神明,在莽苍苍的王屋山,当老师第一次问他欲操何业时,张仪毫不犹豫的回答:“兵家。”可老师却说他“命中乏金,入军必败”,派他与苏秦专修了纵横之学。虽则如此,张仪对兵家的向往与对铁马生涯的兴趣却没有稍减。今日如愿以尝,自是精神抖擞,处处刻意揣摩。在中军大帐,他对司马错频繁的调遣命令从不过问,只是看,只是想。
  目下,张仪便觉得司马错集结大军的方式,与他所想象的竟大是不同。
  秦国共有二十万大军。依张仪所想,如此关乎连横成败的大战,自然要聚集全部重兵到函谷关外决战。可从咸阳赶到蓝田总帐调遣大军时,司马错却将秦军分成了五支:西部大散关与陈仓要塞留守一万,东南武关留守一万,这两万留守军全部是步兵;蓝田大营驻扎四万,全部是精锐铁骑;其余十四万大军分为三支:第一支主力大军十万,步骑混编,全部开出函谷关扎营;第二支步骑混编两万,秘密开进崤山东南部河谷扎营;第三支两万,全部精锐铁骑,秘密开进函谷关外大河南岸的山谷中扎营。司马错严令:“两日之内,各军务必到位扎营!除函谷关大营,其余各部务求驻扎无形,绝不能被敌军觉察!”
  晚来更深,明月高悬在函谷关箭楼,刁斗声声,山塬倍显幽静。张仪布衣散发,悠闲的踱进了中军大帐。司马错笑道:“丞相好洒脱。请坐了。”张仪笑道:“入得将军帐,方知军旅事,张仪特来讨教一二了。”司马错坦然笑道:“丞相不明,但问便是,何敢言教?”
  “西南无战事,何以留守两万?”
  “战国多突发之战,我能袭敌,敌亦可袭我。有险无守,天堑也是通途。此所谓有备无患也。”
  “既有留守,何以尽皆步兵?”
  “固守险关,步兵强于铁骑。一旦遇袭,我唯固守,步卒足矣。”
  “关中无事,何留四万铁骑于蓝田?”
  “凡大战,必有不测之变。四万铁骑居关中,专一策应不测之危,是为万全。”
  “崤山河外两军,何能做到驻扎无形?”
  “六国军营难以无形。秦军独可:熟肉干饼,不起军炊。”
  “以十万当四十八万,若敌军山海压来,何以应之?”
  “函谷关外山塬,堪堪容得二十余万兵马驰骋,敌方若人海而来,必自为鱼肉。”
  张仪哈哈大笑:“啊,不想竟是如此简单,却害我好生揣摩。”
  司马错笑道:“凡事明则简单,不明则奇诡。譬如连横之先,举国困惑,丞相一旦敞明,岂不也很简单?”
  “言之有理!”张仪慨然拍案:“道理虽简单,事中人却多有迷惑。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却非天才不能为之也!当年房陵之错,不正在于有险无守么?”
  “丞相悟性,令人佩服!”司马错拱手笑道:“我倒是正要求教丞相:六国总帐多有英才,他们可能如何谋划?”
  张仪:“六国总帐以苏秦与四大公子坐镇,此所谓总帐五魁。总帐之下,是六军统帅子兰,再次是五国主将。论兵家才能,总帐五魁大体与张仪不相上下,都是半瓶水。其中惟有信陵君通晓兵法,然此人遭魏王嫉妒,却是从来没有提兵战阵的阅历。至于上将军子兰,更是拘泥成例的贵胄公子,既无军旅行伍之锤炼,更无统帅大军之才能,唯知弄权而已。此人为帅,不能服众,只能生乱。下余五国主将,三平两能:三平庸者,晋鄙、田间、韩朋,两能者,肥义、子之。肥义虽能,职爵却低,又兼依附平原君,只能以平原君马首是瞻,不会出谋。子之位高权重,又是燕王心腹,建功心切,最有可能出谋划策。归总而论,信陵君与子之是左右战阵大计的两个人物。”
  “丞相以为,六国大帐会生乱么?”
  “生乱必不可免,然有苏秦在,不会乱得没有头绪。”张仪踱步思忖道:“两个人物能拿出甚个妙计?我却是若明若暗,想不清楚。”
  “其实,丞相已经说清楚了。”
  “噢?我说清楚了?”张仪大笑摇头:“如何我却还在雾中?”
  “计自人出,人必有本。”司马错微微一笑:“子之是与胡人作战的能将,所谋必不能离开骑兵。骑兵所长,在于快速奔袭。若子之谋我,必不在正面硬仗撑持,而在袭我北地与崤山,使我首尾不能相顾,然则也有一难。”
  “难在何处?”
  “燕国派兵六万,骑兵却只有一万。若要奔袭,须得增加魏国铁骑。而魏国又恰恰没有派出骑兵。丞相以为,六国重新增兵甚或换将,有可能么?”
  “断然不可能。”张仪一挥手:“六国成军,乃利害算计之结果,谁肯以一将之谋乱格局?”
  “如此我便塌实了。”司马错舒了一口气:“无奔袭之危,下面的棋便由不得他了。只是,司马错要有求于丞相了。”
  “噢?要我做甚?说便是了。”张仪一下子兴奋起来。
  司马错低声说了一阵,张仪哈哈大笑:“好!我张仪便真洒脱一场!”
  军师大帐便在中军大帐旁边,张仪回帐一说,绯云便高兴得跳起来收拾。嬴华却直愣愣道:“你真要领军?”张仪笑道:“还有假么?快去收拾甲胄吧。”嬴华道:“可知秦军军法,无端败军者斩?”张仪道:“无端败军,自要斩首。却与我何干?”嬴华急红了脸:“别装糊涂了,不是战阵之才,何须无辜涉险?”张仪笑道:“樗里疾老调,君上都没赞同,还说个甚?”嬴华道:“正是君上严令:我必须保护你安然无恙。”张仪揶揄笑道:“那就整日价睡大觉完了。”嬴华又气又笑:“秦军将领多得是!”张仪笑道:“然则,谁有我熟悉河内?”说着拍拍嬴华肩膀,慨然高声道:“有如此大军,如此统帅,如此谋划,我张仪竟连走马战阵的胆识也没有,何颜对秦国父老?何颜居丞相大位?”嬴华默然片刻,粲然一笑:“好!随你了。”便进了后帐。
  片刻之间,嬴华绯云出帐,看着帐中铁塔也似的一条大汉,不禁相顾愕然!原来张仪已经披挂整齐:头上一顶带护耳护目的无缨铁盔,身上一副大护肩的将军铁甲,脚下一双牛皮铁头战靴,手持一口越王吴钩,张仪本来就身躯伟岸,一身黑色铁甲上身,双眼在护目小孔中晶晶发亮,加上弯月形吴钩,在灯下无声矗立竟是威猛可怖!
  猛然,嬴华绯云咯咯笑做一团:“吔!活活一个江洋大盗了。”绯云笑得打跌。
  张仪这身披挂,却是秦军的战将铁甲,全副重量达六十余斤,若加上弓箭兵器连同干粮干肉,当在百斤以上。仅此一点,便可知做秦军猛将之难。张仪此刻铁甲上身,顿时涌出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快感,竟大是畅快。听得两人笑声,张仪拱手道:“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了。”嬴华绯云更是笑得不亦乐乎。
  “噫!你如何不披挂自己的上将甲胄?也轻便点儿啊。”嬴华很是惊讶。
  “此乃奇袭,帅甲斗篷招摇过甚。噢——,好英武的少年将军!”
  嬴华与绯云,却是一身牛皮铜片软甲,足下战靴,头顶铜盔,身上斜背一个牛皮袋,当真是纤细英武的少年将军一般。张仪对两人叮咛了此行要点,三人便大步出帐,恰逢司马错派来的随行军务司马也刚刚赶到帐外,四人便就着上马桩跨上战马,飞驰出了大营。
  秦军的主力营寨扎在函谷关外的崤山北麓,六国联军的新营地已经推进到洛阳以西的山塬地带,中间相距不过数十里之遥。而秦军的一支骑兵已经插到了六国联军的身后,隐蔽在虎牢山西面的山谷之中。张仪要去的地方,正是这支骑兵隐藏的无名谷,地形不熟,当真是难以寻觅。
  张仪原是魏人,修业的王屋山也在魏国,天下游学时首先踏勘的也是魏国,对河内地形自然极为熟悉。他离开秦军营地,便立即向东北方向飞驰。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大河南岸的茫茫草滩。时当仲秋,大河进入枯水季节,河滩齐腰深的茫茫苇草已经变黄变干,沙滩泥地,也已经变成了潮湿的硬板地。战马飞过,弹性十足的地面非但消解了马蹄声音,茫茫苇草又遮掩了骑士踪迹,莫说朦胧月色下难以发现,纵是白日,一里之外也难以觉察。张仪选的这条“时令大道”确实快捷,放马奔驰,月到下弦之时,四人已经越过孟津渡口。又过半个时辰,便进入了虎牢山地。
  虎牢山扼守大河南岸,四周多有丘陵山谷,虽然不算险峻高山,却也是林木苍莽曲折回环。按照军务司马说的方位,张仪没费力气便找到了虎牢山东北的这条山谷。进入谷口,缓辔走马,却是幽静异常,丝毫没有人马迹象。
  突然之间,一声长长的狼嗥掠过了山谷!军务司马一撮嘴唇,立即发出三声短促尖锐的鴞鸣。叫声方落,山道两旁黑黝黝的小树突然倒下,两个长大身影倏忽冒出在马前,低声喝道:“东有虎牢!”军务司马低声道:“西有函谷。”一个身影低声道:“随我来。”便大步向谷中走去,另外一个身影又立即变成了黑黝黝小树中的一棵。
  拐了两个山头,来到一道不起眼的山谷。月色之下,但见满山林木,却无一顶军帐,没有人声,没有马嘶,简直与寻常幽谷没有两样!张仪大是疑惑,两万骑兵如何便能隐藏在这里?寻思间已经随着“小树”摸黑进了一座山洞。洞口很小,洞中却颇为宽敞,隐隐传来一片沉重的鼾声。
  “小树”咳嗽了一声,沉重的鼾声便突然刹住,一个身影霍然冒出:“军令到了么了?”军务司马低声道:“白山将军,丞相到了。”“啊!”对面身影轻轻的惊呼了一声,低声道:“骑右将白山,参见丞相!”张仪笑道:“免了免了,目下没有丞相,只有将军张。记住了?”
  “嗨!”白山答应一声便道:“请随我来,到亮处说话。”
  拐过几块巨大秃圆的山石,便见一缕月光洒在了洞中,在习惯了黑暗的来人眼里,倒是分外的清爽。几个人在秃圆的石块上坐定,便有一名军士拿来了四个皮囊与一个布袋,白山道:“丞相……不,将军张,这是虎牢泉水干牛肉,先垫补垫补了。”张仪摇手道:“我等与骑士一样,自带军食,日后无须专供。就地取水,倒是可以享用一些。来,先痛饮一袋,虎牢山泉水甜美闻名呢。”四人咕咚咚饮罢,军务司马道:“白山将军,上将军有令:奇袭战由丞相决方略路径,你只管打仗。打得不好,军法试问!”
  “嗨!但请将军张下令,末将主战便是!”
  张仪笑道:“白山将军,我来军前,只因我对河内熟悉,并非我通晓战阵韬略。上将军虽有如此将令,你却只将我看作一个乡导。我有计策便说,若有不妥,你便不要听。万勿心存上下芥蒂,因而痛失战机,老秦人本色不做假,是么?”
  白山拱手慨然道:“丞相如此襟怀,末将疑虑顿消。右骑两万,全数郿县孟西白子弟,打仗断无差错!丞相,不,将军张但决谋略路径便是。”
  “好!”张仪笑道:“再隐蔽一日,可有保障?”
  “断无差错。”白山信心十足:“这道山谷是前哨,战马骑士都隐蔽在后面一道三面环山的绝谷。不支军帐,不起军炊,马入山林喂料,人入山洞就食,再隐蔽三两日也可。”
  “骑士军食还可支几日?”
  “三日。”
  “游哨放出多远?”
  “周围十五里。”
  “好!明日大睡,养足精神,往后几日只怕想睡也没得空了。”
  “嗨!”白山应命一声又道:“丞相鞍马劳顿,也请休憩吧。我去拿几条军毡?”
  “不用。将军处置军务去吧,有事随时报我便了。”
  白山答应一声,便出了山洞。张仪笑道:“睡吧,白日动静越少越好。”四人便卸下甲胄打开军毡裹住身子睡了过去,片刻之间,便是一片鼾声。
  正当午时,秦军大营前飞来两骑快马。距营门一箭之地勒马,一人遥遥高喊:“我是联军特使,来下战书,作速通报上将军了!”
  “特使稍待——”秦军寨门一声回应,便闻马蹄如雨而去。片刻之后,一骑飞出营门高声道:“特使随我来。”话音落点,马头已经圈转,带着两骑便飞驰进了营寨。
  中军大帐却是空荡荡的,帐外只有两名甲士,帐内也毫无肃杀之气。两名特使坐定,便有一名军吏捧来陶壶陶碗,斟满凉茶请特使慢饮。两特使相顾困惑,一人昂昂道:“我等来下战书,要见上将军!”军吏拱手道:“上将军正在午眠,请稍待片刻。”一特使笑道:“噢呀,好洒脱了!”军吏道:“夜受贼风,上将军偶有小疾而已。”另一特使笑道:“是巡查风寒吧,崤山寒症可是厉害呢。”军吏板着脸道:“两军敌对,请勿闲话。”两特使便不再说话。
  小半个时辰后,后帐传来一阵沉重的咳嗽喘息,接着便听见脚步声,一个身着软甲外罩棉披风的黝黑瘦子走了出来,目光向两人一扫,却是炯炯有神。他缓步走到帅案后坐定:“你等便是联军特使?”声音中带有明显的咝咝喘息。
  两特使站起,身材高大者道:“联军特使景余、田锋,参见上将军!这是我六军统帅子兰上将军之战书。”军吏接过战书,抽去布封套,将一卷竹简捧送到帅案之上。
  黝黑瘦子矜持的一手展开竹简,瞄得一眼笑道:“子兰有古风啊,下战书,司马错可是头一遭遇到,要何日决战啊?”
  “战书写得明白,明日决战!”
  司马错笑道:“既学古人,便当学象。战书隔三,子兰不懂么?”说着提起铜官鹅翎笔在竹简上大书了“三日后决战”五个大字。军吏便上前卷起竹简,交还特使。
  特使昂昂道:“我上将军有言:天下皆云秦国虎狼之军,我独不惧。但受战书,便是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两军对阵决战,不得施偷袭惯伎!”
  司马错哈哈大笑,却呛得咳嗽起来,咝咝喘息一阵,竟是满面潮红声音嘶哑:“好!便是对阵决战,让六国输得心服口服!”
  “上将军保重,本使告辞!”两位特使赳赳大步出了中军大帐,一阵马蹄便出营去了。
  后帐转出精神奕奕的司马错:“山甲将军,亏了你这个现成病号,竟在如此两个人物面前周旋,还行!”黝黑瘦子喘息着道:“不就两个军使嘛。”司马错摇头微笑:“一个孟尝君,一个春申君,大人物呢。”黝黑瘦子高兴得一跳:“哎呀!山甲病得值了!”帐中一片大笑。
  子兰的中军大帐顿时热闹起来了!
  孟尝君春申君回来将经过备细一说,帐中顿时歧见纷纷。下战书探营,原是苏秦的主意,本意是想试探秦军能否答应这种正面阵战?因为楚军的两千辆兵车与各国二十余万步兵,最适合列阵而战;若能以兵车步兵列成正面大阵,两翼辅以骑兵突袭包抄,则胜算在握。这是联军总帐反复商定的最佳战法。如今带回的消息大是令人意外:司马错非但答应列阵决战,而且在三日之后;更重要的是,司马错似乎患了“崤山寒症”——这是崤山狩猎山民的一种怪病,一旦染上,便嗜睡厌食,月余便枯瘦如柴。若果真如此,岂非六国大幸也!使总帐魁首与将军们惊喜的是这一点,产生分歧的也是这一点。
  子兰最是激动,主张拖延旬日,待司马错病势沉重时一举猛攻,务克全功!赵将肥义则认为,拖延下去有可能使秦军换将,不如将计就计,就在三日后如期决战。魏将晋鄙、齐将田间、韩将韩朋都支持肥义,认为这是万全之法。燕国主将子之则提出惊人主张:明晚便发动突然袭击,一举击溃秦军主力!子之雄辩的说了三点理由:其一,兵不厌诈,安知司马错不是装病?其二,六国联军协调费力,不宜久拖而宜速战;其三,所有事态中,只有司马错批回“三日后决战”这一事实是可信无误的,三日内秦军戒备必然松弛,是联军战胜的唯一机会!
  经过一番激烈争辩,谁也驳不倒子之的雄辩理由。立足司马错病情,显然是一种侥幸,而且极可能上当,连子兰也不再坚持了。从各方面看,提前突袭都是一种可行的战法。最后,终于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可。
  “好!”平原君笑道:“司马错善于偷袭,今日也教他尝尝偷袭滋味儿!”
  “噢呀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房陵之仇得报了!”春申君更是高兴。
  “别忙。”孟尝君笑道:“战场诡诈,我能袭人,人也能袭我,先想想自己的软肋吧。”
  “孟尝君所言极是。”苏秦道:“六军之要,在于粮道。敖仓到六军营寨一百余里,每日都有辎重车队在道,信陵君以为安全否?”
  信陵君沉吟有顷道:“晋鄙将军拖后,为的就是护卫粮道。再说,敖仓之西是虎牢要塞,虎牢之西便是我营寨连绵,此等重地,应当没有险情。”
  “也是。”平原君道:“若是六国分头运粮,道路遥远,防守拉开,难保不失。如今粮道只有一条,且敖仓乃魏国根本,不说晋鄙大军,敖仓令的军营还有五千铁骑。再说函谷关到敖仓两百余里,险道要塞均有防守,秦军根本无路可走!”
  “背后呢?”苏秦问:“从河外南下不行么?”
  “武信君多虑了。”素来寡言的晋鄙道:“河外南下只有两个渡口:孟津渡口乃周室洛阳要塞,我军也近在咫尺;白马渡口乃卫赵水道,历来是赵国重兵守护,断无差错。”
  “噢呀,南边更不可能,除非秦军插翅飞过三川,再飞过韩国了。”
  “如此便好!”苏秦拍案:“子兰将军,你就下令吧。”
  子兰兴奋的升帐发令:齐韩赵三国步兵以田间为将,分三路夜袭秦军大营;燕齐楚三国骑兵以子之为将,在秦军大营外两翼截杀;其余楚国大军由子兰亲自统领,在正面的广阔地带封堵秦军;信陵君与孟尝君率领精锐步兵五万,趁乱抄后,攻下函谷关;里外左右,四面夹击,务求一举歼灭秦军主力!苏秦坐镇总帐,记功督察。
  总帐五魁与将军们掂量一番,都觉得这是一场很有气势的大战,尽皆赞同。于是立即各自回营,准备明晚突袭大战。
  太阳刚刚到得山巅,山谷中便幽暗下来。
  午后,张仪便醒了过来,用短剑划开一张干面饼,再塞进一大块酱干牛肉,狼吞而下,再灌了半袋山泉水,顿时精神抖擞。叫来白山与军务司马,三人躲在山洞角落又是画又是说,整整折腾了一个时辰有余。白山与军务司马不熟悉河内之地,随军的两个乡导也只能在你说清地名后准确带路,不会完整的将虎牢、敖仓方圆百里的地形描述出来,更不会画图描述。而对于一个率领两万骑兵,要完成一场大奔袭的将军来说,完整的熟悉地形道路之间的关联是极为重要的。张仪与白山说得几句,立即便觉察出这个致命弱点,于是便不厌其烦的从当下所在的山谷画起,详细解说了所有山头、河流、大路、小路的关联,又让白山多次复述演练,竟是大费了一番工夫。亏了白山是郿县白氏世家子弟,家道虽在商鞅变法时中落,却也识文断字颇有天赋,总算确定无误的弄清了这一带地形道路的全貌。
  说完地形又议战法。白山的主张很简单:找到地方猛攻而入,烧了粮库便撤!张仪笑道:“如此只能骚扰六国联军,可惜了两万铁骑。听我说……”张仪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末了笑问:“如何?说实话了!”话未落点,白山便跳了起来连叫:“好好好!便听丞相的,兄弟们人人立功!”嬴华绯云被惊醒过来,听得军务司马一番学说,高兴得立即吃喝收拾,做好了夜袭准备。
  天一落黑,白山便下令收拢游动步哨。山林中长长的三声狼嗥之后,白山便带着张仪一行出了山洞,拐过两个山头,便进入了一道长长的峡谷。白山低声道:“丞相,这便是一面谷,只有这一个出口。”张仪一路打量,只见这山谷越走越宽,最里面竟是一片环山盆地,山坡上的林木在黑夜里一片黝黑!
  张仪笑道:“人马都在山坡密林中?”
  白山道:“正是。下令集中吧。”
  “且慢。”张仪猛然想到一件事,向白山低声交代了几句。白山高兴的连连点头:“这样好!弟兄们一定更起劲呢。”说罢便两手搭上腮边,顿时便有一声虎啸在山谷回荡开来!接连三声虎啸,便见山坡密林中黑影连串成片的涌下,轻微急促的脚步声在谷中竟象连绵细雨落在了无边荷塘。片刻之间,谷地中便聚集起两个巨大的骑士方阵,竟然没有丝毫的人喊马嘶。方阵列定,便有军吏将张仪四人的战马牵了过来。张仪一看,马口衔枚,马蹄裹布,鞍辔也都固定得紧趁利落毫无声息,不禁对秦军铁骑油然生出一种钦佩。
  白山走马阵前低声喝道:“各千夫长,下传全体骑士:今夜奇袭,由丞相亲自领军!”回身便道:“请丞相训示全军。”张仪走马前出,低声道:“下传全体骑士:此战关系秦国存亡,务求大胜,人人立功!张仪决与全军共荣辱!”话音落点,便见骑士方阵一片低沉激昂的轰嗡声,瞬间又恢复了肃静。
  “左阵一万,随丞相先行!右阵一万,随我押后!”
  白山军令一发,张仪便挥手号令:“左阵出动!”脚下轻触马镫,那匹“黑电”便无声的飞了出去。但见朦胧月色下,黑色方阵流水般涌出了峡谷。
  出得虎牢山地,张仪仍然上了大河南岸的时令大道,从茫茫苇草滩直向东北而来。大约小半个时辰后,白山的一万铁骑也在时令大道尾随飞驰;三十余里后,张仪前军折向东南,进入鸿沟堤岸下的谷地,从鸿沟北岸的护渠荒田疾进,白山的后军则继续驰向东北。
  秦军的袭击目标是敖仓!
  敖仓,魏国最大的粮仓与物资重地,也是天下最大的粮仓与货仓。其所以在这里修建最大的粮仓,一是这里地势险要,二是这里交通便捷。在黄河与济水分流处的三角谷地,有一座敖山。敖山并不高大险峻,事实上只是一座丘陵山地,但因为孤立于两条大河之间的平原,所以险要易守。除了两条大河,敖山西面又有魏国开凿的引黄河入大梁的最大沟渠——鸿沟。如此一来,敖山便是三水环绕,更兼临近大梁,陆路官道畅通,物资集散便极为便捷。
  从魏武侯起,魏国便在敖山开始修建粮仓,经过近百年扩建完善,整个敖山便建成了一个城堡式的粮仓,山下则是十多个临时集散的小仓场。由于规模庞大,魏国人便呼为“敖仓城”。魏国在敖仓设置了敖仓令,爵位官职与郡守等同,有五千精锐铁骑长期驻守。后来秦国统一,仍将这里扩建为天下最大的粮仓,以致“敖仓”成为天下粮仓的代表称谓。这是后话。
  一个多月来,由于敖仓要供应六国联军四十八万人马的粮食物资,便大大的繁忙起来。山下十几个仓场堆满了随时准备装运的粮货,人声鼎沸,夜夜火把,加上正常进出的出粮缴粮车队,往往是昼夜不息的大开着城堡。敖仓令与所有的部属吏员、仓工都忙得团团转,一有空闲便连忙躺倒打盹。山下军营的五千骑士昼夜警戒,时间一长,便也是混混沌沌了。今日暮色时分,守军接到敖仓令命令:“歇仓一夜,明日卯时开仓!”于是一片欢呼,晚饭之后便全营倒卧,敖山上下一片酣睡。
  正是子夜时分,张仪的一万铁骑抄到了敖仓背后的山坳。奇怪的是,天色突然阴沉下来,厚厚的乌云淹没了月亮,秋风竟呜呜的刮了起来,近在咫尺的敖仓一片寂静,除了点点军灯,山上山下竟是一片黝黑!出发时,张仪已经接到黑冰台密探的报告,知道了敖仓今日歇仓,但仍然没有料到,敖仓竟有如此死寂。
  十个千夫长聚来,张仪一阵低声吩咐,千夫长们立即归队,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三个方块。张仪令旗一劈,便见三个方阵哗然散开,也不喊杀,风驰电掣般冲向了三个方向!最大的一路是六千铁骑,全力扑向了山下的魏国军营。第二路两千铁骑,冲上敖山城堡。第三路两千铁骑,杀进了山下仓场与敖仓令官署。
  魏军骑士正在沉沉大梦之中,连营门哨兵也昏昏欲睡,突遭暴风骤雨般的秦军铁骑冲杀,当真是山崩地裂般恐惧混乱。许多人还没有醒来便身首异处,及至人喊马嘶,五千骑士已经伤亡大半。军营奔窜呐喊之时,山下仓场与官署便立即窜起了大火。片刻之间,敖山上的城堡主仓也成了一片火海!大火一起,白山的一万铁骑便从北面漫山遍野的冲了过来,一路向鸿沟,一路向济水,大半个时辰后,便见滚滚滔滔的大水扑向了敖山谷地!
  张仪一声令下,攻入敖仓的秦军骑兵立即向北方的大河岸边飞驰。到得渡口,便有三千骑士下马,在小半个时辰内彻底摧毁了敖仓码头,凿沉了停泊岸边的百余艘粮船。此时,遥见敖山已经陷在一片火海之中,滔滔洪水正在轰轰隆隆的涌向敖山!张仪与白山聚头,清点人数,竟是只有二十多名轻伤,可谓全胜而归。
  “回兵!”张仪一挥手,便沿着大河南岸的时令大道向西飞驰而去,晨曦时分,铁骑便越过了孟津,遥闻遍野杀声!
  张仪登上山头一望,只见六国联军正与秦国的黑色兵团在旷野上纠缠冲杀,联军旗帜混乱,但却并未溃败。白山高声道:“丞相,那里是燕齐铁骑,我从背后杀过去!”张仪道:“好!打出战旗!号角准备!”一挥手,二十名牛角号手已经立马山头,一面“秦”字军旗与一面“白”字将旗已经排在白山马后,二十面千夫长将旗也在阵中猎猎展开。
  张仪手中令旗一劈,二十支牛角号尖利的划破秋雾。白山高举长剑:“杀——!”一马冲出,万马奔腾,雷霆般压下原野!
  就在张仪偏师奔袭敖仓的时候,六国大军也对秦军主力发动了夜袭!可是,当田间率领三国步兵一片呐喊,攻进秦军大营时,却发现偌大的营寨竟是空空荡荡。田间竟愚蠢的以为秦军怯战逃跑,喝令烧毁秦军营帐,顺着营地山谷追击。没追得二三里,秦军铁骑便从两边山塬漫山遍野冲杀下来,几乎只是一个冲锋浪潮,三国步军便蜂拥溃败着向来路逃跑。当子之率领三国骑兵掩杀到秦营两侧的山麓时,却遇到了埋伏在山麓沟垒之后的步兵大阵的猛烈阻击,箭如疾雨,石如飞蝗,骑兵竟不能越雷池半步。子兰的两千辆兵车在正面已经摆好了横宽三里的大阵,等待截杀秦军,但却只闻几条山谷中杀声震天,就是不见秦军仓皇逃出。子兰心中焦躁,又是立功心切,便断然喝令车阵前推,全部封堵秦军营寨。
  遍野火把下,兵车大阵隆隆向前推进的时候,秦军营寨里却潮水般涌出了溃逃的联军步兵。无论子兰如何号令,恐惧的步卒们竟都是全然不顾,只是一味尖叫着四散逃命,将子兰的兵车大阵冲得混乱不堪。正在子兰要下令兵车后退到宽阔原野时,万千黑色铁骑如怒潮般从山谷中呼啸扑来,冲进车阵便猛烈砍杀!片刻之间,两千辆兵车便互相冲突,向身后平原夺路狂奔。车战之法,每辆战车都有二十六名步兵,一则保护战车,二则在战车甲士号令下冲锋,形成一个战斗单元。两千辆战车,实际上便是五万多兵力。如今战车混乱夺路,车下步兵便成了秦军铁骑的剑桩,但见大劈的剑光在黑夜中霍霍闪亮,遍野都是惨烈的嚎叫!
  不到半个时辰,楚国战车便后退了二十余里,数百辆兵车已经车毁人亡,车下步卒几乎全数被杀。子兰大是恐慌,竟如同梦魇一般。正在此时,子之率领联军骑兵撤回,与楚国战车会合,子兰方稍稍觉得心安,却是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号令三军?
  子之大怒,抛开子兰,厉声喝令军马集结,列成两个大阵。乱军败退,最是需要主将胆识。主将但有勇气,败军犹可收拾。子之久在辽东作战,极具实战经验,在他威猛的号令下,剩余可战的近一千辆楚国战车,竟重新列成了大阵。子之将剩余的四万多骑兵,在兵车大阵左右两翼列成两个方阵,举剑大呼:“败退死路一条!杀——!”便率先反身杀回。楚国战车与两翼骑兵一声呐喊,竟隆隆海啸般冲了回来,迎住了秦军的黑色浪头。这些战车骑兵虽然也是败兵,阵形更是混乱,但人怀必死夺路之心,竟是比前大不相同,生生的与秦军五万铁骑纠缠混战起来。
  正在晨曦初露秋雾蒙蒙两军相持混战的时刻,联军身后突然爆发出震人心魄的喊杀声!但见黑色大旗招展,漫山遍野的黑色铁骑竟从身后杀来。正面的秦军骑兵精神大振,一阵呐喊冲锋,便将联军战车骑兵混杂的阵形彻底冲跨。联军后退之间,白山的两万最精锐铁骑堪堪赶到,竟硬生生将溃逃的战车骑兵堵了回去。两面夹击,不到半个时辰,被包围进来的战车骑兵便全数被杀。
  原野上顿时寂静下来。
  子兰方才并未随同冲杀,只木呆呆的在战车上观望。于是从其他方向溃逃的楚国步兵,便渐渐在他旗下聚拢,一时竟有数千人之多。当白山的两万铁骑发动冲锋时,子兰彻底绝望,不顾一切的率领残兵逃跑了。将到大营,忽有残兵来报:信陵君与孟尝君偷袭函谷关的五万步兵,被埋伏在崤山河谷的秦军截杀,大败逃走;秦军伏兵转道淮北,要抄楚军后路,全部斩杀楚军!子兰吓得心胆俱裂,嘶声喝令:“快!立即逃回楚国!”便带着数千残兵落荒向南去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坐镇总帐的苏秦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信陵君与孟尝君狼狈逃回,信陵君连连叹息,孟尝君则大骂司马错“贼将老狐!”苏秦却只是淡淡的一笑,竟一句话也没说。正在一片默然的时候,斥候飞马来报:子兰丢弃大军逃回楚国!春申君顿时气得跳脚大骂,骂声未落,又是斥候飞报:敖仓被秦军袭击,粮仓大部烧毁,敖山四面汪洋!
  顿时,信陵君面如死灰般跌坐在地,大帐中竟死一般的沉寂。
  苏秦依旧淡淡的一笑,踱步帐外,凝望着血红的秋日,双眼一片模糊。
  【四 大才机变修魏齐】
  河内战胜,张仪没有稍歇,立即东出函谷关趁热打铁。
  此时山东深为震恐,联军自行溃散,六国朝局都陷入了相互指责的纷争之中。张仪向秦惠王禀明,须趁此时机一举摧毁合纵根基,不使合纵死灰复燃!秦惠王只说了一句话:“卿乃开府丞相,但放手行事便了。”并当殿特加张仪一千铁骑护卫并全副特使仪仗,以增张仪出使声威。张仪通盘权衡了六国大势,第一个目标便直奔魏国。
  大梁街市萧条,国人惶惶,全没有了以往的繁华兴旺气象。战国年头,人们对大战已经习惯了麻木了,一战死伤几万人也都是寻常事了。况且对于殷实富强的魏国来说,六万步兵的损失根本不足以使朝野恐慌。可是敖仓被毁,对魏国的打击却是太大了!那里储存着魏国十分之八九的粮食与物资,自李悝实行平粜法以来,敖仓便是魏国平易物价赈灾救荒的宝库。如今,粮食物资被大火烧毁十之七八,整个敖山被大水包围,临近渡口全部被毁坏,洪水竟然漫流到了大梁城外。如此一来,整个魏国的物价在旬日之间竟是飞涨了十倍,粮价更是一日数涨,难以抑制。私家粮栈干脆关闭,准备将余粮留下自家度日。官府粮栈虽勉力支撑,也架不住国人抢购如潮,虽然没有关闭,却是眼看无粮可以上市了。眼看着北风渐紧,窝冬期临近,从来没有操心过粮米短缺,便也很少存粮的大梁国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人们东奔西走的讨粮债,欠粮的人家则千方百计的躲债,更多的大梁人则纷纷出城,到乡村去偷偷买粮。一时间,大梁这个令魏国人傲视天下的商市都会,竟乱得人人没有了方寸!
  魏襄王窝火极了,整日阴沉着脸不说话。
  民以食为天,国以粮为本。国仓没有了粮食,比什么灾难都可怕。以目下情势,没有百万斛粮米,难解这大灾大难。可是,冬期将至,仓促间到哪里去搞如此多的粮食?原本六国有盟约:大战后其它五国加利偿还魏国供应的军粮与物资,魏国倒是有一笔不小的收益。可如今兵败山倒,联军做了鸟兽散,连统帅子兰都弃军逃跑了,六国丞相苏秦也悄悄回到燕国去了,到五国却找谁讨粮去?纵然想讨,以魏国目下处境,五国落井下石倒是大有可能,谁还肯认这笔账?向中小诸侯国借粮么?昔年它们多受魏国欺凌,避之惟恐不及,谁还能雪中送炭?百思无计,魏襄王只好召集了几个亲信大臣秘密商议,有人主张将信陵君也召来,可魏襄王却连连摇头。
  在密殿里商议了整整一天,竟是谁也想不出好办法。魏襄王无名火起,拍案怒喝:“个个都是高爵厚禄,事到临头,一个没用!都下去!”这时,丞相惠施突然高声道:“魏王,臣有主意。”
  “是何主意?快说!”魏襄王极不可耐。
  “进攻洛阳,夺王室粮仓!”
  大殿中人人瞠目,竟是没有一个人回应。惠施昂昂然道:“濒临危境,岂能坐等灭顶?”
  司土先轹吭哧道:“怕,怕是难呢,此时不宜轻动。”
  魏襄王眼珠转悠了半日,终究长叹一声:“去吧去吧,痴人说梦了。”他心里清楚,此时兴兵,无异于火中取栗,焉知秦国不会以“尊王”这个古老的名义,呼喝列国携手灭了魏国?
  正在魏国君臣团团乱转惶惶无计的时候,宫门急报:“秦国丞相张仪,求见我王——!”
  “张仪?”魏襄王惊得一激灵:“他,意欲何为?”
  惠施连忙道:“无论意欲何为?我王都不能慢待。”
  魏襄王猛然醒悟,大袖一挥:“走!随本王出迎。”
  一阵煞有介事的迎宾大礼,张仪踩着厚厚的大红地毡与魏襄王并肩进入了魏王宫。看张仪身后跟着两个英武俊秀的带剑卫士,惠施几次想说不能有带剑卫士进宫,可看看魏襄王与掌典大臣浑然无觉,也就生生的咽了回去。毕竟,张仪这个煞神不能得罪,惹火了他,此时兴兵攻魏却如何了得?
  对张仪,魏襄王可是久闻大名了,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亲眼目睹了张仪舌战孟子而被父王赶出王宫的情景。后来,隐隐约约的听说张仪死在了楚国。不想在苏秦合纵之后,张仪却突然冒了出来,而且一出山便是秦国丞相。一开始谁也没在意,都说这个魏国布衣平常得紧。做过敖仓令后来便做了司土的先轹,更是哈哈大笑:“张仪算得甚来?一个败落布衣,当初还求靠我等,想谋个小吏呢。”不成想正是这个张仪,定连横长策,一举撼动楚国,再举大破六国联军,竟在一夜之间成了令山东六国谈虎色变的人物。大梁的市井国人将张仪奇袭敖仓的故事传得神奇极了,也恐怖极了。奇怪的是,竟没有几个人骂张仪,却都说,这是上天对魏王不识贤愚的报复!如今想来,若有张仪,魏国何至于此?魏襄王硬是弄不明白,如此一个扭转乾坤的大才,父王如何就粪土般扫了出去?而且就在魏国朝臣的众目睽睽之下?细细想来,自己当初也在当场,又何曾想到过劝阻父王?
  今日之张仪威风八面,魏国君臣竟是个个小心翼翼的看人家脸色。那个嘲笑张仪的司土先轹,竟然遮遮掩掩的始终不敢与张仪照面。魏襄王心中酸涩难禁,坐定之后竟是神不守舍的恍惚起来。
  “敢问丞相,是过道魏国?还是专程而来?”丞相惠施赶忙插上圆场。
  “张仪奉秦王之命,专程为秦魏修好而来。”张仪竟是直截了当。
  举殿愕然沉默!虽然没有了秦国攻打的恐惧,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秦魏修好”?秦魏宿敌,魏国对秦国邦交,除了连绵不断的围堵便是兵戎相见,几曾想到过与这个先蛮夷后虎狼的不世仇家修好?即便这次战败,魏国君臣想的也只是怕秦国趁势猛攻,礼遇张仪,也只是不想激怒秦国而已,根本没有想到过修好。正因为匪夷所思,张仪乍一说出,魏国君臣竟是一片木然。
  良久,魏襄王道:“请问丞相,可,可是有甚条件?”
  “魏王明智之人也。”张仪从容笑道:“魏国只须不再参与合纵便是。据实而论,合纵没有给魏国带来任何好处,带来的,只是大灾大难。”
  魏襄王喟然一叹:“秦王盛情,丞相好意,魏嗣心领了。只是目下举国惶惶,修好之事,容徐徐图之。”
  “魏王可否见告,魏国难在何处?”
  “丞相心明如镜,魏国大饥大荒在即,如何顾得合纵?请告秦王,但放宽心便是了。”
  “度过饥荒,魏国须得几多粮米?”
  张仪只是微笑。
  “司土何在?”魏襄王突然高声:“先轹,职司所在,你对丞相说。”
  躲在惠施身后的先轹出了一身冷汗,莫非魏王要拿自己讨好张仪?心中七上八下的硬着头皮走了出来,向张仪深深一躬:“小吏先轹,往昔开罪于丞相,请丞相恕罪。”张仪大笑着扶住了先轹:“司土言重了,故旧之交,何罪于我?你我旧事,改日再叙,但请司土先说国事。”先轹顿时去了惶恐之情,拱手道:“无百万斛粮米,魏国难解饥荒。”张仪慷慨道:“两国修好,魏难便是秦难。秦国出粮百二十万斛,如何?”
  “此言当真?”魏襄王精神陡然振作,竟霍然站了起来。
  张仪一阵大笑:“食言自肥,张仪何以面对天下?我这便修书一札,请魏王派出特使,立即到咸阳丞相府见右丞相樗里疾,办理运粮事宜便了。”
  魏襄王向张仪深深一躬:“丞相大恩,魏嗣铭记在心了。”
  张仪连忙扶住魏襄王笑道:“张仪原是魏人,桑梓有难,何能旁观?”
  魏襄王对殿中大臣高声道:“晓谕朝野:秦国借粮于我,解我国难,自此之后,魏秦修好,若有再言合纵者,杀无赦!”
  朝臣们竟是感慨唏嘘,纷纷点头称是。丞相惠施自请为特使,立赴咸阳。司土先轹自请为监运大臣,匆匆便去征发牛车。大臣们人人觉得解了自己的危难,争相做事,一时间竟是效率奇高,仿佛起死回生一般。
  粮米有了来路,魏襄王便有了胆气,当晚在王宫大湖的明月岛举行了名为“两强修好”的盛大宴会。魏国司礼大臣充分挥洒了大梁的富贵排场传统,两千多盏风灯挂满水边林木,湖光山色,雅歌声声,竟是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一个刚刚遭受了夙敌猛烈一击而几乎被灾难淹没的国家。张仪心中大不是滋味儿,借着入厕,在竹林回廊上独自伫立,望着灯火下的粼粼波光,竟有些恍惚起来。
  “丞相好兴致嘛,这里正好看得王宫夜景呢。”
  “呵,原是魏王,张仪正要告辞。”
  “请稍待。”魏襄王猛然压低声音道:“丞相可愿回魏国?同样做丞相?”
  张仪一怔,迅即笑道:“魏王何出此言?张仪可是秦国臣子。”
  “苏秦能做六国丞相,丞相何不能兼做魏国丞相?”魏襄王显然为自己的出新而兴奋,急迫道:“若得如此,一则可挽回父王当年大错,二则有利于秦魏长期修好,一举两得也。”
  张仪笑了笑:“魏王虽是好意,只怕张仪没得工夫呢。”
  “不误丞相大计。”魏襄王殷殷笑道:“丞相只管掌控邦交大事,不必时时守在魏国。”
  “然则,这俸禄府邸?”
  “本王心中有数。”魏襄王突然有些矜持起来:“秦国官俸太低,魏人如何得惯?本王定丞相一等年俸、一座府邸,外加在丞相的安邑故居再起一座府邸;若有大功,本王定然封丞相百里之地两万户,如何啊?”
  “好!”张仪满足的笑了:“但有锦衣玉食,张仪自当为魏王效力。”
  “然也,然也,张卿大是明白人也!”魏襄王也满足的笑了。
  此日清晨,张仪正在梳洗,魏襄王便派内侍送来了一件密札。嬴华打开一看,先自笑了:“哟!魏王端起来了。你听了,张仪我卿:但留大梁旬日,受丞相府邸官俸玺印,再定行止可也——”嬴华拖了一个长长的腔调。正在摆置早茶的绯云道:“吔,昨日还蔫草儿似的,两滴露水就抖起来了?”张仪摇头笑道:“这就是魏嗣。难怪老孟子到处唠叨,说他不象个国君,教人无法敬重。”嬴华道:“如何回他?要等那丞相大印么?”张仪道:“我行我素,理他做甚?”
  早茶之后,张仪派嬴华给魏襄王送去了一封辞行柬,便先行起程走了。嬴华赶上来时,张仪已经出了大梁东门外的迎送郊亭。嬴华走马车旁,备细说了魏襄王的惊讶与失望,说一定要张仪返回时折道路经大梁,接受丞相大印。张仪笑道:“世间偏有魏嗣父子这等国君,只相信俸禄官邸的威力,多可惜啊,本来好端端一个魏国。”嬴华道:“你可惜得完么?到了齐国呀,说不定更觉得可惜呢。”张仪摇头道:“不过,齐国这个田辟疆,可是比魏嗣难对付多了。”嬴华笑道:“我看呀,还是你最难对付。”张仪不禁哈哈大笑。
  魏齐官道虽然是千里之遥,但路途却是平坦畅通。官道沿着济水河谷直向东北,沿途几个小国,历来都不敢在这两个大国间的官道上设卡,更不敢拦阻虎狼秦国的特使车队。倒是每到小国边界,便必有使臣置酒做过境迎送,说些大而无当的官话,表示不敢得罪等等。张仪简单处置,凡有迎送,一律赏赐使臣百金,赠国君蓝田玉璧一双。虽然略有耽延,却也是第五日便到了济水入海段,向东南沿着葘水河谷的官道走得半日,便远远的望见了临淄城的箭楼。
  前行斥候飞报:“禀报丞相:临淄郊亭有大臣迎接!”
  车马将近郊亭,便见一辆六尺车盖的青铜轺车辚辚飞来,车上一人红衣高冠玉佩叮当,遥遥拱手道:“孟尝君田文,恭迎丞相!”话音落点,便已经跳下轺车大步迎了上来。
  张仪很有些惊讶,孟尝君做使臣出迎,显然便是仍旧参与国政,这齐王田辟疆当真比魏嗣高明!他也停车下车,拱手笑道:“久闻孟尝君大名,果然英雄非凡。”四手相握,孟尝君哈哈大笑:“被人杀得落花流水,还英雄非凡?狗熊一个!”张仪不禁大笑:“胜败兵家常事,谁敢说孟尝君不是英雄了?”孟尝君慨然一叹:“秦军阵仗,田文不得不服啊,尤其是丞相奇袭敖仓,匪夷所思也!”张仪大笑:“不敢贪天之功,那可是司马错运筹帷幄,张仪驰驱奔波罢了。”孟尝君高声赞叹:“好!丞相有气度,田文就喜欢如此人物!请丞相登车。”
  张仪刚刚上得轺车,孟尝君便跳上车辕对驭手道:“你下去,我来驾车。”驭手看着车旁骑马的嬴华不敢下车,嬴华正要婉言谢绝孟尝君,张仪却豪爽笑道:“孟尝君车技超群,难得有此雅兴,张仪就却之不恭了。”孟尝君大笑:“田文曾为六国丞相驾车,为何不能为两国丞相驾车?”张仪道:“孟尝君,消息何其快也?”孟尝君又是大笑:“如今啊,谁不盯住苏秦张仪,谁心里就不安生!”一言未了,轺车辚辚启动,竟是风驰电掣般向临淄飞去。
  王宫正殿正在举行策士朝会,争辩得很是热闹,竟至有些面红耳赤了。
  在做太子的时候,田辟疆就以名士自居,经常化名易装去稷下学宫与那些名士大家论战。做了国王后,田辟疆最上心的一件事,便是扩大学宫规模,广召天下学人名士来学宫讲学修业。每有名士入稷下学宫,一律以上大夫规格赐六进大宅,年俸五千石。而在齐威王时期,惟有孟子这样的显学大师才能享受六进大宅。齐威王晚年,稷下学宫本来已经人才凋零,可田辟疆即位没有几年,稷下学宫便又蓬蓬勃勃的恢复了生机。原先离开的名士如慎到、邹衍、淳于髡、田骈、许行等回来了,新锐名士如荀况、接予、环渊、田巴、徐劫、庄辛等也纷纷来投,一时间竟是人才济济,仅享受上大夫礼遇的便有七十六人,全部学子多达数千人,齐宣王文名大盛。
  可田辟疆很奇怪,从来不给这些名士做官,而只让他们对国政参与议论。这便是天下有名的“不治而论”。每有大事,齐宣王便将那些一等一的名士大师召来议论,他与几个主政大臣只是听,既不表态,更不参与议论。往往是竟日争论,莫衷一是,最后也是散了就散了。孟尝君感到奇怪,曾问:“我王竟日听名士清议,何不让他们任职为治?岂不强如那些平庸小吏么?”齐宣王笑道:“卿养门客三千,本王便养不得名士三千?卿之门客何不做官?”孟尝君恍然笑道:“臣今日方得明白,稷下学子,乃我王门客也!”齐宣王大笑。
  今日“门客”朝会,便是议论一个大题目:河内战败后如何应对秦国?如何应对张仪来齐?三十六位各派名士整整议论了一天,竟是越论越分歧,最后便摆开论战架势,当殿吵得不亦乐乎。
  几个大师级的老名士说:秦本蛮夷弱小,骤然爆发几年何足为奇?魏国强大过,楚国强大过,甚至韩国都强大过,齐国更是始终强大,何独对秦国一时的强大如此惶恐?竟要联合六国抗秦?完全是扰民扰国,多此一举!老学宫令邹衍一言以蔽之:“与其合纵劳民,何如积聚国力,静观待变?不出五年,秦国便会自乱自衰。战国以来,莫不如此!”
  新锐名士们却激烈反对说:秦国根基已成,其志在消灭六国,绝非短暂强大,更不会自乱自衰;苏秦合纵是最为高明的谋略,首先要合纵抗秦,同时要变法强国,才不至于亡国灭族!不到三十岁的荀况最为直截了当:“秦国虽为敌国,却当为六国之师,师秦而抗秦,为当今大谋也!”
  老名士们却是哄堂大笑,尖刻的嘲讽夹着老成的训诫,竟是连绵扑来。
  新锐们在挺身争辩中却分立成了两派。已经小有名气的辩士田巴,严厉斥责“师秦”一说,认为“抗秦之要,在于反其道而行之!”荀况反唇相讥:“反其道而行之?莫非你田巴要恢复王道井田,做孟子门徒么?”老名士们在反驳荀况中也分立了,老法家名士慎到对“师秦抗秦”大是激赏,慷慨激昂道:“法家挽救了秦国,何以不能挽救天下?师秦之实,在于法家治国,上上之策也!”于是,新老纠缠,各家纷争,竟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学派战国。
  齐宣王听了大半日,竟是越听越乱。他对这些名士们动辄这道那道这家那家,本来就腻烦,加上有人经常引经据典,一席话倒有大半都是听不明白,便更是不得要领。听来听去,还是那个荀况说话结实,无经无典,那“师秦而抗秦”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是,那么多人反对围攻荀况,齐宣王又糊涂了,一种千夫所指的谋略,能说他高明么?身为大国之王,不能衡平各方,说到底还不是无法推行?
  “禀报我王:秦国丞相张仪到。”
  齐宣王正在烦乱,一听老内侍禀报,站起来向外便走。这种情况往日也遇到过好几次,名士们都是趁势散去,可一听是张仪到来,稷下名士们倒是谁也没有挪动,都想看看这位搅乱六国的连横权相的本领气度,更有一班新锐纷纷低声议论,猜测张仪与苏秦的不同。
  便在这片刻之间,齐宣王与孟尝君一左一右便陪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谈笑自若的走在中间,一领黑斗篷,六寸黑玉冠,落腮胡须,身材伟岸,一条微瘸的左腿使他的脚步有些不易觉察的拖沓点闪。然而,却恰恰是这种残缺,使他的整个神态渗出了一种别有韵味的沧桑与刚毅,竟有一种难以撼动的气象!稷下名士们非但没有丝毫的嘲笑,反倒在沉默的注视中流露出几分钦敬之情。
  齐宣王见名士们竟然没有走,先是一愣,心思一转便笑了,转身对张仪笑道:“这些都是稷下名士,方才正在与本王议论治学之道呢。”又转身高声道:“诸位,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秦国丞相,名士张仪!”众人拱手齐声道:“久仰!”张仪也是一拱手:“久仰!”彼此竟是都没有做官场礼节。齐宣王笑道:“先生请入座。”孟尝君便将张仪让进了王案左手的长案前,自己则坐在了王案右手。
  “敢问齐王,我等欲向丞相讨教,不知可否?”辩士田巴高声请示。
  “但凭丞相了。”齐宣王笑着看看张仪。
  张仪道:“有幸相逢,自是客随主便了。”
  “在下田巴,敢问先生:秦国欺凌天下,猖狂至甚,丞相不以为有违天道么?”
  张仪悠然一笑:“久闻稷下名士见多识广,何如此闭目塞听?当初,图谋瓜分秦国者,山东六国也;重兵围堵秦国者,山东六国也;商旅封锁秦国者,山东六国也。如今,合纵锁秦者,仍是山东六国;四十八万大军攻秦者,还是山东六国。谁恃强凌弱?谁猖狂至甚?谁有违天道?岂不一目了然?”
  “在下环渊。秦国妄图一统天下,先生为狼子野心张目,这是何家之学?!”
  张仪大笑:“一统天下便是狼子野心?当真旷世奇谈!天下统一而后安,天下分裂而战乱。惟其如此,我华夏皆视一统天下者为圣王雄主,万古流芳。以环渊奇谈,三皇五帝,商汤周武,不也是狼子野心了?放眼当今,哪个国家不想一统天下?魏国尝试过,楚国尝试过,齐国更尝试过。虽然都失败了,但有识之士都赞赏他们曾经有过的勇气与雄心。如今秦国也在努力尝试,何以便横遭贬斥?一统华夏为亘古正道,但凡有识之士,无论所持何学,皆应顺时奋力,为一统大业助力,张仪自不能外,且以此为无上荣耀!莫非环渊之学,是专一的复辟分裂之学?专一的以反对一统为能事之学?”
  片刻之间,两个愤激满腔的新锐名士便铩羽而归,大殿中一时惊愕沉默。猛然,一人高声道:“在下接予,先生入齐,意欲何为?”
  “秦齐修好,岂有他哉?”
  “与秦修好,对齐国有何好处?”
  张仪揶揄笑道:“敢问先生,与六国合纵,又有何等好处啊?”
  “立我国本,保我社稷,大齐永不沦亡!”
  “先生之言,何其荒谬也!”张仪正色道:“合纵若是立国之本,秦国何以强大?齐国强大之时,又何曾与人合纵?不思发奋惕厉,却一味的将国家命运绑在别家的战车上,这便是稷下学宫的强国之道么?”
  一黄衣高冠者愤然高声道:“在下庄辛。先生做了秦国丞相,又做魏国丞相,首鼠两端,吃里扒外,不怕天下笑骂了?”
  张仪纵声大笑:“庄辛妙人也!先生本是楚人,却在齐国做事,莫非也是吃里扒外首鼠两端?六国合纵,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岂非成了吃里扒外首鼠六端?我秦国正欲请孟尝君为相,莫非孟尝君也要吃里扒外首鼠两端了?身在战国,却不知战国之事,先生好混沌也。”
  稷下名士们一片难堪之时,却有一个人从容站起拱手道:“在下荀况。秦国变法,本是强国正道,天下之师。敢问先生:秦国连横,是否欲图搅乱六国,夺其变法机会,而使一己独大?”
  张仪见此人敦厚稳健,问题来得极是正道,不禁肃然拱手道:“连横之要,在两国互不侵犯,共同康宁。秦国决然不干盟友国政,何能搅乱盟友朝局?自古以来,乱国者皆在萧墙之内,我自不乱,何人乱我?我自不灭,何人灭我?若欲真心变法,便是秦国,又奈我何?”
  “如此说来,先生不怕盟友与秦国一争高下?”
  “天下虽大,惟有道者居之。堂堂正正的变法,堂堂正正的与秦国一争,便是雄杰之邦。若无勇气与如此对手一争,秦国便当灭亡而已,岂有他哉!”
  荀况肃然躬身:“秦国气度,可容天下,齐秦修好,荀况大是赞同!”大殿中一片愕然!谁也想不到荀况竟公然赞同秦齐修好,但奇怪的是,却没有人再发难诘问了。齐宣王猛然醒悟,哈哈笑道:“丞相好辩才!好辩才!孟尝君,设大宴,为丞相接风洗尘了。”
  在这一场盛大夜宴的觥筹交错中,稷下名士们纷纷与张仪切磋周旋,齐宣王却一直与孟尝君喁喁低语着。两个多时辰的宴会,张仪只是痛饮高论,谁上来便应酬谁,竟然没有说一句与使命相关的话。
  次日,齐宣王在孟尝君陪同下正式召见张仪,直截了当的表示愿意与秦国修好,请张仪拟定盟约。张仪笑道:“一东一西,两不搭界,要说盟约,只有三句话:不动刀兵,不结合纵,不涉内政。”孟尝君笑道:“如此简单,约法三章了?”张仪道:“简单者易行,只要信守承诺,此三章便顶得千军万马。”
  齐宣王原本担心张仪胁迫齐国,漫天要价,譬如要齐国与合纵魁首楚国断交、攻打燕国并缉拿苏秦等等,也让孟尝君准备好了应对条款与万一翻脸的准备。今日一谈,不想张仪的盟约却如此简约,实际只有一句话:不联合他国与秦国打仗便了!如此齐国便避开了最大的尴尬——亲秦而开罪五国,丝毫不会因与秦国修好而得罪昨日盟邦。从长远说,秦国又不干涉齐国内政,齐国丝毫没有附庸之嫌,依旧是一个堂堂大国。
  齐宣王顿时轻松,呵呵笑道:“丞相当真大手笔也!目下便立盟约如何?”
  “好!目下便立。”
  齐宣王一拍掌:“太史,出来吧。”
  高大的木屏后面走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手中捧着两张很大的羊皮纸:“臣启我王:此乃我王与丞相议定的盟约。”说着便将羊皮纸摆在了王案上。齐宣王瞄得一眼,三五行字立即看清,便笑道:“请丞相过目定夺了。”太史又将羊皮纸捧到张仪面前,张仪笑道:“便是如此了,齐王用玺吧。”齐宣王拍案笑道:“宣掌玺大臣!”内侍一声长呼,一个捧着铜盘玉匣的中年大臣便走了进来,将铜盘摆在王案上,便向齐宣王深深一躬。
  “齐秦盟约,用玺吧。”齐宣王一指羊皮纸。
  “谨遵王命。”掌玺大臣向铜盘玉匣深深一躬,高声长呼:“史官载录:齐秦盟约,用玺存馆——!”然后恭敬的打开玉匣,捧出一方六寸绿玉大印,双手提住了大印龟钮,神情庄重的盖在了羊皮纸上,却是鲜红夺目的朱文古篆。
  “齐秦盟约,秦国丞相用玺——!”
  张仪伸手向腰间板带上一摁,卸下了一个玉带钩,打开了玉带钩上一只精致的皮盒,便露出了一方四寸铜印。他抓住印背鼻钮在书案玉盒印泥中一沾,便提起摁在了羊皮盟约上,却是红底白文古篆印,与齐宣王的朱文大印恰成鲜明一对!
  “史官载录:齐秦盟约成——!”掌玺大臣将盟约恭敬的呈给了齐宣王与张仪各一张。
  “好!”齐宣王打量着盟约:“本王欲赠丞相一方上等宝玉,做一方印料,丞相笑纳了。”
  山东六国以玉印为贵。齐宣王之意,显然是说张仪的铜印与丞相身份不配。张仪却悠然笑道:“秦人多有马上征战,玉印质脆易碎,徒有其表,却是不受摔打了。”
  孟尝君及时跟上:“难怪秦国有蓝田玉不用,却是此等缘故,看来还是秦人务实也。”
  齐宣王脱得尴尬,也连连笑道:“好好好,先生不愧秦国丞相也。”
  张仪大笑一阵:“齐王若放孟尝君到秦国任相,便也得一个秦国丞相了。”
  “自然好事了。”齐宣王笑道:“只是联军新败,孟尝君须得收拾一番残局,此事一了,孟尝君便可如约前往,丞相以为如何?”
  “好!张仪便等与孟尝君共事了。”孟尝君哈哈大笑,却是没说一个字。
  张仪回到驿馆,嬴华匆匆前来,将一个长约两寸比小手指还细的密封竹管递给他。张仪笑道:“你便打开吧,我做不来这种细活儿。”嬴华笑道:“黑冰台密件都是青鹰传送,越轻越好。”说着已经将管头封泥剥下,细巧的小指便橇开了管盖儿,从中抽出了一个极细的白卷,打开铺在书案上,却是一方一尺白绢,上面画着两行古怪的符号!嬴华笑道:“哟,这是甚画儿?河图洛书一般!”张仪走过来一看不禁笑道:“这是金文古篆,樗里疾真能出奇。”嬴华高兴道:“好啊,日后黑冰台都用这金文古篆传信儿,等闲人识不得了。”张仪笑道:“说得容易,可惜天下没几个人写得。你看:‘燕事已妥,三日后上路,公可径赴燕国,会齐入蓟。樗里。’啊,好,好!”
  “想好了?甚时起程?”
  “明晨起程。”
  “今日辞行?”
  “不用了。你给孟尝君送去这件物事便是了。”张仪说罢,走到书案前写了几行字,嬴华封好拿起便走了出去。
  次日清晨,张仪的快马轺车便出了临淄。仪仗护卫原本驻扎城外,此时已经在官道边列队等候。嬴华一声号令,马队收起旌旗矛戈,变成了一支精锐的轻装铁骑,护卫着张仪辚辚北上。由于燕齐两国多年不睦,商旅几乎杜绝,过了郊亭,道中车马行人便顿见稀少,一眼望去,却是空旷萧瑟。正在这时,却见一人站在道中遥遥招手。驭手缓辔,张仪拱手道:“足下何人?何事当道?”那人拱手道:“在下乃孟尝君门客冯驩,奉命有请丞相。”张仪笑道:“孟尝君么,在何处啊?”冯驩道:“请丞相随我来。”张仪便命令马队原地等候,下车与嬴华随着冯驩进了道边小山,却见树林中多有暗哨,显然是警戒森严。
  密林深处,孟尝君迎了上来:“临淄多有不便,专程在此等候丞相。”
  “正事已毕,孟尝君何须多礼?”
  “田文素来蔑视繁文缛节,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孟尝君有话对我说?”
  “正是。”孟尝君点点头,将张仪拉到一棵大树后低声道:“两件事:其一,齐国可能生变,望公留意。其二,子之凶险,公去燕国,须多加防范。”
  张仪心中顿时一沉,沉默片刻拱手道:“孟尝君大义高风,张仪不敢相忘。”
  孟尝君慨然一叹:“河内大败,丞相入齐,荀况之言,若无这三件事,田文对秦国也是一如既往的偏执仇视。败六国者,非秦也,六国也。田文当真希望齐国师秦友秦,变法强大。惜乎孤掌难鸣,还得左右逢源。此中难处,尚望体察,莫笑田文优柔寡断。”
  张仪素来洒脱明朗,此时却觉得心中堵塞,竟是看着孟尝君无言以对。良久沉默,张仪道:“孟尝君但有难处,知会张仪便是。”
  “但愿不会有那一天。”孟尝君笑道:“丞相上路吧,恕田文不远送了。”
  “后会有期。”张仪一拱手,便大步出了山林。
  【五 张仪苏秦都祭出了古老的权谋】
  三日之后,张仪马队到达易水渡口,便在南岸扎营,等候咸阳北上的车队。
  自秦立为诸侯,却与燕国来往最少。一则距离遥远,中间隔着魏国、赵国、中山国,几乎从来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二则秦燕相轻,相互瞧不起对方。燕国是西周老牌王族诸侯,说秦国是王化未开的蛮夷之邦;秦国是东周开国元勋,说燕国是死气沉沉的僵尸之邦。同样是距离遥远,秦国与齐国却是声气相通,常有使节来往,与燕国却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一般冷淡。然而,恰恰是这个生疏的燕国,却做了合纵抗秦的发动者,做了苏秦的根基之邦!
  如此一来,秦国想不理睬燕国也不行了。燕国疲弱,燕国遥远,燕国经常没有动静,但也恰恰是这样的条件,便使燕国成为战国中最有可能暴出冷门的国家。张仪的谋划,就是要消除这个躲在大山背后抽冷子来一下的祸根。以秦国目下的战力,对于燕国这样的疲弱之国,挥师北上,完全可以一战击溃肢解,使燕国名存实亡。然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中原战国虎视眈眈,秦国便不可能兴师远征,去对付这个疲弱而又羊角风般的暴冷国家。唯一的办法,就是笼住它安抚它,使它不要瞄着秦国抽冷子发疯。
  秦惠王最头疼燕国,说:“燕如羊腿骨,食而无肉,弃而可惜。”
  “炖汤也许鲜美。”张仪笑答。
  “炖汤?如何炖法?”
  “细柴文火,慢工打磨。”
  秦惠王品咂片刻,恍然大笑:“丞相是说,联姻?”
  “最古老,又最可靠。”
  “好!”秦惠王拍案:“当年秦晋联姻,保了三十年结盟,便与燕国联姻了。”
  后来,秦惠王便委托嬴华在王族中物色适合远嫁的公主。嬴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定下了人选。奇怪的是,她没有先禀报给秦惠王,却先来说给张仪听。
  “哪个公主啊?”
  “栎阳公主。”
  “报给君上了么?”
  “还没有。”嬴华莫名其妙的有些脸红。
  “噢,却是为何?”
  “想先说给你听嘛,你不向我打听公主么?”
  张仪大笑一阵:“哎呀呀,好记性儿,我却是忘到渭水里去了。”
  “甚也不记,好没心!”嬴华粲然一笑,便跑了出去。
  公主人选一确定,张仪便与樗里疾商议如何来做。樗里疾嘿嘿笑道:“这种上门事儿,要等个茬口才好做。这茬口,就是秦国要在纵横之争中大占了上风。要不,上门联姻只能自讨没趣。”张仪深表赞同,便将此事的先期斡旋交给樗里疾办理,自己便匆匆赶到到河内参战去了。樗里疾老谋深算,明白联姻的关键是要燕国前来求亲,否则,强大的秦国要将一个公主硬塞给人家,岂不贻笑天下?一番思谋,樗里疾紧急修书陇西大驮部族的老酋长,请他暗中斡旋。
  这大驮族是樗里疾的祖籍老根,虽然势力不大,却与阴山草原的匈奴素有渊源。匈奴诸部又是燕国与赵国北部最大的威胁,也是两国的夙敌。大驮老酋长接到樗里疾密件,立即带着一头名贵的火焰追风驮与一百名骆驼兵,兼程赶到了敕勒川草原。匈奴老单于一见一团火焰般的红骆驼,便高兴的笑个不停。大凡草原部族,对大驮族的火焰驼历来都是垂涎欲滴。这种骆驼非但驰骋赛过骏马,而且能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的奔驰,在草原大漠戈壁中确实比雄骏的战马更是名贵!
  但在秘议之间,匈奴老单于还是开出了条件:十年内秦国不能对匈奴用兵,匈奴占据秦国上郡北部的几百里土地,三年后再归还秦国。大驮老酋长思虑一番,欣然答应了为匈奴斡旋。此时,正逢合纵联军大败,六国一片混乱。匈奴老单于亲自赶到蓟城西北的于延河草原,并邀来了燕国辽东夙敌——东胡部族的首领,共同约见燕易王。
  老单于开门见山:“燕王兄,我大匈奴已经与秦国修好结盟了,可燕国却乌鸦一样,在秦国后边呱呱乱叫。燕王兄要能与秦国一家人,就是我匈奴与东胡的朋友。要不,就是匈奴东胡的敌手,老夫就要骑着火焰追风驮,住到蓟城去了,啊哈哈哈哈!”
  燕易王与子之密商了一天一夜,终于答应了老单于。旬日之后,燕王特使便到了咸阳,向秦惠王呈上了燕易王“求亲修好,永不为敌”的国书。秦惠王“踌躇”了一番,便欣然允诺,对燕国特使道:“一月之后,丞相张仪护送公主到燕国成亲,两国盟约,由丞相全权处置便了。”硬是留个尾巴,让燕国特使忐忑不安的回去了。
  张仪在易水渡口等了两日,咸阳的送亲车队方才辚辚到达。正好是前将军白山率领三千铁骑护送,与张仪的两千铁骑仪仗会合,便正是合乎礼仪的王室送亲规格。张仪与白山寒暄一阵,便带着嬴华来见栎阳公主。进得公主营区,却见一名女子正在帐前草地上练剑,红衣短装,剑光霍霍,一股英武之气。
  张仪笑道:“孤身入燕,带如此一个贴身侍卫也好。”
  “才不是,她便是栎阳公主了。”嬴华说罢笑叫:“平姐姐,丞相来了。”
  剑光猛然收刹,练剑女子面色涨红的说了声“稍等”,便风也似飘进了大帐。片刻之间,便见一个女子迎出帐来,宽袖长裙,秀发如云,竟是与方才练剑女子截然不同的一个丽人!张仪惊讶的揉揉眼睛:“她?是方才的栎阳公主么?”
  “哟!那能有假么?”嬴华笑道:“栎阳姐姐琴剑诗酒,无一不精呢。”
  张仪拊掌笑道:“王室有此奇女子,秦国之福也。张仪参见公主。”
  栎阳公主笑道:“丞相多礼,请进帐便了。”
  到得帐中坐定,张仪将所知道的燕国情况与燕易王性情、宫廷纠葛等做了一番备细叙说,末了道:“公主孤身远嫁,任重道远,嬴华已经在蓟城建了一家燕山客栈,做公主秘密护卫,公主但放宽心便了。”栎阳公主笑道:“不打紧,嬴平不会有事,也不会误事。”张仪心中一动道:“公主熟悉燕国?”嬴华笑道:“平姐姐在燕国长到十五岁,说是燕国人也不为过呢。”张仪恍然笑道:“噢——,公主是回归的北嬴族了?”栎阳公主道:“丞相说对了,族人落叶归根,嬴平便也心无牵挂了。”张仪大是高兴:“天意天意!秦人国运来了。”
  嬴秦部族在商王朝灭亡后流散西部,主流一支一直与西部戎狄长期拼打,有两支便流落到了燕国与晋国。数百年之后,进入晋国的一支已经与晋国的赵氏部族完全融合,以致天下有了“秦赵同源同姓”的说法;进入燕国的一支,却始终顽强的保留着嬴秦部族的姓氏与独有的生活习俗,被秦人称为“北嬴”。不知道什么缘故,北嬴始终没有回到秦国。秦国变法强大后,秦孝公为了增加人口,陆续派出了三名嬴秦部族的元老到北嬴秘密联络,策动北嬴重返家园。北嬴族长提出了一桩旧时冤案:当年秦献公发动宫变时,北嬴老族长正在雍城,被秦献公以“乱国同党”斩首;若要北嬴回归,便须了结北嬴这块心中创伤。秦孝公与商君未及处置,便接连去了。其后,秘密联络的三个嬴秦元老,又因卷入甘龙叛乱而被新君嬴驷诛杀,这件事又搁置了下来。直到张仪入秦嬴驷称王,秦惠王才重派秘使联络,谈好处置方法,北嬴五万余口才绕道九原,从北地郡回归秦国。归秦之后,秦惠王举行了隆重盛大的庆典,以“壮大嬴氏血脉”为功名,封赠了北嬴大小首领二百余人以各等爵位;并在太庙祭祖,下《嬴氏王室罪己书》,对先祖错杀表示了谴责忏悔。自此,北嬴重返老秦,秦国的精锐骑士骤然增加两万,王室世族的力量也大为增强。
  嬴平是北嬴族长最钟爱的小女儿,被秦惠王册封为栎阳公主。她原本便是父亲的外事臂膀,不但熟悉燕国民情风习,而且与蓟城官场人物多有交往。寻常公务,这个嬴平都是一身男装,英风飒爽不让须眉。回到秦国,才恢复了女儿装束,做起了无所事事的公主。嬴华逐一对王族公主摸底试探时,嬴平竟意外的兴奋,非但立即答应,还主动请见秦惠王请求远嫁。秦惠王与已经是“王叔”的北嬴老族长磋商,老族长竟也欣然答应了。
  于是,这个生于燕国长于燕国的秦国公主,就成了远嫁燕易王的最佳人选。
  看看如此一个公主,张仪原本想好的诸多叮嘱便都省去了,只说了一句话:“燕国但有大乱,秦国力保公主返国。”栎阳公主却爽朗笑道:“不会有事的,我姓嬴,我是秦国公主,这就够了。”
  张仪哈哈大笑:“公主见事透彻,有秦国后盾,入燕万无一失也。”
  次日,张仪派出快马使者飞报燕王,随后便拔营渡河,过了易水,向蓟城浩浩荡荡开来。将近蓟城百里之遥,黑冰台安插在蓟城的秘密斥候飞马来报:苏秦与子之联姻结盟,密谋在蓟城截杀张仪,重组合纵!请丞相不要入燕。嬴华脸色立变,力主张仪返回咸阳,由她以“行人特使”身份护送栎阳公主入燕。张仪思忖片刻,断然道:“果真如此,目下便是一举安定燕国的绝佳时机,不冒大险,焉得成事?走!”
  这时的燕国,却是迷雾重重。
  联军大败后,子之率领燕国残兵连夜从孟津渡河,进入河外方才扎营歇息。一清点人马,南下的六万步骑竟然战死了三万,重伤万余,余下的一万多人马也几乎人人带伤狼狈不堪。尤其是带去的三万精锐骑兵,竟然只有不到一万人生还。子之自己也身中一剑一箭,剑砍伤了左手臂,箭射到了右肩背。虽然都不是要害部位,也不是毒箭,但却使子之吊着左臂袒着右肩,加之脸上擦伤淤血,竟是一副死里逃生的血人模样!
  但子之顾不得仔细打理自己的伤口,他全力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重金从大梁秘密请来三个善于疗伤的高明医师,连同军中三个医师,不分昼夜的给士兵包扎上药。最后,终于是保住了余下的一万多人马没有感染恶疾。士兵们全部疗伤之后,子之才让医师给自己疗伤敷药,只是此时伤口已经溃烂,人也高烧不退。三名医师精心守护三日三夜,用尽了所有方法,才使子之度过了险情,但人却仍在昏迷衰弱之中。燕国将士们大是感动,万余人围坐在大帐周围,不吃不喝不睡,就是要守侯着亚卿醒来。十二个时辰后,子之终于醒转过来,听中军司马一说帐外情形,竟是奋然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出了大帐。
  万余将士霍然起立,纷纷高呼:“将军平安!亚卿万岁!”
  骑兵将军上前高声道:“全军将士请立即拔营回燕,做速救治亚卿!”
  子之摇摇手:“不能走,要等武信君,一起回燕国。”
  “荆燕将军的两千铁骑没有参战,毫发无伤,武信君不会有事!”
  “不,不能。”子之粗重的喘息着:“你等要走便走,我要等,等武信君……”
  将士们沉默了,突然,万众齐声的高呼:“追随亚卿!效忠亚卿!愿等武信君!”
  子之向将士们抱拳拱手,要说什么,却又突然昏迷了过去。
  这支残兵在河外一直驻扎了十日,赶一名骑将军带着苏秦人马赶来时,军粮已经没有了。苏秦立即下令荆燕,将随带军食分出共用,又立即派荆燕带着自己手谕赶到邯郸,向平原君讨来了一百石军粮。
  扎营当晚,卧榻不起的子之与苏秦密谈了两个时辰。子之坦然说明了两人的困境:自己战败而归,丧师大半,很可能从此在燕国失去军权,也难保不被问罪斩首;苏秦则失去了合纵根基,所谓六国丞相也成了泡影,唯一的根基便是燕国武信君这个爵位,若在燕国不能立足,便将成为水上浮萍,合纵大业也将永远的烟消云散。
  “此等情境,敢问武信君何以解困?”
  子之所言,苏秦心中当然清楚。联军大败,最痛苦的莫过于苏秦了。谁都可以将罪责推到他的身上,惟独他不能向任何人推卸罪责!尽管他不是统帅,也不是某国将领,坐镇总帐也只是协调六军摩擦而已。但在四十八万大军血流成河之际,谁能为他这个六国丞相、总帐魁首说一句公道话?将军们是决然不会的,他们只有归罪于苏秦,才能解脱自己。四大公子在国内本来就有权臣劲敌,目下与自己处境也相差无几,自保尚且费力,又何能为苏秦挺身而出?纵然有之,又何能使六国君主与权臣们相信不是与苏秦沆瀣一气?在六国大营纷纷席卷而去作鸟兽散的时刻,苏秦几乎彻底绝望了。突然之间,他看到了六国的腐朽根基,看到了六国无可救药的痼疾,觉得要联合他们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四大公子各自匆忙回国了,原先各国给他的铁骑护卫,竟然也悄悄的走了,只留下荆燕率领的燕国两百名铁甲骑士一个没走。
  苏秦的军帐,在遍野尸体的战场一直驻扎了五日。辽阔山塬间不断起落着啄尸的鹰鹫,落日暮色中,成群的乌鸦遮天蔽日的聒噪着,连秋夜明净的月亮也有了腐尸的腥臭味儿。苏秦漫无边际的在萧瑟的战场转悠着,他甚至渴望秦国军队突然冲来,杀死自己了事。可是,那黑色的旌旗始终只在函谷关城头上飘扬,始终没有呼啸着冲杀出来。他甚至不明白,司马错大军为何不清理战场?为何不收缴这些有用的兵器?三日之中,苏秦原本渐渐复黑的须发又一次骤然变白了,竟是白如霜雪!吓得荆燕几乎要哭叫起来。那时的苏秦,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到任何一个国家去,他让荆燕不要管他,只管带着骑士们回燕。可荆燕就是不听,只咬定一句话:“大哥死,我也死!大哥不怕死,荆燕怕个鸟!”只日夜跟着他在萧瑟的战场上转悠,要不是子之的骑兵将军找来,荆燕还真是没奈何。
  如今,子之的顽强却激活了苏秦麻木的灵魂。苏秦巡视了子之的军营,看到濒临绝境的伤兵们在子之的努力下已经恢复了活力,不禁怦然心动!身为统兵大将,子之的确具有过人之处。他的战场谋划没有被采纳,但在危机关头,却依然挺身而出拼死抵抗,败退之后又全力救治伤兵,宁可自己在最后疗伤。凡此种种,都使苏秦蓦然想起了自己在洛阳郊野的顽强挣扎——头悬梁锥刺骨,一腔孤愤,从来没有想到过“失败”二字!苏秦啊苏秦,你的那种精气神到哪里去了?
  “以亚卿之见,我当如何应对?”多日来,苏秦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
  “稳定燕国,站稳根基,卷土重来!”
  “如何站稳根基?”
  “你我联手,稳如泰山。”
  苏秦沉默了。在他看来,战国大争之世,名士以功业立身便无坚不摧。如同所有志存高远的名士一样,他蔑视权力场中的朋党之争,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在那个国家与权臣结盟而立身,更没有想过与那个将军结盟,以军事实力来巩固自己的权力地位。在此之前,若有人对他提出这样的动议,他一定会大笑一通嗤之以鼻,可今日,他却久久没有说话。
  “武信君,”子之苍白失血的脸如同一方冰冷的岩石:“你有合纵功业,有六国丞相之身,有燕国朝野人望,是一个天下人物。可是,这些都是虚的,就象天上的云彩。一旦功败垂成,这些资望都会烟消云散。瞬息之间,你的脚下便无立锥之地。”子之沉重的喘息着,惨淡的笑着:“我,子之,六代世族,身为实权亚卿,长期统军抗胡,外有辽东铁骑,内有目下的万余死士,算得一个有实力有根基的大臣。但是,我也有政敌,有对手。这次战败回燕,若他们联手,再拉过燕王,我是必然要被他们整跨,甚至全族都要被杀掉的。武信君,子之所言你我困境,可是实情?”
  “既然如此,如何联手?”苏秦在帐中缓慢的踱着步子。
  “你有能力化解朝臣攻扞,阻挡燕王与旧族结盟;我有实力,保蓟城不会发生宫变,不会动摇你的爵位权力,更不会有人对你暗中动手。”
  “亚卿啊,你在合纵大战中是有功之臣,何怕攻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子之惨然一笑:“武信君还是不了解燕国啊。”
  “罢了。”苏秦叹息一声:“那就一起往前走吧。”
  子之虽然卧榻,却是顿时目光炯炯:“好!我们便立即做明,让蓟城知晓!”
  “做明?如何做明?”苏秦大是困惑,这种事儿能大张旗鼓的对人说么?
  子之笑道:“你有一个小弟,我有一个小妹,两家联姻,便是做明了。”
  “有用么?”苏秦苦笑不得,他历来蔑视这种官场俗套,更不相信这种老掉牙的世俗透顶的办法,竟能威慑政敌而改变一个人行将淹没的命运?
  “武信君,”子之竟然从军榻上站了起来:“如公与张仪者,信念至上,联姻自是无用。可是,天下官场凭信念做事者有几人?历来权臣多庸碌,他们就是相信这种血亲联姻,相信这才是割不断打不烂的。你我一旦做明,便无人在你我中间挑唆生事,连燕王也会顾忌三分。武信君,相信我,我早看透了燕国这群鸟兽!”
  “然则,我说起话来不是自觉气短么?”
  子之哈哈大笑一阵:“武信君啊,古人有话: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你放胆去说,名头只会更响!”
  苏秦无奈的笑了:“好吧,便听你一回。”
  当夜,苏秦在子之催促下给三弟苏代修书一封,荆燕派快马骑士连夜送往洛阳苏庄。子之也派出心腹司马先行赶回蓟城安排。苏秦歇息后,子之又召集将士秘密计议了两个时辰。诸事妥当,第二天便拔营回燕了。
  蓟城早已流言四起,狐疑纷纷,宫廷朝野都乱了方寸。
  燕国老世族们原本就认为燕国不宜涉足中原,只可固守燕山辽东并相机向胡地扩张,象当年秦穆公一样西进称霸。这在世族中称之为“北图大计”,对于燕文公重用苏秦发动合纵,世族历来是反对的。可燕国兵力大部分是公室部族掌控,老世族们也无可奈何。苏秦合纵成功,燕国威望骤然增长,老世族们便见风使舵,连忙跟着鼓噪,拥戴燕易王出兵联军抗秦,意图从灭秦大功中分一杯羹。正在人人兴高采烈之际,噩耗突然传来:联军兵败,子之战死,燕国六万兵马全军覆没!
  消息传开,蓟城朝局大乱。老世族们立马急转弯,聚相大骂苏秦误国,子之败军!上书燕易王,请求“驱逐苏秦,斩首子之,以安国人”!原先力主合纵的子之实力派,也裂为几拨各找出路,纷纷附和老世族,怕子之连累他们也做了刀下冤魂。燕易王原本是想通过合纵振兴燕国,所以才将与东胡对峙的六万主力军投入联军,如今六万精锐全部覆没,对他简直就是当头一棒!抗胡大军本是王室根基,有这支大军在,老世族们的私家兵马便不足挂齿,可没有了这支大军,蓟城周围老世族的私家兵马便顿时成了封喉利剑,如何不让燕易王芒刺在背?想来想去,燕易王只有屈尊斡旋,与世族大臣们一起大骂苏秦大骂子之,磋商如何妥善处置罪臣?如何重整“北图大计”?
  正在一团乱麻的时候,又传来消息:子之未死,却是重伤难治;还有一万多伤兵,也都是奄奄一息;苏秦羞于回燕,已经在战场自杀!老世族们更是弹冠相庆,聚相痛饮。苏秦死活,老世族们本不在意。令人高兴的是,没有了苏秦的子之,纵然活着带兵回来,也只能是上法场的鱼肉而已。燕易王更加蔫了,苏秦与子之,一个有主见,一个有实力,一个是他的灵魂,一个是他的胆量;如今一个死了,一个也快要死了,他这个国王却在哪里去找如此两个大才?燕易王彻底绝望了,亲自驾车出宫,要与老世族们开价了。
  车行宫门,又传来消息:苏秦安然无恙,已经与子之合营休整;子之创伤痊愈,仍然握有一万多精兵!燕易王一听,立即转头回宫,下令三千禁军严守宫门,决意要等到真相大白再说。这个消息一传开,大臣们又开始了微妙的变化。老世族们狐疑纷纷,难辨真假,可聚相会商之后,仍然坚持聒噪,一片声请求燕王立即问罪苏秦子之,形成“既决”之势!可燕易王偏偏生了热寒急症,不能理事,老世族们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忙于寻找门路投靠的子之同党们却嗅到了一丝另外的气息,连忙停止了奔波,有的便索性不再出门了。
  旬日之间,又一个消息传遍了蓟城:武信君与亚卿战场患难,已结联姻血亲,誓同生死,效忠燕王!两三日之间,蓟城朝局立转,老世族们甚嚣尘上的聒噪竟顿时变成了窃窃议论,蜗居的子之同党们开始逢人便喊“亚卿冤枉!”文臣名士也开始念叨起武信君的盖世才华,只是王宫依然沉寂,燕易王依然热寒未退不能理事。
  这一日快马飞报:武信君与亚卿班师回国!燕易王传下了一句话的诏令:“本王带病郊迎”,并没有要求全体大臣跟随。可在郊迎的那天,蓟城所有的官员却都出动了,连百工国人也空巷而出,人们都想看看这支败军之师究竟如何了?
  君臣国人们望眼欲穿的守侯到日暮时分,突见前方烟尘大起,鼓角齐鸣,旌旗招展,马蹄如雷,两面大纛旗当先飘扬!眼尖者纷纷叫嚷:“呀——!快看!六国丞相武信君苏!”“还有一面!燕国亚卿子!”更有国人失惊出声:“看哪!铁甲骑士!足有两万!”“还有步卒方阵!三个,少说也有五六千!”国人们为燕国在大败之后仍保有如此一支精兵激动了,一时间纷纷高呼:“武信君万岁!”“亚卿万岁!”“燕王万岁!”
  朝臣们懵了,燕易王也懵了。恍惚之间,竟是弄不清昨日是梦今日是梦?燕易王狠狠忍住了自己,几乎没有说话,只是按照礼宾大臣的引导完成了仪式。奇怪的是,苏秦与子之以及迎接的朝臣,也都几乎没有说话。直到王宫大宴,君臣们才渐渐恢清醒过来,才开始仔细的掂量对面的人物,才开始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武信君啊,河内大战死里逃生,本王与众臣工为你等压惊了。来,干了。”
  苏秦饮下一爵,肃然拱手道:“启禀燕王:苏秦身为六国丞相,已经将河内大战情形备细记载,分送六国。苏秦在燕国有武信君之爵,所以将送燕一卷亲自带回,请燕王明察。”说罢一挥手,荆燕便将一个木匣恭敬的捧到了燕王书案。
  燕易王打量着木匣:“传言纷纷,真伪难辨,本王与诸位臣工,都是莫衷一是啊。”
  “今日大宴,容我当众说明。”苏秦便从各国兵力、主将说起,说到总帐谋划,说到战法改变,说到大战经过,说到敖仓被袭,尤其详细的讲述了子之在谋划战法与挽救战场危局中的柱石作用,末了道:“联军之败,根源有三;其一,苏秦不善兵事,整合六军不力;其二,子兰徒有其表,调度失当;其三,六军战力参差不齐,军制互不相统;其四,魏国懈怠,敖仓被袭。”
  大殿中一时沉默。苏秦将战败罪责首先归于自己,倒使燕国君臣一时无话可说了。谁都知道,苏秦本来就不是军事统帅,虽然是坐镇总帐,也只是为了协调六军摩擦而已,若苏秦强词夺理,将罪责全部归于别人,老世族们也许会揪住他不放,毕竟他是六国丞相、联军总帐魁首啊。但苏秦一身承担,意图刁难的老世族们倒是要琢磨一番,不敢轻率发难了。
  “六军伤亡呢?”燕易王开始试探最要害处了。
  “具体而论,六军伤亡不一:楚军一触即溃,损伤最为惨重,十五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唯余子兰率残兵一万余逃回;燕军战力最强,损伤却最小,六万步骑尚有三万余精锐完整归来。正因如此,这次合纵大军虽然失败,燕国却是军威大振,洗刷了‘弱燕’之名。燕军能有如此作为,皆赖亚卿子之之胆识谋略也。”
  殿中顿时哄嗡一片,燕国朝野早已经听惯了“弱燕”说法,久而久之也认为燕国就是弱,就是不如中原战国。今日,苏秦竟然说“燕军战力最强”“军威大振”“洗刷了弱燕之名”!能不令人吃惊么?
  “果真,如此么?”燕易王心头一震,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秦有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的书信。请燕王过目。”
  燕易王拍案道:“御书,念!高声念!”
  御书从荆燕手中接过四卷竹简,展开一卷高声念道:“魏无忌拜上武信君:河内大战,若按子之谋划,可出奇制胜也,燕军有此人为将,燕国之福也……”又展开一卷:“黄歇拜上丞相:楚军溃阵,若非子之将军率燕军浴血奋战,六军将无一生还者!人言燕弱,今却见强燕一端,令我楚人汗颜……”又展开一卷:“武信君台鉴:今次大败,唯燕军孤军力战,力挺危局,令田文感慨万端……”展开最后一卷,却犹豫的看着苏秦,苏秦笑道:“念吧,燕王自有明断。”御书便高声念道:“赵胜顿首:联军之战,赵人当对燕军刮目相看。天下皆说燕国孱弱,谁知燕军竟是如此强悍?赵燕相临,赵胜从此不能安枕也……”
  四卷念罢,殿中大臣们竟都死死的盯着胳膊吊带上还渗着鲜血的子之,仿佛盯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一般!子之的凌厉果敢杀伐决断,朝臣们倒是都隐隐有所闻,老世族们也正因为如此才将他看作隐患。但子之毕竟是个边将,升任亚卿还不到一年,许多重臣对他还都是一知半解,甚至远不如对宫他熟悉;今日看来,此人在几十万大军阵前能打出威风,竟是大大的非同小可!老世族们想的是:还能不能除掉他?新进大臣想的是:如何在这个人面前辩解自己?
  “诸位卿臣,武信君所言如何啊?”燕易王是完全清醒了,但却似乎并没有激动。
  一个老臣颤巍巍站了起来:“臣忝为太师,以为武信君所言纵然实情,也难掩兵败盟散之后果,武信君身为六国丞相,又执掌总帐,当对兵败担承些须罪责,我王亦应给予适当处罚。否则,只恐难以安抚朝野。”
  “太师以为,当如何处罚?”
  “如何处罚,尚请我王与众臣公议为宜,老臣只是动议,却无定见。”
  “臣以为,至少当削爵减俸,诏告朝野。”一有试探,立即就有老世族附和。
  “差矣!老夫以为,夺爵罢职。”
  “老朽以为,苏秦丧师辱国,当罚为苦役,流徙辽东!”有人慷慨激昂。
  “苏秦本非燕人,大罪误国,当满门斩首!否则,难息国人之愤,愧对将士亡魂!”
  瞬息之间,殿堂风云突变,燕易王顿时愕然了。他本来已经完全清醒,也很振奋,其所以没有立即封赏苏秦子之,只是认为大局已定,想让朝臣们拥戴一番。不想老世族们竟当殿发难,一个比一个气势汹汹,燕易王心中又没底了。说到底,王族兵力远在边地,老世族们的封地军兵却都聚集在蓟城周围,燕易王与子之还没来得及任何沟通,谁知子之对苏秦如何看待?安知他不恨苏秦?一旦僵持,最危险的还是王室。此情此景,燕易王如何敢贸然说话?
  “啊哈哈哈哈哈!啪!”突然,殿中一阵长笑,吊着一只胳膊的子之拍案而起,竟在大殿中悠然的踱着步子:“好个燕国啊!自命王族战国,别的不会,却会中伤功臣,会自毁长城,会夺爵罢职,会满门斩首,还会聒噪着诬陷天下名士!”他揶揄的笑脸突然变得杀气腾腾,指着满堂老世族厉声骂道:“一窝蠹虫!一树黑老鸦!一群酒囊饭袋!武信君万里驰驱,奔波合纵,尔等哪里去了?武信君亲临战阵,呕心沥血,尔等哪里去了?大军败退,武信君独守战场,三日复生白发,尔等哪里去了?今日,武信君顾全燕国安危大局,不去他邦,独来燕国,如此大忠大贞,尔等竟敢做狂犬吠日?真有胆色啊!子之今日正告尔等:谁敢对武信君恶意中伤,子之不答应!我三万六千铁甲锐士不答应!尔等不是有兵么?来呀,明日便摆开战场,看谁家血流成河?!”
  子之脸色铁青,单臂一挥,一阵沉雷似的脚步声便轰隆隆压进大殿,两个铁甲方阵立时森森然矗立在殿中!子之冷笑着单臂一指:“他们都是百战余生,跟着子之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知几回,尔等有话,对他们说!”
  大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番嬉笑怒骂,当真是雷霆万钧,匪夷所思!所有的虚与周旋都被撕扯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赤裸裸的实力较量了。饶是苏秦见多识广,也想不到子之竟在王宫之中当着燕王用如此手段,如此震慑朝局!饶是燕国臣僚们风闻子之凌厉,也想不到此人竟如此狂悖,如此威猛!且不说子之是燕国闻名的战将,最可怕的是,随他征战多年又浴血逃生的几万亡命甲士便戳在宫外,森森矛戈便在眼前!老世族封地的全部甲兵聚集起来,也当不得这些久经恶战的精兵一阵冲锋,当此情景,谁不胆颤心惊?谁还敢大声喘息?
  “好!”燕易王却笑着站了起来:“本王自有公断:武信君功勋卓著,对燕国忠贞不二,加封地一百里,任燕国开府丞相!子之浴血奋战,扬我国威军威,爵封成义君,职任上卿上将军!班师将士,兵士赐爵一级,千夫长以上者晋爵两级!方才攻扞武信君者,各削爵两级,减封地三十里!上卿啊,命甲士们下去吧。”
  “臣,谨遵王命!”子之一挥手,两个方阵便隆隆出了大殿。
  一场灭顶之灾就这样过去了。燕易王与苏秦、子之重新结成了稳固的君臣同盟,苏秦做了开府丞相,子之做了上将军外加一个监理政务的上卿,燕易王的地位也空前巩固。燕国老世族在这场短兵相接的较量中完全失败了,完全蛰伏了。燕易王与苏秦、子之连续会商三日,决意君臣同心,整饬吏治,训练新军,使燕国真正崛起。
  就在这时候,张仪的和亲车队到了。
  燕易王叙说了与秦国联姻的来龙去脉。苏秦是赞同的,认为时势所迫也只能如此,况且也能够给燕国争取一段时间,只有等燕国喘息过来,才能再图合纵大计。子之也赞同联姻,但却主张借此除掉张仪,说话是一如既往的直截了当:“张仪,六国祸乱之外源,武信君之死敌,不杀此人,六国永无宁日,合纵大计终成泡影!”
  对子之这种动辄赤裸裸诉诸杀戮的做法,苏秦本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味道,如今子之竟要杀掉张仪,不禁令他震惊了。苏秦沉着脸道:“上将军所言,大是不妥,邦国相争,依靠暗杀而取胜者,未尝闻也。燕国若开杀戮使节之先河,将自毁于天下!”
  燕易王呵呵笑道:“上将军啊,张仪就那么好杀?此事还是罢了。”
  “好。”子之爽快拍案:“臣心思粗疏,未想到张仪是秦国使节一层,武信君既然反对,子之就此作罢。”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是,苏秦仍然不放心,他知道子之一旦认定某事,必要做成方肯罢休,杀张仪绝非他临机闪念,也许在河内战场大败时他就恨上了张仪。苏秦反复思忖,派三弟苏代以商议婚期为名,到上将军府留心查看。苏代去住了一宿,回来说没有发现异常动静。苏秦还是半信半疑,只有吩咐荆燕私下多多留心,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三月初三,张仪的送亲军马在蓟城南门外十里扎下了大营。
  按照礼仪,燕易王在约定日期将秦国公主迎进王宫成亲,张仪才能进入蓟城入住驿馆,开始邦交活动。在此之前,只能在蓟城外等候迎亲。张仪虽然不急,但也不想夜长梦多。大营扎定,立即修好国书,派行人嬴华进入蓟城与燕易王约定日期。嬴华午时出发,日暮时分便辚辚归来。燕易王派出了司正随同嬴华前来,抚慰送亲军马,带来了一百只养、十头牛、三十头猪并六十坛燕山老酒。司正带来的国书确定:三日后燕王迎亲,举国大酺!
  当夜,张仪便下令军士杀牛宰羊,特许每个甲士饮酒一大碗!军中欢呼不断,立即便是炊烟袅袅热气腾腾,料峭的春日寒风顿时便减了威力。在满营欢声中,张仪与嬴华、白山并栎阳公主议定了若干送亲事务,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三更时分。
  “禀报丞相:帐外有一商人求见。”军务司马匆匆进来禀报。
  “商人?让他进来吧。”
  白山霍然起身:“且慢。我先去看看。”便大步出帐。片刻之后,白山带进来一个年轻的后生,虽是布衣风尘,却是沉稳英秀。张仪眼睛一亮:“你?你是苏代?”
  后生深深一躬:“张兄果然过目不忘,小弟正是苏代,张兄别来无恙?”
  张仪哈哈大笑,过来便拉住苏代:“哎呀呀,我师说苏氏当有三杰,果然应验!苏厉呢?”
  “苏庄兄嫂们尚须照应,四弟一时不能离开。”
  “好好好,来,坐了慢慢说。”
  “多谢张兄。”苏代一拱手:“小弟时间无多,张兄看了此信我便要走了。”说罢从腰间摸出一方羊皮纸递过:“二哥一番苦心,望张兄体察。”
  张仪连忙打开羊皮纸,两行熟悉的大字分外清晰——
  蓟城有不测风险,张兄当作速离开,毋得强自犯难,切切张仪笑道:“好,苏代啊,我想见苏兄一面,可行么?”
  “二哥说,各谋其国,各忠其事,未分胜负,不宜相见。”
  张仪默然片刻:“也好,代我向苏兄致意,也转告苏兄:三日后张仪便入蓟城,非不领苏兄之情义,时也势也。”
  “如此苏代告辞了,张兄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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