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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_1

_16 孙皓晖(当代)
  黑嫂轻轻叹息,“黑枣生得美,方圆百十里难挑。可性子烈着呢,谁都知道,她只对你唱歌儿,不理别个后生。山里女娃儿,那就是将心给你了呢。”
  嬴驷默然,又向黑九夫妇深深一躬,大踏步走了。
  谷口外的山道上,一个红裙少女当道而立。
  正在偊偊独行的嬴驷不禁怔怔的站住了,良久,他深深一躬,“黑枣,秦庶走了。”便要从少女身旁绕过。
  “慢着。”少女叹息一声,“秦庶,你真的不带我走?”
  “姑娘,你我萍水相逢,秦庶漂泊无定,不敢做他想。”
  少女闪动着眼波,“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咋个不敢带我走?”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嬴驷冷冰冰的。
  少女却顽皮的笑了,“秦庶,咋个要骗自己?你,为难么?”
  嬴驷低头沉默,不敢抬头看那对热烈真诚的眼睛。少女也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良久,嬴驷终于开口了,“姑娘,你不知道我是谁。我,没有资格去爱。我不知道,我的明天隐藏着何等凶险,甚至哪一天,我会被人突然杀掉。我已经跌进了深渊,我连做一个山野庶民,自由自在耕织田园的可能都被剥夺了。我只能,永远与不知道来源的危险周旋下去,直到我死。姑娘,我,不属于我,我只能一个人漂泊……告辞了。”
  “秦庶……哥哥!”少女哽咽一声,追到嬴驷身前挡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儿,仔细打开,一只绿莹莹的玉埙赫然捧在掌心!少女柔声道:“我听懂了哥哥的心曲。你不是寻常人,我知道。你有那么多愁苦烦恼,有那么多常人没有的心事。我想钻到哥哥心里去,化开它们。黑枣甚也不怕,哥哥,带我走吧。”
  嬴驷默默而坚决地摇摇头。
  少女叹息一声,“秦庶哥哥,这是我从小吹的绿玉埙,今日送给哥哥做个念想。请大哥哥吹一曲《秦风》,黑枣儿唱支歌儿,为哥哥送别,好么?”
  默默的,嬴驷从少女掌心拿起碧绿晶莹的玉埙,略一思忖,悠长高亢而又充满忧伤与激烈的《秦风》歌谣曲便在山谷回荡开来!少女灿烂的笑脸上,洒满晶莹的泪珠儿,美丽的嗓音直上云中: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河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相合
  乃敢与君绝……〗
  少女唱完,慢慢走到嬴驷面前,猛然抱住他热烈长吻!
  嬴驷手足无措间,少女却猛然松开双手,跑向山头,纵身扑下了悬崖!
  “黑枣——!”“小妹——!”嬴驷嘶声大喊着扑到悬崖边,却只有一缕红布在呼啸的山风中悠悠飘荡。
  嬴驷双手抱头,跌坐在悬崖山石上失声痛哭。
  嬴驷在悬崖边上哭了一个时辰,才猛然醒悟过来,拽着山石上的青藤滑下山谷,粗厚的布衣被荆棘划挂成了褴褛破絮,身上脸上全是道道血痕。好容易在峡谷的乱石林木中找到了少女,却已经是一具头破血流的冰凉尸体了。嬴驷抱起少女尸体,跌跌撞撞的摸爬到一块山溪旁的平地上,奋力用短剑掘出一个大坑,四面用石块镶住泥土,将少女尸体平展展放进坑中。坐在少女身体旁想了好大一阵,嬴驷又从皮袋中拿出自己的一件长衫盖在少女身上,这才跳上地面,找来一块石板盖在坑上,将掘出的泥土在坑上堆成了一个圆圆的坟墓。喘了口气,嬴驷又用短剑砍下一段枯树,削去树皮,砍去疤痕,立在少女墓前。思忖片刻,嬴驷猛然一挥短剑,大喊一声,右手食指顿时在地上血淋淋蹦跳!嬴驷捡起地上的血指,猛然在木碑上大书“贞烈山女嬴驷亡妻”八个大字!字方写完,咕咚一声便栽倒在墓前……
  第二天,太阳照亮山谷的时候,嬴驷才睁开眼睛。一看右手,嬴驷大吃一惊,那根断指竟然神奇的接在了食指上,还用一片白布包扎着!再一看,身上还盖着一件布衫,身旁还放着一块熟肉!嬴驷大为疑惑,翻身趴起四面张望,却是杳无人迹。愣怔半日,对着上天长长三拜,又对着少女坟墓拜了三拜,喝了一顿山溪水,吃了那块熟肉,便艰难的开始爬山……
  爬上山来,嬴驷便沿着南山山麓西行,出得大散关,便向陇西跋涉。
  十年过去,嬴驷已经走遍了秦国西部的草原河谷,也走遍了被魏国占领的河西地区。最后,他回到了关中,来到了郿县,住在了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白村。这时候,他已经快三十岁了,长发长须,精瘦结实,肤色粗黑,地道一个苦行农事的农学士子,任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十三年前的秦国太子。
  又是夕阳暮色,一个肩扛铁锄赤脚布衣者走出了田头,步态疲惫散漫的向白村而来。走着走着,他倚锄而立,木然看着暮色中炊烟袅袅的村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左手提着陶罐,右手抱着一束从田中除下的杂草,从他身后兴冲冲赶上,“秦大哥,今晚到我家用饭如何?我娘的炖羊肉美极了。反正你也是孤身游学,一个人回去冰锅冷灶的。”少年聪敏伶俐,一串儿话说得铃铛般脆,却又老成得大人一般。
  “那就多谢小兄弟了。”
  “咳,秦大哥客气了。我白山在村里,和谁都不搭界,就高兴和你说话。秦大哥有学问,老族长都说,你不是个寻常人哩。”
  “农家士子,力行躬耕,自食其力而已,寻常得很哪。”秦大哥疲惫的笑笑。
  “不管咋说,我就喜欢你,沉沉的。我白山,没有朋友。”少年脸色暗淡下来。
  秦大哥搂住少年肩膀,“小兄弟,秦大哥做你的朋友,啊。”
  说着话已经来到村边一个普通的砖房院落前,与村中其他宅院相比,这家显然要贫寒一些。少年在门外放下青草,才轻轻叩门。厚厚的木门“吱呀”开了,一个头发灰白却是一身整洁布衣的妇人站在门内,脸色平淡得几乎没有表情。
  “娘,这是秦大哥。”少年恭恭敬敬,方才那活泼生气顿时消失。
  “见过先生。”妇人稍有和缓的面色中,依旧透着一种萧瑟落寞。
  秦大哥将铁锄靠在门后,深深一躬,“秦庶见过前辈,多有叨扰了。”
  “先生莫得客气。山儿,带客人到正屋落座。”
  白山拉起秦庶的手,“兄台,我们到大屋坐吧。”说着便将秦庶拉到坐北面南的正屋。秦庶略一打量,便感到这间简朴宽敞的客厅隐隐散发着一种败落的贵族气息。面前是磨损落漆的长案,膝下是色泽已经暗污的毛毡坐垫,屋角一座陈旧的剑架上还横着一支铜锈班驳的短剑,再里边就是一架已经用旧布包起来的竹简。点点滴滴,都透漏着主人家不凡的往昔。
  “秦大哥,上座。我来点灯。”白山说话间将一盏带有风罩的高脚铜灯点了起来,屋中顿时明亮。白山又从屋角悉悉索索拖出一个红布封口的坛子,“秦大哥,这坛老酒寻常没人动,今日我们干了它。”
  门轻轻推开了,白夫人端着一个大盘走了进来,将三个带盖子的精致陶盆摆在长案上。白山打开盖子,却是一盆热腾腾的炖羊腿,一盆藿菜,一盆关中秦人最喜欢的凉苦菜。一转身,白夫人又端来一个小盘,拿出两双筷子,一碗小蒜,一碗米醋,一盘热热的白面饼。虽是家常,每一样却都整治得甚是精致干净,雪白青绿,香气扑鼻。秦庶一看就知道,若非世家传统,寻常农家的饭菜绝然不会做到如此精细讲究。白夫人淡淡笑道:“粗茶淡饭,请先生慢用,失陪了。”白山小心翼翼问:“娘,我与秦大哥,饮了这坛酒如何?”白夫人略一沉吟,点点头走了出去。
  白山又活泼起来,拿出两个细脖子的铜觯斟满,“秦大哥,不是你来,娘不会让我饮酒。来,我们干了!”举觯一碰,咕咚咚饮了下去,却呛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秦大哥,这,可是我第一次饮酒,好辣!”
  秦庶也是脸上冒汗,笑道:“惭愧,我也是第一次饮酒,彼此彼此。”
  “噫,”白山惊讶,“秦大哥该三十多岁了吧?二十岁加冠大礼,必要饮酒的,你没有?”
  秦庶摇摇头,“我少小游学,长久离家,至今尚未加冠呢。”
  白山啧啧啧一阵,“秦大哥,你如何那么多与人不一样?哎,你没觉得我家、我娘、我,也不同于白村人?不寻常么?”
  秦庶沉吟,“是有些不同。家道中落了,是么?”
  “咳,不说也罢。”白山胀红的脸上双眼潮湿。
  “小兄弟有何愁苦,不妨一吐为快。”秦庶慨然又饮一觯。
  白山也猛然饮了一觯,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明亮的眼睛中溢满了泪水,“这不是愁,也不是苦。这是仇,是恨。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十五年了,我与娘相依为命。那么大的家,那么大的势,那么多的人,就那样风吹云散了。秦大哥,你说,你相信天命么?”
  “小兄弟,你父亲呢?村族械斗,死于非命?”
  “不。被太子嬴驷杀死的。”白山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
  秦庶猛然一抖,铜觯“咣!”的掉在石板地上,连忙捡起,充满关切的问:“小兄弟,这,这太子,为何要杀你父亲?”
  “当年,白氏全族都是太子封地。那年夏收时节,我父亲领着车队给太子府缴粮。不知何故,十几车粮食都变成了沙石土块。那个太子不分青红皂白,便杀死了我父亲,又狠毒的杀了白氏十多口青壮。从那以后,白氏一族就衰落了。你说,这不是仇恨么?”年深月久的仇恨浸泡,使少年白山有着比成年人还要深刻的冷漠。
  “小兄弟,这粮食,如何,竟能变了沙石呢?”秦庶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芒。
  白山一拳砸在长案上,“天晓得!我白氏举族明查暗访了十几年,还没查出这只黑手。上天真是大大的不公也。”
  “小兄弟,你,恨那个太子么?”
  “恨。他行凶杀人的时候,还没有我大。秦大哥,你说,如此狠毒的人,做了国君还了得?咳,听说他被国君废为庶人,赶出了都城,失足摔死在了山里,也算是罪有应得呢。否则,我都要杀他,更别说地下冤魂了。”
  秦庶脸色煞白,沉重的叹息一声,“小兄弟,天意啊。”
  “天意?”白山哈哈大笑,“秦大哥,你不是秦国人,就不明白。老秦人就讲究个快意恩仇,有恩有仇都必报,否则还不如死了。我白山一生两大仇人,死了一个,剩下这个一定要查出来,杀了他!加冠之后,我就和你一样流浪游学,查访仇家,不信他上天入地不成?报了仇,我再请你喝酒!”
  “小兄弟,是何声音?你听!”秦庶脸色骤变。
  静夜之中,隐隐约约的女人哭声若游丝般飘荡,凄厉悲怆,令人毛骨悚然。
  白山阴沉沉的,“那是我娘。她,每晚都要在父亲灵前哭祭……”
  “咣!”秦庶醉了,猛然趴在案上,昏了过去。
  三更时分,秦庶才跌跌撞撞的回到村后靠山的小院子。他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喝多少酒,他不会在一个深沉多思满怀仇恨的少年家里放纵自己,流浪的岁月,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警惕。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昏昏然了,就神思大乱了。是那个少年的仇恨摧跨了他么?是那一家的森森阴冷迷乱了他?真是弄不清楚了。独自站在小院子里望着无垠的河汉,他喟然长叹。嬴驷啊嬴驷,你的稚嫩、偏执与冲动,埋下了多么可怕的仇恨种子?一个少年尚且对你如此刻骨仇视,更别说整个孟西白三族和无数拥戴变法的民众了。在他们心目中,秦国太子是个歹毒阴狠的狼崽,他们期盼这个太子早早的死于非命,他们根本不想要如此的国君,否则,如何能有“太子失足摔死”的传闻?嬴驷啊,你在国人心目中已经死了,在公父的心里也已经死了。你,你现下算个什么东西?漂泊十多年,公父从来没有寻觅过自己,早先和官府的一丝联络,也早早没有了。看来,公父的的确确是将自己当作废了的庶民,遗忘了。也许公父早已经大婚,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儿子,他为何一定要记挂这个几乎要毁掉秦国变法的忤逆的儿子呢?
  十多年的孤身游历,嬴驷对公父的怨尤,早已经随着他的稚嫩烟消云散了。秦国山野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也使他对变法的偏执怨恨,随着脚下的坎坷变成了一缕飘散的烟雾。他深深的理解了公父,也深深的理解了新法。可是,少年白山的仇恨火焰,却使他蓦然悟到了自己在秦国朝野的处境——一个被岁月无情淹没了的弃儿!
  一直坚实沉淀着的希望破灭了,一直锤炼着的意志崩溃了,一直憧憬着的未来虚化了,一直支撑着身心的山岳塌陷了。
  嬴驷木呆呆的看着月亮渐渐的暗淡下去,走进屋内背起小包袱,拿起那支光滑的木杖,走出了屋门。是的,天还没有亮,离开这里,离开秦国,永远……
  一阵辚辚车声与马蹄声骤然传来!凭着多年山野磨练的灵敏听力,嬴驷断定车马正是向他的独院驶来!莫非有人识破了我的真实身份,前来寻仇?嬴驷一个箭步蹿到院门后,猛然一扯手中木杖,一支闪亮的短剑便赫然在手!
  “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
  “何人造访?”嬴驷慢悠悠发问。
  “县府料民,秦庶开门。”
  “县府何人?有夜半料民之事么?”嬴驷冷笑。
  “我乃郿县令。官府料民,历来夜间,不失人口,士子不知么?”
  想了想,嬴驷轻轻拉开横木,自己却迅速的隐身门后。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进院子,默默的四面打量。嬴驷仔细一看,猛然屏住了呼吸,心头一阵狂跳。
  “嬴驷,你在哪里?”
  “公父——!”嬴驷猛然扑倒,跪伏在地,放声痛哭。
  秦孝公伸手抚着嬴驷的双肩,半晌沉默,“驷儿,回咸阳吧……”
  【三 黑林沟夺情明法】
  商鞅去商於视察了,没有见到漂泊归来的太子嬴驷。
  自从封为商君,商鞅就接连收到商於县令们的“请商君督导书”,并一次次的呈来商於百姓的万民书,请求向商君府缴纳封地赋税。商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主持变法,最主要的大法之一,便是实行郡县制。这郡县制的前提和基础,便是彻底废除分封割地的贵族世袭制。只是虑及秦国实际状况,才做出了变通,保留了“封地”这种最高封赏形式,却也将爵主与封地的关联最大限度的淡化,明确规定爵主对封地没有治权,更没有征收赋税的权力。实际上,就是将“封地”仅仅作为一种国君封赏的最高名义而保留下来。这一点,商鞅心里最清楚。作为变法强国的策划者与推行者,他获得了国君的最高封号,也获得了与封号相匹配的十三县封地。商鞅也很坦然的接受了封号封地,这是因为他很清楚,这只是国家功臣的最高名号,而不是实际领地。在“奖励军功,奖励农耕”成为国家激励朝野的最有力法令时,自己若第一个坚决推辞爵位奖励,还有谁敢心安理得的接受国家赐封?
  那样做,虚伪的道义将逐渐淹没法制的严明,秦国朝野又会被弄得无所适从。作为彻底的法家,卫鞅最厌恶那种“有功惜赏,有罪施仁”的迂腐国策,那是熄灭坚刚、滋生懦弱的温吞水。他非常自觉、非常明确的在秦国实行重奖重罚,有功不惜赏,有罪不施仁,法行如山,朝野一体。商鞅坚信,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激励人们为国立功的勇气与激情,才能最大限度的抑制、摧毁人们本性中潜藏的犯罪恶欲。这正是他反复向吏员们说的“大仁不仁”的道理,也是他坚决反对儒家“仁政”的根本点。在法制推行中,商鞅反复向各郡县官署申明,不许庶民“辞赏”!畏赏者必畏死;不敢坦然接受应得的荣誉与爵位,也必然不会在国家危难时勇敢赴死。这就是商鞅对“辞赏”者的定论。
  惟其如此,商鞅如何能自己辞赏?法令不允许,他自己的性格也不允许。
  如今,郡县官吏和商於百姓似乎忘记了新法本意。他们对商君变法感恩戴德,以为商君封地当之无愧,庶民百姓向恩人功臣缴纳赋税天经地义,甚至求之不得。这种眼看就要席卷秦国的“善民潮”,使商鞅感到了深深不安。他没有来得及等候秦孝公回来,就带着荆南和十名铁甲骑士赶赴商於了。
  他们没有走南山沣水入商於的那条路,而从蓝田塬翻过,进入了商於。
  当年,商鞅曾从这条路进入商於山地查勘,知道这一带是商於最穷困的地方。他想沿途看看,穷商於究竟变化有多大?时当仲秋,一上蓝田塬,便见树木葱茏的山头夹着大片金黄的豆田谷田伸展到山野尽头。山坡河谷,到处可见星星点点的身影,时而可闻农夫悠长高亢的山歌。显然,农家已经开始秋收了。商鞅一路走马了望,眼睛不觉湿润了。当年人迹罕至的荒山秃岭,二十年间变成了林木满山豆谷茶的丰裕山乡,当真是倏忽间桑田沧海,令人感慨万端。翻过蓝田塬进入丹水谷地,当年的羊肠小道已经大大拓宽,成了可错开两车的宽阔官道。在山腰官道上鸟瞰河谷,绿树谷田包裹着一个又一个村庄,炊烟袅袅,牛羊哞咩,不须相问,也是安居乐业丰饶小康的景象。绕过峣关,向东南便进入了通向商於郡的官道。
  忽然,迎面驶来长长一串牛车,大约有二十余辆之多,每辆车上都装着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庶民缴粮么?不到时候嘛。商旅路过?如何乘马押车的却象一个黑衣小吏?商於郡向咸阳运粮么?国府没有下令调商於之粮啊。商鞅觉得奇怪,便向荆南瞥了一眼。荆南会意,立马当道,拦住牛车。车队中间的押车黑衣人看见,纵马驰来,高声呵斥,“光天化日,何人敢拦官车?不怕新法治罪么?”荆南向道边商鞅一拱手,又向押车人比划着伸手做请。
  押车小吏向道旁一看,滚鞍下马拜倒在地,“在下商於小吏,不知商君驾到,万望恕罪。”商鞅淡淡道:“你起来。我问你,这粮车要去何处?做何用?”小吏拱手答道:“回商君,小人奉命押粮五千斛,到商县黑林沟赈灾。”商鞅大奇,沉声道:“风调雨顺,又正当秋收,何来赈灾之说?”小吏急忙回答:“回商君,黑林沟并非天灾,乃,乃人祸。我县令念其对变法有功,已经救济两年了。”商鞅冷冷道:“距黑林沟尚有多远?”小吏指着前方山口,“回商君,不到十五里,进了山口就是。”
  商鞅略一思忖,“我和你一起去黑林沟。”转身向卫士将领下令,“立即带我令牌,着商於县令即刻赶赴黑林沟。”
  “遵命!”卫士将领飞驰而去。
  牛车队走得很慢,刚刚进得山口,商於县令就带着几名吏员飞骑赶来。商鞅勒住马缰,阴沉着脸听完了商於县令结结巴巴的叙述,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凉意。
  黑林沟是变法以来秦国最为有名的村庄之一,和郿县的白村一样,朝野皆知。所不同的是,白村是关中腹地秦国老贵族的农家支脉,以多事闻名。黑林沟却是穷山野岭的隶农(奴隶)新村,以勤耕守法多受官府激赏而闻名。变法前十年,黑林沟不足五十户人家,便有六家获得爵位,五家公士爵,一家造士爵。在整个秦国,黑林沟是争得“农事爵”最多的村子。村正黑九,更是秦国万余个村正中唯一获得造士爵的一个,其赫赫声名可想而知。商鞅当年查勘秦国的时候,黑林沟已经逃亡得只剩下十多户人家了。太子嬴驷隐名游学在这里的时候,黑林沟正是蓬蓬勃勃的红火时期。商鞅作为统摄国政的大良造,对黑林沟的每一次授爵,都激动得心潮起伏感慨万端。在他的内心,黑林沟就是秦国变法激励民众的活生生的楷模!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功勋村庄,竟能在三五年之中变成了一个饥饿村?
  据商於县令说,黑林沟的变化正是从村正黑九开始的。黑九将唯一一个儿子送到了军中,渴望他为国立功光耀门庭。谁能想到,憨厚朴实的黑茅还没有来得及上战场,就在新军训练中失足掉下悬崖摔死了!噩耗传来,黑九夫妇没有哭叫,没有眼泪,连官府的抚恤金都坚决辞掉了。官府乡民没有不敬佩黑九夫妇知事明理的,商於县令还给黑九赐了一副“大义高风”的铜匾。谁知从那以后,黑九性情大变,酗酒成性,竟在村里造了一个酿酒坊,经常拉一拨光棍或后生饮得大醉熏熏。慢慢的,黑林沟的人就变懒了,变馋了,荒芜了田庄,荒废了公事。开初,乡民与郡县官署感念黑九往昔好处,都替他兜着包着,想他一定能回心转意振作起来。可是年复一年,黑九却如同泡在酒里一般,整天醉醺醺的游荡哭笑,没有疯,也没有傻,就是不务正业。三五年下来,黑林沟的穷人越来越多,又回到了老样子,一片荒凉破败。许多村民想逃往他乡,又畏惧新法的脱籍罪,想逃往楚国,又怕被关口捉回来以叛逃罪斩首。万般无奈,只有在村中苦守。商於县令本是韩国的一个儒家士子,素有仁政爱民之心,不忍看黑林沟人忍饥受寒,便从县库里拨出粮食救济黑林沟,恰恰在第三年让商鞅碰上了。
  “为何不上报国府?”商鞅没有一点儿表情。
  县令连连拭汗,“回商君,下官以为一村事小,就,就擅自做主了。”
  “三年,共用官粮多少?”
  “回商君,一万三千斛,折金百镒之多。商於没有动用国府军粮。”
  “可曾想过,如此做违背新法?”商鞅突然严厉起来。
  县令本来就慌乱,此时更是手足无措,期期艾艾道:“法,不,不违天理。官府赈灾,乃,乃天道仁政,与法似,似有通融处。”
  商鞅冷冷道:“进村吧。看看你的天道仁政。”
  押车小吏和商鞅卫队已经将村人传唤到打谷场。往昔秋收时堆满谷草垛的大场,如今却是荒草丛生。村人衣衫褴褛的蜷缩在一起,个个面黄肌瘦,男人酒气薰天,女人蓬头垢面,场中弥漫着一种穷困潦倒的穷酸与绝望气息。
  商鞅凌厉的目光扫视着猥琐的人群,“谁是黑九?走出来!”
  黑糊糊的人群中摇出一个气喘吁吁的汉子,白发苍苍,臃肿肥胖,粗大的鼻头上生满红红的显眼的酒糟,浓浓的酒意加上懵懂的恐惧,胀红的脸上大汗淋漓,在这群青黄干瘪的人群中显得突兀怪诞。他踉踉跄跄的走到前面,噗嗵跪倒,深深低下头,兀自喘着粗气,一句话也不说。
  商鞅厌恶的皱着眉头,“你是村正黑九?造士爵?”
  黑九还是喘气点头,没有出声。
  “是你首开恶习,常年聚酒,耗尽村民粟谷,荒芜了千亩良田?”
  黑九喘气更粗更重,却只是频频点头。
  “官府赈济之后,你反倒愈加懒惰,带着全村吃官粮?”
  黑九依旧只是点头,汗珠却已经滴滴答答掉到了地上。
  商鞅冷冷问:“诸位村民父老,你等对黑九所为,可有辩解?”
  “哇——!”的一声,人群竟是捶胸顿足放声痛哭,无尽的羞惭使他们抬不起头,说不起话。商於县令和吏员、卫士都忍不住心酸低头。只有黑九没有哭,就象一段木头一样跪在那里。
  商鞅厉声喝道:“不许哭嚎!都站起来!”
  村民们骤然禁声,惊恐的望着冷冰冰的商鞅,又不由自主的深深低下头。
  商鞅冷冷道:“秦国法令,不容二出,执法不避贵贱,法外永不施恩。此等道理,二十年来朝野皆知。奖励耕战,惩治疲惰,乃秦国新法之根本。黑林沟村正黑九,怠于职守,放纵恶欲,致使富裕勤耕之村,沦为饥荒穷困,罪不可赦。来人,将黑九押起,就地正法!”
  铁甲卫士轰然应命,将肥胖臃肿的黑九猛然架起。村民们惊恐得睁大了眼睛,突然一齐跪倒哭喊:“大人,饶恕村正,让他改过自新吧——”
  “立即正法!”商鞅厉声一喝,头也不回。
  四名卫士将黑九押到了场边石磙旁。黑九嘶声大喊:“黑九该死!黑林沟子孙们,不要学黑九啊!”便将粗壮的头颅伸到了石磙顶上。卫士剑光一闪,一颗白头滚下,鲜血喷出丈余之外!
  场中村民脸色煞白,鸦雀无声,如在梦魇中一般。
  “黑九啊!你等我——!”突然,一个蓬头垢面的白发老女人哭嚎着从人群中冲出,抱住黑九的尸体,猛然一头撞上石磙!满面鲜血的老女人费力的笑了一下,嘴唇蠕动着想说一句什么,终于未能说出,便趴在黑九胸前去了。
  “黑嫂——!好黑嫂啊——!”顷刻间男女老幼放声痛哭,一齐跪倒在地,向老女人的尸体叩头。显然,他们对黑九的死,远远不如对老女人的死感到震撼悲伤!
  商鞅转过身子,背对着悲伤哭泣的人群,紧紧咬着牙关。商鞅蓦然想起,当年他第一次踏进商於的穷山恶水时,黑嫂还是个活泼天真的村姑少女,黑九还是个憨厚朴实的愣后生,他们俩的相爱,是这个穷乡僻壤的美丽神话。就在商鞅要离开这个村子时,他们大婚了。他们很穷,可是他们对好日子却充满了憧憬。商鞅记得,他当时送了这对新婚夫妻十枚铁钱,活泼天真的黑姑还为他唱了一支山歌,说他这个“过路先生”是他们俩的福星!后来,为了暗中保护嬴驷,商鞅曾派荆南多次到商於黑林沟暗访,知道了黑九夫妇已经是深受山民拥戴的好村正,是秦国村正的一颗耀眼的亮星了!谁能想到,今日竟是自己亲自将黑九斩首了,那个贤良能干聪慧爽朗几乎有恩于每一个路人和村民的黑嫂也去了。她如何知道,他便是当年那个“过路先生”啊……商鞅感到心头阵阵疼痛,一股热泪竟是夺眶而出!
  但商鞅没有心软,在满场痛哭声中,他猛然转过身来厉声道:“将商於县令押起来!”
  村民们猛然止住了哭声,惊恐的看着商鞅,茫然不知所措。
  商鞅冷冷道:“商於县令疏于督导,使民怠惰;又滥施仁政,触犯新法,开秦国新政之恶例,实为不赦之罪!为正国法,以戒恶习,将商於县令,就地正法!”
  商鞅冷峻的宣判刚一落点,黑林沟村民们轰然跪倒一片,“大人啊,县令是好人哪!饶了他这一次吧。”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叩头哭求,“大人,县令有恩于黑林沟,让我们死吧,我等愿意替县令服刑啊!”
  商鞅大袖一挥,“法不容情,即刻行刑。”
  商於县令已经面色灰白的瘫吊在铁甲卫士的臂膊上,嘶声大叫,“千古之下,何有仁政受刑之荒诞律法?商君,你甘做酷吏,青史遗臭么?!”
  商鞅冷笑,“没有你这迂腐之极的仁政,何来黑林沟之恶性怠惰?身为执法命官,不思唯法是从,却苟且于沽名钓誉,实为法制大堤之蚁穴。秦国官吏皆如你等,法制大堤岂不自溃?国家富强,商鞅何惧酷吏之名?行刑!”
  剑光一闪,又一颗人头落地!这是第二颗秦国县令的人头。黑林沟村民们第一次亲眼看见,赫赫县令竟然与庶人一样被大刑斩首,惊恐得毛发皆张,大汗淋漓,大张着嘴巴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商鞅对黑衣小吏下令,“你且留在黑林沟,带领一百名甲士,督耕一年,不许发放官粮救济!明年收获之前,只许催督村民,狩猎采集自救。一年后若有改变,大功晋爵。若无改变,依法严惩不怠。”
  “谨尊商君命!”黑衣小吏精神大振。
  “黑林沟父老兄弟姐妹们,”商鞅慷慨激昂,“从今日起,你们就要象上古先民一样,进山狩猎采集,自救谋生。播种之时,官府会按土地多少,如数发给你们种子的。但绝没有一颗粮食的救济。如果你们不想洗刷自己的耻辱,你们可以逃跑,秦国绝不强留没有血性的懦夫!如果洗刷了耻辱,恢复了黑林沟的富裕生计,人人都是有功之臣,人人晋爵一级。生死荣辱,都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官府的仁政,救不了你们,只有你们自己,才能救出自己。我相信,黑林沟人,不是懦夫——!”
  场中寂静异常,人们的惊恐竟在倏忽之间神奇的消失了,一双双茫然无措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仿佛一个懵懂的醉汉在当头棒喝之下猛然醒悟一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佝偻猥琐的人群,直起了腰身,眼中燃起了自信的火焰。
  商鞅一挥手,满载粮食的牛车队咣当咣当的出村远去了。夕阳西下,黑林沟男女老幼目送着维系生命的赈济粮车渐渐远去,竟是一动不动的伫立着,象面对死亡的猛士,肃穆而又悲壮……
  猛然,一个老人高喊:“收拾家伙!进山——!”
  “收拾家伙——!进山——!”人们拼命呐喊着,争先恐后的跑开了。
  天色暮黑,秋风呼啸。黑林沟的男女老幼举着粗大的松明火把,肩扛手提扶老携幼的进山了。商鞅立马村口,默默的为他们送行,直到那逶迤的火把消失在茫茫大山之中。
  商鞅回身看了看黑乎乎的村庄,一挥手,马队向南方的山道奔驰而去。
  【四 崤山峡谷的神秘刺客】
  次日清晨,商鞅到达商南城。这座小城堡是商於郡的治所,城堡南面不远,就是扼守秦楚咽喉的武关,并不是商於十三县的中心地带。由于秦献公以来秦国确立了“国都临敌”的传统,秦国和大国交界地区的治所,就一般都设在了前沿地带。商南城作为郡守治所,就直接成为秦国南大门——武关的后盾。
  商鞅在自己封地的这座首府小城堡只住了三天,除用一天时间详细巡查了武关的守备外,主要办了三件事:第一件,立即命令郡守向黑林沟派出一百名士兵,接受那位督导县吏的指挥,协助黑林沟村民自救。第二件,召见了商於十三县的所有官员和大族族长以及著名的村正。商鞅痛陈了黑林沟骤变的执法弊端,严厉重申了唯法是从的为政准则,当众宣示了对商於郡守降爵两级,以示惩戒。第三件,反复申明秦法保留封地的真实含义,宣示了自己对商於封地依法享用的“四不”定策:不收赋税,不建府邸,不行治权,不许商於官民以任何形式为他歌功颂德。总而言之,商於十三县不享有任何超越秦国法律的特权,完全与秦国其他郡县一样。
  商於十三县的官员、族长、村正,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见这位“功盖管吴”的商君大良造,本想竭尽心力的为商君办点儿好事,将商於建成商君的永远退路。这在战国时代,乃是司空见惯的功臣现象,谁也不会感到奇怪。官吏庶民反倒是很愿意做贤明功臣的根基,因为这种功臣比国府更能给他们以保护和特权。齐国的孙膑劝田忌大力整饬封地,遇到危险时立即退守封地的策略,正是基于战国现实提出来的自保主张。后来的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孟尝君,正是在受到陷害时逃回封地才得以保全的。谁想商於人的这片赤诚之心,却被商鞅大大冷淡,还受到了严厉的斥责。商於山民虽然朴实憨厚拙于言辞,但心中却是雪亮,绝然能够掂量来真假虚实。在他们看来,商君虽然不近人情,但却是千古罕见的无私权臣。一个对天下最根本的财富——土地与民众都断然拒绝的人,山野之民自然是肃然起敬的。但不知为什么,商於官员与庶民,却也感到在这个人面前总有几分畏惧——你不能颂扬他,不能追随他,不能向他奉献激情,只能默默的看着他为国为民施展权力,将自己烧成灰烬。就象是上天派下人间救民于水火的神圣一般,人间的欲望烟火丝毫不能熏染他,丝毫不能改变他。对这样的神圣,宵小之民除了敬畏,连爱慕他的激情和为他献身的权利都不能有!
  商於的官员民众终于沉默了,他们默默的接受了这个令人尴尬的圣人。
  三天后,商鞅走了。没有民众夹道送行,也没有官员饯行长亭。人们远远的看着他走马而去,就象看着尊神离开了喧嚣的尘寰。
  商鞅却很是坦然。他喜欢“各司其事不相扰”这样的官民关系,很厌恶官扰民,也厌恶民扰官。在他看来,官员法外滋事就是官扰民,包括商於县令的滥施仁政。民众歌功颂德额外进献法外求助,就是民扰官。官扰民为害一方,民扰官却是为害天下。官民不相扰,才是一个法制成熟的良好状态。商鞅不可能知道,他的这种为政主张在秦国产生了深远影响。后来的秦惠王、秦昭王,都曾经严厉处斩过为国王杀牛祝寿和歌功颂德的官员庶民。使秦国朝野在与战国争雄的一百六十多年中,始终保持了清明、勤奋与悍勇,官员羞于沽名钓誉,民众羞于歌功颂德,举国唯法是从,人人惕厉自尊。否则,如何能以一敌六,并战而胜之统一华夏?
  走马出得商南城,商鞅吩咐十名铁甲卫士从官道直回咸阳,给秦孝公呈上他对商於诸多事宜的处置奏报,他自己只留下荆南同行护卫。卫士将官很不放心,商鞅笑道:“回去吧,都是秦国土地,不会有事的。”便带着荆南走了。
  出得山口,荆南连打手势询问去哪里?商鞅笑道:“去崤山,认识路么?”
  荆南高兴的“噢”了一声,一抖马缰便向东南山地奔去。荆南高兴的是,整整十三年,商鞅终于要回崤山了!同时心中却又很是紧张,因为崤山毕竟是魏国本土,虽说眼下割让给了秦国,但山民肯定不会象老秦人那样教人放心。国君给商君派定的卫士,是一个精锐的千人骑队,千夫长由一员勇猛善战的骑兵偏将担任。秦孝公严令卫队将领“行必于卫鞅左右。卫鞅出事,全队皆斩!”可在收复河西以前,商君出巡所带的铁甲卫士,最多也只在两三百之间。河西班师后,商君将卫士千骑队全数交给了国尉车英,自己只留下十名。今日连这十名卫士也被遣回了咸阳,只有他一个担纲,荆南岂不紧张?不管自己对崤山地面有多熟,都得分外小心。荆南知道,商君其所以不北上由蓝田塬进入崤山,而走武关外向东南入崤山,除了这条路近一些外,商君还想再走一遍当年第一次踏勘秦国的老路,看看这片处于秦魏楚交界处的大山如何能建成秦国的形胜要塞。对于商君这个人来说,国事无处不在。荆南跟随商君二十年了,竟是想不起商君办过什么私事?连白雪姑娘都被搁置了十三年没有见面,遑论其他私事?看着商君一领白衣一匹红马,逍遥自在的走马山道,荆南就象自己有了喜事一般快慰。
  山道崎岖,不能纵马。看看已经是日落西山,商鞅荆南才到达洛水上游的河谷。顺着洛水河谷走出二百余里再北上,便是崤山区域,即便夜间不停的赶路,也得明日清晨到达崤山。
  商鞅打个手势笑道:“荆南呵,休憩片刻,吃点儿再走吧。”
  荆南“噢”的答应一声,指着一块光滑的巨石跑了过去,下马一看,又避风又干净,便向商鞅手势示意——这里正好!赶商鞅来到大石下,荆南已经在一块大圆石上铺好了垫布,摆好了干肉、干饼、酒囊和短剑,并给商鞅搬好了一个坐礅。他向商鞅比划一下,便从马背上摘下另一个皮囊,跑到河边去打水了。商鞅便放开两匹马缰,让坐骑自由自在的去河边饮水,以便荆南取水回来正好喂马。他便坐在大石前,用短剑将干肉干饼切开成小块,等候荆南回来一起吃。
  谷风习习,已略有寒凉之意。商鞅望着河谷中最后一抹渐渐褪去的晚霞,油然想到了阔别十三年的白雪。现下,她也在山边看这秋阳晚霞么?当年白雪不辞而别,让侯嬴带的话,孩子稍长就来找他。可是十三年了,白雪既没有找他,连书信也是极少。商鞅只知道她早早就离开了安邑,将白氏宗族的庞大产业完全交给了侯嬴掌管,她自己到崤山深处的山庄里隐居了。每每想到白雪,商鞅的心头就是一阵震颤,觉得这个遥远的女士子就象锺子其对俞伯牙,是自己永恒的知音,不管分开多久,心都永远融化在一起。商鞅庆幸上天对自己的眷顾,使自己遇到了两个性格迥异却又同样善良聪慧的好女子。莹玉身为秦国公主,却丝毫没有公室贵族那些令人厌恶的秉性,否则,以商鞅的冷峻凌厉,这场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商鞅没有想到的是,这场以自己郁郁寡欢开始的婚姻,后来竟意外的变得融洽甚至美满起来。莹玉的落落大方,使商鞅在与同僚相处中多了一种无形的润滑力量。莹玉的内秀聪慧,又使她在与商鞅同行露面中每次都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莹玉对他的关爱、忍让和无微不至的体贴,就象那屋檐下的滴水与穿堂而过的清风,渐渐融化了他冰冷坚硬的心。仅仅是这些也还罢了,最使商鞅刮目相看的,是三年前的一个冬夜,莹玉对他的一席肺腑之言。
  那天晚上,商鞅还是在书房里忙碌。更深人静时分,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莹玉进来给火盆加上了木炭,又拿来浓浓的米酒挂在火架上煨着。婚后一个月,莹玉就和仆人们私下立了规矩,三更之后由她亲自照料书房,不须仆人们插手。十多年来,只要商鞅在书房忙碌,莹玉就绝不会自顾卧榻而眠,所有的琐细事务她都做得精细有序,绝不会弄得叮当做响干扰商鞅。商鞅提起大笔,手边砚池就正好有磨就的一汪黑亮的墨汁;机密命令要亲自刻简,恰好就有一束摊开削好的绿竹简放在长案边上,旁边垫布上的刻刀,也必定磨得锋利雪亮;渴了恰恰就有米酒,热了正好就打开了门窗,穿堂风掠过顿时凉爽;蚊虫肆虐的夏秋,必有默燃的艾绳点在四周屋角,寒冷的冬天,火盆里的木炭总是恰倒好处的明亮温暖……不知道哪一天,商鞅忽然感到,晚上在书房处置公文特别快捷,忽然大悟,将府中总管唤来,要将夜间执事的仆人晋爵一级奖励!总管惊愕的睁大了眼睛,“左庶长,不知夜间何人执事么?”商鞅对这种不正面答话的拖泥带水素来厌烦,“废话,我何须知道。”总管诚惶诚恐的打躬,“左庶长,三更之后,从来是公主照料书房啊。”商鞅愣怔了,竟是半日无话。他本来是最反对女人进书房的,本能的以为那是一种无端的干扰,与仆人大不相同,如今……反复思忖,商鞅默默的接受了这种照料,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这种变化如何竟让他接受了?今日,莹玉却是“公然”进来的,而他恰恰又需要休息一下。
  莹玉跪坐在长案顶端,浅浅一笑,“夫君,这支剑鞘可好?”说着从宽大的红袖中拿出一个见方不到两寸的丝绸包儿,又轻柔的打开。
  “这是剑鞘么?”商鞅不禁揶揄,“做头巾差不多呢。”
  “且慢。”莹玉伸出右手,微笑着用两指夹起摊在丝绸上的红黄色物事,轻轻一抖,一条几乎透明的带子,带着一种特异的轻微声响笔直的垂下!
  商鞅感到惊讶,他从莹玉手中接过“带子”端详,方知这是一支用皮子制作成的剑鞘。那特异的声音,来自剑鞘和剑刃接触的两边。翻开一看,两边竟是细如头发的银丝缝制,其精工细作,令人匪夷所思!就是那薄得几乎透明的皮子,也柔韧得令人难以想象。商鞅反复端详,竟然看不出这是何种珍禽异兽的皮子?剑鞘顶上吊着两根铜片包裹的搭扣,也是非常的精致讲究。
  “看不出吧?”莹玉顽皮的笑笑,“这是犀牛皮第一层,等闲工匠,剥不得如此薄整呢。银丝边是我缝制的,其他都是尚坊做的。哎,别急,我是出了五千半两钱的也,不违法。”
  “剑鞘固然精美,然世间那有如此细剑,赏玩罢了。”商鞅对花五千钱做一件玩物显然不以为然。
  “谁要玩儿了?将你腰间那剑拿出来。”莹玉娇嗔的嚷起来。
  商鞅惊讶了,难道这剑鞘是莹玉给这支素女剑做的?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讲过这素女剑的来历。而且,这支剑缠于腰间,外形酷似一根丝带,他又从来都是一身白衣,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腰间系有一支稀世宝剑,莹玉却如何知晓?而且看来早已经知道了。商鞅看看莹玉,默默解下了腰间的素女剑。莹玉接过剑来,顺手往剑鞘里一插,剑柄一摆,包铜皮扣便“嗒”的一声带住了剑扣,剑鞘合一,竟然是天衣无缝!
  “自己看看吧,合适不?”莹玉笑着递过剑柄。
  一搭手,商鞅便知道这鞘与剑匹配得严丝合缝,不松不滑不紧不涩不软不硬不长不短。这素女剑本是裸剑,百十年下来,光泽自然有所磨损,佩剑者自然也要处处小心,以防裸剑自伤。如今这剑鞘一套,非但保护了这支名剑的锋刃光泽,而且省去了主人行动的诸多不便。然更妙的是,带鞘后丝毫不影响素女剑作为腰带佩剑的特异方式。莹玉偎依过来,亲手将素女剑系上了商鞅腰间,一支隐隐发亮的淡黄色精美“皮带”竟然使主人倍添风采!
  莹玉高兴得连连拍手,“好也!白姐姐看了一定高兴呢。”
  商鞅不禁怔住了,“你?你知道……白雪?”
  莹玉面色绯红,羞涩笑道:“嫁你三个月后,才知道的。白姐姐是个好人,罕见的奇女子……”莹玉说着,眼中就溢出了泪水,“夫君,接白姐姐来咸阳吧。我们一起住。她独居十多年,还有夫君一个儿子……这样对她,不公也。”
  商鞅双眼潮湿,忍不住抱住了莹玉。
  可是,那时侯要迁都,要训练新军,还要准备收复河西,商鞅紧张忙碌得一天只能休憩一两个时辰,如何有整顿时间去办这件必须由他亲自办理的大事?他的两鬓白发,就是那几年悄悄生出来的。这件刻骨铭心的大事,竟然就这样被一拖再拖,直到今日……
  突然,“噢嗬——!”一声怒吼从河边传来。荆南!
  商鞅霍然起身,却见暮色隐隐中河边有人影绰绰,不时传来低沉猛烈的砍杀之声!商鞅一个纵跃,便跳上了旁边一块大石,仔细了望,四周没有发现埋伏迹象,便跳下大石要去救援荆南。
  “商君,你走得了么?”一个黑布蒙面人赫然当道!
  “你是何人?意欲何为?”见对方知道自己身份,商鞅已经明白此等人绝非盗贼抢劫,倒很想听听他自报家门。
  “我是何人?哼哼,拿到你首级后,我自会昭告天下。”
  商鞅大笑,“既可昭告天下,也算是英雄名士了。何不拿掉面布,让本君死个明白?”
  蒙面人冷冷一笑,“在下不是英雄名士,可要你这个英雄名士血溅崤山。商鞅啊商鞅,上天赐你天赋大才,却不赐你剑术武功。那个哑巴荆南又过不来,你就自己割下头颅,免得我动粗,失了商君身份。”
  商鞅也冷笑着,“如此说来,阁下是剑术超凡了?然则,本君素来喜欢惩办刺客,想将阁下带回咸阳明正典刑,如何是好?”
  “商鞅!我知道你酷爱刑杀,今日我就杀了你这个刑痴,为天下王道张目!”蒙面人怒喝一声,凌空飞跃,一支闪亮的长剑当胸刺到。谁知就在这堪堪之间,随着一声沙哑的怒吼,一团眩目的剑光流星般飞来,“噌!”的一声轻响,蒙面人手中的长剑断为数截,乱纷纷碰到大石上迸出一片火星!
  蒙面人大惊,一声长啸,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疾步赶来的荆南连声怒吼,显然在大骂这些刺客。
  原来,荆南这次带的是那柄蚩尤天月剑。河西战场上,公子卬为了活命,主动将蚩尤剑献给了商鞅。商鞅本想将这柄亘古名剑亲手交还公子虔,冰释公子虔对自己的仇恨。但三次登门,均遭闭门谢客的拒绝。无奈之下,商鞅请秦孝公转交,秦孝公却不以为然的笑笑,“蚩尤剑本是嬴族祖传,公子虔要它也无用。今日特赐商君,以为防身之用。神剑**,唯大英雄可以服之也。”可这蚩尤剑乃战场神兵,长大碍眼,商鞅如何能随身佩带它行走于朝野之间?反复思虑,商鞅便将蚩尤剑交给了荆南。一则是荆南的威猛绝伦与蚩尤剑的气魄相匹配,二则是荆南是自己的贴身护卫,国君朝臣也觉得顺理成章。荆南天生是个“兵痴”,拿到蚩尤剑竟激动得奉若神明,天天练这弯月剑的独特用法。先是用楚国名振天下的弯剑“吴钩”练习,趁手后才换了蚩尤剑。虽说还没有达到公子虔那样的火候,可也能熟练使用了。荆南是职业剑士,剑不离身乃行动铁则,到河边取水自然也是随身带剑。
  就在荆南弯腰汲水的刹那之间,山石草丛中竟窜出了六支利剑,一齐向他猛刺!
  荆南并非先天聋哑,耳音极好,弯腰时已经听见天月剑在剑鞘中隐隐震鸣。山石中剑风一起,他便本能的左手出剑,一个圆弧向身后划出!待他右手提起汲水皮囊转过身子,六支长剑已经被齐齐削断。荆南怒吼连声,一边让商鞅听见提防,一边追杀六名惊慌失措的刺客。从山石间灵敏异常的纵跃身手看,刺客绝非寻常剑士。但他们忌惮于荆南的天月剑,竟是只有招架躲避之力。荆南将天月剑舞得一团光芒,剑风直达五六丈之外,刺客们不敢近前,荆南也无心追杀,便舞着剑冲向商鞅身边。
  堪堪三丈之外,眼见蒙面人跃起击刺,荆南一个飞掷,天月剑啸音大起,滴溜溜一团白光电射飞击,竟迎面截住了蒙面人的长剑!这本是弯剑的独特手法,力道得当,弯剑便可象圆形“剑饼”一样疾飞劲射,剑光贲涨,直如一轮明月!
  商鞅也是第一次目睹天月剑的威力,不禁连连惊叹。
  荆南哇啦哇啦的比划一番,商鞅不禁陷入沉思。他知道荆南的意思,蒙面人的遁形术很是怪异,据他所知,只有楚国一个古老的铸剑派才有,这拨刺客肯定和楚国有关!可是,楚国要杀他,会用如此手段么?商鞅不能相信荆南的判断,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五 秋风崤山两情长】
  白雪在崤山已经住了十三年了。
  崤山是一片奇特的山地。它西接函谷关内的桃林高地,东抵洛阳城外,北跨大河,南抵伊水上游,方圆数百里群山起伏林木葱茏。这片山地恰恰卡在魏、韩、秦、楚、周五国的交界地带,虽是山地,但却是“五邦通衢”的冲要。但奇怪的是,偏偏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在这片山地建立城堡要塞,竟是一片天下腹心的处女大山。
  崤山本身虽然封闭,但出山百余里,西北山口便接着秦国函谷关,西南顺洛水上游便通秦国南大门武关,东面山口接韩国产铁要地宜阳;东北出洛水河谷,可直达周室洛阳;北渡黄河百余里,即是魏国安邑;南出山口,却连着楚国熊耳山与伏牛山地带的要塞南阳。也就是说,住在这片幽静的连绵大山,向那个国家去都不很远,也都很方便。
  崤山原来一直是魏国本土。在魏国占领秦国河西之地的时间里,崤山已经是魏国大后方了。相邻的其他国家,根本无法与魏国争夺崤山。秦国收复河西,并强迫魏国将崤山割让给秦国以后,形势陡变,崤山的位置便顿时重要起来。对秦国而言,崤山是控制函谷关外数百里黄河渡口的一个天然屏障,同时也成为秦国东进的一个坚实跳板。对魏、韩、周三国而言,崤山则成为逼近胸前的一支利剑,插入腹心的一个楔子。对楚国而言,崤山则成为秦国正面压迫楚国淮北地区的一座大山。如此一来,各国对崤山大为重视,纷纷向崤山腹地派出大量斥候侦探地形与山民分布,准备随时建立封锁崤山出口的要塞。崤山便顿时热闹起来了。
  这种突兀的变化,白雪可是没有料到。
  当年,白雪忍痛离开栎阳的时候,崤山还是魏国的“老西门”。白雪回到安邑后身孕反映很强烈,很想找个幽静去处长住生养。按说涑水河谷的狩猎山庄是个好地方,可白雪总觉得涑水河谷离安邑太近,不安宁。魏国迁都后这里又离赵国太近,很可能成为双方拉锯争夺的兵家之地,不安全。自己需要的是一个远离兵争的安静地方,距离都城的远近,对她几乎没有作用。
  梅姑和老总管反复查找,才发现了崤山这座已经废弃的山庄。这是老白圭按照他一贯的商战传统,针对洛阳周室、韩国宜阳以及楚国淮北,特意建立的货物秘密储存基地。白圭死后,白氏家族的长途商贸有所收缩,加上洛阳周室的购买力大大下降,崤山基地的储运功能便被函谷关内的桃林高地取代,这座崤山小城堡便废弃不用了。
  白雪对这废弃的城堡颇感兴趣,和梅姑、侯嬴专程去看了一趟,很是满意这座城堡的隐秘幽静,唯一的缺陷就是太大,又加荒废日久,不能居住,修葺一新吧又很是费事。侯嬴知道白雪的心境,就提出在废弃城堡的旁边山头上新建一座小山庄,费事不多,住着又紧凑舒适。想来想去,白雪便同意了。大半年后,崤山小寨建成了,坐落在老城堡旁边的半山腰,一条山溪瀑布挂在中间,将新老庄园隔开。小寨湮没在满山遍野的密林之中,外人很难发现。白氏家族素来有建筑秘密基地的传统,将这座只有十多间房屋和一座仓库的小寨,建得异常的坚固隐蔽。白雪很高兴,将小寨取名为“静远山庄”。
  进山之前,白雪将侯嬴、老总管和白氏家族的老功臣二十六人,全部召集起来做最后安排。她将白氏商家财产预先分成了三十份,两份最大的交给了侯嬴和老总管,两份较小的留给了自己和梅姑,其余二十六份平均分给了二十六位老功臣。谁知当她一一分配完毕后,竟是久久无人说话。
  “诸位有何想法?是否白雪析产不公?”白雪笑问。
  老总管面红耳赤,“敢问姑娘,白门商家传承百年,名震天下,未尝入不敷出,为何却要析产遣散?”
  二十六功臣一齐拱手道:“我等效忠女主,不能析产毁业!”
  侯嬴深深一躬,“姑娘不管有何想法,此举的确不妥。姑娘纵然隐退山林,白门一干老人绝不会乱了阵脚。且不说姑娘即将临盆,白氏后继有人,仅仅这经营百年的根基毁于一旦,也是暴殄天物。请姑娘三思后行。”
  “请女主三思后行。”功臣们一齐拜倒,满堂的白发头颅都在颤抖。
  “诸位快快请起。”白雪将要临产,宽大的衣裙虽不显过分臃肿,却也难以弯腰一一搀扶,只有站在堂中连连摆手,“诸位起来,听我说。”
  老功臣们都在商旅沧海久经磨练,个个心细如发,见女主行动大是不便,立即起来肃然站好。白雪叹息一声道:“白氏商旅,到我手里是第四代,一百有年。然我不善经商,也无心经商,数十年来从不过问白门商事。白门财富虽说以白氏为底本滋生,但也是诸位兢兢业业操持积累起来的。先父白圭曾说过,财货如流,能祸能福,有心则当之,无心则散之。白雪志不在商,析产于诸位白门功臣,使白门商道遍及天下,未尝不是好事。诸位既然坚执不肯接受析产,倒也可变通从事。今日析产份额不变,今后之商事即为诸位合产经营。你等公推一人主事,能合则合之,不能合则随时分之。此乃两全之策,免得我一朝有事,内部生乱,反倒坏了白氏声誉。诸位以为如何?”
  老功臣们齐声道:“侯兄主事,老总管辅之,我等和衷共济!”
  “侯兄、老总管,看来得多劳二位了。你等就相机行事吧。”
  “姑娘放心,白门商事坚如磐石,断无内乱之忧。”侯嬴与老总管慷慨激昂的回答。
  “守定商旅,等待新主!”老功臣们也是一片激昂。
  白雪本来还想说什么,终于是没有再说,默默的对众人一躬,回头走了。
  倏忽十三年过去了,静远山庄已经在山风雨雪中变成了老寨子,宁静的隐匿在山林深处,消磨着悠长的岁月。
  眼下正是仲秋时节,秋高气爽,阳光照得满山苍黄,山庄外的小道上铺满了落叶。一个英武少年正从瀑布旁边的山坡上飞跑下来,在嶙峋山石间飞纵跳跃,满头大汗却依然不停。猛然,一只苍鹰从山峦掠过,在少年头顶盘旋鸣叫。少年停止了跳跃,端详一阵,迅速摘下背上的木弓,又从箭壶中拔出一支羽箭搭上,引弓满射,羽箭“嗖——!”的啸叫着飞向天空。但闻黑鹰锐声长鸣,振翅高飞,那支羽箭眼见就要贯穿鹰腹,却怏怏的掉了下来。少年气得跺脚直跳,将木弓狠狠摔向山石,木弓“啪!”的断为两截。少年想了想,又捡起断弓,向山庄飞跑而来。
  少年猛然撞开了虚掩的大门!院中一个年轻女子惊讶道:“子岭,何事慌张?”
  “梅姨,我要铁弓。这木弓劲力太差了!”
  女子笑道:“哟,吓梅姨一跳。你有多大劲儿,木弓不能使了?”
  少年将断木弓撂到石案上,气鼓鼓的不说话。
  女子走近一看,大吃一惊,“这是上好的桑木弓吔,你拉断的?”
  少年顽皮而又得意的笑笑,“如何?梅姨啊,该给我换铁胎弓了吧。”
  女子惊喜的向着正屋叫道:“大姐大姐,快来看吔。”
  “有事啊?”一个不辨年龄的女子出现在宽大的廊下,宽松曳地的绿色长裙,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横插了一支深蓝色的玉簪,手中拿着一卷竹简,潇洒随意中别有一番书生名士的英秀之气。她就是隐居了十三年的白雪。
  听见喊声,她走出廊下笑道:“梅姑,一惊一乍的,值得看么?”
  “大姐你看,子岭将桑木弓拉断了吔!”梅姑将断了的木弓递给白雪。
  白雪接过断弓端详,“子岭,如何便拉断了?”
  “回母亲,子岭射一头山鹰,这弓力不济,山鹰飞走了。孩儿生气,将桑木弓摔断了,不是拉断的。”少年昂首挺胸高声回答。
  “究竟是桑木弓不济,还是你膂力不济?得试试看。梅姑,取那张良弓来。”白雪很平静慈和,但却丝毫没有溺爱神色,倒更象老师对待学生一般。
  梅姑已经拿来了一张铁弓和三支长箭递给白雪,白雪指点着弓箭,“子岭,这是你外祖留下的弓箭。弓叫王弓,是威力最强的硬弓。箭叫兵矢,是能穿透三层铠甲的利箭。你只要能将这张王弓拉开两三成,这王弓就是你的了。”
  梅姑笑道:“大姐,既然试射,就用寻常箭矢吧,兵矢飞出去找不回来,可惜了呢。”
  “不行。”白雪摇头,“寻常箭矢重量不够,试不出真正的膂力。再说,他能射多远?自己找回来就是。子岭,来吧,到门口试射。”
  少年接过弓箭,大步赳赳来到山庄门外。静远山庄原处在山腰密林,出门一条石板路,路外就是宽约百步的幽深峡谷,对面山体上的白色岩石清晰可见。白雪指着山庄一侧五六十步开外的一段枯树,“子岭,就射那棵枯树吧。”
  “不。”少年摇摇头,“枯树岂配王弓?我要射对面白岩上的那块黑色圆石。”
  遥遥看去,峡谷对面的白色岩石上突出着一块黑色石头。目力所及,大约也就是拳头大小,虽说比箭靶中心的鹄的稍大,但却比整个箭靶小了许多。若在平地,这倒也是考校箭术的正常距离。但这是一道峡谷,那强劲的谷风对箭矢的影响可是极大,大约寻常将领也不一定能将箭矢送过这样的峡谷,更不要说这样一个少年。
  梅姑惊叹,“吔,不行不行!我看都看不清呢,还是射枯树吧。”
  白雪虽不精通射技,但对剑术武功毕竟有扎实的功底。她觉得,儿子目下的状况无论如何也射不过这道山风习习的峡谷,虽说是壮志可嘉,但太过夸口,也是一种很不好的毛病。她素来是明睿聪慧,知道这种指正只能在儿子试射失败之后,而不能在前,否则他绝不会服气。心念及此,她淡淡笑道:“子岭,只要你能射过峡谷,不管触山与否,都算成功。”
  少年没有说话,咬紧牙关,拈弓搭箭,左腿笔直的斜线蹬开,右腿曲蹲成一个结实的弓形;左手持弓,“嗨——!”的一声,右手扯动弓弦,但听皮裹铁胎的王弓响起了细微的咯吱声,王弓竟是倏忽张开成半月之形;少年一奋力,王弓竟渐渐拉成将近满月之形!这在弓法上便是“九成弓”,距离满弓仅有一成力道。白雪梅姑兴奋得屏住呼吸,却是比自己开弓射箭还要紧张。
  少年双目炯炯的瞪视着峡谷对面,猛然放箭,只听一声尖锐的啸叫,长长的兵矢流星般穿过峡谷!但闻“轰隆——”一声,白色山岩上突出的那块黑石便带着一阵烟尘,滚落到深深的峡谷之中。
  “彩吔——!子岭成功了!成功了——!”梅姑拍手笑着跳着高声喝彩。
  白雪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笑道:“好。这张王弓就归你用了。”
  “谢过母亲!”少年兴奋的跳了起来,“我给母亲猎一只野羊回来!”说着便飞快的跑向了山庄后的密林。
  “子岭——,早点儿回来——!”梅姑在身后高喊。
  “哎——,晓得——”山坡密林中遥遥传来少年子岭的清脆声音。
  白雪笑笑,“让他去吧。”便和梅姑进了山庄,又坐在石案前展开那卷竹简看了起来。
  梅姑问:“大姐看得甚书?忒般认真?”
  白雪笑道:“你猜猜。”
  梅姑顽皮的眨眨眼,“莫不成是大哥的书?”
  “梅姑果然聪明呢。正是前日侯嬴大哥派人送来的流传抄本,是他前些年写的。”
  梅姑神秘的笑笑,“大姐吔,你说大哥该不会忘了我们吧?如何还不回来?”
  白雪撂下竹简笑了,“是么?那我们就休了他,让他当那个破官儿去。”
  “休了男人?大姐,亏了你想得出!”梅姑咯咯咯笑个不停。
  猛然,响起了“笃笃笃”敲门声。梅姑一阵惊喜,冲过去拉开门,却呆呆的怔在那里。
  “山中游士,讨口水喝。”一个蓝布长衫须发灰白的人,脸上蒙着一方面巾,手中提着一口短剑,苍老嘶哑的声音很是刺耳,“多有叨扰,敢请包涵。”
  梅姑回过神来,怏怏道:“不妨事,请进来吧。”
  蓝衫蒙面者走进大门,白雪起身拱手道:“客人光临,多有荣幸,请上屋入座。”
  “秋日如春,庭院凉爽,不必进屋叨扰了。”蓝衫蒙面者谦恭做礼。
  白雪:“也好。梅姑,搬一坛老酒来,请先生解暑。”
  梅姑顷刻间搬来一坛陈年清米酒,又用托盘端来一盆炖兔肉,便到一边忙碌去了。白雪道:“先生请自饮吧。我清茶作陪了。”
  蒙面人:“鄙人相貌丑陋,不敢示人,敬请先生回避。”
  白雪笑了,“貌相乃父母天赐,何须自愧?先生若不介意,但请取下面巾痛饮无妨。”
  “先生高风,得罪了。”蓝衫人摘下面巾,一张红赤赤脸庞赫然显出,活象被人生生揭去了面皮,令人望而生畏!
  白雪一惊,竹简便不自觉捂住了嘴没有出声。远处的梅姑却惊讶得“啊!”了一声。
  蓝衫人仿佛没有听见,自顾痛饮大嚼。
  正在此时,虚掩的庄门“咣当!”大开,少年子岭气喘吁吁满面大汗的撞了进来,“娘!野羊!”举起手中一只肥大的黄羊,“快看,箭射在脖颈上了!”
  梅姑已经闻声跑来接过黄羊,“快来洗洗吧,热死了吔。”
  白雪高兴道:“好,子岭有功,正好犒劳你父亲呢。”
  少年怔怔的看着院中蓝衫人,“娘,他是谁?”
  白雪笑道:“子岭,这是一位过路客人。该向先生行礼的。”
  少年天真的笑了,“啊,是客人,我当是……”却硬生生收住口拱手行礼,“客人先生,本庄少主人有礼了。”老声老气,逗得白雪、梅姑和蓝衫人都笑了。
  “在下山中游士,见过小公子。”蓝衫人目光盯在了少年脸上。
  “先生觉得,小儿有何不对么?”白雪注意到蓝衫人的目光有异。
  蓝衫人叹息一声,“不瞒先生,贵公子与我旧时一个老友之相貌神韵酷似,使在下油然感怀。敢问先生,夫君高名上姓?”
  “先生可否见告,你那位老友高名上姓?”白雪微笑的看着蓝衫人。
  “在下游历二十余年,沧海桑田,故人的姓名却是记不得了。”
  “先生既已忘却故人名姓,我说出来亦是无用,是么?”
  蓝衫人点头感慨:“正是正是,原是在下唐突。先生,告辞了。”
  少年却突然走近蓝衫人,“先生,你这脸庞生得有趣,是生来如此,还是猛兽伤害?”
  蓝衫人大笑,沙哑凄厉的声音象一头怪枭,“快哉快哉,老夫生平第一次听人说,老夫面相有趣!小公子,这是比虎狼还要厉害的猛兽所伤,记住了?”
  “那你报仇了么?”少年兴致勃勃。
  “还没有。但老夫的心却没有死。告辞。”蓝衫人一拱手,竟自出门去了。
  梅姑去掩门,却惊讶得站在门口不动。白雪问:“梅姑,怎么了?”梅姑掩门回身,却是面色苍白,“那人刚出门就不见了踪影,鬼魅般消失了,好怪异!”
  白雪点点头却没有说话,沉思良久,低声吩咐,“放出信鸽,请侯嬴大哥来一趟。”
  梅姑答应一声便跑向庭院深处。片刻之后,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蓝天,带着隐隐哨声向东飞去。
  放走信鸽,梅姑吩咐两个仆人帮着兴致勃勃的子岭杀那只野羊,自己便去厨下打点整治,要为子岭的箭术膂力庆贺一番。白雪却一直在后院望着远山出神,思忖今日这个不速之客的来路,为商鞅担心,偏又钩起了浓浓的思念。十几年来,她每天都要在这里站上一两个时辰,望着远山踱步,方圆丈许的草地都被踩出了硬土。夕阳将落的时分,庭院中飘来浓郁的肉香,白雪知道野羊已经炖好了,不想让梅姑或儿子看见自己痴痴凝望的样子,便信步来到前院。
  “笃,笃,笃”,又是敲门声。
  梅姑正在收晾晒的衣服,回头看着白雪做了个鬼脸笑道:“吔,侯嬴大哥忒快么?”
  子岭冲过来,“梅姨,我来开门,我不怕。”
  白雪慈爱的笑道:“嗬,子岭长大了呢,那就去吧。”
  梅姑却不自觉拿起石案上子岭的短剑,跟着子岭来到门后。大门“咣当”拉开,子岭粗声大气问,“请问何方人士?”梅姑不等门外回答,便在子岭身后道:“本庄夜晚不接待客人,请务必见谅。”
  暮色中,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梅姑啊,不记得我了么?”
  梅姑惊讶的一个箭步冲到门前,却见门外俩人一黑一白,都是长须飘飘,白衣人正对着自己亲切的微笑。梅姑猛然醒悟,冲回院子高声叫嚷,“大姐大姐,快来呀,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子岭却怔怔的挡在门口,“你是何人?梅姨哪么高兴?”
  门外人笑道:“你是子岭么?如何不让客人进门?”
  子岭认真摇头,“没问清白,不能擅入我家。”
  门外人点头笑道:“挺认真,小将军似的,问吧。”
  子岭却一点儿不笑,一副大人气魄,“姓甚名谁?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门外人微笑答道:“姓卫名鞅,从咸阳来,为了找你和娘,还有梅姨。”
  少年子岭有些茫然,“卫鞅?噢,我好象听说过这个人……娘。”一转身,却不禁惊讶失色,“娘?你如何哭了?”
  白雪早已经来到门后,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却按捺不住心潮起伏,不禁泪流满面,“子岭,他就是,你的父亲……鞅,你终于回来了。”一下子便扑到商鞅肩头……
  少年子岭的脸憋得彤红,“梅姨,他,他是我的父亲么?”
  梅姑擦着眼泪笑道:“蠢!父亲还有假的?”
  子岭噗嗵跪倒叩头,“孩儿白子岭,参见父亲大人。”
  商鞅乐得大笑,一边揉眼睛,一边扶起已经长过自己肩头的少年,“参见?大人?礼数蛮大哟。来,让我看看!好,精气神都不错嘛,快长成大人了嘛,啊!”
  说话间,梅姑已经帮荆南将两匹马牵了进来拴好,边喂马边亲热的和荆南比划着又笑又叫,荆南也高兴得啊噢不断,夹七夹八的既比划着路上的经历,又诉说着莫名的兴奋。少年子岭被骤然降临的父亲夸奖得红着脸局促的笑着,有些不知所措。白雪走过来高兴的揽着父子二人的肩膀,“有话慢慢说,走,进屋。梅姑,荆南,进屋了。”梅姑高兴得答应一声,拉着荆南走进正屋大厅,又飞跑出去吩咐两个仆人准备接风酒宴,又飞快的捧来茶水,忙得象只穿梭的小燕子。荆南也干脆跟着她忙前忙后的张罗。少年子岭想了想,便说要从地窖取酒,也跑到院子忙去了。
  白雪和商鞅坐在大厅,默默相望打量,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怔怔的看着阔别十三年的商鞅,白雪明显感到了他身上凝聚的沧桑风尘。昔日英挺白皙的商鞅,脸上已经是肤色粗黑,沟壑纵横,长须垂胸,两鬓染霜了。一个刚刚年过四十岁的男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显出一种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的面容。不用问他受了多少辛苦,仅仅从那种不能掩饰的疲惫感,就能体味到他的曲折艰难和呕心沥血。
  商鞅也静静的望着白雪,觉得她依然那么美,美得动人,洒脱爽朗的英气中沉淀出一种深沉的风韵,披肩的长长秀发变成了高高挽起的发髻,圆润秀丽的脸庞和窈窕的身躯略微丰满了几分,就象中天的一轮明月,舒缓安详,而又明艳无比。那双永远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睛,依旧喷发着火热的光芒,只有那从眼角延伸出去的细细的鱼尾纹,才铭刻着如缕如丝的漫长岁月对她青春年华的划痕。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要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寡居独处,仅仅依靠情感的坚贞,是无法消解那如火如荼的本能冲动的。只有白雪,凭借着出类拔萃的家世给予她的胸怀、品性、学问、见识,才锤炼得出这种“久经沧海,难为一瓢之饮”的高贵气度。也只有这种并非刻意追求操守,而奔着一种境界飞升的高远情感,才远远超越了尘世寻常的坚贞节烈,才能驾驭自己的灵与肉达到至美的升华。
  默默相对的凝望中,商鞅的灵魂又一次颤抖起来。
  这天晚上,商鞅生平第一次喝得醉态可掬,给每个人敬酒,给儿子唱激越悲凉的秦地歌谣,撮合着要梅姑嫁给荆南,不断搂着白雪和儿子开怀大笑。白雪非但没有丝毫的阻拦,而且满面春风的与他频频共饮,也喝得满脸酡红,笑得高高的发髻也散了开来。荆南忘形的呼喝着给子岭教习剑术,梅姑则忙得陀螺般斟酒劝酒,竟连自己也喝得咯咯咯笑个不停,顽皮的比划着要荆南叫自己姐姐。少年子岭第一次浸泡在如此无拘无束的天伦欢乐中,高兴得不断要求显示自己的学问和功夫,背《诗》背《书》,舞剑奏琴,绘声绘色的讲述自己的箭术,不时引来满堂轰笑……
  直到雄鸡高唱,东方发白,静远山庄才安静下来。
  一觉醒来,已经是红日西沉,商鞅觉得竟是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窗外一抹晚霞,山间林涛隐隐,流泉飞瀑,鸟语花香。商鞅大睁着眼睛躺在卧榻,却好象在梦中画境一般,竟然不想坐起身来。听听院中有白雪她们的低声笑语,商鞅还是揉揉眼睛坐了起来,穿上榻边放置整齐的宽大衣衫,干爽舒适,再蹬上精致宽松的木屐,散发赤脚,真个的通体轻松满心惬意!商鞅情不自禁的伸了个懒腰,长长的打了一个响亮而又兴奋的哈欠,便信步走出大厅。
  “起来了?”白雪笑盈盈的走了过来,“棚下坐坐,子岭采了一大筐野果呢。”
  梅姑老远的笑嚷着,“吔,姑爷大哥变成山老爷子了!”
  “要知逍遥事,唯到山中住。姑爷大哥我,可是做定山老爷子了呢。”商鞅的木屐踩在院中石板上,清脆的梆当声夹着笑声,一副悠然自得。
  白雪笑道:“都昏了头,又是姑爷,又是大哥,做新郎似的。”心中却溢出一股浓浓的甜意——谁能想到,冷峻凌厉素来不苟言笑的卫鞅,能有在她身边的这般本色质朴?这般松弛散漫?这般明朗闲适?
  商鞅踱步到竹席棚下的石墩坐下,梅姑端来两大盘洗干净的山果,红黄青绿的煞是好看。白雪拿来一柄小刀坐在他身旁,将山果剥壳削皮的一个一个递给他。商鞅怡然自得的吃了一大堆,笑道:“呀呀,真做田家翁了呢。”白雪笑道:“做田家翁不好么?”商鞅连连点头:“好好好。”却收敛笑容认真说道:“哎,知道我这次回来要做的事么?”白雪微微一笑,“要接我们回咸阳?”商鞅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呢。”白雪笑道:“你敢么?自然是莹玉的主意了。”商鞅哈哈大笑一阵,“我的想法,本来是立即辞官隐居,让莹玉一起到崤山来先住一段时光,然后我们就泛舟湖海了。莹玉却一定要你先回咸阳聚一段再走。正好秦公身体不佳,我一下就走,也脱不开身。就依了这个主意。”白雪点头思忖道:“也好。只要主意定了,自然要缓缓脱身。掌权二十多年,国事总得有个交代嘛。”
  商鞅高兴,就滔滔不绝的将这些年的大事逐一说了一遍。白雪听得很认真,直到商鞅说到河西大捷,白雪才幽幽的叹息一声,“魏国也败落得忒快了。好端端一个强国,就如此葬送在他们手里了。身为魏人,着实惭愧。”商鞅大笑,“我那个卫国,不更教人惭愧?几个县的地面,都快完了。列强竞争,同是华夏大族,谁强大,谁就统一。这种纷争称雄的局面,绝不会长久的。可不要抱残守缺,做伯夷叔齐哟。”
  白雪笑了,“抱残守缺,那是贵族的毛病。庶民百姓,可是谁给好日子就拥戴谁,操心。”
  说着说着,已是明月挂在了树梢。梅姑拉着荆南和子岭帮忙,将饭菜山果摆在了棚外的另一张大石案上,对着天中一轮秋月,五个人边吃边说,便又到了三更天。
  子岭突然指着大门,“听,有人!”
  习习谷风中隐隐可闻马蹄沓沓,紧接着就是一声悠长的呼哨。
  “侯嬴大哥!”梅姑站起来就去开门。
  商鞅惊喜的迎到门外,却见月色下的山道上一骑骏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迎风展开的黑斗篷就象一只巨大的山鹰。片刻之间,骏马飞到。商鞅鼓掌大笑,“侯嬴兄,别来无恙啊。”骑士闻声下马,疾步高声,“啊呀,鞅兄么?真是做梦一般哪!”两人在山崖边交臂而抱,你看我我看你的感慨不已。荆南连忙赶出来参见老主人,侯嬴看着这个一脸粗硬胡须的威猛壮士,又是一阵唏嘘感慨。白雪出门笑道:“侯兄,我也没想到他们恰恰就回来,你们仨有情分呢。进去吧,别在门外絮叨了。”
  回到庭院,重治酒席,又是一番相逢痛饮。明月皎洁,商鞅侯嬴眼见对方都已经两鬓染霜,不由说起初次在栎阳渭风客栈相聚时的青春意气,竟是泪光荧荧。叙谈良久,侯嬴问起白雪信鸽传书的原因,白雪这才将那个怪异客人的事说了一遍,怀疑这个怪异客人与商鞅有关,想请侯嬴查查这个人。
  商鞅也感到惊讶,他本来不想将路遇刺客的事告诉白雪,此时见两件事显然有关联,便将洛水河谷遇到突然袭击的事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那个蒙面人与这个蒙面人,是一个人?”白雪蓦然警觉起来。
  侯嬴思忖道:“正是。这个怪人,定然长期在这一带大山活动。魏国谋害么?”
  “不象。”白雪摇头,“魏王讨好秦国都来不及呢。”
  “那就该当是仇人。鞅兄可有夙仇?”
  白雪道:“他这个人,生平无私怨,有也是公仇。”
  商鞅沉思有顷,心中猛然一亮,“难道,是他么?”
  “谁?”白雪与侯嬴一齐问。
  “原太子傅公孙贾。他当年与公子虔一起服刑,放逐陇西。我听此人声音颇熟,却竟一时想不起来。”
  侯嬴道:“对,一个人相貌可以变化,嗓音是变不了的。”
  梅姑有些茫然,“秦法那么严明,放逐的罪犯能逃得了?”
  “那得看是谁。”白雪问,“公孙贾剑术武功很高明么?”
  商鞅思忖道:“公孙贾原是文职长史,纵然有剑术武功,也是略知一二罢了。对,从这一点说,又不象。这却奇了。”
  侯嬴:“剑术武功在成年突进的事,也是有过的。假若此人逃遁后有奇遇,也未尝不能成为剑道高手。”
  “我看这样。”商鞅道:“目下此人对我尚无大碍,然对山庄有威胁。侯嬴兄可访查崤山一带,看看有无神秘人物藏匿。雪妹她们跟我回咸阳。走前这一段我都在,不会有事。回咸阳后,我立即下令查清此事。”
  “我看也是这样。”白雪笑道。
  “好。那我就立即动手。崤山好赖也是白氏的老根基呢。”侯嬴听说白雪要跟商鞅回咸阳,心中很是高兴,“哪天走?我来安排行程事务。至少得几辆车呢。”
  “一个月后吧。”商鞅笑道,“也和侯兄多多痛饮几次了。”
  “快哉快哉!我也是如此想呢,来,干!”
  “干!”两人举起大碗,一饮而尽。
  次日清晨,商鞅还没有起来,侯嬴就匆匆走了,留下的话是,十天后再来回话。白雪知道侯嬴侠义情怀,要急着去查崤山地面的可疑人物,挽留不住,也只好让他走了。商鞅晚来和白雪缠绵到天亮方才入睡,午时醒来,见侯嬴已去,便兴致勃勃的和白雪、子岭到山中揽胜去了。回山庄时天已傍晚,落日余晖下,但见迂回曲折的山道上一骑黑马直奔山庄而来。子岭高兴的叫起来,“娘,又是马!父亲一回来,深山都热闹了呢。”
  白雪脸上却掠过一丝阴影,心中不禁一阵猛跳,来人显然不是侯嬴,会有什么事呢?
  片刻间马到庄前。骑士飞身下马,对商鞅拱手道:“禀报商君,景监上大夫紧急书简!”说着从马背革囊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竹简,双手呈上。
  商鞅心中一沉,立即打开竹简,眼光一瞄,脸色就阴沉下来。那竹简上只有一行大字,“君上病倒,君宜还都。私信告之,君自决断。”商鞅将竹简递给白雪,白雪一看,不禁愕然,但在瞬息之间她就平静下来。她知道,景监作为上大夫,是商鞅的忠实同僚,一定是秦公不让告知商鞅,而景监又觉得必须告知,才用了私人书简的方式。若事情不急,如何能动用官府的快马特使?这种关键时候,能阻拦他么?
  略一思忖,她轻声道:“那就回去吧。我们随后来。”
  商鞅看了白雪一眼,回头对使者道:“回复上大夫,我明日起程,后日可到咸阳。”
  “是!”信使答应一声,翻身上马,沓沓下山。
  这一夜,静远山庄异常宁静,只有那间卧房的灯火亮到了东方发白。
  【六 病榻上的秦孝公怦然心动】
  秋风一起,秦孝公就突然病倒了。
  病势来得莫名其妙,先是突然高烧了两次,太医刚刚一用退烧药,就突然间好了。刚刚被秦孝公接回来的太子嬴驷,急得寝室不安,昼夜守侯在寝宫之外。秦孝公又气又笑,训斥了嬴驷一顿,命他回太子府加紧熟悉国事,不要小儿女般矫情。前些天,秦孝公已经从莹玉口气中隐隐约约猜到了商君要辞官归隐。虽然他一万个不想放商鞅离开,但却不能不做万一的打算。他要让太子嬴驷恢复一段,看看他究竟是跨了还是成了?再看他能否挑起日益繁重的政务。当此之时,不能让嬴驷在这些小事上太过拘泥,一味的尽礼数。
  谁知刚刚过了三五天,秦孝公就突然不能下榻了,浑身酸软,厌食厌水,竟似瘫在了榻上一般!太医令李醯大急,带领六名白发苍苍的太医府高手在榻前轮流诊脉,整整两个时辰过去,竟是面面相观,说不出病因,也不敢开方。李醯急得大汗淋漓却又束手无策。秦孝公却笑了,“去吧,想想再说。天数如此,急也无用。”
  景监闻讯进宫,主张立即召回商君应急。秦孝公却只是摇头,“莫急莫急,也许几天就又好了呢。二十余年,商君未尝闲暇一日,刚刚离开几天,就召他回来,岂有此理啊。国中政务,上大夫就先主持吧。”谁知过了十多天,秦孝公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急剧消瘦,日进食量竟只有原先的两成不到!景监真正的着急了,明知对秦孝公说也无用,就私下写了书简,当作官府急件“逢站换马”,报知商鞅。
  这次,太子嬴驷没有哭泣着坚执守在病榻前。
  上次秦孝公的严厉训导,打消了嬴驷残存的一丝脆弱,也抹去了他重新回宫开始一段的惶惑与无所适从。就象当初刚刚离开栎阳对村野民居生疏茫然一样,乍然回宫,他对壮阔瑰丽的咸阳城和咸阳宫陌生极了,好象梦幻一样。长期的村野磨练,已经使他适应了粗砺的生活,宫廷少年的那点儿娇气任性和俊秀潇洒,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现下的嬴驷,粗黑壮硕稳健厚重,正是老秦人所喜欢的那种成年男子汉的形象。但是,长期的隔绝,使嬴驷对公父、太后、公主姑姑都陌生了,见了他们总觉得局促不安,应对总是不得体。见了朝臣也感到生涩,甚至不知道如何自称才好。受到公父的斥责,嬴驷清醒了,他明白了公父的意思,做人做事要大局为重,要有自己的真见识;看别人脸色说话,揣摩别人心志行事,永远都没有出息!他猛然警悟了,恍惚感顿时消失了。长久的磨练,不正是为的证实自己是可以造就的么?如今归来,正事没做一件,兀自惶惶不安,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嬴驷回到府中,将自己关在书房,竟是半个月没有出门。
  今日清晨,嬴驷进宫,他要郑重的向公父呈上自己独特的礼物。此刻他非常清楚,突然病倒的公父,最需要的不是榻前守侯,而是真实的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磨练成了一个堪当大任的储君。
  进得宫来,嬴驷觉得气氛有异。侍女内侍,个个都是神色匆匆。看看身后抬着大木箱的两个仆人,嬴驷不由加快了脚步。到得寝宫门前,却见太医令李醯和几个老太医神色郑重的争辩不休,上大夫景监和国尉车英也在一边低声交谈,没有人看见他,自然也没有人过来行礼参见。嬴驷没有理会这些,径直进入。第二道门前,白发苍苍的黑伯静静的肃立着,眉头紧锁。嬴驷低声问:“黑伯,公父梳洗了么?”黑伯点点头,默默领他走进寝室。
  嬴驷走近榻前,不禁心中一惊,正当盛年英华逼人的公父已经变得枯瘦羸弱,完全没有了昔日光彩!嬴驷心中一酸,低低叫了一声“公父”,泪水就已经溢满了眼眶。
  秦孝公睁开眼睛打量着嬴驷,那明亮的目光却是一点儿也没有病态。他指指榻侧绣墩,却没有说话。嬴驷却深深一躬,“公父,嬴驷带来了这些年的心得,想请公父批阅斧正,又担心公父病体能否支撑?”
  “你写得文章?快,拿进来呀。”秦孝公显得有些惊讶,更多的显然是高兴。
  嬴驷回身吩咐,“黑伯,让他们将木箱抬进来。”
  黑伯点点头,走到寝宫大门,吩咐两个仆人放下木箱回去,右手抓起捆箱的大绳就提了进来,轻轻放到榻前,便又利落的解开绳套打开木箱。嬴驷第一次看见黑伯如此惊人的膂力,不由大奇。要知道,一大箱竹简足足有三百多斤重,而黑伯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而且只用了一只右手!
  秦孝公笑道:“黑伯,让太医们大臣们都回去,各司其职,不要再天天来了。”黑伯答应一声走了出去。秦孝公回头又道:“驷儿,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嬴驷看看公父,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深深一躬,步履沉重的走了。
  嬴驷一走,秦孝公便让黑伯找来一张木板支在榻旁,将木箱内的所有竹简都摆在了木板上。竹简一摆开,立即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腐竹气息和汗腥霉味儿!秦孝公一眼看去,便知道这些竹简完全是一个生手削编的——竹片儿全是山中到处可见的低劣毛竹削成,长短大小薄厚竟是参差不一;编织得更是粗糙,寻常用的麻线上生满了霉点儿,有不少简孔已经被麻线磨穿,又有不少麻线被带有毛刺的简孔磨断;几乎每一片竹简都发黄发黑,有汗湿渗透的霉腥味儿和斑斑发黑的血迹。和竹简工匠们削制、打磨、编织的上好青竹简相比,这简直是一堆破烂不堪的毛竹片儿!但秦孝公却看得心潮起伏,眼中潮湿。他知道,这只能是嬴驷自己制作的竹简。一个宫廷少年,且不说坚持自己执刀刻简——在宫廷中,刻简是由专门的“文工”完成的,国君与太子只要将文章写在竹板上就行了——就是经常性的砍竹、削片儿、打孔、编织,也需要多大的毅力去做啊!这一大箱竹简,每一片都渗透了嬴驷的汗水与辛劳。不说内容,单就是这种精卫鸟儿般的喋血精神,也使人真切感受到了一个苦行少年的惊人意志。
  秦孝公怦然心动,闭上眼睛,任由一丝细泪从眼角缓缓渗出。
  一天一夜,秦孝公竟是没有睡觉,一刻不停的看完了嬴驷的全部手记。黑伯劝他睡一会儿,他却笑道:“整天躺着睡,还嫌不够么?”健旺饱满的神态,使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他是一个卧病不起的人。
  嬴驷的手记竹简分为三类,一类是所经郡县的地形、人口、城堡、村庄的记载,一类是变法后民生民治状况的变化,一类是自己的思考心得。秦孝公最感兴趣的是嬴驷自己的心得手记,将那几篇文章反复看了五六遍。其中有一篇的题目是《治秦三思》,秦孝公拿着它竟是手不释卷的琢磨。已经是红日临窗了,黑伯进来收拾烛台,秦孝公方才放下竹简想睡一会儿,但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破旧发霉的竹简和那耐人寻味的篇章:
  〖商君之后,治秦不易。法度已立,邦国富强,秦风大变,公战大兴。
  然则国有三虚,不可不思。一曰法制根基未坚,二曰复辟根基未除,三曰多有穷乡僻壤,财货实力不足以养战。治秦之途,首在固法强本,次在除恶务尽,三在垦发穷困以长财货。有此三纲,秦国当立于不败,可放手与东方周旋。治国安邦,慎之慎之……〗
  秦孝公感到了一丝宽慰,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作为国君,他只有这一个儿子,而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他却实在把握不准。在嬴驷独自磨练的时期,他曾经闪现过一个念头,赶快将玄奇找回来大婚,再生一个儿子继承大业。可几次到陈仓河谷,那个小庄园都尘封无人,派人打探,方知老墨子高年卧病,所有骨干弟子都聚集在神农大山,整理老墨子的一生言行和未成形的论著。孝公对墨家很是了解,也知道老墨子行事神秘,统辖墨家的方法历来是一人独断。在墨家这种行动性团体来说,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它确保了老墨子的绝对权威和墨家子弟在行动中的高度一致,这是其他任何学派都不能望其项背的。
  但是,这也带来了其他学派所没有的许多麻烦。最大的麻烦,就是对老墨子身后地位权力的继承。老墨子的四大弟子,个个都是文武全才,在天下有很大名声的“高义饱学之士”,也都各有一批忠实的信徒。论资历才智,当然是大弟子禽滑厘首当其冲。然则禽滑厘偏偏少了老墨子的胸怀境界和人格魅力,许多次大事都处置得议论纷纷。尤其是对秦国行动,查勘粗糙,判断见识都不到位。秦孝公只身闯墨家总院时,老墨子只得亲自出面才使墨家在对待“暴政”上有了一个大的转折。如此一来,非但禽滑厘威望下降,更重要的是,墨家内部也更加分化,老墨子可谓难矣!
  由于玄奇在对秦国事务中坦然诚实,且表现出卓越的见识与胆略,不但是老墨子倍加钟爱,许多墨家弟子也衷心敬佩,隐隐然又形成了一个“第五力量”。纵然玄奇洒脱散淡对权力毫无兴趣,然则从小就以墨家为家园,身处其中,植根其中,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关乎到追随者的利害得失,遇到分歧不可能不说话,想摆脱也摆脱不了。老墨子年高卧病,竟出人意料的指定玄奇主持编撰《墨子》大书,使玄奇骤然间成为墨家矛盾冲突的交汇点。玄奇既不能拒绝终生敬佩的老师的重托,又对内部错综纷纭的微妙冲突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平衡抚慰。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能让玄奇从墨家脱身么?纵然是两情深长,又如何骤然脱得千丝万缕的“业绊”?秦孝公身为一国之君,最能体味这种身不由己的牵绊,也深深理解玄奇此时的困境,长吁一声,只好将大婚的愿望暂时搁置了。几次突然发病,孝公虽然表面轻松无事,实际已经有所警觉,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可能已经没有机会大婚生育了”!有此警觉,他甚至想过在嬴氏宗族中另外挑选一个有为青年做太子,也闪过念头,抱养莹玉和商鞅的儿子……念头归念头,秦孝公秉性坚忍不拔,在没有清楚嬴驷的鱼龙变化之前,他的任何念头都只是永远的埋藏在心底。
  自从商鞅提及,接回嬴驷之后,秦孝公也没有急于对儿子进行终日教诲,而依然和他不疏不密,让他自然的熟悉离开太久的宫廷,渐渐弥补这长期隔离造成的陌生。更重要的是秦孝公明白,一个人已经长到了三十一岁,能否担当大任,绝不是终日教诲所能解决的。将近二十年的磨练,如果嬴驷还不成器,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虽然秦孝公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但在儿子最终暴露真实面目之前,他的那一丝希望始终都没有破灭。他没有和嬴驷认真长谈过一次,也没有一次主动问起嬴驷的想法心得。他以为,嬴驷选择何种方式显出曾经沧海后的本色?这对嬴驷也是一个考验。
  事实说明,嬴驷做得很好,甚至可以说很出色。
  秦孝公想过许多可能,但确实没有想到,儿子的磨练竟是如此认真如此刻苦如此用心。这个嬴驷,是嬴氏历代嫡系长子中唯一没有军旅经历的储君。在秦国,这是一个很大的缺失。因为这将直接影响军队对他的敬重和他对军队的控制。秦孝公少年征战,几年中就成为军中有数的名将,对秦国大军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所以才能以二十一岁的年龄在权力场中纵横捭阖,无所畏惧。这个嬴驷,还没有来得及补上这一课,就栽倒在变法旋涡中了。但是,嬴驷在山野底层苦行磨练十余年的经历,又是他在所有公族子弟中独具的优势。对民生民治的透彻体验,将成为他把握国家大势的根基本领。从长远看,这一点也许比从军本身更重要更宝贵,看来,孺子尚可教也。
  秦孝公闭着眼睛轻松的舒了一口气,沉沉的睡去了。
  商鞅赶回来的时候,秦孝公还在呼呼大睡。商鞅将黑伯叫到一边,详细询问了孝公发病及医治的过程,然后立即安排,在孝公的寝宫之外给他辟出一大间屋子做政事堂,他要在这里昼夜守侯处置国务。吩咐完,商鞅匆匆赶到景监的上大夫府,紧急招来国尉车英、咸阳令王轼,四个人秘密商谈了两个时辰,将一切稳定朝野的细节都妥帖落实,方才散了。
  回到商君府,已经是初夜了。莹玉已经知道商鞅紧急赶回,早就准备好了接风洗尘的小宴。此时饭菜已凉,莹玉一边和商鞅说话,一边亲自为商鞅准备沐浴热水,一边吩咐重新整治酒菜,忙碌得碎步跑个不停。半个时辰后,一切收拾妥当,俩人才安静的坐下来吃饭。
  商鞅简略的说了去崤山的经过和白雪明春搬来咸阳的事。莹玉一番感慨,也说了咸阳的近况和孝公的病情,眉目之间忧虑忡忡。商鞅劝慰了一番,说了自己明日住进宫中的打算,莹玉又说了一些宫廷细节,俩人计议了约一个时辰,三更时分方才准备安歇。
  商鞅每天走进寝室前,总要了却当日的全部公务。这次离开咸阳了一段日子,虽说有景监主持国务,但也一定积压了一些要他定策的公文,便走进书房,打算处置完这些公文再休憩。坐在案前,先一件件看了事由,却发现有一卷太医令李醯的上书!商鞅一瞥,心想一定是有关为国君治病的谋划,连忙打开,一行大字赫然入目——请逐巫医扁鹊出咸阳书!
  晋人扁鹊,多有妖行巫术,今以名医自诩,游走列国,均被逐出。近日扁鹊入我咸阳,称其擅医小儿,开馆行医。实则不行望闻问切,随心抓药,国人多被蒙骗蛊惑,竟趋之若骛,咸阳嚣嚣!秦国新法,禁止妖言惑众,巫术为医。今扁鹊巫医公然入秦,乱我民心,请即逐之,以正新法。
  商鞅惊讶了——扁鹊入秦了么?却如何就成了巫医?太医令为何要驱逐扁鹊?
  【七 神医扁鹊对秦孝公的奇特诊断】
  咸阳城北区有一条小街叫神农巷。街不长,也不繁华,但名气却是很大。因为这条小街住的药农多,开得药铺多,生药商人多,几乎就是秦国的医药一条街。寻常时日,这条小街很是幽静,一种淡淡的草药异香弥漫得很远很远。无论是药材交易,还是国人来这里寻医抓药,只要进入神农巷,所有人都会自觉不自觉的文雅起来,绝无咸阳南市那般熙熙攘攘。
  这几天,神农巷却是大大的热闹了起来。
  人们纷纷从小巷口的一个小院子里走出来,匆匆到小巷深处的各家药铺抓药,整日络绎不绝。几家名气大点儿的药铺,抓药者竟是排起了长队。奇怪的是,抓药的人如此之多,药铺里的坐堂医生却很冷清,很少有人找他们诊脉开方。医生们先是惊讶,后来便都悻悻的离开了医案,帮着店役抓药去了。药铺的出药量骤然增大,药材生意便也顿时好了起来,药农、药商也都比往日忙活了许多。如此一来,神农巷竟成了人群川流不息,完全没有了寻常时日的幽静。
  神农巷最大的药铺叫南山堂,这里的堂医叫李儋,是太医令李醯家族的支脉后裔。他是个有心人,自然很清楚,这突然的变化,都是因为巷口小院子里来了一个神奇怪异的医者!这一天他实在悻悻难忍,便换了一身寻常布衣,来到了巷口小院子要看个究竟。
  方到巷口,便见大树下坐满了等候就诊的国人,绝大部分竟都是抱着小儿的年轻夫妇。进了院子,院中大树下也坐满了候诊者。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木牌,提着一袋半两钱,神色安闲的等候着。
  “敢问大姐,这木牌做甚用?”李儋恭敬的问一个抱着小儿的中年女人。
  “看病的人太多,木牌上写着顺号,挨个来,人不挤呢。”
  “这袋半两,够先生的诊金么?”
  女人笑了,“够。先生只收十个半两,谁心里过得去?都想给先生一袋钱,还不知先生收不收呢?”
  “诊金少,药钱便贵,是么?”
  “哟,你这书生莫担心,在先生这儿看病花得起呢。诊费十个半两,药钱更少。先生开得都是寻常草药,不值钱,可治大病呢。哪象那些个堂医,不开贵重药治不了病似的。我在这儿守了三天了,才把我这宝贝儿子抱来看的。你放心领个木牌子,回去抱儿子来,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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