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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许诺

桐华 (当代)
曾许诺.殇 作者:桐华
一 不思量 自难忘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悠悠时光看似漫长,不过是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已卧黄土陇中,曾经容颜如花的少女,已是枯骨一堆,那些恩恩怨怨的悲欢离合,都只变成了街角巷尾人们打发闲暇的故事,即使最跌宕起伏的传奇,在一年又一年的时光中,也渐渐失去了色彩,消抿于风中。只有那山坡上的野花烂漫无主,自开自落,自芳自华,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都绚烂缤纷。
这一年是八世炎帝榆罔登基后的第二百零三年,大荒的人早已经忘记了七世炎帝,神农氏遍尝百草、毒发身亡的故事只变成了一个似真似幻的传说。
轩辕国的都城轩辕城,位于轩辕山的东南,被高低起伏的群山环绕,建城只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城池并不大,可规划整齐,小而精致,又因为是一座山城,易守难攻。
在轩辕城的酒肆中,一个背着三弦,一脸苦相的六十来岁的老头,赔着笑,一桌又一桌地问:“客官听个曲子吗?”
酒客们抬起头看他一眼,都嫌弃地摆摆手。
靠窗的桌上坐着一个神情冷漠的红袍男子,身形伟岸,五官刚硬,面容却有一种病态的苍白,不过二十来岁,两鬓已经斑白,满是风尘沧桑。
“客官听支曲子吧,故事也行。”
男子凝视着窗外,头未回,只随手给老头扔了一串钱,挥手让他离去。
一个胖胖的商贾见状,忙说:“喂,老头,钱都收了,给我们讲段故事。”
“不知客官想听什么?”
“随便讲,好听就成。”
老头坐下,弹拨了几下三弦,清了清嗓子,“那小老儿就讲一段蟠桃宴的故事。传说在很久以前,玉山的王母每三十年举行一次蟠桃宴,可以吃蟠桃,饮玉髓,临走还有宝物相赠,可谓天下盛事。王母邀请的都是神族、妖族、人族的大英雄,玉山又高万仞,一般人根本上不去,我们这些普通人只能听一听故事。”
酒肆里的客人们都停下了筷子,看着老头,胖商贾很权威地说:“的确如此,我听太爷爷说过。太爷爷幼时曾见过神族,是神族的朋友亲口告诉他的。可惜后来王母不再举行蟠桃宴,要不然说不定他还能拜托他神族的朋友帮他偷个蟠桃,他也就不用那么早死了。”商贾好似觉得自己说了很好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众酒客七嘴八舌地问:“王母后来为什么不举行蟠桃宴了?”
老头捋了捋山羊胡子,说道:“两百多年前,神族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神农族的七世炎帝仙逝,八世炎帝榆罔在督国大将军蚩尤(Chi You)的辅助下登基。据说炎帝仙逝的消息传到玉山,连苍天都舍不得让炎帝走,四季如春的玉山竟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整个玉山变得银白一片,千年不谢的桃花全部凋零,没有了桃花自然结不出蟠桃,没有了蟠桃,这蟠桃盛宴自然那也就取消了。”
酒客们欷歔感叹:“玉山飞雪,看来那个炎帝真是个好人。”
胖商贾却说:“有什么好的?就是因为他害得大家都没了蟠桃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玉山上的桃树才能又结蟠桃。老头儿,再讲一段。”
老头倒不计较,拨着三弦,思量了一会儿,徐徐开口:“那小老儿就再讲一段神农族和轩辕族的秘闻。神农和轩辕自从两百多年前开战,一直打到今天,战事连绵,双方互有死伤,轩辕族的三王子战死,神农族的祝融重伤,至今仍在闭关修养中。”
胖商贾不耐烦地说:“这算什么秘闻?天下皆知的事情!”
老头不慌不忙地道:“可是据小老儿所知,祝融重伤是另有原因。”
“老头说道!别卖关子!究竟是谁伤了祝融?”酒客们听得入神,频频催促。
老头笑呵呵地说:“祝融其实不是被轩辕族所伤,而是被后土所伤。”
“什么?”
众人惊叫连连,老头很满意这个效果,不慌不忙地拨着琴弦,“具体原因,小老儿一不清楚,只知道在两百年前,后土突然孤身一人闯入了祝融大军驻扎的营地,重伤祝融,祝融的灵体差点被打散,以至于休养了两百多年还没好。”
“那炎帝能答应吗?祝融的家人只怕要恨死后土了,肯定要炎帝严惩后土。”
“祝融的家人其实应该谢谢后土。”
“老头,你老糊涂了吧?都快把人打死了,还要感谢他?”
老头子嘿嘿一笑,“如果祝融不是被后土打成重伤,借此机会进入了神农山的古阵中疗伤,只怕他要么已经被蚩尤杀死,要么就被昌意和昌仆率领的若水精兵暗杀。小老儿听说,祝融重伤被封入秘阵后,蚩尤仍不肯罢休,发疯一般攻击古阵,想要冲进去杀了祝融,炎帝调遣了几百神将都无法拦阻。后来炎帝苦求蚩尤,好像是因为破坏了古阵就会损毁历代炎帝的陵墓,蚩尤才念在和前代炎帝的师徒情意,暂时作罢。还有人说,昌意和昌仆带了一队若水精兵夜袭神农,来无踪去无影,一夜之间暗杀了神农族十八名神将,以至于整个神农人心惶惶,神族将士们日夜不敢合眼,生怕今日闭眼,明日就再没机会睁开。”
酒客们大笑,纷纷摇头,“老头儿为了骗酒钱开始乱编了,我们轩辕的四王子是大荒中出了名的好脾气。”
胖商贾忽然说:“听我太爷爷说,当年神族中曾暗里谣传轩辕王姬被神农族的人害死了。”
酒客不屑地反问:“那现在高辛的大王子是谁?人家不是好好地在五神山吗?”
胖商贾不好意思地笑,“所以说是谣传啊!”
一位有几分见识的高辛酒客问道:“姑且不提昌意刺杀祝融是否真有其事,蚩尤虽然暴虐凶残,却绝不是个疯子,他又是为什么要杀祝融?为什么连炎帝都无法劝阻?”
酒肆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众人一直在可以忽略蚩尤这个等同于死亡的名字,心底去又带着恐惧的好奇。
一个刚跟随父亲跑船的高辛国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说道:“老爷爷,您给我们讲段蚩尤的故事吧!”
老头对少年点点头,轻拨着三弦琴,调子叮叮咚咚,很是欢快,“诸位听说过神农的九黎族吗?”
少年说:“我知道!出英雄的氏族,神农国的好几个猛将都是九黎族人,蚩尤就是九黎族的。”语气中隐含敬仰畏惧。
老头弹着三弦,“六百多年前,九黎被叫做九夷,是贱民,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因为低贱,连服侍神族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供人族驱使。”
酒客们都难以置信地瞪着老头,英雄辈出的九黎是贱民?
老头眯着眼睛,似在回忆,“这般的状况直到蚩尤出现才改变,传说他和神族打了上百年,逼迫神族取消了九黎的贱籍。前代炎帝十分仁厚,不但没有怪罪蚩尤,反而收了他做徒弟,如今的炎帝登基时,蚩尤受封督国大将军,但那个时候神农国内的大小神族都不服他,都把他当笑话,常背后辱骂他,甚至说他活不过三年。可这两百年来,他们在蚩尤面前渐渐变得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横死……”
老头停住了,眼中暗含畏惧,只是拨着三弦,乐声凄婉哀伤,酒客们也难得的不催促,一个个都沉默着。几个神农族的人更是面色发白,眼中隐有恐惧。
半晌后,老头苍凉的声音才响起,“由于蚩尤和神农的贵族一直不和,两派斗争激烈,蚩尤用血腥手段消灭异己,改革朝政,神农国有八十七户被灭门,神族、人族、妖族无一幸免,受极刑而死的就有五千三百九十六人!据说神农的大王姬云桑本来站在蚩尤一方,在蚩尤势弱时,曾对蚩尤百般袒护,可毕竟她也是贵族,无法接受蚩尤的酷厉手段,企图联合后土压制蚩尤。蚩尤察觉后,竟然一点不念旧情,把王姬的心腹一一诛杀,逼大王姬在紫金顶上当众发下毒誓,不再干预朝政,否则日后尸骨无存。”
老头欷歔感叹:“蚩尤此人可谓真正冷血无情,被神农诸侯视作恶魔,不过他在民间倒不全是恶名,大概因为他肯以礼相待那些贱民草寇,少年儿郎们不但不怕他,反而都把他视作大英雄,希望有朝一日能像蚩尤手下的将军们一般,凭一身才华建功立业、名震大荒。”
高辛的少年用力点头,兴奋地说:“如果高辛有个蚩尤就好了,我就不用跟着父亲跑船,也许可以去朝堂内谋个一官半职,领兵出征。”
少年的父亲咳嗽了几声,低声斥责:“胡说什么?我们的身份……不要痴心妄想!”
少年深色沮丧,可毕竟是少年人,一瞬后,又兴高采烈地说道:“有一次我们一群朋友争论蚩尤、少昊、青阳谁更厉害,吵得差点打起来,卖酒的大娘打趣说,‘三句话就可以讲尽大荒的三位英雄——少年们都想做蚩尤,少女们都想嫁少昊,父母们都想有个青阳做儿子’。”
酒客们想了想,觉得竟是十分贴切。哪个少年不张狂,谁不想和蚩尤一样封侯拜将、纵马山河、肆意妄为?哪个少女不怀春,谁不想有个少昊一样的夫婿,风华绝代、名重天下、情深意重?哪对父母不渴望儿子青阳一样出息能干、恭敬孝顺?
老头捋了把山羊胡,含笑道:“不管神农人对蚩尤是赞是骂,反正现如今蚩尤掌握了神农国一半的军队,他哼一声,整个神农都要颤一颤,可谓真正的督国大将军。”
酒肆的老板摇摇头,长叹一声,“蚩尤的军队就是我们轩辕的噩梦。”
酒肆里刚刚轻松一点的气氛又消失了,连胖商贾都无声地叹了口气。
少年不解,连连问:“为什么?为什么?”
老头的三弦琴声高昂急促,好似黑云压城,城池将破,逼得人心不安。琴声中,老头的声音沉重压抑,“蚩尤只亲自和轩辕打了一仗。八十二年前的大时山之战,轩辕族杀了蚩尤麾下的靖将军,蚩尤率军攻打大时山,宣布要么投降,要么被屠城。可大荒人都知道轩辕士兵坚韧不拔、骁勇善战,他们当然不肯降,与蚩尤死战。城破后,蚩尤下令屠城。”
老头手抖了抖,乐声忽停,在座的酒客多是轩辕国人,都听说过此战,低头沉默着。
寂静中,老头的声音响起,“一次战役!只一次战役!十二万人被杀!九万多是平民!从此蚩尤的名字成为了轩辕百姓的噩梦!”
酒肆中的酒客们都不说话,只高辛的少年还惦记着蚩尤要杀祝融的事情,“老爷爷,是因为蚩尤维护我们这样的人,而祝融保护那些官老爷们,他才要杀祝融吗?”
老头愣住,少年叫:“老爷爷?”
“哦!”老头子定了定心神,边思量边说道,“也许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祝融和蚩尤代表着不同人的利益,两边水火不相容,传说中的秘闻只不过是个导火索。”
“什么秘闻?”少年紧张地问。
老头手放在嘴边,刻意压着声音,却又让所有人都能听到,“传闻祝融杀了你们高辛的大王子妃,蚩尤是为她报仇。”
少年失望地嚷:“老爷爷,你骗人!”
酒客们哄堂大笑,因为蚩尤带来的压抑气氛一扫而空。
老头子笑着朝众位酒客行礼告退,“一段佐酒的故事而已,听个乐子。”背起三弦琴,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哼唱:“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皆是相,假假真真都是空……”走出酒肆,他随意回头,看清了窗边的红衣男子,霎时间惊得呆住。几百年前,博父山下,那男子就是这个样子,几百年后依旧如此。他当年自负修为,看出了青衣女子来自神族,激她出手灭火,却一点诶看出男子有灵力,可见男子的灵力早已高深莫测。
山羊胡老头转身又进了酒肆,走到红衣男子身边,恭敬地行礼,“没想到故人能重逢,那位西陵姑娘可还好?”
红衣男子没有搭理他,手中的酒盅颤了一下,老头又笑问:“小老儿当年眼拙了,敢问公子大名?”
红衣男子回头,淡淡看着老头,轻声吐出两个字:“蚩尤。”
山羊胡老头踉跄着后退,一屁股软坐在地,骇得脸色惨白,呆了一霎,连三弦都顾不上捡,连滚带爬地往外逃。酒肆里的客人们纵声大笑,“这老头几杯酒就喝醉了!”
满堂欢声笑语,斯人独坐。
蚩尤端着半杯酒,凝望着西边。正是日落时分,天际晕染着一层又一层的彩霞,橙红靛蓝紫,绚烂如烟,华美似锦,他眼中却是千山暮雪,万里寒云。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向外行去,等行到僻静处,唤来逍遥,飞向九黎。
今日是阿珩的忌辰,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来虞渊一趟,祭奠完阿珩后再去九黎住一晚。
逍遥的速度更快了,不过盏茶工夫,就到了九黎。
蚩尤走进桃花林间的竹楼,默默地坐着,月色如水一般洒在竹台上,凤尾竹声潇潇,他左手的指间把玩着驻颜花,右手拎着一大龙竹筒的酒嘎,边喝酒边望着满山坡的桃花。
山中四月天,满坡桃花开得云蒸霞蔚,缤纷绚烂,可桃花树下,早没了赴约的人。
半醉半醒间,蚩尤踉踉跄跄地拿出几百年前从玉山地宫盗出的盘古弓,用尽全力把灵力把弓拉满,对着西方用力射出,没有任何动静。
他已经拉了两百年,这把号称不管天上地下都能让自己和所思之人相会的弓却从来没有发生作用。
蚩尤不肯罢休,不停地拉着弓,却怎么拉都没有反应。每一次都全力而射,即使蚩尤神力高强也禁受不住,无数次后,他精疲力竭,软坐在地上。
蚩尤举起龙竹筒,将酒液哗哗地倒入口中。
远处有山歌遥遥传来:
送哥送到窗户前,打开窗户望青天,天上也有圆圆月,地上怎物月月圆?
劝哥不要昧良心,一更起风二更息,寅时下雨卯时晴,翻起脸来不认人!
蚩尤手里的龙竹酒筒掉到地上,他不自禁地凝神听着,歌声却消失了。
“阿珩!”
阿珩,是你在责怪我吗?他跃下竹楼,踩着月色,踉踉跄跄地向着山涧深处走去。
越往山中走,桃树越多,落花缤纷,几如下雨。朵朵片片,落在肩头脸上,没有打湿人衣,却打湿了人心。
“阿珩,阿珩,你在哪里?”
蚩尤不停地叫着,可无论他怎么呼唤,桃花树下都空无一人。
只有,冷风吹得桃花雨一时急、一时缓,纷纷扬扬,落个不停,犹如女子伤心的泪。
蚩尤的酒渐渐醒了,阿珩永不会来了。
他痴痴而立,凝视着眼前的桃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在何处?
月光从花影中洒下,照得树干泛白,蚩尤缓缓走近,却看见树干上密密麻麻写着“蚩尤”二字。
阿珩离去后第二年的跳花节,他穿着她为他做的红袍,在桃花树下等待通宵,醉卧在残花落蕊中,悲痛中竟然迁怒桃树,举掌正要将树毁掉,无意中瞥到树干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凝神细看,竟然是无数个“蚩尤”。
玉山六十年的书信往来,他一眼认出是阿珩的字迹,看到熟悉字迹的刹那,他的心脏犹如被尖刀刺中,窒息地抽痛,字迹犹存,人却已不在。
满树深深浅浅的蚩尤,都是她等待的焦灼和无望。
足足几百个蚩尤,一笔一画都是情,一刻一痕都是伤,她当日究竟等了多久?又是怀着怎样的绝望而离去?
蚩尤闭起了眼睛,手沿着字迹一遍遍摸索着,似乎想穿透两百多年的光阴告诉那个两百多年前站在树下的女子——他的痛苦和相思。
一遍又一遍摸着,掌心滚烫,却温暖不了冰冷的字。
蚩尤的手摸到一行小字,身子抖了一下,神色痛苦,明明早把话铭刻在心,却好似要惩罚自己,反倒更用心地去辨认一个个字。
是一行用玉簪子划出的小字,潦草零乱,可见写字时阿珩的伤心愤怒。
“既不守诺,何必许诺?”
阿珩从未失约,失约的一直是他!
她信他、爱他、护他;他却疑她、恨她、伤她!
蚩尤眼前无比清晰地浮现出阿珩的音容笑貌,她半嗔半怒地盯着他。
蚩尤脸贴在树干,泪湿双眸,几难自持。
他像山中的每只公兽一样,在择定了配偶后,把最美的鲜花和最好吃的野果献给她,甚至不惜为了保护她而战死,可爱愈重,忌愈深,他害怕阿珩要的不是这些,担心阿珩不懂得他紧张地捧上的鲜花和野果是什么,会辜负他,却不料她比他更懂得一朵鲜花、一个野果的意义,她看到了他的心,也珍视他的心。
最终,竟是他辜负了她。
蚩尤的手紧紧摁着她写的字,似乎还想感受她指尖的温暖、发间的清香。可是,没有丝毫她的气息。
两百年!她已经死了两百年了!
蚩尤强压着的泪意终是涌出了眼眶,滴落在桃花树干上,洇湿了斑斑驳驳的“蚩尤”。即使倾倒五湖四海、寻遍八荒六合,他都无法再弥补她一丝一毫。
万里之外,日出之地——汤谷。
不同于日落之地虞渊,终年黑雾弥漫,汤谷的色彩清新明亮。向东而去,碧波一望无际,随着随风轻轻荡漾,九株巨大的扶桑树(注:扶桑,长于日出之地汤谷的神树。《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王逸注:“日出,下浴於汤谷,上拂其扶桑,爱始而登,照耀四方。”)长在水波中央,树冠比山还大,枝头开满了火红的扶桑花,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碧绿上浮着一团团红云。
在碧绿和火红间,突兀地有一点白色、一抹蓝色。
白衣男子坐在扶桑树干上,抚着琴,犹之惠风,荏苒在衣。蓝衫男子舞着剑,行神如空,行气如虹,片片雪花从他的剑端流泻出,身周冰雪弥漫,而他的面容比冰雪更冰冷。
这两个男子就是名满大荒的少昊和青阳。
随着剑势,雪花越飘越急,温度越来越低。
一套剑舞完,少昊立即跳起,急急去拿酒坛,往琉璃杯中斟了半杯,喝了一口后,连声称赞:“好,冰镇得恰到好处!”说着,把另一杯葡萄酒递给了青阳。
青阳喝了一口后,淡淡说:“多了一点涩味,回味后反添一段余香,你酿酒的技艺越发高明了。”
少昊很满意,“别人都没喝出,若论品酒,你若排第二,无人敢排第一。”
“我连在轩辕家都排不了第一,阿珩才……”青阳顿了顿,淡然自若地接着说完,“阿珩自小嗜酒,别人花费时间练功时,她就琢磨着如何偷酒了,舌头被养得刁钻灵敏。”
少昊的笑容也是一滞,沉默地给他斟满酒,青阳一口饮尽。
青阳问:“你父王最近有什么反应吗?”
“大荒的流言都传了两百多年,我父王会不知道真相吗?他肯定早知道承华殿的王子妃是个假的了。”
“那你想怎么样?”
“他不问,我就装糊涂呗!”
“你想装糊涂,你那一群能干的弟弟容不得你装糊涂,迟早会闹出事情,中容不是已经试探过好几次了?王子妃缠绵病榻两百年,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少昊笑道:“你怎么糊涂了?只要父王还打算和轩辕结盟,父王就不会让他们捅娄子,即使那是个假的,也不会出任何差错,等父王觉得轩辕没价值了,即使是真的,也处处都是差错。”
青阳说:“我听说俊后在说服俊帝立神农族的女子为宴龙的正妃。”
少昊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笑着说:“我父王比较感情用事,因为当年登基的事情,对神农一直心怀芥蒂,还没答应王后的要求,你要不想高辛和神农走近,反正你的正妃之位还空着,主动给榆罔示好,求娶神农族的王姬。云桑已经心有所属,你怕是娶不到了,还有个沐槿。”
青阳苦笑,“你想让我兄弟反目?我父亲都拿昌意那块榆木疙瘩一点办法没有。”自从阿珩死后,昌意至今都不和青阳说话,而且对黄帝明言,除非榆罔杀了祝融和蚩尤,否则休想他会和神农族和平共处。黄帝费尽心机才收服了若水,如今却根本不敢派弱水的勇士上战场。
少昊叹道:“老实人发起脾气来是一根筋,你父王纵然心有七窍,碰上了一根筋的昌意一点办法都没有!”
青阳拎起酒坛开始猛灌酒,今日又是小妹的忌辰,似乎只有酩酊大醉才能缓解一切。
少昊想劝却无从劝起,自从阿珩死后,青阳已经从爱酒变成了酗酒。少昊默默看着青阳,忽而想起了两千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青阳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炙热的夏日午后,他坐在院中的槐树荫下纳凉。
青阳嘴里嚼着根青草,肩上扛着把破剑 ,大摇大摆地走进打铁铺,笑得比阳光更灿烂,嘻嘻哈哈地对他说:“兄弟,听说你是这附近最好的打铁匠,帮我修好这把剑,我请你喝酒!”
他眯着眼睛看青阳,不明白这世间怎么能有这么肆无忌惮、热情爽朗的灿烂笑容,那一瞬,他甚至有些嫉妒这个少年。
他帮青阳修好了剑,青阳请他喝了最劣质的酒,是他一辈子喝过的最难喝的酒。当时他的一辈子才几百年,还不懂人生中没有最,只有更。
也许是因为他修剑的技术好,也许是因为他好糊弄,修剑不用付钱,几杯浊酒就可以打发,青阳总是来找他修剑,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了:青阳来找他修剑,他请青阳喝酒,临走前再附送青阳一套衣服、一壶酒。
青阳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有给他拉风箱的二憨子觉得青阳在占他便宜,提醒老板要小心。
在他五百岁,也就是他的母亲亡故五百周年时,父亲又迎娶了两个妃子,同时立宴龙的母亲大常曦氏为正妃,他被传召回去参加册妃大典。他去了,从头笑到尾,笑得比宴龙都开心。
当天晚上他驾驭着玄鸟一直往北飞,去追那颗最北的星星。幼时,每当他哭嚷着“要娘”时,乳娘就会揽着他,指着最北面的星星对他说:“看到了吗?那就是你的娘亲,她一直看着你呢!”
玄鸟不知道飞了多久,直到他灵力枯竭,才落下。
极北之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连阳光都畏惧地躲开,他一人踽踽独行,不知道该走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甘心什么。
风雪漫天而下,世界冰寒彻骨,漆黑中,他迷失了方向,灵力已经耗尽,唯一知道的就是不能停,停下就是死,必须一直走。并不觉得恐惧,因为从小到大,他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可是,真孤单啊,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
正当他觉得风雪永远不会停,漆黑无边无际,路永远走不到尽头,想躺倒休息时,一点光闪烁在风雪中。他摇摇晃晃地挣扎过去,青阳全身上下裹着毛茸茸的兽皮,探着半个脑袋嘻嘻笑着说:“进来喝酒,风雪连天射冰狐,篝火熊熊喝美酒。”
美酒个头!是比上次更难喝的劣酒,可他觉得很酣畅淋漓。
他没有问青阳为何在此,青阳也没有说,不过在那天晚上,他告诉青阳,“我的姓氏是高辛。”虽然他知道青阳已经知道,要不然人不会在这里。
青阳嘴里塞满狐狸肉,一边不停地嚼,一边嘟嘟囔囔地说:“我的姓氏是轩辕。”翘着油腻的大拇指,很得意地指指自己,“我,轩辕青阳!”
令大荒色变的姓氏——高辛,在青阳眼里无足轻重,只不过是一个和他的轩辕同等重量的标志。
少昊的心情刹那粲然,纵声大笑,漫天暴风雪只不过是成就了他们的一场豪醉。当时,他们俩都不知道,千年后,轩辕真的和高辛变成了同等重量。
几百年后,轩辕族逐渐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小神变成了最强大的神族之一,而他的父亲即将从王子变成俊帝。神农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他只身仗剑挡在城上,连挑神农六十员大将,可神农仍然不肯退兵,而身后是已经生了异心的高辛军队。深夜,他正在偷偷疗伤,青阳持剑而来,穿着和他一摸一样的衣袍,得意地笑着说:“怎么样?是不是挺像?从现在开始,我也是高辛少昊。”
第二日,神农大军惊恐地发现高辛少昊就像一个灵力永不会枯竭的战神,他们自以为可以耗尽他灵力的车轮战根本不管用。那一日,少昊连败百人。第三日,当高辛少昊站在城头,弹着长剑笑问“谁还想与我一战”,灵气充盈,丝毫不像是已经苦战了两日的人,神农军心溃散,最骁勇的勇士也不敢上前应答。
当日夜里,神农大军趁夜撤退,高辛军队见势头不对,把企图反叛的将军擒下,献给了少昊。
两个遍体鳞伤的人跌跌撞撞地冲进一个破落的酒馆,一边喝酒,一边大笑。
青阳喝得晕晕乎乎时,向少昊炫耀自己有弟弟了,吹嘘自己的弟弟长得是多么多么俊俏,又是多么多么聪明。
少昊大着舌头说,天下婴儿都一样。青阳恼了,抓着他往回飞,溜进家里把婴儿抱出来,非要他承认这是天下最俊俏聪明的孩子。少昊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说,反正他们俩抱着婴儿又去喝酒了。喝到最后,看到大街上兵来将往、鸡飞狗跳,不明白怎么了。酒店老板唉声叹气地说他们族长刚出声几个月的孩子丢了,真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干这么缺德的事情。少昊和青阳嗤声讥笑:“真没用,连自己的儿子都会丢,来,咱们继续喝酒!”
喝着喝着,两人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少昊看着篮子里呼呼沉睡的婴儿,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青阳,你爹好像就是族长!”
青阳盯着婴儿,皱眉沉思。醉酒多日的脑袋不太管用,还没绕过弯子来。
少昊摸着墙根偷偷溜出酒馆,立即逃回了高辛,正好可以捧着宿醉的脑袋参加父亲的登基大典。
那段日子酣畅淋漓,在他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一种叫“兄弟朋友”的东西,寂寞时可以饮酒打架,谈笑中可以生死相酬,烦恼时可以倾吐心事……
从俊帝继位到现在已经两千多年。
两千年中,轩辕族变成了左右大荒命运的三大神族之一,黄帝创建了轩辕国,登基为帝,可青阳的母亲不再是黄帝唯一的女人。
两千年中,青阳有了两个弟弟。他听到过青阳激动地告诉他,云泽会叫他哥哥了,青阳十分偏爱云泽,他也是,把云泽看作自己的亲弟,教他任何他想学的东西。云泽果真如青阳所说,是最俊俏聪慧的孩子,任何东西一学就会,而且还那么懂事体贴,主动承担起一切大哥不喜欢承担的责任。
两千年中,他见证了云泽的死去,听到青阳痛苦地嘶嚎,也看到了嫘祖(Lei Zu)的地位和性命都岌岌可危,渐渐地,青阳失去了脸上的笑容,心上的温暖。
那个扛着一把破剑,嚼着一根青草,走的摇摇晃晃,笑得让人嫉妒的少年彻底消失了。
几个时辰,少昊和青阳喝掉了十几坛美酒。
少昊趴在扶桑枝上,伸手去捞水中的月亮,随着枝条左摇右晃,突然,一个倒栽葱掉了下去,扑通一声就没了踪影。
青阳仰躺在树枝上,张开嘴,高高举起酒坛,一面随着枝条随风摆动,一面将整坛酒倒进嘴里。
一整坛酒倒完,少昊仍没上来,青阳拍着树干大叫:“少昊,你再不上来,我可就把酒全喝光了。”
水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青阳正想跳下去捞少昊,少昊的脑袋浮出水面,青阳不客气地一掌打过去,“你还没醉死在水底啊?”
少昊闪开,“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你来看看。”
青阳看他的神色不想逗他,只得也跳下水,少昊在前面领路,两人沿着扶桑树干一路下沉。汤谷的水很奇怪,别的水潭越往下越黑,它却是越往下越亮,到后来,眼里全是白得刺眼的光,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再这么沉下去,别说看东西了,眼睛不瞎就值得庆幸了。
青阳正在纳闷,突然觉得眼睛舒服了,一颗碧绿碧绿的珠子浮在一片白灿灿的光芒中,映得光线都柔和了。
少昊说:“很奇怪吧?因为是日出之地,汤谷之水是天下至净之水,干净到没有任何生物能活在里面,就是这九株上古神树扶桑树,世人以为生在汤谷,其实都是扎根在别处。”
“嗯。”青阳虽然灵力高强,却没办法像少昊那样自如地在汤谷之水中说话。
“这一百多年我虽没有下过水,可宴龙他们之中肯定有人下过水,既然没有人发现,那只能说明这东西不存在。”少昊皱着眉头思索,“究竟从哪里来的呢?汤谷是高辛禁地,想运这么大颗珠子进来可不容易,更大的可能,这颗珠子是从下面渐渐浮上来的。”再往下就是他也无法进入,传说中只有开天辟地的盘古去过,不过既然太阳从虞渊落,从汤谷升,那么圣地汤谷和魔域虞渊肯定相遇。
“不管……待……看一看……就知道了。”青阳的声音虽然有灵力加持,可仍然被汤谷水吞掉了许多。
少昊点点头,他试着用灵力抬了一下,居然抬不动,青阳也加了一把力,两人一起用灵力强行带着“碧玉珠”向水面升去。
等升到水面,少昊惊异地感叹:“这什么东西?天下间居然有东西需要咱们俩合力去抬,说出去都没有人相信。”
青阳低头看着浮于水面的“碧玉珠”,刚才尚需要他和少昊合力抬起,此时,它却好像浮萍一样浮在水面上。
青阳伸手去摸,触手滚烫,少昊碰了一下,立即缩回了手。青阳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有很温柔的感觉,竟然舍不得离开。
他心中一动,取剑在自己掌上割开一道血口,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珠子上,一滴没有掉下,全被珠子吸了进去。
少昊见状,也是心中一动,萌生了隐隐期待,心急跳起来。他从青阳手中拿过剑,举起手掌,却迟迟为割下,竟然在害怕期待落空。
青阳不耐,催促道:“少昊!”
少昊的手从剑刃上划过,鲜血如血雾一般,喷洒在珠子上,顺着珠子缓缓滑落,没有被吸收一滴。
青阳和少昊大喜,抬头看着彼此。
半晌后,青阳说道:“虽说虞渊会吞噬一切,可传说盘古大帝追着太阳跳下虞渊后一路跑到了汤谷,你说阿珩会不会……”青阳再说不下去,只把流着血的手掌贴在珠子上,珠子立即吞噬着他的灵力和鲜血。短短一会儿,青阳的脸色就开始发白,少昊用力拉开他,“你疯了?如果这真是来自虞渊的东西,还不知道是妖是魔!”
青阳说:“它肯定和阿珩有关联,我要带它回去见父亲和母亲。”
“我和你一起去。”
青阳立即说:“不用,这是我们的家事。”
少昊明白了,这一瞬,一切又回到现实,他是高辛少昊,青阳是轩辕青阳。
二 纵使相逢,应不识
青阳把珠子带回朝云峰,嫘祖立即派人去请黄帝。
黄帝细细询问清楚珠子的来历,又看到珠子吞噬鲜血灵力的异状,对嫘祖道:“我知道珩儿死后,你很难过,我也想要珩儿回来,可这不是珩儿,这只是虞渊结出的魔物,应该尽早销毁,否则后患无穷。”
嫘祖出身上古名门“四世家”,自然清楚魔物的可怕,她不停地抚摸着珠子,好一会儿方说道:“即使是魔物,也是珩儿变作的魔物,我不信她会连父母兄长都伤。”
青阳和昌意都跪下,向黄帝磕头恳求。
黄帝无奈,只得同意尝试一次,“如果这确实是害人的魔物,就必须要在它为祸世人前除掉。”否则让世人知道他纵容魔物,会毁他名望,对他的王图霸业不利。
黄帝秘密传召精善布置阵法的知末,在朝云峰布下神阵,又命离朱和象罔两个心腹守阵。
黄帝、嫘祖,青阳、昌意同时把自己的灵血注入珠内。
珠子像虞渊一样贪婪,吞噬着一切,随着他们注入的灵力和鲜血越多,它吞噬的力量越来越强大,黄帝察觉不对,当机立断地切断了自己和珠子间的联系,可嫘祖、青阳、昌意明明感觉自己像是要被虞渊吞噬掉一样,仍不肯放弃。
嫘祖的脸色迅速黯淡,就好似一株大树正因失去水分而枯萎死亡,黄帝一面强行分开嫘祖和魔珠,一面高声下令,切断了阵法。
昌意软倒在地,双目紧闭,脸黄如蜡,身子不停地打哆嗦,显然灵体受了重创,守在阵法外的昌仆急忙扑过来,护住他的灵体。
青阳脸色煞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他虽然神力高强,可正因为他觉得自己神力高强,又对阿珩的死心怀愧疚,所以刚才在输入灵力和鲜血时,几乎不管不顾地想多输一点,一心想救活妹妹,受伤更重,若不是黄帝及时阻止。只怕他性命都难保。
黄帝看到魔珠差点要害死两个儿子,不禁勃然大怒,对离朱下令 :“取出四象镜,布灭魔阵,把这个魔物销毁。”
嫘祖身软无力,拽着黄帝衣袖,哀声请求:“不要!”
黄帝看到嫘祖的样子,心中一痛,说道:“你以为我不思念珩儿吗?她可是我唯一的女人,可这已经不是珩儿。青阳因为珩儿的死一直心怀愧疚,昌意又是个钻牛角尖的性子,一日不除去珠子,他们二人势必会想方设法唤醒珠子,今日有我和知末在,他们侥幸保住了一命,下次呢?我实不想再失去两个儿子。难道你要因为一个已死的女儿再失去两个儿子吗?”
嫘祖看到两个重伤的儿子,知道黄帝所说都是实情,不能留魔珠,可又明明感知那是珩儿所化,不禁心如刀割,泪若雨下。黄帝知道嫘祖在知末等人心中很有影响力,怕待会儿嫘祖再行阻拦,便暗用灵力,让嫘祖昏睡过去。
黄帝命宫人将嫘祖、青阳、昌意都送回朝云殿。
离朱来禀奏:“四象镜已经取出,要布阵吗?”灭魔阵是盘古所创的杀阵,不论神魔,一入阵法就是死路,迄今为止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灭魔阵。四象镜是布阵的神器,盘古仙逝后,四象镜被西陵氏的先祖收藏,后来作为嫘祖的嫁妆,来到轩辕族。
黄帝将手放在珠子上,他也能感受到珠子和他的血缘牵绊,迟迟没有下令。
离去恭立一旁,静静等候。
黄帝毕竟是杀伐一方的霸主,纵然心中不舍,却丝毫不为私情左右,半晌后,对知末点了点头。知末等领命而去,开始设置灭魔阵。
老田似乎也感应到了一切,自开始布阵,就天色阴沉,风雨交加,天际一直有雷声轰隆隆地传来。
天灵地气受四象镜召唤汇聚而来,青阳和昌意心有所感,竟然同时醒了过来,看到外面天色黑沉,大雨如注,立即明白了一切,挣扎着想起来,可黄帝早料到他们会如此,派了神将守护,根本不允许他们走出屋子半步。
昌意不顾伤势,想强行闯出去,被两个神将左右驾着,放回榻上,还用龙骨链条把他牢牢锁住,昌意又气又急,破口大骂,两个神将嘴里说着“殿下恕罪”,神色却毫不迟疑,显然黄帝早有严旨。
青阳行动困难,又对黄帝更加了解,知道不可能闯出去,只是默默坐着,望着轩辕山顶——黑色的雷云越聚越厚,雷云后有金色的电光闪烁,只等阵法成时,雷电交击,阵法自会引天火而下,五雷轰击,将魔珠彻底毁灭。
因为阿珩的死,昌意已经两百年没有和青阳说过话,此时无计可施,忍不住叫道:“大哥,你就看着小妹粉身碎骨吗?我不管她是不是魔,我只知道她是我妹妹。”
他话语刚落,昌仆提着两个食盒,披着斗篷进来,她随手把食盒扔到地上,趴在昌意身边,低声说道:“我已经调遣了若水精兵,一定会设法把珠子偷出来。”
昌意心中一震,握住了昌仆的手,只觉心潮起伏,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反抗黄帝是死罪,昌仆却毫不计较后果,不惜用一族命运与黄帝对抗,但是他能自私地不顾昌仆和若水族吗?
昌仆完全知他所想,柔声道:“忘记我们成婚之夜的誓言了吗?夫妻一心,相守一世,生同衾、死同穴!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就是若水族的女儿,不管任何险境,我们若水族人永不背弃自己的族人!”
昌意点了点头,昌仆决然起身,就要冲进风雨中,青阳冷冷说道:“如果凭你们一群半妖的若水族就能破解轩辕族布下的灭魔阵,轩辕族也不会被大荒内尊称为三大神族。你如今是一族之长,做事应该多动点脑子,别把送死当成是英勇!”
昌意关心则乱,对青阳怒目而视,挣着这恨不得扑打过去,昌仆却听出青阳话外有话,“既然大哥觉得我们若水族不行,那大哥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青阳说道:“这个时候最应该去救阿珩的人不是你,你也没那个能力。”
昌意气急,语出讥讽,对昌仆说道:“你乘我的坐骑去找蚩尤,把这个消息告诉蚩尤。”
昌仆恍然大悟,两百年来,她和昌意年年都去虞渊祭奠阿珩,年年都能看到虞渊外又多了几株桃树。头几年,昌意气得全砍了,可蚩尤不声不响地又种回去,昌意砍几次,他种几次,到后来昌意也不砍了,只冷笑着说我看他能种多久,却没想到蚩尤就这么种了两百年。
青阳又道:“你让朱萸立即通知少昊。”
昌意想反对,青阳盯着他说道:“阿珩毕竟是少昊明媒正娶的妻子,救不救在他,如今的轻型却必须让他知道,何况多一个人多一分机会。”
昌意沉默了一瞬,对昌仆点点头,昌仆拢拢斗篷,冲进了漫天风雨里。
因为灭魔阵,轩辕山方圆百里都黑云密布,倾盆大雨下个不停,在厚厚的雷云中,金色的闪电像无数条金蛇一般扭动闪耀,整个天空就好似墨色的布匹上绣着乱七八糟的金纹。
风雨怒吼,掩盖了一切声音,却有悲凉的歌声穿破风雨,隐约传来。
哦也罗依哟
你的眼为什么紧闭
不肯再看我
若我让你流泪
请将我的眼剜去
只要能令你的眼再次睁开
哦也罗依哟
你的心为什么碎了
不肯再忆我
若我让你悲伤
请将我的心掏去
只要能令你的心再次跳动
……
蚩尤一袭耀眼的红袍,脚踩大鹏,分开风雨,裂云而来。
离朱上前,喝道:“来者止步,前方是轩辕族禁地。”
蚩尤不看他,只对峰顶的黄帝朗声道:“我是神农督国大将军蚩尤,前几日遗失了一颗心珠,昼夜难安,听闻被黄帝拾得,特来求取,还望黄帝赐还,感激不尽。”
离朱问:“不知大将军如何证明珠子是你的?”
蚩尤把珠子的大小、颜色说得清清楚楚,离朱哑口无言,象罔问黄帝:“要属下带兵把他驱赶走吗?”
黄帝摇头,“蚩尤性子狂妄自大,刚才却刻意强调自己是神农督国大将军,用身份表明他可以调动神农军队,是警告我们如果敢动兵,他也会动兵,若我们不能证明珠子不是他的,反倒是他占了理,偏偏我们还真没办法证明珠子不是他的。”家丑不外扬,黄帝连对离朱他们都未说明珠子的来历,更不可能告诉世人魔珠是他的女儿所化。如果让天下人知道他的女儿是魔,那将是对他威望的毁灭性打击。
象罔怒道:“打就打!谁会怕他?”大时山阵亡的将士多是象罔的属下,他深恨蚩尤。
黄帝盯着象罔,“你性子怎么还这么急?和你说过多少次牵一发而动全身?小不忍则乱大谋!轩辕族的国力能和如今的神农族全面开战吗?”象罔低头不语,黄帝想了想,冷冷道:“让他知难而退吧!从古至今,没有人能闯过灭魔阵,他若强求,倒正合我意,反正他死在阵里,也和我们无关。”
离朱明白了黄帝的心意,是想借灭魔阵除去蚩尤,于是对蚩尤道:“这个珠子吞人灵血,夺人性命,想来绝不是大将军的心珠,现在灭魔阵已成,将军可自行入内探视,一旦确定不是心珠,请速速退出,勿被魔物牵累己身。”
离朱说完,众人都推了下去。
蚩尤提步向阵内走去。炎帝曾和他讲过灭魔阵的威力,灭魔阵由上古神器四象镜布成四个阵,意寓人生四象——死、生、幻、灭。阵法十分怪异,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能闯过,无数高手不是疯就是死,盘古曾笑言谁能闯过阵就把四象镜赐给谁,后来西陵家一个没有一点灵力的傻子误入阵法,又莫名其妙地走出了阵法,盘古就把四象镜送给了西陵氏的先祖。
蚩尤踏入了灭魔阵的第一象——死镜。
二十四个巨石雕成的金甲神,怒目圆睁,金戈高举,瞪着蚩尤。
金甲神没有血肉之躯,他们力大无穷,不会疲惫,不知疼痛,更不会畏惧,似乎没有缺陷,可其实他们的优势就是他们的缺陷——没有血肉之躯,缺乏灵活机变。对蚩尤这般灵力充沛的顶尖高手而言,只要虚与委蛇,时间一长顶能发现金甲神招式中的破绽,可蚩尤心挂阿珩,不敢浪费时间,一出手就是全力,以硬碰硬,金甲神十分刚猛,蚩尤更刚猛,与二十四座巨石人打斗,丝毫未落下风。
但蚩尤渐渐发现,这些金甲神对任何灵力的攻击都没反应,水火不侵,刀剑不伤。
天空中的雷云越发低了,蚩尤心中着急,下了狠心,就算死也要闯过去!
当一个金甲神击向他时,他不躲不闪,怒吼一声,双手与金甲神对击。毕竟是肉身对抗石头,纵是蚩尤,也血气翻涌,他却乘势反握住金甲神的双臂,一声大喝,将金甲神的双臂生生扭下,扔到地上,呸一声吐尽口中残血。
“来啊!”
蚩尤放声大叫,用这最野蛮却也最有效的方法对付每一个金甲神。
一炷香后,二十四个金甲神全变成了没有手臂的石头人,无法再阻挡蚩尤,蚩尤付出的代价是满身伤痕,肋骨也断了两根。
这才只是第一象!
蚩尤看了看天上的雷云,飞掠向前。
第二象是生镜,阵如其名,没有任何攻击力,不用打架,不用流血,看似十分平和。阵法内汇聚了阴寒之气生成的冰雪,没有任何讨巧的法子可破,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徒步走过风雪。
蚩尤走进了暴风雪中,越走天越黑,越走雪越大,冷得人连骨头都要被冻裂,即使神力最高强的神也无法忍受这种天地至阴生成的寒冷。刚开始,蚩尤觉得冰寒刺骨,不停地用灵力反抗,可走到后来,冷到极致反倒不觉得冷了,甚至感觉不到有风雪,脑子晕晕乎乎,冻得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恍恍惚惚中,似乎又回到幼时,他是一只野兽,奔跑在荒野丛林中,不停地厮杀,不停地抢夺地盘,不停地争夺食物。
伙伴们要么死了,要么一到春天就组建了自己的新家,连他靠近,都会对他呲牙咧嘴地咆哮。他不明白,他只是觉得孤单,那种比冰雪更冷的孤单。
一年又一年,总是重复地厮杀、流血、死亡;一年又一年,山中的野兽也似乎看出他和它们不一样,不再愿意接近他;一年又一年,来来往往只有他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孤单,那种世间没有一个同类的孤单,那种世间无处可宣泄的痛苦,可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痛苦什么。
他好奇地接近人类的村庄,看着孩子们嬉戏,他好喜欢听那些笑声,似乎能驱散一切痛苦,他想靠近他们,他们用石头打他,用火把烧他,用刀箭驱赶他。
石头又打在他的头上了,火又烧着他的皮毛了,刀箭又砍在他的身上,他不停地逃跑,跑得好累。
天地漆黑,好似在不停地对他说,休息吧,休息吧!睡着了就不会有痛苦了!
他真想躺下,好好睡一觉,可内心深处总是有一个固执的心念,似乎是他的心缺失了一块,即使要休息,也要找到那缺失的一块,依偎着它睡下去就会拥有那驱散一切黑暗和痛苦的笑声,就会温暖,就不会再孤单。
缺失了什么?究竟缺失的东西在哪里?
蚩尤迎着风雪,不停地走,晃晃悠悠地跋涉出了风雪。
雪停云霁,风和日丽,太阳照到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人形,他犹豫一根雪柱子,从头到脚都是坚冰,脸鼻都被裹在寒冰中。
蚩尤怔怔地站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谁。以前也有人能坚持到这里,却在走出风雪后,神智全失。因为盘古大帝在这一阵中,用天地至寒比拟冰冷残酷的人生,拷问的是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你闯过了金甲神的死阵,证明你有足够的能力拿到你想要的一切,可不管i是为名、为利、为权、为情、为义,你的执念能温暖你冰冷的人生吗?能让你面对世间的一切寒冷,支撑着你走过人生的暴风雪吗?
一会儿后,蚩尤突然挣开了浑身冰雪,伸着双臂,对着太阳大吼:“阿珩!是阿珩!我要找到阿珩!”
他知道阵法外已经雷电交击,阿珩危在旦夕,不敢迟疑,立即进入第三象——幻镜。
天上晴空万里,山野郁郁葱葱,不知名的野花开满山坡,四野祥和美丽。
蚩尤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阿珩,等我,我马上就到了!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跑着跑着,蚩尤突然看到山花烂漫中,少昊一身白衣,迎风而立,仪容俊美,丰神清朗,对蚩尤含笑道:“你来晚了一步,我已经救了阿珩。”
“阿珩在哪里?”
阿珩姗姗而来,握住少昊的手,依偎在少昊身畔,双眸只是深情地看着少昊。
少昊带着阿珩跃上玄岛,对蚩尤道:“你赶紧出阵吧,我和阿珩回高辛了。”
“阿珩,阿珩!”
无论他怎么叫,阿珩都只是笑偎在少昊怀中。
蚩尤失魂落魄地走着,逍遥飞落到他身旁,眼中满是悲悯。愤怒激荡在蚩尤的心间,他到底哪里不如少昊?为什么阿珩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少昊而背弃他?为什么阿珩不肯原谅他,却轻易地忘记了少昊为了半个河图洛书就舍弃了她?难道就是因为少昊出身尊贵,会是一国之王?
那好!我就让阿珩看看我和少昊究竟谁是一国之王。
蚩尤带着逍遥回到神农,剑之所指,千军同发,铁骑过处,血流万里,一座又一座城池被他攻下,轩辕国灭,高辛国亡,整个天下都臣服在他的脚下,他手下的将军们热血沸腾地欢呼。可是,当跪在他脚下的人越来越多,当所有人看他的目光越来越敬畏,他没有感受到一丝快乐,万人敬畏的簇拥欢呼竟然只是让他怀念草凹岭上榆罔偷来的一壶酒。
他提着酒去找榆罔,榆罔冷冷地看着他,“你是来赐死我的吗?听说那些将军们又在逼劝你废掉没用的我、自立为帝。”
“不,我只是来找你喝酒。”
榆罔转过了身子,留给他一个清高孤绝的背影,“你心里的血腥味太重,熏得我恶心!”
蚩尤默默退出大殿,仰头把酒灌下,却再喝不出以前的好滋味。那段草凹岭上,他四肢着地、野兽一般敌意地瞪着榆罔,榆罔却傻笑着,用酒来讨好他、接近他的日子再也找寻不到。
大军包围了高辛都城,城中只剩下高辛王族,这是最后一场战役了。
阿珩星夜而来,向蚩尤倾吐深情,他满心欢喜,他最好的兄弟风伯满身是血,死在他面前,魑魅魍魉指着阿珩,对他大叫:“是她,是她出卖了我们!是她害死了风伯!”
远处,少昊带着千军万马而来,温柔地声声唤:“阿珩。”
蚩尤冷意浸骨,盯着阿珩,“是你做的吗?是你告诉少昊埋伏我们吗?”
阿珩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坐着。
魑魅魍魉罗列着阿珩的如山罪证,士兵们鲜血披面,高举刀戈,群情激昂,喧哗着要杀了阿珩。
蚩尤看着脚边的风伯,再看看身旁的阿珩,心如炭焚冰浸,五内俱痛。
阿珩不求饶,不解释,只是微微仰头,默默地看着他。
蚩尤忽而想起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桃花烂漫,阿珩一手提着绣鞋,一手提着罗裙,在山涧的溪水上跳跃,追着落花戏耍,一片又一片的桃花在他眼前轻盈地坠落;也想起了阿珩坠下虞渊前,对他字字泣血地说:“如果今日,你我易地而处,我会信你!”他的心竟然慢慢安稳了,一切的焦躁、猜忌,甚至痛苦、孤单都消失不见。原来世间的很多痛苦来自自己的心,心若安稳,处处都是乐土。
蚩尤对魑魅魍魉斩钉截铁地说:“她是我的阿珩,我信她!你们要杀她,就从我尸体上踏过!”
一语既出,阿珩、风伯、魑魅魍魉都消失了。
没有少昊,没有战场,没有鲜血,没有尸体,什么都没有。
蚩尤神思恍惚,不敢相信那铁血江山、生死豪情竟然都只是一场幻相!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得到失去,失去得到,好似一生一世,不过只是阵法的一场幻镜。得到的令你快乐了吗?失去的令你痛苦了吗?幻镜灭后,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自从几百年前,蚩尤被炎帝带回神农闪开始学做人,他一直困惑迷惘于人性,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灭魔阵被誉为盘古阵法中最厉害的大阵,但除了第一阵,其余都不过是自己和自己斗,是不是人生也就如此?是需要一定的实力去打赢挡路的金甲神,可真正挡着路的最大障碍是自己,一切悲欢得失其实都取决于自己,得是因为自己,失也是因为自己。
蚩尤不禁自问,盘古的灭魔阵究竟要灭的是什么魔?是世间的魔,还是世间本无魔,一切皆心魔?
一直以来,他因为雄性的心高气傲,因为心底深处一点若有若无的自伤自怜,绝口不承认自己不如少昊,可少昊的绝代风华、尊贵身份,和阿珩的天定姻缘都令他深深忌惮,他心底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阿珩会变心,爱愈重,忌愈重,才酿成了当年的惨剧。
如果刚才他不信阿珩,究竟会发生什么?
轰隆隆、轰隆隆——
雷声传来,蚩尤顾不上再深思盘古灭魔阵的含义,立即收敛心神,快步前行,进入了灭魔阵第四象——灭镜。
一枚碧青的珠子静躺在巨石上,被重重龙骨链条锁缚,墨黑的雷云如山峦叠聚,压在珠子上方,随着一道又一道的闪电,颤颤巍巍,好似就要砸下来。
蚩尤迈步飞奔,“阿珩,我来了!”他衣衫褴褛,浑身伤痕,心内眼内却全是欢喜。
闪电突然增多,就好似无数条金蛇出了洞,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响着,阴暗的天地被映得忽明忽暗。
无数条金蛇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好似一条在迅速长大的蛇,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巨蟒。喀啦啦一声巨响,五雷轰下,水缸般粗的闪电如一条金色巨蟒般击向珠子。
蚩尤飞身上前,护住珠子。
轰——
天雷击打在他背上,他身子痉挛着瘫软在珠子上。
在天地的雷霆之怒前,即使是神力最高强的神族也不堪一击,只是一下,蚩尤就被打得气息紊乱、灵力涣散。
天空的雷云又在凝聚第二次更重的击打。
蚩尤想移动珠子,可珠子如同生长在地上,纹丝不动。
狂风怒号、暴雨肆虐,蚩尤仰头看向天空,黑色的雷云犹如山峰般压下,金色的闪电,一道道若利剑,逐渐汇聚一处,凝结成一条巨大的金色电龙,照得四野灿如白昼。
蚩尤若还有半丝理智,就该明白他挡不住这样一下击打。天雷虽厉,却只会轰击魔珠,他若弃珠逃生,完全来得及。
可是蚩尤不但没有丝毫惧怕,反而狂笑起来拔出长刀,割开自己的双臂,把灵血注入珠子内,对着苍天,高声咒骂:“她吸血,我乐意给她血,她吸灵力,我乐意给她灵力,关你什么事?谁叫你多管闲事?你敢灭她,我就灭你!”
天雷轰然击下,道道电光打向珠子,蚩尤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竟然举起长刀,砍向电龙,不管不顾地和老天对打起来,“反正你这天丝毫没有道理,昏聩无能,我就毁了你这个天道!”
山峦一般的雷云压下,巨龙一般的闪电击下,蚩尤吐出几口心头血,不惜全身裂亡、魂灵俱灭,凝聚了远超自己身体所能承受的灵力,刀芒大涨,横亘在天地间,雷云电龙都被逼得速度慢了下来。
可大势难逆,山峦倾倒般的雷云,巨龙般的闪电依旧缓缓迫向蚩尤,压得赤红的刀光在缩小,蚩尤摇摇欲倒,五官中渗出血来,满面血污,长发飞舞,犹如凶魔。
“我告诉你,盘古能创你,我就可以灭你!”蚩尤仰天怒吼,拼尽全力,挥刀斩向苍天,金色的闪电巨龙居然被他砍裂,轰然一声巨响,雷云彻底散开,漫天光华大作,无数闪电像流星一般,嗖嗖地从他周身飞过。他的身体被刺得千疮百孔,血落如急雨,带着天地间激荡的灵气打落在珠子上。
珠子吸足了鲜血灵力,颜色变得赤红,突然砰然一声巨响,红光大作,直击云霄,天地间又是金色,又是红色,光芒闪烁,不能目视,山河摇曳,似乎世界就要毁灭。
少昊比蚩尤晚到一步,进入灭魔阵第一像死镜时,同样遇到了二十四个金甲神。
他与金甲神缠斗了一会儿,和蚩尤一样很快就发现金甲神的缺陷,打败他们不难,可是想快速打败他们却很难,而想救阿珩就必须快。
思谋了一瞬,少昊突然变幻身形,自己也化作一个金甲神。水是万物之源,可随意变幻形态,少昊修炼的是水灵,自然而然也就具有了模拟万物的能力。她神力高强,变幻的金甲神没有丝毫破绽,就是黄帝亲来都看不出真假。
二十四个金甲神茫然了,彼此看看,的确多了一个。突然一个狠狠打向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回击,又打中了另一个。不一会儿,只看金甲神彼此打成一团,他们每一下击打都重若千钧,阵法内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等风沙平息,金甲神们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断了腿,全部支离破碎,只有一个站立在中央,毫发未伤,忽而露出一个笑容,身形变回了少昊。
少昊看着满地残裂的石块,摇摇头,“毕竟不是血肉之躯,没有灵智机变!”
接着便提布踏入了灭魔阵的第二像——生镜。
漫天风雪,凄凄而下。少昊一边戒备地走着,一边琢磨,为什么此像叫生镜?
他的神力都用来对抗寒冷,前方风雪弥漫,看不到一丝出路,少昊只能一遍遍回忆着高辛的放灯之夜,想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灯,温暖、壮美。
每一盏灯都是被一个人点燃,给予了另一个人温暖,他在守护这些灯,守护着他们的温暖,可他的灯呢?谁为他点燃过灯?谁愿意给他一点温暖?
天越来越冷,他却找不到一盏为他而燃的灯,暴风雪中,所有的灯都一盏盏熄灭了,黑暗寒冷铺天盖地地袭来,就好似再次经历了生命中所有的残酷冷漠。
母亲死时,父王承诺会好好照顾他,可当常曦部把一对美丽的姐妹送进宫后,父王忘记了母亲,也忘记了对母亲的承诺。父王的儿子越来越多,他见父王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他满怀期待地等待很久,等来的却是宴龙的母亲大常曦氏,笑吟吟地告诉他,父王陪宴龙、中容他们玩累了,正在休息,让他先回去。有时候,他叫父王时,会突然担心,父王还记不记得他。从小照顾他的嬷嬷竟然奉常曦氏姐妹之命一直给他下药,并不是致命的药粉,只是会慢慢损害他的智力,日久天长,他的记忆力会越来越差,会越来越笨,笨得完全没有办法和宴龙再争夺王位。他以为父王会为他做主,满腹委屈、天真地把一切都告诉了父王,可是常曦氏的眼泪、假装自尽,让父王反过来斥责他,小小年纪就心思歹毒,意图谋害母妃。他这才发现这座从小长大的宫殿早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只得漂泊民间,在打铁铺的熊熊烈焰中寻找一丝丝温暖。他很努力地做好一切,想做一个百姓心中的好王子,父王的好儿子,可父王却因为他的努力越来越猜忌他……
五神山的冰冷无情让他喘息都困难。
太冷了!身上、心里都没有一丝温暖!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为他点一盏灯?
他看到了母亲,在黑暗的尽头向他微笑招手,似乎在说:过来吧,孩子,到娘的怀里好好睡一觉。他微笑着走过去,走向最深的黑暗,走向永远的沉睡。
一步又一步,就当整个人都要沉入黑暗时,他的眼前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喉头涌起了一阵酒香,心头竟然涌起了一点点温暖。
他茫然地回头,风雪密布,天地阴晦,很远处似乎有一点点渺渺火光,有个人烤着火,喝着酒,等着他。
少昊茫然地看看黑暗尽头的母亲,再看看那一点点渺茫的火光,挣扎着,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突然,他听到了脚步声,一个模糊不清的青衣女子的身影闪过,抓住他的手,拖着他向着渺茫的火光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少昊心头骤然一暖,竟然腾起一股很坚决的念头,不能放弃,不要死在虞渊!
虞渊?虞渊是哪里?
他不明白,只知道朝着那点渺茫的火光艰难地移动过去,越来越近,身子却越来越冷,冷得好像整个身体都变成了寒冰,好几次都想停下,可鼻端喉头总有一股酒香萦绕不散,身旁的女子总是紧紧地抓着他,让他的心头浮动着丝丝暖意。
终于,他看清了那个坐在篝火畔的少年,笑容灿烂,比夏日最明亮的阳光更耀眼,少昊脑海里莫名地闪过一个少年爽朗的声音——“我的姓氏是轩辕”,他想起了这个笑得令人嫉妒的少年是谁,是青阳!而拽着他前行的女子正是阿珩。阿珩侧头,嫣然一笑,消失不见,青阳的身影也消散在雪中,他的心头却暖意融融。
眼前的黑暗彻底淡去,光明就在眼前。
少昊全身裹着冰雪,呆呆地站着,过了一瞬,他慢慢地把冰雪一块块剥开,仰头看向太阳。
原来这就是生镜!
他一出生母亲就死了,喂养他长大的乳母日日给他下药,他的弟弟们时刻想着如何害死他,他把父王当作最亲近的父亲,父王却不把他看作最亲近的儿子……老天好像对他格外冷酷,可这一刻,他明白老天已经给了他想要的温暖灯火。
青阳,我一定会把阿珩救出来!
少昊飞奔向灭魔阵第三像——幻镜。
山峦叠嶂,道路曲折,跋涉了一会儿,看到珠子就在悬崖高出,少昊打败了几个挡路的妖兽,把珠子带给青阳,他们一起想方设法救活了阿珩。
父王终于看清他是比宴龙更适合的继承人,把王位传给了他。
他实现了从小到大的梦想,成为俊帝,守护高辛河流中的每一盏灯光。他励精图治,把高辛治理得更加美丽富饶。
黄帝发动了战争,大军东进,打败神农后,撕毁了高辛的盟约。他率兵与黄帝对抗。
千军齐发,万马奔腾,他与青阳相逢于战场,两人不得不兵戎相见。
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就如每次他们见面的打架一样,两人难以分出胜败。最后,他与青阳对面而立,胜负只能由他们自己决出。可这一次不再是只分出胜负的比试,而是要分出生死的决斗。
打了三天三夜,伤痕累累,如果再拖下去,军队就会生变。
少昊凝聚起全身的灵力一剑刺向青阳,青阳也将剑锋扫向了他。
他真的要杀死青阳吗?
他能犹豫吗?一犹豫,也许就会死在青阳剑下!
不是他死,就是己亡!
少昊的瞳孔在收缩,剑芒却依旧在冷冽地闪烁,飞罩向青阳。
突然,一声巨响,漫天红光,惊散了一切。
少昊披头散发,衣衫上血痕点点,握剑欲刺,眼前却空无一人。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他那一剑究竟刺下去了没有?如果不刺,青阳会杀死他吗?如果刺了,那……
少昊身子一颤,冷汗涔涔,不敢再想,忽然间暗暗庆幸,只是一场幻相。
可这真的只是一场幻相吗?
少昊仰头看向天空,半晌后,漫天刺眼的光线才渐渐消失,风停了,雨住了,阵法竟然消解了。
巨石上躺着两个昏迷不醒的人,一个是蚩尤,双臂张开,护着身下,一个赤身裸体,蜷缩如婴儿,依在蚩尤怀中,正是阿珩。
看到阿珩赤身裸体,少昊立即背转过身子,脱下衣袍,叫来等候在阵外的昌仆和朱萸,让她们去把阿珩抱出来。
昌仆发现阿珩怀里抱着一只鸟,诧异地问:“怎么会有一只鸟?”
少昊头未回地叹道:“应该是那只随阿珩赴死的琅鸟。”
昌仆心生敬意,轻柔地把鸟从怀里抱出来。
昌仆和朱萸刚为阿珩穿好衣衫,黄帝赶到,似不相信竟然有人能破掉灭魔阵,面色铁青,气急败坏。不曾想看到了少昊,不禁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少昊恭敬地行礼,“听说阿珩活了,我来接阿珩回家。”
黄帝看到阿珩,面色稍稍缓和,一个箭步上前,揭开阿珩的衣袖,看到她胳膊上有半个爪痕,这是阿珩小时受的伤,黄帝为了惩戒她贪玩,特意下令永铸其身。黄帝确认了这的确是阿珩,想到和高辛的联盟再次稳固,不悦尽去,不禁笑着对昌仆说:“快带珩儿去朝云峰,让你母后看看她,不管什么病都立即好了。”
昌仆瞅了眼昏迷的蚩尤,眼内精光闪动,似有所谋。少昊轻移几步,挡在蚩尤身前,含笑对黄帝行礼,“我刚才来的路上,看神农大军守在边境,似在等人,隐约听到魑魅魍魉那几个泼皮说什么再不回来就打算进去算了。”世人皆知,蚩尤的军队都出身草莽,野性难驯,连榆罔都不放在眼里,世间只认蚩尤。
黄帝淡淡一笑,问道:“你是打算住几日再走,还是立即回高辛?”
少昊弯身行礼,“住几日。”
黄帝点点头,“这里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他人,对阿珩不利,对你更不利。”
少昊道:“小婿明白。”
少昊看黄帝离去了,方让朱萸扶起蚩尤,检查了一下蚩尤的伤势,发现伤得不轻,怕黄帝路上使诈,决定亲自走一趟,“我们先送蚩尤回神农。”
朱萸问道:“你什么时候见到魑魅魍魉了?我和你一路而来,怎么没看到?听说他们四兄弟是同生兄弟,长得一摸一样,我一直想见见呢!”
少昊问朱萸:“你家殿下平日教导你什么?”
“少提问,多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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