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_17 唐七公子 (当代)
  折颜笼着袖子亦咳了声,揶揄笑意从眼角布到眉稍,与墨渊道:“昆仑虚本就是龙骨顶出的一座仙山。许是它察觉你要回来了,振奋得以龙气相迎罢,是以吸引了周边一些没甚见识的小仙。”
  墨渊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嘴角。
  为了不打扰半座山的小神仙们看热闹,我们一行五个皆是隐身进的山门。九师兄忒因循守旧了些,山门的禁制数万年如一日,丝毫未有什么推陈出新。
  我以为今日大约只能见着令羽,甫进山门,十来步开外列出的阵仗却将我唬了一跳。我的十六个师兄,皆穿着当年昆仑虚做弟子时的道袍,梳着道髻,分两路列在丈宽的石道旁。
  院中的树仍是当年西方梵境几位佛陀过来吃茶时带来的娑罗双。我的十六位师兄垂着双手肃穆立在娑罗双树下,仿佛七万年来他们一直这般立着。
  大师兄率先红了眼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前几日九师弟传来消息,道昆仑虚龙气冲天,时有龙吟之声,不知是什么兆头,我们师兄弟连夜赶回来,虽想过许是师父您老人家要回来的吉兆,却总不能置信。今日在殿中觉察到您于山门外徘徊的气泽,我们匆匆赶出来,却终赶不及去山门亲自迎接您,师父,您走了七万多年,总算是回来了。”话毕,已是泣不成声。他面容虽还是年轻时的面容,年纪却也一大把了,哭得这样,叫人鼻头发酸。另外的十五个师兄也一一跪下泣不成声。十六师兄子阑哭得尤其不成声。
  墨渊沉了沉眼眸,道:“叫你们等得久了,都起来罢,屋里叙话。”
  这一番叙话,开初各位师兄先哭了一场,哭完了,便叙的是当年不慎被他们搞丢了的不才在下本上神,司音神君我。
  提到我,大师兄悲得几欲岔气。当年本是我给他们下药,又盗了墨渊的仙体连夜赶下的昆仑虚。我的这一番错处他绝口不提,只连声道没能看住我,将我搞丢了,是他的错。这些年他不停歇地找我,却毫无音信,大约我已凶多吉少。他身为大师兄却这般失职,连小师弟也保不住,请师父重重责罚。
  我靠在四哥身旁,听他这么说,红着眼圈赶紧坦白:“我没有凶多吉少,我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我不过换了身衣裳,我就是司音。”
  众位师兄傻了一傻,大师兄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缓了好一会儿,爬起来抱住我抹着泪珠儿辛酸道:“九师弟说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断袖梦,当年那鬼族二王子来拐你时,我打得他绝了这个梦,却没及时扼住你的这个梦,可怜的十七哟,如今你竟果然成了个断袖,还成了个爱穿女装的断袖……”
  四哥忍不住扑哧笑了声。
  我忍着泪珠儿悲凉道:“大师兄,我这一张脸,你看着竟像是男扮女装的么?”
  十师兄拉开大师兄讷讷道:“你以前从不与我们共浴,竟是这个道理,原来十七你竟是个女儿家。”
  四哥拉长声调道:“她是个女……娇……娥……”
  我踢了他一脚。
  大师兄从前并不这样,果然上了年纪,就容易多愁善感些。
  叙过我后,又叙了叙师兄们七万年来各自开创的丰功伟业。
  我的这十六位师兄,年少时大多不像样,我跟着他们,虽不再上树打枣下河摸鱼了,却学会了斗鸡走狗赛蛐蛐儿,学会了打马看桃花、喝酒品春宫,纨绔们做的事我一件件都做得娴熟,瞒着师父在凡界胡天胡地,还自以为是颗千年难遇的风流种。
  将我带成这样,我的十六位师兄功不可没。可就是将我带成这个模样的一堆师兄们,如今,他们竟一一成才了。老天排他们的命数时,想必是打着瞌睡的。
  但老天打的这个瞌睡却打得我很开怀,想必师父他老人家也很开怀。
  开怀一阵后,耳朵里灌着师兄们的丰功伟业,再想想他们建功立业时我都做了些甚,两相一对比,惨淡之情沿着我的脊梁背油然而生。
  四哥拿只笔在一旁刷刷记着,不时抚掌大喝:“传奇,传奇。”惨淡之情之外,便又令我油然而生一股丢人之情。
  十师兄安慰我道:“你是个女儿家,呃,女娇娥么,女娇娥无须建什么功立什么业的,我的妹妹们便成天只想着嫁个好婆家,十七你只须嫁个好婆家就圆满了。”
  十六师兄笑嘻嘻道:“十七如今这年岁,不用说婆家了,孩子怕已经好几个了罢,对了,何时让师兄们见见你的夫君。你这个容貌品性,也不知嫁到了怎样一个夫君。”
  他这个话真是句句踩我的痛脚,我抹了把头上的汗,讷讷干笑两声:“好说,好说,下下个月我大婚,届时请你们吃酒。”
  墨渊一直坐在一旁微微抬着眼皮听着,我那吃酒两个字将将从口中蹦出去,他手中茶杯一歪,洒了半杯水出来。我赶紧冲过去收拾。折颜咳了两声。
  第二十一章(3)
  九师兄令羽将昆仑虚打理得很妥帖,四哥个把月不回狐狸洞,他房中的灰便要积上半寸。我已七万年不曾踏足昆仑虚,做弟子时睡的那间厢房却半点尘埃也无。我微有汗颜,躺在床榻之上,翻了个身。
  隔壁住的是十六师兄子阑。我听得他敲了敲壁角,道:“十七,你睡着了么?”
  我鼻孔里哼了一声,以示未睡着。但这一声比蚊子的嗡嗡声也大不了多少,我觉得他大约并未听到,便应了声:“尚未睡着。”
  他顿了一会儿,声音挨着壁角飘过来,道:“这七万年,为了师父,你受苦了。”
  我的印象当中,这位十六师兄总喜欢挑我的刺,同我反着行事。我说东他必然指西,我说甲好他必然将甲贬得一文不值。他如今说出这个话,我不得不多个心眼疑一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十六师兄,遂提高了声调道:“你果然是子阑?”
  他默了一默,哼了声:“活该你这么多年嫁不出去。”
  他果然是子阑。
  我呵呵笑了两声,不同他计较,躺在床上再翻了个身。
  我活到现在这个岁数,虽历了种种的憾事,但此时躺在昆仑虚这一张微薄的床榻上,却觉得过去的种种憾事都算不得遗憾了。月光柔柔照进来,窗外并无什么特别风景。
  二哥常用知足常乐来陶冶我的心性。我从前不晓得什么叫知足。觉得知足不如擅忘能乐。过日子过得稀里糊涂颠三倒四。如今我晓得了,擅忘不过是欺瞒自己来求得安乐日子。知足却能令人真正放宽心。真正放宽心了,这安乐便是长久的安乐了。揣摩透了这个,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圆满得很。迫不及待想说给夜华听一听。但此时的夜华大约听不懂我说的这些。这个时辰,他大约正满周岁了罢。唔,不知他满周岁时会是个什么模样。那眼睛是像他现在这样寒潭似的么?那鼻子是像他现在这样高高挺挺的么?唔,不晓得和团子长得像不像。
  我想了许多,渐渐地睡着了。
  墨渊回来这件大事不知怎的传了开去,第二日一大早,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凡是有些灵根的,都晓得远古掌乐司战的上神回来了。
  传闻里说的是,墨渊他头戴紫金冠,身披玄晶甲,脚蹬皂角靴,手握轩辕剑,怀里揣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于八月十六未时三刻,威风凌凌地落在了昆仑虚山头。墨渊他落在昆仑虚山头上时,沿着昆仑虚的长长一道山脉全震了三震,鸟兽们皆仰天长鸣,水中的鱼龙们也浮出来惊喜落泪。
  这传闻编得忒不靠谱,听得我们上下十七个师兄弟几欲惊恐落泪。
  紫金冠玄晶甲皂角靴并轩辕剑正是墨渊出征的一贯装束,七万年来一直供在昆仑虚正厅中供我们做弟子的瞻仰。那娇滴滴的小娘子,我同四哥琢磨了许久,觉得指的大约是不才在下本上神我。
  这么个不像样的传闻,却传得八荒众神人人皆知,于是一拨接一拨地前来朝拜。
  墨渊他本打算回昆仑虚的第二日便闭关修养,如此,生生将日子往后顺了好几日。
  来朝拜的小神仙们全无甚特别,有的被大师兄二师兄带到墨渊跟前说几句话,有的便只在前厅喝两口茶,歇歇就走了。只第三日中午来的那个青年有些不同寻常。
  这个青年穿一身白袍,长得文文秀秀的,面上也挺和顺。墨渊见着他时,冷淡神情微怔了一怔。
  白袍青年得以觐见墨渊,却并不参拜行礼,只挑了一双桃花眼,道:“许久不见上神,上神精神依旧。仲尹此番来昆仑虚,只因昨夜姐姐与我托梦,让我捎句话给上神,我姐姐,”他笑了笑,道:“她说她一个人,孤寂得很。”
  我招了近旁七师兄身边伺候的一个童子过来,令他过去给那白袍的仲尹添一杯茶水。
  墨渊没说话,只撑了腮淡淡靠着座旁的扶臂。
  折颜瞟了墨渊一眼,朝仲尹和善道:“仲尹小弟,你这可是在说笑了,你姐姐她已灰飞湮灭十来万年了,又怎能托梦与你。”
  仲尹和气地弯了弯眼角,道:“折颜上神委实错怪仲尹,仲尹果真是来传姐姐的话,没半点旁的意思。我本不愿费这个神,只是见梦中姐姐实在可怜,有些不忍,今日才上的昆仑虚。折颜上神说仲尹的姐姐灰飞湮灭了,是以不能托梦给仲尹。可座上的墨渊上神当初也说是灰飞湮灭了,如今却还能回得来,我姐姐她虽灰飞湮灭,魂都不晓得散在哪里了,托个梦给我,又有何不呢?”
  话毕矮身施了个礼,自出了正厅。
  待那叫仲尹的出得正厅,折颜念了句佛。
  墨渊从座上下来,没说什么,踱去后院了。我抬脚想跟过去瞧瞧,被折颜拦住了。
  二师兄苦着一张脸凑过来:“师父就这么走了,若还有仙友来朝拜,该当如何?”
  折颜惆怅地望了望天,道:“都领去前厅喝茶罢,喝够了送出去便是。唔,茶叶还够不够?”
  我算了算,点头道:“很够,很够。”
  我一向觉得我的师父墨渊,他是个有历史的人。一切都有丁有卯,师父他果然是个有历史的人。
  但听那白袍的仲尹说的这么只言片语,描绘的,却仿佛是一段血雨腥风的历史。我有些担忧。本着做弟子该尽的孝道,打算将前厅的小神仙招待完了,便去墨渊的厢房中宽慰宽慰他。
  是夜,待我敲开墨渊的房门,他正坐在一张古琴跟前沉思,晕黄的烛光映得他面上神色略显沧桑。我立在门口愣了愣,他一双眼从古琴上头抬起来,淡淡笑道:“站在门口做甚,进来罢。”
  我默默蹭过去,本意是前来宽慰他,憋了半日,却一句话也没憋出来。话说他的那桩事,我其实一星半点也不明了,但听那白袍青年的说法,躲不过是一段风月伤情。倘若是段风月伤情,若要规劝,一般须拿句什么话做开头来着?
  我正想得入神,耳中不意钻进几声零落琴音。墨渊右手搭在琴弦上,随意拨了拨,道:“你这个时时走神的毛病真是数万年如一日。”
  我摸着鼻子笑了笑,笑罢凑到他近旁,拿捏出亲切开解的口气:“师父,人死不能复生,那仲尹大约也是挂念亲姊,你却别放在心上。”
  他微怔了怔,低头复随意拨弄了三两下琴弦,才淡淡道:“你今夜过来,只是为的这桩事?”
  我点了点头。
  琴音缭乱处嘎然而止。
  他抬头一双眼瞧过来,瞧了我半晌,却问了个毫无相关的问题,他问的是:“你对他,可是真心?”
  我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夜华,心中虽觉得在长辈跟前说这个事有些不好意思,但扭扭捏捏却不是我一向的做派,遂摸了摸鼻子诚实道:“真心。十二万分的真心。”
  他转开头去,望着窗外半晌,道:“那便好,我便放心了。”
  呃,他今夜神色有些古怪,难道,难道是担忧我做女儿家做得不太像样,以至嫁得不好?我想通了这个道理,喜滋滋安抚他:“师父不必忧心,夜华他很好,我们两个情投意合,我对他真心,他对我也是一样的。”
  他仍没回过头,只淡淡道:“夜深了,你回房歇着罢。”
  第二十一章(4)
  自那日后,墨渊难得到正厅来。我那夜跨了大半个庭院去宽慰他,待从他房中出来后才发觉并未宽慰到他什么。我有些愧疚。大约这样的事,还是须得自个儿看开,旁人终究插不上手的罢。
  本以为见不到墨渊,便能浇一浇这些前来朝拜的小神仙们的热情,不想他们依旧踊跃得很。且越到后头,来喝茶的神仙们的时辰便拖得越久,喝茶的盅数也日渐增多。四哥估摸这是一股攀比的邪风。正譬如我小时候同他也常攀比谁能在折颜处摘到更多的桃子,喝到更多的酒。于是迫不得已贴了张告示,上头明文告知了来昆仑虚朝拜的神仙们,每人只能领一盅茶喝,且不能添水。可即便如此,来朝贺的小仙仍前仆后继的,多得很。
  我在前厅里头扮茶博士扮了十二日,第十二日的夜里,终于熬不住,将四哥拉到中庭的枣树底下站了站,求他帮我瞒七八柱香的时辰,好让我去凡界走一趟,瞧瞧夜华。
  枣树上结的冰糖枣已有拇指大小,果皮却仍青着,不到入口的时节。四哥打下两个来,掂在手中,道:“你这么偷偷摸摸的,就为这个事,该不是怕被你师兄们晓得了,笑话你儿女情长罢。”
  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我这么同我的师兄们全没干系,不过担忧墨渊晓得他胞弟在凡世历劫,势必要去瞅一瞅,凡世浊气重,有碍他仙体恢复。四哥会这么想,大约他觉得女儿家面皮都薄些,即便我已上了岁数,亦不能例外。哪晓得我这一张脸皮竟比他估量的要厚上许多,辜负了他的信任,我微有汗颜。
  四哥伸出三根手指头来,道:“若是允你七八柱香,我今夜便无须睡了。顶多允你一柱香。夜华他不过下个凡世历个劫数,没甚大不了的,这你也要跟去瞧上一瞧,黏他黏得忒紧了些。”
  我不动声色地红了红耳根子。今日这工夫下得不是时候,我竟忘了下午他在回廊上同折颜争了两句口角。但能得一柱香的时辰也令我满足了,遂放开步子往山门走。
  他将手中掂着的两粒枣子投进旁的荷塘,轻飘飘道了句:“若过了一柱香你还不回来,莫怪做哥哥的亲自下来提你。”可见四哥他今日堵折颜的气堵得厉害。
  昆仑虚星河璀璨,夜色沉沉,凡界却青天白日,碧空万里。我落在一间学塾的外头,隐了行迹,听得书声琅琅飘出来:“叔向见韩宣子,宣子忧贫,叔向贺之……”
  我循着琅琅的书声往里瞧,一眼便瞧中了坐在最后头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这孩子的一张脸虽在凡人里头算出众得很了,却稍嫌稚嫩,约莫张开了也及不上夜华那张中看,但眉眼间冷淡的神色却搬了夜华十成十。
  书声毕,授课的夫子睁眼瞟了瞟手中的课本,道:“照歌,你起来与他们解解这段吧。”眉眼冷淡的这个孩子应声而起。我心中一颤。本上神眼色忒好了些,这孩子果然是转世的夜华。我就晓得,他无论转成什么模样我都是认得他的。
  他一条一条解得头头是道,夫子拈着一把山羊胡子听得频频嘉许,神色颇荡漾,令我想起十六师兄子阑当年在课堂上的风光。
  这事其实是段丢脸的伤心事。当年本上神年少无知,被一众干师兄带得不上进惯了,课上墨渊讲学,我觉得没意思,便常与志趣相投的十五师兄丢纸条传小话,以此寻乐子。但我们道行浅学艺不精,十回里头有九回都要被墨渊逮住。墨渊他责罚人的法子万古长青,一被逮住,势必是当着众师兄的面背一段冗长的、枯燥的佛理。可怜我连他指定的那些佛理的边边角角是什么都不晓得,更遑论当场诵出来。我踌躇复踌躇,期期艾艾。十六师兄永远是在这时候被提起来,当着我的面流畅背出那段佛理,等闲还能略略将诵的段子解一解。于是乎,凡是有识之士,都立刻能一眼瞧出来我这个不长进的弟子,诚然的确是个不长进的弟子。
  十五师兄和我同病相怜,我们觉得子阑实在聪明得讨人嫌,指天指地地发誓,一辈子都不跟这种聪明人相好,还写了封书两两按了手印,埋在昆仑虚中庭的枣树底下,以此见证。
  可如今,夜华在学堂上的这幅聪明相,我瞧着,却讨人喜欢得很。
  我隐在学塾的窗格子外头,直等到他们下学。
  两个小书童帮夜华收拾了桌面,簇着他出了门。我也在后头跟着,不晓得如何才能自然地显出身形来凑上去跟他搭个讪。我辗转着,犹豫着,踌躇着。背后嗖嗖两声,我下意识一拂袖子,两颗疾飞而来的小石头立刻拨转方向,咚咚砸在路旁一株老柳树的树干上。
  动静引得夜华回头,三四个半大小毛孩子唾了声,跑开了。边跑边唱着一首童谣,这童谣一共七句话,道的是“米也贵,油也贵,柳家生了个小残废。前世作孽今世偿,天道轮回没商量。纵然神童识字多,一个残废能如何。”我脑子里轰了一声。抬眼去看夜华的右臂。
  天君他奶奶的。夜华是他的亲孙子,他一颗心却也忒毒了些,转个世也不给备副好肉身,夜华右臂的那管袖子,分明,分明是空荡荡的!!!
  簇着夜华的两个小书童忠心护主,要去追那几个小兔崽子,被止住了。那几个小兔崽子我瞧着眼熟,在脑中过了过才想起是夜华的几个同窗。身为过来人,他们的心思我自然摸得透彻,多半是自己功课不行瞧着夜华却天纵奇才,于是生了嫉妒之心。可嫉妒归嫉妒,默默在一旁不待见便得了,编个这么恶毒的儿歌委实太过。哼,这样不长进的兔崽子,将来吃苦的时候,就晓得当年做这些混账事的糊涂了。
  夜华左手拂了拂右臂那管空荡荡的袖子,微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转身继续往前走。我看在眼中,十分地心疼,却又不能立刻显出身形,以防吓着他们几个,只能空把一腔心酸生生憋回肚里去。
  我从黄昏跟到入夜,却总没找着合宜的时机在夜华跟前显出真身来。那两个小书童时时地地跟着他,跟得我分外火大。夜华他戌时末刻爬上的床,两个小书童宽了他的衣裳服侍他睡下,熄灯后立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打着呵欠退下去睡了。
  我吁出一口气来,解了隐身的诀,坐在夜华的床边,借着窗外的月光,先挨近细细瞧了瞧他,再伸出手来隔着被子将他推醒。他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半坐起来朦胧道:“出什么事了?”待看清坐在他跟前的不是他的书童而是我时,他愣了。他木愣愣呆望着我,半晌,闭上眼睛复躺下去,口中含糊道了句:“原来是在做梦。”
  我心中哐啷一抖,急匆匆再将他摇起来,在他开口之前先截住话头,问他:“你认得我?”我心知他必定不认得了,方才那句大约也只是被闹醒了随口一说,可总还揣着一丝念想,强不过要亲口问一问。
  他果然道:“不记得”,微皱了皱眉,大约瞌睡气终于散光了,顿了半日,道:“我竟不是在做梦?”
  我从袖子里掏出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来,好歹借着点亮光,拉过他的手蹭了蹭脸,笑道:“你觉得是在梦里头么?”
  他一张脸,竟渐渐红了。
  我大为惊叹。转生后的夜华,原来如此害羞的么?
  我挨着他坐得更近些,他往后靠了靠,脸又红了红。这样的夜华我从未见过,觉得新鲜得很,又往他跟前坐了坐,他干脆退到墙角了,明明一张白净的面皮已红透了,面上却还强装淡定道:“你是谁,你是怎么进的我房中的?”
  我想起从前看的一段名戏,讲的是一个叫白秋练的白鲟精爱上一个叫慕蟾宫的少年公子,相思成疾,于是乎深夜相就,成其一段好事。夜华这么,令我起了一丝捉弄之心,遂掩面忧郁道:“妾本是青丘一名小仙,几日前下界冶游,慕郎君风采,于郎君结念,甚而为郎憔悴,相思成灾,是以特来与郎一夜巫山。”末了再含羞带怯瞟他一眼。这个话虽麻得我身上一阵紧似一阵,但瞟他的那个眼风,我自以为使得很好。
  他呆了一呆。半晌,脸色血红,掩着袖子咳了两声道:“可,可我只有十一岁。”
  ……
  一柱香的时辰很快便过了。转世的夜华比他寻常要有趣很多。看来这个凡世的柳家教养孩子,比九重天上孤零零坐着的天君教养得法些。我略略放宽了心。
  我未同他说什么因果前世,他也信了我确然只是一个于偶然间为他的风采倾倒,动了凡心种了情根暗暗思慕上他的小仙。只不过一直纠结于自己不过十一岁而已,是怎么将我这看来已超了豆蔻年华许多的女神仙倾倒了的,且自己还残了只手。
  于是乎劝服他的这个过程分外艰辛。
  我期待他能像一般孩子那么好哄,但他这辈子投生投的是个神童,将要是个才子。才子这等人向来要比一般人更难得说动些,于是我只能指天指地发誓做保,时不时还须得配上些柔弱怅然的眼风,低泣两声,这么一通闹腾,终归使他相信了。
  临别时我们彼此换了定情物,我给他的是当初下界帮元贞渡劫时他送的那个珠串。这个珠串能保他平安。我不能常陪着他,他带上这个珠串也可叫我不那么忧心。他将脖子上套的玉佩取下来,套在我脖子上了。我凑到他耳边,不忘将大事再嘱托一遍:“万不能娶旁的女子,得空了我便多来看你,等你长大了,我就来嫁给你。”他红着脸镇定地点头应了。
  第二十二章(1)
  我说得空了便多去瞧瞧夜华。可回到昆仑虚后,便一直没能得出空来。
  墨渊终于定下了闭关修养的日子,在七日之后。折颜要为墨渊炼些丹药,令他闭关时带进洞里去配着疗养,点了我来帮他打下手。我成天在药房与丹房中徘徊来去,连歇下来喝口茶润嗓子的空闲都没有。赶在九月初二上午,将炼成的丹药装在一个玉瓶中呈给墨渊,让他带进了洞。他入洞前神色恹恹,没同众师兄说什么话,只单问了我一句:“夜华他对你好么?”我诚实答了,他点了点头,入了洞。
  墨渊入关后,总算没神仙再来朝拜了。我数了数山上的茶叶,将将喝尽。
  十五个师兄一一告辞回自己任上,留下了各自的小童子帮着九师兄照应。我跟着折颜和四哥便也告辞下山。
  下山后,我一路飞奔前往凡界。
  算来夜华如今已该十八九岁了,凡人就数这个岁数的风华最茂,不晓得六日前才十一岁的小夜华,他在凡世里风华茂起来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我怀着一颗激动的心,轻飘飘落在柳家大宅前。
  可将柳家的地皮一寸一寸翻遍了,也没找着夜华。这一颗激动的心被冷水浇得个透心凉。
  我失望地出了柳家,找个僻静处显出身形来,想了想,走到柳府跟前找了个看门的小仆一问。这一问,才晓得夜华他早几年便登科及第,去这凡世的天子脚底下做官去了。
  柳府的小仆眼朝天豪情万丈:“我们大少爷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神童,天纵奇才啊天纵奇才,十二岁就入了太学,五年前皇帝爷爷开恩科,少爷随便一考就考了个头名的状元,从翰林院编修平步青云,如今已经做成了户部的尚书大人,天纵奇才啊天纵奇才。”
  我对夜华做的什么官没兴趣,但晓得他的落脚处在哪里却很欣慰,遂重抖擞起精神来,捏了个诀闪上云头,朝他们天子的脚底下奔过去。
  我在尚书府的后花园里寻得的夜华。
  我寻着他时,他身着黑缎料的常服,正同一个素服女子把酒看桃花。他坐的那一处,头上一树桃花开得烟烟霞霞。
  与他对案的素服女子像是说了句什么,他端起案上酒盅,朝那女子盈盈笑了笑,那女子立刻害羞状低了头。
  他这一笑,虽和煦又亲厚,看在我眼中却十分刺目。
  六日不见,他当我的定情物白送了,果然给我惹了乱七八糟的情债么?我醋意上涌,正待走近去探个究竟,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多日不见上神,素锦在此给上神请安了。”
  我一愣,转过身来。
  这隐身的术法本就只是个障眼法,障得了凡人的眼障不了神仙的眼。我看着跟前一袭长裙扮相朴素的素锦,颇有些不习惯道:“你怎么在此处?”
  她一双眼瞧着我,微弯了弯:“君上一人在凡世历劫,素锦担心君上寂寞,特特做了君上心心念念的人放到他身旁陪着,今日西王母办茶会,素锦得了一个帖子,路过此处,便顺道下来瞧瞧素锦做给君上的这个人,她将君上服侍得好不好。”
  我滞了滞,转头望向同夜华在一处的那个素服女子。方才没太留神,如今一瞧,那女子果然只是个披了人皮的人偶。我摸出扇子淡淡敷衍了句:“有心了。”
  她殷切望着我道:“上神可知素锦是按着谁的模样做的这个人偶么?”
  我偏头细细打量了几眼,没觉得那素服女子一张脸有甚特别。
  她眼神飘渺道:“上神可听说过,素素这个名字?”
  我心中一颤。素锦这小神仙近日果然大有长进,甫见便能精准地踩到我的痛脚。我怎么会不晓得团子那跳了诛仙台的亲娘,夜华那深爱过的先夫人叫什么名。但自从我察觉自己对夜华的心思后,便仔细打包了攸关团子他亲娘的所有八卦,扔进箱子里上三道锁锁了起来,发誓绝不将这箱子打开,省得给自己找不痛快。我并不是夜华他爱上的第一个人,每每想起便遗憾神伤。但天数如此,也无从埋怨。只能叹一叹时运不济,情路多舛。
  素锦瞧了瞧我的神色,道:“上神无须介怀,如今君上是个凡人,才瞧不出他面前坐的是个人偶,能得一个成全,叫他把心心念念的梦想圆满了。待君上回归正身,即便那人偶长的是素素的脸,依着君上的脾性,又焉能将一个人偶看在眼中。”
  她这是在告诉我,如今夜华已将这人偶十分地看在眼中了?
  我呵呵笑了两声:“你倒不怕夜华他回归正身时,想起你诓他这一段,怪罪于你。”
  她神色僵了僵,勉强笑道:“素锦不过做出一个人偶来,放到君上府前的街市上,若君上对她无意,两人便也只得一个擦肩之缘。但却是君上一眼瞧中了她,将她带回了府中。倘若到时候君上怪罪素锦,素锦也无话可说。”
  我胸口一闷,抚着扇子没答话。
  她柔柔一笑,道:“可见,若真是将一个人刻进骨子里的喜欢,那即便是喝了幽冥司冥主的忘川水,也还能留得印象,转回头再爱上这个人的。对了”她顿一顿,慢悠悠道:“上神可知,君上三百年来,一直在用结魄灯集素素的气泽?”
  脑中刹时像拍过一个响锣,震得我不知东南西北,胸中几趟汹涌翻滚。
  他,夜华他此前是打算再做一个素素出来么?
  六日前那一夜,我坐在夜华的床边问他认不认得我,他说认不得。六年后,他却将街上一个本该也认不得的女子领回了家中。果真是他爱我不如他当初爱素素深,便识不得我。又或者说,或者说,三道锁锁住的那口箱子轰隆一声打开,或者说只因我蒙上眼时有几分像他那位先夫人,夜华他才渐渐爱上的我?灵台上半分清明不在,脑子乱成一团糊糊,连累得心口也痛了几痛。
  可纵然脑子里乱成一团,我钦佩自己仍将上神的架子端得稳妥,从容状道:“情爱这个事你参详得不错,果然要如此通透,才能忍着夜华的忽视,还能在他侧妃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两百多年。见今的小辈中,你尚算是识大体的了,做的这个人偶做得挺细致,让她陪着夜华也好,省了本上神许多功夫。回头夜华若要怪你诓了她,本上神记得帮你说两句好话。”
  她一脸的笑凝在面皮上,半日没动弹,良久弯了弯嘴角,道:“多谢上神。”
  我抬手挥了挥,道:“西王母的茶会耽搁了就不好了。”
  她低头跪安:“那素锦先退下了。”
  待素锦走后,我转头瞟一眼,那人偶正同夜华斟酒。桃树上几瓣桃花随风飘下来,散在夜华的发上。那人偶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轻轻一拂,将花瓣拂下去了。她抬起头来望着夜华羞涩一笑,夜华没说什么,饮了杯酒。我的头乍然痛起来。
  四哥时常说我这狐狸脑子里头筋没长全,做事情全随心而性,所幸阿爹阿娘造化好,才叫我没吃多少大亏,但也很丢了些九尾白狐一族的脸。固然我觉得他丢脸丢得比我多过几重山去了,但念着他比我大,我让着他。
  如今,我才觉得四哥说的话句句都是道理。我做事情着实随心,又不大动脑子。譬如夜华最初同我表那个白,他说他喜欢我,他说着我便听着,从没想过四海八荒一众的女神仙里头他怎么就偏偏瞧上了我,即便后来我也瞧上了他,两情相悦之时,也没想过去问问他这件要紧事。若他果真是因着团子娘才喜欢的我,我白浅和一个替身、和眼下这个与他斟酒的人偶又有什么分别。虽也晓得同个死人计较显得忒没肚量,但情爱这个事,却实实在在容不得人充体面大度。
  心头一把邪火半天浇不下去,我揉着额角,觉得是时候把同夜华的一些事摊出来仔细想想了。遂捏诀上云头,一路迷迷瞪瞪回了青丘。
  第二十二章(2)
  当晚,我拿出结魄灯来在夜明珠底下观赏。这盏灯一直放在西海大皇子处助他养气凝神,墨渊醒后被折颜取了回来,一直搁在青丘。在九重天上时,夜华没问起,我便也忘了还。
  夜明珠铺开的一片白光底下,这一盏结魄灯燃起黄豆大一点灯苗,瞧着无甚稀奇。可谁晓得,这无甚稀奇的一盏灯里头,却盘着一个凡人三百年的气泽。
  我越想心头越沉,素锦说的话虽不可全信,却还有天庭中的小仙娥奈奈的话做保证,如今我得空来一桩桩一件件盘算过去,夜华他这三百多年来确然是对团子的亲娘情深似海。他是个长情之人,这似海的一腔深情,磨了三百年都没被被磨成灰飞,怎么一见着本上神,他就立刻移情别恋了?
  我越想越觉得肝胆里那把邪火烧得旺,连带着肺腑之间爬过一道又一道的委屈。我爱夜华是因着他这个人而爱他,譬如他同我的师父长得像,我也没一刻将他当作墨渊过。若我也将他看做墨渊的替身,怕是每次见到他都要恭敬问安,半点亵渎不得。
  我既是这样对的他,自然希望他这样对我。倘若他是因我像团子娘,而他对团子娘相思不得,这才转而求其次寻的我。那我白浅委实受不起他这个抬爱。
  迷谷在外头低声道:“姑姑,需同你抬些酒来么?”
  我沉默应了。
  迷谷抬来的酒全是些没存得老熟的新酒,阳刚之气尚未被泥土调和得阴柔,灌进口中,嗓子处便是一股燥辣之意,烧得我发昏的脑袋愈加昏沉。大约迷谷他见我今日回来时有些神不守舍,便心领神会了,才特特挑出的这些烈酒,一得令便搬进我房中。
  我喝得眼前的结魄灯由一盏变成了十盏,自觉喝得差不多了,便站起来跌跌撞撞去睡觉。朦朦胧胧却睡不着,总觉得桌上有个东西亮亮的,刺得人眼睛慌,难怪总睡不着。我坐在床沿上眯着眼睛去看,依稀是盏灯。哦,大约是那盏结、结什么玩意儿的灯来着?
  我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那灯亮亮的亮得人心头发紧,我身子软着爬不起来,便隔着七八步去吹桌上的灯,吹了半晌没吹熄,想用术法将它弄熄,却一时间又想不起熄灯的术法是哪一个。我唏嘘了一声倒霉,干脆随便捏了个诀朝那结什么玩意儿的灯一比。哐当一声,那灯似乎碎了。也好,灯上的火苗子总算熄了。
  这么一折腾完,天上地下全开始转圈圈,我立刻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这一睡,我睡了两天,睡得想起了许多往事。
  原来五百多年前,擎苍破出东皇钟,我费力将他重新锁进去后,并没同阿爹阿娘他们说的那般,在狐狸洞里安详地睡了两百一十二年,而是被擎苍种了封印,落在了东荒俊疾山上。
  什么素素什么团子娘什么跳诛仙台的凡人,那根本统统都是彼时无能又无知的本上神老子我。
  我还奇怪飞升上神的这个劫怎的如此好历,不过同擎苍打了一架,短短睡了两百一十二年,便在睡梦中位列上神了。三百年前从狐狸洞中醒转过来,我目瞪口呆瞧着自己从银光闪闪变成金光闪闪的元神,还以为是老天做给我一个人情。感激地觉得这个老天爷他是个仁慈的老天爷。
  殊不知,同擎苍打那一架不过是个引子,我飞升上神历的这个正经的劫,却是一个情劫。我赔上一颗心不说,还赔了一双眼睛。若不是擎苍当初将我的仙元封印了,跳诛仙台时还得赔进去一身修为。老天办事情半点不含糊,仁慈仁慈,他仁慈个鬼。
  我总算明白过来夜华他在青丘时为何常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白过来凡界住客栈那夜,朦朦胧胧的一句“我既望着你记起,又望着你永不再记起”并不是我睡迷糊了幻听,一切都有丁有卯,是夜华他当年冤枉了我,他觉得对不住我。
  他怕是永不能晓得我当初为何要给团子起名叫阿离,永不能晓得我为何要跳诛仙台。
  旧事纷至沓来,三百年前那三年的痛却像就痛在昨天,什么大义什么道理,什么为了维护我这一介凡人的周全而不得不为的不得为之,此时我全不想管,也没那个心思来管。我从这一场睡梦中醒来,只记得那三年,宿在一揽芳华中的一个个孤寂的夜,一点点被磨尽的卑微的希望。这情绪一面倒向我扑过来,我觉得无尽苍凉伤感。那三年,本上神活得何其脓包,何其悲情。
  我觉得如今我的这个心境,要在十月同夜华成亲,有些难。我晓得自己仍爱他。三百年前我就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三百年后又被他迷得晕头转向,可见是一场冤孽。爱他这个事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可想起三百年前的旧事,这颗爱他的心中却硬气地梗着一个大疙瘩,同样地,我消不了这个疙瘩。我不能原谅他。
  迷谷打水送进来供我洗漱,看了我一会儿,道:“姑姑,可要我再去抬些酒来?”
  我伸手抹了把脸,才发现满手的水泽。
  迷谷果然抬了酒进来。上一顿我喝了七八坛,以为将四哥存的全喝完了。迷谷却还能抬进来这么五六坛,可见他那几间茅棚中私藏了不少。
  我每喝便醉,醉了便睡,睡醒又喝,再醉再睡,单调过了三四日。第五日傍晚醒过来,迷谷在我房中坐着,敛眉顺目道:“姑姑着紧身子些,窖中已无酒可搬了。”
  迷谷多虑,我身子没什么可操心,终归只是没力气些,没像凤九那般不中用,伤个情喝个小酒喝得差点将黄胆吐出来。且经过这一番历练,大约酒量还能增进不少。
  没了烈酒的滋润,我的灵台得以恢复半扇清明。这半扇清明里头,叫我想起件无论如何也不能忘的大事。我那一双长在素锦眼眶子里头的眼睛,须得寻个时日讨回来。
  那时我历情劫,被素锦她趁火打劫夺了眼睛。如今我的劫既已经历完了,那双眼睛放在她眼眶子里头也终归不大妥当,她自己想必养着我的眼睛也不自在。
  择日不如撞日,我唤出昆仑扇来,对着镜子略整了整妆容。唔,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为了不丢青丘的面子,只得翻出一盒胭脂来仔细抹了抹。
  我容光焕发地上得九重天,捏个诀轻易避过南天门的天兵天将,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洗梧宫中素锦住的畅和殿。
  典范她真会享福,正靠在一张贵妃榻上慢悠悠闭目养神。
  我显出身形来,方进殿的一个侍茶小仙娥惊得呀一声叫唤。典范刷地睁开眼睛,见着是我,一怔,嘴上道:“上神驾到,素锦不胜惶恐。”翻身下榻的动作却慢悠悠的,稳当当的,果然不胜惶恐。
  我在一旁坐了。她拿捏出个大方的笑容来,道:“素锦揣摩上神圣意,大约是来问君上的近况。若说起君上来,”顿了一顿,将那十分大方的笑做得十二分大方:“凡世的那个素素,同君上处得很好,也将君上他照看得很好。”
  笑意衬得她面上那双眼睛盈盈流光,我抚着扇面做出个从容的模样来,道:“如此这般,自然最好。夜华这厢托你的照拂令我放了心,是以今日,我便想着也来关怀关怀你。”
  她疑惑看我一眼。
  我端庄一笑:“素锦,本上神的眼睛你用了三百年,用得好不好?”
  她猛一抬头,脸上的血色由润红至桃粉,再由桃粉至惨白,瞬间换了三个色,煞是有趣。她颤着嗓子道:“你、你方才说什么?”
  我展开扇子笑道:“三百年前本上神历情劫,丢了双眼睛在你这里,今日掂起这桩事,便特地过来取。你看,是你自己动手还是由本上神亲自动手?”
  她往后退了两步,撞在身后贵妃塌的扶臂上,却没觉着似的,嘴唇哆嗦道:“你是,你是素素?”
  我不耐烦摊开扇面:“到底是由你亲自剜还是本上神帮你剜?”
  她眼睛里全无神采,手紧紧绞着衣袖,张了几次口,却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好半天,似哭似笑道:“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明明只是个凡人,怎么会是你,她明明只是个凡人。”
  我端过旁的桌案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奇道:“一个凡人怎么,一个上神又怎么。只因我三百年前化的是个凡人,脓包了些,你这个小神仙便能来夺我的眼睛,匡我跳诛仙台了么?”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