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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心的菩提》

_3 林清玄 (台)
头陀百结鹑,老死终弗易。不知尔何人?遍身皆绮!
尧舜住的只是茅屋土厝,孔子颜回吃的只是箪食瓢饮,释迦牟尼佛用的只是一个乞食的体,迦叶尊者穿的是补过百回的破衣,可是他们的伟大都是照耀千古的,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有什么福报可以住大房子、吃肥食甘、连碗筷都镶着宝石、穿着鸨罗绸缎呀!
莲池大师虽是对古人的警训,也很适合于现代的人,特别是对在食衣住行追求奇技淫巧的台湾人,更应该反省。他的《古语四颂》则是:
大音希声——不音之音,名曰至音。沉沉寂寂,吼动乾坤。无叩而鸣,古人所箴。学道之士,默以养真。
大器晚成——不器之器,名曰上器。积厚养深,一出名世。欲速不达,古人所刺。学道之士,静以俟势。
大智如愚——不智之智,名曰真智。蠢然其容,灵辉内炽。用察为明,古人所忌。学道之士,晦以混世。
大巧若拙——大巧之巧,名曰极巧。一事无能,万法俱了。露才扬己,古人所少。学道之士,朴以自保。
这是对学道者的开示,不过,仔细想想,真正的“大”确应该如此,大音希声、大器晚成、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是在大里有一种澄澈、静默、明晦、朴实的滋味,是大得结实而有无穷的力量,不能像种水果,只要外表大就好了。
可惜,大音希声,其谁能闻?
连花汤匙
洗茶碟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一根清朝的古董汤匙,心疼了好一阵子,仿佛是心里某一个角落跌碎一般。
那根汤匙是有一次在金门一家古董店找到的。那一次我们在山外的招待所,与招待我们的军官聊到古董,他说在金城有一家特别大的古董店,是由一位小学校长经营的,一定可以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夜里九点多,我们坐军官的吉普车到金城去。金门到了晚上全面宵禁,整座城完全漆黑了,商店与民家偶尔有一盏灯光的电灯。由于地上的沉默与黑暗,更感觉到天上的明星与夜色有着晶莹的光明,天空是很美很美的灰蓝色。
到古董店时,“校长”正与几位朋友喝茶。院子里堆放着石磨、石槽、秤锤。房子里十分明亮,与外边的漆黑有着强烈的对比。
就像一般的古董店一样,名贵的古董都被收在玻璃柜子里,每日整理、擦拭。第二级的古董则在柜子上排成一排一排。我在那些摆着的名贵陶瓷、银器、铜器前绕了一圈,没见到我要的东西。后来“校长”带我到西厢去看,那些不是古董而是民间艺术品,因为没有整理,显得十分凌乱。
最后,我们到东厢去,校长说:“这一间是还没有整理的东西,你慢慢看。”他大概已经嗅出我是不会买名贵古董的人,不再为我解说,到大厅里继续和朋友喝茶了。
这样,正合了我的意思,我便慢慢地在昏黄的灯光下寻索检视那些灰尘满布的老东西。我找到两个开着粉红色菊花的明式瓷碗,两个民初的粗陶大碗,一长串从前的渔民用来捕 鱼的鱼网陶坠。蹲得脚酸,正准备离去时,看到地上的角落开着一朵粉红色的莲花。
拾起莲花,原来是一根汤匙,茎叶从匙把伸出去,在匙心开了一朵粉红色的莲花。卖古董的人说:“是从前富贵人家喝莲子汤用的。”
买古董时有一个方法,就是挑到最喜欢的东西要不盍怕色,毫不在乎。结果,汤匙以五十元就买到了。
我非常喜欢那根莲花汤匙,在黑夜里赶车回山外的路上,感觉到金门的晚上真美,就好像一朵粉红色的莲花开在汤匙上。
回来,舍不得把汤匙起来,经常拿出来用。每次用的时候就会想起,一百多年前或者曾有穿绣花鞋、戴簪珠花的少女在夏日的窗前迎风喝冰镇莲子汤,不禁感到时空的茫然。小小如一根汤匙,可能就流转过百年的时间,走过千百里空间,被许多不同的人使用,这算不算是一种轮回呢?如果依情缘来说,说不定在某一个前世我就用过这根汤匙,否则,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金门,而在最偏僻的角落与它相会呢?这样一想,使我怅然。
现在它竟落地成为七片。我把它们一一拾起,端视着不知道要不要把碎片收藏起来。对于一根汤匙,一旦破了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就好像爱情一样,破碎便难以缝补,但是,曾经宝爱的东西总会有一点不舍的心情。
我想到,在从前的岁月里,不知道打破过多少汤匙,却从来没有一次像这一次,使我为汤匙而叹息。其实,所有的汤匙本来都是一块泥土,在它被匠人烧成的那一天就注定有一天会打破。我的伤感,只不过是它正好在我的手里打破,而它正好画了一朵很美的莲花,正好又是一个古董罢了。
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只不过是偶然。一撮泥土偶然被选取,偶然被烧成,偶然被我得到,偶然地被打破……在偶然之中,我们有时误以为是自己做主,其实是无自性的,在时空中偶然的生灭。
在偶然中,没有破与立的问题。我们总以为立是好的,破是坏的,其实不是这样。以古董为例,如果全世界的古董都不会破,古董终将一文不值。以花为例,如果所有的花都不会凋谢,那么花还会有什么价值呢?如果爱情都能不变,我们将不能珍惜爱情;如果人都不会死,我们必无法体会出生存的意义。然而也不能因为破立无端,就故意求破。大慧宗杲曾说:“若要径截理会,需得这一念子噗地一破,方了得生死,方名悟人。然切不可存心待破。若存心破处,则永劫无有破时。但将妄想颠倒的心、思量分别的心、好生恶死的心、知见解会的心、欣静厌闹的心,一时按下。”
大慧说的是悟道的破,是要人回到主体的直观。在生活里不也是这样吗?一根汤匙,我们明知它会破,却不能存心待破,而是在未破之时真心地珍惜它,在破的时候去看清:“呀,原来汤匙是泥土做的。”
这样我们便能知道僧肇所说的:“不动真际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一个不动的真实才是诸法站立的地方。不是离开真实另有站立之处,而是每一个站立的地方都是真实的。每接触的事物都有真实,道哪里远呢?每有体验之际就有觉意,圣哪里遥远呀?)
我宝爱于一根汤匙,是由于它是古董,它又画了一朵我最喜欢的莲花,才使我因为心疼而失去真实的观察。如果回到因缘,僧肇也说得很好。他说:“物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寻理即其然矣。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岂待缘而后有哉?譬彼真无,无自常无,岂待缘而后无也。若有不自有,待缘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虽有不可谓之有矣。”
一根莲花汤匙,若从因缘来看,不是真实的有,可是在缘起的那一刻又不是无的。一切有都不是真有,而是等待因缘才有,犹如一撮泥土成为一根汤匙需要许多因缘;一切无也不是真的无,就像一根汤匙破了,我们的记忆中它还是有的。
我们的情感,乃至于生命,也和一根汤匙没有两样,“捏一块泥,塑一个我”,我原是宇宙间的一把客尘,在某一个偶然中,被塑成生命,有知、情、意,看起来是有的、是独立的,但缘起缘灭,终又要散灭于大地。我有时候长夜坐着,看看四周的东西,在我面前的是一张清朝的桌子,我用来泡茶的壶是民初的,每一样都活得比我还久,就连架子上我在海边拾来的石头,是两亿七千万年前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了。这样想时,就会悚然而惊,思及“世间无常,国土危脆”,感到人的生命是多么薄脆。
在因缘的无常里,在危脆的生命中,最能使我们坦然活着的,就是马祖道一说的“平常心”了。在行住坐卧、应机接物都有平常心地,知道“月影有若干,真月无若干;诸源水有若干,水性无若干;森罗万象有若干,虚空无若干;说道理有若干,无碍慧无若干。”(马社语)找到真月,知道月的影子再多也是虚幻;看见水性,则一切水源都是源头活水……
三祖僧灿说:“莫逐有缘,勿住空忍。一种平怀,泯然自尽。”这“一种平怀”说得真好。以一种平坦的怀抱来生活,来观照,那生命的一切烦恼与忧伤自然灭去了。
我把莲花汤匙的破片丢入垃圾桶,让它回到它来的地方。这时,我闻到了院子里的含笑花很香很香,一阵一阵,四散飞扬。
轮回之香
朋友从国外来,送了我一瓶香水,只因为那香水的名称叫“轮回之香”。
朋友说:“在佛教里,轮回原是束缚堕落的意思。轮回之中还流着香气,真是太美了。”
我听了有些迷惘。这几年像香水这样的东西也有两极化的倾向。就在不久之前,有两家极为著名的香水公司,分别把它们的香水叫“毒药”、“寡妇”,也曾引起一阵流行的风潮。如今突然跑来一阵轮回之香,突破了毒药的迷雾。
“香水只是香水,不管它用什么名称,也只是香水呀!”我对朋友说。
对于那些通过强大的宣传来制造的神话,我往往不能理解;对于为什么小小的化妆品香水之类竟可以卖到八千、一万的高价,我更不能理解。
我的不能理解来自我的童年。小学三年级我生了一场大病,到高雄开刀,住在亲戚家。亲戚是化妆品制造厂的老板。我记得他的工厂摆了四口大灶,灶上的锅子永远煮着烟气弥漫的香料,用一个大棒在上面不停地搅拌,香气在一里外就能闻见。
煮好的化妆品分成两种:一种是面霜,一种是水状的(大概是香水或化妆水)。水状的放入茶壶冷却,然后一瓶瓶倒在玻璃瓶里批发出去。
三十年前的台湾还是纯手工的时代。由于对那制造过程的熟悉,竟使我后来看到化妆品都生起荒谬之感。我的脑海里时常浮起表姨在黑夜的灯下,用棒子搅动大锅和以壶装瓶的画面。
在表姨家的一个月,我就住在化妆品工厂的阁楼上,那终日缠绵的香气无休无止地在我四周环绕。刚开始的两天还觉得味道不错。过了一阵子,竟感觉那种香虚矫而夸饰,薰人欲呕。到后来,我躺在阁楼上,就格外地怀念着乡下牛粪的气味,还有小路上野草的清气。
当年,在台湾南部最流行的香水是“明星花露水”。表姨时常感慨地说:“如果能做到像明星花露水那么有名就好了。”
我们乡下中山公园脚有一家茶室,茶店仔查某都是喷明星花露水。我们每次路过,闻到花露水和霉味交杂的气息,都夹着尾巴飞快地逃走,那个味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龌龊之感。
不久前,我在台北松山路一家小店买到大中小三瓶明星花露水,包装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价钱所差无几,三瓶不到两百元。想到多年来未联络的表姨,想到人事的沧桑,不禁感慨不已。
我对朋友说到了我对香水的一页沧桑:“如果有一家名厂的香水,取名为‘牛粪’或‘青草’,仕女们也会趋之若骜吧!”这没有贬抑香水的意思,只是对一瓶香水的广告上所说“一滴香水代表永生,不断转生,追求尽善尽美的和谐,小小一滴香水即是片片永恒,只要一次接触,神奇的境界顿然开启”,有着一笑置之的态度。
不管是东方西方,香水一直是神秘的象征。在我国晋朝的时候,女人为了制造香水胭脂,要先砍桃枝煮水,洒遍室内,然后砍寸许的桃枝数千条围插在墙脚四周,并且禁止鸡鸣狗叫,供一个紫色琉璃杯在“胭脂之神”前,自穿紫衣、紫裙、紫带、紫冠簪、紫帽子,虔诚地礼拜。最后,用桃叶刮唇,一直刮到出血,再把血与紫色花朵放在装着汾河水的鼎里煮沸,女人长跪闭目等待,不久就化为香水胭脂了。传说这是我国制造胭脂的开始。
被名为“轮回之香(Samsara)”的香水,传说是那个长跪在西藏佛教圣地札什伦布寺里佛陀像前的人,得到佛的圆满、宁静、祥和、亲切的启示,以数十种自然原料创造的永恒之香。女性用了这种香水就会得到优雅、宁静、自在。
这两段文字,前者出现在明朝伍瑞隆的小品,后者是二十一世纪新香水的说明书。是不是都充满着神秘、传奇的宗教气氛呢?
不只东西方对香水如此,传说中东沙漠边陲有个叫“阿拉伯乐土”(Eudevnon Araba),在旧约圣经的记载就是盛产香水的地方。他们以橄榄树提炼出来的纯白香料置于炭火上焚烧,会散发出神秘优雅、难以言喻的甜美香气。古埃及和罗马王朝的帝王以此作为祭祀,可与神灵交感。希腊人在公元前一世纪就带着这些香料在海上贸易,并直航阿拉伯海和印度洋。这条贸易之路早于我们所熟知的“丝路”被称为“海上丝路”,或“香之路”。
日本当代的音乐家神思者(Sense,《悲情城市》电影的作曲者),以这个传说作为蓝本,写出了极为动听的“海上丝路系列”。我在聆听《阿拉伯乐土》、《花之圆舞曲》、《水畔净土》的乐音时,仿佛也闻到了橄榄树那白色的香气。
日本人从江户时代开始就有“香道”之说,更把香水提升至道的层次,研究香味对生理和心理的影响,发展出极富想象力的芳香疗法(Aromachology)。香道是从佛教出来的,香常被用来象征佛法的功德,香道其实就是功德之道。
印度是极早就用香的民族,数千年前就有栴檀香、沉水香、丁子香、郁金香、龙脑香、乳香、黑沉香、安息香等香料。若依使用方法,有香水、香油、香药、丸香、散香、抹香、练香、线香等等,排起来洋洋洒洒,正是一本“香道”。
我觉得极有趣的是在印度、西藏都有制“香泥”的风俗。他们把牛粪、泥土、香水混合起来,制成一种泥状的东西,作为涂坛场修法之用。香水虽贵,牛粪泥土亦可贵呀!
对于“轮回之香”我于是有不同的观点;在无始劫的轮回之中,如果我们有戒香、定香、慧香、解脱香、解脱知见香等功德之香作为引导,必将引领我们走入更清净的境界。我深信在法界中,必有一个无形无相的香光庄严世界。
但是,再回头一想,这世界,不论古今中外,任何民族都有他们的“香道”,用以涂饰身体,掩盖从身体出来的自然之味,也可见我们的身体是多么不净。佛陀在四念处中教我们常念“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是多么深刻而真实的教化呀!
这身体,即使吃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玉液琼浆,穿的是绫罗绸缎,涂的是轮回之香,只要过了一夜,无不成为不净的东西。如是观察,就会使我们免除对身相的执著。身相的执著一旦破了,用来庄严不净之身的事物也就不会执著了。
我最感妈的是,现代的香水愈做愈昂贵,香气愈来愈盛,甚至连男人也使用香水,是不是表示现代人的身心一天比一天不净了呢?
走向生命的大美
清朝的词评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曾经说到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人必须经过三种境界:
第一种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思是说有感性的胸怀,见到西风里凋零的碧树心有所感,在内心里有理想的抱负与未来的追寻,虽有孤独与苍茫之感,但有远见,对生命有辽阔的视野。
(这三句的原作者是宋朝的晏殊,出自他的《蝶恋花》,原词是:“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第二种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意思是说不只要有追寻理想的热情与勇气,还要有坚持、有执著,去实践自己所信奉的真理,即使人变瘦了、衣带变宽了,也能百折不悔。(这两句原出自宋朝词人柳永的《凤栖梧》,原词是:“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种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意思是经过非常长久的努力追寻,饱受人生的沧桑,到后来猛然回首,那要追寻的却在自己走过的道路上,灯火阑珊的地方。(这三句典出宋朝词人辛弃疾的《青玉案》,原词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从前读《人间词话》到人生的三种境界时,虽有感触,但不深刻,到最近几年,这三午境界之说时常在心中浮现,格外感受到王国维对生命的智见,他论的虽然是诗词、是事功、是人格,讲的实际上是人从凡夫之见超越的历程,到最后那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简直是开悟的心境了,使我想起一首禅诗“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遇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也不禁想到菩萨在人间留下一丝有情那样的心境。
一个人要“众里寻他千百度”,必然要经验人生的许多历程,而要“蓦然回首”则需要一种明觉,至于站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人,不是别人,而是一个原点,是那个“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自我呀!
诗人虽然出自情感与灵感来表达自我,但其中有一种明觉,或者与禅师不同,我相信那明觉之中有如同镜子一样澄明的开悟的心——这种历程,在某些作品里是历历可见的。
宋朝词人蒋捷曾有一首《虞美人》,很能看出这种提升的历程。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在僧庐下听雨的白发诗人,体会到人世悲欢离合的无情就像阶前的雨一样错落无常,心境上是有一种悟境的。与禅心不同的是,禅心以智为灯心,诗人则以美作为点燃,这是为什么我们读到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要为之低回不已了;或者读到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要为之三叹了。
一个好的开悟的境界,或者崇高的人格与事物,都不是无情的,它是一种经过净化的有情的心,这种经过净化的有情,我们可以称之为“觉有情”,有如道绰大师说的,就像天鹅在水中悠游,沾水而羽毛不湿。
好的文学、优美的诗歌,无不是在“有情中有觉”,创作者既提升了自我的情感经验,也借以转化、溶解成人人都能提升的情感经验,来唤醒大众内在的感觉的呼声。这是为什么历来伟大的禅师在开悟之际都会写下诗歌,而开悟之后,有许多禅师也往往以诗歌示教,在显教最有名的是六祖慧能,传说他不识字,但读他的作品《六祖坛经》竟有如诗偈一样。在密宗最著名的是密勒日巴,传说他留传的诗歌竟有数万首之多。
寒山、拾得不也是这样吗?他们是山野的隐士,却也忍不住把自己的心境写在山间石壁,幸好有人抄录才不致失传。但是,我也不禁想到,以寒山、拾得的诗才,写诗的那种劲道,一定有更多的诗隐于石上、壁上,与草木同朽,后人无缘得见了。
为什么悟道者爱写诗呢?原因何在?我想在最根本处是,禅学或佛教是一种美,在人生中提升美的体验,使一个人智慧有美、慈悲有美、生活有美,语默动静无一不美,那才是走向佛道之路。
失去了美,佛道对人生还有什么价值呢?
唯有心性的绝美,才使人能洗涤贪嗔痴慢疑五毒;也唯有绝美的心,才能面对、提升、跨越人生深切的痛苦。
因此,道是美,而走向道的心情是一种诗情,诗情与道情转折的驿站则是“觉”。
菩萨所以叫“觉有情”,是因为菩萨从来没有失去感性的怀抱,与凡夫不同的是,他在有情中不失觉悟的心。
菩萨所以个个心性皆美,长相也无不庄严到达极致,则是启示了我们,美是无比重要的,最深刻的美是来自有情的锤炼。
即使是佛,十方诸佛都是“相好庄严”,经典里说到佛之美,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之说,因此,佛的相、佛的心,都是绝美。
了解到佛道的追求是生命完美的追求,我模仿王国维之说,凡是古今走向“觉有情”之道者,也必经三种境界:
第一种境界是“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语出苏东坡《蝶恋花》)
第二种境界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语出辛弃疾《贺新郎》)
第三种境界是“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语出于谦《石灰吟》)
真正觉有情的菩萨,全是多情的种子,他们在无情的孽障人世之中,因烦恼生起菩提之心。然后体会到一切有情都会被无情所恼,思有以解脱,心性与眼界大开,看到世间的美与苦难是并存的,正如青山与我并无分别。最后宁可再跃入有情的洪炉,不畏任何障碍,为了留一点清白在人间。
一个人格境界的确立正是如此,是在有情中打滚、提炼、终至永保明觉,观照世间,那时才知道什么叫做“蓦然回首”了。唯有清明的心,才体验到什么是真实的美。
唯有不断的觉悟,才使体验到的美更深刻、广大、雄浑。
也唯有无上正觉的人,才能迈向生命的大美、至美、完美。
季节之韵
在这冬与春的交界,有时候感觉不是一季要变为另一季,而是每天就是一季,尤其是天气如此阴晴不定,昨天才冷得彻人,今天就要换上夏衫,以为从此就是好日子了,明天又是一道冷锋,悄悄地从远方袭来,这时候会想起憨山大师的一首禅诗:
世界光如水月,
身心皎若琉璃,
但见冰消涧底,
不知春上花枝。
春上花枝确实是一种“不知”,它仿佛是没有预告的电影,默默地上映,镜头一瞥,就是阳光灿烂,花团锦簇了。
比较长期而固定的剧本,是百货公司打折的招牌,从八折、七折、五折、三折,忽然打到一折了,那打折的不仅是服装,而是一点一点在飘去的冬季,冬季都打到一折了,春天就要从那谷底生发出来。
百货公司彻底地打折,是一种季节的预告,也是一种欲望的牵引,其实我们冬季的衣服已经够穿。而今年再也没有机会穿,却因为打折,满足了我们对明年报 冬季有一种欲望的期待,许多人因此在花很便宜的价钱买下要封存整季(或者更久)的服装。表面上看来,或者今年的冬天不必再添置新装,但到了冬天,我们又会有新的欲望、新的渴求,也因此,打折是永不休止的。
对于服装的价格与美学,因为打折而被混淆了。本来我们应该选择那些精美的服饰,买上少数的几件,却往往因为贪求便宜,而买了许多品质不是很好。自己不是很喜欢的东西。由于外在环境的打折,我们对于美的要求也随之打折,心灵也跟着打折了。
其实,对于季节,或是心灵的创发,我们应该有一种绝然的态度,也就是把全部的精神力投注于某一个焦点,以生命来溶入,即不留意去年冬季的残雪,也不对今年的冬天做过度的期待,现在既然是春天了,与其逛街去闲置冬装,还不如脱下重装,体验一下春天的自由与阳光。因为去年的冬天已不可追回,今年的冬季则还寄放在乌何有之乡。
有一个禅的故事可以说明这样的心情:
一粒榕树的种子偶然落在地里,它对自己生命的未来感到迷惑,抬起头来看见一棵百年的榕树——它的母亲——正昂然地站立在蓝天的背景上。
种子说:“妈妈,你怎么能如此伟大地站立在大地之上呢?”
榕树说:“这不是伟大,只是一种自然的生长呀!我们在季节中长大,吸收雨露阳光,甚至接受狂风与闪电的考验,每一粒榕树的种子,只要健康就会长大,你也一样呀,孩子!”
种子说:“可是,妈妈,为什么我一直都住在如此阴暗潮湿的土地呢?我要如何才能像您一样挺立呢?”
“首先,我的种子,你必须要消失,把自己融入泥土里,然后发芽,变成一棵树,有一天你就能像我一样,享受蓝天、阳光与和风呀!”
“妈妈,我要先消失,这多么的可怕呀!万一我消失融入土里,没有长成一棵树,而变成一点泥土呢?这样太冒险了,还是让我保留一半是种子,一半长成树木吧!”
种子于是自己做了这样的主张,只选择了一半的消失,妈妈长叹一声。不久,那榕树的种子变成泥土,完全地消失了。
生命的成长、季节的成长也是这样子绝然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全身心投入于此刻的溶入,真实的发芽就变成不可能。放下一半的自我,不会是全然的自我。一株花如果不用全心来凋谢,就没有足够的养分长出树叶;一粒种子如果不全心地来消失,就不会从内在最深处长出芽来。
因此,我们的生命不能打折!
大慧宗杲禅师也有一首优美的诗来说这种心情:
桶底脱时大地阔,
命根断处碧潭清,
好将一点红炉雪,
散作人间照夜灯。
季节里年年都有冬季,人生里不也是常常面对着寒冷的冬季吗?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在那无限的轮替之中,有没有一个洞然明白的观照呢?
人间照夜的灯火,是来自红炉中雪融的时刻。让我们以一种泰然欣赏的态度走过打折的市招,让我们知道生命的真实之道,是如实知见自己的心,没有折扣!
宫本武藏观斗鸡
在更高的地方
有一对眼睛
看着我们
买了一本日本的画册,其中有一幅画题目是《宫本武藏观斗鸡》,画的是日本的剑圣宫本武藏拄着他的武士刀,在庭院里看两只鸡正伸着脖子相斗。
这幅画没有其他的说明,但是看了令人趣味盎然,联想到两只鸡的相斗,很可能是为了一粒米或一条虫,当然或许有更大的理由。例如争取领袖地位,或是求偶什么的。
宫本武藏的一生也是不断在相斗的,特别是当地被公认是日本剑道第一以后,各地的剑客都会来找他挑战,有时甚至没有什么理由,只为了“天下第一”这样的称谓。
宫本武藏一生里最重要的一次决斗,是和小次郎在海边比剑,小次郎的剑术被公认是唯一可以与他匹敌的,甚至有人说他的剑术比宫本武藏还好。但是,最后宫本武藏赢了,在他的传记里,说他的胜利是由于“无心于胜负”的缘故,在两个不相上下的剑手之间,“无心胜有心”。
有一本日本禅宗的书籍说,宫本武藏后期醉心于禅道,但是由于观斗鸡得到开悟,他悟到的是:“在更高的地方,有一对眼睛,看着我们。”这种说法难以查考,却十分引人深思。
在我们看到两只狗为了一块骨头,互相撕咬的时候;看到两群蚂蚁为了一块糖,尸横遍野的时候;看到两只斗鱼为了地盘,冲撞至死的时候……很少人会想到“在更高的地方,有一对眼睛,看着我们”。如果有一个更广大开阔的心,看到这种争斗,都能看清其中是多么愚蠢无知。
前几天,看报纸上的一则消息,有两个人为了争执一粒槟榔,竟互相砍杀,甚至闹出人命,就觉得人比斗鸡高明不了多少。
有许多人把人生许多宝贵的时光用在争斗上面,殊不知凡有争斗必有损伤,凡有争斗就会使思想陷入蜗牛角里,那时就会失去“更高的眼睛”了。
从前有两位武士在森林相遇,同时看见树上挂着一在同盾,一位说盾是金的,另一位说盾是银的。
先是争执不下,继而相互对骂,再而拔剑相斗,最后各刺一剑,在倒下去的一那一刹那,两位武士才看清了,原来树上的盾一面是金的,一面是银的。
虽然所有的是非不是像挂在树上的盾那么简单,但是为什么不先把盾看清楚呢?这种清楚的观点正是保有一对更高的眼睛,这一对眼睛可以让人理性对待,找出真相,平等思维对方的观点。
一个人要远离是非,远离争辨,远离仇恨,或者不是那么容易达到,但是一个人愿意增养宽容,听听异见却不是很困难的,只看态度是不是恳切罢了。
“唯其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宫本武藏争斗了一生,到晚年时才悟到“无心于胜负”的可贵,使他成为日本人心中不朽的剑圣、武圣!这是十分幸福的。大部分的莽夫,则多是争斗到死,还没有悟到那对更高的眼睛。
听说宫本武藏开悟以后曾手绘一幅《布袋和尚观斗鸡》,自题为“无杀者,无被杀者,无杀事”来表达自己三轮体空的境界,这幅《宫本武藏观斗鸡》就是《布袋和尚观斗鸡》的仿作,却含藏了极深的含义。
至死犹斗的人。必然会有痛苦挣扎的人生,含恨郁郁,像一只水中的斗鱼,一直到死,飘落鱼缸犹如落叶,但眼睛还睁着,因为对于一只斗鱼,它的智慧使它永远不知道和平相处的滋味!
孔雀菜
带孩子上菜市场,偶然间看到一个菜贩在卖番薯叶子,觉得特别眼熟。
番薯叶子是我童年在乡下常吃的青菜,那时或许也不能算是青菜,而是种番薯的副产品。番薯是最容易生长的作物,旧时乡间每一家都会种番薯田,尤其是稻子收成以后,为了使土地得到调节,并善用地力,总会种一些番薯,等到收成以后再播下一季的稻子。
在台湾初光复的那几年,番薯为乡间农民做了很大的贡献,好的番薯可以出售,可以果腹以补白米的不足,较差的则可以用来养猪。番薯菜叶也是养猪用的,所以在乡下叫“猪菜”,但大人们觉得养猪也可惜,总是把嫩的部分留下来,作为佐餐的菜肴。三十年前,不太有多吃青菜的观念,只要能吃饱就很不错了,因此,番薯叶子几乎是家庭里最常见的青菜。
市场里看到番薯叶子,忍不住对孩子说起童年关于番薯叶子的记忆,孩子专注聆听,似懂非懂,听完了,突然举起小手指着番薯叶子说:
“这应该叫孔雀菜!”
“孔雀菜?为什么要叫孔雀菜呢?”我惊奇地问。
“因为它长得真像孔雀的尾巴。”
我拿起摊子上摆着的番薯叶子,仔细端详,果然发现它的样子像极了孔雀尾巴,它的梗笔直拉高,末端的叶子青翠怒放,尤其是有一些圆形的品种,张开来,简直就是开屏时的孔雀了。
四岁孩子的观察力与想象力深深地震撼了我。在过去,番薯叶子对我是一种贫苦生活的象征,因为我和千千万万台湾的农家子弟一样,经验了物质匮乏的苦,所以看到番薯叶子,那些苦的生活汁液便被搅动了。可是对于我的孩子,他生命里还没有苦的概念,因此在最平凡最卑贱的番薯叶子里竟看见了孔雀一般的七彩之美,番薯叶子对他便成为一种美丽与快乐的启示了。
从那一次以后,我们家就把番薯叶子称为“孔雀菜”,吃的时候仿佛一切的苦难都消失了,只留下那最快乐的部分,而这平凡卑微的菜式也变得格外的高贵精美了。
可见,一个人对苦与乐的看法并不是一定,也不是永久的,就如同我现在回想童年生活,感觉到它有许多苦的部分,其实苦中有乐,而许多当年深以为苦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充满了快乐。
乞丐中的乞丐
苦乐非但是随着时间空间而有不同的感受,并且也是纯主观。在这个世界上,主观的说可能有最苦的人或最苦的事件,可是在客观里,人的苦乐就没有“最”字了。
就像孔子的学生颜回,他居陋巷,曲肱而枕之,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最值得注意的是“忧”和“乐”两个字。对一般人来说,颜回那么简单的生活,几乎是最苦的了,但他却不以为苦,反而觉得那是一种快乐。这种境界,古来许多修习头陀苦行的禅师必然体会得最深刻,即使是近代,像人道主义者史怀哲,像伟大的教育者海伦?凯勒,像拯救印度的甘地,乃至深怀人类苦难悲愿的德蕾莎修女,他们不都是以苦为乐,成就了令人崇仰的志业吗?
痛苦和快乐是没有一定的道理的!
我记得小时候,我的父亲说过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个乞丐,从这个乡村走到另一个乡村去乞讨金钱,路途的跋涉自不在话下,但是他在发地个乡村从早讨到晚,只讨到一点点的钱。黄昏的时候他悲哀地想着:“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做了乞丐还不要紧,居然走了一整天路,还讨不到钱,天底下还有像我这么可怜的人吗?
于是,他悲痛地走向他居住的乡村,但是一路上他遇到好几位乞丐,衣服比他更破烂,身体比他更瘦弱,走过来向他伸手要钱,他看到那些乞丐忍不住百感交集落下泪来,想到:“原来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
故事的结局是老套,这位乞丐从此改变了人生观,奋发向上,终于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这个故事留给我很深的印象,因为它有一个深刻的哲理:“除非我们自认为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否则我们一定不是最可怜的人。“苦乐乃是比较级的,没有了比较,苦乐就不会那么明显了。这个道理,梁启超曾写过一篇《唯心》,分析得最为透彻,我且引几段来看:
戴绿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绿;戴黄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黄。口含黄连者,所食物一切皆苦;口含密饴者,所食物一切皆甜。一切物果绿耶?果黄耶?果苦耶?果甜耶?一切物非绿非黄非苦非甜,一切物亦绿亦黄亦苦亦甜,一切物即绿即黄即苦即甜。然则绿也、黄也、苦也、甜也,其分别不在物而在我,故曰:“三界唯心。”
天地间之物,一而万,万而一者也。山自山,川自川,春自春,秋自秋,风自风,月自月,花自花,鸟自鸟,万古不变,无地不同。然有百人于此,同受此山、此川、此春、此秋、此风、此月、此花、此鸟之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百焉;千人同受此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千焉;亿万人乃至无量数人同受此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亿万焉,乃至无量数焉。然则欲言物块之果为何状,将谁氏之从乎?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忧者见之谓之忧,乐者见之谓之乐,吾之所见者,即吾所受之境之真实相也。故曰:唯心所造这境为真实。
梁启超的文字典雅明白,让我们看到苦乐的感受其实是主观的认定,这是庄子所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道理。梁启超还有一段谈苦乐的文章,更精确地指出苦乐非但是主观的,而且是比较的,他说:
三家村学究得一第,则惊喜失度,自世胄子弟视之何有焉?乞儿获百金于路,则挟持以骄人,自富豪视之何有焉?飞弹掠面而过,常人变色,自百战老将视之何有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自有道之士视之,何有焉?天下之境,无一非可乐、可忧、可惊、可喜者,实无一可乐、可忧、可惊、可喜者。乐之、忧之、惊之、喜之,全在人心。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境则一也,而我忽然而乐,忽然而忧,无端而惊,无端而喜,果胡为者!如蝇见纸窗而竟钻,如猫捕树影而跳掷,如犬闻风声而狂吠,扰扰焉送一生于惊、喜、忧、乐之中,果胡为者!若是者,谓之知有物而不知有我;知有物而不知有我,谓之我为物役,亦名曰:心中之奴隶。
明白了这一层道理,苦乐又何足惧哉!
一切由己,自在安乐
从佛教的观点来看,苦乐的哲学则更可以了然,释迦牟尼在《遗教经》里有一段谈到知足:
汝等比丘,若欲脱诸苦恼,当观知足。知足之法,即是富乐安隐之处。知足之人,虽卧地上,犹为安乐;不知足者,虽处天堂,亦不称意。不知足者,虽富而贫;知足之人,虽贫而富。不知足者,常为五欲所牵,为知足者之所怜愍。是名知足。
佛陀进一步指出一个人快乐的来源,就是“知足”,另一个快乐的来源是“少欲”。《遗教经》另一章说:
汝等比丘,当知多欲之人,多求利故,苦恼亦多;少欲之人,无求无欲,则无此患。直尔少欲,尚宜修习,何况少欲能生诸功德。少欲之人,则无谄曲以求人,意亦复不为诸根所牵,行少欲者,心则坦然,无所忧畏,触事有余,常无不足。有少欲者,则有涅槃,是名少欲。
这真是智慧之言,因为能少欲无为,所以能身心自在。如果我们把心量放大,再回来看苦乐,那苦乐就更不足道。佛陀在《四十二章经》中,说出了一个悟道者的真知灼见:
吾视王侯之位,如过隙尘。视金玉之宝,如瓦砾。视纨素之服,如敝帛。视大千界,如一诃子。视阿耨池水,如涂足油。视方便门,如化宝聚。视无上乘,如梦金帛。视佛道,如眼前华。视禅定,如须弥柱。视涅槃,如昼夕寤。视倒正,如六龙舞。视平等,如一真地。视兴化,如四时木。
一个人假如能悟以如此巨大伟岸,苦乐再大,也自然无波。我们虽不能像佛陀有那样深广无上的智慧,但我们可以体会那样的智慧,也就不会为世乐世苦所染着了。我们若能自我清洗、自我把持、减少外境的干扰,则较清净喜乐的人生并不是不可能的。在《大般涅啰经》里有一小段话是值得记诵的:
一切属他,则名为苦;一切由己,自在安乐。
我们所说对苦乐的真实认识,也不是那么难以达到。我有一次坐计程车,就曾被计程车司机深深地感动。那个司机原来是一家贸易公司的小主管,他服务的公司倒闭了,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好去开计程车。他说:
我刚开始开计程车时,心情非常郁闷苦恼,时常想到我过去也曾经有大的抱负,没想到沦落到来开计程车。而且计程车也不是那么容易开的,新手忙了一整天所赚的钱可能还不如老手开个几个小时。有一天,我早上八点就出门了,一直开到晚上十点,说起来你不相信,只赚了两百多块,不管怎么努力开,不是找不到客人,就是客人刚刚坐上别的计程车。那时的心情很难形容,我感觉到人生的绝望,我沦落来开计程车已经很惨了,我想天下没有比我更悲惨的计程车司机,跑了十四个小时,只收到两百块,连油钱都赚不回来。我就想,自杀算了!活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结果正想死的时候,遇到路旁发生车祸,一家三口都受伤了,两个重伤,一个轻伤,我急忙把他们送到医院去。往医院的路上,我虽然为那家人难过,但自己的心情突然开朗,深渊晚是很幸运的人了,四肢完好,身体也健康,年轻力壮,还能开计程车赚钱,比起那些受伤、残疾、躺在医院里的人幸福得多了。
世间何者最快乐
一个计程车司机就这样重生,因为他从生活中体会到苦乐的智慧,知道自己再苦,总有比我们更苦的人。积极的人生观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我们其实也很容易像计程车司机一样,体会那种苦乐转换的心境,因为那原是一体的两面。汉武帝有一首短歌,颇能道出这种心情: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佛经里讲到苦乐更是拨开两面,直趋究竟,认为一切的苦是“苦苦”,就是人人认为的苦,那是苦的;而一切的乐是“乐苦”,就是看出快乐也是一种苦,是一种断灭之苦,当人失去快乐的时候,就是苦了。
我们来看看佛经的两个故事:
有四个新学比丘,一天在讨论“世间以何为最快乐”的问题。甲说:“春情美景百花争妍,身游其间,最为快乐。”乙说:“宗亲宴会,大吃特吃,最为快乐。”丙说:“多积财宝,富贵傲人,最为快乐。”丁说:“妻妾满堂,夸耀乡里,最为快乐。”四人各执己见,争论不休,刚刚好被佛听见,就告诫他们道:“汝等学佛,未循正道修养,误以世法为乐,春景刚至,秋来摧残,有何快乐?胜会不常,盛筵易散,有何可乐?钱是五共(水浸、炎烧、贼偷、、子败、官没)之物,得来辛苦,散去忧虑,有何快乐?妻妾满堂,难免生怨死离,有何快乐?真正快乐,唯在解脱烦恼,证人涅槃!”
另一个故事是:从前有个信佛的普安王,请了邻国四个国王来聚餐,讨论到世间以什么事为最快乐。甲王说:“旅游最快乐。”乙王说:“和爱人在一起听音乐最快乐。”丙王说:“家财万贯,一切如意,最快乐。”丁王说:“有大权力,控制一切,最快乐。”普安王说:“各位所说的都是痛苦之本,忧畏之源,不是真正的快乐;须知乐极生悲,乐为苦薮,得势凌人,失势被辱,唯有信奉佛法,寂静无染,无欲无求,然后证道,才是人生第一乐事。”
如蜂采华,但取其味,不损色香
人世间的苦痛不外乎是贫穷、疾病、孤独、死亡、爱欲不能圆满等等,这原是无可如何之事,但如果我们能往前回溯,心情一如赤子,则番薯菜也自有孔雀开屏的丰采,自然能活得多一点心安、多一点点自在。
在无穷的岁月里,我们今生的百年只是一瞬,在这一瞬间,我们如果能多认识自我的心灵,少一点名利的追逐;多一些境界的提升,少一点物欲的沉沦;那么过一个比较知足快乐的生活并不太难,忘乎苦乐的出世观照非寻常人能够,但入世生活如果能依佛所说:“于好于恶,勿生增减,……如蜂采华,但取其味,不损色香。”一方面体会生命的种种滋味,一方面浅尝即止不使自己受到伤害,则面对苦或乐时也能坦然处之了。
世界的中心
最近,我到垦丁公园里的生态保护区南仁湖去小住两天。
南仁湖因为是管制区,一般人不容易进去,所以到现在还保有它原始纯净的面貌。南仁湖位于南仁山区,这个山区有丘陵、山谷、湖泊、溪流、山坡、草原、原始林等不同的景观,其中最美的部分却是南仁湖及湖畔的草原。
这个占地非常大的湖泊,沿岸弯曲有致,四周的草原青翠而平坦,水草丰美,湖里有各种鱼类,每年到了冬季,过境的候鸟都在这里栖息。而且,这里的天空、山、云,乃至晚上的星月都有非凡之美,在南仁湖畔居住的两天,使我仿佛完全舍弃了红尘,进入一个天涯海角的净土。
在这个广大的人间仙境里,只住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共有四口人,一对中年的夫妻带着弟弟和孩子住在水泥平房里,我就是在他家借宿的。
这一户人家在深山的湖畔居住了二十多年,从前以种田为业,后来改牧牛羊,现在养了七十几头牛和三百多只羊,由于牛羊采山间放牧,因此他们的生活单纯悠闲,并不忙碌,能住在风景那样优美的地方,真正是人间最幸福的事了。
可是让我最惊异的是,主人并不能感觉到那里的风景有什么优美,他还对我说:‘我真想搬到台北去住呢!“
他说:“这里从前有十七户人家,有办法的人老早都搬出去了,只有我们这种找不到头路的人才住在这深山里呀!“言下颇有感慨之意。
本来,住在这远离尘嚣的地方,心里是可以非常明净安宁的,可是主人受不了明净与安宁,他告诉我,受了二十几年的寂寞,在这个月,他终于狠下心买了一部发电机、一台冰箱、一台彩色电视。一到了夜晚,燃烧柴油的发电机就轰然被抽响,震撼了整个山谷,然后一家人围在电视前面,看着遥远的山外发生的事故,新闻里无非是争战,是非与残杀;连续剧里则是侠情、乱爱与纷扰;综艺节目是脂粉、电光与浮夸……
当发电机拉起的时候,我总是搬着竹凳,独自坐在黑暗的前庭,看明亮清澈的星月,看妩媚无比的山的姿影,看淡淡浮在湖面上的金光,以及不时流浪而过的萤火。要一直等到电视的声音完全歇止,主人才会搬一张椅子出来,陪我喝茶。
我看着主人因工作而满布着风霜的脸,想到在这么幽深宁静的山中,他们渴望着外面繁华世界的消息,原是无可厚非的,如果是我们住在这样的山里,面对着变化微小、沉默不语的湖与山,我们是不是也会渴盼着能知道山外的红尘呢?答案是非常肯定的。
你从哪里看这个世界?
非但如此,我发现住在这山中唯一的人家,他们并不是很亲和的,由于重复而单调的工作,使他们难以感受到生活中的悦乐,脸上自然的带着一丝怨气。由于家庭成员的关系过度亲密,竟使他们无法和谐地相处,不时有争吵的场面,争吵当然也不是很严重的,很快像山上的乌云飘飞而过,但过于密集的争吵,总不是好事。
从南仁湖回来以后,我开始思考起人根本的一些问题。这一户居住在极南端边地里的人家,在我们看来他们是住在世界的边缘了,可是他们却终日向往着繁华的生活,他们的身虽在边地,心却没有在边地。
他们一家四口人,每人都认为自己是中心,难以退让,所以才会不时发生争吵。
在我的眼中,南仁湖是世界上少见的美景,能住在那里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是他们不能欣赏那里的美,也不觉得是福气,他们的心并不能和那里明净的山水相应。反过来说,我虽住在城市,我的心并不能与电视相应,反而他们住在原始林中,竟能深深地和电视产生共鸣,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呢?
他们也同样对我有着疑惑的,女主人每天做菜的时候,总是要问我一次:“你年纪这么轻,为什么要吃素呢?“甚至还对我说,他们住在山里二十多年,我是第一位吃素的客人,令他们感到相当意外。
还有一次,我坐在屋前的竹林中看飞舞采花的黄裳、青斑、白斑不同的蝴蝶入神的时候,主人忍不住坐到我的身边,问我:“你一直说这里的风景很美很美,到底你是从哪里看的呢?”我大大地吃了一惊,指着面前的蝴蝶说:“这不是很美吗?”他看了一下,茫然地笑着,起身,走了。
到底你是从哪里看的呢?
是看山、看云、看湖、看星,还是看水鸟呢?
我自己也这样问着,并寻找答案,最后我找到的答案,几乎全不是眼前的景色,而是因为心,我是从心里在看着风景的。
有一天,如果我避居在南仁山,我可以看到它最美丽的一面。但是现在,我居住在城市,我也同样能领略城市之美。问题不在南仁山、不在城市、不在任何地方,而在心眼。
这就像垦丁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他开车开了十几公里,带一个官员到龙坑去看海浪,官员看了半天对他说:“这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海浪而已。”
我的朋友本来想问:“那,你想看什么呢?”
后来,他没有那样问,而问说:
“你能看什么?你会看什么呢?”
南仁山的经验使我知道,不只是人,不只是山水,甚至整个世界,它的中心就是人心。
我坐的椅子就是世界中心
人心是世界乃至宇宙无限的中心,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发现。
从前,古埃及人认为孟菲斯是世界的中心,希借人则认为德尔菲是世界的中心,英国人却认为世界的中心在伦敦的堪培拉花园,中国人则认为世界的中心在长安,罗马帝国时代认为世界的中心在万神殿,甚至连非洲人都以为世界的中心在非洲。
这并不是由于无知或愚昧,一直到现在,美国人认为世界的中心在华盛顿,俄国人却认为是在莫斯科。
在地球刚被发现是圆形的时候,地球人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后来发现地球绕日而行,才勉强承认太阳是太阳系的中心。又后来发现宇宙有无数的星云洲系,又不能确定什么才是宇宙的中心了。
其实,这种自认是中心的观点并没有错,因为地球是圆的,不管以哪一点为定点,它都可以是中心,都可以万法归一。不要说长安、罗马、孟菲斯、德尔菲,就是我现在坐的这张椅子,也可以说是世界的中心。
再从宇宙无限的观点来看,上下四方既无尽头,说地球是中心又有什么错呢?
这是从空间来看的,再从时间来看,从大的角度说,历史上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把自己那个时代看成是世界历史的中心,要“承先启后”, 要“继往开来”,要“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甚至要“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虽然我们从大格局来看,许多时代是平淡平凡的,可是他们那一代的人在那个时候,却都认为那是“轰轰烈烈的大时代”。
再从个人来说,每个人都免不了认为自己的时间过程最重要,我们是儿童时,认为世界应以儿童为中心;我们是青年时,认为世界不够照顾青年;我们是中年时,往往看不惯前卫的青年和保守的老年,认为中年人才能创造世界;我们是老年时,总会埋怨世界不敬老尊贤,或者批评老人福利办得不好。
我们是青年时,谁想过老人福利的问题呢?
所以说,不管是从空间或时间来看,我们自己就可以说是世界的中心,或者说每个人认为自己是世界中心而不肯承认。这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实相,但也是这个世界的空相,因为时过境迁,中心就未必是中心,而换一个角度,中心又成为边地了,这不是一切成空吗?
世界的中心其实不是地理上、历史上的,世界的中心就是一个人的心之实相。
在佛教经典里,对世界中心乃至宇宙中心是人心早就有深刻的见解,佛陀在《楞严经》里曾对阿难说:“中何为在?为复在处?为当在身?若在身者,在边非中,在中同内。若在处者,为有所表?为无所表?无表同无,表则无定。何以故?如人以表,表为中时,东看则西,南观成北,表体既混,心应杂乱。”
在《维摩经》里,维摩诘对弥勒菩萨说:“弥勒,世尊授仁者记,一生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用何生得受记乎?过去耶?未来耶?现在耶?若过去生,过去生已灭,若未来生,未来生未至,若现在生,现在生无住。如佛所说:比丘!汝今即时亦生亦老亦灭。”
前一段经文是空间的,后一段是时间的,中心在哪里呢?并不在时空,而是在人的心性。近代思想家张铁君曾由这两段经文演义,写出极明白的两段话来讲时空,他说:
“其实天下的中央并不一定,在地平面上处处皆中处处非中,只视乎以何地作为四围而定。东西南北莫不如此。如谓此地为北,则北之北,尚有北在。以北之北来看北,则北又为南。如谓此地为南,则南之南,尚有南在。以南之南来看南,则南又为北。东西也是如此,所谓远东,不过以欧西的国家为坐标,在中国人看来,东方而已,何有于远?中国的远东应该是美洲才对。可证空间本无方位,南北不过随人而定。”
“时间过去的过去了,未来的尚没有来,现在的刹那间即已消逝,而且刹那又在哪里?照这样看,哪里有过去?有未来?又哪里有现在?因而无古无今,无旦无暮,时间只不过是一条无始无终连绵不断的长远罢了。”
到这里,是不是让我们更见到心的实相呢?
《楞严法要串珠》说:“当知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汝等一人发真归元,此十方空,皆悉销殒。圆明精心,于中发化。如净琉璃,内含宝月。圆满菩提,归无所得。”
在佛经里,人的心性可以与虚空相应,可以大如虚空,所以说虚空在心里,世界还在虚空之中,人心就大过世界了。但这是从大处说,如果从小处着眼,每一个凡夫的心也都是世界的中心,即使不能改变大世界,对自己所居住的小世界仍有决定性的影响。
所以,在佛教里说,在最深沉黑暗的地狱中焚烧众生的烈火,当地藏菩萨走过时都化成艳丽的红莲花;在大菩萨的眼中,森罗地狱就是春色满园的净土,有什么不能呢?
人心就是世界
近几年来,台湾的社会治安一天比一天败坏,已经到了让人痛心疾首的地步,尤其是今年,每天打开报纸的社会版,总会感到内心深处一阵抽紧,为什么那些残暴无比的凶案竟会每天发生呢?这个社会到底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许多专家告诉我们,要改革社会的不安应该从家庭、学校、社会的教育着手,并且要加强警力,改变社会奢侈淫靡的风气等等。可是当我们发现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因一念之嗔可以举刀杀人,因一念之痴而自戕身命;尤其是连警察人员也常因一念之贫而贪污枪劫、伤人害命时,我们就知道问题不是那么简单。
家庭、学校、社会教育的重点又在哪里呢?也在人心!
佛教思想的基础,就是从心的认识与觉悟开始的。佛陀早就告诉我们,一个人要成为什么样子,他现在的宿命,未来的道路,都是心的缘起,从出世法说,心的清净可以使人超出三界,成圣果、证法身;从入世法说,心的清净可以使社会平安、国家安泰、世界和平、
佛经常说:“心取罗汉,心取天,心取人,心取畜生虫蚁鸟兽、心取地狱、心取饿鬼作形貌者,皆心所为。”
一个人的败坏,简单地说,就是心所染着,不能清净,心的染着因素则是贪、嗔、痴、慢、疑,我们打开报纸,让我们触目惊心的事件,无不是贪嗔痴慢疑所造成的呀!
民国初年的高僧炎虚法师在他的《影尘回忆录》里说:
佛法维系着每一个人的人心,像一根细长的灯芯子,人心似一个添满了慧油的灯盏,燃起了人心灯中的灯芯子,放出无尽的光明,照耀着整个世界(乃至无边的世界)。可是如果把灯芯了抽去不要,灯就立时熄灭不亮了。换句话说,如果使人心失去了佛法的教化,抽掉了因果理的维系,人心也就肆无忌惮,败坏到不可收拾了。
所以佛教认为,人心其实不只是世界中心,人心就是世界!
——微尘中,见一切法界
从南仁山离开的那天清晨,我特别跑到种着一片红色睡莲的湖畔,看莲花在清晨的眸光中开放,一行栖在山头的白鹭鸶也被曦光唤起,在山谷中优雅地盘飞着。白鹭绕过之处,小雨蛙纷纷从莲叶跳入湖中,一圈极细小的涟漪一直向四周扩散,终于扩散成为一个极大的圆周。
我想,人心也是这样的。
面对再好的莲花、再美的水色,如果不能静虑,有澄澈的心去感受与对应,一切都是枉然。
我想起《华严经》里的一段经文:
善男子,
当知自心,即是一切佛菩萨法;
由知自心即佛法故,则能净一切刹,入一切劫。
是故善男子,
应以善法,扶助自心;
应以法雨,润泽自心;
应以妙法,洁净自心;
应以精进,坚固自心;
应以忍辱,卑下自心;
应以禅定,清净自心;
应以智慧,明利自心;
应以佛德,发起自心;
应以平等,广博自心;
应以十力四无所谓,明照自心。
我们都是十方世界的善男子与善女人,在这广大无边际的时空之中,我们可能是渺小的,无法含水泼熄世界燃烧的火焰,也不能以安静来止息世界的喧吵纷扰,但只要我们的心香光庄严,觉性遍满,就能使世界其光遍满,无坏无杂。
于此莲花藏,世界海之内。
一一微尘中,见一切法界。
——《华严经庐舍那精品》里不是这样说过一?在这宝莲花所结遍的佛净土上,在这世界广大的土地与大海之内,每一点滴最小的尘埃中,也可以看到一切的法界呀!
这是多么超拔美丽的境界,人心之小可以小到微尘一般,人心之大则大到遍满莲花 花的世界。
那么,善男子,善女人,坐下来,止静禅定,回来观照自己的心吧!
妙高台上
在浙江奉化有个雪窦寺,开山祖师叫妙高禅师。如今在雪窦寺山上还有一个妙高台,传说从胶的妙高禅师就在那台上用功,因而得名。
妙高禅师原来在台上靠山的一边用功,昼夜不息,但因为精力有限,时常打瞌睡。他心想自己的生死未了却天天打瞌睡,实在太没用了。为了警策自己别再瞌睡,他就移到妙高台边结跏趺坐,下面是几十丈的悬崖山涧,如果打瞌睡,一头栽下去就没命了。
可是,妙高禅师功夫还没到家,坐到台边还是打瞌睡。有一次打瞌睡,真的就摔下去了,他心想这一次没命了,没想到在山半腰时,忽然觉得有人托着他送上台来。他很惊喜地问:“是谁救我?”
空中答曰:“护法韦驮!”
妙高禅师心想:还不错,居然我在这里修行,还有韦驮菩萨来护法。就问韦驮说:“像我这样精进修行的人,世间上有多少?”
空中答曰:“像你这样修行的,过恒河沙数之多!因你有这一念贡高我慢心,我二十世不再护你的法!”
妙高禅师听了痛哭流涕,惭愧万分,心又转想:原先在这里修行,好坏不说,还蒙韦驮菩萨来护法,现因一念贡高我慢心起,此后二十世他不再来护法了。左思右想,唉!不管他护法不护法,我还是坐这里修我的,修不成,一头栽下去,摔死算了。就这样,他依然坐在妙高台上修行。
坐不久,他又打瞌睡,又一头栽下去,这次他认为真的没命了。可是他快要落地的时候,又有人把他双手接着送上台来。妙高禅师又问:“是谁救我?”
空中答曰:“护法韦驮!”
“你不是说二十世不来护我的法吗?怎么又来?”妙高禅师说。
韦驮菩萨说:“法师,因你刚刚一念惭愧心起,已超过二十世久矣!”妙高禅师听了,豁然开悟!
上面这个故事出自民初高僧炎虚法师的《影尘回忆录》,是他在参访雪窦寺时听寺中师父所说,最后,炎虚法师下了这个结论:“佛法的妙处也就在这里,一念散于无量劫,无量劫摄于一念,所谓‘十世古今不离当念,微尘刹土不隔毫端’”。
我想,这个故事应该给我们一些启示,就是发愿立志要发勇猛心、精进心,岂止是修行办道,就是人间世界的一切成就,不也是勇猛心和精进心的动力吗?
光是勇猛心、精进心还不够,必须再有惭愧心、忏悔心的配合,才能使勇猛不致躁进,精进不致浮夸,也才能有长远不退的志愿。
另外,我们应该认识到时空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意念在其中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如果我们能意不散乱、心念专一,那么一念跨过二十世的尘沙并不是不可能的。
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每次想起来就心水澄澈,惭愧心起,我们连妙高台都坐不上去,实在不该有一丝慢心。其实,妙高台和妙高禅师只是个象征,象征寻找智慧与开悟的道路真是又妙又高。
妙高台也不在奉化雪窦寺,而是我们自己的心,我们每时每刻都坐在妙高台上打瞌睡,只是尚未坠崖,自己不知罢了!
注:韦驮菩萨,与伽蓝菩萨是佛教的大护法,一白脸一红脸,常被寺院作为门神,伽蓝菩萨就是我们民间所供奉的关公。
自由人
日本近代的禅学大师山田灵林,把世界上的人归为三种类型:第一型是纯朴未开,不受任何知识上的苦恼,像猪一样能和平生活的人,叫做“自然人”。
第二型是头脑明晰,知能发达,却反而受尽“知”的烦恼,导致神经过敏,始终无法与他人相处,过着不愉快的生活的人,叫做“知识人”。
第三型是超越了“知”的苦恼和“情意”的苦恼,能任运无碍过活的人,叫做“自由人”。
为了说明这三种人的不同,他举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说明:
某家五人居室的前廊上,一双拖鞋没有排好且翻了过来,这家的下女虽好几次出入主人的房间,办好了主人的好几件差遣,她对翻过来的拖鞋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正如在深山里纯朴未开的少女,她只把每次被吩咐的事在能力范围内办好,其余的一概不管,所以她每天十分快乐,能吃就吃,能睡就睡,除了衣食住行,对人间的一切事务与知识都不管,没有任何心事。——这就是“自然人”的典型。
这家的少奶奶拿信件要进屋里,看见了翻过来的拖鞋,但因男主人吩咐要处理一件紧急事务,来不及翻那双拖鞋。一会儿她端红茶要进屋,又看见那双拖鞋,心想一边拿饮料一边翻拖鞋有碍卫生,还是没有改正它。要离开房间时,突然听到了孩子的啼哭而跑向婴儿室,这一次根本没有想到拖鞋的事。就这样,她一整天都挂虑那双拖鞋,导致在房间、在厨房、在婴儿室时都不能平静、不能专心,而苦恼万分。少奶奶是名门闺秀,读过大学,因此她想把学来的知识全部应用在现实生活上,却往往不能照自己的期望,反而带来日日夜夜的焦急不安,最后她变得很神经质,甚至连看到猫儿换个位置晒太阳,也会使她不安和烦恼。——这就是“知识人”的典型。
这家的老太太,有事找她的儿子,她看到翻过来的拖鞋,马上随手翻正,然后欣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老太太是很沉着的人,她善于发现事件的问题,而一发现问题,马上很轻易地处理好,如果是件不能处理的事,她马上把它忘掉,因此她的心境一直平静而稳定。——这就是“自由人”的典型。
山田灵林的譬喻很值得我们深入思考,拖鞋可以说是烦恼的一种象征,这一家的女佣可以说是从来不知烦恼为何物地生活着,就如同这世界上许多神经粗糙的人,不是他们非常快乐,而是他们既见不到烦恼,同时也不能知道精神的愉悦是什么,他们没有思考、没有反省、没有觉悟、没有方向与追求,只是像动物一样地过日子。
少奶奶虽然知识丰富,却反而为知识而受苦,被种种知识扯来扯去,忽左忽右,像漩涡一样旋转,于是陷入一种紧张而焦躁的状态,生活充满无谓的苦恼。这说明了要追求心灵的平和与真正的宁静,知识是无能为力的,无论用任何知识,都不能凭着知识得到安身立命,因此以安身立命为目标的人,知识实在是没有价值,有时反而带来烦恼。
但是我们不应反对知识,而是要把知识收集整理,利用生活经验来驾双它,到能无碍的时候,心地自然平直像前面的老太太一样。不过如果要靠外在经验的累积,达到心性的自由,等他成为自由人时,已经消耗了大部分的生命。
佛教禅宗所追求的也是“自由人”的世界,只是所循的是内面的方法,就是靠宗教的精进来达到心性的自由,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心,与究竟的立命。
但是,禅的“自由人”与老太太的“自由人”还是有差别,老太太的自由是一种动作,是因外相(如拖鞋)的对待而来,禅师的自由却是绝对的,自我的,没有对象的。
在佛教里,把凡夫的世界称为“相对界”,意即这个世界是用对立思考来想事情的处所。爱与恨、清与浊、男与女、美与丑、善与恶、春与冬、山与川、相聚与离别、生长与凋零,无一不是对立。因而,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不用对立就无法思考和判断事物了。由于这些对立,我们的世界才不断地变化与作用,不断尝受葛藤斗争之苦,我们就在对立的影子,以及影子所形成的影子中生活。
禅的境界,乃至佛教一切法门的境界,都是在超越对立的境况,进入绝对的真实,这绝对真实就是使自己的心性进入光明的、和谐的、圆融的、无分别的世界。由于超越对立,进入绝对,使修行的人可以无执、任运、无碍自在、本来无一物,甚至无所住而生其心。
这超越的绝对世界,并不表示自由人在外表上与凡人有何不同,他也有生死败坏,像我们看到罗汉的绘像与雕刻,通常不是那么完美的,他们也有丑怪的,也有痴肥的,也有扭曲的,但是他们却处在一种喜乐和谐的景况。最重要的是,他们仍有强旺的生命力,有着广大的关怀与同情,不因为心性的自由,而失去了对理想生命的追求。
日本盛冈市名须川町的报恩寺,有一个罗汉堂,罗汉堂里的五百罗汉刻于一七三一年左右。相传凡是想念过世亲属的信徒,只要顺着五百罗汉拜下去,一定会在其中找到一尊和亲人的长相容貌一模一样的罗汉,因此数百年来,报恩寺的香火鼎盛。
这故事告诉我们,罗汉的外貌也只是个平常人罢了。
中国禅宗公案里,曾有一个极著名的公案,说从前一个老太婆,她供养一位禅的修行者,盖了一个庵给他修行,并且供养三餐达二十年之久,时常派年轻美丽的少女为他送饭。二十年后,她叫派去的少女送饭的时候坐在修行者的怀中,并且问他:“正与么时如何?”(我坐在你腿上,你感觉怎么样?)修行者说:“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少女回来后就把这两句诗告诉老太婆,老太婆很生气地说:“我二十年只供养个俗汉!”于是把修行者赶走,并且放了一把火把庵也烧掉了。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公案,到底老太婆为什么生气呢?那是因为修行者以为肉身成为枯木寒灰才是坐禅的极致,认为断尽一切身体的反应的隐道,才是真正的禅。其实,禅的正道不是这样,禅的正道不是无心的枯木,而是有生命的。它不是停止一切的活动,而是在比人生更高层次的、纯粹的、本质的地方活动。有坐禅经验的人都应知道,禅不是死、不是枯、不是无,而是自在,也就是赵州禅师说的“能纵能夺,能杀能活”,药山唯俨禅师说的“在思量个不可思量的。”
凡可以思量的,它不是自由;凡有断灰的,它不是自由;凡有所住的(即使住的是枯木寒岩),也不是自由!
有许多修行者要到深山古洞去才能轻安自在,一走入了人间,就心生散乱,这算什么自由呢?
那么,何处才是自由安居的道场呢?它不在没有人迹的山上,不在晨钟暮鼓的寺院,而是在心。心能自由,则无处不在,无处不安,那么会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重要呢?
我们都是平凡的人,介于自然人和知识人的中间,想要像悟道者那样进入绝对和谐的世界是极难能的,也就是说我们难以成为真正的自由人。
但我们却可以提醒自己往自由的道路走,少一点贪恋,就少一点物欲的缠缚,多一点淡泊的自由。少一点嗔心,就少一点怨恨的纠葛,多一点平静的自由。少一点愚痴,就少一点情爱与知解的牵扯,多一点清明的自由。限制迷障了我们自由的,是贪、嗔、痴三种毒剂,使我们超脱觉悟的则是戒、定、慧三帖解毒的药方。
完全自在无碍的心灵是每个人所渴望的,它的实践就是佛陀说的:“放下!放下!”
放下什么呢?看到拖鞋翻了,把它摆正吧!摆正了的拖鞋,再也不要放在心上,如是而已。
注:山田灵林,是日本可与铃木大拙比美的禅学泰斗,在理论与实践上都有成就。“自由人”的说法出自他所著的《禅学读本》。
吾心似秋月
白云守端禅师有一次与师父杨岐方会禅师对坐,杨岐问说:“听说你从前的师父茶陵郁和尚大悟时说了一首偈,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那首偈是‘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白云必恭必敬地说,不免有些得意。
杨岐听了,大笑数声,一言不发地走了。
白云怔坐在当场,不知道师父听了自己的偈为什么大笑,心里非常憋闷,整天都思索着师父的笑,找不出任何足以令师父大笑的原因。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无法成眠,苦苦地参了一夜。第二天实在忍不住了,大清早就去请教师父:“师父听到郁和尚的偈为什么大笑呢?”
杨岐禅师笑得更开心,对着眼眶因失眠而发黑的弟子说:“原来你还比不上一个小丑,小丑不怕人笑,你却怕人笑!”白云听了,豁然开朗。
这真是个幽默的公案,参禅寻求自悟的禅师把自己的心思寄托在别人的一言一行,因为别人的一言一行而苦恼,真的还不如小丑能笑骂由他,言行自在。那么了生脱死,见性成佛,哪里可以得至呢?
杨岐方会禅师在追随石霜慈明禅师时,也和白云遭遇了同样的问题。有一次他在山路上遇见石霜,故意挡住去路,问说:“狭路相逢时如何?”石霜说:“你且躲避,我要去那里去!”
又有一次,石霜上堂的时候,杨岐问道:“幽鸟语喃喃,辞云入乱峰时如何?”石霜回答说:“我行荒草里,汝又入深村。”
这些无不都在说明,禅心的体悟是绝对自我的,即使亲如师徒父子也无法同行。就好像人人家里都有宝藏,师父只能指出宝藏的珍贵,却无法把宝藏赠与。杨岐禅师曾留下禅语:“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亡性即真。”人人都有一面镜子,镜子与镜子间虽可互相照映,却是不能取代的。若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上,就是永远在镜上抹痕,找不到光明落脚的地方。
在实际的人生里也是如此,我们常常会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笑谈、一个动作而心不自安,甚至茶饭不思、睡不安枕;其实,这些眼神、笑谈、动作在很多时候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之所以心为之动乱,只是由于我们在乎。万一双方都在乎,就会造成“狭路相逢”的局面了。
生活在风涛泪浪里的我们,要做到不畏人言人笑,确是非常不易,那是因为我们在人我对应的生活中寻找依赖,另一方面则又在依赖中寻找自尊,偏偏,“依赖”与“自尊”又充满了挣扎与矛盾,使我们不能彻底地有人格的统一。
我们时常在报纸的社会版上看到,或甚至在生活周遭的亲朋中遇见,许多自虐、自残、自杀的人,理由往往是:“我伤害自己,是为了让他痛苦一辈子。”这个简单的理由造成了许多人间的悲剧。然而更大的悲剧是,当我们自残的时候,那个“他”还是活得很好,即使真能使他痛苦,他的痛苦也会在时空中抚平,反而我们自残的伤痕一生一世也抹不掉。纵然情况完全合乎我们的预测,真使“他”一辈子痛苦,又于事何补呢?
可见,“我伤害自己,是为了让他痛苦一辈子”是多么天真无知的想法,因为别人的痛苦或快乐是由别人主宰,而不是由我主宰,为让别人痛苦而自我伤害,往往不一定使别人痛苦,却一定使自己落入不可自拔的深渊。反之,我的苦乐也应由我做主,若由别人主宰我的苦乐,那京蒙昧了心里的镜子,有如一个陀螺,因别人的绳索而转,转到力尽而止,如何对生命有智慧的观照呢?
认识自我、回归自我、反观自我、主掌自我,就成为智慧开启最重要的事。
小丑由于认识自我,不畏人笑,故能悲喜自在;成功者由于回归自我,可以不怕受伤,反败为胜;禅师由于反观自我如空明之镜,可以不染烟尘,直观世界。认识、回归、反观自我都是通向自己做主人的方法。
但自我的认识、回归、反观不是高傲的,也不是唯我独尊,而应该有包容的心与从容的生活。包容的心是知道即使没有我,世界一样会继续运行,时空也不会有一刻中断,这样可以让人谦卑。从容的生活是知道即使我再紧张再迅速,也无法使地球停止一秒,那么何不以从容的态度来面对世界呢?唯有从容的生活才能让人自重。
佛教的经典与禅师的体悟,时常把心的状态称为“心水”或“明镜”,达有甚深微妙之意,但“包容的心”与“从容的生活”庶几近之,包容的心不是柔软如心水,从容的生活不是清明如镜吗?
水,可以用任何状态存在于世界,不管它被装在任何容器,那会与容器处于和谐统一,但它不会因容器是方的就变成方的,它无须争辩,却永远不拐伤自己的本质,永远可以回归到无碍的状态。心若能持平,清净如水,装在圆的或方的容器里,甚至在溪河大海之中,又有什么损伤呢?
水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被一切包容,因为水性永远不二。
但如水的心,要保持在温暖的状态才可以起作用,心若寒冷,则结成冰,可以割裂皮肉,甚至冻结世界。心若燥热,则化成烟气消逝,不能再见,甚至烫伤自己,燃烧世界。
如水的心也要保持在清净与平和的状态才能有益,若化为大洪、巨瀑、狂浪,则会在汹涌中迷失自我,乃至伤害世界。
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以会遭遇苦痛,正是无法认识心的实相,无法恒久保持温暖与平静,我们被炽烈的情绪燃烧时,就化成贪婪、嗔恨、愚痴的烟气,看不见自己的方向;我们被冷酷的情感冻结时,就凝成傲慢、怀疑、自怜的冰块,不能用来洗涤受伤的创口了。
禅的伟大正在这里,它不否定现实的一切冰冻、燃烧、澎湃,而是开启我们的本质,教导我们认识心水的实相,心水的如如之状,并保持这“第一义”的本质,不因现实的寒冷,人生的热恼、生活的波动,而忘失自我的温暖与清净。
镜,也是一样的。
一面清明的镜子,不论是最美丽的玫瑰花或最丑陋的屎尿,都会显出清楚明确的样貌;不论是悠忽缥缈的白云或平静恒久的绿野,也都能自在扮演它的状态。
可是,如果镜子脏子,它照出的一切都是脏的,一旦镜子破碎了,它就完全失去觉照的功能。肮脏的镜子就好像品格低劣的人,所见到的世界都与他一样卑劣;破碎的镜子就如同心性狂乱的疯子,他见到的世界因自己的分裂而无法起用了。
禅的伟大也在这里,它并不教导我们把屎尿看成玫瑰花,而是教我们把屎尿看成屎尿,玫瑰看成玫瑰;它既不否定卑劣的人格,也不排斥狂乱的身心,而是教导卑劣者擦拭自我的尘埃,转成清明,以及指引狂乱者回归自我,有完整的观照。
水与镜子是相似的东西,平静的水有镜子的功能,清明的镜子与水一样晶莹,水中之月与镜中之月不是同样的月之幻影吗?
禅心其实就在告诉我们,人间的一切喜乐我们要看清,生命的苦难我们也该承受,因为在终极之境,喜乐是映在镜中的微笑,苦难是水面偶尔飞过的鸟影。流过空中的鸟影令人怅然,镜里的笑痕令人回味,却只是偶然的一次投影呀!
唐朝的光宅慧忠禅师,因为修行甚深微妙,被唐肃宗迎入京都,待以师礼,朝野都尊敬为国师。
有一天,当朝的大臣鱼朝恩来拜见国师,问曰:“何者是无明,无明从何时起?”
慧忠国师不客气地说:“佛法衰相今现,奴也解问佛法!”(佛法快要衰败了,像你这样的人也懂得问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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