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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心的菩提》

_2 林清玄 (台)
同样的,我们对于友谊、正义、幸福、平安、智慧……等等无价的东西,也不能用有形的事物做正确的衡量。我想,这正是人生的困局之一,我们必须时时注意如何以有形可见的事物来奥妙表达所要传递的心灵讯息。可悲的是,在传递的过程常常会有“落差”,这种落差常使骨肉至亲反目,患难之交怨愤,恩爱夫妻仳离,有情人终于成为俗汉。
这些无形又可贵的情感,与禅的某些特质接近,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是“当下即是,动念即乖”,是“云在青天水在瓶”,是“平常心是道”!
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一种固定的方法可以训练人表达无形的东西,于是,训练表达无形情感的唯一方法就是回到自身,充实自己的人格,使自己具备真诚无伪、热切无私的性格,这样,情感就不是一种表达,而是一种流露。
在一个人能真诚流露的时候,连明月也可以送给别人,对方也真的收得到。
我们时时保有善良、宽容、明朗的心性,不要说送一轮明月,同时送出许多明月都是可能的,因为明月不是相送,而是一种相映,能映照出互相的光明。
此所以禅师说:“但愿我能送一轮明月给他!”是真正人格的馨香,它使小偷感到惭愧,受到映照而走向光明的道路。
秋天的心
我喜欢《唐子西语录》中的两句诗: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是说山上的和尚不知道如何计算甲子日历,只知道观察自然,看到一片树叶落下就知道天下都已经秋天了。从前读贾岛的诗,有“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之句,对秋天萧瑟的景象颇有感触,但说到气派悠闲,就不如“一叶落知天下秋”了。
现代都市人正好相反,可以说是“落叶满天不知秋,世人只会数甲子”,对现代人而言,时间观念只剩下日历,有时日历就不足以形容,而是只剩下钟表了,谁会去管是什么日子呢?
三百多年前,当汉人到台湾来垦殖移民的时候,发现台湾的平埔族山胞非但没有日历,甚至没有年岁,不能分辨四时,而是以山上的刺桐花开为一度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初到的汉人想当然尔地感慨其“文化”落后,逐渐同化了平埔族。到今天,平埔族快要成为历史名词,他们有了年岁、知道四时,可是平埔族后裔,有很多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刺桐花开了。
对岁月的感知变化由立体到平面可以如此迅速,宁不令人兴叹?以现代人为例,在农业社会还深刻知道天气、岁时、植物、种作等等变化是和人密切结合的,但是,商业形态改变了我们,春天是朝九晚五、冬天也是朝九晚五;晴天和雨天已经没有任何差别了。这虽使人离开了“看天吃饭”的阴影,却也多少让人失去了感时忧国的情怀,以及胸怀天下的襟抱了。
记得住在乡下的时候,大厅墙壁上总挂着一册农民历,大人要办事,大自播种耕耘、搬家嫁娶,小至安床沐浴,立券交易都会看农民历。因此到了年尾,一本农民历差不多翻烂了,使我从小对农民历书就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情。
一直到现在,我还保持着看农民历的习惯,觉得读农民历是快乐的事。就看秋天吧,从立秋、处暑、白露,到秋分、寒露、霜降,都是美极了,那清晨田野中白色的露珠,黄昏林园里清黄的落叶,不都是在说秋天吗?所以,虽然时光不再,我们都不应该失去农民那种在自然中安身立命的心情。
城市不是没有秋天,如果我们静下心来就会知道,本来从东南方吹来的风,现在转到北方了;早晚气候的寒凉,就如同北地里的霜降;早晨的旭日与黄昏的彩霞,都与春天时大有不同了。变化最大的是天空和云彩,在夏日炎亮的天亮,逐渐地加深蓝色的调子,云更高、更白,飘动的时候仿佛带着轻微的风。每天我走到阳台,抬头看天空,知道这是真正的秋天,是童年田园记忆中的那个秋天,是平埔族刺桐花开的那个秋天,也是唐朝山僧在山上见到落叶的同一个秋天。
如若能感知天下,能与落叶飞花同呼吸,能保有在自然中谦卑的心情,就是住在最热闹的城市,秋天也永远不会远去。如果眼里只有手表、金钱、工作,即使在路上被落叶击中,也见不到秋天的美。
秋天的美多少带点萧瑟之意,就像宋人吴文英写的词:“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一般人认为秋天的心情,就会有些愁恼肃杀,其实,秋天是禾熟的季节,何尝没有清朗圆满的启示呢?
我也喜欢韦应物一首秋天的诗: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在这风云滔滔的人世,就是秋天如此美丽清明的季节,要在空山的落叶中寻找朋友的足迹是多么困难!但是,即使在红砖道上,淹没在人潮车流之中,要找自己的足迹,更是艰辛呀!
河的感觉
1
秋天的河畔,菅芒花开始飞扬了,每当风来的时候,它们就唱一种洁白之歌,芒花的歌虽是静默的,在视觉里却非常喧闹,有时会见到一颗完全成熟的种子,突然爆起,向八方飞去,那时就好像听见一阵高音,哗然。
与白色的歌相应和的,还有牵牛花的紫色之歌,牵牛花瓣的感觉是那样柔软,似乎吹弹得破,但没有一条牵牛花被秋风吹破。
这牵牛花整株都是柔软,与芒花的柔软互相配合,给我们的感觉是,虽然大地已经逐渐冷肃了,山河仍是如此清朗,特别是有阳光的秋天清晨,柔情而温暖。
在河的两岸,被刷洗得几乎仅剩砾石的河滩。虽然长有各种植物,却以芒花和牵牛花争吵得最厉害,它们都以无限的谦卑匍匐前进。偶尔会见到几株还开着绒黄色碎花的相思树,它们的根在沙石上暴露,有如强悍的爪子抓入土层的深处,比起牵牛花,相思树高大得像巨人一样,抗衡着沿河流下来的冷。
河,则十分沉静,秋日的河水浅浅地、清澈地在卵石中穿梭,有时流到较深的洞,仿佛平静如潮。
我喜欢秋天的时候到砾石堆中捡石头,因为夏日在河岸嬉游的人群已经完全隐去,河水的安静使四周的景物历历。
河岸的卵石,实在有一种难以言喻之美。它们长久在河里接受刷洗,比较软弱的石头已经化成泥水往下游流去,坚硬者则完全洗净外表的杂质,在河里的感觉就像宝石一样。被匠心磨去了棱角的卵石,在深层结构里的纹理,就会像珍珠一样显露出来。
我溯河而上,把捡到的卵石放在河边有如基座的巨石上接受秋日阳光的曝晒,准备回来的时候带回家。
连我自己都不能确知,为什么那样的爱捡石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还没有被探触到。有时我在捡石头突然遇到陌生者,会令我觉得羞怯,他们总用质疑的眼光看着我这异于常人的举动。或者当我把石头拾回,在庭院前品察,并为之分类的时候,熟识的乡人也会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眼光看我,一个人到了三十六岁还有点像孩子似的捡石头,连我自己也感到迷思。
那不纯粹是为了美感,因为有一些我喜爱的石头经不起任何美丽的分析,只是当我在河里看到它时,它好像漂浮在河面,与别的石头不同。那感觉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一双仿佛熟识的眼睛,互相闪动了一下。
我不只捡乡间河畔的石头,在国外旅行时,如果遇到一条河,我总会捡几料石头回来作纪念。例如有一年我在尼罗河捡了一袋石头回来摆在案前,有人问起,我总说:“这是尼罗河捡来的石头。”那人把石头来回搓揉,然后说:“尼罗河的石头也没有什么嘛!”
石头捡回来,我很少另作处理,只有一次是例外,我在垦丁海岸捡到几粒硕大的珊瑚礁石,看出它原是白色的,却蒙上灰色的风尘,我就用漂白水泡了三天三夜,使它洁白得像在海底看见的一样。
我还有一些是在沙仑淡水河口捡到的石头,是纯黑的,隐在长着虎苔的大石缝中,同样是这岛上的石头,有的纯白,有的玄黑,一想到,就觉得生命颇有迷离之感。
我并不像一般的捡石者,他们只对石头里浮出的影像有兴趣,例如石上正好有一朵菊花、一只老鼠,或一条蛇,我的石头是没有影像的,它们只是记载了一条河的某些感觉,以及我和那条河相会面的刹那。但偶尔我的石头会出现一些像云、像花、像水的纹理,那只是一种巧合,让我感觉到石头在某个层次上是很柔软的,这种坚强中的柔软之感,使我坚信,在最刚强的人心中,我们必然也可看见一些柔软的纹理,里面有着感性与想象,或者梦一样的东西。
在我的书桌上、架子上,甚至地板上到处都堆着石头,有时在黑夜开灯,觉得自己正在河的某一处激流里,接受生命的冲刷。
那样的感觉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一双仿佛熟识的眼睛,互相闪动了一下。
2
走在人群中看见熟识的眼睛,互相的闪动,常常让我有河的感觉。
在最繁华的忠孝东路,如果我回来居住在台北的时候,我会沿着永吉路、基隆路,散步到忠孝东路去。我喜欢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或者坐在有玻璃大窗的咖啡店旁边,看着流动如河的人群。虽然人是那样拥挤,却反而给我一种特别的宁静之感,好像秋日的河岸。
对人群的静观,使我不至于在枯木寒灰的隐居生活中沦入空茫的状态。我知道了人心的喧闹,人间的匆忙,以及人是多么渺小如河里的一粒卵石。
我是多么喜欢观察人间的活动,并且在波动的混乱中找寻一些美好的事物,或者说找寻一些动人的眼睛。人的眼睛是五官中最会说话的,它无时无刻表达着比嘴巴还要丰富的语言,婴儿的眼睛纯净,儿童的眼睛好奇,青年的眼睛有叛逆之色,情侣的眼睛充满了柔情,主妇的眼睛充满了分析与评判,中年人的眼睛沉稳浓重,老年人的眼睛,则有历经沧桑最后的一种苍茫。
如果说我是在杂沓的城市中看人,还不如说我在寻找着人的眼睛,这也是超越了美感的赏析的态度,我不太会在意人们穿什么衣裳,或者在意现在流行什么,或者什么人是美的或丑的,回到家里,浮现在我眼前的,总是人间的许许多多眼神,这些眼神,记载了一条人的河流的某些感觉,以及我和他们相会的刹那。
有时,见到两个人在街头偶然相遇,在还没有开口说话之前,他们的眼神就已经先惊呼出声,而在打完招呼错身而过时,我看见了眼里的轻微的叹息。
我们要了解人间,应该先看清众生的眼睛。
有一次,在统领百货公司的门口,我看到一位年老的婆婆带着一位稚嫩的孩子,坐在冰凉的磨石地板上乞讨,老婆婆俯低着头,看着眼前的一个装满零钱的脸盆,小孩则仰起头来,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着从面前川流过的人群。那脸盆前有一张纸板,写着双目失明的老婆婆家里沉痛的灾变,她是如何悲苦地抚育着唯一的孙子。
我坐在咖啡厅临窗的位置,却看到好几次,每当有人丢下整张的钞票,老婆婆会不期然地伸出手把钞票抓起,匆忙地塞进黑色的袍子里。
乞讨的行为并不令我心碎。只是让我悲悯,当她把钞票抓起来的那一刹那,才令我真正心碎了。好眼睛的人不能抬眼看世界,却要装成失明者来谋取生存,更让人觉得眼睛是多么重要。
这世界有许多好眼睛的人,却用心把自己的眼睛蒙蔽起来,周围的店招上写着“深情推荐”、“折扣热卖”、“跳楼价”、“最心动的三折”等等,无不是在蒙蔽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心的贪婪伸出手来,想要占取这个世界的便宜,就好像卵石相碰的水花,这世界的便宜岂是如此容易就被我们侵占?
人的河流里有很多让人无奈的世相,这些世相益发令人感到生命之悲苦。
有一个问卷调查报告,青少年十大喜爱活动,排在第一位的竟是“逛街”,接下来是“看电影”、“游泳”。其实,这都是河流的事,让我看见了,整个城市这样流过来又流过去,每个人在这条河里游泳,每个人扮演自己的电影,在过程中茫然地活动,并且等待结局。
最好看的电影,结局总是悲哀的,但那悲哀不是流泪或者嚎啕,只是无奈,加上一些些茫然。
有一个人说,城市人擦破手,感觉上比乡下人擦破手还要痛得多。那时因为,城市里难得有破皮流血的机会,为什么呢?因为人人都已是一粒粒的卵石,足够的圆滑,并且知道如何来避免伤害。
可叹息的是,如果伤害是来自别人、来自世界、总可以找以解决的方法,但城市人的伤害往往来自无法给自己定位,伤害到后来就成为人情的无感,所以,有人在街边乞讨,甚至要伪装盲者才能唤起一丁点的同情,带给人的心动,还不如“心动的三折”。
这往往让人想到溪河的卵石,卵石由于长久的推挤,它只能互相的碰碰撞,但河岸的风景、水的流速、季节的变化,永远不是卵石关心的主题。
因此,城市里永远没有阴晴与春秋,冬日的雨季,人还是一样渴切地在街头流动。
你流过来,我流过去,我们在红灯的地方稍作停留,步过人行道,在下一个绿灯分手。
“你是哪里来的?”
“你将要往哪里去?”
没有人问你,你也不必回答。
你只要流着就是了,总有一天,会在某个河岸搁浅。
没有人关心你的心事,因为河水是如此湍急,这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3
河水是如此湍急,这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我很喜欢坐船。如果有火车可达的地方,我就不坐飞机,如果有船可坐,我就不搭火车。那是由于船行的速度,慢一些,让我的心可以沉潜;如果是在海上,船的视界好一些,使我感到辽阔;最要紧的是,船的噗噗的马达声与我的心脏和鸣,让我觉得那船是由于我心脏的跳动才开航的。
所以在一开航的刹那,就自己叹息:
呀!还能活着,真好!
通常我喜欢选择站在船尾的地方,在船行过处,它掀起的波浪往往形成一条白线,鱼会往波浪翻涌的地方游来,而海鸥总是逐波飞翔。
船后的波浪不会停留太久,很快就会平复了,这就是“船过水无痕”,可是在波浪平复的当时,在我们的视觉里它好像并未立刻消失,总还会盘旋一样,有如苍鹰盘飞的轨迹,如果看一只鹰飞翔久了,等它遁去的时刻,感觉它还在那里绕个不停,其实,空中什么也不见了,水面上什么也不见了。
我的沉思总会在波浪彻底消失时沦陷,这使我感到一种悲怀,人生的际遇事实上与船过的波浪一样,它必然是会消失的,可是它并不是没有,而是时空轮替自然的悲哀,如果老是看着船尾,生命的悲怀是不可免的。
那么让我们到船头去吧!看船如何把海水分割为二,如何以勇猛的香象截河之势,载我们通往人生的彼岸。一艘坚固的船是由很多的钢板千锤百炼铸成,由许多深通水性的人驾驶,这里面就充满了承担之美。
让我也能那样勇敢地破浪,承担,向某一个未知的彼岸航去。
这样想时,就好像见到一株完全成熟的光芒花,突然爆起,向八方飞去,使我听见一阵洁白的高音,唱哗然的歌。
伤心渡口
一朵花
在晨光中
坦然开放
是多么从容!
在无风的午后
静静凋落
是多么的镇定!
从盛放到凋谢
都一样温柔轻巧!
春天的午后,阳光晴好,我在书房里喝茶,看着远方阳光落在山林变化的颜色。
有一位年轻的朋友来访,开门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她原来娟好清朗的脸上,好像春天的花园突然被狂风扫过,花朵落了一地那样萧索狠藉。
我们对坐着,一句话还没有说,她已经泪流满面了。面对这样的情况我除了陪着心酸,总说不出什么话。在抬眼的时候,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一个午后,我去看另一位朋友,也是未语泪先流的相同画面。
有时候,在别人的面影里我们会深刻地看见了自己,那时,就会钩动我们久已隐忍的哀伤。
这几年,我的感受似乎有点不同了,当我看到人因为情感受创而落泪的时候,使我在心酸里有一种幽微的欣慰,想到在这冷漠无情的社会,每天耳闻的都是物质与感官的波澜,能听到有人为爱情而哭,在某一个层面,真是好事。
这样想,听到悲哀的事,也不会在情绪上像少年时代那样容易波动了。
我和年轻朋友默默地,对饮着我从屏东海岸带回来的“港口茶”。港口茶是很奇特的一种茶,它入口的时候又浓又苦,在喝第一杯的时候几乎很难去品味它,要喝了两三杯之后,才感觉到它有一种奥妙的舌香与喉韵,好像乐团里的男低音,或者是萨克斯风,微微地在胸腔中流动,那时才知道,这在南方边地平凡的茶,有着玄远素朴的魅力。
喝到苦处,才逐渐清凉
我和朋友谈起,在二十岁的时候,我就喜欢喝茶,那时喜欢茉莉香片或菊花茶,因为看到花在茶杯中伸展,使我有着浪漫的联想。那时如果遇到了港口茶,大概是一口也喝不下去。
后来,我喜欢普洱,那是因为喜欢广东茶楼里那种价廉而热闹的情调,普洱又是最耐泡的,从浓黑一直喝到淡薄,总能泡十几回。
前些年,我开始爱喝乌龙,乌龙的水色是其他的茶所不及的,它是金黄里还带一点密绿,香味也格外芳醇,特别是产在高山的冻顶乌龙、白毫乌龙、金萱乌龙,好像含孕了山林里的云雾之气,使我觉得人间里产了这样美好的茶,怪不得释迦牟尼佛说娑婆世界也是净土了。
住在乡下的时候,我喜欢“碧螺春”和“荔枝红”,前者是淡泊中有幽远的气息,后者好像血一样,有着红尘中的凡思;前者是我喜欢的绿茶,后者是我最喜欢的红茶。
近两年来,我常常喝生产在坪林山上的“文山包种”和沿着屏东海岸种植的“港口茶”,这两种茶都有一种“苦尽”之感,要品了几杯以后,滋味才缓缓地发展同来。最特别的是,它们有一种在沧桑苦难中冶炼过的风味,使我们喝到苦处,才逐渐的清凉。
这有一点像是人生心情中的变化,朋友边喝港口茶,边听我谈起喝茶的感受,她的泪逐渐止住了,看着褪色的茶汤,问说:“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
“我没有结论!”我说,“对于情感、喝茶、人生等等,没有结论正是我的结论!”
那就像许多会喝茶的人都告诉我们,喝茶的方法、技巧、思想,乃至于茶中的禅思等等。可是别人不能代表我们喝茶,而喝茶到最后还原到一个单纯的动作,就是把水烧开,冲出茶汤,喝下去!
许多曾受过情感折磨的人,他们有许多经验、方法,乃至智慧,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对待感情的失落。可是他们不能代表我们受折磨,失恋到最后只还原到一个单纯的动作,就是让事情过去,自己独饮生命的苦水,并品出它的滋味!
这苦瓜竟然没有变甜!
我很喜欢一则关于苦瓜的故事:
有一群弟子要出去朝圣。
师父拿出一个苦瓜,对弟子们说:“随身带着这个苦瓜,记得把它浸泡在每一条你们经过的圣河,并且把它带进你们所朝拜的圣殿,放在圣桌上供养,并朝拜它。”
弟子朝圣走过许多圣河圣殿,并依照师父的教言去做。
回来以后,他们把苦瓜交给师父,师父叫他们把苦瓜煮熟,当作晚餐。
晚餐的时候,师父吃了一口,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奇怪呀!泡过这么多圣水,进过这么多圣殿,这苦瓜竟然没有变甜。”
这真是一个动人的教化,苦瓜的本质是苦的,不会因圣水圣殿而改变,情爱是苦的,由情爱产生的生命本质也是苦的,这一点即使是修行者也不可能改变,何况是凡夫俗子!意思是,我们尝过情感与生命的大苦的人,并不能告诉别人失恋是该欢喜的事,因为它就是那么苦,这一层次是永不会变的,可是不吃苦瓜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苦瓜是苦的。“现在,你煮熟了这苦瓜,当你吃它的时候,你终于知道是苦的了,但第一口苦,第二、第三口就不会那么苦了!”当我说完了故事,这样告诉朋友。
她苦笑着,好像正在品尝那只洗过圣水、进过圣殿的苦瓜的味道。
“当我们失恋的时候,如果有人告诉我们,生命里有比失恋更苦难的承受,我们真的很难相信,就像鱼缸的鱼不能想象海上的狂涛一样。等到我们经验了更多的沧桑巨变,再回来一看,失恋,真的没有什么。”我说。
朋友用犹带着红丝与水意的眼睛看我,眼里有茫然的神色,对一位正落入陷阱的人,她是不太能相信世上还有更大的陷阱、因为在情感的陷阱底部,有燃烧的火焰、严寒的冰刀、刺脚的长针,已经是够令人心神俱碎了。
“我再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吧!”我只好说。
失恋,至少值得回味
有一个人去求助一位大师说:“师父,请救救我,我快疯了,我的太太、孩子、亲戚全住在同一个房间,整天都在争吵吼叫谩骂,我的家简直是一座地狱,我快崩溃了,师父,请拯救我。”
大师说:“我可以救你,不过你得先答应,不论我要求你做什么,你都切实地做到!”
那形容憔悴的人说:“我发誓,我一定做到!”
大师说:“好!你家里养了多少牲畜?”
“一头牛、一只羊,还有六只鸡。”那人说。
“很好,把它们全部带入你的屋内,然后,一星期后再来见我。”
那人听了,心惊胆战,但他发过誓听从师父的话,所以就把牲畜全部带进房子。
一星期后,他容貌完全枯槁,跑来见大师,用呻吟的声音说:“一片肮脏、恶臭、吵闹、混乱,不只我不成人形,屋里的人也都快疯了。大师,现在怎么办?”
“回去吧!现在回去把牲畜赶出去,明天再来见我。”大师说。
那人飞快地奔回家去。
第二天,当他回来见大师时,眼中充满了喜悦的光芒,欢喜地对大师说:“呀!所有的畜生都赶出去了,家里简直像个天堂,安静、清爽、干净,又充满了温馨,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呀!”
朋友听了这个故事,微微地笑了。
我们在生命过程中所遇到的挫折,使我们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苦的人,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经验过更巨大的苦难,也因为我们不知道世上的别人,有许多正拖着千斤重的脚,在走过火热水深、断崖鸿沟。
失恋,真是人生的苦难里最易于跨越的,它几乎是人生的必然。
在生命里,有很多历程除了苦痛,没有别的感受。失恋,至少还值得回味,至少有凄凉之美,至少还令我们验证到情感的真实与虚幻。
“有很多事,只是苦,没有别的。与那些事比起来,失恋真是天堂了!”我加重语气地说。
我们聊着聊着,天就黑了,朋友要告辞,我送她一罐“港口茶”,她的表情已经平静很多了。
我说:“好好地品味这港口茶吧!仔细地观照它,看看到最苦的时候会怎么样?”
我们的船还要继续前航
朋友走了以后,我独自坐着饮茶,看着被夜色染乌的天空,几粒微星,点点缀在天际,心中不免寒凉,想到人间里情爱无常的折磨,从有星星的时候,人就开始了在情感挣扎的历程,而即使世界粉碎成为微尘,人仍然要在情爱里走过漫漫长夜,哭过茫茫的旷野。
我想到几天前刚读过杜牧与李商隐的诗,他们都是我最喜欢的唐朝诗人,他们对失恋心情的描写,那样的细致缠绵,犹如黑夜旷野中闪烁的泪,令人心碎。
我就选了几首,抄在纸上,准备寄给我的朋友:
落 花(李商隐)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锦 瑟(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无 题(李商隐)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枕留妃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无 题(李商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赠 别(杜牧)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金谷园(杜牧)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秋 夕(杜牧)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我少年时代时常吟诵这些诗句,当时有着十分浪漫美丽的怀想,觉得能有深刻的情爱,实在是一种福分。近来重读,颇感到人生的凄凉,才仿佛接近了诗人那冰心玉壶一样的心情,看到飞舞的落花为之肠断,听见琵琶流动的声音不禁惘然,东风吹来感到相思如灰一寸一寸冷去,夜里的虹烛仿佛替代我们垂泪,像春天的蚕子永不停止地缠绵吐丝,到死方休!
而那园里落下来的花,就好像我们从楼头坠下,心肝为之碎裂!秋天看着遥遥相隔的牵牛星与织女星,是那样的冷,是永远不可能相会了!
情感的挫折与苦难是生命必然的悲情,可是谁想过:
落花飞舞之后,春天的新芽就要抽出!
蜡烛烧尽的时候,黎明的天光就要掀起!
春蚕吐丝自缚的终极,是一只蛾的重生!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如一片叶子抽出、一朵花开放、一棵树生长,是一种自然的时序,春日的繁华、夏季的喧闹、秋野的庄严、冬天的肃杀,都轮流让我们经验着,以便生发我们的智慧。
来吧!让我们在最苦的时候,更深刻地回观我们的心灵世界,我们至少知道“港口茶”苦的滋味,我们一眼就能看见星星,这就多么值得感恩。
让锦瑟发声,让飞花落下,让春蚕吐丝,让蜡烛流泪,让时光的河流轻轻流过一些生命里伤心的渡口吧!
水晶石与白莲花
在花莲盐寮海边,有一种石头是白色的,温润含光,即使在最深沉的黑暗中,它还给人一种纯净的光明的感觉。把灯打开,它的美就砰然一响,抚慰人的眼目。把它泡在水里,透明纯粹一如琉璃,不像是人间之石。
听孟东篱谈到这样的石头,我们在夜晚就去到了盐寮海边,在去的路上他说:“这种石头被日本人搜购了很多,现在可能找不到了。”等我们到了盐寮,他一一敲开邻居的大门,虽然在夜里九点,海滨乡间的居民都已经就寝了。听我们说明来意,孟东篱的第一个邻居把家里珍藏的水晶石用双手捧着出来说:“只有这些了。”
数一数,他的手里只有八颗石头。
幸好找到第二个邻居,她用布袋提出一袋来,放在磅秤上说:“十公斤,就这么多了。”
然后她把水晶石倒在铺了花布的地板上,咋啦一声,一地的琉璃,我们的惊叹比石头滚地的声音还要哗然。
我一向非常喜欢石头,捡过的石头少说也有数千颗,不过,这水晶石使我有一种代回喟叹的感受,在雄山大水的花莲竟然孕育出这许多透明浑圆、没有缺憾的石子,真是令人颤动的呀!
妇人说,从前的海边到处都是这种石头,一天可以捡好几公斤,现在在海边走了一天,只能拾到一两粒,它变得如此稀有,是不可思议的。
疑似水晶的石头原不产在海里,它是花莲深山的蕴藏,在某一个世代,山地崩裂,石块滚落海岸,海浪不断地磨洗、侵蚀、冲刷,使其成为圆而晶明的面目。
疑似水晶的石头比水晶更美,因为它有天然的朴素的风格,它没有凿痕,是钟灵毓秀的孕生,又受过海浪永不休止的试炼。
疑似水晶的石头使人想起白莲花,白莲花是穿过了污泥染着的试探,把至美至香至纯净的花朵高高托起到水面,水晶石是滚过了高高的山顶、深深的海底,把至圆至白至坚固的质地轻轻地滑到了海滨。
天地间可惊赞的事物不少,水晶石与白莲花都是;人世里可仰望的人也不少,居住在花莲的证严法师就是。
第一次见到证严法师,就有一种沉静透明如琉璃的感觉,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不必言语就能给人一种力量,那种力量虽然难以形容,却不难感受。证严法师的力量来自于她的慈悲,还有她的澄澈,佛经里说慈悲是一种“力”,清净也是一种“力”,证严法师是语默动静都要展现着这种非凡的力量。
她的身形极瘦弱,听说身体向来就不好;她说话很慢很慢,声音清细,听说她每天应机说法,不得睡眠,嘴里竟生了口疮;她走路很从容、轻巧,一点声音也无,但给人感觉每一步都有沉重的背负与承担。她吃饭吃得很少,可是碗里盘里不会留下一点渣,她的生活就像那样子一丝不苟。
有人问她:“师父天天济贫扶病,每天看到人间这么多悲惨世相,心里除了悲悯,情绪会不会被牵动,觉不觉得苦?”
她说:“这就像爬山的人一样,山路险峻,流血流汗,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对不想爬山的人,拉他去爬山,走两步就叫苦连天了。看别人受苦,恨不能自己来代他们受,受苦的人能得到援助,是最令我欣慰的事。”
我想,这就是她的精神所在了,慈济功德会的志业现在已经闻名遐迩,它也是近代中国最有象征性的佛教事业,大家也耳熟能详,不必赘述,我来记记两次访问证严师父,我随手记下的语录吧!
“这世间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无可奈何的时候,所以不要太理直气壮,要理直气和,做大事的人有时不免要求人,但更要自己的尊严。”
“未来的是妄想,过去的是杂念,要保护此时此刻的爱心,谨守自己的本分,不要小看自己,因为人有无限的可能。”
“人心乱,佛法就乱,所以要弘扬佛法,人心要定,求法的心要坚强。”
“医生在病人的眼里就是活佛,护士就是白衣大士,是观世音菩萨,所以慈济是大菩萨修行的道场。”
“这世界总有比我们悲惨的人,能为别人服务比被服务的人有福。”
“现代世界,名医很多,良医难求,我们希望来创造良医,用宗教精神启发良知,以医疗技术来开发良能,这就能创造良医。”
“我一开始创建慈济的时候是救穷,心想一定要很快消灭贫穷,想不到愈救愈多,后来发现许多穷是因病而起的,要救穷,就要先救病,然后才盖了医院。所以,要去实践,才知道众生需要的是什么。”
“不要把阴影覆在心里,要散发光和热,生命才有意义。”
“菩萨精神是永远融入众生的精神,要让菩萨精神永远存在这个世界,不能只有理论,也要有实质的表现。慈悲与愿力是理论,慈济的工作就是实质的表达,我们希望把无形的慈 悲化为坚固的永远的工作。”
“一个人在绝境时还能有感恩的心是很难得的,一个永保感恩心付出的人,就比较不会陷入绝境。”
“每一分菩提心,就会造就一朵芳香的莲花。”
“当我决心要创建一座大医院时,一无所有,别人都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但我有的只是像地藏菩萨的心,这九个字给我很大的力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得过几次大病,濒临死亡,我早就觉悟到人的生命不会久长,但每次总是想,如果我突然离开这世界,那么多孤苦无依的人怎么办?”
…………
这都是随手记下来的师父说的话,很像海浪中涌上来的水晶石,粒粒晶莹剔透,令人感动。
师父的实践精神不只表达在慈济功德会这样大的机构,也落实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她们自己种菜,自己制造蜡烛,自己磨豆粉,“静思精舍”一直到现在都还保有这种实践的精神。甚至这幢美丽素朴的建筑也是师父自己设计的,连屋上的水泥瓦都是来自她的慧心。
师父告诉我从前在小屋中修行,夜里对着烛光读经,曾从一支烛得到了开悟,她悟到了:一支蜡烛如果没有心就不能燃烧,即使有心,也要点燃才有意义,点燃了的蜡烛会有泪,但总比没有燃烧的好。
她悟到:一滴烛泪一旦落下来,立刻就被一层结出的薄膜止住,因为天地间自有一种抚慰的力量,这种力量叫“肤”。为了证验这种力量,她在左臂上燃香供佛,当皮被烧破的那一刹那,立即有一阵清凉覆盖在伤口上,那是“肤”。台湾话里,孩子受伤,妈妈会说:“来,妈妈肤肤!”这种力量是充盈在天地之间的。
她悟到:生死之痛,其实就像一滴烛泪落下,就像受伤了,突然被肤。
她悟到:这世界无时无刻都在对我们说法,这种说法常是无声的,有时却比声音更深刻。
师父由一支蜡烛悟到的“烛光三昧”,想必对她后来的行事有影响,她说很喜欢烛光的感觉,于是她自己设计了蜡烛,自己制造,并用蜡烛和人结缘。从花莲回来的时候,师父送我五个“静思精舍”做的蜡烛。
回台北后,我把蜡烛拿来供佛,发现这以沉香为心的蜡烛可以烧十小时之久,并且烧完了不流一滴泪,了无痕迹,原来蜡烛包覆着一层极薄的透明的膜,那就是师父告诉我的“肤”吧!我站在烧完的烛台前敛容肃立,有一种无比崇仰的感觉,就像一朵白莲花从心里一瓣一瓣地伸展开来。
证严师父的慈济志业,三十余万位投身于慈济的现代菩萨,他们像蜡烛一样燃烧、散发光热,但不滴落一滴忧伤的泪,他们有的是欢欣的菩萨行。
他们在这空气污染、混乱浊劣的世间,像一阵广大清凉和风,希望凡是受伤的跌倒的挫败的众生,都能立刻得到“肤肤”,然后长出新的皮肉。
他们以大悲心为油、以大愿为炷、以大智为光,要烧尽生命的黑暗,使两千万人都成为菩萨,使我们住的地方成为净土。
慈悲真是一种最大的力呀!
我把从花莲带回来的水晶石也拿来供佛,觉得好像有了慈济,花莲的一切都可以作为天地的供养,连“花莲”两个字也可以供养,这两个字正好是“妙法莲花”的缩写,写的是一则千手千眼的现代传奇,是今日世界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欢乐中国节
传说在中国有三位修行者,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他们是爱笑的圣人,因为当人们看到他们时,他们总是在笑,从一个城市笑到另一个城市。
每到一个新城市,他们就会在市场、街道或广场中央大笑,使附近的人都过来围着他们,慢慢地,本来迟疑的人也走过来了,像口渴的人走向井边。顾客忘了他们要买什么,店主把店铺关了,一起到这三个人的旁边,看他们笑。
他们的笑是那么自在、那么无碍、那么优美、那么光辉,使旁观的人都深深地感动了,因为生活在市集里的人从没有那样笑过,甚至已经忘记人可以那样笑着。
他们的笑会感染,旁观的人开始笑,然后所有的人都笑了,就在几分钟前,那市场是个丑陋的地方,人们有的只是贪婪、嗔恨、愚痴,卖的人只想到钱和渴望钱,买者则只想贪小便宜。他们的笑改变了市场的气氛,使所有的人汇成一体,欢欣、无私、互相欣赏,就好像很久才有一次的节庆。
人们先是笑,忘记了是要买或是要卖,随后,人们真心笑了,最后甚至围着三人忘情地跳舞,仿佛进入一个新世界。
由于这三个人所到之处,都带着欢笑,使他们行经之地都变成天堂,所有的人都喜欢见到他们,称他们是“三个爱笑的圣人”。
当圣人的名字传扬开来,就有人来问道:“给我们一些启示,教导我们一些真理吧!”
他们总是说:“我们没有什么好说,只是不断地笑!”
他们走遍全中国,从一地到另一地、从城市到乡村,帮助人们去笑,去开发内在的笑意,凡是悲伤、哀痛、贪婪、嗔恨、愚笨的人都跟着他们笑,慢慢地,人们懂得笑了,生命就得到了崭新的蜕变,就像是一只丑陋爬行的虫化成了斑谰自由的彩蝶。
他们的日子就在笑中度过。
有一天,三个爱笑的圣人之一过世了,村人聚集着说:“他们的友谊那么好,现在另外两位一定会哭的吧!他们不可能再笑了。”
但是,当村民看到其余两位时都吃了一惊,因为他们正在笑,在唱歌跳舞,在庆祝最好的朋友离开这个世界。
村民充满疑惑,并且有一点生气地说:“你们这样太过分了,一个人死了是多么悲伤的事,你们还笑,还跳舞,这对死去的人是多么不敬!”
两个微笑的圣人说:“我们的一生都在笑里度过,我们必须欢笑,因为对一位一生都在笑的人,欢笑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告别。而且,我们不觉得他过世了,因为生命不死,笑着离开的人一定会笑着回来!”
笑是永恒的,就像波浪推动,而海洋不变;生命是永恒的,就像演员下台了,戏剧仍在进行;大化是永恒的,花开花落,树却不会枯萎。可惜,村民不能了解这些,所以那天只有他们两人在笑。
尸体要焚化之前,村民说:“依照仪式,我们要给他洗澡,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但是两个微笑的圣人说:“不!我们的朋友生前就吩咐不举行任何仪式,只要按照他原来的样子放在焚化台上面就好了。”于是,死者被以本来面目放在焚化台上焚烧。
当火点燃的时候,突然之间,烟火四射,原来那个老人在他的衣服里藏着许多节庆的鞭炮和烟火,作为他送给观礼者的礼物。
烟火飞扬到高空,爆开时有各种缤纷的颜色,闪亮的火光照耀了整个村落。
本来微笑的圣人疯狂地笑了起来,村民也笑起来,马路、树木、花草,甚至焚烧尸体的火焰都在笑着,然后大家开始快乐地跳舞,过了村落有史以来最大的庆祝会,在欢笑与跳舞的时候,大家感觉到那不是一个死亡,而是一个新生命的开始、一个全新的复活。
最后大家都知道了:如果人能快乐地归去,死亡就不能杀人,反而是人杀掉了死亡;如果能改变死亡的悲伤,知道生死的实相,人就不会有什么损失了!
对我们来说,只有当我们知道快乐与悲伤是生命必然的两端时,我们才有好的态度来面对生命的整体。
如果生命里只有喜乐,生命就不会有深度,生命也会呈单面的发展,偈海面的波浪。
如果生命里只有悲伤,生命会有深度,但生命将会完全没有发展,像静止的湖泊。
唯有生命里有喜乐有悲伤,生命才是多层面的,有活力的,有深度,又能发展的。
遇到生命的快乐,我要庆祝它!遇到生命的悲伤,我也要庆祝它!庆祝生命是我的态度,不管是遇到什么!快乐固然是热闹温暖,悲伤则是更深刻的宁静、优美,而值得深思。
在禅里,把快乐的庆祝称为“笑里藏刀”——就是在笑着的时候,心里也藏着敏锐的机锋。
把悲伤的庆祝称为“逆来顺受”——就是在艰苦的逆境中,还能发自内心的感激,用好的态度来承受。
用同样的一把小提琴,可以演奏出无比忧伤的夜曲,也可以演奏出非凡舞蹈的快乐颂,它所达到的是一样伟大、优雅、动人的境界。
人的身心只是一个乐器,演奏什么音乐完全要靠自己。
所以,即使在最悲伤的时候,也让我们过欢乐中国节吧!
永续今好
人近中年,每次有朋友来闲聊,谈到后来总不免落入人生无常的感叹,无常之感不只是对付我们这些平凡的人,许多在事业名望上辉煌过的人,更是能感到无常迫人。
无常虽然迫人,大家也都有想要超越解脱的心,奈何都已走上了一条难以返回的道路,一个人有了名利、权位,可以有种种享受,但心却不能安顿,依然彷徨无依,益发使我们感到现代社会的无助与寂寞。
这使我想起隋朝有一位海顺和尚,他写过一首《三不为篇》的诗歌,歌词十分优美动人,虽是出家人的悟道之诗,也可以拿来作为现代居士的觉悟之歌。诗是这样的:

我欲偃文修武,身死名存;
斫石通道,祈井流泉;
君肝在内,我身处边。
荆轲拔剑,毛遂捧盘,
不为则已,为则不然。
将恐两虎相斗,势不俱全。
永续今好,长绝未怨,
是以返迹荒径,息影柴门。

我欲刺股锥刃,悬头屋梁;
书临雪彩,牒映萤光;
一朝鹏举,万里鸾翔。
纵任才辨,游说君王,
高车返邑,衣锦还乡。
将恐鸟死以羽,兰折由芳。
宠餐讵贵,钩饵难尝,
是以高巢林薮,深穴池塘。

我欲衔才鬻德,入市趋朝;
四众瞻仰,三槐附交;
标形引势,身达名超。
箱盈绮服,厨富甘肴,
讽扬弦管,咏美歌谣。
一个年轻人向往功名利禄,希望能文武双全、一步登天、衣锦荣归、享受荣华,原是非常自然的,可是当我们向一个自己订的标准迈进的时候,往往对隐伏的生命陷阱视而不见,于是到最后落得“两虎相斗,势不俱全”、“鸟残以羽,兰折由芳”、“尘栖弱草,露宿危条”的下场。
所以,一个人要想拥有今天的好,免得来日留下遗憾,就应该清楚地看见权势、名位、享受都是日旦风朝的事,像是云烟过眼,不是生命终极的寄托。
看清生活道路的实相,并不意味着我们要过消极的生活,而是要及早在心里留一个自我的空间;也不意味着不要在人生里成功,而是要在成功时淡然,在失败时坦然!
人到中年并不可怕,人到老年也没有什么可畏,因为这是自然之道,是生命一定的进程,怕的是步入生命的后半段时,名利之心不但没有转淡,反而趋浓;欲望的焚烧不但没有和缓,反而激烈;为人行事的步履不但没有从容,反而躁进。……那么,不管外表看来多么风光,也是值得可哀的了!
欢乐悲歌
带孩子从八里坐渡轮到淡水去看夕阳。
八里的码头在午后显得十分冷清,虽然与淡水只是一水之隔,却阻断了人潮,使得码头上的污染没有淡水严重,沿海的水仍然清澈可见到海中的游鱼。一旦轮渡往淡水,开过海口的中线,到处漂浮着垃圾,海面上飘来阵阵恶臭。
到了淡水,海岸上的人潮比拍岸的浪潮还多,卖铁蛋、煮螃蟹、烤乌贼、打香肠、卖弹珠汽水的小贩沿着海岸,布满整个码头,人烟与油烟交织,甚至使人看不清楚观音山的棱线。
许多父母带着小孩,边吃香肠边钓鱼,我们走过去,看到塑胶桶子里的鱼最大的只有食指大小,一些已在桶中奄奄一息,更多的则翻起惨白的肚子。
“钓这些鱼做什么?要吃吗?”我问其中一位大人。
“这么小的鱼怎么吃?”他翻了一下眼睛说。
“那,钓它做什么?”
“钓着好玩呀!”
“这有什么好玩呢?”我说,那人面露愠色,说:“你做你的事,管别人干什么呢?”
我只好带孩子往海岸的另一头走去,这时我看见一群儿童在拿网捞鱼,有几位把捞上的鱼放在汽水杯里,大部分的儿童则是把鱼捞起倒在防波的水泥地上,任其挣扎跳跃而死。有一位比较大的儿童,把鱼倒在水泥地,然后举脚,一一把它们踩碎,尸身黏糊糊的贴在地上。
“你在做什么?”我生气地说。
“我在处决它们!”那孩子高兴地抬起头来,看到我的表情,使他也吃了一惊。
“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万一你也这样被处决呢?”我激动地说。
那孩子于是往岸上跑去,其他的孩子也跟着跑走了,在他们远去的背影,我看见他们的制服上绣着“文化国小”的字样。原来他们是淡水文化小学的学生,而文化小学是在古色古香的“真理街”上。
真理街上的文化小学学生为了好玩,无缘无故处决了与他们一样天真无知的小鱼,想起来就令人心碎。
我带着孩子沿海岸抢救那些劫后余生的小鱼,看到许多已经成为肉泥,许多刚成了鱼干,一些刚捞起来的则在翻跳喘息,我们小心地拾起,把它们放回海里,一边做一边使我想到这样的抢救是多么渺茫无望,因为我知道等我离开的时候,那些残暴的孩子子还会回来,他们是海岸的居民,海岸是永无宁日的。
我想到丰子恺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顽童一脚踏死数百蚂蚁,我劝他不要。并非爱惜蚂蚁,或者想供养蚂蚁,只恐这一点残忍心扩而充之,将来会变成侵略者,用飞机载了重磅炸弹去虐杀无辜的平民。”这种悲怀不是札人忧天,回为人的习气虽然有很多是从前带来的,但今生的熏习,也足以使一个善良的孩子成为一个凶残的成人呀!
就像古代的法庭中都设有“庭丁”,庭丁一向是选择好人家的孩子,也就是“身家清白”的人担任,专门做鞭笞刑囚犯人的工作。这些人一开始听到犯人惨号,没有不惊伤惨戚的,但打得人多了,鞭人如击土石,一点也没有悲悯之心。到后来或谈笑刑囚,或心中充满恨意,或小罪给予大刑。到最后,就杀人如割草了。净土宗的祖师莲池大师说到常怀悲悯心,可以使我们免于习气熏染的堕落。他说:“一芒触而肤栗,片发拔而色变,己之身人之身疾痛疴痒宁有二乎?”
我们只要想到一支芒刺触到皮肤都会使我们颤抖,一根头发被拔都会痛得变色,再想到别人所受的痛苦有什么不同呢?众生与我们一样,同有母子、同有血气、同有知觉,它们会觉痛、觉痒、觉生、觉死,我们有什么权利为了“好玩”就处决众生,就使众生挣扎、悲哀、恐怖地死去呢?
有没有人愿意想一想,我们因为无知的好玩,自以为欢乐,却造成众生的悲歌呢?
沿着海岸步行,我告诉孩子应如何疼惜与我们居住于同一个地球的众生,走远了,偶尔回头,看见刚刚跑走的真理街文化小学的孩子又回到海边,握着红红绿绿的网子,使我的心又为之刺痛起来。
“爸爸,他们怎么不知道鱼也会痛呢?”我的孩子问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而默然了。
记得有一位住在花莲的朋友曾告诉我,他在海边散步时也常看到无辜被“处死”的小鱼,但那不是儿童,而是捞鳗鱼苗或虱目鱼苗的成人,捞网起来发现不是自己要的鱼苗,就随意倒在海边任其挣扎曝晒至死。朋友这样悲伤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轻移几步,把它们重新放回海上呢?”
可见,不论是大人或小孩,不论在城市或乡村,有许多人因为无知的轻忽制造着无数众生的痛苦以及自己的恶业,大人的习染已深,我执难改,这是无可如何的事,可是,我们应该如何来启发孩子的悲怀,使他们不致因为无知而堕落呢?以现在的情况来看,由于悲怀的失去,我们在乡村的孩子失去了纯朴,日愈鄙俗;城市的孩子则失去同情,日渐奸巧。在茫茫的世界,我们的社会将要走去哪里呢?
“人是大自然的癌细胞,走到哪里,死亡就到哪里。”我心里浮起这样的声音。
原来是要带孩子来看夕阳的,但在太阳还没有下山前,我们就离开淡水了,坐渡轮再返回八里去。在八里码头,不知何时冒出一个小贩,拉住我,要我买他的“孔雀贝”,一斤十元,十一斤一百元。
我看着那些长得像孔雀尾羽的美丽蛤类,不禁感叹:“人不吃这些东西,难道就活不下去了吗?”
我牵着孩子,沉重地走过码头小巷,虽无心于夕阳,却感觉夕阳在心头缓缓沉落。
人如果不能无私地、感同身受地知觉到众生的苦乐,那么无缘大悲、同体大悲只不过是虚空飘过的风,不能落实到生活,不能有益于生命呀!
文明是因智慧而创发,但文化则是建立于人文的悲悯。
菩提道是以空性为究竟,但真理则以众生的平等与尊重起步。
文化小学在真理街上。
台湾的文化则在夕阳里,一点一点地失去光芒,在山背间沉落下去!
人间山水
每次到民权东路的殡仪馆去送葬,走出来后我总会忧伤地看看天空,深深地吸一口气,虽然台北的空气并不干净,却使我觉得人能够深深地呼吸是值得欣慰的。
然后,我会慢慢地散步,或者走到附近的亚都饭店在充满十八世纪欧洲风格的咖啡厅喝杯热咖啡。我总是想:“好好地喝这一杯咖啡吧!百年以后我们都不会在这世界上了。”当然,依照轮回的观念,或许我们将来还可以深呼吸,可以看天色,可以喝到一杯上好的咖啡,可是百年之后的事谁知道?谁有把握呢?
喝完咖啡走出来,我就会想:好好地来迎接每一个今日吧!时间是多么的珍贵。真诚一点来对待我们的亲人和朋友吧!百年后我们就再没有机会说出心里的话。用一种清明与欢喜的心情来看看路边的树与天上的星空吧!有一天我们就会看不见了。
这世界上有许多事看起来遥远,事实上不远。就以民权东路来说吧,有荣星花园,因为风景优美,时常成为新婚夫妻拍结婚照的地方;再往前一点有恩主公庙,是许多人来求子嗣、求财富、祈求今生福报的地方;再往前走一点,则是市立殡仪馆了。这样子走一趟也不过是十几分钟的时间,每天都有人在生老病死,距离是多么的近。
在所有的宗教与法门中,都在启发我们对来生的追求,希望找到一条永恒的道路,可是来生与永恒是在藏在我们这一期生命停止以后才开始的,谁能真切地把握它呢?这使我体会到禅师说:“看脚下!”“当下!”是有多么慈悯与透彻的观点。所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若不能正视眼前的现实,来生如何可得?
纵使是净土行者最重视往生,也还知道:“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得生彼国。”善根福德就是此时此地的培植与承当。记得有人曾经问一个禅师说:“要如何保持临终的正念,收到以助念的功效而往生极乐世界?”禅师回答说:“就是从现在开始正念,从现在开始为自己助念!”这是净土的修行,却是禅的风格,唯有珍惜现在,才是热爱生命的人最好的实践,只有现在被珍惜了,过去的回忆才会得到证明,未来的梦想才能实现。
饱食终日地思考生命从何而来,死后要到何处?对实际人生有何用意?现代的人往往忙得连早餐都忘记吃,常常烦恼到夜里为之失眠,都是对过往与未来有太多设想的缘故。因此,好好地活在现前的这一刹那,这是人最真实的生活。
我喜欢一休禅师的故事。有一天,一休路过一个沙滩,有几名渔夫前来央求他为一个死去的渔夫超度。原来是有一名渔夫去世,想要埋骨于附近的寺庙,依寺庙现在要十五两黄金才够,渔夫因为家贫只好举行水葬。
一休禅师很爽快地答应,他把渔夫的尸体搬到小舟上,将小舟驶到湖心,大声地说:“海底的鳞屑等水族,请洗耳聆听:本渔夫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猎捕尔等的亲友,以养活妻小,延续露水般的生命,如今我阳寿已尽,我将把尸骸沉入海底,此乃尔等为伙伴们报仇的良机,请吃我的尸骸吧!这就是吃或被吃的真正佛道。喝!”然后把尸骸扑通丢入海中。在返回岸上的时候,一休禅师念了一首诗:“荒年时,把瓜子、茄子与淀川之水,直接地当作贡品。”
一休禅师死于八十八岁,临终的遗言是“朦朦三十年,淡淡三十年,朦朦淡淡六十年,临终时把粪拿出来献给梵天!”
人间的山水原就是这样美好,在我们梦想的国度中或者有更好的山水,可是如果我们连人间的好山水都不能认识,没有慧眼去看,极乐世界的好山水,如何去认识呢?
生命是苦难的,这是每一个稍有觉性的人都能体验,可是看看生活费里的珍珠贝吧!珍珠贝在受伤的时候,会在受伤的地方逐渐形成美丽的珍珠。有珍珠贝的特质的人,在人生里受伤,往往能看见现世的虚幻,窥见生命深处的本质,这时,美丽的珍珠便会成形。心里的重创对有珍珠贝之质的人,反而能塑成最美的珍珠。
逃离生命的苦难乃不是禅者的要务,禅者的要务是使自己具有珍珠贝之质。
珍珠贝之质,就是保有清明的心性,在无事的时候,张开闭紧的壳,自在、舒放、自然地正视此刻的生命,而在创伤的时候,用柔软的心情来包扎伤口,塑造怀里那因苦痛与烦恼而形成的珍珠。
喝完咖啡,再次走过殡仪馆,心里便充满了祝愿,祝愿亡者能到更好的地方,祝愿未亡的人珍视今日的启发,成为有珍珠贝之质的人。这样想,忧伤便放下了,脚下虎虎生风,觉得能坦然迎接此刻的阳光。
大音希声
朋友从纽约回来,我们已经十几年没见了,我问他:“这么久没有回来,觉得台湾变化最大的是什么?”
朋友说:“水果。”
对朋友的回答我感到很惊讶,因为这些年台湾盖这么多房子,建如此多的马路,天上的空气这么脏,地上的交通那样乱,人民的口袋那么有钱,难道他没看见吗?为什么独独看见了水果?
“我出国之前,最喜欢的就是水果摊和花店,每次看到那么多美丽的花、五彩缤纷的水果,就感动得不得了。想想看,我们台湾是如何的一种风土,多么温润、多么肥活,才有可能长出美丽的花和好吃又好看的水果。”朋友说,我才想到朋友是北方人,少年时代从大漠来到南方,看到台湾的花果自然有一番特别的动心。
“十几年没有回来,回来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去看花店和水果摊。”朋友继续说道,“这一次到水果店真是大吃一惊,水果的种类更多了,而且简直大得不像话,特别是芭乐、芒果、莲雾、木瓜、草莓都比以前大好几倍,台湾人真神奇呀!竟然能种出这么大的水果。幸好,以前牛顿是坐在苹果树下,如果是坐在台湾的芭乐树下,他就无法发现地心引力,因为一价目芭乐打下来,当场就死了。”
朋友买了许多水果带回旅馆去吃,结果非常失望,他说:“好多水果已经失去滋味了,特别是芒果和莲雾,还是从前的土芒果、土莲雾好吃得多!”
“你这是乡愁作祟吧?我一直觉得台湾的水果都很好吃。”我说。
“不会的,我在台湾时就把水果的滋味记得很清楚,在纽约的时候,回味过千万遍,滋味是非常确定的。真可惜,那些滋味已经不同了,虽然水果变大变美了。”朋友转而用严肃的口气问我:“清玄,你暂时放下乡土情感,告诉我,现在的水果滋味是不是比不上从前了?”
朋友的问话使我陷入了沉思,在夜黑的南京东路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然后我说:“有些水果的味道确实变了,不过这没有什么好坏,就像你说教化南北路是从前的稻田好呢?还是现在齐天的高楼好呢?”那时我们正在跨过教化北路的交口,夜里望去,那种感觉,与我多年前和朋友行过曼哈顿第五街时竟那么相似。
朋友说,水果也是人心的展现,现在台湾的人什么都要多、要大,对生活的品质和滋味却反而不在意,于是社会变得丑怪不堪,如果把大芒果、小芒果、大芭乐、小芭乐摆在一起,大部分人会选那些大的滋味差的水果,小的精致水果就灭种了,这实在是人心的象征。“追求大的、多的,而不在乎小的、精致的、有滋味的东西,这是台湾整个文化的表现,不只是水果呀!”朋友这样地下着结论。
我们忧心地谈起前一阵子大家花几十万元买一条红龙来养,这一阵子红龙已经没落了,一些人对云贵高原的娃娃鱼产生兴趣,花数十万甚至百万元买来养,养死了以后烹煮宴客,在电视上看到那主人大谈娃娃鱼的滋味像猪肉,一副无惭无愧的样子,就知道台湾的人心多么丑怪了。数十万元可以做的事很多,能给社会的贡献也很多,是一家中等家庭一年的生活费,可以救很多人于饥寒,可以拯很多人于残病,可是,我们台湾人竟用来买红龙、买娃娃鱼、买西藏獒犬,甚至烹而食之,想来就觉得可耻。
听说娃娃鱼夜里会啼哭如婴儿,我们听了非但不为之心碎,反而喜闻其哭,可以知道病不在娃娃鱼或红龙,而是人心有病,人心有大病!照这样下去,台湾的人文品质确是使人忧心的呀!
心情沉重地送朋友回旅馆,回家后读莲池大师的著作,其中有《警悟四首》谈到住衣食器,有《古语四颂》谈到大,深有所感。我们先来看《警悟四首》:
屋可蔽风雨,何苦斗华丽?尧舜古圣君,光宇天下被。
茅茨未尝剪,土阶亦不砌。不知尔何人?鳞鳞居大第!
食可充饥肠,何苦尚腴靡?孔颜古圣师,悦心饱义理。
一箪复一瓢,饭蔬食饮水。不知尔何人?肥甘满砧儿!
器可足使令,何苦作淫巧?释迦三界师,万德备天藻。
一持钵多罗,百缀犹未了。不知尔何人?杯箸严七宝!
衣可盖形体,何苦竞文饰?迦叶首传灯,闻誉千古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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