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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著三国史话

吕思勉 (近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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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著三国史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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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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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思勉(1884~1957),江苏人。历史学家。一生写过两部通史、五部断代史、八部专史以及大量的史学论文、札记、讲稿、教材和历史通俗读物,著述总量超过一千万字。
  吕思勉师法顾炎武、钱大昕、戴震和章学诚等前辈史学大师,对“二十四史”等传统典籍熟读多遍,一生写下史料札记无数。故吕著史料扎实而精确,历史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叙述清楚,见解独到而精辟。严耕望先生说吕思勉是“通贯各时代,周赡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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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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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阳古柳赵家庄,
  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
  满村听说蔡中郎。
  《三国志通俗演义》古刻本
  这是宋朝陆放翁先生的诗,所说的,便是现在的说书。说书虽然是口中的事,然到后来,将说书的人所用的底本,加以润饰以供众览,就成为现在的平话了。平话俗称小说,亦谓之闲书。虽然是用以消闲的,然而人们的知识得自此中的,实在不少。
  现在中国的书籍,行销最广的,是《三国演义》。据书业中人说:他的销数,年年是各种书籍中的第一。这部书有些地方,渲染得很有文学意味,如赤壁之战前后便是;有些地方,却全是质实的记事,简直和正书差不多。这就显见得其前身系说书的底本。说得多的地方,穿插改造得多了;说得少的地方,却依然如故。
  我在学校中教授历史多年。当学校招考新生以及近年来会考时看过的历史试卷不少。有些成绩低劣的,真“不知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然而问及三国史事,却很少荒谬绝伦的。这无疑是受《三国演义》的影响。他们未必个个人自己读,然而这种知识,在社会上普遍了,人们得着的机会就多,远较学校的教授和窗下的阅读为有力。这可见通俗教育和社会关系的密切。
  《三国演义》(清顺治满文本)
  老先生们估量人们知识的深浅,往往以知道的、记得的事情多少为标准。讲历史,自然尤其是如此。但无意义的事实,知道了,记得了,有什么用处呢?尤其是观点误谬的,知道了,记得了,不徒无益,而又有害。而且平心论之,也不能算知道史事。因为历史上的事实,所传的,总不过一个外形,有时连外形都靠不住,全靠我们根据事理去推测他、考证他、解释他。观点一误,就如戴黄眼镜的,看一切物皆黄,戴绿眼镜的,看一切物皆绿了。我们在社会上,遇见一个人、一件事,明明是好的,却误把恶意猜测他,就会觉得处处可疑;明明是坏的,却误当他好的,也会觉得他诚实可靠。历史上的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
  从前论史的人,多说史事是前车之鉴。其意以为一件事办好了,我们就当取以为法,摹仿他;一件事办坏了,我们就当引以为戒,不可再蹈其覆辙。这话很易为人们所赞许,其实似是而非的。史事哪有真相同的?我们所谓相同,都不过察之不精,误以不同为同罢了。事情既实不相同,如何能用同一的方法对付?别的事情姑弗论,在欧人东来之初,我们所以对付他的,何尝不根据旧有的知识?所谓旧有的知识,何尝不是从历史经验而来?其结果却是如何呢?
  真正硬摹仿古人的自然不多,就是事实也不容你如此。然而人的知识,总是他所知道的、记得的事情铸造成功的。知道的、记得的事情一误谬,其知识自然随之而误谬了。所以我们现在研究历史,倒还不重在知道的、记得的事情的多少,而尤重在矫正从前观点的误谬。矫正从前观点的误谬,自然是就人所熟悉的事情,加以讲论,要容易明白些,有兴味些。
  三国时代,既然是人们所最熟悉的,就此加以讲论,自然最为相宜。所以我想就这一段史事,略加说述,或者纠正从前的误谬,或者陈述一些前人所忽略的事情。以我学问的荒疏,见解的浅陋,自不免为大方所笑,我只是一点抛砖引玉的意思,希望以后人们能注意到这一方面的渐多,亦希望人们就我所说的赐与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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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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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起三国的纷争来,大家都知道其乱源起于后汉。后汉末年为什么会乱呢?大家都知道其根源是灵帝的宠信十常侍,因此而政治紊乱,引起黄巾的造反。因黄巾的造反,而引起刘备和孙坚的起兵。又因灵帝死后,少帝即位,国舅何进要诛戮宦官,而引起董卓的进京。因董卓的十常侍乱政图
  进京,而引起废立之事,又因此而引起袁绍、曹操等纷纷起兵讨卓,天下就从此分裂了。然则后汉的祸源,最大的便是十常侍,这还是人谋之不臧。写《三国演义》的人,说什么“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好像有什么定数似的,恐怕未必其然了。然则宦官究竟是怎样一种人呢?历来读史的人,怕知道宦官之为害者多,知道宦官的来源者少。我不妨借此机会,和诸君谈谈。
  所谓宦者,大家都知道是曾经阉割的人。近代的俗语,亦称为太监。那是因为在明朝,他们所做的官,有二十四个,都称为某某监之故,这是不难解的。然则何以又称为宦者呢?在后汉时代,这一种人,威权很大,败坏政治很利害,所以写《后汉书》的人特地替这一班人做了一篇传,《后汉书》(宋刻本)名为《宦者列传》,《宦者列传序》里说:“中兴之初,宦者悉用阉人。”这句话,和我们通常的见解有些不符。通常的见解,都以为宦官就是阉人,现在却说光武中兴之后,宦官才全用阉人,那么,自此以前,宦官就并非阉人了。所以有人疑心这“宦”字是错的,说当作“内”字。然而他这句话,实在是错的。
  宦字的意思,本来并非指阉割。而宦官二字,亦本非指阉割的人所做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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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礼记》(宋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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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所谓五经,中间有一部唤做《礼记》。《礼记》的第一篇是《曲礼》,《曲礼》里有一句:“宦学事师,非礼不亲。”学就是进学校,宦是什么呢?
  须知道古代所谓学校,和现代全然不同。现代的学校,必须要传授些知识技能,古代的学校则全无此事。古代的学校亦分为大学小学,所谓小学,只是教授一些传统的做人道理以及日常生活间的礼节,如洒扫应对进退之类。又或极粗浅的常识,如数目字和东西南北等名称之类。根本说不上知识,更无实际应用的技能。
  至于大学,其中颇有些高深的哲学,然而宗教的意味是很浓厚的。《礼记》里又有一篇,唤做《文王世子》。《文王世子》说:当时大学中所教的,是诗、书、礼、乐。这并不是现在的《诗经》《书经》《礼记》等等。须知古代的人研究学问的很少,而古人的迷信,却较后世人为深。当时的人对于一切问题的解释,都含有迷信的意味。所以在后世,学术和宗教是分离的,在古代则是合一的。所以古代的学问只存于教会之中,而教育权也操在教会手里。古代教会中非无较高深的学问,然总不能全脱离宗教的意味。至于实用的知识技能,则是他们所看轻的,学校里并不传授。所谓诗、书、礼、乐:礼即宗教中所行的礼,乐即宗教中所用的乐,诗就是乐的歌辞,书大约是宗教中的记录。在古代,历史和宗教中的经典,也是分不开的。印度和西藏都是如此。古代学校中有所谓养老之礼,其仪式非常隆重。天子对于所养的老人,要自己割好了肉,捧着酱送去请他吃。吃了,还要自己斟酒,给他漱口,就因为他是一个宗教中的长老,与不带迷信色彩的师长不同。《礼记》上还有一篇,唤做《王制》。《王制》里有一句说:“出征执有罪,反释奠于学。”释奠是一种祭祀之名。发兵出去,打了胜仗,回来却在学校里去举行祭礼,就可见古代学校不是一个学术机关,而其宗教意味极为浓厚了。古书上说学校制度的地方很多,不能全说他是子虚乌有,然而从没见古书上记载一个人在学校里学到了什么知识技能,就是为此。
  然则古人没有应用的知识技能么?不然。我们知道:所谓三代之世,已有较高度的文明,其时有许多事情,已非有专门知识技能不能办,就是现在所传的几部先秦子书,其中包含专门的知识技能也颇多,不能说全是后人伪造的。然则古人的知识技能,从哪里来的呢?这就是从宦之中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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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孔子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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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解释宦字,有的说是学,有的说是仕,的确,这二者就是一事。因为在古代,有些专门的知识技能,就是在办理那件事的机关里,且办事且学习而得的,从其办事的一方面说,就是仕。从其学习的一方面说,就是学。
  读者诸君,总还有读过《论语》的,《论语》的《先进篇》有一段,说:“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路再鲁莽些,也不会主张人不学就可以办事。子路只是看重且办事且练习,而反对不能直接应用的知识,和现在的人看重应用技术,而藐视高深学理一般。这就是重视宦而轻视学。汉时皇室的藏书,由刘向和他的儿子刘歆编成一部书目,谓之《七略》。班固《汉书》的《艺文志》,大部分就是抄录他的。他对于每一类的书,都有推论这种学问从何发源及其得失的话。其论先秦诸子之学,都以为是出于一种官署,就是为此。然则宦就是在机关中学习做公务员。公务员中,自然有出类拔萃,有学术思想的,就根据经验,渐渐地成立一种学术了。
  话越说越远了,这和后世所谓太监者何干呢?不错,听我道来。刚才所说的,只是宦的正格。譬如现在机关中正式办理公务的公务员。现在机关中不有名为公务员,而实在无事可办;或者只是替长官办理私事的么?在古代亦何尝不是如此。所以秦始皇少年时,有一个人唤做嫪毐(lào’ǎi )的,和他的母亲奸通了,嫪毐自然阔起来了,于是“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秦始皇像。这句话,见于《史记》的《吕不韦列传》里。这所谓宦,哪里是在什么机关里学习什么公务?不过在他家里做他的门客罢了,所以要称为舍人。嫪毐的舍人固然极一时之盛,然而古代的贵族,决不止嫪毐一个人有舍人。这种在贵族家里做舍人的,都谓之为宦。所以“宦”字又有一个训释是“养”。“养”字可从两方面解释。他们是他们主人的食客,是他们的主人养活他的,所以谓之养。亦可以说:他们是以奉养他们的主人为职务的,所以谓之养。
  此等门客,皇帝名下自然也是有的,这便是所谓宦官。中常侍即宦官之一。在前汉时,并不一定都用阉割过的人,到后汉光武帝之后,才专用此等人。所以《后汉书·宦者列传序》要说:中兴之初,宦官悉用阉人了。
  然则阉割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呢?说到这里,又有一件有趣味而且又有些意义的事情。诸位知道刑字是怎样讲的呢?在下发这个问,逆料诸位一定会说:刑字不过是惩罚的意思,所以把人拘禁起来,剥夺其自由,也是刑的一种。然而古代的刑字,却不是这样讲的。在古代,必须用兵器伤害人的身体,使之成为不能恢复的创伤,然后可以谓之刑。
  “十三经”里,有一部书,唤做《周礼》。《周礼》全是记古代所设的官及各官的职守的。其体例,极似明清时的《会典》。须知《会典《周礼》(宋刻本)》原是依据《周礼》的体例编成的。不但《会典》的体例是摹仿《周礼》,就是隋唐以后的官制,其大纲也是摹仿《周礼》制定的。《周礼》有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后世就摹仿之而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周礼》的地官司徒,就是后世的户部,是管理人民的。治理地方的官,都属司徒管辖。他们都可以治理狱讼。狱便是现在所谓刑事,讼便是现在所谓民事。然而他们所用的惩罚,只能到拘禁和罚作苦工为止。如要用兵器伤害人的身体,那是要移交司寇办理的,司寇便是后世的刑部,其长官称为司寇,寇是外来的敌人。听讼之官谓之士,其长官谓之士师,师字的意义是长,士师就是士的长,士则本是战士的意思。然则古代用兵器伤害人的(禁止),使其蒙不可恢复的创伤,其根本,实在是从战争来的,不是施之俘虏,就是施之内奸。后来社会的矛盾渐渐深刻了,才有以此等惩罚施之于本族,用之于平时的。然而管理本族人民的机关里,还是不能用。这一因其为习惯之所无,一亦因此等施刑的器具及其技术,本非治理本族的机关里所有,所以非把他移交到别一种机关里不可。把现在的事情比附起来,就是从司法机关移交军法审判了。
  汉代宦官木俑明代宦官塑像古代有所谓五刑,都是伤害人的(禁止)的,便是墨、劓(yì) 、剕(fèi) 、宫、大辟。墨是在脸上刺字;劓是割去鼻子;剕亦作膑,是截去足指;宫,男子是阉割,女子是把她关闭起来;大辟是杀头,这是伤害人的生命的,和墨、劓、剕、宫又有不同,所以又称为大刑。五刑对于男子,都是伤害身体的,独宫刑对于女子不然,不过是拘禁。这亦可见伤害(禁止)之刑,原起于军事,因为在军事中,女子倘或做人俘虏,战胜的人还要用来满足性欲,所以不肯施以阉割,于是自古相传阉割之刑,只对于男子有之。到后来,要将此刑施于女子,就只得代以不伤(禁止)的拘禁了。
  伤害身体的刑罚,最初只施诸异族,或者内奸。所以较古的法子,是“公家不畜刑人,大夫不养”。这话亦见在《礼记·王制》上。因为俘虏原来是敌人,内奸是投降异族的,也和敌人一样,怕他们报仇之故。到后来伤害身体的刑罚,渐渐地施诸本族了,于是受过刑罚的人,其性质的可怕,就不如前此之甚,因此,就要使他们做些事情。《周礼》这一部书,从前有人说他是周公所做的,这是胡说。这部书所采取的,大概是东周以后的制度,时代较晚,所以受过各种刑罚的人,都有事情可做。而其中受过宫刑的人所做的事情是“守内”。因为古代的贵族,生怕他的妻妾和人家私通,所以在内室里要用阉割过的人。
  到后来,就有一种极下贱的人,虽未受过宫刑,而希望到贵族的内室里去服役,就自行阉割,以为进身之阶了。宫刑,当隋文帝时业已废除。自此以后,做内监的人,都是自行阉割的。汉时虽还有宫刑,然据《后汉书·宦者列传序》里说,当时的宦者,亦以自行阉割进身的为多。后汉时的宦官,即专用此种人。自此以后,宦官二字,遂成为此种人的专称,失其本义了。
  皇帝为什么会相信宦官呢?在历史上,有少数是因其性多疑忌,以为朝臣都要结党营私;只有宦官,是关闭在宫里,少和外人交接,结党要难些;而且宦官是没有家室的,营私之念也要淡些;所以相信他的。
  然而这只是极少数。须知古来的皇帝,昏愚的多,贤明的少。这也并不是历代的皇帝生来就昏愚。因为人的知识,总是从受教育得来的。这所谓教育,并非指狭义的学校中的教育,乃是指一切环境足以使我们受其影响的。如此说来,皇帝所受的教育,可谓特别坏。因为他终年关闭于深宫之中,寻常人所接触到、足以增益知识的事情,他都接触不到。所以皇帝若是一个上知,也仅能成为中人;如其本系中人,就不免成为下驷了。
  皇帝是一个最大的纨袴子弟,要知道皇帝的性质,只要就纨袴子弟加以观察,就可以做推想的根基了。纨袴子弟不是有的不肯和上等人交接,而专喜和奴仆攀谈,且专听奴仆的话么?这是因为他们的知识,只够听奴仆的话,而且只有奴仆,本无身分,亦无骨气,所以肯倾身奉承他们。历代皇帝的喜欢宦官,其原因亦不过如此。但是有等人,因其所处地位的重要,其所做的事,往往会闯出大乱子来。譬如在前清末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不和,这种情况若在民间,也闯不出多大的乱子。母子不和之事,我们在社会上亦是时时看到的。然在皇室之中,就因此而酿成“戊戌政变”、“庚子拳乱”种种关系大局之事了。历代皇帝喜欢宦官,所以酿成大患,其原理亦不外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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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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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宦官是后汉的乱源,这是个个人都知道的了,却不知道后汉还有一个乱源,那便是所谓外戚。什么叫做外戚呢?外戚便是皇帝的亲戚,俗话谓之国戚。其实这是不通的。皇帝是皇帝,国家是国家,如何好并做一谈呢?但是君主zhuanzhi时代的人,对于这个区别是不甚清楚的。所以皇帝的舅舅,就唤做国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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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戚:何国舅谋诛宦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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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诸君,不还记得《三国演义》上,有“何国舅谋诛宦竖”一回么?何国舅便是何进。他是后汉少帝的舅舅,少帝名辩,是灵帝的儿子,正宫皇后何氏所生。灵帝不喜欢他,而喜欢后宫美人王氏所生的儿子,名唤协。不立正宫皇后的儿子做太子,却立后宫美人的儿子,在君主时代唤做“废嫡立庶”,是违反习惯的,不免引起朝臣的谏阻,招致全国的批评,所以灵帝迟迟未能举行。后来却一病死了。
  据历史上说:灵帝是把后事嘱托宦者蹇硕,叫他拥立协做皇帝的。当灵帝死的前一年,曾设立八个校尉。校尉是汉朝直接带兵最高的官,就像现在的师长一般。凡校尉手下,都是有兵的。再高于校尉的将军,却像现在的军长一般,手下不一定有兵了。当时设立八校尉,其中第一个便是蹇硕。其余七个校尉,袁绍、曹操,还有后来属于袁绍、乌巢劫粮时为曹操所杀的淳于琼,都在其中。历史上说其余七校尉,都统于蹇硕。大约蹇硕是八校尉中的首席。以一校尉而兼统七校尉,其实权就像将军一般,不过没有将军的名目罢了。大概因为他是宦官,不好加他以将军的称号罢。然而其实权的不小,却可想见了。当时到底是灵帝因为他有兵权,把废嫡立庶的事嘱托他?还是他因兵权在手,生出野心,想要废嫡立庶,诈称有灵帝遗命?我们现在也无从断定。
  须知历史上这类不知真相、难以断定的事实,正多着呢。灵帝未曾废嫡立庶,灵帝死后,一个宦官却出来干这件事,无论其立心如何,在法律上总是毫无根据的,非靠实力不能解决。蹇硕虽是八校尉的首席,其余七校尉未必肯听他的命令。而且八校尉只是新设的兵。在京城里还有旧有的兵呢。旧有的兵属谁?那何进在名义上是大将军,一切兵都该听他的调遣的。汉朝离封建时代近,大家都有尊重贵族之心。国舅是贵族,容易得人拥护。宦者却是刑余贱人,大家瞧不起的,无人肯听他的命令。所以蹇硕在当时,要废辩而立协,名义上既觉得不顺,实力上,倘使为堂堂正正的争斗,亦决不能与何进敌,只有运用手段,把何进骗进宫里去杀掉之一法。在宫外是大将军的势力大,在宫内却是宦官的势力大,宫禁是皇帝所在,攻皇宫就有造反的嫌疑,这件事无人敢轻易做。蹇硕在当时,倘使真能把何进骗进宫杀掉,他的希望,倒也或许可以达到,至少是暂时可以达到的。苦于何进也知道他的阴谋,不肯进宫,蹇硕无法,只得听凭辩即皇帝位。此即所谓少帝。蹇硕既未能废立,就不过是一个宦者,他手下的兵,是既不足以作乱,也不能拥以自固的,就给何进拿下监,治以死罪。
  当后汉时,宦官作威作福,天下的人民恨极了。当时的士大夫也都痛恨他。这时候,要诛戮宦官的空气,自然极其浓厚。何进便想把专权得宠的宦官,一概除尽。然而宦官和太后是接近的,天天向太后诉苦。女人家的耳根是软的。听了他们的话,就不肯听从何进的主张。何进无法,乃想调外边的兵进京来威吓太后。这样一来,宦官知道事机危急,乃诈传太后的诏旨,叫何进入宫。何进想不到这时候的宫内还会有变故,轻率进去,竟给宦官杀掉。宦官此等举动,不知道是以为无人敢犯皇宫呢?还是急不暇择,并未考虑?总之,在此种情势之下,还要希望人家不敢侵犯皇宫,就没有这回事了。这时候,袁绍的堂兄弟袁术,正受何进之命,选了两百个兵,要去代宦官守卫宫禁。听得这个消息,就去火烧宫门,攻击宦官,宦官如何能抵敌?只得挟持少帝,逃到黄河边上的小平津。有的为追兵所杀,有的自己投河而死在京城里。那袁绍此时,正做司隶校尉,是京城里管缉捕督察的官,把他(们)尽数搜杀。
  宦官到此,算(被)一网打尽,然而西凉将董卓,亦因应何进之召,适于此时入京。西凉的兵是强的。董卓又是个粗暴的人,敢于妄作妄为。进京之后,便专擅朝权。把少帝废掉,而立协为皇帝,这个就是汉献帝。于是袁绍逃到东方。东方的州郡,纷纷起兵,讨伐董卓。董卓就把洛阳烧毁掉,逃到西京长安。东方起兵的人,并无意于讨伐董卓,各自占据地盘,互相争夺,天下就从此分裂了。
  追源祸始,宦官固然不好,外戚也不是好东西。因为外戚不好,后汉的皇帝总和宦官合谋诛戮他,宦官因此才得专权,而和外戚亦遂成为不两立之势。积聚了许多次的冲突,最后一次,到底撞出很大的乱子来,其事就不可收拾了。所以外戚也不能不算是后汉的一个乱源。然则外戚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我们现在,亲戚二字是指异姓而言,古代却不然。戚字只是亲字的意思。凡是和我们有血统上的关系的,都谓之戚。我们的血统是有父母两方面的。父亲的父母和母亲的父母,父亲的兄弟姊妹和母亲的兄弟姊妹,和我们的关系,正是一样,夫妻之间,妻对于夫之父母,和夫对于妻之父母,其关系也是一样的。但是从父系家庭成立以来,父亲一方面的亲属和我们是一家人,母亲一方面的亲属却是两家人。夫妻之间,妻是住在夫的家庭之内的,夫的家就是妻的家,妻的家却不是夫的家。凡在家庭团体以外的人,古人都于其称谓之上,加一个外字,以示区别。所以母亲的家庭,称为外家。母亲的父母亲,称为外祖父母。妻称夫的父母为舅姑,夫却称妻之父母为外舅外姑。外戚二字,正是一个意义,就是指不是一家的亲属。单用一个戚字,或用亲戚两字,则是指一个家族以内的亲属的。
  古人对于血统有关系的人,亲情特别厚,后世的人却淡薄了。世人都说:这是古代的人情厚,后世的人情薄。其实不然。亲密的感情,是从共同生活而来的。所谓生活的共同,并不限于财产相共。凡一切事实上的关系都是。如几个人共同经营一件事业,共同研究一种学问,都是生活有关系。所以现在同事或同学之间,感情会特别亲厚。人类的团体,其范围是愈扩愈大的。所以愈扩愈大,则其根源是经济上的分工合作。譬如现在,上海木匠所用的材料,或者是江西、湖南等省贩来的,或者是外国贩来的。如此,上海的木材行,就不能不和江西、湖南等省的人有关系,甚而至于不能不和外国人有关系。各省或各国的人都可以做起同事来。既利害相同,又时时互相接触,彼此之间,自然容易互相了解,而其感情自然也易于浓厚了。这是举一事为例,其余一切都是如此的。古人则不然。其时交通不便,这一个部族和那一个部族,往往不相往来。事实上有关系和互相接触的,都限于部族以内。亲厚的感情,自然也限于部族以内了。古代同部族之中,大抵是血缘有关系的人。后人不知道其感情的亲厚,由于当时人的生活局促于部族之内,误以为血缘有关系的人,其感情自然会特别亲厚。遂以为血缘有关系的人,其间另有一种天性存在,这真是倒果为因。假如血缘有关系的人,其间自然而然会有一种天性存在。那么,把小孩从小送入育婴堂里,为什么长大后,不会自然认得其父母呢?所以现在伦理上所谓天性,无不是事实所造成,根本没有一件是生来就有的性质。读者诸君一定要驳我,说别种性质都可以说是事实造成的,母爱怕不能这么说罢?不然,最初的人类如何能绵延到如今呢?当时是没有所谓社会习染的,最初的母亲,如何会自动抚育其子女呢?要问这句话,只要请你就动物试验试验。假如你家里有雌猫,当他生小猫的时候,你试把他自己所生的取掉,换几只别一只猫所生的小猫给他,他一样会把乳给他吃的。可见母猫的哺乳小猫,只是满足它自己的哺乳欲,哺乳欲是并不限于自己所生的幼儿的。人类远古的母亲怕汉高祖像(清代版画)也是如此。以当时人类能力的薄弱,倘使个个母亲都只肯抚育自己所生的子女,那怕人类真不会绵延至于今日了。然而人类这一类倒果为因的误解,是非常之多的。既误以为血缘相近的人,其间有一种特别的天性,就以为血缘相亲近的人,在伦理上应当特别亲厚,于是有国有家的人,也就要特别任用自己的亲戚了。
  亲戚分为两种:一种是父系时代自己家里的人,后世谓之宗室。一种是母亲家里或者妻子家里的人,后世谓之外戚。
  伦理上的训条只是一句空话。到实际上的利害和伦理上的训条相冲突的时候,普通人是不会遵守训条、不顾利害的。所以古人误以为宗室外戚和自己特别亲厚,而把他们封了许多国,到后来,其冲突就起于宗室和外戚之间。因为并吞人家的国,利益就大,也就顾不得什么一家不一家,亲戚不亲戚。试看东周列国,互相吞并,其间哪一国不有同姓或者婚姻的关系呢?然而直到汉朝,人心还没有觉悟。汉高祖得了天下,就把子弟及同姓分封了许多在外边,而朝内之事,则专一付托吕后。诸位读过《两汉演义》么?韩信、彭越是何等样利害的人?为什么都会给吕后杀掉?这不是汉高祖自己在外面跑,把京城里一切政治都交付给吕后,才会这样么?倘使吕后亦像别一朝太平时代的皇后,专门坐在宫里,不管外事,能够忽然跳起来杀掉这两个人么?可知后来吕后的临朝称制,事非偶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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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戚:吕太后斩杀韩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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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不适宜的制度,人类是非经过长久的经验,不会觉悟的。把宗室封建于外,后来要互相攻击,甚而至于对天朝造反,这是从封建时代就积有很长久的经验的。所以秦始皇并吞六国之后,已不肯再封建子弟。汉高祖虽不行其法,到景帝时吴楚七国造反之后,也就觉悟其制度之不可行,把所封的王国,地方都削小,政权也都夺去了。至于外戚秉政,足以贻祸,则其经验较浅。因为古代等级森严,诸侯是要和诸侯结婚的,和自己国内的大夫结婚,是个例外。所以古代国内,甚少外戚,自然不会撞出多少祸事来。所以在汉代,前汉为外戚王氏所篡,后汉还是任用外戚。所用的外戚,没一个有好结果,然而一个外戚去,一个外戚又来。正和辛亥革命以前,一个皇帝被打倒,又立一个皇帝一样。当一种制度的命运未至灭亡的时节,虽有弊病,人总只怪身居其位的人不好,而不怪到这制度不好。 譬如我们现在,天天骂着奸商,却没有人攻击商业制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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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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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汉的乱源,还有一个“黄巾贼”。“黄巾贼”的事迹,料来诸位都知道的了,用不着在下来谈。在下却想借这机会和诸位谈一谈道教。
  大家不都知道,在江西的龙虎山上,有一个张天师么?这天师的称号,从何而来?据《魏书·释老志》说,是这样的:当魏世祖时,有道士寇谦之,少修张鲁之术,后来太上老君下凡,授以天师之位,据太上老君说:自从天师张陵去世,地上久已无修善之人。因为寇谦之为人好,修道诚,所以特将此位授给他的。然则张陵是第一位天师了。张陵是谁?便是三国时代割据汉中的张鲁的祖父。
  《三国志》(宋刻本)据《三国志》说,张陵是在四川的鹄鸣山中学道的。要学他的道的人,都要出五斗米,所以时人称为“米贼”。张陵的道,传给他的儿子张衡,张衡又传给他的儿子张鲁,然而《后汉书·灵帝纪》说:中平元年(184)七月,巴郡妖巫张修反。注引刘艾说:张修替人治病,病好的给他五斗米,号为五斗米师。《三国志·张鲁传》注引魏文帝所做的《典略》也说:灵帝时妖贼大起。在现在陕西省城一带,就是汉朝人所称为三辅的地方,有骆曜。在东方有张角。在汉中有张修。张修之道,称为五斗米道。并没有说起什么张陵和张衡。张修和张鲁都是益州牧刘焉手下的军官,刘焉差他俩去夺取汉中的。既得汉中之后,张鲁又将张修杀却,而并其众。《典略》说五斗米道,本起于张修,张鲁在汉中,因百姓相信张修的道,把他增加修饰的。
  倘使张鲁之道,真系受之于其父祖,则三代相传,历时不为不久,为什么魏文帝和他是同时代人,绝不提及其父祖?而且张鲁是江苏丰县人。魏文帝说五斗米道和张角的太平道,大略相同,张角是巨鹿人,巨鹿是现在河北的宁晋县;还有被孙策杀掉的于吉,是琅邪人,琅邪是现在山东的诸城县;其地亦都在东方,为什么五斗米道独出于四川?江苏人跑到四川去传道,固然不是没有的事,为什么其道在四川又并无影响呢?《三国志》和《后汉书》的《刘焉传》都说张鲁的母亲是懂得鬼道的,因此在刘焉家中进出,亦不说她的鬼道和她的丈夫张衡、公公张陵有何关系。
  然则张陵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殊不可知。似乎张鲁既据汉中之后,因人民信奉五斗米道,不能不行,而又不愿意承认此道出于其仇敌张修;五斗米道既为人民所尊奉,把来装在自己的祖父和父亲身上,至少在当时的环境里是光荣的;而且三代相传,则根柢深厚,又可以引起人民信仰之心;于是妄言其道出于父祖。然则张陵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殊不可知,而后世自称为他子孙的人,居然代代以天师自居;历代的政府,也居然多加以天师、真人等封号。倘使张陵有知,怕也要觉得出于意外罢?
  替人治病,使人思过,给他符水吃,这是张修和张角相同的。就是于吉,也用符水替人治病的。然而他们的行径,也有大不相同的地方。
  张角是要煽动人民造反,夺取天下的。他分遣弟子八人,传道于四方。据《后汉书·皇甫嵩传》说,相信他的人,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都有。后汉时这八州,要包括现在江苏、安徽、江西、湖南、湖北、山东、河南、河北八省。他的信徒有几十万人。他把他们部署为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一朝事泄,他一个命令传出去,这些信徒就同时并起了。他又谣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句话,《三国演义》上有,《后汉书》上也是有的。诸位读了,一定要觉得奇怪,怎么天会得死呢?也不过以为草寇的说话,是不通的,不求甚解,一笑便置之罢了。其实不然。摇惑人为的话,也是要人家懂得的。倘使没有人懂,还造作他做什么?就使造的人不通,这话又何能风行呢?
  须知古人的见解,和今人不同。今人说天子,只是一句空话。古人说天子,则真当他是天的儿子的。这种思想起源很早。到汉朝时候,其迷信还未尽破除。诸位大概都知道汉高祖斩蛇起义这句话。这件事《史记》《汉书》上是这样说的:汉高祖夜行,前有白蛇当道,汉高祖拔剑斩之,高祖走过之后,又有人走过这地方,见有老妪夜哭。问她为什么事情。她说:我的儿子被人家杀了。过路的人问她:你的儿子是什么人?给什么人杀掉?她说:我的儿子是白帝的儿子,现在给赤帝的儿子杀掉了。过路的人听她这话奇怪,觉得她不老实,正要给些苦头她吃,她却忽然不见了。这话自然是假造的。然而为什么要造这段话?就可见得当时的人有此思想,造出来足以摇惑人心了。什么叫做赤帝、白帝呢?这正和张角所说的苍天、黄天,是一个道理。把天和地当作整个的,天上只有一个总的天神,地下也只有一个总的地神,这是业经进化后的宗教思想,古人却不是这样。
  古人所祭的地,只是自己所居住、所耕种的一片土地。这便是现在的社祭。所祭的天,也只是代表一种生物的功用。农作物是靠着四时气候的变化,才能够生长成熟的。古人看了这种变化,以为都有一个天神在暗中主持着,所以有青、赤、白、黑四个天帝,青帝主春生,赤帝主夏长,白帝主秋收,黑帝主冬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都是要靠土地的,所以又有一个黄帝,以主土地的随时变化。古人又很早就有五行的思想,把物质分成五类,那便是水、火、木、金、土。把五行来配五方和四时,则木在东方,属春;火在南方,属夏;金在西方,属秋;水在北方,属冬。这大约因春天草木生长;夏天炎热,火的性质也热;秋天草木都死了,其性质为肃杀,而金属是做兵器的;冬天寒冷,水亦是寒冷的,所以如此配合。至于土,则古人每以自己住居的地方为中心,自然只好位置之于中央;其次序,自然在木火和金水之间了。
  古人认为天上的五帝,是应该依着次序来管理人间之事的。为天下之主的,必须是天帝的儿子。所以朝代的更换,便是这一个天帝的子孙,让位给那一个天帝的子孙。这就是所谓“五德终始”。所以我们看古史,往往说某一个帝王是以某德王,如以木德王、以火德王之类。五德终始又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依相克的次序,木德之后该金德,金德之后该火德,火德之后该水德,水德之后该土德,土德之后又该木德的。一种是依相生的次序,木德之后该火德,火德之后该土德,土德之后该金德,金德之后该水德,水德之后又该木德的。在秦朝和西汉的前半期,是依着相克的次序。所以秦朝以周朝为火德,自己为水德,汉朝又自以为土德。到西汉的末年,却改用相生之说了,于是以周朝为木德,自己为火德,而把秦朝去掉不算。后来魏文帝代汉,又自以为是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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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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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角说什么苍天、黄天,自然也是想做皇帝的,不过依相克的次序,应该说黑天已死,黄天当立;依相生的次序,应该说赤天已死,黄天当立;总不该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不知道是张角另有说法呢,还是做历史的人弄错了一个字?不过他说到这一类的话,其有取汉朝而代之之心总是显而易见的了。所以我说:张角是要煽动人民造反,夺取天下的。
  至于张修,则其规模大不相同。据《三国志》和注引魏文帝《典略》说:他隔了若干里,就设立一个义舍,以便行人歇宿。又把米和肉置于其中谓之义米肉。过路的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量吃饱。但是不能多取的,多取的鬼会罚他。他又禁酒。春夏则禁杀生。有小罪的人罚他修路一百步。如此,人民的经济,颇可因之而宽余。
  小霸王怒斩于吉张鲁据汉中,亦有二十余年,始终未曾出兵争夺别的地方。后来曹操去伐他,他的意思还不愿抗拒。可见其宗旨只要保守一地方,与民相安。
  于吉又和张修、张鲁不同。张鲁虽无意于争夺天下,扩充地盘,毕竟还带过兵,打过仗。张修并还造过反。至于于吉,则大约是个文人,所以《三国志·孙策传》注引《江表传》说:他在现在的苏州,设立精舍,这精舍乃是汉人读书讲学之处。他的被杀,《江表传》和注所引的《搜神记》,说法亦有不同。《江表传》说:孙策在城楼上聚会诸将宾客,于吉从楼下走过,诸将宾客有三分之二都下楼迎拜他。孙策大怒,说他摇惑众心,使自己手下之人失掉君臣之礼,就把他捉起来。信奉于吉的人,都使家中的妇女去见孙策的母亲,替他求情。诸将又连名请求孙策,要替他保全他性命。孙策不听,竟把他杀了。《搜神记》说:孙策要乘虚袭击许昌,带着于吉同行,时适大旱,舟行困难。孙策一清早就自出督促。将吏却多在于吉处,不能依时聚集。孙策大怒,说他败坏部伍,就把他绑在地上晒,叫他求雨,说午时以前得雨就赦他。果然大雨倾盆,大家以为孙策要赦他了,孙策却竟把他杀掉。这两说谁真谁假,连写《三国志注》的裴松之,也不能决断。依我看来,都未必确实。因为《江表传》说:诸将替他求情时,孙策说,你们不要信他。从前有个交州刺史(交州是现在的越南地方,在唐以前,也是中国的郡县)张津,就是相信这般邪道的,后来到底为外夷所杀。据裴松之说:张津确是死在于吉之后的,就可见得《江表传太平天国天王玺》的不确。至于《搜神记》说孙策要袭击许都,依我看来,根本没这一回事。这话另有一段考据,只好将来再谈。现在假定我的说法是正确的,《搜神记》的话也是靠不住的了。但《江表传》和《搜神记》,毕竟是离于吉年代不远的人所做。他们想像中,以为于吉是怎样一个人,毕竟不会错的,据他们的想像,则于吉是一个术士,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江湖医生。他至多只能以幕友的资格随军,决不能带兵打仗的。看孙策手下的诸将宾客如此信奉他,可见他专和阔人来往。和张角、张修、张鲁等,专在小百姓面上做工夫的,又有不同。
  须知宗教是有这三种:一种是在小百姓面上做工夫,而想煽动了他们,以图大事的,如近代洪秀全所创的上帝教便是。一种亦是在小百姓面上做工夫,确有些劝人为善的意思的。如波斯的摩尼教,在唐朝时候曾经输入中国。后来被唐武宗禁止了,然而到宋朝时候,人民仍有信奉他的。其教徒都不吃肉,而且还要互相救济,所以多有致富的,能维持一部分人的信仰。还有一种,则是专和上、中流社会中人交接的。如在距今十余年以前,风行一时的同善社就是。这三件年代比较近的事,恰好和汉末的张角、张鲁、于吉做一个比喻。
  这种宗教,因其教理大都浅陋;而且既是宗教,总不免有些迷信的地方。迷信这件事,是在本团体以内便被视为神圣,在本团体以外就会被视为邪道的。再加张角一类人,借此煽动人民以图大事,就更被一般人所痛恶,要目为邪教;而政府也要加以禁止了。然第三种不过可鄙,并不会有什么大害。第二种可以说是有些益处的,只有第一种危险些。然而第一种的危险,实由于社会的不安,和宗教的本身并无多大关系。《后汉书·杨震传》说:他的孙儿杨赐,在灵帝时位居司徒,曾上疏说张角所煽惑的全是流民。这件事,但惩治张角,是无用的。要令各地方的官吏把流民都送还本乡。然后把太平道的头目惩治几个,其事就不劳而定了。可见得张角的能够发动人民,全由于社会的不安。宗教的本身并无多大力量。
  还有,后世所谓道教,其根源,分明是出于张角、张修、张鲁、于吉一班人的,和老子毫无相干,他们却都奉老子为始祖。因为老子这一派学问,古代称为道家,他们的教就称为道教;而且竟有称佛道为释老的,如《魏书》的《释老志》便是,这又是什么道理呢?我说:这是因黄帝而牵及老子的。据《后汉书》说,张角所奉的道,称为黄老道,而《典略》说张修在汉中,并不置官吏,但令教中的祭酒治理百姓,祭酒要将老子的五千言教人学习。老子的五千言和张修之道有何关系,而要使人学习呢?原来秦汉时的方士,就是教秦始皇、汉武帝派人到海外去寻神仙、炼合丹药服之以求不死的,都依附于黄帝。秦始皇遣使求仙图
  黄帝是没有书的,老子却有五千言。黄老在秦汉时代是并称的。张角、张修、张鲁、于吉等的道术,本来和方士有相当的关系,就因黄帝而牵及老子,把老子的书来使人诵习了。反正是当他咒语念,管什么意义合不合,念的人懂不懂呢?而老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人牵去,作为他们教中的始祖了。倘使老子地下有知,怕更要莫名其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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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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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三国志》,大家所最喜欢听的是战事。我现在说了许多话,一点战事也没有提到,读者诸君一定要不耐烦了。且慢!战事是可以讲的,《三国演义》式的战事,却不能讲,因为这根本是文学,不是历史。文学固然有文学的趣味,历史也有历史的趣昧。
  充满了离奇变幻的情节,使人听了拍案惊奇,这是文学的趣味,但意义实在是浅薄的。因为文学是刺激感情的东西。要求感情满足,其势不能使人多用心。所以演义一类的书,所说的军谋和外交手段等,看似离奇变幻,神出鬼没,要是我们真肯用心,凭着事理想一想,就知道他所说的话,都极幼稚,只好骗小孩子罢了。
  讲历史却不然。历史上的事情,都是真实的。其中如军谋和外交问题等,关系何等重大!应付这些问题的人,各方面都要顾到。而他们当日的环境,就是他们四面八方的情形,十分里倒有八九分是我们现在不知道的。那么,他们当日应付的手段,我们如何会了解?更何从批评其得失呢?
  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句话,只是旁观者不负责任之辞,并不是真理。因为当局者的环境,旁观者总不能尽知。假如一个人对付一个问题要顾到三方面,而旁观者只知道两方面,那从旁观者看起来,这个问题自然要好对付得多。在当局者,还要多顾全一方面,旁观者所主张的办法,他就决不能采用。在旁观者看来,他的手段就很不高明,而要说他是一个迷者了。其实何尝是如此呢?读史的所以难,解释古事、批评古人的所以不可轻易,其原因就在乎此。
  然则史事根本无从说起了,还会有什么趣味呢?不,听我道来。古人的环境我们固然不能全知道,也不会全不知道。因而古人所做的事情,我们决不能全了解,也不至于全不了解。所以解释古事、批评古人,也不是绝对不可以,不过要很谨慎,限于可能的范围以内罢了。谨守着这个范围,我们能说的话,实在很少。然在这些少的话中,却多少见得一点事实的真相。其意义,要比演义等假设之以满足人的感情的,深长得多。满足感情固然是一种快乐,了解事实的真相,以满足求知的欲望,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所以有史学天才的人,听了我的话,固然不会比听《三国演义》乏味。就是通常人听了我的话,也不一定会觉得乏味的。因为历史上有许多问题,原是普通的问题,人人能够了解的,学问的能够通俗化,其原因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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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的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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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要说三国时的战事了,却还要请诸位耐烦一些,听一听东汉时地理的情形。东汉的行政区划是分为十三个州,十二个州各有一个刺史,又有一个州,则是属于司隶校尉的。把现在的地方说起来,则
  幽州包括河北省的北部和热河(编者注:旧省名,今辽宁省西部,河北省东北部)、辽宁两省,还包括朝鲜半岛的北部。因为朝鲜在汉时,也是中国的郡县。
  冀州河北省的南部。
  并州山西省的大部分、陕西省的北部和察哈尔(编者注:旧省名,并入今河北、山西)、绥远(编者注:旧省名,并入今内蒙古自治区)两省的一部分。
  凉州大略是现在的甘肃和宁夏两省。
  青州山东省的东北部。
  兖州山东省的西部和河南省的东北部。
  豫州河南省的东南部和安徽的江北。
  徐州山东的东南部和江苏的江北。
  扬州江苏、安徽的江南及江西、浙江、福建三省。
  荆州河南的西南部和湖南、湖北两省。
  益州陕西省的南部和四川、云南两省。
  交州广东、广西两省,还包括现在的越南。因为越南在汉时,也是中国的郡县。
  司隶校尉河南省的西北部、山西省的西南部、陕西省的中部。
  汉朝的行政区划,下级的是县。这和后世的情形是一样的,是官治的最下级。自此以下,就只有自治的机关,而没有官治的机关了。上级的是郡。郡的幅员,在中原繁盛之地,和前清时代的府差不多。县的长官,户口多的称为令,少的称为长;郡的长官,称为太守;都是地方行政官。郡以上更大的区域称为州。每州有一个刺史,却是监察官而不是行政官了,所以他查察人家的失职与否,而自己并不办事。而且所监察的专注重于太守,县以下的事情,即非其所问。
  原来秦汉时代的县,就是古代的一个国。诸位总还有读过《孟子》的。《孟子》的《万章下篇》说古代国家的大小,不是说“天子之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么?《汉书·百官公卿表》说:汉朝承袭秦朝的制度,每一县的地方,大概是方一百里。我们读《左传》等书屡见当时的大国灭小国而以为县,而秦汉时的县名,和古代的国名相同的很多,就可见古代之国被灭之后,在大国中仍成为一个政治单位。春秋、战国之世,次等国大约方五百里,如《孟子·告子下篇》所说,“今鲁方百里者五”便是。大国则方千里,如《孟子·梁惠王上篇》所说,“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便是。这其大小,就是《万章篇》所说的天子之国了。所以孟子说梁惠王,说齐宣王,都希望他们行王政而王天下,因为他们实在有这个凭借。
  在春秋以前,大国或次等国灭掉了别一国,大概都把它作为自己国里的一县,直隶于中央政府,其上更无任何等级。战国时的大国,才有在边地置郡的,内地还没有什么郡。郡的兵力比县要充足些。所以战国时,秦王派甘茂去攻韩国的宜阳县,甘茂说:宜阳虽名为县,其实是郡,是不容易攻的。内地用不到很厚的兵力,所以各国都不设郡。到秦始皇灭六国,六国的人民都非心服,到处都有用兵力镇压的必要,所以把天下分做三十六郡,而郡就成为普遍的制度了。所以郡的设立,根本就是为镇压起见,并不是为治理地方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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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的地理:秦郡县天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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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既不放心各地方的人民,怕其要反叛,县的兵力不足镇压,而要设置了许多郡守,又怕郡守的权力太大了,于己不利,于是每郡又派一个御史去监视着他。到汉朝,皇帝不再派御史,而由丞相分派若干个史,出去监察各郡,这个史便称为刺史。刺史本非行政官,一个刺史监察几个郡,只是办事上一个分划的手续,并不是什么行政区划,所以其初并没有州的名目而称之为部。这部字,便是现在部分两个字的意思。到后来才改称为州,但是名目虽改,其实权还是一样。直到后汉灵帝时候,改刺史为州牧,其实权才有变更的。改刺史为州牧,前汉时就有此举,但是不久又改回来了。
  当时主张改刺史为牧的人,议论是这样的,他们说:刺史的责任在监察太守,可是他们的官位比太守小,他们的资格也比太守浅。政治上的秩序,是要使大官去治小官,不该使小官去治大官的。所以要把刺史改名为牧,算做太守的上级官,用资格深的人去做。其实这话是错的。监察和行政是两个系统。监察一系的官吏,可以监察行政官,乃其职权如此,并非把其官位和所监察的官的官位,比较大小而定的。而在事实上,则行政官宜用资格较深的人,监察官宜用资格较浅的人。因为行政有时候要有相当的手腕,而且也要有相当技术,这是要有经验然后才能够有的,所以要用资格深的人。至于监察官,则重在破除情面。要锋锐,不要稳重。要有些初出茅庐的呆气,不要阅历深而世故熟。要他抱有高远的理想,看得世事不入眼,不要他看惯了以为无足为怪。要他到处没有认得的人,可以一意孤行,不要交际多了,处处觉得为难。把现在的事来说,学校里初毕业的人,文官考试刚录取的人,宜于做监察官。在官场上办过若干年事情的人,宜于做行政官。而且行政官和当地的人,总不能毫无联络。对于土豪劣绅等,有时虽明知其不好,也不容易专走方路,把他们尽情惩治的,因为如此,他就要暗中和你为难,使你缓急之际办事棘手,有时为害甚大。就是平时的政务,也不免要受他牵掣的。我前文说行政官必须要有些手腕,这也是其中的一端。至于监察官,则根本不办什么事情,不怕你掣肘。而且汉朝的刺史,只有一年一任,到你要和他为难,他倒早已离开你这地方了。土豪劣绅的势力,大抵只限于本地。要离开本地,赶进京,或者到别地方去和前任刺史为难,是不容易的。所以汉朝刺史的制度,确有相当的价值。前汉时主张改刺史为州牧的人,其议论实不得当。所以后来行之而不好,就不得不将旧制回复了。
  但是到东汉末年,此论复起。主张的人,便是刘璋的父亲刘焉。他的理由是四方多乱,非有资深望重的人不能镇慑;而资深望重的人是不能使他为刺史,而不得不改其名为牧,以示隆重的。当时听了他的话,便派了几个资深望重的人出去做州牧。其余不重要的去处,还是称为刺史。到后来,则一个人往往先做刺史,过了几年,资格渐深,名望渐高,然后升为州牧。论当时的情势,有实力的人,无论称为刺史,或称为牧,其能霸占一地方,总是一样。而且既占一地方之后,其势也不得不升他做牧。但是有几个人,其能霸占一地方,和州牧的制度也是有些关系的。譬如刘表,若非有州牧之制,他这种名望很高的人,或者就不会久任一州的刺史。又如他的名目只是刺史,在地位上比州牧要低些,或者他也要小心一些,有许多僭越的事情,根本就不敢做。所以把后汉末年的分裂,过分归咎于州牧之制,是不对的;然而州牧之制,确也有相当的关系。据地自专,和中央政府反抗,是要有相当大的地盘的。从春秋以来,像后世一府这么大的地方,就不足以为轻重。所以和鲁国差不多大小的国,如宋国、卫国、郑国等,都不能和大国相抗,到秦汉之世,此等情形就更为显著。
  诸位有读过柳宗元的《封建论》的么?他的《封建论》里有一句说:汉朝“有叛国而无叛郡”。这就因为汉时的郡,只有后世一府这么大,而汉初所封诸国,都兼五六郡之地之故。后汉末年,割据的人,大约都有一州或大于一州之地,也是为此。后汉的十三州,大小是极不相等的。小的如青州、兖州,不过现在山东省的一半。大的如扬州、益州,都要包括现在的好几省。这是因人口多则设治密,而当时的南方还未甚开发之故。所以翻开读史地图来看,吴国的地方并不小于魏,而实力却远不如魏,就是为此。
  司隶校尉是前汉武帝所设的官。因当时有巫蛊之祸,使之督捕,是带有非常时期的侦缉性质的。后来事过境迁,此等特殊性质渐渐消灭,乃使其监察数郡。在这一点上,其性质与刺史无异。所以后汉有十三州,中有一州不设刺史而即由司隶校尉监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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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的扰乱:董卓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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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真要说起三国时的战事来了。说起三国时的战事来,第一个要提到的,便是董卓。董卓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三国的纷争,起于汉献帝初平元年东方州郡的起兵讨伐董卓。其时为公元一百九十年。直到晋武帝太康元年,把东吴灭掉,天下才算统一。其时为公元二百八十年。分裂扰乱的局面,共历九十一年。政治上最怕的是纲纪废坠。纲纪一废坠,那就中央政府的命令不能行于地方,野心家纷纷乘机割据,天下就非大乱不可了。
  zhuanzhi时代的君主,虽然实际也无甚能力。然而天下太平了几十年,或者几百年,大家都听中央政府的命令惯了,没有机会可乘,决没人敢无端发难。后汉时,离封建时代还近,尊君的思想极为普遍。读过书的知兵大员,虽然很有威望,兵权在手,也都不敢违犯中央的命令。黄巾虽然勾结很广,起兵时声势浩大,幸而张角并非真有才略的人,一起兵,就被官军扑灭了,其余党虽未能尽绝;黄巾以外,各地方的盗贼起义的虽然还不少,都是迫于饥寒,并无大志。倘使政治清明,再有相当的兵力辅助,未始不可于短期之内剿抚平定的。何进的死,虽然京城里经过一番扰乱,恰好把积年盘据的宦官除掉了,倒像患外症的施行了手术一般。所以经过这一番扰乱以后,倒是一个图治的好机会。而惜乎给董卓走进去,把中央的局面弄糟了。正给有野心要想割据的人一个好机会。自此以后,中央政府就命令不行,政治上的纲纪全然失去了。所以论起汉末的分裂来,董卓确是一个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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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的扰乱:蔡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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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卓初进京城时,也未始不想做些好事。当后汉桓、灵二帝时,宦官专权,曾诬指反对的人为党人。把他们杀的杀,治罪的治罪。最轻的,也都不准做官。这个在古时谓之锢,所以史家称为党锢之祸。董卓初进京时,替从前受祸的人一一昭雪,而且还引用了一班名士。有名的蔡邕表字唤做伯喈的,便是其中的一个。
  他自己所喜欢的人,只做军官,并不参与政治。倘使他真能听这一班名士的话,约束手下的武人,政治也未始不可渐上轨道。苦于他其实是不懂得政治的人。一上政治舞台,便做了一件给人家借口的事。那便是废少帝而立献帝。在zhuanzhi时代,无故废立,那是怎样容易受人攻击的事啊!公忠体国之臣,固然皇帝不好,不敢轻于废立。就是奸雄想要专权,甚而至于想要篡位的,也正利于君主的无用,何必要废昏立明?历代篡弑之事,能够成功的,都在权势已成,反对自己的人诛锄已尽之后,哪有一入手便先做一件受人攻击之事的呢?董卓的举动如此,就见得他是一个草包了。
  而他所以失败之由,尤其在于不能约束兵士。当时洛阳城中,富贵之家甚多,家家都有金帛。他就放纵兵士,到人家去抢劫。还要奸淫妇女。有一次,他派兵到洛阳附近的地方去。这地方正在作社(中国民间最重的是社祭,就趁这时侯,举行种种宴乐、游戏等事,谓之作社),人民都聚集在社庙附近。他的兵,就把男人都杀掉。再抢了他们的车,把所杀的人头挂在车辕上,载其妇女而还。这件事,《三国演义》上也曾说及的。《三国演义》的话,有些固然靠不住,有些却是真的。这件事,正史中的《后汉书》上也有,并非写《三国演义》的人冤枉董卓。他的军队如此,就连京城里的秩序都不能维持,还说得上收拾天下的人心么?无怪东方州郡要起兵讨伐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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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的扰乱:汉魏洛阳城城墙遗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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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的兵一起,董卓的所作所为,就更不成话了。他的兵虽也相当的强,然而名不正,言不顺。而且东方州郡的兵,声势浩大,也不易力敌的。于是想到从洛阳迁都长安。一者路途遥远,且有函谷关(函谷关,本在今河南的灵宝县,汉武帝时,东移到现在河南的新安县。这是从河南到陕西一条狭路的东口。现在的潼关,是其西口)之险可守,东方的兵不容易到。二者董卓是西凉人,所用的是西凉的兵,长安离他的老家近些。这还可说是用兵的形势不得不然。然而迁都也有迁法。他却令手下的兵,逼着人民迁徙。当时洛阳居民共有数百万人,互相践踏。也有饿死的,也有遇着抢劫而死的,死尸堆满在路上。他自己带兵,仍留在洛阳附近。一把火,把皇宫、官署、民居都烧毁了。二百里内更无人迹。他又使吕布把汉朝皇帝和官员的坟,都掘开了,把坟中所藏珍宝取去。你想这还成什么行为?无怪批《三国演义》的人,要说他是强盗行径,不成气候了。
  当时东方的兵,如果能声罪致讨,这种无谋的主帅,这种无纪律的军队,实在是不堪一击的。至多经过一两次战事,就平定了。苦于这些州牧、郡守,都只想占据地盘,保存实力,没有一个肯先进兵。其中只有曹操,到底是有大略的人。他虽然是个散家财起兵,本来并无地盘的,倒立意要成就大事。替义兵(当时称东方讨伐董卓的兵为义兵)画了一个进取之策。诸人都不听,曹操就独自进兵。董卓的兵力是相当强的。合众诸侯的力量以攻之,虽然有余,单靠曹操一个人的力量,自然不够。兵到荥阳,就给董卓的部将徐荣打败。然而曹操的兵虽少,却能力战一天。徐荣以为东诸侯的兵都是如此,也就不敢追赶。
  这时候,董卓的兵似乎胜利了,却又有一个孙坚,从豫南而来。孙坚是做长沙太守的。汉朝时候,湖南还未甚开辟,长沙僻在南方,与中原大局无甚关系。倘使做太守的是一个苟且偷安的人,大可闭境息民,置境外之事于不问。孙坚却是有野心的。他听得东诸侯(当时称东方的州牧、郡守为东诸侯,乃是沿用封建时代的旧名词)起兵讨卓,也就立刻起兵。路过荆州、南阳,把刺史太守都杀了。前到鲁阳,这就是现在河南的鲁山县,为从南阳到洛阳的要道。这时候,袁术因畏惧董卓,屯兵在此,便表荐孙坚做豫州刺史。孙坚向北进兵,也给徐荣打败。明年,孙坚收兵再进。董卓使吕布、胡轸去拒敌。二人不和,军中无故自乱。给孙坚打败,把他的都督华雄杀掉。华雄明明是被孙坚所杀的,《三国演义》却说他被关公所斩,这就是演义不可尽信之处了。于是孙坚进兵,离洛阳只有九十里,董卓自己出战,又败。乃留兵分屯关外,自己也退到长安。
  董卓这时候,大抵是想雄据关内,看东诸侯的兵将怎样的。果然东诸侯心力不齐,不能进兵。孙坚进到洛阳,修复了汉朝皇帝的坟墓,也就无力再进了。而且这时候,洛阳业已残破,不能驻兵。只得仍退到鲁阳。倘使这时候,董卓的所作所为,成气候一些,确也还可以据守关内。无如他的所为,更不成气候了。他在关中的郿县(编者注:今陕西省眉县)造了一个坞。据《后汉书》说:高厚各有七丈。《后汉书注》是唐朝的章怀太子(唐高宗的儿子,名字唤做贤)做的。据说其时遗址还在,周围有一里一百步。除凶暴吕布助司徒王司徒巧使连环计他在郿坞中,堆积了三十年的粮食。说:“事成雄据天下,事不成,守此也足以终身了。”你想:乱世的风波,多着呢,险着呢,哪有王允像
  这种容易的事?而且他一味暴虐,不论文官武将,要杀就杀。于是再没有人归心他。再到明年,就是汉献帝的初平三年(192),就给王允、吕布合谋所杀。这件事的大概,料想诸君都知道的,不必细讲了。
  贾诩像董卓虽死,朝廷却仍不能安静。事缘董卓虽死,他手下的军队还多着呢,都没有措置得妥帖。
  排布这件事,是要有些政治手腕的。王允虽然公忠,手腕却缺乏。没有下一道赦令暂安他们的心,然后徐图措置。当时董卓的女婿牛辅,屯兵在现在河南的陕县,吕布既杀董卓,派李肃到陕县,要想借皇帝的命令,杀掉牛辅。这如何办得到?于是李肃给牛辅打败了。吕布便把李肃杀掉。这其实也是冤枉的。牛辅心不自安。有一次,营中的兵,有反去的。辅以为全营都反,取了金宝,带着亲信五六个人逃走,他的亲信又垂涎他的金宝,把他杀掉,将头送到长安。
  他的部将李傕、郭汜、张济等,本来是去侵略现在河南省的东南部的,回来之后,军中已无主将。又听得谣言说:京城里要尽杀凉州人。急得没有主意,想各自分散,逃归本乡。当时有一个讨虏校尉,名唤贾诩的,也在军中。对他们说道:你们弃众单行,一个亭长(汉时十里一亭,亭有长,亦主督捕盗贼),就把你们绑起来了。不如带兵而西,沿路收兵,替董卓报仇。事情成功了,还怕什么?不成,到那时再想法逃走,亦未为晚。一句话点醒了李傕等,就照着他的话行。大约当时想乱的人多了,沿路收兵,居然得到十几万。就去攻长安城。十天工夫,把城攻破了。吕布战败逃走,王允给他们杀掉。于是长安为李傕、郭汜所据。张济仍分屯于外。
  李傕、郭汜的不成气候,自然也和董卓一样的。纵兵到处抢劫。当时长安附近,人民还有几十万家,因此穷到人吃人。两年之间,几乎死尽了。后来李傕、郭汜又互相攻击。李傕把汉献帝留在营中,做个人质,却派公卿到郭汜营中讲和。郭汜便把他们都扣留起来。幸得张济从外面来,替他们讲和,汉献帝才得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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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的扰乱:汉魏洛阳城城墙遗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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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帝知道在李傕、郭汜等势力范围之下,总不是一回事。派人去请求李傕,要东归洛阳。使者来回了十趟李傕才答应了。献帝如奉到赦令一般,即日起行。此时护卫献帝的:一个是杨定,乃董卓部将;一个是杨奉,本来是白波贼(白波,谷名,在今山西汾城县。白波贼,是在白波谷地方做强盗的)帅,后来做李傕部将,又反李傕的;一个是董承,是牛辅的部将。走到华阴,有一个带兵的人,唤做段煨的,把献帝迎接入营。
  段煨的为人,是比较成气候一点的,却和杨定不合。杨定就说他要造反,发兵去攻他的营。恰好李傕、郭汜把皇帝放走了,又有些懊悔,乃合兵去救段煨。杨定逃奔荆州。献帝乘机脱身。而张济又和杨奉、董承不合,和李傕、郭汜合兵来追。杨奉、董承大败。乃诈与李傕等讲和,而暗中招白波帅李乐、韩暹、胡才等和南匈奴的兵来,把李傕等打败。李傕等合兵再来,杨奉、董承等又败。乃逃过黄河,暂住在山西安邑县地方。韩暹又和董承相攻。
  董承逃奔河内,就是现在河南的武陟县。河内太守张杨,叫他到洛阳去,把宫室略为修理,发兵迎接献帝,回到洛阳。此时洛阳城中,房屋都没有什么了,到处生着野草。百官都住在颓墙败壁之间。有的自出樵采,有的竟至饿死。在洛阳护卫献帝的,是董承、韩暹两人。他俩依旧不和。董承暗中派人去唤曹操进京,以后的大权,就归于曹氏了。
  我们总看,从董卓入洛阳以后,到献帝迁回洛阳之时,汉朝的中央政局,可说全是给董卓和他部下的人弄坏的。这件事,别有一个深远的原因在内。我们且看蔡文姬的诗: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戮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回路险且阻。
  《胡汉交战图》画像石拓本(东汉晚期至三国)
  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机微间,辄此毙降虏。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这十个字,是西凉兵骂俘虏的话)
  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捶杖,毒痛参并下。
  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危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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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的扰乱:汉魏洛阳城城墙遗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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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文姬名琰,就是蔡邕的女儿,是后汉时的一个才女。这一首诗,写尽了西凉兵野蛮的情形。
  看了“来兵皆胡羌”一句,可知当时西凉兵中,夹杂了许多异族。原来羌人的根据地,本在今甘肃东南部。战国时,才给秦国人赶到黄河西边。羌人就以今青海省城附近大通河流域为根据地。西汉时,中国又经开拓,羌人又逃向西边去了。到王莽末年,乘中原内乱,又渡过大通河来。后汉初年,屡次反叛。中国(汉朝)把他打平了,都把降众迁徙到内地。一时来不及同化。又贪官污吏、土豪劣绅都要欺凌剥削他们,于是激而生变。从安帝到灵帝,即大约从公元一○七年起到一七六年,七十年之间,反叛了好几次。中国(汉朝)这时候政治腐败。带兵的人都无意于打仗。地方官则争先恐后,迁徙到内地。凉州一隅,遂至形同化外。后来表面上虽然平定,实际乱事还是时时要发动的。
  羌人的程度本来很低。他的反叛全是原始掠夺性质。胡本来是匈奴人的名称。后来汉朝人把北边的异族都称为胡。其初,还称匈奴东方的异族为东胡,西方的异族为西胡或西域胡。再后来,便把西字或西域字略去,竟称之为胡了。这一首诗中“来兵皆胡羌”的胡字,大约是西域胡,也是野蛮喜欢略夺的。
  而中国(汉)人和这一班人打仗打久了,也不免要传染着他们的气习。所以当时的西凉兵野蛮如此。带兵的人就要约束,又从何约束起呢?况且董卓自己也是这样的。《后汉书》上说:他有一次到郿坞去,汉朝的官员替他送行。他将投降的几百个人,即在席间杀害。先割掉他们的舌头,再斩断他们的手脚,再凿去他们的眼睛,然后用锅子来煮。这些人要死不得死,都宛转杯案之间。大家吓得筷子等都丢掉了,董卓却饮食自如。他的性质如此,又怎会约束他手下的人呢?他的这种性质,是哪里来的?《后汉书》说他“少游羌中,尽与其豪帅相结”。可见董卓的性质,有一半被他们同化了。不但董卓如此,他的部将和他的兵,怕大都如此。后来“五胡乱华”时,有一大部分人还是带着这种性质的。
  可见后汉时西凉兵的扰乱,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政治问题,其中实含有很深远的民族问题、文化问题在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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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是怎样强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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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卓劫迁献帝之后,东方州郡既无人能跟踪剿讨,自然要乘机各据地盘了。当时的南方还未甚发达,在政治上的关系也比较浅。北方,洛阳残破了。从函谷关以西,则还在董卓手里。所以龙争虎斗,以幽、并、青、冀、兖、豫、徐七州和荆、扬两州的北部为最利害。这就是现在的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四省,及江苏、安徽、江西、湖北四省中江、汉、淮三条大水沿岸的地方。
  袁绍像当灵帝末年,做幽州牧的是刘虞。他是汉朝的宗室。立心颇为仁厚,居官甚有贤名,颇得百姓爱戴。然实无甚才略。幽州有个军官唤做公孙瓒,性情桀骜,而手下的兵颇强,自然不免有些野心。不过当政治上秩序未大坏时,还不敢公然反抗罢了。到董卓行废立之后,情形又有不同。献帝既系董卓所立,在zhuanzhi时代的皇位继承法上,自不能算做正当。讨伐董卓的人,自然有不承认献帝的可能。于是袁绍和冀州牧韩馥联合,要推刘虞做皇帝。刘虞是没有实力的人,假使承认了,岂非自居叛逆,甘做他人的傀儡,所以坚决不受。反派人到长安去,朝见献帝。献帝正为董卓所困,想要脱身而无法。见刘虞的使者来,大喜。此时刘虞的儿子刘和,还在长安做官。献帝就叫他回见父亲,密传诏旨:令刘虞派兵来迎。刘和不敢走函谷关大路,打从现在商县东面的武关出去。这时候袁术因惧怕董卓,带兵驻扎在南阳。恰好孙坚自长沙带兵而北,把南阳太守杀掉,袁术就趁此机会,把南阳占据起来。袁术像
  迎接皇帝,是一件大有功劳,而且存心要想专权,也是一件大有希望的事。有此机会,袁术如何肯让刘虞独占。刘和经过其境,袁术便把他留下,派人去告诉刘虞,叫他派兵来和自己的兵会同西上。刘虞果然派了几千个马兵来,就叫刘和统带。这事倘使成功,刘虞的名望地位岂不更要增高,公孙瓒要把他推翻就难了。所以公孙瓒力劝刘虞不可派兵。刘虞不听。公孙瓒便串通袁术把刘和拘留起来,而把刘虞所派的兵夺去。这是董卓劫迁献帝以后,关于帝位问题,当时几个有兵权和地盘的人勾心斗角的一幕。因其事情没有闹大,读史的人都不甚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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