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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传

_4 艾迪维娜·彭达维斯(美)
—我请普隆同我一起去,并在那儿等着我。“我有点害怕,”我对他说,萨 特在特别护理病房,呼吸已经正常了,他说他感觉很好。我没有呆得太久。 他有点昏昏欲睡,我也不想让
普隆久等。 第二天下午,医生对我说,萨特有肺水肿,引起高烧,但很快就能吸收
掉。他住的病房宽敞明亮,萨特自以为住在郊区。他发烧时说起胡话来。那 天上午他对阿莱特说:“小家伙,你也是要死的。你是怎么被火化的?现在 我们俩终于死了①。”我去他那儿时他对我说,他刚刚在他的秘书家里吃了午 饭,秘书的家就在巴黎附近。哪一个秘书?他从没有对维克多或布依格用过 这个词。他总是叫他们的名字。看到我惊讶的样子,他解释说,医生人很好, 提供给他一辆车送他来去。他经过的郊区妙不可言、令人愉快。我问他,他 是不是在梦中看到了这些景象?他生气地说不是,这样我就不再坚持问下 去。
  这一天和以后几天,他的烧慢慢退了,也不再说胡话。医生对我说,这 病是由于肺部缺乏冲洗所致,使动脉功能不足。但现在肺部循环重新建立起 来了。我们想早点出院去贝尔伊莱,萨特对此十分高兴。“是的,我很想去 那儿。这样我们就可以忘掉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一切是指同维克多的这 次谈话以及它产生的反应。)医院规定萨特一次只能见一个人,上午是阿莱 特去,下午我去。我常在十点钟打电话问他这一夜过得怎样,他的回答总是 “非常好”。他晚上睡眠极好,而且午饭后也睡一会。我们谈些无关紧要的 事。我来看他时,他正坐在一个扶手椅上吃饭。他大多数时间都是躺着的。 他瘦了,看起来很虚弱,但精神还好。他盼望着出院,但他的病,使他能够 愉快地忍受目前的境况。阿莱特大约六点钟返回这儿,看着他吃晚饭,有时 她离开一会儿以便维克多可以进来。
不久以后,我问豪塞特医生,萨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有所犹疑地答
道:“我说不准??他很虚弱,非常虚弱。”过了两三天,他说萨特不得不 再次住到特别护理病房,在这里,病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得到观察护理, 以减少突发事件的危险性。萨特不喜欢这个地方。西尔薇来看他时,他谈到 这个,好像是谈一个住下度假的旅馆:“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幸好我们很快 就要离开了。我很想去一个小岛。”
去贝尔伊莱的事,实际上再没有任何可能了。我退了那里预定的房间。
医生希望能随时观察萨特以免他的病情复发。他们把萨特带回特别护理病 房,但这个房间比第一次的更加明亮宽敞。萨特对我说:“这不错,现在我 离家很近了。”他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以为开始时他是住在巴黎郊区一 个医院里。他看起来越来越疲乏,他开始长褥疮,膀胱功能很糟糕。医生给 他作了一些处理,他下床时——现在他很少下床了——后面拖着一个装满尿 的小塑料袋。有时我离开他的房间,为了让别的来访者可以进来——博斯特 或郎之曼。这时我便去候诊室坐着。在那儿我无意中听到豪塞特医生和另一 个医生交谈,他们用了“尿毒病”这个词。于是我明白萨特已无望,我知道 尿毒症常带来可怕的痛苦;我猛地一下哭了起来,扑到豪塞特的身上:“请
① 阿莱特是犹太人,郎之曼对我们谈到他关于纳粹灭绝犹太人的电影,由此谈到焚尸炉。我们也谈到福里
逊的争辩,他否认它们的存在,此外,萨特希望死后被火化。
您答应我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不要让他精神不安,不要让他有任何 痛苦!”“夫人,我答应您,”他沉重地说。过了一会,我要回到萨特房间 去时,他喊住了我。在走廊上他对我说:“我想让您知道,我答应的事不只 是说说,我会做到的。”
  后来医生对我说,他的肾因为没有了血液循环,已经不再起作用了。萨 特仍在排尿,但没有排除毒素。要挽救肾就得动一次手术,但萨特已无力经 受它;即使可以动手术,这血液循环的缺乏会转移到大脑,使它老衰。于是 只有一个答案:让他安宁地死去。
  以后的这些日子他没有遭受很大的痛苦。他对我说:“只是在早上他们 给我敷裹褥疮时我有点不舒服,但只是那一会。”这些褥疮看起来真可怕。
(幸好他看不见它们——一大块一大块紫蓝色和泛红的疮。)实际上,由于 缺乏血液循环,这是坏疽在侵蚀着他的肉体。
  他睡的时间很长,但他对我说话时神智仍是清楚的。有时使人觉得他总 是希望自己能够好起来。在最后一些天里,普隆来看他;萨特请他倒一杯水, 愉快地说:“下一次我们一起喝一杯,在我的住处喝威士忌①!”但第二天他 问我:“我们怎样安排葬礼的花销呢?”我当然反对他这样说,把话岔开到 住院的花费上,让他相信社会保险机构会出这一笔钱的。但我发现他似乎已 经知道大限已到,而且并不为此而惊慌,他唯一担心的事就是最后这些年让 他焦虑的事情——没有钱。第二天,他闭着眼,握着我的手腕说:“我非常 爱你,我亲爱的海狸。”4 月 14 日,我去时他还睡着;醒来后说了一些不连 贯的话语,没有睁开眼,然而他把自己的嘴唇给我。我吻了他的唇和脸颊。 他又睡去了。这些话语和这些举动对他说来都是异乎寻常的;显然他顶感到 自己死亡的来临。
几个月后,我见到豪塞特医生(我很想见到他),他告诉我,萨特有时
问他一些问题。“这一切会怎样了结?我会发生一些什么事?”但让他担心 的不是死,而是他的脑子。他无疑感到死之将至,但并无焦虑不安。豪塞特 说,他在“隐忍”,或者像豪塞特自己纠正的那样,他是“认了”。他们给 他服用了一些药,对精神安宁状态起了作用。但更重要的是(除了他的半瞎 状态刚开始的那些日子)他总是以克制和坚强的态度来迎接对他所发生的一 切。他不愿意用自己的麻烦去打扰别人。他认为反抗一个他无法改变的命运 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像他对孔达所说:“事情就是这样,我对此无能为 力,因此,我也就没有必要难过①。”他仍然充满热情地去爱,但他也完全习 惯于死的思想,即使他能到八十岁也是这样的。他平静地迎接了死亡的来临, 他对周围人的友谊和感情满怀感激之心,对自己的过去感到满意。“我做了 我应该做的事情。”
  豪塞特也谈到,萨特经受的痛苦和烦恼决不可能影响他的病况。一种强 烈的危机感可能造成灾难性的直接影响;但思虑和担忧,如果能及时淡化, 不会使脉管系统产生什么问题。他又说,脉管的状况在最近的将来必定会变 得更坏。两年后,脑外侧会受到严重侵蚀,萨特也就不再是萨特。
4 月 15 日(星期二)上午,像往常那样,我问萨特睡得好不好,护士答 道:“是的。但是??”我立即匆匆赶去。他好像睡着了但直出粗气;显然
① 乔治·米歇尔的叙述总的说来是准确的,但他说这是萨特最后的话,这是弄错了。
① 《七十岁自画像》。
是处于昏迷之中,他从前一天晚上就一直都是这样。我守了几个小时,看着 他。六点左右我让位给阿莱特,要她发生什么事请打电话给我。九点钟电话 铃响了。她说:“完了。”我同西尔薇来了。他看上去还是那个样子,但他 的呼吸已经停止。
  西尔薇通知了郎之曼、博斯特、普隆和豪斯特。他们立即赶来。医院允 许我们在这个房间呆到第二天早晨五点。我让西尔薇去拿些威士忌来,我们 一边喝,一边谈着萨特最后的日子,谈着他早些时候的事,谈着我们该做哪 些事情。萨特常对我说,他不想葬在拉雷兹神父公墓他母亲和继父之间;他 希望火化。我们决定将他暂时葬在蒙巴拉斯公墓,然后再送到拉雷兹神父公 墓火化,他的骨灰带回后安放到蒙巴拉斯公墓的一个永久性的墓中。我们守 在他身边时,记者们已拥到这栋楼房的周围。博斯特和郎之曼出去要求他们 离开。他们藏了起来。但他们没有设法进来。萨特住院期间他们也想拍他的 照片;有两个记者穿着护士的衣服想混进萨特的房间,但医院的人发现了他 们,把他们赶走了。护士很注意地拉上窗帘、放下门帘来保护我们。但仍有 一张萨特睡觉时的照片被拍了下来,无疑这是从邻近的一个屋顶上偷拍的, 发表在《巴黎竞赛画报》上。
  我要求留下来同萨特单独呆一会,我想挨着他躺在被单下。一位护士阻 止我这样做:“不行。注意??坏疽。”这时我才明白所谓的褥疮的真正性 质。我在被单上睡了一会儿。五点,护士们进来了。他们又铺了一条被单和 一块罩布盖在萨特身上,把他带走了。
这一夜我是在郎之曼家度过的;星期三我也在他家。以后的一些天我在
西尔薇家住,这使我免于电话和记者们的骚扰。这一天我见到了我的妹妹, 她从阿尔萨斯来,还有我的一些朋友。我翻看报纸,还有顷刻间大量涌来的 电报。郎之曼、博斯特和西尔薇操办了一切事宜。葬礼先是定在星期五,后 来改为星期六,以便更多的人参加。吉斯卡尔·德斯坦告知我们,他知道萨 特不希望为他举行国葬,但他可以提供这笔安葬费。我们拒绝了。他坚持要 向萨特的遗体告别。
星期五我同博斯特一起吃午饭。在安葬之前我想再看一看萨特,我们来
到医院的前厅。萨特被放进了棺材,他穿着他去歌剧院时西尔薇带给他的那 套衣服。这是我房间里他唯一的一套衣服,西尔薇不愿意去他的住所找别的 衣服。他面部安详,就像所有的死者一样;并且跟他们的多数人一样,脸上 没有任何表情。
星期六上午,我们聚集在这个活动场,人们给萨特作了殡葬准备,他的
脸没有遮盖,一身新衣衬着他僵冷的脸。在我的要求下,班戈给他拍了几张 照片。过了很长时间,人们翻过床单盖住了萨特的脸,关闭了灵柩,把它带 走了。
  我同西尔薇、我的妹妹和阿莱特进了柩车。我们前面一辆小汽车满载着 各色各样的花束和花圈。一辆小公共汽车载着那些老年的和不能走远路的朋 友。后面跟着巨大的人流——大约五万人,多数是青年。有人敲柩车的窗户, 这是一些拍照者趁我不注意把镜头靠在窗玻璃上拍照。《现代》的一些朋友, 在灵车后面形成一道屏障,而枢车旁所有那些我们不认识的人都自发地手拉 着手,筑起了一道围墙。总的说来,一路上人们井然有序,群情激动。“这
是 1968 年运动的最后一次游行,”郎之曼说。而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服了瓦 列莫,竭力不让自己倒下,这一意志使我变得有些麻木。我对自己说,这确
实是萨特希望的葬礼,但他不可能知道它了。我从柩车出来时,灵柩已经安 放在墓底。我要了一把椅子坐在这个打开的墓的旁边,我的心一片空白。我 看到人们登上墙,登上坟墓;模模糊糊、密密麻麻一大片。我站起来要回到 车中去。这只有十米远,但人群是那样密集拥挤,我以为我会闷死的。然后 我同从墓地散散落落返回的朋友们一起又来到郎之曼的家。我休息了一会, 后来,因为我们不想分开,就一起去泽耶尔,在一个单间里吃了晚饭。当时 的情况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显然喝多了,下楼梯时几乎是被人抬了下来。 乔治·米歇尔把我带回我的房间。
  以后三天我在西尔薇家。星期三上午萨特在拉雷兹神父公墓火化,我已 是心力交瘁到极点,因而没有去。我睡着了,而且——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 事——从床上掉了下来,我在地毯上仍然保持着一种坐的姿式。西尔薇和郎 之曼从火化场回来看到我时,我已神智不清、口说胡话。他们把我送进医院。 我得了肺炎。病了两个星期。
  萨特的骨灰安放在蒙巴拉斯公墓。每天都有一些不知名的人放几束鲜花 在他的墓上。
  我承认,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有自问过,读者大概会提出来:在死亡迫近 时我没有警告萨特,这样做对吗?他在医院时,极其虚弱,恢复无望,我当 时一心考虑的就是对他隐瞒他的病情的严重性。但在那之前呢?他总是对我 说,不管是癌还是其它不治之症他都希望知道。而他的情况不是很清楚的。 他是“在危险中”,但他也可能挺到十年之后,正像他希望的那样,或者一 切都将在一两年内完结?没有谁能知道。他没有任何办法,也不可能更好地 注意自己的身体。他爱生活。不管怎样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失明和虚弱状态。 如果他确切地意识到逼近他的威胁,这可能只会给他生命最后的岁月罩上阴 影而没有任何好处。况且,跟他一样,我也是动摇于担心和希望之间。我的 沉默没有把我们分开。
他的死却把我们分开了。我的死也不会使我们重新在一起。事情就是如
此:我们曾经这样融洽长久地生活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件美满的事情。
同让─保尔·萨特的谈话(1974 年 8 月—9 月)
●谈话前言
  这些谈话是 1974 年夏秋时节先在罗马然后在巴黎进行的。有时萨特感到 疲劳,问题回答得不很好;有时是因为我的问题不够灵活,没有提到要点上。 我删去了一些我认为是没有意义的话。这些谈话是按照主题整理的,同时它 们又多少保持了时间的顺序。我想让这些谈话有一个适合阅读的形式——大 家知道,按照录音记下来的东西同完全是写出来的东西之间是有很大区别 的。但我并不想用文学语言来修饰它们——我想保留它们那种出于自然的色 彩。在这些谈话中可以找到一些散谩无章的段落,一些停滞不前的地方;在 其中还可以找到重复甚至矛盾的话语。如果改动这些地方,我怕会歪曲萨特 的原意,会让那些含义微妙之处消失殆尽。关于萨特本人这些谈话似乎没有 提供什么特别新奇的东西,但人们可以从中找到萨特曲折的思想历程,听到 他那活生生的声音。
  
文学和哲学(一)
  波伏瓦:我们现在从文学和哲学角度谈谈你的著作吧。你觉得对这个问 题是不是有些东西可说?你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吗?
  萨特:说实在的,我不那么感兴趣。现在没有什么可让我感兴趣。但好 多年来我对这是有兴趣的,也可以谈谈吧。
波伏瓦:为什么你如今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了?
  萨特:我不知道。所有那些东西都过去了,也都谈过了。我想去发现一 些可说的事情。现在还没有找到;但我会找到的。
  彼伏瓦:你在《词语》中很好地解释了阅读和写作对你意味着什么,你 在十一岁时是怎样把作家当成自己的天职的。你注定要去搞文学。这解释了 你为什么想要去写作,但完全没有解释你为什么写了那些你已写下的东西。 在你十一岁到二十岁期间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你怎样看待你的文学作品和哲 学著作之间的关系?我们刚认识时,你对我说,你想同时成为斯宾诺莎和司 汤达。这个话题很不错。我们就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正写的那些东西谈起 吧。你为什么写这些东西——这是怎么发生的?
  萨特:我在十一二岁时写了一本歌颂英雄的书《伯利辛格金的葛茨》。 这是《魔鬼与上帝》的前身。葛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征服众人并且建 立了一个恐怖统治,但同时他的意图又是善良的。那时我读了一篇东西,是 关于中世纪一个德国人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葛茨。总之他们要处死他。 他们把他放到塔顶的大钟上,这钟的十二点被他们挖了一个洞,从里头一直 挖穿到钟面。他们让他的头从洞里伸出来,当钟从十一点半走到一点半,这 钟的指针就把他的头割掉了。
波伏瓦:这真有点像埃德加·爱伦·坡的文笔。
  萨特:这是一个慢慢砍头的刑罚。事实上它给我留下了根深的印象。你 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做那种事——模仿别人。
波伏瓦:你继续这种模仿活动有多长时间?你什么时候开始把写作当作
自我表达的一种形式?
  萨特:很晚。直到十四五岁,我都在照抄或者至少是改写那些旧的报纸 故事和惊险故事。到了巴黎才使我改变了方式。我想我是在拉罗舍尔,读四 年级时写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是关于葛茨的。后来读三年级和二年级时, 就没怎么写了。到了一年级,我已来到巴黎,我开始写些较为严肃的东西了。 波伏瓦:你或多或少照抄的那些故事,其中还是有你自己的选择的。你
并不是什么故事都抄的。直到十四岁,你都很喜欢冒险故事和英雄故事。
  萨特:是的。关于一个比其他人都强大的英雄的故事。有点儿与我自己 相反——一个一挥剑就杀死了恶棍,解救王国或搭救少女的英雄。
  波伏瓦:你在《词语》中已经描述了你一直维持到十四岁的情况——你 在玩一个没有实际写作的写作的把戏。为什么到巴黎后改变了你同写作的关 系呢?
  萨特:嗯,这同其他人的文学有关系。在拉罗舍尔我仍在看游侠小说, 像《无稽之谈》和《芳托马斯》那样的流行小说,惊险故事,然后是较低级 的中产阶级读的那一套文学作品,例如克洛德·法雷尔的东西。作家们写航 行,写轮船;这儿有感情、爱、暴力——但只是一点点不很严重的暴力和犯 罪事件。它们合在一起表现了殖民地的道德。
  
波伏瓦:你来到巴黎时读的东西变了吗? 萨特:变了。 波伏瓦:为什么?受谁的影响?
  萨特:受我周围一些男孩的影响。尼赞和画家格吕贝尔的兄弟,他们和 我同一年级。
波伏瓦:那时你们开始读些什么东西?
  萨特:我们开始读些严肃的作品。例如,格吕贝尔读普鲁斯特,我是到 了一年级才逐渐了解普鲁斯特——十分高兴地了解了他。同时我开始对古典 文学感兴趣,这门课是由乔金先生教的,他很有能力,为人温文有礼,非常 聪明。他常对我们说,我们应该自己解答那些难点和问题。后来我们就这样 去阅读。我去圣热纳维埃夫图书馆读了所有我可以找到的古典文学书籍。我 非常自豪。那时我就想到要进入文学界,但不是作为一个作家而是作为一个 有教养的人。
  波伏瓦:那么你是通过一些同学和老师进入文化的。那时除了普鲁斯 特,还有哪些作家让你感兴趣?
萨特:嗯,例如,还有康拉德。在一年级和哲学班时,尤其是哲学班时。 波伏瓦:你读纪德的东西吗? 萨特:读了一点,但没有很大兴趣。我们读了《地上食粮》,我觉得它
有点令人厌烦。
波伏瓦:你读吉罗杜的东西吗?
  萨特:是的,读了很多。尼赞对他赞叹不已,甚至写了一篇完全是吉罗 杜风格的短篇小说;我也写了一篇颇受吉罗杜影响的东西。
液伏瓦:这么说你那时所做的事情中已经包含了哲学的内容了?
  萨特: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怎么说,以后我们就走到了这一步。 你看,这有点像 19 世纪的事。人们到处放点哲学——即使在布尔热那里也是 这样。我所做的也差不多。
波伏瓦:这是主题文学。
萨特:这个主题是即兴产生的。
  波伏瓦:但你想要表达的仍然是你的思想而不是你对这个世界的体验, 是这样的吧?
萨特:是我的思想,也包含有对世界的体验——但不是我的:一个虚假
的模仿的体验。不久以后,我写了一个青年英雄和他的姊妹的故事,他们正 是带着小资产阶级的体验飞升到众神那里。也许可以说这是我的体验,但实 际上并非如此,既然他们是希腊孩子。
波伏瓦:在《亚美尼亚人埃尔》中不是有一位姑娘吗? 萨特:是有,但关于她说得很少。她只是给这位青年英雄递话头的。 波伏瓦:这个故事是说的什么?是不是关于灵魂的评判,那个亚美尼亚
人不正是灵魂的评判者吗?
  萨特:不是。这个亚美尼亚人是被评判者。有一场同巨人们的大战,奥 塔同巨人泰坦们的大战。
波伏瓦:但这是写在《猫头鹰耶稣》和《病态天使》之后。
  萨特:噢,是的。《猫头鹰耶稣》是写在《病态天使》之前;它应是在 一年级或哲学班时写的。
波伏瓦:可以谈谈为什么写它吗?它对你意味着什么?《猫头鹰耶稣》
写的是一个矮小的外省教师的一生,是不是这样?
  萨特:是的,但这是通过一个学生的眼光看的。小说的主人公真有其人, 拉罗舍尔中学的一位老师。他曾请我去过他家。我想象他的葬礼,而这一年 他真的死了。孩子们没有参加他的葬礼,然而在我的故事里他们参加了。我 想象这个葬礼大概是因为我毕竟真正去过他的家,但没有任何奇迹发生,在 我的故事中,他被葬时孩子们起哄。
  波伏瓦:是什么促使你写这个故事的?是不是因为尽管你们起这个教师 的哄,你在他身上看到你自己的命运的预示吗?或者仅仅是其他原因使你对 他产生兴趣?
  萨特:这事的实质是,我从游侠故事转变到写实的小说。主人公是一个 可怜的人。但我仍然保持了一个积极的主人公的传统,在那个男孩身上体现 了这一点,他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他在这个故事中被当作一个有批判性的 非常聪明活跃的见证。
  波伏瓦: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你怎样由模仿英雄故事转变为创作写实故 事?
  萨特:我想,有一段时间尽管我被惊险故事迷住了,但我知道那只是初 级阶段——还有另一类作品。我知道这一点,因为在外祖父家我读过另外一 些书;在《悲惨世界》中有英雄主义的一面,但这毕竟不是英雄主义。我读 了法朗士的长篇小说;我读了《包法利夫人》。这样我知道文学并不总是包 含惊险的一面,我应该进入到现实主义之中。从游侠故事改变为现实主义, 这就是说,我应该像实际看到的那样来谈论人们。其中仍然有什么东西刺激 着我。当时我决不会写出那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书。总得有一个事件是 有重要意义的英雄事件。在这个故事中,打动我的是这个人的死。他死在学 年中,又指派了一个新教师,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是一个刚从战争中返回 的小伙子,挺不错的。四年级以后??
波伏瓦:是普鲁斯特促使你去写日常生活的吗?
萨特:不是普鲁斯特。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我有一个很好的教师, 他有那些说到日常事情的小说,于是这对我说来是很自然的。我知道有这样 的小说。例如,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就读了《包法利夫人》,从我的观点 看,它只能算是现实主义的。我看到,这确实不是一部游侠侦探小说;这样, 我认识到,人们还写些跟我以前梦想去写的那些东西不同的书,而我应该照 它们的样子写。于是我读一年级时开始写《猫头鹰耶稣》,我认为它是现实 主义的,因为我毕竟是讲我的一个老师的故事,仅仅在细节上有些改变。 波伏瓦:大概你有点厌倦了游侠小说。读游侠小说是有点孩子气的。
萨特:噢,我总是很喜欢它的。 波伏瓦:然后是《病态天使》。这个故事对你来说代表着什么? 萨特:现实主义。这是发生在阿尔萨斯,一个我知道的地方。离山不远
处有一个疗养院。我经常从那儿路过。那儿有一个布满松树的山坡,在另一 边很远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房子。疗养院就在那儿。我把一个人物放到这个 疗养院里,我想他是一个年轻教师,有病;我关于他的描述完全是胡说八道, 都是编造的。我用一种嘲讽的口吻讲这故事,无意之中也表现了我自己的某 些东西。
  波伏瓦:举例说,是什么?这个故事是不是他吻了一个有结核病的女孩 子?他不是因此而传染上了吗?
  
  萨特:我想,他跟她睡过。不,他有病。而她也受到疾病的严重感染。 她比他病得更厉害。这事发生在疗养院,她同他度过了一个不愉快的夜晚后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们没有做爱,因为她咳嗽得太利害了。至于这个结尾, 我没有弄得很清楚??
  波伏瓦:你为什么有这个病态的思想?是什么东西使你在那一时期讲了 一个病态的故事?
  萨特:这是病态的,因为这是睡在一起的一些肺结核病人。我是像一条 鲱鱼那样健康。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肺结核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懂得性方面的 问题。这实际上是玩弄概念。我想我应该写些恐怖故事。这不是一个恐怖故 事,但其中的人物感到恐怖。我不可能真正记起为什么——你知道的,在某 一方面这仍然是我对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环境的描写。这不是一个陌生的难 以理解的领域。
  波伏瓦:发表在《无题杂志》上的另外一些作品也是现实主义的吗? 萨特:是的。我的第一部小说《失败》没有出版,也是现实主义的。这 是有点古怪的现实主义——这是个类似尼采和瓦格纳的故事,我是尼采,而 一个相当平庸的角色代表瓦格纳。科西玛·瓦格纳也是这样。主人公爱上了 科西玛,科西玛爱瓦格纳,而他又是瓦格纳的一个密友。??这是在向现实
主义小说的转变中残留的游侠小说的遗症。
  波伏瓦:《亚美尼亚人埃尔》乃至《真理传奇》都好像是朝着一个方向 发展。这是对希腊神话的一种改造,有一种相当夸张的文风。这个转变是怎 样发生的?你的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学习给你很深的影响吧?
萨特:确实是。我觉得我经常把古代世界看作一个神话室库。
波伏瓦:你非常喜爱希腊语和拉丁语吧?
  萨特:是这样的,从六年级以来一直是这样。埃及,希腊和罗马。我记 得当时,六年级和五年级就教古代史。后来我读了一些书。我特别喜欢迪律 伊的罗马历史,它充满了轶闻趣事。
波伏瓦:这里有英雄主义的一面。它同游侠故事也有一定的联系。但为
什么有这种情况:尼赞已经具有一种风格,甚至在《无题杂志》上发表了一 些受吉罗杜影响的具有非常现代化文风的作品,与他相反——一直持续到《恶 心》——你的作品却有着强烈的学究气,甚至是夸张做作的。你说你喜欢普 鲁斯特和吉罗杜,但你写作时好像完全没有受到他们的影响。
萨特:是这样的,这是因为我来自外省,我在那儿了解了 19 世纪资产
阶级的全部文学。这些作家夸张做作,学究气十足,十分愚蠢。尼赞住在巴 黎。一所巴黎公立中学比一所拉罗舍尔公立中学要先进得多。我们不是生活 在同一个世界。我是生活在 19 世纪,而尼赞完全意识不到它,他是生活在
20 世纪。
  波伏瓦:但你到了巴黎后你也读了同样一些书而且你们两个是朋友。这 对你没有影响吗?
  萨特:这确实有影响。这产生了一个危机。一个内心的危机。噢,不是 很严重,但即使这样??
波伏瓦:这也算是一个应该被考虑的事情吧?
  萨特:是的。对于一个读过克洛德·法雷尔的人来说,读普鲁斯特是一 个复杂难弄的工作。我不得不改变我的视野——我不得不改变我同人们的关 系。
  
波伏瓦:是同人们的关系还是同词语的关系?
  萨特:也同词语也同人们。我认识到,有时你对人们是主动的而在平时 你是被动的。所有这些都很重要。我想去了解一个真实的领域,一个真实的 环境,连同人们在自身中反应和经历的真实关系。所有这些都是我以前无法 知晓的。
波伏瓦:请更清楚地解释一下:同人们的真实关系,经历,行动??
  萨特:大家的情况都很相似。他们行动而且他们忍受。但有些人忍受, 有些人行动。
波伏瓦:但巴黎是怎么让你搞清楚了这一切的?
  萨特:因为那时我是一个寄宿学校的学生,而寄宿生之间的关系总是很 难处的。
波伏瓦:为什么?请说确切一点。
  萨特:因为集体宿舍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你记得吗,当福楼拜除了浪 漫主义文学外什么都不考虑时,他正是在集体宿舍,他在那儿读它。这集体 宿舍是一个世界。
  波伏瓦:你在拉罗舍尔时毕竟知道那些在行动、在忍受的人们,不是这 样吗?你同伙伴们的关系怎样?请进一步解释一下从拉罗舍尔到巴黎之间的 转变。
萨特:嗯,我并不知道做寄宿生是怎么回事。人家告诉我寄宿生活很不
愉快。我的外祖父和父母亲甚至说——“不,你不会做一个寄宿生的,因为 你会离家太远——老师或校长会欺侮你的。”但我不能每天晚上都在外祖父 家睡觉。有六天我在中学睡,从不离开学校,作为一个寄宿生,在这些晚上 就有那些陌生的人际关系。然后,星期天我回到外祖父家。这是一个跟我父 母亲的家完全不同的天地,因为我的外祖父是一个教师。我又回到他的藏书 室,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这也是一个大学的世界,因为我正准备进巴黎高 师和通过教师资格考试。星期天我常去教堂唱歌。
波伏瓦: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去唱歌?
  萨特:因为我喜欢唱歌,而他们在找一些人组成一个作弥撤的唱诗班。 在亨利四世中学小教堂演唱。
波伏瓦:那时你的学习不错吧?
  萨特:我在读一年级时得了奖学金,在哲学班好像也得了奖,我记不清 楚了。
波伏瓦:你最后为什么选择了哲学?既然你也非常喜爱文学。
  萨特:因为我学居居菲洛讲授的哲学课时——他的名字叫夏布里埃,但 我们叫他居居菲洛——哲学对我说来显得是对世界的认识。所有的科学都属 于哲学。在方法论中你可以学到一门科学是怎样构造起来的。在我看来,一 旦你懂得怎样去从事数学和自然科学工作,这就意味着你理解了全部自然科 学和数学,我想,如果我专门研究哲学,我将学得世界上的一切,我将在文 学中谈论它们。可以说,这给了我内容。
  波伏瓦:你说“我准备去谈论这个世界”。你认为作家应该去说明这个 世界吗?
  萨特:是的;大概是同别的孩子的谈话给了我这种想法。我认为小说应 该如实地说明这个世界——文学的批判的世界和活生生的人的世界。
波伏瓦:你不认为文学应该由谈论自我构成吗?
  萨特:噢,完全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正像我所说,我是从游侠故事 开始的。后来我不再想它们,但仍然有某种东西影响着我。在《自由之路》 中仍然有游侠小说的气味。
  波伏瓦:是这样的。但在《恶心》中就完全没有,在《墙》中也没有。 好,那么你就去搞哲学,因为这门学科可以让你了解一切,让你相信一切都 是可知的,所有的科学都已被掌握。
  萨特:对。一个作家必须是一个哲学家。自从我认识到哲学是什么,哲 学就成了对作家的根本要求。
泊伏瓦:为什么它对于写作是绝对必要的呢?
  萨特:我那个时代写个人的事情是不受尊重的,至少像我的外祖父和我 周围的人那样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分子是这样看的。这样,人们就不写 私人的事情。
  波伏瓦:但是当你开始喜欢普鲁斯特时,他谈的正是私人的事情——他 怎样睡觉,他怎样不睡。当然其中也有世界,但总之??
  萨特:对,我开始喜欢普鲁斯特的主要是关于世界的事。这是逐渐产生 的。后来我也想到写作是个人的事情。但你不要忘记,从那时起,我开始研 究和写作哲学,我认为文学的目标是写一本书,对读者展示他以前从没有想 过的事情。这是我很长时间以来的理想——我要成功地说出有关世界的事 情,不是任何人都能发现它们的,但我将看到这些事情。我还不知道它们, 但我会看到它们的,而它们将展示世界。
波伏瓦:为什么你觉得自己能够向人们展示世界?你心中有什么感受?
非常聪明?非常有天赋?命中注定?
  萨特:非常聪明?当然,是的。虽然我有一些难题——比如说数学和自 然科学的成绩不太好。但我相信自己是非常聪明的。我认为自己并没有特别 的素质。我想一个观察世界的聪明人会有自己的风格和所想说的话。换句话 说,我的头脑中有一个理论——我们还要回到这上面来——按照这个理论, 我是一个天才,这整个理论受到我的写作方式和我思考我写东西的方式的反 驳。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一个正在写书的人,如果我尽可能地写出它 们,我就会得到某些事情。我就会是一个好作家,特别是我就会揭示出世界 的真理。
波伏瓦:揭示世界真理的想法是很有意思的。但它的产生是因为你有被
称为观念和理论的东西。甚至在你很年轻时你已有了自己关于事物的观点 了。
  萨特:是这样的,对于那些值得去考虑的事情我有自己的观点。十六岁 时,在一年级和哲学班,我就有了这些观点,那时我构想了一大堆观念。
  波伏瓦:对,而这些观念需要以一种文学形式来传递;必须创造一个美 的东西,一本书,但同时它也揭示你心中的那些观念——总之,就是关于世 界的真理。
  萨特:我还没有全部知道这个真理,还差得很远,我完全不知道它。但 我将要学得它。我主要不是通过观察世界而是通过组合词语得到它。通过组 合词语我将掌握真实的事物。
波伏瓦:这怎么可能发生呢?
  萨特: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个词语的组合是有结果的。你组合了 它们,然后就有了一个提供真理的词语集合体。
  
波伏瓦:我还不怎么清楚这一点。
  萨特:文学在于把词语互相结合起来——我这里没有涉及到语法等等。 你通过想象来组合词语;创造词语集合体的是想象,例如??“戗太阳”。 在这些词语集合体中,有些是真实的。
  波伏瓦:你好像说的是超现实主义那一套东西。你组合词语,然后通过 一些无以名状的魔力,突然这些词语揭示了世界?
  萨特:是的,的确是这样。的确有一些无法知晓的魔力,因为我没有想 到它。它是由语言本身提供的。
  波伏瓦:但你不仅仅是碰运气写作,不仅仅是无一定秩序地写下词语 吧?
萨特:当然不是。 波伏瓦:相反地你是注意构词造句的,在这上面下了很多功夫。 萨特:在作品有一定的哲学内容时,更是这样。例如,在读一年级文科
预备班或哲学班时,我发现了超现实主义者。
波伏瓦:他们使你感兴趣吗?
  萨特:是的,有一点。这是难以理解的。我受的是非常传统的教育,我 遇到的全是反对这种教育的东西。我想对超现实主义产生兴趣,因为它使尼 赞感兴趣,慢慢地我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在巴黎高师时它已成为时髦的东西 了。那些超现实主义者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我读巴黎高师时十八岁。他们 二十五岁左右。年龄上没有多大差别。我们读《纯洁的概念》,读艾吕雅和 布勒东;我记得这对我非常重要,因为我试图按照超现实主义的风格来写东 西。那时我可以说,就像那些超现实主义者一样,开始考察疯狂的人们。我 根本不在乎一个作品内在性质的美。我根本不注意它。重要的是这书提供最 大量的新知识。
波伏瓦:你是怎样达到你的最重要的观念——偶然性的观念的?它总是
保留在这种或那种形式之中。 萨特:嗯,我在“米迪栓剂”笔记本中首次暗示了这一点。 波伏瓦:谈谈这个笔记本吧。 萨特:我是在地铁发现它的。它是一个空白本子。这是在文科预备班的
时候。这是我的第一个哲学笔记本,我在上面写下了所有我想到的事情。这
个笔记本是由米迪实验室发的,供医生使用——页码按字母顺序排列。这样, 如果我有一个思想是由 A 开头,我就把它记下来。我关于偶然性观念的起因 是很奇怪的。我开始想到它是由于一部电影。我看的电影中并没有偶然性, 而当我走出电影院时,我发现了偶然性。因此,电影的必然性使我在走出电 影院后,感到大街上没有必然性。人们到处走动,他们是普普通通的??
  波伏瓦:为什么这个对比对你有这样重要的意义?为什么偶然性的这个 事实这样打动你,以致于你真正想去以它为写作对象???我记得我们初见 面时,你对我说,你想把它写成类似命运之于希腊人的东西。你希望它成为 世界的根本尺度。
  萨特:是这样的,因为我认为它被忽视了。顺便说一下,我现在仍然这 样认为。例如,如果你把马克思主义思想一直贯彻到底,你会发现一个必然 性的世界,没有偶然性。只有一种决定论和辩证法,但没有偶然性的事实。
波伏瓦:偶然性使你非常激动吗?
萨特:是的。我想我通过电影和走出电影院上街而发现它的原因是,我
是被迫去发现它的。 波伏瓦:你在“米迪栓剂”笔记本中关于偶然性写了些什么? 萨特:这个偶然性是存在的,就是人们能由在电影院和到街上之间的对
比而被发现的,在电影院没有偶然性,而退场到街上却正好相反,除了偶然 性什么都没有。
波伏瓦:比如说,你对尼赞或其他朋友谈到你的偶然性理论吗?
萨特:他们不感兴趣。 波伏瓦:为什么? 萨特:这引不起他们的兴趣。
波伏瓦:因为你还没有给它一个足以引人注目的形式吗?
  萨特:可能吧。我不知道。你知道巴黎高师的人们是不怎么理睬别人的 意见的;他们都在寻找自己的意见——正尝试着摸索自己的路。尼赞从法西 斯主义者很快地转向共产党人。在那些日子他没有时间考虑偶然性问题。
  波伏瓦:详细地谈谈哲学和文学之间的关系吧。这个问题特别打动我。 你对我说过“我想成为斯宾诺莎和司汤达”。但你是怎样看待这两者的关系 的?你没有把书分成两个系列,一个是哲学的而另一个??
  萨特:那时我不想写哲学书。我不想写类似《辩证理性批判》或《存在 与虚无》那样的东西。我想让我相信的哲学和我要获得的真理在我的小说中 得到表达。
波伏瓦:就是说你的根本愿望是写《恶心》。
萨特:对,我就是想写《恶心》。
  波伏瓦:你已经具有一个很好的人生观了。在你给卡米耶的信中有一封 你十九岁时写的信,它让人大吃一惊,因为它已经包含了你后来有的一个巨 大理论的萌芽,谈到幸福、写作、对于某种幸福的否定和对于你作为一个作 家的价值的肯定。关于这个价值的感受确切地说来是什么?
萨特:是绝对。我相信它就像基督徒相信圣母玛利亚一样,但我没有一
点点证明。然而那时我的感觉是,我写下的这些小小的废话虚言,这些游侠 故事,最初的现实主义小说都证明我有天才。我不可能通过它们的内容来证 明这一点,因为我完全知道事情还不是这样,但仅仅写作这个事实本身就证 明我有天才。这是因为,如果写作的活动是完美的,那么它就要求一个作者 有天才。写完美的事物这个事实是一个人有天才的证明。一个人可能为了写 完美的事物而想去写。此外,同时那些不是十分完美的事物多少超出了完美 的界限而走得更远。但“写作就意味着写完美的事物”的思想是古典的思想。 我没有证明,但我对自己说,因为我写作,即写完美的事物,这意味我将会 这样做。因此,这就是一个写完美事物的人了。我是一个天才。这一切全都 可理解了。
波伏瓦:你为什么觉得自己非常聪明?
萨特:因为人们那样对我说。
  波伏瓦:你并不是总是班上的第一名。在拉罗舍尔时,你在学校里成绩 并不太好。
  萨特:当时我有这种声誉,我不完全知道为什么。肯定不是我的继父造 成的。
波伏瓦:这是对你继父的一种反抗吗?
萨特:也许是吧。我想我的思想是真实的。而他的仅仅限于科学。
  波伏瓦:你完全没有谈过这事。在你十一到十九岁之间你同你继父有什 么冲突吗?你有这样一个科学家的继父,由于许多感情上的原因你当然不喜 欢他,因为他从你那儿夺走了你的母亲。这不会使你反对科学。但不管怎么 说你有一个倾向于文学的儿童时代,你可以说明一下这方面的情况吗?
萨特:要说清楚我同继父的关系,这需要很长的时间。 波伏瓦:这是儿童时代和少年时代的关系。 萨特:是的。我们现在不谈这个,因为就关系到写作而言,这一点也不
重要。直到十四岁我常把我写的东西给母亲看,她说,“非常好,非常不错 的想象。”她不把它给继父看,他也不注意它。他知道我在写,但他一点也 不关心。而且这些作品不值得任何人注意。但我知道继父不关注它。也就是 说,实际上我总是为反对他而写作。我的整个一生都受此影响。写作就是反 对他。他不责备我,因为我太年轻——我做这事获得的自由比玩棒球还多—
—但事实上他是反对我的。
波伏瓦:他认为文学是无意义的吗?
  萨特:他认为一个人在十四岁时不应该打主意去搞文学。在他看来那是 无意义的。他认为一个作家应该是这种人,三四十岁,写了一定数量的书。 但一个人在十四岁不可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波伏瓦:我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为什么你觉得自己很聪明?
  萨特:我不觉得自己很聪明,因为这个词对我说来是不存在的。它存在, 但我不用它。我也不认为自己很蠢。我认为自己有点深刻,如果一个儿童可 能运用这个词的话。可以说,我认为我可以把一些事物纳入自己的心中,而 别的孩子对它们视而不见。
波伏瓦:这也是你认为自己要比继父懂得多一些的原因吗?
萨特:我想他比我聪明,因为他懂数学。 波伏瓦:但你想,你具有某种他没有的东西吧? 萨特:对。有写作这个事实。写作的事实使我超过他。 波伏瓦:思想的事实也是这样。你认为他说话是没有意义的吗? 萨特:不。要判断他说的东西是很费劲的。他是另一种思想,踉我的不
同,他没有要点,但我不能说那时他的思想已经走入歧途。他谈到数学、物
理学、技术知识和工厂发生的事。他有一个完全组织化的世界。他读的书都 没有什么趣味,但在当时却很有名气。
波伏瓦:这么说他不是一个只对本专业的东西感兴趣的工程师了?
  萨特:对。他读过的书我也读而且也喜欢。当然许多工程师今天也这样 做。但就我说来,这给我一个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波伏瓦:回到那个你谈得很少的时期吧,从十一岁到十九岁。当时你有 什么政治态度吗?
萨特:1917 年我们对苏联革命有些兴趣,我和别的孩子 波伏瓦:那时你有多大? 萨特:我十二岁,但我们不是十分关注它。我们主要关心的是,我们能
不能够打败德国,尽管苏联已单独媾和,这就是我的全部政治态度。 波伏瓦:你对于社会有什么感受? 萨特:我是一个民主主义者。我的外祖父是一个共和主义者,使我相信
共和主义——我在《词语》中谈到这一点。
波伏瓦:这会不会使你同继父发生冲突?你是一个民主主义者和共和主
义者这个事实有什么表现吗?
  萨特:没有冲突。我的继父也是一个共和主义者。当然可以说我们不是 同一种共和主义者,但直到后来这个区别才逐渐明显。我的共和主义首先是 表现在词语上。我对于社会的感受是,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有同样的权 利。
波伏瓦:那时你们就这些问题有没有特别的冲突?
  萨特:没有。但后来,我去巴黎上中学时有了,对了,我忘了一个细节, 这是我被送到巴黎的原因。上三年级时我偷了继父的钱,这是他给我母亲的 钱。
波伏瓦:谈谈这事吧。
萨特:嗯,我需要钱。
  波伏瓦:是的,我知道。你希望像别的孩子一样,能够拿钱上剧院或者 买什么东西??
  萨特:拿钱买点心。我记得我是怎样常去拉罗舍尔的大糕点店用我母亲 的钱吃罗姆酒水果蛋糕。
波伏瓦:这样你很缺钱花。
  萨特:我是需要钱。我母亲的钱包放在碗橱里。里面总有她的整月的零 用费和买东西——例如,买食物——的钱。有一大摞纸票,于是我自己动了 手。我开始拿一法郎的钞票——这比今天的一法郎要值钱得多——然后我有 点胆怯地这儿拿五法郎、那儿拿二法郎的纸币,五月的一天我发现我已拥有 七十法郎了。在 1918 年,七十法郎是一大笔钱了。后来有一天我累了,很早 就睡了。第二天早上母亲弄醒了我,她想知道我是不是好一些,我把我的夹 克衫拉过来放着,里面装着我的全部财产,纸币和硬币,挨着我的腿,使我 感到温暖。她拿起衣服抖了一下,本来是无意的,忽然她听到衣袋里的硬币 咣啷作响,丁当、丁当、丁当。她把手伸进口袋,发现了这满把的纸币和硬 币,她拿了出来,问道:“这些钱是哪儿来的?”我说,“这是我开玩笑从 卡迪洛那儿拿来的,他母亲给他的,我打算今天还给他。”我母亲说,“好 吧,我来还给他。你今天晚上把他带到家里来,我问问他是怎么回事。”这 真使我大为尴尬,因为卡迪洛很成问题——我说不出我为什么选择了他—— 他本是我的最大的对头。这个早晨我去学校,去找卡迪洛,这是魔鬼干的活, 他正想敲掉我的头呢。最后,在别的孩子的干预下,他答应来我家,但他也 要得到一部分钱,他拿到钱后给我五分之三,他留五分之二。他来了。我母 亲对他进行了一次谆谆教导,使他觉得非常滑稽——我母亲说,一个人不应 该让自己像这样被盗,在他这个年纪应该特别注意,如此等等。他拿了钱走 了。他马上给自己买了一个大手电筒。两天以后他的母亲卡迪洛夫人发现了 此事。那时他把该给我的那五分之三的钱给了我的朋友,他们没有及时转交 给我。我的母亲和继父大发雷霆,我受到责罚,事情就是这样的。
  波伏瓦:是这样的,这孩子的母亲卡迪洛夫人来你家问这一笔钱是怎么 回事。
  萨特:对。这样我母亲一切都明白了。我受到严厉责骂,在一段时间里 他们都不理我。我记得——当时读三年级——我的外祖父同外祖母从巴黎 来。外祖父知道了这些事非常生气。一天我同他去药房,一枚十生丁的硬币 从他手中落到地板上,丁当作响。我准备去捡它。他制止了我,自己弯下腰, 他那可怜的膝盖吱嘎作响,他认为我不配再从地上拾钱。
  
波伏瓦:这会损伤你的自尊心。这是使儿童的心灵受创伤的事情。 萨特:是的,这刺伤了我。于是我同其他孩子的关系就不好了。 波伏瓦:就写作的观点看,你在拉罗舍尔同其他孩子的关系影响你到什
么程度?你有时谈到,他们使你学会了暴力。
  萨特:是的,这使我学会了暴力。在平常的情况下,我关于暴力所知道 的就只是给人或被人在鼻子上猛击一拳。在巴黎中学就是这样。但在拉罗舍 尔学校他们认真地对待这种战争;对手总是一个德国佬:他们是强暴的。暴 力是一个日常的实在。这首先有战争的暴力然后是那些没有父亲的孩子的小 暴力。我从远处和近处认识到了暴力,尤其是我是它的目标。目标,像在公 立中学中那种相打时的目标,非常经常。人们并不把你像一个敌人那样来打 击而是像一个同学那样来打击,以使你不做错事,或是迫使你同某人和好, 或者只是为着好玩,这本来没什么。我们都属于公立中学,我们有两个主要 的公敌——一个是可尊敬的圣父们的学校,一所宗教学校,另一个是我们称 为小流氓的孩子们,他们不固定地属于哪所学校。他们未来的前途大都是去 当学徒。他们跟我们一样,十二岁到十六岁,我们碰到他们就打架,不管他 们是谁,仅仅因为他们的衣服比我们穿得差一些。他们来了以后眼睛直瞪着 我们,两支队伍互相赐以老拳。我特别记得,有一天放学后我同母亲去商店。 在通向拉罗舍尔市中心的一条街上,靠近一个挂着大钟的大门,我同一个小 流氓脸对脸地相遇了。我们在大街上打着滚,互相拳打脚踢,直到我母亲走 出商店:看到我躺在那儿,同我的敌人纠缠不休,她完全惊呆了。后来她伸 手把我从敌人的搂抱中扯了出来。我们同他们经常全力以赴地相互搏斗。
波伏瓦:同这些男孩打架时,你是马上同那些平时与你为敌的同校的孩
子站在一起吗?
  萨特:是的。如果他们有谁要跟小流氓打架,他们就会邀我一起去。这 是公立中学孩子的一个联盟。但我不完全属于这个公立中学,因为我是一个 巴黎人,我说话和生活方式与别的孩子不同。我有一些朋友,我常给他们讲 一些夸夸其谈的故事,他们不相信这些故事。例如,我刚到拉罗舍尔中学时, 我说我在巴黎有一个姑娘,星期六和星期天我们去旅馆做爱。当时我是十二 岁,个头比同年龄的孩子矮,这个故事看来就更为滑稽可笑了。我是自己的 受害者,我原以为他们会为我的故事喝彩。
波伏瓦:这种敌对行动是深深地影响着你还是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属于一
种游戏?
  萨特:对别的孩子,可能是做游戏,好玩。对我说来不是。就我说来, 我感到自己运气不好,我很不幸。我经常是被嘲笑和打击的对象,发生这种 事时我感到自己低人一等,这时我不在巴黎,不在亨利四世中学。我有一些 困难,但在那个年龄这些困难是不可避免的。我有一些朋友,但我很难与别 人相处。不管怎么说,在亨利四世中学时有一个集体,我是其中的中坚分子。 而在拉罗舍尔,我有些朋友,但维系感情的东西主要地是从我个人方面来。
波伏瓦:这影响到你后来的发展吗?
  萨特:我想是有影响的。重要的是我决不会忘记我在那儿学来的暴力。 我根据这个来看待人们相互的关系。从那以后,我同我的朋友就再没有过温 柔的关系。在他们中间,或者从他们到我或者从我到他们总有关于暴力的思 想作梗。并不是没有友谊,但似乎证明了暴力在人们的关系中是绝对必要的。 波伏瓦:在亨利四世中学或在巴黎高师的时候,你同马耶、吉尔、尼赞
  
的关系中是不是也有过暴力行动?
  萨特:同尼赞,没有过。对吉尔和马耶,我从没有想到要在什么时候去 敲掉他们的脑袋。但我感到有一种距离,在我们中间有一种暴力的可能性。
波伏瓦:这对你在巴黎高师的行为有什么影响吗???
  萨特:有的,仍然有影响。这是很自然的。把水弹打在穿着夜礼服晚归 的同学身上,这在我看来是十分正常的。在拉罗舍尔不同。我们同小流氓打 架,这个搏斗使我们成了资产阶级分子。就我说来我不怎么想扮演这个角色, 但我可以说,它的影响在我身上确实存在。去打小流氓就使你自己成了一个 资产阶级分子。
波伏瓦:在后来你决不是一个狂暴的人,是不是这样? 萨特:我在巴黎高师时,常让自己的鼻子被打得出血。 波伏瓦:你常常会勃然大怒,我开始认识你时,你是十分易怒的,特别
是在早上。但它从没有变为暴力。
萨特:是没有。
  波伏瓦:这同我们刚见面时你所具有的那种语言上的狂暴有一定关系 吧?你对事物运用了粗暴的词语。这有关联吗?
  萨特:这是暴力的淡化的、抽象的形式,我们都梦想一个能成为 20 世 纪哲学的简单的暴力的哲学。尼赞读笛卡尔时,他构想了一个暴力世界。
波伏瓦:使你同小流氓打架的这种暴力有右翼的近乎法西斯主义的色彩
吧?
  萨特:不是法西斯主义,肯定不是。而右翼,是的。我对你说过,我们 是资产阶级。
波伏瓦:你怎样摆脱它的?
萨特:我并不感到我真正在其中。后来我来到巴黎?? 波伏瓦:我相信,从外省到巴黎对你是非常重要的吧? 萨特:我没有马上感到这一点。我把自己首先看作是从那个习惯了的小
世界流放出来的人。这是在二年级。这时打架或粗暴态度都不再是问题了,
我同孩子们有一个正常的同时也有点厌烦的关系。但到最后我变得喜欢这周 围的一切了:我使自己适应了拉罗舍尔。我是由于外祖父——一个德语教师
——而去巴黎的,他在那儿有些同学当校长,他想给我找一个好学校;他要
让我从令人发指的违法行为中转变过来,我在前一年因偷家里的钱同卡迪洛 一起成了罪人。
波伏瓦:你刚才说你这些年是不幸的,但现在你又说你使自己适应了拉
罗舍尔。
  萨特:是的,在四年级和三年级时我是很倒霉的。但在二年级我就适应 了。
  波伏瓦:你到了巴黎有什么感受?你说到这一点:作一个寄宿生对你很 重要,而在这以前你是同家人生活在一起。这对你有什么影响?你很早就适 应了一个寄宿生的生活吗?
  萨特:当时我很担惊受怕,因为我读了不少 19 世纪的小说,写的是孩 子们成了寄宿生就都变得十分不幸。这对我好像是一个规定好了的事情—— 你是一个寄宿生,因此你是不幸的。
波伏瓦:事实上呢?
萨特:事实上我不是不幸的。我又见到了尼赞并重新建立了同他的关系
——比以前深得多。我们开始了一种亲密的友谊关系。我们常去看望那些我 们认识的高年级的孩子,借他们的书看。这样我慢慢知道康拉德和别的人。
波伏瓦:那时尼赞也想写作吗?
  萨特:我认识尼赞时他就想写作了;甚至在读六年级时他就想写。我觉 得这事棒极了,发现了一个跟我一样想写作、一直想写作的人。贝尔科特有 点不同。他也想写,但他很少谈它。他比较沉默寡言。重要的是我和尼赞都 想写作;这把我们连结在一起。别的孩子知道我们想写作,他们都对我们表 示敬意。当然,我是在一年级 A 班。乔金教我们拉丁文和希腊文,我已经谈 过他了。我学得不错,课程学完时我得了奖学金,这在拉罗舍尔是无法想象 的事情。
波伏瓦:尼赞的成绩也不错吧?
  萨特:他的成绩也可以。但不如我稳定。他喜欢外出,看望一些熟人, 喜欢同他家中的朋友呆在一起,喜欢聚会、姑娘和所有这一类事情。但他非 常喜爱脑力工作,作家的工作。
  波伏瓦:他也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吗?或者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想 成为一个天才吗?
萨特:我们没有谈这个。
  波伏瓦:天才的思想——按照你的说法——想去写作这个事情中固有的 思想是什么?
萨特:固有的东西是,你为了创造一些值得创造的东西而写作:为使一
些有价值的和体现你自身的东西走出个人圈外。人是在他写的书中被别人发 现的。我和你都只是通过普鲁斯特的书来发现他的;我们喜欢他或不喜欢他 也是从他的书中来的。人在他的书中现实地存在着,人的价值是从他的书中 来的。
波伏瓦:总的说来,这有点像康德的思想:你应该尽你所能。你应该写
出一本好书;这是你的誓言,你的选择;你应该写一本伟大的作品,结果你 自身就具有了写这本书所必须的东西。
萨特:显然是这样的。我选择了去写作某种作品。我是被造成要那样做
的。这的确完全是康德主义的。但康德的刻板的一般化的道德观忽略了偶然 性的因素。一个人必须在处境中行动,不仅仅考虑人们抽象的生存,而且考 虑到他们所具有的偶然性的特征。
波伏瓦:你那时正好是在这种水平上,在抽象的水平上,你对未来的看
法仍然是抽象的。这是不是表现在骄傲、自满、轻视别人和狂热之中?你对 此有什么体验?
  萨特:确实有过狂热的时候。我只是在一闪念的直觉中才感受到我的天 才;其余的时间它只是一种毫无内容的形式。有一种难以理解的矛盾现象, 我从没有把自己的作品看成是天才的作品。虽然它们都是按照我对天才作品 的理解和要求去写的。
波伏瓦:总而言之,天才总是属于未来的?
萨特:对。
  波伏瓦:那时你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你的那些作品——《猫头鹰耶 稣》、《病态天使》、《亚美尼亚人埃尔》——不是很好的。
萨特:我没有说,但我知道这一点。
波伏瓦:你怎样看待《失败》?
萨特:起初我是把它看成一部可以表达我的特别感受方式和世界观的小 说。它没有写完,所以它不能同别的东西相比。写这部小说我也没有认为自 己是天才,但这部小说对我是比较重要的。
波伏瓦:《真理传奇》呢?
  萨特:当时我认为《真理传奇》更重要一些,因为它包含我个人的哲学 思想。我想,如果这些思想以美好的语言表达出来了,就会打动人们的心, 说清楚人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有些人思考普遍的东西,他们是博学者,而 另一些人有着普通的思想,我说的是哲学家和资产阶级分子。而这儿却有一 个独自思想的人,我希望成为这种人,他只是独自努力思想,正是由于他的 思想和感受,照亮了全城的人。
波伏瓦:《真理传奇》有一个片断发表过。这是你第一次发表作品吧?
萨特:是的。
波伏瓦:当时你有一些热忱的读者。
  萨特:这篇东西的形式很讨厌。用一种华丽的随笔语言谈论哲学,这真 有点荒唐。它缺乏应有的专门术语。
  波伏瓦:后来你进行了总结,写出了《恶心》。这时,你真正创作了文 学,同时你又表达了自己对世界、对偶然性等等的哲学观点。我们回到天才 问题上来,你的生活历程是怎样变化到这一步的?
萨特:现在我认为,风格并不是为自己写下一些好句子而是为别人写。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想搞清楚写作是怎么回事,而他又不具有他人的概念, 这就是个问题。
波伏瓦:一个人怎么刚好能够知道词语的组合对读者将产生什么影响
呢?他应该相信虚无吗?这里需要冒冒风险吧?
萨特:是的,要冒点风险。人们毕竟有理由去碰碰运气。
文学和哲学(二)
  波伏瓦:你过去常有一种得救的思想,它是根据这种想法:一部文学作 品有一个超越瞬时的实在,是某种绝对的东西。这不是说你直接想到后世, 而是说你想到一种不朽。得救对你意味着什么?
  萨特:当我开始写“寻求一只蝴蝶的一个高贵家族的成员们”时,我写 下了某种绝对的东西。我写下了某种绝对的东西,也就是我自己。我使自己 置身于永恒的生命之中。一件艺术创作物能超出世间事物而长存。如果我创 作了这样一个,它就长存于世,因此,作为使之实现的作者,我也长存于世。 这后面隐含着基督教的不朽的思想——我从终有一死的生命过渡到不朽的生
命。
波伏瓦:当你的思想达到介入文学的时刻,这种情况就终结了吧? 萨特:完全终结了。 波伏瓦:现在还有没有得救的思想?它再没有恢复过吗?我想这个观念
完全消失了吧!这并不是说你不再密切注意后世,不再从侧面注意后世了。 萨特:一直到写《恶心》以后,我还在做天才的梦,在战后,在 1945 年,我表现了自己的才能——有了《禁闭》和《恶心》。1944 年,同盟国撤 离巴黎,我已经享有天才之誉,我作为一个天才作家去国外旅行,前往美国;
那时我是不朽的,我对这个深信不疑。就是说我不再去想它。
  波伏瓦:是的,因为事实上你不是那种人,他们说,“我写了不朽的作 品;我是不朽的。”你完全不是这样的。
萨特:而且这也很复杂。因为一旦你是不朽的,你创造了不朽的作品,
那么一切都已经定了。但你又感觉到自己正在创造某种过去不存在的东西, 所以你应该把自己放进日常时间里去。最好不要去想不朽,除非是同可见的 现实联系在一起,应该把一切都放到现世的生活中去。我活着,我为了活着 的人写作,同时也想到,如果我正在做的事情成功了,我死后人们仍然会读 我的东西,而那些后世的人们,虽然我的作品不是为他们写的,我的话语不 是向他们说的,他们仍将发现,我的作品是有存在价值的。
波伏瓦:你认为哪一个对你是主要的——文学还是哲学?你是愿意人们
喜欢你的哲学还是文学,或者你希望他们两者都喜欢?
  萨特:我的回答当然是希望他们两者都喜欢。但是有层次之分,哲学是 第二位的,文学是第一位。我要通过文学实现不朽。哲学是实现文学的一种 方式。哲学本身没有绝对价值,因为境况的变化导致哲学的相应变化。哲学 的正确与否不能在当下作出判断;它不是为同时代的人写的。它推究永恒的 实在,它谈论的是永恒,这样,它难免要被别的东西超过,它会拉了下来。 它谈论的是那些远远超越我们今天个人观点的事情;文学正相反,它记下的 是当前的世界,是人们通过阅读、谈话、情欲、旅行发现的世界。哲学要更 进一步。比如说,哲学要思考这样的问题,今天的激情是古代没有的新的激 情;爱情??
波伏瓦: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在你看来,文学有一种更为绝对的特性, 哲学却较多地依赖于历史进程,有许多东西要经常修改。 萨特:它必然要求修改,因为它总是超越现时代。
  波伏瓦:的确是这样。但即使笛卡尔和康德被人们以某种方式超越,他 们的存在这个事实中就没有一种绝对的东西吗?他们被超越,但超越者是在
  
他们所做出的贡献的基础上继续前进的。他们是一种参照物,这就是绝对。
  萨特:我不否认这一点。但在文学中没有这种情况。喜爱拉伯雷的人入 迷地读着他的作品,好像他是昨天才写成一样。
波伏瓦:在一种完全直接的方式中。
萨特:塞万提斯,莎士比亚,你谈着他们的东西,好像他们仍在今世。
《罗密欧与朱丽叶》或《哈姆莱特》,好像是一些昨天才写成的作品。
  波伏瓦:那么你是把文学放在作品的首要地位了?但从你读的东西、所 受的教育来看,哲学占有很大的份量。
  萨特:是的,因为我把它作为写作的最好的工具。哲学给了我创造一个 故事的必要的尺度。
波伏瓦:但总不能说,哲学对你仅仅只是一种文学的工具。 萨特:起初它是这样的。 波伏瓦:起初,是的,但后来,当你写了《存在与虚无》,又写了《辩
证理性批判》的时候,就不能说哲学仅仅是为了有可能去创造文学作品。这 也是因为你对哲学本身已十分喜爱。
  萨特:不错,它使我感兴趣,这是肯定的。我希望表达我的世界观,我 让我的文学作品或随笔中的人物在他们的生活中体验这种观点。我是给我同 时代人描述这个观点的。
波伏瓦:总而言之,如果有人对你说,“你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但作
为一个哲学家你不使我信服”;又有人说,“你的哲学非常惊人,但作为一 个作家你没有什么价值”,你会更喜欢第一种假设吧?
萨特:对,我更喜欢第一种假设。
  波伏瓦:大概你认为,你的哲学并不是独一无二地属于你,别的人也会 提出惰性实践的观点,循环的观点,这正像最早的科学家,他们第一个发现 的东西别人或迟或早也会发现。这么说来,文学也不是绝对的,不能说文学 已接近或达到终了;虽然哲学被超越,它同时又继续进行下去。例如,笛卡 尔就在你身上存在,这种存在方式与莎士比亚或塔西特,或者任何一个你十 分乐于阅读的某个人在你身上存在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后者可以用某种方 式影响你,他们要通过你的共鸣或反恩才能做到这一点,然而笛卡尔却成了 你的生活方式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
萨特:我小的时候想写一部像《巴黎圣母院》或者《悲惨世界》那样的
小说,它到后世仍会得到人们的承认,一个无可修改的绝对物。你知道,哲 学是从一个侧面进入我的生活的。
波伏瓦:哲学为什么进入你的生活,使你成为它的创造者的?
  萨特:小的时候我想象自己是一个小说的创造者;我开始接触哲学时, 我并不了解它是什么。我有一个表兄正在上初等数学班。正像所有上初等数 学班的孩子一样,他也学哲学。他在我面前不愿谈哲学。我知道他正在学我 不知道的东西,这引起了我的好奇。但我已经具有牢固稳定的关于小说和随 笔——不是哲学随笔——的思想,这些思想是太强烈了,学哲学的念头一出 现就被它们推翻。
油伏瓦:那你怎么又成了一个哲学的创作者?
  萨特:这是有点奇怪的,因为在哲学方面我不想成为一个创作者,我不 想当一个哲学家——我认为这是浪费时间。我喜欢学哲学,但说到去写哲学 著作,我觉得那是很荒谬的。这很难理解,因为正像我写那些虚构的故事一
  
样,我本来也可能以写哲学著作为乐的。但哲学同真理和科学有关联,而这 些东西使我厌烦,再就是那时搞哲学还是早了一点。在文科预备班我的第一 篇文章的题目是“什么是持续?”那时我已接触到柏格森。
  波伏瓦:在那以后,在你准备学位论文和通过教师资格会考的那几年, 你对哲学感兴趣吗?
  萨特:有兴趣。我写了一些受益于或者不如说“受害于”我的哲学知识 的作品。的确,我记得《亚美尼亚人埃尔》就包含着关于柏拉图山洞的描写。 我觉得把这些搜集在一起进行描述是我应做的事。
  波伏瓦:这么说来,你对哲学也是感兴趣的,你写了一个很不一般的精 练的学位论文,一个非常透彻的关于想象的论文。
  萨特:当时德拉克鲁瓦对我说,“好吧,为我的丛书写一本关于想象的 书。”
  波伏瓦:你为什么同意写这个?当时你是那样专注于《恶心》和其它各 种文学创作计划之中。
  萨特:不写哲学不是绝对的。当时我认为写这篇东西可能对我有好处。 关于想象的书是同文学联系在一起的,因为艺术品有一个对想象的关系,再 就是,很早以前我就有了关于形象的思想,我想把它们弄清楚。
波伏瓦:你也有关于偶然性的思想,这是哲学思想。我们刚认识时,你
对我说,“我想成为斯宾诺莎和司汤达。”这么说来你也有一种成为哲学家 的倾向了?
萨特:是的,但是你看到,我选择了能为 20 世纪的头脑所理解的敏感
的人。对我说来,斯宾诺莎与其说是一个哲学家还不如说是一个人。我喜欢 他的哲学,但我尤其喜欢他这个人。现在使我感兴趣的倒是他的著作——这 是不同的。
波伏瓦:有两本书《心理学和想象》和《想象心理学》。德拉克鲁瓦要
的是哪一本?
萨特:《心理学和想象》。
波伏瓦:它们之中包含着一种辩证关系吗?
  萨特:我记得我在写《心理学和想象》时就有了关于《想象心理学》的 思想。它们不是形成两个分离的部分,而是一部完整的作品,第一部分是《心 理学和想象》,第二部分是《想象心理学》。我给德拉克鲁瓦作为他的丛书 之一的,是第一部分。
波伏瓦:你后来为什么又写了《存在与虚无》?
  萨特:这是在战争期间,我在奇怪的战争期间和在俘虏营中构思了这本 书。我是在那种年代写它的——你要么什么都不写,要么写些有根本意义的 东西。
  波伏瓦:关于虚无的思想在《想象心理学》中已有表示。你禁不住要深 入钻研。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我表达了我的根本思想。自从进哲学班以来, 我决定赞同实在论。在巴黎高师学哲学时,我彻底地反对唯心主义。我读一 年级和文科预备班这两年,在哲学上对我是十分重要的。在这之前,我完全 不知道哲学教师讲的是些什么。我进巴黎高师前两年,哲学搞得不错,那时 我已有一个思想——任何不能说明意识的理论想要如实地看待外在的客体, 都注定会失败。最后这种思想使我去了德国,那时人们对我说,胡塞尔和海
  
德格尔有一种如实地领悟实在的方式。
  波伏瓦:然后你对哲学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你在德国花了一年时间去透 彻研究胡塞尔的哲学并且去了解海德格尔的东西。
  萨特:我在德国的时间是这样安排的:从早上一直到下午两点,是搞哲 学。然后吃点东西,五点左右返回,写《恶心》,就是说一部文学作品。
  波伏瓦:但在哲学班时就是如此,这很重要。我记得你读到菜维纳论胡 塞尔的书时十分惊慌,因为你对自己说,“噢,他已经发现了我的全部思想。” 由此看来,你的这些思想对你是至关重要的。
萨特:是的,但我说他已经发现了它们,这是我弄错了。
  波伏瓦:你有某种直觉,你不希望别人在你之前也有它。因此你也指望 着哲学创作。当你生活在巴黎时,你变得更成熟一些了,你同尼赞谈到的, 或你自己考虑的成功的契机是什么?
  萨特:在我的那篇受尼采和瓦格纳之间关系启发的小说中,我把自己看 成是这样一个人,他将有阅历丰富的一生,在每一次悲剧性的结局之后,都 写一本将会出版的书。我想象一种罗曼蒂克的生活和一个天才,他直到死都 不被世人承认,但后来终于获得美名。这些东西是老套套了。我常让这个人 物在我面前浮起,梦想着将要对他发生的一切。重要的是,我已经在一个十 分合理的方式中预见了写作。我将写我的书,它们是些好书,我将让它们发 表——这就是我看问题的方式。尼赞出了一两本书后,我从《真理传奇》中 抽取了一部分给他。在《比菲尔》上发表了一节。
波伏瓦:当你顺理成章地想到你的作品发表了,人们读到它时,你期待
着怎样的成功?你想到荣誉和声望吗?我是指你在十八岁到二十岁的时候。 萨特:我认为,能够理解我的读者只会是少数出众的人。 波伏瓦:这是你特别喜欢的司汤达的传统——“幸运的少数”。 萨特:这些读者会承认我和喜欢我。我的东西会被一万五千人读到,而
另外的一万五千人会知道我的名声,然后还有比这更多的人知道。
  波伏瓦:然后你希望能继续下去。成为斯宾诺莎和司汤达,这意味着成 为一个给他的时代打下印记的人,并且让后世的人也读他的东西。你二十岁 时就想到这些吗?
萨特:是的,在我刚认识你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波伏瓦:从某一方面说来,你是非常骄傲的。你拿小伊比亚斯的话来说 明自己,“我还从没有遇到过对手。”
萨特:我把这话写在笔记本上。
  波伏瓦:你对荣誉、声望的看法是怎样发展的?你对自己的专业在内心 有什么感受?
  萨特:从根本上说,这是非常简单的——写作,然后出名。但有某种关 于时间的思想把这一切弄得复杂起来。
  波伏瓦:后来,《恶心》被拒绝出版时,你受到沉重打击。这使你发生 动摇了吗?
  萨特:更多的是,这说明我把出版者太当回事了。一个真正的天才,我 想象的天才,在这种情况下会付之一笑,说,“噢,不给我出版。好吧??” 波伏瓦:对的,尽管你很骄傲,你也是——谦虚这个词对你不太适合—
—能够通情达理和有耐心的。你没有把自己的书看成天才的作品,虽然你在
《恶心》中花了大量功夫,你也并没有那样看问题。我希望你能把这一点解
释得更清楚一些。
  萨特:情况各有不同。开始时作品只是一种可能性,它还没有实现。我 开始坐在桌子旁写作,但还没有作品,因为它还没有出来。因此我同作品的 关系是抽象的。而我正在写,这是一个真实的行动。
  波伏瓦:一旦你写了一本书,比如说《恶心》,你就确实把它当作一本 书看待。《真理传奇》也是这样。你很愿意别人评价它;你意识到它的不足。 你写《恶心》是得到我的支持的——我非常喜欢它——而你也确实寄希望于 这本书。当它被拒绝时你是大吃了一惊。
  萨特:这是常有的事。但我仍然把自己看成一个天才——虽然我还是很 谦虚的,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同朋友谈话就好像是一个天才对他的朋 友谈话。完全不是装模作样的,而是发自内心的,这是一个天才在讲话。
  波伏瓦:我们回到《恶心》首次被拒绝的事上来。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是 一个天才,但还没有找到被别人承认的方式?
  萨特:我认为《恶心》是一本好书,它被拒绝就像文学史上别的好书被 拒绝一样。你写了一本书;你把它拿了出来。后来它成了一部名作??
波伏瓦:普鲁斯特就是这样的。
  萨特:我就是这样看问题的。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但是在将来, 这个事实才会变得明显起来。我将成为天才。我现在已经是了,但更重要的 是我将是一个天才。我对《恶心》有很大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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