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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传

_9 艾迪维娜·彭达维斯(美)
但与世隔绝是荒谬的。
  波伏瓦:你说你同男人的关系是有些疏远,有些冷淡。而你从不是一个 厌世者或隐士。你总是较多地生活在他人的社会之中;在写作之余你是非常 喜欢交际的。但你从不喜欢上流社会的交际!
萨特:是的。
  波伏瓦:只是在战后你才常参加伽利玛出版社的鸡尾酒会,这是令人愉 快的;但实际上你从没有成为上流社会的人。
萨特:我一生中只吃过三次那种豪华的宴席。我在饭馆吃饭,我在咖啡
店呆着,而只有三次是我同邀请我的那些名人一起吃饭。
  波伏瓦:我们谈了你同年轻人的关系。你同比你老的人有什么关系吗? 这对你有什么影响?
萨特:没有什么关系。我同比我年长者有过接触,但非常少。波让,纪
德和儒昂多,我很少去看他们,而他们恐怕根本就不记得有这回事。 波伏瓦:你是很少见他们。 萨特:对,这是很明显的。我同年长者是有一些关系。我对他们的态度
是深藏不露而注意听他们的;他们对我说一些他们认为很适当的话。我们彼
此十分客气但实际上等于什么都没有说。我不认为这些人年龄较大就一定比 我聪明。确切地说他们跟我差不多,我们都说了一些似乎是不得不说的话。 例如,我记得在 1946 年纪德对我谈到一个荷兰人,这个荷兰人请他指点。?? 他是一个已婚者,发现自己有同性恋倾向,他来请求指点。现在我还记得这 事。纪德坐在那儿。他给我谈到这一切,可以说他把我误认为是一个鸡奸者, 尽管我在谈及忠告时搞错了,而这是另一个问题。
  波伏瓦:你对他说,“他是来请你给予忠告吗?”而纪德答道,“不是! 他要求指点。”是不是能像热内说的那样,这有点“你的臭气味”之类的东 西?
  萨特:大概有吧。我不喜欢他们。我完全不喜欢他们,我不愿意被称为 一个成年男子。的确,因为现在我属于老年,我不是一个成年人了,虽然我 仍是男性,但我只是很不明显地具有成年男子的特点。
  
波伏瓦:是的,这是很清楚的。你的这种想法很有意思。
  萨特:我觉得成年男性令人深为厌恶。我真正喜欢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就一个年轻男子说来,他跟一个年轻女子并没有完全的区别。我不是一个鸡 奸者,但事实是,现在年轻男子和年轻女子在衣着、谈话方式和行为方式上 区别不是那样大。的确,在我看来他们决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波伏瓦:当你有了真正的个人友谊时,这成年男性就不是显得如此可憎 了——比如说,他是热内,他是贾科米泰,或别的什么人。但如果你一般地 见到男人??
萨特:是成年男性。 波伏瓦,你是不希望成为成年男性的。 萨特:对,确实如此。
  波伏瓦:为什么?甚至我用了“成年男性”这个词就使你露出厌恶的嘲 笑。
  萨特:因为它在一种令人厌恶、滑稽可笑的方式中来区别性。男性就是 一个在其大腿之间吊着一个小肉棍棍的人——我就是这样看待他的——因 此,成年女性就应该是与之相比照的某人。而男性和女性是一种有点原始的 性——一般地说,总有什么东西要比这更高一些。实质上这是一个颇为重要 的问题。
波伏瓦:我想,有“成人”这个词。
  萨特:“成人”这个词意味着一个人完成了教育,找到了适合于成人干 的职业,有了自己的观点,形成了包含着自己全部生活的一套见解——这是 一个人包含着上述一切的称誉。
波伏瓦:对的,确实,是在定形、封闭、限制,等等。此外,还有别的
东西同时产生。对于男人和女人,一般地说对于人类,跟我相反,你有一种 既爱又恨的矛盾心理。顺便说说这大概是我觉得它那样奇怪的原因。当有人 来同你谈话时——例如,在“圆顶”,有人来问你什么事时——你是非常慷 慨和开放的。就我说来,我不喜欢他们来打搅。我总是想把他们赶走了事。 但就你说来,你是十分欢迎的。你准备约会,准备花费你的时间,你是慷慨 大方的,开放的;而当你不得不在街上问路时,你觉得这事很讨厌。如果我 对你说,“我要去问一下路。我们在那不勒斯迷了路,我要去问一下某某街 在什么地方,”你是完全不喜欢这样的。你变得很固执。为什么你一方面有 这种欢迎的态度,同时又有几乎是充满厌恶的拒绝态度?
萨特:在第一种情况,人们来请教我某件事,他们谈了某种观点,或者
希望我为他们花一些时间。但这与信息有关,他们给了我信息,而我是听的 人。与第一种情况相反的是,我去问某个人一条街在哪儿??
  波伏瓦:但问某人一条街在哪儿或要求一个小小的帮助,这是把自己放 到与别人互惠的水平上。这是承认别人跟你是平等的。完全同任何一个人, 同你自己一样;这样,这事并不是类似一种乞求者那样的请求。在问路这样 的小事情上,你为什么有这种保留、拒绝的态度?
  萨特:这显然意味着把我自己寄托在另一个人的主观性上面,我的行动 依他的回答而定。如果他说应该向左转弯,我就向左;他说向右我就向右。 这种同他人主观性的接触我是宁愿减少到最低限度的。
  波伏瓦:他的回答几乎跟主观性没有关系。他多半会类似一个地图那样 来回答。
  
  萨特:恐怕未必!他会对自己说,“呃,有个家伙在问我路。”他会说, “我记不清它在哪儿,但??”你问一个人问题时,你会发现他的主观心理。 你同他有一种主观的关系。
波伏瓦:你的意思是你使自己处于依赖的地位?
  萨特:是的,在一件事上。更重要的是,我对另一个人的主观性是不太 关注的。除了某些我喜爱的确定的个人,因为他们的情况对我有一种意义。 波伏瓦:但是,当你说你是任何一个人,或差不多等于任何一个人时, 这表明你体验到了同人们的一种半透明或透明阴天系,因此,如果别人要你
帮忙,你就帮忙,如果你需要问路,你就去问路。人们都是这样做的。
  萨特:确实如此,他们是对的!事情应该是这样。以前我那样做是出于 害羞,以后就成了一种习惯。现在我再不会那样了。
  波伏瓦:不过在有人给你哪怕是最微小的帮助时——例如,侍者一再给 你某个东西,虽然这是他份内的事——你总是有一种不自然的感受。这是你 残存的对男人厌恶心理的反映。
  萨特:完全正确。虽然我头脑不是十分机敏手也不很灵巧,我总是宁可 自己动手去做事而不请任何人帮忙。我不喜欢被别人帮助。我觉得帮助的想 法安全是不能接受的。
波伏瓦:是什么种类的帮助?
  萨特:任何种类的。我是指那些几乎不熟识的人们给我的帮助。我一生 中没有要求过很多帮助。
波伏瓦:是的,例如有一次我丢了钱,但我安排的日程没法改变,很自
然地我对旅馆老板讲了这事。他借给我二十万里拉。我相信如果我对你说, “我要跟旅馆老板借二十万里拉”——我们是老主顾了而他们不在乎这一点 钱,因为我们第二天就一定还给他们——你一定会说,“啊不,我很不喜欢 这样做。”
萨特:不,就这事说来我不会说这话。十年或十五年前我可能会这样说,
但现在不会了。确实,我还会劝你去借。
  波伏瓦:你可以解释一下这种同人们在一起时的生硬关系吗?这是完全 不可理解的:一个人在他一生中都不愿意求人帮助或依靠他人,为什么会达 到这种勉为其难的程度?这大概同你的童年有关吧?
萨特:是的。请求别人去做什么事,这是太过分了。通常这说成是,“他
们确实可以帮助你;只要你去请求他们,就会得到帮助。”我觉得要求别人 帮助会使别人厌烦。如果我向别人打听什么,我感到打扰了别人。我记得一 个你说是类似我的角色??
波伏瓦:米肖的普吕默先生。 萨特:普吕默先生不断地被别人惹恼和打扰。这确实跟我有些类似。 波伏瓦:对。这正是你让我想起普吕默先生的原因——你是呆在令人窒
息的地方,虽然谁也没有妨碍你打开一扇窗户透透气。米肖的普吕默先生确 实是像这样的。
萨特:我常常认为人们是有敌意的。 波伏瓦:对谁有敌意? 萨特:如果我要请人们做事,那么就是对我。 波伏瓦:因此,一般说来,人们相互间都有敌意? 萨特:对别人我不知道,因为他们有自己请求的方式。
波伏瓦:为什么对你有敌意?因为你是一个无名的过路人?
  萨特:这同我自己的一种形象联系在一起;我认为人们不会在生理上对 我产生愉快感。大概这是逃避我的难看形象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存在 的,但我不太为此烦恼。
  波伏瓦:你并不是那样难看,以致于你向一个孕妇打听罗马街时她会躲 开??
  萨特:对,我不认为我是那样的。但可以认为,如果你是难看的,那么 打听去罗马街的路就意味着让被问者得到一种令人不快的感受。
  波伏瓦:这好像是小孩子的事情。因为我们不应该言过其实——你并不 比大多数男人长得难看。
萨特:不,我是长得难看,因为我是一个斜视眼。 波伏瓦:别的男子也不是那样漂亮。 萨特:是的,一般说来,男人不是很漂亮的。 波伏瓦:但说真的,对于这样一件小事?? 萨特:这仍然是值得考虑的。应该说小的时候我和别人之间有一种关
系,别人是精华而我是二等品。
  波伏瓦:人小的时候总是这样的。除非你对事情采取一种完全是侵犯性 的态度。
萨特:我没有采取这样的态度。我不愿意作为一个新生走进教室;我不
喜欢这样,我不喜欢那儿的孩子。后来我们开始相互熟识,相处得还可以, 但至少就我看来他们还是有敌意的。
波伏瓦:你刚开始参加一个集体时,有一种先天的敌意感受吧?你服兵
役时是不是也有这种感受?我是指在圣西尔,因为这以后你们没有几个人 了。
萨特:是的,确实是这样。
波伏瓦:你进巴黎高师时不是这样的,因为那儿有你以前认识的人??
  萨特:对,我认识一些人,但总的说来那儿仍有敌意。那些看着我好像 我们是在街上碰见的人往往是怀有敌意的。
波伏瓦:这些情况对于解释那种一般的态度是很重要的。我记得一次我
骑自行车撞伤了,脸上很难看,我走进一个商店,同店老板谈话,并对自己 说,“天啦,感到自己很难看,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感到自己是一个迷 人的年轻妇女,这是使人愉快的事情。我不认为自己特别美——我三十岁左 右——这是一种先天的有魅力的关系。我去买一块面包,我想我的出现会让 人们觉得愉快。我对自己说,“啊呀,损坏了容貌会使生活起多大变化啊—
—这必定造成一种微妙的难以描述的变化。” 萨特:对的。应该承认那时你比我平时的模样还要难看。 波伏瓦:当然,但我说的不是这个。而且现在我老了,我肯定是体验不
到我三十岁体验到的同人们的关系。 萨特:是的。我自己从没有感到自己是令人看起来愉快的。 波伏瓦:我的意思是指一种同他人十分自在的关系。 萨特:这确实是我不了解的东西。 波伏瓦:你不了解这一点肯定是有许多原因而不只是不美,因为首先你
并不难看。
萨特:不,我是难看的,但这并不让我很烦恼。
波伏瓦:这儿肯定有儿时的复杂情结。当那个姑娘对你说“丑八怪”时, 必定给了你很深的刺激。
萨特:是的,此外这还牵涉到我母亲的再婚和我在拉罗舍尔的生活。
  波伏瓦:我还要说这是令人奇怪的,在你的生硬态度和一种欢迎的温和 亲切的态度之间的对比;一旦??
萨特:一旦有谁向我请求什么,这就突然消失了。
  波伏瓦:对的,因为这时你得到了承认。我们谈的是现在,但有兴味的 不是现在。而是你四十岁、五十岁时,那时这种对比是那样明显。你现在还 保留了一些这种东西,但总的说来它已成过去。这是一些应该详细谈一下的 态度,因为在你年轻时它们是那样打动了我的心。
  
他人——同女人的关系
波伏瓦:我们来谈谈你同女人的关系。关于这个话题你想谈点什么?
  萨特:就我说来,从童年起,她们就是许多炫耀、体贴、演戏和吸引的 对象,既是在梦中又在现实中。早在六七岁,我就有了一些“未婚妻”,像 人们常说的那样。在维希时我四五岁,而在阿卡辛我非常喜欢一个小姑娘, 她有结核病,第二年死了。我六岁——当时我在一个带桨的小彩船上照了一 张相——我以此在这小姑娘面前夸耀,而她是那样可爱,但她死了。我常常 挨着她的轮椅坐着。她整天都躺着,是个结核病患者。
波伏瓦:她死时你很伤心吧?这给你很深的印象吗?
  萨特:我记不清楚了。我记得的是我为她写了一些诗,我在给外祖父的 信中寄去了这些诗。它们完全不堪卒读。
波伏瓦:是一个儿童的诗。
  萨特:一个六岁儿童的没有韵味感的诗。总之,我写了一些诗。此外, 我很少同那些小姑娘们接触,但我仍有一种恋爱关系的想法。
波伏瓦:你的这种特别的想法是什么?它是产生于你读的书中吗?
  萨特:肯定是的。我记得一件事——无疑是许多男孩都会经历的事—— 我五岁时发生的。在瑞士湖滨我的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出去了,留下我和 一个小姑娘。我们呆在卧室。我们看着窗外的湖,后来我们玩“医生”游戏。 我是医生,她是病人,我给她灌肠。她拉下自己的小内裤,别的也脱了。我 甚至有一个灌肠器——我想它应该是一个我常给自己灌肠的喷嘴——而我给 了她一下。这是对于我五岁时的性的记忆。
波伏瓦:这小姑娘很喜欢这样吗?她感到愉快吗?
  萨特:总之,她让我这样做。我想这使她快活。后来到了九岁,我有了 一种扮演大演说家、诱拐者的欲望。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诱拐,但我在书中读 到,一个人可以是一个不错的诱拐者。我认为一个人可以通过谈论星星做到 这一点,可以把他的手臂搂着一个腰或肩,用迷人的话语对她大谈这个世界 的美而做到这一点。后来在巴黎,我有一个套在手上扮演几个人物的木偶戏。 我常常拿着它到卢森堡公园,我把它套在手上,蹲在一张椅子后面,椅面就 成了一个舞台,我让我的人物表演。观众是女性——那些下午来这儿的附近 的小姑娘。当然,我是尽可能地让人物作出各种姿态。到了九岁我就不干这 种事了。这多半是七八岁时。后来——是不是因为我真正变难看而不再有兴 趣了?——总之,接近八岁,以及后来一些年,我完全不跟街上或公园的小 姑娘们接触。而且在那时,将近十岁或十二岁时,对双亲关系开始有些疑虑。 这时出现了一些生气和争吵的情况。大概是这个原因。另一方面,在我母亲 和外祖母周围有些年轻妇女,她们跟我母亲年纪相仿佛,多半是外祖父的学 生或他的朋友的学生,而我同她们有些接触。
  波伏瓦:你的意思是你发现她们是有吸引力的?至少是她们中的一些 人?
  萨特:对的。只是我不能想象同这些二十岁的妇女玩未婚夫的把戏。她 们常常抚摸我。这是我第一次同女人有着肉体上的感受。
波伏瓦:是同成年妇女而不是同小姑娘感受到这个?
  萨特:是的。我喜欢小姑娘们。她们是真正自然选择的玩伴,但我们之 间没有什么肉体方面的感受。她们尚未成形,而妇女则成了形。她们的乳房
  
和屁股,我很小时就感兴趣。她们常常爱抚我,而我喜欢这样。我记得一位 年轻妇女留给我两种相互矛盾的印象。她是一个体态优美的十八岁的大姑 娘,要玩丈夫和妻子的小游戏她是太大了,但我们之间又有一个丈夫和妻子 的关系。大概她一直玩着亲切的游戏。我想着她的美丽,我被弄得神魂颠倒。 那时我七岁而她十八岁。这是在阿尔萨斯。
波伏瓦:后来大一点呢?十岁或十二岁时?
  萨特:没有发生什么。我在享利四世中学一直呆到十一岁。然后我去了 拉罗舍尔。我的继父朋友的圈子以及他对生活的态度使我不可能同小姑娘有 什么接触。他认为在我这年纪我应该同男孩子玩。我的朋友应该是我中学的 男同学。我的父母只是同县长、市长和一些工程师——以及类似这样的人—
—结识,而非常偶然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有年纪小的女儿。这样,在拉罗舍 尔,我的时间整个地浪费掉了,我所有的只是对母亲的两三个朋友的一些模 糊感受,但那不是太多。我确实对我母亲有一种性的感受。十三四岁时我得 了乳突炎,动了手术。我在病房住了三星期,我母亲在我旁边安了一张床, 床的右角对着我。晚上我睡下时她开始脱衣服,而她几乎脱光了。我醒着, 半闭着眼睛通过眼睑看她脱衣服。顺便说说,我的同学想必发现了她给予他 们的感受,因为当他们列举自己喜欢的女性时,总要提到她。
在拉罗舍尔我对一个商店老板的年轻姑娘小利塞特·乔里斯有一种体
验。她常沿着拉罗舍尔码头、内部码头散步,我觉得她非常美。她知道自己 是美的,因为有许多男孩在追逐她。我对朋友们说,我想同利塞特·乔里斯 见面,他们说这很容易。有一天他们对我说,我应该做的一切就是跟着她散 步。她确实在那儿,有几个男孩围着她谈话。我同朋友们在另一边散步。我 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得到关于我的信息。她知道如果她同别人呆在
一起就不可能从我这儿得到乐趣。于是她就骑着自行车朝小巷走去,而
我跟在后面。什么都没有发生。但第二天,我走向她时,她转向我,当着我 的朋友们的面说道:“丑八怪,带着你的眼镜和大帽子滚吧。”这话语使我 愤怒和绝望。此后我看到她两三次。有一次一个朋友希望我在希腊文中得不 到第一,他说她在十一点钟等我。而希腊文考试是从八点到十二点,这样我 不得不让我的作文在十一点差一刻完成。我这样做了,我得了一个很可悲的 分数。当然,并没有人在指定的地方等我。后来有一次我在码头上看到她, 我从上面跳到沙地上。我站在她旁边像个傻瓜,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谈话而 我什么也没有谈。她看到了我,但她继续玩她的,也许她怀疑我会说出什么 蠢话来。
  波伏瓦:你从没有同她交换过只言片语?没有散过步,谈过话,做过游 戏?
萨特:从来没有。 波伏瓦:你同她从没有任何关系? 萨特:一点关系都没有。 波伏瓦:在拉罗舍尔你注意过别的姑娘吗?
  萨特:我和两个朋友曾向一个电影院女招待员的女儿献殷勤。而她对佩 尔蒂埃和布蒂勒尔比对我更有兴趣些,他们长得很漂亮,但她仍然愿意见我 们三个人。这时间并不长。我们同她谈话,去她家看她,这就是一切。我像 另外两个人一样同她谈话。我们去看电影,她母亲在工作时她进来挨着我们 坐着,谈着话。我记得她是十分美丽的,但由此并没有产生什么东西。我大
  
概不是一个很有天赋的诱拐者。我记得这是直到十五岁时我仅有的两个女性 事件,后来我离开了拉罗舍尔去巴黎亨利四世中学。我的外祖父坚持要我为 自己的业士学位考试努力。我在拉罗舍尔同样可以通过它,但他认为这种改 变可以让我做得更好一些。而的确,我在巴黎的第一年就作为一个寄宿生发 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因为成绩全优而得奖,这在拉罗舍尔是不可能的。
波伏瓦:我们还是回到女人的问题上来。在巴黎的情况怎么样?
  萨特:在巴黎我开始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同性恋倾向。我冒险在宿舍脱男 孩子的裤子。
波伏瓦:这种倾向是很轻微的。
  萨特:但这种倾向存在。这一年好像我是同尼赞的一个远房表姊妹去了 卢浮宫?她不很漂亮,我认为她可能感到我这个人不是很招人喜欢。
波伏瓦:但在你心中已有了一种见解。一个年轻男子应该同女友恋爱—
—这是一件得到确认的事。
  萨特:是的,确实这样。后来,我认为,作为一个作家,我应该同许多 女人有恋爱关系,充满激情,等等。这是我从关于大作家的书中学来的。
  波伏瓦:你的朋友——例如尼赞——也有同样的见解吧?他们也这样做 了吗?
萨特:确实有同样的见解,他们或多或少这样做,因为他们还很年轻。
波伏瓦:不是很有钱。但他们仍然有这种思想。
  萨特:例如,他们迷上了查德尔夫人,是一个我们常常取笑的同学的母 亲。在一年级我记得没有任何重要的恋爱事件。
波伏瓦:以后呢?
萨特:在哲学班也没有。
波伏瓦:你第一次同女人上床是什么时候?
  萨特:哲学班的第二年。我在路易大帝中学。在亨利四世中学我通过了 第二次业士学位考试。有一个极好的文科预备班,阿兰是哲学教师,我不知 道为什么他们让我离开了那儿。他们把我硬塞到路易大帝中学,这儿的文科 预备班使人厌烦,我呆在那儿,由那儿进了巴黎高师。这事很费解。一开始, 从西维尔斯来了一位妇女,是医生的妻子。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到 中学来找我。我说我是一个寄宿生,她说这令人遗憾,但你在星期四和星期 六不能外出吗?我说可以外出。而她约我在下星期四下午到她的女朋友的房 间幽会两小时。我同意了,虽然不完全理解是怎么回事。我理解她希望同我 发生肉体关系,但我不能真正理解为什么,因为我并不觉得她认为我是有吸 引力的。
波伏瓦:但以前在西维尔斯认识她时,你们中间没有什么关系吗?
萨特:没有。
波伏瓦:你认识她很久吗?
  萨特:不久。她来中学找我确实让我大吃一惊。我搞不清楚她心里是怎 样想的。我履行了这个约会,而她让我明白我们可以一起上床。
波伏瓦:她多大?
  萨特:三十岁。我十八。我干这事并没有很大热情,因为她不是很漂亮, 她也不是很难看——我设法做得好一些,她看来是快活的。
波伏瓦:她又来过吗?
萨特:没有。
波伏瓦:那么她大概不是很快活。她没有再同你定一个约会?
  萨特:没有。她第二天就走了。换句话说,她来中学找我是为了做爱。 完了事她就回家了。
波伏瓦:你再没有得到她的消息?
  萨特:大概她不知道我在哪儿,我对这事一点也不理解。我只是像它发 生的那样来谈它。这一年或是第二年我星期四常外出,同亨利四世中学的朋 友聚会。他们常在那儿同姑娘们见面,从圣米歇尔附近来的姑娘,特别是还 有亨利四世中学看门人的女儿。我们同她们见面,一起外出——我是一个寄 宿生——我们对她们温存一阵,然后她们几乎一个人一个房间进行幽会,于 是我们同她们做爱。我跟一个我记得是很漂亮的姑娘上床,她应该有十八岁。 她很乐意地上了床。
波伏瓦:你是同她有一种恋爱关系,还是仅此一次艳遇?
  萨特:只有这一次接触;但我同别的姑娘也有同样的事,在干这事前后 她对我十分亲切,这样看来她不会感到不愉快;她并不要求那种我没有给她 的东西。她很满足于事情就是这样。
波伏瓦:为什么你和你的朋友们都没有同这些姑娘接着往来?
萨特:因为我们有些轻视这些姑娘。 波伏瓦:为什么? 萨特:我们认为一个姑娘是不应该这样的。
波伏瓦:噢,我明白了!因为你们有一种性道德!这真有点滑稽可笑,
那时你们开始想到这个!
  萨特:我们把我们母亲朋友的女儿们同我们刚刚抓住的姑娘进行了对 比,这些资产阶级的女儿们当然是处女。虽然你也可以含蓄地向她们调情, 但决不可能去干比亲嘴更进一层的事,如果你确实亲了她的话。而同那些姑 娘,如果事情顺当你就可以同她们上床。
波伏瓦:而你们作为体面的小资产阶级分子,是不赞成她们这样干的?
萨特:对的,我们确实不赞成这个,但??
  波伏瓦:但你们又很高兴自己趁机利用了姑娘们的这种状况,同时你们 又想到,“我决不同自己的情妇结婚。”你们远远没有想到结婚,按照你们 的想法,一个姑娘仍然不应该做这种事。你们——我是指你和你的朋友—— 是有点踌躇的。你们并不希望同这些姑娘私通,是不是?
萨特:是的,是这样。
  波伏瓦:你们认为这些免费和轻易上床的姑娘多少有点像妓女,你什么 时候才丢掉这愚蠢的想法?
  萨特:噢,非常快。一旦我同一些成年女子发生性关系,我就再没有这 种想法了。这种想法只是在中学那段时间。
波伏瓦:一种资产阶级教育给了你很深的影响。 萨特:完全是这样的。但在我去巴黎高师时,这就过去了。 波伏瓦:这完全是些性游戏。在你第一次重要的恋爱事件前还有别的什
么情况吗?
萨特:没有。
  波伏瓦:你同卡米耶、你的未婚妻以及同巴黎大学的一些姑娘们的关系 都知道了。此后有我们的恋爱关系,这是有些不同的。
萨特:是的。
  波伏瓦:而要理解你同女人的其它关系,我们就不应该忽略这一点。但 我们下次再谈这个。我想问你的是——我们认识后,你马上就对我说,你是 多伴侣化的,你不想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女人身上或一个恋爱事件上;我理解 了这一点,而事实上你有一些恋爱事件——我想知道的就是这。在这些事件 中,你发现女人最有吸引力的地方是什么?
萨特:无论什么都有吸引力?
波伏瓦:你是什么意思?
  萨特:我发现你具有我要求于女性的最重要的性质。因此,这把其他的 女人放在一边去了——例如,她们可能只是长得漂亮。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 你体现的东西比我希望于女性的多得多,别的人则较少,这样她们也较少卷 人。粗略地说因为曾有一些人很深地卷入。但从整体看不是这样。
  波伏瓦:但你的回答“无论什么都有吸引力”是非常奇怪的。这好像是 一个女人只要偶然同你接触,你就完全准备同她恋爱。
萨特:啊!老天??
  波伏瓦:当然实际上并非如此,有些女人常要投入你的怀抱,而你毫不 客气地拒绝了。有一些你认识的女人,你同她们没有恋爱关系。
  萨特:我做了一些梦,爱的梦,这给我提供了一个模特儿。她是一个金 发碧眼白皮肤的女人,在我一生中认识的女人有像她的。但我从来没有同这 些女人真正恋爱过。而这个形象仍在我心中。她是一个金发碧眼白皮肤的漂 亮女郎;她穿着小姑娘的衣服;我比她大一些,我们在玩一个通过卢森堡池 塘的铁环。
波伏瓦: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还是一个你梦想的故事?
萨特:不,它是??它是我梦想的。 波伏瓦:啊,我明白了!总之,你是梦想着童年的爱。 萨特:不,这些童年的爱代表了爱自身。我是光着大腿而她穿一件小姑
娘的衣服,这都代表我在那时、二十岁时的事情。你明白吗?在二十岁我象
征性地梦想着同一个小姑娘玩铁环。 波伏瓦:一个小姑娘,而你自己是一个小男孩。 萨特:实际上我们两个年龄都较大,而玩铁环的游戏代表了性关系,大
概因为我把铁环和棍子看作典型的象征。我感到它们更多地是我在梦中见到
的样子。这是我在二十岁时的一个梦。在这梦中没有优越性的问题。男人不 是比女人优越;这儿没有大丈夫气概。最近我认为,男人无疑是有非常强烈 的男子气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想具有权力。他们认为自己对妇女有优 势,但他们把这同男女平等的思想糅合在一起。这是很奇怪的。
波伏瓦:这要看你是谈的什么男人。
  萨特:嗯,许多男人。我们认识的多数男人。并不是说他们不是真正的 男子汉;而是说在谈话中,在日常生活中,他们有一种平等的准则。可以说 他们的男子气的东西并没有实行这个准则,而他们在性关系中的平等的限定 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东西。但男子气概并不是男子喜欢夸耀的东西,至少不是 我认识的那些男子喜欢夸耀的。显然我们应该再看一看别的地方,别的情况。 波伏瓦:我们回到你身上来。女人最吸引你的是什么,你的平等的思想 是怎样的?在什么程度上可以说你对她们是扮演了某种专制的或保护性的角
色?
萨特:我觉得自己是很有保护性的。因此也是专制的。你常常为这责备
我,不是对于你,而是对于除你之外我所认识的女人。但并不总是这样,我 同她们多数出众者的关系是平等的,而她们也不能容忍另一种性质的东西。 我们回到我在女人身上寻求什么这个问题上来。我觉得这首先是一种感受、 情绪的气氛。严格地说,这不是所谓的性气氛,而是具有一种性背景的感受。 波伏瓦:比如说,你在柏林有一个恋爱事件。你同一个你称为月亮女人
的人在一起。你喜欢她什么? 萨特:我感到惊异。 波伏瓦:她不是很漂亮,也不很聪明。 萨特:是的。 波伏瓦:这不是她不完美的地方吗?
  萨特:是的,是不完美??但她有一种乡下人谈话的方式,一种奇特粗 俗的谈话方式,跟我很接近。她没有我们那种蒙巴拉斯的谈话方式,而有类 似拉丁区的谈话方式。虽然我跟她的谈话不像我们的谈话那样展得开,但我 仍然以为我跟她的思想体系是相同的。我是完全搞错了,但我当时是这样想 的。这个情况比较特别。是的,我觉得总的说来我应该是男子汉大丈夫,因 为我是在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家庭中养育大的。我的外祖父是一个男子汉大丈 夫。
波伏瓦:文明就是男子汉大丈夫化的。
  萨特:我同这些女人的关系中占支配地位的不是男子气概。当然每个人 在这种关系中都要担当某种角色,我的角色是较为活动和理智的;女人的角 色主要是在感情的水平上。这是一种很普通的恋爱状况,而我并不认为有感 情的一方就比理性实践和体验的一方要低一些。这只是不同性情的问题。并 不是说女人不可能像男人那样来体验理性,也不是说一个女人不可能成为一 个工程师或哲学家。这只是说,多数时间一个女人是有着感情的价值而有时 是性的价值;我就是这样看的,我觉得同一个女人有关系就是在某种程度上 占有她的感情。力求使她感受到这一点,深深地感受到这一点,占有她的感 情——这就是我要自己做的事情。
波伏瓦:换句话说,你要女人爱你。
  萨特:对。她们由于感受到成了属于我的某个东西而不得不爱我。当一 个女人把她自己给我时,我在她脸上、在她的表情中看到这种感受;而在她 脸上看到了它也就等于占有了它。有时在笔记本里,有时在书中,我阐述了
——现在我仍然这样认为——感受和理解是不可分开的,感受产生理解,或
者不如说它也是理解,而后来理性化的男人把这当作一个理论上的难题,这 是把它抽象了。我认为一个人具有一种感受性,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受变 得越来越抽象、综合和有较多疑惑,于是它就转变为一个男人的理性,一种 对体验性难题有影响的理解力。
  波伏瓦:你的意思是,对女人说来,这种感受性没有转变为那种理性。 萨特:对,但有时不是,当她们通过教师资格会考或是工程师时,以及 类似的情况,她们就不是这样。她们完全可以像男人一样做事;但首先是由 于她们的教养,然后来自她们的感觉,她们有一种把感情放在首位的倾向。 因为她们的地位通常不是上升得很高,因为她们由社会形成和维持的物质关 系和社会关系,她们保留了自己未被削弱的感受性,这种感受性包含着对他 人的一种理解。那么,从理性的角度看,我和女人的关系是怎样的?我对她 们谈我思考的事情。我往往遭到误解,同时我又被一种丰富了我的思想的感
  
受性所理解。
波伏瓦:你可以举一些例子吗?这给了你什么样的丰富?
  萨特:是在特殊具体的情况下的丰富。是对于我在理性水平上谈的东西 的感情的解释。
  波伏瓦:但总的说来,你觉得自己要比任何同你有关系的女人都聪明一 些。
  萨特:是的,是要聪明一些。但我认为聪明是感受性的一种发展,她们 由于社会环境的缘故没有达到我的发展水平。我认为从根本上说,她们的感 受性跟我的感受性是同样的。
波伏瓦:但是你说过,在同女人打交道中你是更有支配性的。
  萨特:对的,因为我不是从单个的观点看我自己。这种支配性从我的童 年就开始了。我的外祖父支配外祖母,我的继父支配我母亲。
波伏瓦:是的。
萨特:作为一种抽象的心理结构我保留了这种支配性。
  波伏瓦:再就是在所有那些书中,那些深深影响你的名人故事中。男人 总是主人公。
  萨特:确实是这样。这是我对托尔斯泰感兴趣的原因。这里的情况是声 名狼藉的,男人滥用了他的力量。总之,这儿有一种类型,一个典型。但最 后我开始认识到,这是由教养产生的。后来,我是说我三十五岁或四十岁时, 我认为理解和感受力代表了个体发展的一个阶段。在五六岁时一个人是没有 理解力和感受性的——还没有赋予感受性,他有情感的感受性和理智的感受 性,但不持久。后来他的感受性可能仍然十分强烈而理解力也逐渐发展,或 者感受性压倒了理解力,或者感受性没有增进而理解力完全是自身发展。感 受性产生理解力,而它自身也仍然存在着,是天然而未加琢磨的。因此,这 种支配感是一种模型,一种社会象征,对我说来是没有道理的,虽然我试图 确立它。我不认为自己是较有理解力的就应该胜过和支配我的伴侣。但在实 际上我又是这样做的,因为我有这样做的倾向,我想获得同我有关系的女人。 所以我支配她们。从根本上说,我主要关心的是把我的理解力渗透到另一个 人的感受性中去。
波伏瓦:你接受了女人的特殊处理问题的方式??
萨特:是在那个特定时刻显示给我的特殊处理问题的方式。 波伏瓦:她们常那样。你甚至于被一个难看的女人所吸引吗? 萨特:真正完全难看的,没有,从来没有。 波伏瓦:可以说你喜欢的所有女人,要么就是很漂亮,要么至少是十分
有吸引力和充满魅力的。
  萨特:对,我喜欢同一个漂亮的女人建立关系,因为这可以发展我的感 受性。美、迷人,等等——这些都没有理性的价值。你也可以说它们是理性 的,因为你可以对它们作出一种解释,一种理性的解释。但你爱一个人的魅 力时,你是爱某种无理性的东西,即使思想和概念可以在相当程度上解释魅 力。
波伏瓦:你不是由于严格意义上的女性性质而找到有吸引力的女人的—
—而是由于性格的力度、理智和精神方面的东西,总之,不是魅力和女人气, 是不是?我想到两个人,一个是同你没有恋爱事件但我们都非常喜欢的人—
—你也非常喜欢她——克里斯蒂娜,另一个是你刚刚谈到的。
  萨特:对的,我看重克里斯蒂娜的性格力量。如果她没有那种实际上她 具有的性格,我是不可能理解她的。而且这还有些让我惊奇。但这毕竟是第 二位的性质,重要的性质是她、她的身体——不是作为一个性对象的身体, 而是她作为建立在我同女人关系上的不可知、不可分析的感情总和的身体和 面貌。
波伏瓦:在你同女人的关系中是不是还有某种皮格马利翁的成分? 萨特:这要看你说的皮格马利翁是什么意思了。 波伏瓦: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一个女人,向她解释一些事情,使她发展,
教她一些东西。
  萨特:的确有这种成分。而这意味着一个暂时的优势。这只是一个阶段, 以后她既通过他人又通过自身而发展。我使她达到某种阶段。严格地说来, 这时的性关系是既承认这个阶段又超越这个阶段。这种情况确实很多。
波伏瓦:你觉得皮格马利翁的角色有什么意义吗? 萨特:这应该是每一个人都有的对那些可能帮助的人所起的作用。 波伏瓦:对的,这是真的。但你好像是说,吸引你的完全不是那种理智
而辩证的方式。对你说来,这更多的是你的感受。这是一种真正的愉快感。
  萨特:是的。如果一星期里我突然发现自己理解了某些东西,而且她也 前进了一步,我是很愉快的。
波伏瓦:你同女人的关系并不都是这样的。
萨特:对。
波伏瓦:有些关系完全不对对方产生影响。
  萨特:确实如此。??到了一定的时刻同女人的性关系就发生了,因为 那时这种接受和配合的关系是不言自明的。但我不把重点放在这上面。严格 说来,这不像爱抚那样使我感兴趣。换句话说,我更多地是一个对女人的手 淫者而不是性关系者。这是我对待女人的方式。我想许多男人理解女人的方 式要比我更前进一些。在某一方面他们是较为落后而在另一方面也较为前 进,他们从性的观点出发,而性观点就是“准备去上床”。
波伏瓦:你认为这是较前进还是较落后?
  萨特:较前进。因为这有结果。对我说来,根本的充满感情的关系应该 包括我的拥抱、抚摸和吻遍全身。但性交活动——它也有,而我也完成它, 我确实往往完成它,但带着某种冷淡。
波伏瓦:你已谈到这种通常是同女人关系的性冷淡,但这也是同你身体
的关系。??你为什么总有这种性冷淡,而同时你又非常喜欢女人?决不是 天生的欲望使你这样??
萨特:当然不是。
  波伏瓦:这跟“罗曼蒂克”有关系。对你说来,女人总是在司汤达意义 上的“罗曼蒂克”。
  萨特:对的。没有这种罗曼蒂克就不会有这种事。可以说,一旦男人由 于发展自己的理解力而弄到丧失感受性的地步,他就会去要求另一个人、女 人的感受性——去占有敏感的女人而使他自己可以变成一种女人的感受性。
波伏瓦:换句话说,你感到自身的不完善。
  萨特:对。我认为一种正常的生活就包含着同女人的连续不断的关系。 一个男人被他做的事,被他所成为的那个样子,通过同他一起的女人所成为 的那个样子所同时决定。
  
  波伏瓦:你同女人可以有一种同男人没有的接触,因为这些理智的谈话 有一种感情的基础。
萨特:一种感受的基础。
  波伏瓦:某种罗曼蒂克的东西。我注意到——而且大家都注意到,这甚 至还带上了传奇色彩——几乎我们或你的每一次旅行中,都有一个实际上是 体现了那个国家的女人。
萨特:是的。
波伏瓦:在美国有 M.,在巴西有克里斯蒂娜,等等。
  萨特: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不可能突然让一个女子投入你的怀 抱,但他们可以让她在你身旁对你解说这个国家的美。
  波伏瓦:不完全是这样的。在苏联,他们开始给你一个男向导,很明显 你们之间没有友谊。
  萨特:我马上对他有一种反感。的确,旅行和同我一起旅行的女人,对 我是非常重要的。
  波伏瓦:这不仅是一种性的事情。女人往往是一个人访问的国家的最好 体现。当她们具有良好气质时,要比男人有趣得多。
萨特:因为她们具有感受性。
  波伏瓦:她们似乎离社会较远一些,但她们仍能很好地了解它。如果她 们很聪明,她们的观点就比男人有趣得多。这是客观事实:你喜欢的女人真 正是可爱的女人。她们真正是那样的,我可以证明这一点,因为在另一种水 平上,我也喜欢她们。
萨特:是的。这样,当一个女人代表着整个国家,许多东西就变得十分
可爱。她们虽然身处边缘,这个国家的边缘,但她们总是丰富的。克里斯蒂 娜代表了饥饿三角地带。而反对一个国家并不意味着不代表它。一个人代表 了它同时他又反对它。
波伏瓦:把你想到的东西都说出来吧。
  萨特:现在,我回想起我接触过的女人,我记得的总是她们穿衣服的形 象,而从不是裸体。虽然我看到她们裸体时我是非常愉快的。不,我看到她 们穿衣服的形象,而裸露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亲密关系,但??你必须经由 某些过程才能得到。
波伏瓦:好像这样才是较真实的??
  萨特:当她穿衣服时,是的。不是更真实些,而是更像一个社会存在物, 更可接近一些——一个人只有通过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多次裸露才能达到无 遮蔽状态。在这之中我跟别的爱女人者是一样的。总之,我同她们生活在一 种历史中,一个特别的世界中,而妨碍我同她们生活在世界本身中的是你。
波伏瓦:你是什么意思?
萨特:世界,这是我同你生活的世界。 波伏瓦:是的,我理解你说的意思。在其中你经历了各种不同的世界。 萨特:这使得那些关系变得低下,同样还有人们的性格和所有客观方面
的东西。这开始受到妨碍。
  波伏瓦:因为这儿有我们自己的关系。另一个问题。你有过妒嫉吗,在 什么情况下,是怎么样的?妒嫉对你说来意味着什么?
  萨特:我基本上不太注意是不是还有一个男人同哪个确定的女人有恋情 关系。关键是我应该第一个来。而且是一个三角关系,其中有我和另一个被
  
确认比我好的人——这是我不能容忍的境况。 波伏瓦:有过这样的境况吗? 萨特:说不清楚。
  波伏瓦:你感受过妒嫉吗?同奥尔加的关系好像是一种很明显的妒嫉的 情况。这是当她开始喜欢佐洛时。你同奥尔加的关系完全不是占有的关系。 既不是性的也不是占有,但这造成事端,最后产生破裂——你想在她心中是 第一个。而月亮女人虽然有丈夫,你却一点也不在意。
  萨特:是不在意。因为至少在她的直觉中他真正是下等的。我认为我的 男子汉大丈夫气概较多地表现在把女人世界看成某种低级的东西。但不是对 我实际认识的女人。
  波伏瓦:你的皮格马利翁的一面使你从不希望让一个女人去减弱、保持 或限制在对你是完全低级的水平上。
萨特:是的。 波伏瓦:相反,你总是希望她们发展,让她们阅读东西和讨论问题。 萨特:我是基于这种想法:她们应该达到一个非常有理解力的男子的程
度——男女之间不应该有理智或精神的差别。
  波伏瓦:总之,如果她们处于一种低级的水平上,这并不使她们的个人 地位也变成低等的。我了解这一点。你从没有把任何女人看成是低等人。
萨特:是没有。
  波伏瓦:你的恋爱事件通常是怎样结束的?使之破裂的是你,是她们, 还是环境?
萨特:有时是我,有时是她们,有时是环境。
  波伏瓦:你有过被某个女人弄得心烦意乱、备受折磨的不愉快的时刻 吗?
萨特:烦恼,是的,有过。那是在伊夫林娜①因为难解的恋爱宿怨而长
期不来信时。
  波伏瓦:或者当 M.要来巴黎定居并变得苛求时。这时女人有一种很坏的 行为,向一个人要求他不可能给予的东西——你对此已十分了解,通常这以 破裂而告终。而这儿有一些东西是没法给予的。
萨特:对的。
波伏瓦:开始常有这事发生。奥尔加使你很不愉快。 萨特:奥尔加,是的。 波伏瓦:伊夫林娜又开始让你烦恼。
萨特:是的。
  波伏瓦:我看到你最烦恼的时间,或者在这个词我常用的意义上——你 最不愉快的时间,先是因为奥尔加,然后是因为伊夫林娜。就烦恼这个词的 另一层意思——被要求得太多——说来,最让你烦恼的显然是 M.。
萨特:是的,我被 M.可怕地折磨过。 波伏瓦:你同她的破裂大概是你作出的唯一突然的决裂。 萨特:是的,在一天之中。 波伏瓦:你对她说,“好了,完结了。这没法维持下去,这是在不断地
逐步升级。”
① 伊夫林娜是郎之曼的姊妹,她的艺名是伊夫林娜·雷伊。她演出过萨特的戏剧。
  萨特:对。这很奇怪,因为我是那样地被她吸引着,我们的关系却这样 终止了。
  波伏瓦:你非常喜爱她,而她是唯一使我害怕的女人。因为她对我有敌 意,你也非常喜爱伊夫林娜,但她和我的关系很好。我是真正喜欢她,而这 不完全是一回事,她想要你不同意给她的东西;她想较为公开地去看望你。 但这完全不是冲着我来的。
  萨特:噢,对的,完全不是。我回顾自己的一生,对我说来女人给了我 许多东西。没有女人我就不能达到我已达到的这种程度——而你是在第一 位。
波伏瓦:我们最好不要谈到我。
  萨特:好的。我们谈谈给我显示了各个国家的那些女人。M.毕竟给了我 美国。她给了我许多东西。我在美国旅行的道路形成了一个围绕着她的网。 波伏瓦:一般说来,你选择的女人都是很聪明的,而有一些,像 L.克里
斯蒂娜和伊夫林娜,甚至是非常聪明的。
  萨特:对的,一般说来,她们是聪明的。不是我希望她们聪明,而是她 们立即表现出某种感受性之外的东西,这就是聪明,于是我可以同女人好几 小时好几小时地谈话。
波伏瓦:是的。
  萨特:我同男人一旦谈完政治或别的事情我就准备立即结束谈话。同一 个男伙伴一天谈两个小时,而第二天也不再见到他,这对我已经足够了。同 一个女人,我可以谈整整一天第二天又开始接着谈。
波伏瓦:对,因为这建立在亲密关系的基础上,你通过她对你的感受而
占有她的存在。你有遭到女人断然拒绝的时候吗?是不是有些女人,你想同 她们有某种关系但又未能得到?
萨特:有的,跟所有别的人一样。
波伏瓦:是奥尔加。
萨特:啊,是的。
  波伏瓦:但这是一种多么混乱的境况!有没有这种情况:还有一些女人 是你很喜爱的,你对她们多少有了爱意,但同她们甚至没有——我不说是性 的——良好的感情关系?
萨特:这种情况不是很多。
波伏瓦:你一生中也有过那种不是感情的或者至少不是罗曼蒂克的关系
——而是单纯的友谊关系。比如说,同莫雷尔夫人的关系。 萨特:莫雷尔夫人,是的。 波伏瓦:确实,她作为一个女人这个事实使你们的关系不同于你对吉尔
的友谊关系。
萨特:对。
  波伏瓦:这个问题大概提得有点愚蠢:你更喜欢哪个一些,吉尔还是莫 雷尔夫人?
  萨特:这两者是不同的,开始,莫雷尔夫人是一个私人学生的母亲。她 把儿子托付给我,让我教他一些东西,她同我的关系是一个私人学生的母亲 同一个私人教师的关系。即使后来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但她是作为一个 私人学生的母亲开始同我建立关系的,确实她跟吉尔有过同样的关系,但后 来就不同了。因为那时我正指导这个私人学生,吉尔不再教他,吉尔在几年
  
前教过他。
  波伏瓦:吉尔对莫雷尔夫人的感情关系要比你的强烈得多,你更喜欢谁 一些,是吉尔还是莫雷尔夫人?一旦你同莫雷尔夫人成了朋友,她就再不是 一个私人学生的母亲了,是不是?
萨特:我从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波伏瓦:我想你同吉尔更接近一些,你非常喜欢莫雷尔夫人,因为她很 可爱,但我相信你们在许多方面差距太大。
  萨特:我也是这样认为。确实,虽然可能有些时候我更喜欢看到莫雷尔 夫人而不是吉尔。我从没有特别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不太清楚我同莫雷尔 夫人关系的性质。罗曼蒂克方面是切断了,因为有吉尔在那儿,此外,我觉 得她有点老了。我不太关注同一个女人的友谊关系。实际上我几乎从没有过 这种关系。
  波伏瓦:你几乎从没有花两小时之久的时间同莫雷尔夫人在一起,是不 是?
萨特:噢,有过,但不是经常。
  波伏瓦:总的说来,我在那儿时,你们往往是一种三四个人在一起的关 系。
萨特:总之,我想她是我有过的唯一的女朋友。
波伏瓦:我想是这样的。
身 体
  波伏瓦:上次我们谈到你同女人的关系,而这使你谈及性的问题。现在 我们由性而涉及到你同自己身体的一般关系。??关于你同自己身体的关系 问题你想说些什么吗?在这个问题中个子小和人们说你难看这个事实应该首 先考虑吧?
  萨特:这当然要考虑,而且很重要。但这是作为由他人说出的抽象真理 而被考虑的,因此,它具有由数学教师阐明的那种真理的抽象性。但对我说 来这并没有揭示什么新东西。例如,“小个子”的看法。我当然知道自己是 个小个子;人们这样对我说,我被称为“小人儿”,而一开始我就可以清楚 地看到我母亲或外祖父的身材同我的差别。但这并没有给我一种是小个子的 事实的具体直观。因为我有跟每个人一样的眼睛,外观上的不同意味着我比 一个成年人个子小些,我不是以成年人的方式看问题。我知道成年人很高, 我的朋友对我而言也有点高。我看到这一切,但我是作为某种用我自己的词 语无法解释、无法表达的体验而看到这一切。我看到的真理是,我跟别人一 样高大。这很难解释。而我发觉这种区别——我仰望一个人的脸或者大声回 答比我高的这个人的问题时,我的高声就考虑到了这种区别——仅仅属于动 作、群体、方向的范围之内;这并不给我或我的对话者以某种资格。实际上 我觉得自己跟他一样大。他搂抱我时,我会感到自己个子小。但那时这种搂 抱是一种温柔的关系。我六岁时,外祖父把我搂在怀里,但这并不是一个表 明我比他个小的关系。我缺乏这种看法,或者说这对我是一种抽象的看法, 是我在日常直党的生活中没有领会到的东西。以后事情继续是这样。我和同 龄的孩子接触时,我认为能够解释我同他们的关系的重要东西,是我的年龄。 他们的年龄跟我相同,这样,他们不比我大,不是“成人”意义上的大。身 体的高矮并不使成人更有资格一些。取而代之是神态、衣着、气味、责任和 说话方式的问题;这更多是精神性的而不是身体的。我就这样保持着我的看 法,而我的个子也没有长很高。如果有人问我个子的大小,我就回答“小”, 但这并不是我存在的确切意义。这是某种我后来逐渐地不完全认识到的东 西。
波伏瓦:但例如在你同女人的关系中——你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如
果她比你高很多,你不觉得烦恼吗?
  萨特:很少有这种情况,一般说来我是有点烦恼,是的。我认为别人会 把我看成一个滑稽可笑的人物,作为这样一个高个姑娘的情人,或者比我要 高一些的姑娘的情人。但从身体感受来讲,我非常喜欢这样。
波伏瓦:而关于难看呢?
  萨特:是女人使我意识到自己难看。从十岁起我就得知自己是难看的, 但不是在镜子中看出来的,在镜子中我有两种看待自己的方式。一种可以称 为一般方式——把自己看成一种符号集合体;如果我想知道我是不是该理 发、洗脸、换领带等等,我就这样看自己。这是些符号的集合体。在这个脸 面上我可以看到我的头发是不是太长,我是不是太脏,但实际上我并没有抓 住我的个性特征。有一个东西是一直存在的,这就是我的斜视眼。这眼睛, 它一直存在着;这是我首先看到的东西。它使我进入另一种看待自己的方式, 在镜子中,我看到自己是一个沼泽地。如果我从抽象的符号进入到具体之中, 我以另一种方式看自己的脸——这具体就是一个沼泽地。我看到的脸面的各
  
部分没有什么意义,而且不能结合形成一个轮廓清晰的人脸。这部分是因为 我的斜视眼,部分是因为很早就有的皱纹。总之,我从神态中看到一种景象。 我感到这是一片伸展的陆地,一片原野,后来这原野消失了,地面隆起,不 毛之地,小丘或高山。这是一个混乱翻腾的地球。它的地层就是一个人的脸 面,我赤裸的眼睛可以在周围人脸上看到这张脸,但在镜子中看自己时我看 不到这张脸。我觉得这是因为我看它时是把它作为自己的创造物,而且因为 我看到制造它的肌肉的收缩、脸面的变化,我看别人时,我把这脸面的变化 只是看作面部的褶皱,外观上的一点改变,完全没有看作收缩的肌肉。这儿 有两种毫无关系的脸,互不接续。这种一般的方式给我一张脸,但这种脸面 是在一张报纸上就可以看到的用四笔就可以勾勒出来的脸;然而有这种特殊 方式提供的脸,它是脸的一种缩写,是粗糙的干农活的肌肉,一个人只有在 直觉中才能得到它。这是我看待自己的两种方式。当我看到我的干农活的肌 肉时我很伤心,因为我看不到别人能看到的脸。实际上,我以一般的方式看 我自己时,我看到的东西并不代表我的脸。我缺乏的东西——我想每个人都 在某种程度上缺乏它——是从一种方式到另一种方式的通道,这两种方式的 结合点就是实际存在的这张脸。
波伏瓦:你开始对我说过,你是通过女人而得知自己是难看的。
  萨特:不是通过女人;而是通过任何告诉我这个的人。十岁时我从伙伴 们那里听到这种话,他们认为这事挺逗乐的,这一点也不重要。但显然,当 女人们说到它时,当她们之中的一个以一种绝对的方式说到它时??
波伏瓦:那一天你谈到一个人,她对你说,“你这丑八怪。”
萨特:是的,“丑八怪”。 波伏瓦: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女人对你说你难看吗? 萨特:卡米耶常常明确地对我这样说。 波伏瓦:但她几乎把它当作一种吸引人的手段,因为她对我说,她同你
在一个葬礼上相遇时,你对她有一种米拉波式的影响。在她看来,这是一种
有魅力的难看。
萨特:是的,这难看开始时想必起了一些作用。 波伏瓦:归根到底,这难看并不妨碍你在女人中取得的成功。 萨特:因为后来我知道这是无关紧要的。 波伏瓦:而且这很常见:一个男人可能相当难看而又有巨大的魅力;人
们说大引诱者往往是长得难看的,你想必知道这些。黎塞留公爵,等等。
萨特:是的,是的,当然知道。 波伏瓦:那么,这完全不让你难为情? 萨特:对。
  波伏瓦:你对我说过,你只是喜欢同女人一起外出,她们至少有一个最 低限度的魅力,如果可能你更喜欢她们是漂亮的。
  萨特:是的,因为一个难看的男人和一个难看的女人——这是太??太 显眼了。这样我希望有一种平衡,我自己代表难看,而这个女人代表,如果 不说是美,那么至少是魅力或漂亮。
  波伏瓦:你一生总的说来同自己身体的关系怎样,是好还是坏?以什么 方式或在什么程度上?
萨特:总的说来不是很好。你是说对身体的主观感受,是不是?
波伏瓦:是的。
  萨特:我认识许多朋友,他们谈到身体感受上的愉快。身体上的,在滑 雪时,游泳时,等等。我没有这种感受。滑雪时我主要是担心摔倒。这是我 的身体的感受。平衡体现了一种不断的威胁。游泳时我又担心疲劳。
波伏瓦:我原以为你喜欢游泳。
  萨特:我喜欢游泳,但喜欢并不意味着有一个令人愉快的身体上的感 受。游泳不是特别令人愉快的,有无数我喜欢的不是我身体的东西——波浪 上的太阳,水流,波浪,温度,湿度。我喜欢这一切。我喜欢这水;但身体 本身是感受的主体:总的说来这种感受是不太愉快甚至是不愉快的。说得更 广泛些,我散步时——比如说同你——我感到疲劳。首先来的是疲劳的先兆, 一种突然袭来的不愉快的感受,然后是疲劳自身。
  波伏瓦:是的,我们已经谈过这一点。就我说来,我觉得疲劳是一种有 点令人愉快的状况,只要它不是继续得太长,只要我总是可以停下来,放下 我的帆布背包,坐下来,而你觉得这令人不快。
萨特:对。
  波伏瓦:而且,你的疲劳的表现形式是脚打泡,或擦破了皮,或者身上 有疮疖;这表明你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有毛病,这确实可以产生这个结论:你 同它的关系不怎么好。但你的健康状况是极好的。
萨特:我有过一种良好的健康状况,我认为按照这个标准我本应该感到
同自己的身体是协调一致的,但甚至到现在我都不能说,这种感受,人们通 常称为“一般机体感”的感受,是令人愉快的。它不是很不愉快;但也不是 令人愉快。我没有感受到自身是良好的。
波伏瓦:这是你总是不喜欢“放松”的原因吧?我是指例如在草地上或
在沙发上的放松。相反地,我记得我们同博斯特在马蒂凯斯时,你十分笨拙 地坐在尖硬的岩石上面。你的身体总是处于不舒适的状态。
萨特:对,但这个情况较复杂,它会把我们引向帕代莱恩。
  波伏瓦:我们回到第一个问题上来。你把这种不是十分令人愉快的一般 机体感归结为什么?这跟你的童年有关系吗?这大概是你在精神上对放松的 排斥吧?你在你母亲或别的人那儿看到放松的情况,你总是非常不喜欢—— 这也是我谈到放松的原因——这是一种抵触情绪吗?
萨特:是的,我想是这样。对于人应该是什么的问题,我有一种想法,
这种想法不包含任何放松的思想。广泛他说,我认为我的身体根本上是某种 活动中的东西。而一切关系到退缩或一般机体感的东西——都不值得注意; 我的身体应该延伸出去,在我的意识之外。值得一提的是我完成的活动—— 散步的活动或抓住一个物体的活动。我记得我还是小孩时,就把自己的身体 设想为一个活动的中心,而忽略了感知和被动性的一面。当然,这个被动性 是存在的,我做的一切也包含着这种成分。但我这样做时强调的是客观真实 的东西,是由我完成的一个活动——把沙放在桶中,用他建造一座城堡或一 栋房子,总之,那值得一提的东西是活动。而这总是由于我意识到自己身体 的某些成分而得到。例如,我的这双手,他们总是作为我意识到它们是在活 动中的双手而存在。显然一个人多少应该总是这样看问题,手是某种活动的 东西,它也可能是某种忍受痛苦的东西——例如受到粗糙衣服的摩擦或坚硬 东西的打击。但对我来说,这完全是次要的,我首先想到的是活动。
波伏瓦:你说到帕代莱恩,你的意思是什么?
萨特:我的意思确切他说是这样的:在一个人对自己身体的直觉中有想
象的身体。我想象的身体是一个军人首脑的身体,是帕代莱恩的身体,他是 搞特务活动的英雄。我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得到这种想象的身体的,或者至少 是知道我什么时候发展了它。这是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弹着钢琴,而我扮 演着帕代莱恩。我在《词语》中谈到这一点。
波伏瓦:是的。
  萨特:我想象我要杀死攻击我的敌人的整个小分队,我产生一种强有力 的武士的感受。这是一种我永远保有的感受;这是对我的矮小的一种补偿。 但正像我说过的,我只是在一种抽象的方式中意识到我的矮小。这样,这种 补偿首先也是抽象的。后来它成了米歇尔·斯特罗戈夫或帕代莱恩以及所有 那些最终是我自己的人物。这既是在想象中也是真实中,因为我把巨大的价 值归之于我的手的活动性,把巨大的力量,巨大的能量归之于我的身体。如 果我推动一块石头,我的活动是剧烈的,而石头在想象的世界里要比实际上 更沉重。
  波伏瓦:这种强有力的身体意识同你刚才说的——你担心会马上疲劳, 无论是散步、游泳还是骑自行车——是有点矛盾的。如果你感到自己是巨人, 你本该带有极大的自信心来从事身体锻炼。
  萨特:我是有某种自信。但这也是真实的:疲劳,整个地球的因素,同 地球的联系,同地面的联系,同当时在另一种水平上感受自己的身体、感到 它疲倦无力的困难的联系,等等。我显然给这一切以非常重要的意义。这是 真实的严酷,世界对我要比对你严酷得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波伏瓦:不太明白,我不很清楚想象的身体——它十分健康,可以做出
一切英雄行为——同你对身体缺乏自信之间的关系,因为你说你甚至在游泳 时也担心累着了。
萨特:我不是担心累着了。我是变累了。我游泳时是很高兴的。但疲劳
的先兆也会逐渐出现,我越来越累,因为这是在活动中。我与这种劳累相对 抗,把它推开。但当它过强时我就抗不住了。
波伏瓦:那么,你认为我们刚刚谈的这一切同我们那一天谈到的你对性
问题的想法之间有什么关系?
  萨特:首先应该说的是,一种充分的性活动是一个双重的关系。在一个 性活动中——我们一般化地看待它;我不是说严格意义上的性活动而是指一 切与之有关的活动——每个人都既有得到又被别人得到。例如,每一个拥抱 别人的人同时又被别人拥抱。
波伏瓦:是的。
  萨特:所以,每个人都有得到的印象——也就是我称为活动的印象,大 巨人的活动——和被得到的印象,例如你抚摸一个肩膀、一个裸露的肩膀时, 你完成了一个活动。对我说来,值得注意的总是活动的方面,也就是说,我 的手这样做时当然还有肉体感,但这是我使它产生的肉体感。我使我的手经 过这腋下、经过手臂、大腿而产生这种感觉。我注意的是这活动以及我感觉 到的对方身体的外在客观的活动。有人会说,主要的方面应该是抚摸的手的 活动感受,但我很少感受这种相互性——另一个人也可能感受到我的身体的 快乐。例如,当另一个人搂着我时,我们身子对着身子,肚子对着肚子,胸 部对着胸部,我意识到自己自由地占有另一个人的肉体,但没有另一个人占 有我的身体的意识。
波伏瓦:你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被动的对象。
  萨特:是的。也从没有作为爱抚的对象。这样,必定会在实质上改变两 个人的关系,对方对我的关系中,得到和给予之间可能有一个裂口,因为这 个裂口就在我身上。这样,在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我的性勃起很快而且很 容易,我常常做爱,但没有很大的愉快。仅仅在最后有一点点愉快,但也有 点无力。我更愿意用整个身体保持接触,抚摸这身体——我的手和大腿忙碌 着,触摸着对方——而不是严格感义上的做爱活动。对我说来,之所以要有 性交活动,是因为在我同女人的关系中,事情不得不以这种方式结束。?? 但这是来自他人的思想,来自书中读到的东西,来自被别人告诉的东西。这 不是我个人的欲望。我裸露着,同一个裸体女人一起在床上,抚摸她和亲吻 她,这已给了我充分的愉快,这就够了,我本不需要性交活动。
  波伏瓦:你认为这种性感缺乏是怎么回事?我想,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男 人们对这个问题往往保持缄默。他们不喜欢谈它——这使他们困窘。但把这 个情况放到一边,我想每一种特殊情况都有它的原因,这同缺乏放松、同肌 肉的收缩很有关系吧?因为有些男人很年轻时,他们在高潮期几乎达到阳萎 的程度,他们真是失败了而感到不知所措。
  萨特:不,就我说来,我从不担心在高潮期或在任何别的做爱的把戏中 丧失意识。
波伏瓦: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呢?
  萨特:这个事实中,在性爱活动中,高潮的主观的和被动的方面在构成 性交活动的客观的和主动方面之前消失了。
波伏瓦:那么,问题应该是更一般的了。你能肯定这种对一切身体的被
动性的排斥、对一切你自己身体快乐的排斥(这大概可以追溯到你的童年—
—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对严格称作性快感的东西的排斥而言? 萨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称为一种排斥。 波伏瓦:我不是说你在头脑中排斥它。而是说你的身体,你的身体的排
斥。但这是什么原因?你也许会说,这跟某些你不清楚的东西有关。
萨特:是的,我想我不清楚。 波伏瓦:这可能同断奶、同整个童年有关。 萨特:可能。 波伏瓦:你记得你的童年生活有什么可以解释它的吗? 萨特:没有。 波伏瓦:你有时对我说,对放松的排斥关系到??
萨特:噢,对!我很小时就不喜欢放松。这是我一开始就有的东西。我
母亲放松时我是觉得很不舒服。虽然她很少能够舒舒服服放松一下,这可怜 的人。
波伏瓦:你在《房间》达尔佩达夫人这个人物中强调了这一倾向。
萨特:对,是这样的。 波伏瓦:你完全不喜欢这样。 萨特:是的,完全不喜欢。
波伏瓦:这同偶然性的感受、身体的感受有关系吧? 萨特:是的,这是偶然性。 波伏瓦:一个人只有通过活动性才能使自己从这偶然性中获得自由。 萨特:对我说来,归根到底,活动性是人存在的事实。一个男人或一个
女人是一个活动的存在物。因此,人总是趋向未来,而放弃、放任、放松是
现在的,或趋向于过去。因为这种矛盾,我喜欢活动,这就是未来,而不喜 欢过去。
  波伏瓦:这是否相关于你极端厌恶胶状或粘滞,而又喜欢你的另一些很 强烈的意会:挣脱?
  萨特:肯定有联系。粘滞和胶状是偶然性。这完全是此时的主观。而挣 脱是趋向未来。你想必记得那只小船。在荷兰乌得勒支,我去看一位心理学 家。
  波伏瓦:我记得。他给你看各种图片——一条走得很快的小船,一个慢 慢散步的人,一列快速奔驰的火车——他问你哪一个是速度的象征。你选择 了船,因为它挣脱了水。
萨特:这水象征着偶然性。这船是坚硬的,做得很好,很结实。
  波伏瓦:这儿有挣脱的思想。我觉得这情况同你对一切有生命的价值的 排斥有关,你不怎么关心生命的价值、自然、多产——这一切的价值。你对 这很不感兴趣。
萨特:是没有什么兴趣。 波伏瓦:你从来不喜欢动物。 萨特:嗯,在某种程度上我也喜欢。例如狗和猫。 波伏瓦:但不是很喜欢。
萨特:动物。我把它看成一个哲学问题。基本上是这样。
波伏瓦:你同你的学生练习拳击是怎么回事?
  萨特:这是活动。我觉得拳击很不错,令人愉快,因为我发现我的对手 和我都把拳击手看成是参加总体活动的人。
波伏瓦:有一段时间你从事体育活动。这对身体锻炼总有好处的。
  萨特:我这样做是为了减肥,我并不觉得这很有趣。我每天早上锻炼二 十分钟或半个小时。但这活动还是让我厌倦。
波伏瓦:这么说来,那时你已经相当注意自己的外表了。
  萨特:是的。我在大半生中都竭力减轻重量,想给人一种瘦小个子男人 的印象而不是一个肥胖的矮个子男人。此外,肥胖是某种我认为是放弃和偶 然的东西。
波伏瓦:你为了减肥控制过自己的饮食吗?
  萨特:没有。有时,我受到告诫,“你不应该吃这个”,一段时间我不 吃它。但这以后我又回到它上面来,因为我有十分特别的口味——跟我刚才 说的完全不同的口味。
波伏瓦:比如说??? 萨特:新鲜香肠,干香肠,熏腊肠。 波伏瓦:所有的猪肉食品。 萨特:我一生中吃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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