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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传

_6 艾迪维娜·彭达维斯(美)
  萨特:是的。我的戏剧作品已成了过去的东西。如果我现在去写一个戏 剧——实际上我不会写——我将给它另一种形式,为了它能同今天的趋势一 致。
  波伏瓦:戏剧中有一个让人烦恼的事——观众,几乎总是些资产阶级分 子。有一次你说,“说真的,对那些来看我的戏剧的资产阶级分子我没有什 么可说的。”
  萨特:有过那么一次,工人阶级观众来看我的戏剧。这是《涅克拉索夫》。 那时我同《人道报》、共产党的关系很好,他们让工厂和巴黎近郊的许多人 来看《涅克拉索夫》。
波伏瓦:工人们喜欢这个戏剧吗?
  萨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来。还有许多人在工厂上演《恭顺的妓 女》,反应很好。
  
阅读和写作
  波伏瓦: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你在《词语》中关于阅读和写作谈了很 多。你很好地解释了阅读对你意味着什么——两种水平的阅读,一种是什么 都没理解但仍然被迷住了,另一种是理解了。你也谈到——虽然谈得较为粗 略——年龄较大时,发现了另一些书对你意味着什么。但我想,我们应该回 到这个问题上来:从十岁起,阅读对你有什么意义。你在拉罗舍尔读了一些 什么书?你来巴黎后又读了些什么?后来又有什么情况?在服兵役时你读的 东西呢?你教书时的情况?以后的这些年呢?
  萨特:应该区别两种阅读。一种是局限于某一时间范围内的阅读,是阅 读一些直接有助于我的文学或哲学写作的书和文献。另一种是自由独立的阅 读——所读的这本书是刚刚出版的,或者是由某个人推荐的,或者是一本我 没有读过的 18 世纪的书。就它关系到我的整个人的存在、我的整个生活说 来,这也是介入的阅读。但它跟我那时要写的一本书却没有什么确定的关系。 在这种对一切有文化者的无特定目的的阅读中,我开始接触到传奇故事,那 是在十岁时,你知道的。尼克·卡特尔和布法罗·比尔以及跟他们同样的作 家,在某种程度上让我看到了世界。布法罗·比尔和尼克·卡特尔的东西在 美国很流行,从杂志每一期的插图上看,尼克·卡特尔成了美国人自己的创 造物。他看来确实像一个标准的美国人,就像人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一种。 他高大、强健,脸刮得很干净,他被仆人和伙伴们陪同着,他们都是一样的 高大强健。这些故事在某种程度上描述了纽约的生活。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 知道纽约。
波伏瓦:你在《词语》中谈到这个。我希望你接着谈谈你在《词语》中
没有谈到的时期。在拉罗舍尔,阅读对你意味着什么?
  萨特:在拉罗舍尔,我参加了收费图书馆;也就是说,我接替了外祖母 的角色。我在《词语》中说过,我是由外祖母而知道收费图书馆的。她常去 那种图书馆借小说回来看。这样我开始去拉罗舍尔的一些收费图书馆,也去 市立图书馆,那儿也借书。
波伏瓦:你读了一些什么书?为什么读这些书?这是很重要的。
  萨特:我读得很杂,既继续读那些惊险小说,也读些较高雅的和较专门 的东西。例如我在那儿读了居斯塔夫·埃马尔的东西。
波伏瓦:费尼莫雷·科佩尔呢?
  萨特:也读一点费尼莫雷·科佩尔的东西,但我不怎么喜欢他。还读了 另外一些人的,他们的姓名我忘了,他们大都是写书,不是在杂志上发表小 说。除了这些书,我还开始读我曾在外祖父那里看到过的那些书,那时我常 在他的图书室读书。这都是很好的书,但都比较乏味。我很小就在看惊险小 说,外祖父的那些长篇小说反而是后来才开始看的。
  波伏瓦:但在拉罗舍尔这再不是你的外祖父的书了。它们是些什么书? 萨特:这是我母亲和继父的书——他们让我读的书。后来我发现自己很 适合读这些书。我的母亲看的书不是很多,但有时她也读一本,是当时较为
流行的那种书。
波伏瓦:你的继父也读吗? 萨特:他读过书。他不再读了。但他读过。 波伏瓦:他也劝你读某些书吗?他给了你一种指导吗?
萨特:没有,没有。
波伏瓦:完全没有? 萨特:完全没有。我母亲也没有。我从没有得到过他们的指点。 波伏瓦:但你说你读他们读的书。 萨特:是的。但那是我自己接触了它们。我在他们的卧室或客厅看到这
些书,我就拿着看,特别是在战后,因为这些书是与这次战争有关的,我想 了解它。
波伏瓦:有没有禁止读的书?你总是可以读喜欢读的书吧?
  萨特:没有禁止我读什么书,一本也没有。总而言之,我没有读过特别 禁止读的书。我手头有的是些普通的书。它们有一些是学术和资产阶级文化 相结合的书。有些书的自我介绍是比较符合实际情况的。
波伏瓦:老师没有向你推荐什么书吗?
       萨特:那时没有。他们提到的都是些严格意义上的教科书。当然学校有 一个图书馆,但那儿能看到的书多半是朱莱斯·凡尔纳的东西。 波伏瓦:在拉罗舍尔时,你没有同别的孩子交换书看?
  萨特:他们都读得很少。我几乎是唯一的一个书迷。他们主要感兴趣的 是游戏。
波伏瓦:这么说来,你是碰见什么书就看什么了。
  萨特:也不完全是这样。有某种选择。例如克洛德·法雷尔。我读他, 因为继父书架上有他的一本书。这是我见过的一本书。我以前在收费图书馆 见过他的书。这是人们看过的书。
波伏瓦:那时有什么书特别打动你吗?有你很喜欢的一些书吗,尽管它
们有着资产阶级的局限性?
  萨特:噢,那时我喜欢的主要是侦探和惊险小说。我读克洛德·法雷尔 的书。它们确实吸引了我。我也读其他人写的同类作品,虽然我觉得它们不 那么吸引人。
波伏瓦:这儿没有什么东西能抓住你。
萨特:是没有。 波伏瓦:从阅读的角度看,你来到巴黎后有一个什么样的根本变化? 萨特:这是一个总体的改变,因为我的朋友尼赞和全班最拔尖的三四个
人,贝尔科特和格吕贝尔,画家的弟弟,都是爱读书的人。我在亨利四世中
学读一年级见到吉尔时,他也是一个爱读书的人。他们主要读普鲁斯特的东 西。那是一个伟大的发现。正是普鲁斯特把惊险小说变为文化的小说,变为 文化。
波伏瓦:那时你喜欢谁?普鲁斯特?吉罗杜?
  萨特:是尼赞让我读吉罗杜的。尼赞还向我推荐了保尔·莫朗。我是被 尼赞带进这个文学领域的,他不读惊险小说,他读许多较现代的书。
彼伏瓦:你也读纪德吗?不管怎么说,你可以发现现代的作品。
  萨特:我想必读过《地上食粮》,别的都没有读过。这毕竟是很久以前 的事了。有许多现代的作家,尼赞常对我说到他们,“你读过这一个人的书 吗?你读过那一个人的吗?”这样我就去读他们的东西。从那时起,从一年 级到哲学班,阅读改变了我的世界。这里没有太多的哲学,而有超现实主义 者写的许多书,由普鲁斯特、莫朗和其他一些人。
  
  波伏瓦:你的阅读在一定程度上同尼赞保持一致以便不被他超过,跟他 一样去了解事物,进行活动。
萨特:首先是因为他,同时因为学校里另外几个读书的人。
  波伏瓦:你说“这改变了世界”。你可以详细谈谈吗?你可以在某种程 度上来描述这个世界的改变吗?
  萨特:这一点很清楚;一涉及到冒险,小说就把背景放在美洲,这是一 个我不了解的世界。但我对地理学不是特别感兴趣。我对美洲是个什么样并 没有明确的概念。然而这些书,例如莫朗的书,从一年级到哲学班,向我打 开了这个世界。事情不是简单地发生在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之外。它们发生 在这个地方或那个地方,在中国或纽约,或地中海??这些都使我惊奇。我 正发现一个世界??
波伏瓦:在地球地理学的水平上?
  萨特:是的,这是最重要的。这样,虽然我的地理课在班上是很差的, 但我开始理解它了。
  波伏瓦:我相信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那时作家都有点讲求异国情 调。莫朗、瓦莱里·拉尔博和别的许多人都放下法国去描述这种世界。但你 也有别的通往世界的道路。吉罗杜或普鲁斯特就完全没有这样写。
萨特:吉罗杜写东西绷得太紧,紧张得使人不安。我不是很喜欢他。普
鲁斯特给我的根本东西显然就是他的人物主观心理学。但他也给我关于环境 的思想。普鲁斯特教给我的一件事是,就像有着不同的生物种类一样,也有 着不同的社会环境。依生活环境的不同,你是一个小资产者或者一个贵族, 或者一个上层资产者,或是一位教师。所有这些在普鲁斯特的世界都可以看 到和得到承认。我对这事想得很多。我马上得出结论说,一个作家应该了解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也就是说,他应该熟悉各种环境。而在另一些我以前不 那么喜爱的人中间我也发现这种思想——例如龚古尔兄弟他们想经常深入到 周围的环境中去探寻准备放入自己小说之中的典型。他们写了一部关于女仆 的小说,因为他们有一个心爱的女仆死了,而她的性生活是饶有兴味的。
波伏瓦:这对你应该是一次根本的改变吧?你是来自一个非常外省化和
资产阶级的环境,而现在接触到的这一切对你展现了生活的各种可能性—— 感情、道德、心理学。是不是这样?
萨特:对,确实如此。这对我展现了当代的生活,因为就文化和与之有
关的生活而言我的父母生活的环境落后于这个时代五十年。然而在巴黎正相 反,所有这些年轻人都是日新月异地生活在当代文化环境之中。特别是超现 实主义者。正像我说过的,对我们说来,这是一个天赐之物,这是影响之源。 然后我发现了《法国新评论》——杂志和书。这是一个真正的发现。那时,
《法国新评论》的书有一种气味,某种纸的气味。这些书出版后,仍然保持 一点这种气味。我记得它。你可以说这是文化的气味。这个《法国新评论》 真正代表某种东西。这就是文化。
波伏瓦:现代文化。
  萨特:我接连读了康拉德的许多东西。对我说来康拉德就是《法国新评 论》,因为它们发表了他的全部著作。
波伏瓦:你为什么这样喜欢康拉德?这是你第二次提到他了。
  萨特:我不是那样喜欢康拉德。但我那时在亨利四世中学,在哲学班, 是一个寄宿生,在自习室我接触到文科预备班的孩子,他们正准备考巴黎高
  
师,接受一些有名的教师例如阿兰的指导。他们同我们交谈,这是一种很大 的荣幸,因为他们属于比我们高的班级。他们是一些很特别的人,我们不太 了解他们,又想去了解他们。他们常让我们读他们图书馆的一些书,特别向 我们推荐康拉德的书。
  波伏瓦:通过这些孩子或其它情况,阿兰对你有什么影响吗?你在哲学 班时读过阿兰的东西吧?
  萨特:一直到文科预备班我都没有读过他的东西,后来,在巴黎高师时, 我读了他的一些书。
  波伏瓦:所有那些伟大的古典作家,我说的是左拉、巴尔扎克、司汤达 这些人,那时你读他们的东西吗?
  萨特:左拉和巴尔扎克我不太感兴趣。后来我读了一些左拉的东西,但 我从没有真正深入到巴尔扎克中去。有条件时,我给自己搞了一个古典作家 书库。司汤达,我马上就喜欢上他了。我是在哲学班开始读他的东西,直到 巴黎高师我还在读。他是我特别喜爱的作家。当我听人说,十七八岁的青年 人不应该读他的作品,因为他使青年人变得老成暮气,给他们一种阴暗的思 想,使他们厌恶人生,我感到十分惊讶——这就好像是在说我的情况。我仍 然无法理解,此外??
波伏瓦:是的,正好相反,他是非常振奋人心的。
  萨特:对。司汤达那儿有着爱的事业,有着英雄主义,有着冒险。我实 在不明白那些反对司汤达的人是怎样想的。
波伏瓦:说得非常好。还有谁?
  萨特:还有一个类似司汤达的作家,我同我们那一伙人一起来读他,跟 那些年长者的态度正好相反,甚至包括老师。
波伏瓦:总之,阅读是把握这个文化世界的一种方式,同时显然也是一
种愉快??
  萨特:这是一种愉快。但我也为自己创造了这个世界。从根本上说就是 我们地球。因为我雄心勃勃(我想生活在许多国家,生活在不同的人们之中, 生活在各种环境之中),这给我一种预示。直到我在巴黎高师的第三年我还 在大量地阅读。我为了准备教师资格会考停止了阅读,但第一次考试我还是 没有通过。
波伏瓦:你读得很多。刚同你认识时我非常吃惊:你读过的那些人,大
家通常都不读的。你读了鲍尔-洛门和内波米塞娜·莱默西尔的东西。你有一 种包容一切的文化。
  萨特:是的,我从历史课和文学课那儿得到信息。历史老师和法文考师 在上课时提到这些人。这样我就去找他们的书读。
波伏瓦:在巴黎时,你是怎样得到这些书的?
  萨特:有些是尼赞借给我的,有些我自己买。后来,我说过了,亨利四 世中学文科预备班的孩子们经常借给我们一些书。
  波伏瓦:在通过了教师资格会考以后,阅读对你意味着什么?记得在你 服兵役期间,这首先是当作一种消遣。
萨特:是的。 波伏瓦:因为当时你非常烦闷。 萨特:对。 波伏瓦:但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对不对?
  萨特:阅读总是同世界相接触。一部小说,一本历史或地理书——它对 我谈到世界。在某个确定的地方发生了一个特别的事情,或者它发生在一百 年前,或者如果我要去某个国家,这就会发生某事。这是我正在搜求的关于 这个世界的信息,这是使我充满热情的信息。
  波伏瓦:我记得你在教师资格会考后读了许多外国书。许多美国书—— 例如,多斯·帕索斯。
萨特:对。我发现美国文学很吸引人。
波伏瓦:俄国文学也是的。
  萨特:我读了旧俄罗斯的书,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等,有很 长时间。这些书是在公立中学时被推荐给我的。当时我不怎么留心托尔斯泰, 但后来我变得对他感兴趣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当时就很喜欢。
波伏瓦:你在勒阿弗尔教书时,读得多不多?
萨特:多,我经常读??
  波伏瓦:一旦你开始认真地写起来,你还有时间去读吗?这时阅读对你 有什么意义?
  萨特:在火车上我读了很多东西。勒阿弗尔—巴黎,勒阿弗尔—鲁昂。 那时我发现一个新东西——我对侦探小说感起兴趣来了。
波伏瓦:噢,是的。
  萨特:在这以前,是惊险故事。在火车上没事可干。看着人们过来过去, 只有阅读。读什么?读我称为非文化的东西,我从侦探小说中吸取的文化不 是真实的文化。
波伏瓦:我们经常坐火车。
萨特:路也很长。这样我就读侦探小说。 波伏瓦:你为什么喜欢侦探小说? 萨特:我确实被它的那种悬念所吸引。我想大概每一个人都是因为这个
而读它。
波伏瓦:是的,但你本来可以不那么看重它的。 萨特:我是可以这样,但这儿同样有那种让我感兴趣的冒险的老气味。 波伏瓦:它的结构也使你感兴趣吧? 萨特:对。我常想,这种结构形式可以运用到一些较严肃的文学主题较
强的长篇小说中去。这就是说,搞出一个结构,让这个谜到最后自己拿出谜
底来,我想,这会产生一种有点隐秘的东西——不是指一个罪行,是说在一 生中发生的什么事,是说男人之间的关系或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可以 说明一部小说的主题。事实逐渐被展示出来。人们不断地猜测它。我认为这 样就有产生一部小说的可能性。后来我放弃了这种方法。在《自由之路》的 第一卷仍然使人想到侦探小说的某些方面。例如波里同劳拉的关系。
  波伏瓦:甚至在《恶心》中,仍有着某种悬念,因为主人公猜想道,“这 是什么?发生了什么???”
萨特:是这样的。
  波伏瓦:我想,一本侦探小说很受欢迎,是因为有一种必然性,这是吸 引你的东西。
  萨特:这是一种特殊的必然性。这时多数的必然性是通过对话表达的, 因为在一本侦探小说中当一个侦探发现某个东西时,那儿就会产生??
波伏瓦:产生探问。
  萨特:最主要的是对话,在对话中表现出或再现出事实,产生了焦虑或 激发情感的态度。所以这意味着这个对话可能是非常??
波伏瓦:可能是非常有行动的价值的。
  萨特:对。这可以使人们活跃起来让他们行动。谈话中有着冒险的成分, 而这个作为冒险的谈话对我有重要意义。
  波伏瓦:然后是什么?除了侦探小说?当你在劳恩和回到巴黎时——简 言之,战前你作为教师时?
  萨特:我主要读美国文学。我开始对它有了大致了解。福克纳?我还记 得——是你先读的他,而且给我看他的短篇小说,对我说应该读它们。
波伏瓦:啊!
  萨特:一天下午我在你的房间,你手头有他的一本书。我问你这是什么, 你对我说了。这以前我已经知道多斯·帕索斯。
波伏瓦:卡夫卡。我们后来才发现他。 萨特:在布里塔尼,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 波伏瓦:是的,在《法国新评论》,有人说到这些伟大的作家,普鲁斯
特、卡夫卡和乔伊斯。我们那时知道乔伊斯吗?我记不清楚了。
  萨特:知道的,我们很早就知道他了。先是听到传闻,后来我们就读他 的东西。整个环境和严格的布洛姆式的内心独白使我非常感兴趣。我在勒阿 弗尔时甚至还就乔伊斯作了一个演讲。那儿有一个礼堂是供教师演讲用的。 由市政当局和图书馆安排。我给勒阿弗尔的资产者讲他们不了解的现代作 家。
波伏瓦:例如,有哪些人?
萨特:福克纳。
波伏瓦:你作了一个关于福克纳的演讲?
萨特:没有,但我在一个演讲中谈到他,他们问我他是谁。
波伏瓦:你是作的关于谁的演讲?我记得是关于纪德的,是不是? 萨特:是的,我还作了一个关于乔伊斯的演讲。 波伏瓦:这些演讲比你的第一批评论文章还要早些。 萨特:这些演讲没有我的文章讲得透彻详细,但它们的大致路数是相同
的。
波伏瓦:你当时是不是已经有了这种思想:一种技巧即一种形而上学? 萨特:是的,我很早就有了这种思想。 波伏瓦:总而言之,阅读使你自得其乐,使你与时代并进,使你了解了
存在于世的东西,是这样的吧?
  萨特:我读得很多。我很感兴趣。阅读是我最重要的娱乐。的确,我迷 上了它。
波伏瓦:在所有那些你读过的书中,有没有影响到你自己作品的书? 萨特:嗯,显然是有的。多斯·帕索斯就给我巨大的影响。 波伏瓦:没有多斯·帕索斯,就不会有《延缓》。 萨特:卡夫卡也对我有影响。我不能确切地说他的影响是怎样的,但他
深深地影响着我。 波伏瓦:写《恶心》时你读过卡夫卡吗? 萨特:没有。我写《恶心》时还不知道卡夫卡。
波伏瓦:这以后战争爆发,我想,在奇怪的战争期间你读了不少书。
  萨特:是的,你给我寄了不少书。我把这些书带到学校,那时我们这些 气象兵正住在学校,除了订正一下或研究研究当天早晨和过去几天风的观测 资料外没别的事干。其实这是没用的事,没人会有兴趣去读什么风的情况。 波伏瓦:我敢说你已经记不得这些风的资料是怎么回事。它们发表时你
想必是看过的。
萨特:是的。 波伏瓦:当时你只读小说吗?不,显然你也读哲学。 萨特:或者历史。 波伏瓦:那时你已经读了不少的历史书吧?
  萨特:是的,当时所写的历史。轶闻和传记的历史。例如,我读了关于 德雷福斯事件的多种书。我读了许多历史书。我对历史感兴趣是因为它构成 哲学的一部分,它同哲学概念联系在一起。
波伏瓦:你读了许多传记。
萨特:是的。
  波伏瓦:我们都对这感兴趣。我们一起读了许多书——我在《人到中年》 中大致上列出了这些书的名称。
萨特:我们两个弄到一本书后,它就成了我们的一个主要话题。我们谈
到小说中的人物或者我们通常作为参照点的真实生活中的人物。 波伏瓦:我们生活中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在读各种各样的书。 萨特:对,应该把这一点提出来,在那个特别的时刻我们共同读一本书
是我们阅读的另一个特点。
波伏瓦:我想在战俘营时,你是很难弄到书的。
萨特:我有一些书。一个战俘的背包里有一些书。从德国人那里弄到一 两本。实际上非常少。但我有了《存在与时间》,我向他们要,他们给了我。 波伏瓦:但这不是阅读,这是工作。读这些书对你意味着进行工作。例
如,读海德格尔和胡塞尔。
  萨特:你知道,工作和阅读之间是很难区别的。读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是 工作还是仅仅类似休息那样的系统阅读?这很难说清楚。
波伏瓦:为了阅读自身的愉快而进行的阅读就是一种巨大的工作——从
世界中吸取的工作吧?
  萨特:到后来,在需要它来写我的书时,是这样的。但是当我写《恶心》 时,我几乎不需要什么书。写那些短篇小说时也是这样。
  波伏瓦:你回到巴黎时,在战争期间和战后不久,读了些什么书?甚至 在战前你就开始写评论文章。可以说那时你就有带者不同观点的阅读。
萨特:是的。 波伏瓦:战前你评论过谁?莫里亚克? 萨特:首先是多斯·帕索斯。
波伏瓦:布赖斯·帕雷恩呢?你写过关于布赖斯·帕雷恩的评论文章吧? 萨特:写过,在战争期间。我们在占领期间读了些什么? 波伏瓦:我记得那时我们读了《莫比·迪克》。但总的说来我们那时没
有什么美国书。 萨特:没有很多美国书,英国书也不多,俄国书也很少。 波伏瓦:那时我们读了些什么呢?
萨特:我们读法文书。
波伏瓦:也没有出版很多法文书。 萨特:我们读一些我们以前没有读过的书,也读一些以前看过的。 彼伏瓦:对,我们不再读新书了。
萨特:但我们还是读得很多。
波伏瓦:就我说来,我记得那时我读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读了—
—由玛德鲁斯编辑的全本《天方夜谭》。
  萨特:是的。我们不是一起读的;我们读 19 世纪的东西——左拉。我 就是在那时重新阅读他的。
波伏瓦:战后呢? 萨特:战时有一本书对我十分重要,这就是饶勒斯的《大革命史》。 波伏瓦:战后美国和英国书大量涌来。我们发现另一种形式的传奇小
说。它们向我们显示了我们的黑幕的另一面的战争。 萨特:你在这方面的兴趣比我大。 波伏瓦:为什么?
  萨特:因为我??我不知道。当然,我也读这些书,但我没有这种体会, 给这种阅读提供一个起点的体会。
波伏瓦:从 1945 年以来,你写得很多并且你或多或少介入政治斗争,
你没怎么读书或读得很少吧?
  萨特:是的,但那时我也没做别的什么事。以前,我在公立中学。就是 在那时我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图书室。我在那儿拿书看,看没有读过的书和重 读旧书。
波伏瓦:你在你母亲房里设有一个图书室,你在那儿住。有一个时期你
手头一本书也没有。我们住在路易斯安那旅馆时,有人来看我们,他大为惊 诧。他说,“你们一本书也没有吗?”你说,“没有,我读书,但我没有自 己的书。”你住在波拿巴街时开始搞了一个图书室。
萨特:是的。这已经不是一种对书喜爱和接触它们、看它们的愿望了。
我常到波拿巴街买书,也去马萨林街买。那儿有着许多书店,占了巴黎的多 数。我常常买全套的书??
波伏瓦:你有科莱特的全套书。还有普鲁斯特的全部作品??
  萨特:对。我在我母亲家里住下来了,我接受了一些东西,比如说一个 图书室。以前我没有自己的书,这可以用我的决心来解释这件事。我不想占 有任何东西。一直到四十岁我都坚持这一点??
  波伏瓦:应该承认,要占有什么东西我们的物质条件也不是十分好的, 因为我们总是住在旅馆里??
  萨特:是的。但如果我希望有的话,我可以有一些东西。不,我不想去 占有。我什么都不占有。在勒阿弗尔和劳恩都是这样??后来,在 1945 年, 在有些方面我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波伏瓦:你用了一个秘书,你比以前住得较为舒适了一些。在某种程度 上这是环境的力量。
萨特:这是因为继父死后,母亲想要我住在她家里。
  波伏瓦:是的,我知道。好,让我们回到阅读上来,1945 年以后你还跟 以前一样大量阅读吗?你还是读一些同样的东西吗?我记得,可能我记忆有 错误,这时你的阅读很少是无故的,你很少读小说。
  
萨特:当时出的一些好小说我没有读到。我主要是读历史著作。
  波伏瓦: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阅读法国大革命的书,买了许多关于它 的回忆录?我记得是在 1952 年前后。
萨特:是的,这是将近 1950 年,1952 年。 波伏瓦:那时你已经有《辩证理性批判》的观点了吗? 萨特:可以说有,也可以说还没有。那时我想得较多的是去写哲学,但
这仍然是不明确的。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但阅读时并不明确。后来我在笔记 本中记了一些东西。
  波伏瓦:你读得很有系统,有时太钻进去了。你读有关英国作物收获情 况的书和土地所有制改革的书。首先是关于法国历史的东西——读了很多很 多。
萨特:主要是大革命史和 19 世纪史。
  波伏瓦:有许多经济史。所有这些文献性质的阅读都是为了达到一个目 的:虽然还不能看清细节但要把大致轮廓勾划出来。
  萨特:在笔记本中我记下了从这些书或者它们提供给我的知识中引发出 的思想。
波伏瓦:你读布劳德尔关于地中海的书。另一个你认为非常重要的书是
索博尔的《无套裤汉》。作为放松,你继续读侦探小说和间谍小说。
  萨特:先是间谍小说。那时它们正流行,我读了。后来是《祸不单行》 中的东西。
波伏瓦:《祸不单行》刚刚出来,杜阿梅尔的《祸不单行》。起初它还
不错。后来就变得很差劲。
萨特:它变得有点使人厌倦。
  波伏瓦:我想再问你一下,贯穿你一生的文学是什么。在《词语》中你 解释了这在早年对你意味着什么。但它后来变成了什么东西?现在它对你又 是什么呢?
萨特:对我说来,文学一开始是讲述——讲述美的故事。它们为什么是
美的呢?因为它们进展得很好,有一个开头和一个结尾,其中有我用词语作 工具造成的人物。在这种简单的念头中也包含有这种思想:这种讲述跟我以 前向一个学校的朋友作某种描述是不相同的。这应该是别的什么东西。这是 用词语来创造。词语是讲述一个故事的工具——而一个故事在我看来是不依 赖于词语独立存在的。但词语是讲述它的工具。文学是一个用词语制作的记 事。有了一个奇遇的开始而这个奇遇被贯彻到结尾,文学就完成了。这种想 法一直保持到我上公立中学;后来通过学习,我看到另一种文学,我发现有 一些书没有讲故事。
  波伏瓦:这么说,例如在拉罗舍尔,你写了多少是记事的东西。在写作 中谈话同对一个朋友谈事情是完全不同的。你说这种不同是因为在写作中有 词语。但当你对一个朋友谈事情时也有词语。
  萨特:是的,但谈话时体验不到词语自身的存在。如果问题在于让朋友 知道前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么讲话人就会说出他要呈现的东西的名称, 但他没有给这些词语任何特殊地位。这些词语存在是因为它们代表着那些意 义。但在一个故事中词语自身有某种价值。
波伏瓦:这也是因为在那时一个人进入想象了吧?
  萨特:是的,但我不记得十岁时我是不是能十分清楚地区别什么是真的 东西和什么是想象的东西。
  波伏瓦:但你当时想必会确切地认识到,你写的故事并没有实际发生。 萨特:嗯,我很清楚这些故事是虚构的,但另一方面因为它们都有些类 似于——甚至是完全相似于——我在喜剧书中谈到的故事,我感到它们至少 具有属于这些故事世界的真实性,这个世界存在于我之外。当时我还没有那 种纯粹想象的思想,而以后它很快就产生了。可以说,问题完全不在于想象。 好吧,这故事是不存在的,是虚构的。但它不是想象的,它不是想象的,因
为它不是一个看来可信但买际上又不存在的故事。 波伏瓦:但当时你有某种对于这故事的美和必然性的感受吗? 萨特:我没有讲任何东西。我讲了一个事情的开头和对开头有一个严格
关系的结尾。这样我创造了一个东西,它的开头是结尾的原因,而它的结尾 又归回到开头。
波伏瓦:一个自我封闭的东西?
  萨特:是的,整个故事构造的东西是相互关联的。开头创造了一个境况, 它最后用这个开头的因素解决问题。所以这个结尾再传回到开头而这个开头 已经包含着一个结尾的概念。对我说来这是非常重要的。换句话说,这儿有 发挥虚构的记事。这是一个因素。另一个因素是,我虚构的这个故事是自满 自足的,它的结尾同开头是一致的,反之亦然。
波伏瓦:你没有运用必然这个词,但你认为这是必然的。
  萨特:必然性只是在一个人讲述这个故事中才展现出来。可以说这是根 本的特征。一种必然性被展示在讲述中,它是词语的连接,这些词语是经过 选择的,为了能够连接在一起。??·这样,模模糊糊地也有这种想法:这 儿有一些好的词语,它们连接在一起时看来很不错,一旦它们结合起来就能 创造一个好句子。但所有这些都是很模糊的。我确实感到词语可以是很美的, 我不太为这事担心。我关心的是说出那应该说出的东西。这样一直保持到我 十二岁。在公立中学我开始读 17 世纪和 18 世纪大作家的东西,我看到它们 并不都是罗曼蒂克的故事,也有评论、随笔等等。这种写作使得在一部分作 品中时间不再以同样的方式显现出来。在我看来,时间在文学中仍然是根本 性的东西。读者的时间是被创造的。就是说一开始,读者有他自己的时间, 然后人家把他置入一段持续时间之中,这时间是为他而创造,在他身上产生。 在他阅读期间,他变成了他正创造的对象。
波伏瓦:这样,你有了一个关于文学的概念,它仍然指望读者的时间但
不再必然是一个故事了。那时它变成了什么?
  萨特:这儿有先后之分。开始,读者知道关于这个随笔的思想不是作家 要表述的思想。慢慢地,他开始意识到作家的思想。这需要时间,在下午两 点开始,继续到六点,然后第二天又开始。这样,他通过时间而弄懂作者的 思想。先是第一章的大致轮廓,然后是全书的内容,而读者具有一种暂时性 的思想,完成了自己的活动,这是暂时的,因为它是由时间来形成自身。我 就是这样看到那些东西的。
  波伏瓦:你年轻时,在文科预备班或一年级时,你写了可以严格称作随 笔的东西吗?
  萨特:在文科预备班之前没有。那时我写了些什么?当时我和尼赞都是 独自工作,但我们相互给对方看自己写的东西,我们的小说同时又是随笔。
  
我们想把自己的东西贯穿进去,这样一来,小说的时间长度同时变为被表达 的思想的持续时间。尼赞在《无题杂志》上的短篇小说有点像随笔。那时我 写了第一篇随笔《真理传奇》。
波伏瓦:还有《亚美尼亚人埃尔》——你怎么看这篇东西?
  萨特:对,这是逐渐实现的。开始它没有来临。但它在那儿。一个人必 须有一个主题,对我说来主题就是世界,而且我想所有的作家都是这样的。 一个作家只有一个主题,这就是世界。
  波伏瓦:有些作家经由自身而到达世界,他们由于熟悉和谈及自己的体 验而进入这个世界。
  萨特: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看待事物的方式。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写我自 己,至少不是作为主观的人物、作为一个有着主观性和思想的人物来写。对 我说来,决不存在着写我自己、写某种对我发生的事的问题。实质上这仍然 完全是一个我的问题。但在小说中我写的目的不是去描述我自己。
波伏瓦:就是说,这是被你理解的世界。 萨特:这是无疑的,《恶心》的主题首先是世界。 波伏瓦:这是一种必须被展现的世界的形而上学方面。 萨特:正是这样。这是一个跟文学思想不同的思想。文学也展现关于世
界的真理,但那是在一种不同于哲学的方式中。哲学中有一个开头和一个结
尾,因此有一段持续期间;但哲学又拒绝这个持续时间。你必须写作这本书。 直到你完成它你才能理解它,这样,在那个阶段是没有持续时间的。你没有 把你开始辩论它和理解它的时间注入这本书中。你从书中提取出来的思想只 是一种理想的思想。你把它作为一个组织得很好的整体保持在自己的头脑 中。这书可能谈到持续时间——可能有一章或两章谈它——但在那时它是一 个概念,不是对象的一个方面。就这方面说来,我已经改变了,因为现在我 相反地认为我的哲学著作包含有时间性的思想,不仅仅是每一个人在读这书 时都可能有的那种必然性,从开头或结尾出发意味着时间的花费,而且在创 造哲学自身的说明和讨论中花费了时间。一个决定另一个。
波伏瓦:写《恶心》时,你有必然性的思想吗?
萨特:有。 波伏瓦:对你说来,美的思想是同写一本书的思想联系在一起的吧? 萨特:啊,不!我觉得如果你只是注意自己的遣词造句、自己的风格和
讲故事的方式,那么美是比这些还要多的东西。这些都是形式方面的问题,
我不太担心。我的问题是发现这个故事的底层的世界。
  波伏瓦:而你刚刚对我说过,甚至在你很年轻时,你就赋予词语一种重 要性了。
  萨特:是的。这是美的一种因素,但也是精确、真实的一种因素。一个 由选择得很好的词语组成的语句是一个真实精确的语句。
  波伏瓦:在《恶心》的结尾处,当主人公听到“在这些日于里”时他说 他愿意创造某种像这样的东西。打动他的东西可以说是这首歌曲美。
萨特:对,但“在这些日子里”感动洛根丁的原因是,这是一个由人—
—由一个离得很远的人——创造的东西;这人以诗句为手段打动了他。这倒 不是因为他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使他感动和欢喜的是,这是一个人的创造物。
波伏瓦:换句话说,这是一个交流的问题而不是美的问题?
萨特:这些物体一旦制造出来就存在下去,它们作为物质的实在是存在
于图书馆中。但它们也是在一种仅能用智力了解的极乐世界之中,而不是在 想象的极乐世界中。这仍然保有一种实在。我记得《恶心》有点落后于我自 己的思想。那时我已不再关心创造超出这个世界的真的或美的物体,而我认 识你之前却正是这样想的。我已超越了这一点。我并不确切地知道我所希望 的东西,但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美的物体、一个文学的物体、一个某人创造的 书本上的东西。从这一点看,洛根丁并不是另一个时期开始的标志,而代表 着一个时期的结束。
  波伏瓦:我还没有完全弄懂你的意思。福楼拜认为,一本书是一个能完 全自生的物体,它不需要读者,他认为读者是完全没有用处的。在《恶心》 之前你也是这样的吧?
萨特:多少有点,但我并不认为一本书可以不要读者。 波伏瓦:那么,写了《恶心》后,或者正在写它时,你是怎样看待它的? 萨特:我认为它是一个形而上学的本质。我创造了一个形而上学的物
体。可以说这类似柏拉图的理念,但这也是一种特殊化的理念,一种读者读 这本书时会发现的理念。我开始写《恶心》时就相信这个,到后来我不再相 信它了。
波伏瓦:后来你相信什么呢?
萨特:我说不准。
  波伏瓦:你写短篇小说的时候呢?你写一个短篇小说时,觉得自己是在 做什么?
萨特:短篇小说有一种较直接的必然性,因为一个短篇小说只有三五十
页长。这样我不仅仅构思这个必然性,我在读这个小说时还特别看到这一点。 就短篇小说来说,我有比写《恶心》时更明显的远见,《恶心》是太长了。 波伏瓦:对;但确切地说写这些短篇小说对你有什么意义?写《恶心》 是十分清楚的。这是展示这个世界,从根本上说是同你那样重视的偶然性紧
相伴随。但这些短篇小说呢?
  萨特:短篇小说。这很奇怪。它们改变了自己的意义。我试图写一篇小 说,以词语为工具来表达某种自发的印象。《午夜的太阳》,我失掉的一篇 小说,就是这一种。
波伏瓦:你打算写一篇小说是??
  萨特:是关于环境的。例如,那不勒斯。我想写一篇有助于人们游览那 不勒斯的小说。
波伏瓦:后来呢?这改变了吗?
  萨特:改变了。我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艾罗斯特拉特》是博斯特的一 个梦。
波伏瓦:对,但你为什么选择了这个梦?
  萨特:我的计划具有较广泛的性质。短篇小说可以是对我最要紧的时刻 的想象,也可以是某种类似西班牙战争的重要事件。这是一个有关疯狂的故 事。这样,它就成了一个很严肃的跟我开始设想完全不同的东西。一开始我 主要是想写一个关于巴黎大道的夜晚、关于一个公园、关于那不勒斯或者一 次横渡海峡的故事。
  波伏瓦:这些正是你要废除的故事,这些环境的故事。你失落了一个这 样的故事,但你没有打算重新写它。你去掉了女管弦乐队横渡海峡的情景, 虽然后来你又拾起了它。好吧。通过这一切,你后来称为文学“本质”的属
  
性是什么?它在这儿仍然是描述性的。 萨特:确实是描述性的。甚至一篇随笔也是描述性的。 波伏瓦:但写一篇关于贾科米泰的随笔同写《墙》总不是一回事吧。 萨特:这不是一回事。但也需要时间进入贾科米泰的图画之中。有阅读
的时间。它跟创作的时间不完全相同,但两者相互联系。读者读这随笔时, 就他是一个读者说来,他也在创作,他造成一个关于这物体的幻象:好像它 是为他设计的。
  波伏瓦:那么,我们继续谈这些随笔吧。你是在战争开始时写评论文章 的,是不是?
萨特:是的。
波伏瓦:战争期间你继续在写?? 萨特:战时我为在马赛出版的一个评论刊物《文汇》写东西。 波伏瓦:战后你也继续在写。你的随笔中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文学评
论、艺术评论和政治评论。有时是传记。对梅洛-庞蒂和尼赞的人物描写。那 时你对于评论的观点是什么?你为什么对它感兴趣?我记得刚开始时我认为 你是勉为其难地去写长篇小说,我觉得这是浪费时间。我是完全搞错了,因 为小说是你作品中最有兴味的部分。但是什么促使你在写评论?
萨特:仍然是世界。评论是一种发现,是一种看世界的方式,是一种发
现你正阅读和评论的人是怎样看世界的方式。例如,福克纳是怎样看世界的。 在他的书中事件叙述的方式是怎样的,人物出现的方式是怎样的。这是一种 使他自己对周围的人物、景象、他经历的一生作出反应的方式。所有这些都 可以在这书中看到,但不是直截了当的。必须通过大量的应该予以研究的符 号和标志才能看到。
波伏瓦:你谈到过,你对于小说中的技巧问题是深有兴趣的。
  萨特:技巧。我记得这种兴趣是尼赞带给我的。他十分注意技巧问题。 无论是对他自己的小说还是别人的小说。
波伏瓦:但你首先注意到的是多斯·帕索斯的技巧。
  萨特:是的,当然。但注意研究一本书的技巧,发现它有没有价值,这 种想法是尼赞给我的。
波伏瓦:我记得尼赞对我们谈到多斯·帕索斯,他首先和主要考虑的是
多斯·帕索斯的技巧。
萨特:是这样的。
  波伏瓦:有一种思想完全是你自己的,而且它很重要——技巧同时又展 示了一种形而上学。
  萨特:这正是我刚才说的。从根本上说,我的评论就是探究形而上学, 以技巧为工具来探究它。当我发现了形而上学时,我很高兴。我真正把握了 作品的总体。
波伏瓦:对。
  萨特:对我说来这就是评论的思想。发现作家是怎样个别地看待这个世 界。他们描述世界,但他们看待它的方式各不相同。有些人看得全面,有些 人只从一方面看,看得较为狭窄。
  波伏瓦:有些人在自由的尺度上看,有些人在必然性的尺度、压迫的尺 度上看。??对。
萨特:这就是应该抓住的一切。
  波伏瓦:但你也有另一种思想,一篇随笔也是一个物体,一个必然有它 自己文学特性的物体。首先,你会觉得写一篇不是专题论文而文笔优雅(如 果不说是美的话)的随笔,这是很困难的。
  萨特:优雅的危险就在于,它可能从随笔这个物体的真理中分离出这个 物体来。如果这个物体也是优雅的,它就不再去说它想说的东西。如果一个 关于多斯·帕索斯的评论包含有过于优雅的段落,如果它为美牺牲了自己, 它就再不能确切地说出你要它说的东西??
  波伏瓦:换句话说,问题就在于,在要把握的物体和个人谈及它的方式 之间寻找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
  萨特:对。应该说出那种不得不说出的东西,但只有在把握必然性的方 式中说出,才会产生好效果??
波伏瓦:在你看来,构成一篇随笔的优雅之处的东西是什么? 萨特:噢,它们是一些非常笛卡尔式的思想——轻松、明晰、必然。 波伏瓦:是的。 萨特:在我引进了形而上学后,随笔的性质就是来自自身了。这样,总
有在一种水平上的评论。我们研究一个特定作家的词语——他为什么选择这 一个形容词或动词,他的习惯是什么,等等——然后形而上学的问题提了出 来。在我看来,评论是一个双重的过程。它应该是作者的方法、规律和技巧 的一种说明,而在这里,技巧是指对我显示了他的形而上学的东西。
波伏瓦:对,但同时这又是一个完全涉及到我们称为艺术方式的问题。
这儿有关于艺术的思想,你在对莫里亚克的评论中写道,“上帝不是一个艺 术家;莫里亚克也不是。”这样看来,你确实想到有一种文学的技艺,一种 写作的技艺。而且有一次你还对我谈到写作技艺的本质,那么,你认为有一 种随笔写作的特殊技艺吗?
萨特:有。??但我不是一开始就有这种想法。刚开始我很难找到它。
但到后来我就主要是写随笔,而不是别的什么。
波伏瓦:你的意思是??
  萨特:在停止写小说之后我写了戏剧,而除了戏剧这不同种类的文学作 品外,我还写了些什么呢?论文,书??
波伏瓦:啊!然后有哲学书,我不把哲学书称为随笔,你不考虑哲学书
中的文学技艺,这是很对头的。
萨特:是这样的。
  波伏瓦:特别地说,在《存在与虚无》中有些非常文学化的段落,但《辩 证理性批判》则写得很粗糙,无论是文体还是笔调。
  萨特:在写一部小说时你对人物、对他们相互谈话的处理并不是完全确 定的。你可以编排这种谈话,为了写得不同而掐头去尾,因为你凭直觉感到 这样一来也许会写得好些。例如,我对葛茨就是这样处理的。
  波伏瓦:是的,你会转回到某一场面上来。但在一个随笔中你被自己不 得不说的话所引导而继续前进。
  萨特:所以说在写随笔时偶尔放纵一下自己雕琢文字的欲望是可以的, 但不能太经常。如果做得太过分了,那么笔下就写不出好随笔来。
  波伏瓦:哪一些随笔让你写得最顺手,能滔滔不绝地写下去?哪一些随 笔是你写得最多的?
萨特:我从没有滔滔不绝地写我的随笔。我总是以一种文学的方式来干
这项工作。
波伏瓦:甚至关于卢蒙巴的随笔也是这样?
  萨特:我正是想到卢蒙巴。我想你会把它作为一种质疑的理由。但它不 是这样的。我打算研究卢蒙巴。例如,我讨论他读过的书。但我也可以不这 样做,或者我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谈它们。于是这儿就有这个随笔的整个创 造性的东西。我的意思是,你开始写一篇文章时并没有一个十分确定的计划, 如果你作出选择,把他读过和谈到的书包含在你的计划里,这是因为它们很 重要。但它们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你确认它们重要。
波伏瓦:在我看来,你写政治随笔时不太注意艺术构思。 萨特:可能注意得要少些。 波伏瓦:例如,《共产党人与和平》就是这样的。 萨特:啊!我是特别想写好它的。 波伏瓦:是的,这是自然。写得不错,也不太长。但它不是像其它一些
随笔那样讲求风格。
  萨特:我想总起来说一下。对我说来,一部文学作品是一个物体,一个 有它自己的持续时间的物体,有一个开头和一个结尾。书中的这个特别的持 续时间明显地表现在这一点上:人们读到的一切总是归前涉后。这就是作品 的必然性。这是一个紧密结合的词语问题,这些词语自身具有某种张力,通 过这种张力而使全书具有张力,这是一个人投身于其中的持续时期。使自己 的持续时期由这样一种方式来决定:它现在有一个开头,这是书的开头,而 这会有一个结尾。因此在读者和一种持续时间——这既是他的时间同时又不 是他的时间——之间就存在着某种关系,一种从他开始读这书起一直持续到 他读完这书为止的关系。这假定了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有一种复杂的关系,因 为作者不是简单地去叙事,而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考虑形成他的叙事的:读 者将按照书上所写自己来构想小说的持续时间和重新构造因果关系。
波伏瓦:我想,关于这你可以多谈一点,因为这是你的文学观,你同读
者关系的观念。
  萨特:读者就在我面前,我活动于他的持续时间之中。我就是这样看待 他的。在这个持续时间里,我使同我的书紧密联系的感觉显现出来,这些感 觉在这本已确定或已作废的完成了的书中自我校正、相互辩驳、或合或分。
波伏瓦:有一天你谈到一种引诱读者的尝试。
  萨特:对,一种引诱的尝试。但这不是一种不正当的引诱,不是用那虚 假的但听起来倒满不错的东西来引诱人——不是的,这是用真理来引诱。为 了引诱,一部小说应该是一种期待,一种等待,就是说,一个延伸开来的持 续时间。
波伏瓦:在某种意义上说,这儿总是有悬念。 萨特:是总有。它到最后才得到解决。 波伏瓦:人们总是在猜想那将要发生的事情。甚至在读一篇随笔时读者
也总是自问,“现在他要说什么了?他是想证明什么?”
  萨特:以及,“他现在的意思是什么,他怎样回答这些异议?”这样, 时间也就参与进来。通过这种时间,通过物体的这种结构,我读到了这个世 界,这个形而上学的存在。文学作品是一个人以叙事为手段来重建这个他看 到的世界,这种叙事不是直接对准世界,而不得不同想象的活动或人物关联 在一起。这大致就是我想做的事。
  
  波伏瓦:你应该再解释一下——你已经很好地解释过了,但这个问题是 那样地遭到误解——你向介入文学的过渡。
萨特:关于这个问题我写了一整本书。
  波伏瓦:是的,当然。但是,在你有介人作品理论之前写的作品和这以 后写的作品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或有什么不同?归根结底,在介入的作品中 可以发现跟以前同样的东西或者没有同样的东西?
  萨特:这是同样的事情。一部介入的书并不是对技巧作出限制,而是体 现了一个人以词语为工具进行创造的欲望。但这没有造成一种改变,因为介 入的作品同某种政治的或形而上学的关注联系在一起,这是一个人在这作品 中想要表达的东西并且现实地存在着。即使一部作品不自称是“介入的”, 它也有这种东西。
波伏瓦:这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对主题的选择的问题。 萨特:正是这样。假使 1929 年有一个卢蒙巴,我大概是不会写他的。 波伏瓦:而在你想去表达对偶然性的感受时——正像你在《恶心》中做
的那样——或者在你想去表达对不公正地残酷地处罚卢蒙巴的感受时,从根 本上说,这都有着同样的技巧,跟读者有着同样的关系。
  萨特:确实是这样。只有给人们显示这世界的某些方面,才能取得他们 的支持。
波伏瓦:而且你说过,应该被介入的是一个人作品的整体。至于每一本
各别的书?? 萨特:每一本书可以是不介入的。 波伏瓦:比如说,你写《词语》。
萨特:正是这样。是的,介入是指他的作品的全部。
  波伏瓦:关于《词语》我们谈得不多。我们可以回到这个问题上谈一下。 写这本书你花了十年功夫。你是怎样想起要写这本书的?后来为什么又把它 放到一边去了?
萨特:在十八岁到二十岁,我的头脑中总是盘旋着一个念头,要把自己
经历的一生写下来,这是指到了五十岁的时候写。 波伏瓦:后来,1952 年左右,有了什么情况? 萨特:嗯,我对自己说,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开始写了。 波伏瓦:但为什么恰好是 1952 年你动了这个念头? 萨特:1952 年我有一个重大的变化??
波伏瓦:是的,我知道。但这个变化是使你有较强烈的政治意识。这怎
样导致你去写自己的童年呢?
  萨特:因为我想从政治观点出发写我整个一生,我的童年、青年和中年, 给它一种共产主义的政治意义。我完成《词语》的第一稿时,发现我没有描 述我本来打算描述的童年。完全没有。我开始写一本应该继续写下去的书, 说明我继父同我母亲结婚,等等。写到这儿我停下了,正好这时我有一些别 的事要做。
波伏瓦:谈谈《词语》的第一稿吧。人们都不太知道它。
  萨特:这个稿子后来我重写了。??它在关于我和我的环境的描述上比 第二稿要糟糕得多。我想说明我自己不断地渴望着变化,跟自己过不去,跟 他人过不去,然后变化了,最后变成了我本来一开始就应该是的共产主义者。 但显然这是不真实的。
  
  波伏瓦:你给这书取名为《无立足之地的让》,是这样的吧?这个书名 是什么意思?
萨特:《无立足之地的让》意指没有遗产,没有财产。这是指我是什么。 波伏瓦:它写到你一生中的什么时候为止? 萨特:跟《词语》的时期一样。 波伏瓦:总之,它真正是《词语》的第一稿。 萨特:是《词语》的第一稿,但也是一个不得不继续写下去的一个稿子。 波伏瓦:到什么时候你才打算重新写它?
萨特:这是??在 1961 年,是不是?
波伏瓦:是的,我想是在那时。
  萨特:我打算重写它,因为我没有钱用了,作为预付款我已经借了伽利 玛出版社的一些钱。
  波伏瓦:一位英国人跟你要还没有发表的稿子,但最后你把它给了伽利 玛出版社。你重写了它,对原稿作了大量修改。
  萨特:我希望它比别的作品更有文学性一些,因为我觉得它在某种程度 上是向某种文学说永别的方式,应该同时实现它,解释它,离开它。我想成 为文学的以便指出成为文学的是错误的。
波伏瓦: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以《词语》去告别的文学是指的什么?
  萨特:这是我年轻时追求的而后来在我的小说中体现的文学。我想说明 它已成过去,我想通过一本关于我童年的文学性很强的书来强调这个事实。 波伏瓦:那么在这以后你打算写什么呢?因为你不想再去创作那种你以
前写过的文学。
萨特:写介入的和政治的文学。 波伏瓦:你已经制作过介入的文学。 萨特:对,但现在是政治的,政治性特别强的。
波伏瓦:这很难理解,因为最后你制作的是《福楼拜》而不是特别的政
治文学。
萨特:但还是有一些。
  波伏瓦:不是很多。回到我们的话题上来。你所说的一本比别的更有文 学性的作品是指的什么东西?在文学中怎么可能有等级之分呢?
萨特:比如说,你可以较多地注意于风格。《词语》是非常讲究这个的。
它包含有一些我写过的最讲究的段落。我在这上面花了大量的时间。我希望 在每一个段落中都有一些暗示,一些含蓄之处,一两个意在言外的东西,这 样就可以在一个水平或另一个水平上打动人们。其次我希望以一种独特的方 式来描述每一件事、每一个人。《词语》,我是下了很大功夫的。
  波伏瓦:是的,我知道,而且是非常成功的。但我希望你能确切地谈谈, 你说的“文学的”是什么意思。
  萨特:充分地玩弄花招,讲求遣词造句之灵巧,讲求写作艺术,几乎全 是玩词语上的把戏。
  波伏瓦:就是说,希望通过词语、通过遣词造句比你以前的任何作品更 能迷住读者。
萨特:是的。
  波伏瓦:那么,这就是你称为“文学的”的东西了。但根据你说的这一 切,一个人恰恰是不可能去构思一部不打算吸引人的作品的。
  
  萨特:我总有这种吸引人的欲望。这时我感到自己在不断地制作我特别 喜爱或重视的东西。
波伏瓦:你喜爱和看重《词语》吗? 萨特:我很喜爱和看重它。 波伏瓦:现在你怎样看待文学? 萨特:现在我已经完了。我是在门外。 波伏瓦:是的,但你是怎样看待它的? 萨特:我想我做了我已做的事,就是这样。
  波伏瓦:有一段时间,在很久以前,你是厌恶文学的。你常说,“文学 是无用之物。”确切地说,你的意思是什么?最近你有时说道,“去向工人 表白自己毕竟是很愚蠢的。”你好像是说,无论怎样去写都是可以的。后来 你有时对我说道,你写《福楼拜》就是这样的,但严格地说起来你并不是这 样的。
萨特:对。
  波伏瓦:你写了草稿然后进行修改。这样你就有一些措词巧妙的表达, 即使你不是着意去得到它们。《福楼拜》中有许多措词巧妙的语句。
萨特:我写得很快。但这是习惯使然。
  波伏瓦:你说“这是无用之物”或“为了写得很漂亮而浪费时间,这是 没有意义的”,你的意思是什么?你是在什么限度内说这话?你现在仍然这 样认为吗?
萨特: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风格。我们应该讨论一下,一部作品是
不是值得花脑筋去写得很漂亮;我们也应该自问,去修改一个人写的东西, 让动词同主语一致,形容词的位置适当等等,这是不是就是风格的唯一形式。 是不是就没有一种成功的听其自然的写作方式。例如,我写得很快,因为我 现在已经习惯这样了。那么,就不可能有一种从开始起就很快的写作方式吗? 你知道,许多左翼作家都认为,过多地注意词语等等的风格是非常讨厌的事, 人们应该直接提出问题,不考虑别的东西。
波伏瓦:但这样的结果往往是灾难性的。
  萨特:我不同意他们的观点,我不认为风格不必要。我只是怀疑为词语 而花费巨大劳动对创造一种风格是否是必要的。
波伏瓦:这是不是较多地取决于人民、时代、主题、气质和机会?
  萨特:是的,而我相信,从根本上说,最好的作品总是在没有太多的苦 心经营的情况下写成的。
  
音乐和绘画
波伏瓦:为什么现在你很少读文学?
  萨特:从童年起,很长时间以来,直到 1950 年,我都是把一本书看成 某种呈现真理的东西。风格,写作方式,词语,所有这些都是一个真理,而 它带给我某种东西。我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我不能用词语把它表达出来, 但我觉得它给我带来某种东西。书不仅仅是物体,不仅仅是同世界的一种关 系,而且也是同真理的关系,一个很难用词语表达但我可以感受得到的关系。 我要求于文学书籍的东西就是这种对真理的关系。
波伏瓦:是不同于你自己的世界的某种观点的真理。
  萨特:我不能确切地说出这个真理。就这点说来,评论对我很有益处。 我试图去抽取出作者的真理意义以及它可能带给我们的东西。这是非常重要
的。
波伏瓦:你后来放弃了这种思想吗?如果放弃了,是什么原因?
  萨特:我放弃了它,因为我认为一本书要比这平凡得多。我常常同那些 大作家一起,获得这种感受。
波伏瓦:你什么时候失去了这种感受?
  萨特:大约是在 1950 年或 1952 年,那时我在一定程度上进入政治领域。 我对政治充满兴趣,同共产党人产生联系。这时那种感受就消失了。我觉得 它好像是一百年前的思想。
波伏瓦:你是指一种有点魔力的文学思想?
  萨特:对,有一点魔力。特殊的真理不是由科学或逻辑的方法对我提出 的,它是从书自身的美、从它的价值来到我这里的。我深深地相信它。我相 信写作是一个产生实在的活动,确切地说不是这书,而是超出这书的某种东 西。这书属于想象,但超出这书的是真理。
波伏瓦:在你读了大量的历史书并且深深地投入介入的写作时,你就不
再相信它了。
  萨特:是的。一个人是逐渐获得他自己的体验,正像他丧失过去常有的 思想那样。这是在 1952 年左右的事情。
波伏瓦:我记得你最后带着极大乐趣读的书是《莫比·迪克》。后来你
还读了热内的书。你不是出于偶然写了他,你被他的作品迷住了。我想,在
1952 年以后,你没有什么很大的文学热情了。 萨特:是的。 波伏瓦:你那时的阅读有研究也有仅仅是消遣的。 萨特:此外还有历史书籍。
  波伏瓦:我记得当时有些我很喜欢的书你没有读。我向你推荐过它们, 像阿尔贝·科恩或约翰·考珀·波伊斯的东西,但我们没有在一起谈过它们, 甚至在我告诉你它们是非常好以后,你还是没有兴趣读它们。严格地说来, 这是从对文学着魔状况中解脱出来了。
  萨特:大概是的。而且一般说来,我再不能真正理解人们去写小说的原 因。我想谈谈我曾经认为文学是什么,然后再谈我放弃了的东西。
波伏瓦:这一定要谈谈。这是十分有趣的事。 萨特:开始我认为文学是小说。 波伏瓦:是的,一种叙事,同时通过它看到世界。它给你的东西不是社
会学随笔、统计学报表或别的什么可以给你的。
  萨特:它给了人们一种个体、个人和特殊。例如,一部小说将给人们这 个房间,这墙的颜色,这些窗帘,这个窗户,而且只有小说能做到这一点。 我喜欢小说的正是这个,各种物体被给予名称,它们非常接近自己的个体特 征。我知道所有这些描述之处都是存在的或者存在过,因此这儿确实有真理。 波伏瓦:虽说你不是特别喜欢文学描写。你的小说中常有描写,但它们
总是同活动、同人物看待自己的方式紧密结合在一起。
萨特:而且很短。
  波伏瓦:是的。一点点隐喻,三个小词暗示某个东西。不是一个真正的 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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