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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

_2 冰河 (当代)
2006年清明
作品相关诗词:鹧鸪天.与妻
(更新时间:2006-5-24)
鹧鸪天.与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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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已过青春意
他乡未有妄人知
犬色浮华悲梦醒
桃花散尽叹谁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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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月两人思
无家人唱无家词
青丝愁尽终不悔
魂去天狼仗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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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没有妻子的支持,我甚至都无法完成这部作品……贝塔斯曼出版集团正在积极准备《无家》的出版,谢谢大家的鼓励和期待……
雪夜冰河
2006年5月24日凌晨一时
作品相关杂文:350Z和日本刀
(更新时间:2006-8-1)
先解释一下这两个名词。
日本刀不消说了,每一个中国人都会记住日军第十六师团中岛部队两个少尉军官的那张合影。他们作为1937年“皇军的英雄”在南京展开了杀人竞赛。照片中,他们手中的日本刀已经砍卷了刃;350Z是日产公司推出的一款跑车,按照新浪网上的说法,350Z是全球跑车史上最经典的传奇车种Z-Car系列的第五代,是奔驰在时代最先端的梦幻经典跑车。栏目组同事们在公司休息时经常比拼“极品飞车”,某编导酷爱使用这一款车,并屡屡夺冠。
原本毫无关联的这两个名词,在2006年7月24日的广州车展上,被一个日本人联系在了一起,他就是日本日产汽车公司总设计师中村矢郎。冰河受日产公司之邀于广州车展现场对中村矢郎先生进行电视专访。去年我在日产公司开设在上海的日产设计室曾经采访过他,此人温文尔雅,才华横溢,在世界汽车行业享有盛誉。一席采访后,我对他印象很好。于是这一次采访我欣然答应。
前两个问题的问答都中规中距。我的第三个问题是:您设计的350Z这款经典跑车即将在中国市场推出,您认为这款车在设计上最为特别或者显著的方面是什么?中村一边比划一边回答,我照例微笑着点头——反正现在也听不懂。可当女翻译把他的话翻给我之后,我的脸发烫了,拿话筒的手竟然开始发抖了。他说在设计350Z的时候,他借鉴了一些具备极至感觉的元素,比如日本刀。后面的话我就没听见了,因为我已经陷入了一股慢慢泛起的不安之中,只是这种不安尚未升腾为怒火。出于本能,我立刻对翻译说:你问问他,他把350Z的设计理念和日本刀联系在一起,他有没有想过会引起中国人的反感?女翻译面露难色,犹豫片刻,说了一段日语,再把中村的话翻译过来。很显然,我的问题他没有正面回答,不知道是翻译没有告诉他,还是他没有回答我。
采访变得索然无味了,迅速了事,我好像还和他握了个手。站在摄像机前,我表情呆滞,台下是蜂拥而上准备接着采访中村的全国媒体,我心情沉重,且矛盾重重。按照自己的性格,我会把这个问题弄清楚,虽然我不知道应该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可是日产公司和我栏目组关系一向很好,这次又是特别的安排。日产中国公司一向行事谨慎,始终以谦和、大气的姿态与媒体合作,在业内口碑甚好。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到中村矢郎并非刻意把二者有目的联系起来。他是个典型的技术精英,闷头做事,一般的职业生涯在欧洲,对政治和历史或许一无所知,只是投入在设计的思路之中。从他善意的目饫铮颐靼姿⒉恢栏詹诺幕按掏戳艘桓鲋泄说男摹H毡镜对谒哪恐锌隙ㄊ峭浜臀赖南笳鳎伤恢阑蛘呶薮又浪闹姓獍阎粮罩寥岬睦髟泄肆粝露嗌倏膳碌募且洌《嗄昵埃暇┑囊患彝婢叩暝蛭敉婢呷毡镜抖皇忻裨依谩K搅楦校郊粒腿缤亲倘胩炜盏纳虾;非蚪鹑诖笙盟毯囊庖逡谎谡飧霾痪饧浜庖幌帧⒔0五笳牛?
我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我热爱和平,热爱真诚的朋友,并非一个记仇就不讲道理的人。很多丰田公司和日产公司的同行都值得我去尊敬,甚至敬佩。他们勤奋,谦虚,工作一丝不苟,凡事都讲信用。和我们有过广告和内容合作的汽车公司众多,其中信用最好,做事情最认真的就是日本公司。面对这样的客户,我不得不尊敬他们,否则便是违心的懦弱。在不触动民族伤疤的前提下,他们是可以信任的朋友和商业伙伴。但是这种貌似稳定的信任状态,在利益的平衡下可以坚如磐石,但是它仍然脆弱到无法承受一次要害上的打击。这让我想起了在东风日产安全训练营上的一次试验,日本技术人员在向我们展示车窗玻璃的强度。他用一个大锤把玻璃砸的砰砰作响,那玻璃毫发无损;他又换了一把尖锤,只轻轻一磕,玻璃便立刻爆成了碎渣。我的自尊如今就像那一片玻璃渣,轻轻一碰,心已经流出了血。
日本军刀或许是世界上最具攻击性的刀具之一,所以昆丁.塔兰蒂诺在大作《低俗小说》中让布鲁斯.威利最终选择它作为杀人利器;所以汤姆.克鲁斯在《最后的武士》中对它如此迷恋和崇拜,甚至觉得自己成了真正的武士。但是,不管日本刀如何完美,不管它能够承载日本人多少的尊严和勇气,这柄利器对于中国人来说,永远是罪恶和残暴的象征。正如犹太人对纳粹党那漂亮的党徽永远不会有赞叹,有的只有诅咒;而大和民族面对原子弹那壮丽的火焰,不会联想到他们国旗上的太阳,而只能想象到死亡的地狱之花!
350Z或许是世界上最好的跑车之一,但是它如果带着这样的象征进入中国,顷刻间会一文不值。中国人是世界上最为宽容的民族,同时也是世界上最为敏感的民族。在政坛,中华民族的伤痕地带正在被日本政府一点点的试探底线。八十年代中曾根政府建立起来的中日友好局面正面临尖锤的磕打。或许不少日本公司认为,中国人疯狂购买他们的商品,说明这个民族太过健忘和麻木,因此不必太在意他们对历史的情绪。在日本电通广告公司,我无意中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大纸,上面用红色的中文和日文标出了中日之间所有的敏感时间,包括日军侵华时间,南京大屠杀时间,日本投降时间等等。出于商业行为考虑,这种态度可以理解。让我关注的是标注在这些时间上的一行大字:一切行为避开以下时间!我当时对这家公司的客户说,告诉你们的日本上司,不应该写“避开”,而应该写“记住”!
中日应该友好,那会是两个民族、整个亚洲乃至全世界的福音,可那是一个悬在刀刃上的希望,稍有放纵便可能退回到起点。中国人不会忘记不该忘记的事,每一个有血性的国人都会把这种记忆传给后代,那是根植在国人心中的噩梦。虽然昔日的痛苦已经被十三亿人转化为自强的动力,可忘记它仍然会是一个民族的耻辱;而聪明勤奋的日本人,也请你们记住应该记住的事!你们面对的是一个能够以德报怨的民族,忘记和忽视历史非但也是你们的耻辱,更是你们的罪恶。
冰河开通了博客地址:。起点这里将来只发表小说《无家》。我的杂文和其他文章将在博客网站上发表,欢迎朋友们前来交流、捧场!我写了一篇《350Z与日本刀》的杂文,是我对日产汽车公司总设计师进行专访后的矛盾感想,冰河心中压抑,请朋友们来我的博客讨论一下……
冰河致谢!
作品相关诗词:临江仙.悼香妃
(更新时间:2006-9-71)
临江仙.悼香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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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魂且寄他乡月梅花消的冷清
故道斜崖雏燕惊
天山八百里一笑又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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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茫茫短歌痛纵是知音无声
碧血佳城泣香凝
山外禅声起化作泪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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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秋凉之夜,为诸多事情辗转反侧,睡不踏实。此时月亮微残,星斗淡淡,突然想起了陈家骆悼香香公主的那首词(出自《飞狐外传》)词作者应该是金庸),时隔十年,我竟仍然可以背诵,豁然有感,遂以临江仙一首和之……
雪夜冰河
2006年9月10日于北京
作品相关诗词:卜算子.天门山
(网更新时间:2006-9-27)
<卜算子.天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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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因果界
万物空灵山
无穷山水凌云境
有路上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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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依香澧水
俯瞰武陵源
百丈天门千丈雪
谁是雾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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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冰河
2006年8月10日于张家界天门山
作品相关《无家》诗词:七律.斗方山
(更新时间:2006-10-28)
七律.斗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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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别青山三千里
恸失九州十六关
狼烟铁血山河碎
寒枪银戈日月川
伤心月下松石岭
温柔雾上斗方山
男儿断臂须狂笑
不离不弃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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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无家》第22章
(杨铁筠吟诵)
作品相关《无家》诗词:七律.君言
(网更新时间:2006-11-6)
七律.君言-
燕云冷月十六州,
土城杨柳寂寞愁。
芳草蛰伏三尺雪,
寒水幽眠九道秋。
霜夜君言霜夜早,
腊月梅花腊月收。
纵有沧桑真冷暖,
温柔镜里梦难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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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无家》第72章
(江兰雨赠男友谢有盼诗)
作品相关《无家》曲:枉凝眉
(更新时间:2006-11-61)
枉凝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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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了芳草无涯,模糊了青山如画。南雨挂笙笛,怎吹得月上风华?北雪坠兰堤,更愁远江上竹舥。一缕乡愁不下,一面玉水无瑕,一抹幽香千里,一片柔情是她。纵梦中,能有多少青丝落?怎盼得见绿蝶翩翩舞,瓣瓣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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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无家》第75章
(谢有盼赠女友江南雨曲)
作品相关《无家》诗词:绝句
(更新时间:2006-11-6)-
痴生八十载,妄知百千年。
蹉跎少年梦,嗟跌白发山。
虚名虚终老,乱世乱家园。
但求三尺界,孤灯夜独眠。
山河犹怆裂,天地又风寒。
招摇神州地,烟火平原关。
雪夜英雄至,冰河马未还。
纵有生灵意,岂知蜀道艰!-
——选自《无家》第66章
(袁白先生作)
作品相关临江仙凤凰城
(更新时间:2006-12-23)
临江仙凤凰城

沱江船影漫渔笙
月下一座边城
依稀楼栏迷雾锁
悠悠乡愁曲
不是故人情

青檐古道寻幽静
奈何人去楼空
千年一叹凤凰影
重生当有意
不负天下名

12月初,率旅游卫视汽车俱乐部拜访凤凰古城,饮美酒,对船歌,寻沈从文先生故居,月下看边城,不禁神往……
作品相关诗词:高阳台无家
(更新时间:2007-2-21)
高阳台.无家-
碎雪拂窗,沉雾没野,举目遍是凄凉。春秋几度,最忆一段痴狂。醉书寒夜谁人知,忧心里、多少月光?恨无家,提笔是泪,落笔是伤-
他年若有开怀事,愿天涯望海,大地纵缰。碧绿草原,自在一匹孤狼。难有一缕云魂魄,青史唱、半脉残香。终无为,花里是笑,梦里是霜。
__
正月初四,京城大雾,车不敢行。遥想三年前,《无家》提笔之日亦是雾锁,今作品完成,沉陷于沉雾之中,出版无期,不免黯然,不免失落,不知所以。愿一朝雾散,鸟语花香……
再次谢谢《无家》的读者们,你们让我有信心完成这部作品,让我能够坚强地走下去……

雪夜冰河
作品相关悲黛玉香陨
(更新时间:2007-5-17)
高阳台香丘远
——悲黛玉香陨
莫道春凉,花飞花落,香魂又有谁伤?且收艳骨,青山绿冢寒江。葬花人去香难远,风流在,一世痴狂。空有恨,葬得飞花,梦得凄凉。
终得双翼逍遥去,枉闺里凝眉,帕上留香。前世姻缘,洒的一纸月光。飞雪时节当归返,公子泪,一面寒霜。香丘远,未书嗟怨,又渡寒塘。
闻黛玉香陨,悲自难支。是日京城狂沙漫天,少年记忆,一抹轻盈,一缕芬芳,都被黄沙散去。从此红尘内外,纵有飞花处处,不见绝世佳人。可叹青春,可怜春雨,可笑痴人,空门不空,净土不净。何须超度?天尽头,但有香丘……
雪夜冰河于2007年5月17日
正文 第一集
正文第一章离家
1948年11月,皖北平原,五沟集,国民党第14军175师46团前线阵地。
天快亮了。老旦披着破旧的军大衣,蜷缩在一人多高的战壕里,正用衣角擦着他的美式冲锋枪。这玩意射速快,弹道低,叫个啥“他母孙”,是地道的美国货,名字虽怪,它突突起来却比步枪好使多了,老旦昨天又用它打死几个共军。共军那天冲锋的时候,老旦和弟兄们领到这种枪才不久,枪机里的亮油还有点沾手。炮火过后,他们刚把头探出来,一队共军已经冲到离战壕几十步的地方了。老旦那天心情很差,大半月没找着酒喝,嘴里淡出了鸟,憋着一肚子火儿正无从发泄,共军如此嚣张,老旦立即命令回击。一时弟兄们枪声大作,老旦也开始冷静地点射。弟兄们憋了几天的火力非常之猛,冲在前面的共军都被地雷炸飞了,后面的也被弟兄们密集的子弹撂倒一片。弟兄们惊喜于这玩意的顺手,手指一搂,一片子弹就散了出去,对付共军的冲锋还有比这更好使的么?打鬼子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弟兄由于无暇退子弹而被鬼子放倒。照老兵马六的说法,美国佬早点给国军这种武器,那小日本根本就过不了黄河!老兵打得过瘾,新兵打得爽快,在这大冬天里都脱光了膀子干。集团军的炮兵那天也格外卖力,配合得恰到好处,各式重炮炮弹密密麻麻地落在阵地前方,火光此起彼伏,烟尘遮天蔽日。那些塞炮弹的好象不识数,根本不心疼美国佬万里迢迢千辛万苦送来的炮弹。弹幕之中,几百个共军呐喊着冲来,在一阵密集的交叉火力后,除了趴伏在地上还在蠕动着的,好象没有一个活着回去。
老旦知道,国军七八十万部队正集结在这方圆百里,准备和共军来一次血拼。这半年时间里,部队领到了众多的美国造家伙。做工考究的枪支包着油布,一车一车地运来。从没见过的火箭筒就象家里摞起来的玉米竿子,一捆一捆地堆在那里。一大堆巨大的坦克轰隆隆地开过,震得战士们几乎尿了裤子,坦克上面甚至可以看到坑坑洼洼的弹痕。这都不算啥,大家居然还领到了一种叫“巧克力”的东西,那玩意儿可真稀罕,长得象是一块发霉的枣糕。弟兄们闻了半天才敢放进嘴里,一进嘴便惊叹世间原来还有如此美味,忙不迭地象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吞嚼了下去,连手指头上的都嘬掉了。
行军路上,老旦看着满山遍野黑压压的兄弟部队,以及轰隆隆列队通过的机械化部队,暗自寻思:还真没打过这么多兄弟部队在一起,而且有这么多好武器的大仗哩!
听营里的瘸子中尉讲,虽然第七军团被共军打了个稀巴烂,可是他们仍然比这边少二十多万人,而且还在用打日本鬼子的武器,服装也不统一,五颜六色稀奇古怪。昨天,共军的那只追击部队已经领教了18军兄弟的厉害,扔下战壕和不少装备,连夜从南坪集跑了。
老旦打了十年仗,和共军交手,这还是第一次。
十年前老旦二十岁,在河南老家和女人种地。
那一年,村长和保长把老旦等一众同村后生们拉到村口,说是要去国军部队里打日本。国军征兵处的军官在村口拴驴的台桩上唾沫横飞,说日本人已经打下了徐州,正在烧杀抢掠,没几天就会趟过来。村子里要出一车精壮后生,马上就上战场,再不玩命打,那鬼子可就过来了。鬼子来了整个村子都得倒霉,注定是人畜不留,沦为焦土。据说鬼子们都是畜牲做下的,烧光抢光不说,村里的女人都得被糟蹋。
村民们听得胆颤心惊,什么年代见过这么狰狞的匪类?这是哪里来的一帮恶煞?和以往不安生的年份一样,村民们纷纷习惯性地拖家带口准备逃难,可是国军早有准备,一排机枪早就架在了村外卡车上,一串子弹过来,乡亲们就屁滚尿流地抱头回窜了。保长带着县里的白脖儿,敲锣打鼓地把年轻后生们拉出来,往手里硬塞上大洋,胸前强戴上红花,再抓着他们的手按在登记簿上,一推一搡就把大伙撵上了大车。人高马大的老旦自然难逃征兵军官的法眼,早被揪了出来。按手印的时候,他看见那个登记簿已经被后生们揉搓得象是破布一般了,上面鼻涕眼泪甚至血迹还都清晰可见。国军根本就不理会那哭得天崩地裂死去活来的老少乡亲们,车一装满就绝尘而去。看着那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乡亲们如何敢追,打小起只见过鸟铳的老旦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拉进了队伍。
老旦没有想到战场竟离家乡如此之近,车才开了两天就听见了枪炮声。刚到达战场后方,压根儿还没有经过啥训练,一个独眼军官就塞给他一支粗里吧唧的大枪,又让他换上一身脏得象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军服,再背上一把几乎卷刃的大刀,就和大家堆在那边列队了。这些和死亡有关的物件让老旦胆颤不已,自己平常连杀鸡都得让女人来,如何干得了这掉脑袋的营生?
板子村来的二十多个后生被打散了分配到各个部队,老旦和同伴们都不明白这是为啥。这支部队南腔北调,不知是从哪里退回来的队伍,老旦大半天竟找不到一个跟自己口音相仿的。到出发的时候,他总算认识了一个老乡,是驻马店人。老乡边跑边教他用枪,他知道了那是一把汉阳造,枪很沉,有的地方还生了锈,抹了不少猪油才变得滑润一些。老乡教他拉了几次枪栓进行试射,第一次试射,后坐力差点顶脱了他的下巴,枪栓一拉,弹壳发着哨声飞出来,吓得他“哗”地蹲在了地上。老兵们笑着南腔北调地骂他,把一大堆东西让他背。
老乡告诉他:“新兵娃子受点累不算啥。先学着点,猫在俺屁股后面,先别跟着人家往前瞎冲,你长得个儿越大就越容易挨枪子儿!没事儿多替大家背背东西。有人死了就把他兜里的东西收起来,没准儿用得着。要是熟儿一点的就留着,寻思着啥时候给人家里捎回去。”
老旦甚至不知道自己被编进了什么部队。军需官给的衣服压根就没洗过,胸前的军队标志已经被一团黑乎乎的污渍遮住,污渍中间还有个枪眼儿。他用手指从枪眼捅着前胸,体会着那颗子弹钻进这衣服主人身体时的可怕,头皮一阵发麻。军队的集合地更象买卖牲口的集市,很多军官们举着手枪大声嚷嚷,号令自己的部队集合。老乡把他拉进了一支队伍站好,点完名之后便开始出发。出发队伍一共十几个连队,大概有两千多人。这回再没车坐了,长官一声令下,士兵们就只能撒开两腿奔命一样往前跑去。
老旦从没有连着跑过这么远的路,几乎被累死,好在终于有一些老兵帮他拿枪才坚持下来。跑了约摸五十里地,大部队到了前线后方。一路上的村子都火光冲天,不知从哪里来的炮弹时不时落在行进中的队伍里,火光一起,伴随着一片凄厉的惨叫声,几个兵就立刻四分五裂地飞向天空。一颗炮弹在老旦前面十米左右的地方炸了,前面几个人象是闹鬼似的忽地不见了,他被震得头皮发麻,感觉到一场血雨从天而降,一条胳膊恶作剧的搭在了他肩上,还带着热乎乎的体温。他的头发“嗖”地立了起来,伴之以他诈尸一般的惊跳。他缩肩夹脖地想甩开那个东西,却紧跟上来一阵恶心,胃里立刻来了个翻江倒海,中午吃的馒头全吐在老乡的屁股上。老乡倒是不在意,只帮他扔掉那只冒烟的胳膊,再给他灌下一口凉水,拍拍他苍白的脸,就拽着他继续往前跑。
上面有命令:不许躲炮弹,必须往前跑,赶时间堵住被日本鬼子打开的缺口。死人的装备马上被同伴拿走,伤兵就被拉到路边等着后面的担架队。行军路上惨叫不断,时而还有鬼子的飞机来侦察,飞得很低,声音很大,把很多新兵娃子吓得趴在了地上。老兵们满地踢着这些胆小鬼,说那只是侦察机,不会下蛋的。老旦看到路旁死尸横陈,男的女的有不少光着腚,而且大多血肉模糊,肢残体缺,甚至烧得只剩一点皮肉,仔细辨认才看得出是个人。据老乡说,这些都是周围村里的,没来得及跑,有的是被日本鬼子飞机炸的,有的是抢东西被打死的。后方资源紧张,所以有命令把死人的衣服都扒下来。老旦一个乡巴佬哪里见过这个,只见过炕上自己女人白花花的身子,转念想到要是自己的女人有一天也变成这样子,后背就一阵发凉,既恐惧又恶心,一路上吐得一塌糊涂,一直吐到黄澄澄的胆汁都没了,腿脚也都软了。老兵们冲他哈哈大笑着,说这夯货真他妈的没用,没到战场就得被吓球死了。
老旦很是奇怪,这些南腔北调的老兵根本简直冥不畏死,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几个兵欢呼着从着火的房子里掏出两只被炸得半熟的鸡,拔了毛就啃,剩下血红呲啦的还要拴在腰上。大嗓门的少尉是山东人,袒胸露怀满头大汗,骑着马拿着鞭子和手枪,象赶羊一样赶着连队。他的马屁股上还挂着一个巨大的杠子头,这真让老旦大开眼界——河南这地界儿可没有这么大的饼,烙出这么大一张厚饼,估计找遍板子村也没这么大的锅。
上尉声嘶力竭地喊着:“禁恁妈的!还不赶紧快点儿,赶不到那个地场咱全得吃枪子儿,把恁操肶的劲头都给我拿出来!这个时候不发死狠就是死路一条!俺山东老家已经被鬼子占了,有口气儿的都在这个地场,恁要是不跟上劲儿,禁恁妈的,就跟俺一个下场,杀了鬼子吃他们的肉!后面就是恁家,把恁炕头上的劲头儿都拿出来,恁要是不想恁老婆恁闺女叫日本人操了,禁恁妈的,就往前杀!”
忽然,一颗炮弹悠着哨音落在他的不远处,轰的一声巨响,正在叫嚷的上尉象是挨了一记重击,从马上一个跟头就翻了下来,摔得七荤八素的。那马也翻了,圆滚的肚子被炸开一个大口子,下水哗啦啦流了一地,这畜生疼得发出瘆人的嘶鸣,挣扎着想起来。上尉打了几个滚儿,居然没事样儿地站了起来,还骂骂咧咧地找那杠子头,可他只找到了几块儿碎饼。上尉看样子是气急了,看到马还没死,抽出大刀照着马脖子就是一下,他一拎马头回头大喊:
“弟兄们!口干的过来喝两口!这马血,禁恁妈的真提劲儿!”
一群口干舌燥的兵纷纷围过来,争着把嘴凑到突突直冒的马脖子上,喷得满身满脸都是骚烘烘的马血,哇哇大叫着“痛快”,有个矮个子没喝够,还解下水壶往里灌。
日本人的炮火好象长了眼睛,净往人多的地方砸。老旦一听到拉着长声的炮弹飞过来,就紧张得猫腰抓老乡的胳膊,老乡不耐烦地推开他:
“你个后生抓甚哩?日本人炮弹专找没胆儿的男人打!反正是个死,你怕个啥?跟着快点跑就成了。狗日的!咱们的炮兵真是啥球用也没有,根本不压制他们,这么些人跑到了也死掉一半了。”
在这条死亡之路上,老旦竟也慢慢习惯身边的人被炸上天,也习惯了天上鬼子的飞机掠来掠去,在炮火的间隙里,他还从一个只半截身子的兵身上掏了一包烟,堆着笑脸孝敬给了老乡。原本就污浊的天色被炮火掀起的迷尘遮得昏天黑地,日头看不见了,却也十分闷热。大家火热的裤裆里象堆着柴火烧,钢盔里汗水和尘土和了泥,再从两颊流进脖子里,把已经湿透的军服粘乎乎的粘在了身上。嘴里土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味道象是吃了牙碜的生肉,直欲令人呕吐。前后三个连队已经死掉了四十多人,不管轻伤还是重伤,能动的都不敢在路上停,谁知道哪里又落下来一颗不长眼的炮弹?传说中的担架队连个鬼影都看不见,身后的道路两边,稀稀啦啦的重伤员在那里哭爹喊娘四处乱爬。在队伍快要跑死的时候,大嗓门上尉的声音传来:
“到啦,原地给我趴下,找掩护,等待命令!”
老旦已是眼冒金星,再也坚持不住,“扑嗵”一声栽在地下,眼皮上翻,象狗一样地喘着气。老乡回过头来,照着他的腚狠狠踢了一脚:
“起来!不想活了?跟俺赶紧找坑!”
老旦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着老乡向一个弹坑跑去。大地在微微震颤着,他从坑里抬眼向前望去,冲天的炮火就在前面二里多地,绵延看不到头的地平线上,炮弹此起彼伏地炸响,这让他想起过年时大户人家挂在门口噼噼啪啪的炮仗。浓烟低低地趴在地面上,没有风,炸起来的烟尘就象锅盖一样扣在前方阵地上,隐约可见子弹密密麻麻的弹道在黑幕里穿梭,烟雾中爆起的火光就象村口黑夜里的闪电,整个大地都象要被震塌了。老旦浑身哆嗦着趴在弹坑里,看着眼前恐怖的阎罗殿一般的情景,紧张得把枪身攥得吱吱直响。弹坑里发出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儿和一股死人味道。坑里有两个死人,缺胳膊少腿儿,还被炸弹熏得灰头土脸,奇怪的是另外一个衣服和老旦的不一样,裤子也被扒掉了。老乡正在他身上翻东西,翻出了一个象漏斗一样的酒瓶子,老乡打开喝了一口,又“呸”地一口吐了出来,骂道:
“日本人的酒和尿差球不多,咋就稀罕喝这种东西哩?你喝不喝?”
老旦慌忙摇了摇头,老人说吃喝死人的东西肚子里要长虫子的。
老乡把酒壶扔到了一边,继续在那人身上掏着东西。老旦这才知道这是个日本兵。听同村的老秀才袁白先生说,那东洋兵都是小个子单眼皮,肚脐眼都长成了活口,着急了能喘气儿。这还不算啥,最出奇的是他们那旦,前面是分着叉的。老旦战战兢兢地扳过死人的身子看,一看吓了一大跳。这日本兵一只眼被子弹打了一个洞,深不见底;另外一只瞪得象鱼眼睛,眼眶都裂了,裂出了无数层眼皮;嘴也大张着,一根青黑的舌头四边不靠直直地伸将出来。老旦第一次见到这么狰狞的面孔,身上登时浮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日本兵肚子上三个窟窿都有骡子眼那么大,看上去刚死不久,血还在慢慢往外流,其中一个就在肚脐眼的位置,这让他无从判断日本兵的肚脐眼是否可以喘气儿。让他大开眼界的是,日本兵赤裸的下面,那旦居然是白的,这与老旦常识大相径庭。平素上茅厕也会留意别人的东西,基本上都和自己的一样,黝黑中带点粗糙,莫非日本人的旦都是这样的?再仔细一看,其末梢也并没有如袁白先生所言那般分着叉,心里不禁嘿嘿一笑,心想看俺回去咋埋汰你这老秀才。
“日他娘的!他杀了三个咱们的人!”老乡狠狠地说,“他这有三个士兵的臂章,有的鬼子喜欢弄这个存着。”
三只血乎乎的臂章卷成一捆,在老乡的大手里攥着,似乎还可以攥出血来。老乡取下鬼子的步枪,试了试塞给老旦说:“用这个,鬼子的枪好使,子弹在死鬼子身上多掏点,有几十发管够用了。”
大嗓门上尉跑回来了,大声嚷嚷着:“集合,快点给老子集合!”
趴在各个隐蔽地方的士兵们排起了长队。大嗓门上尉喊着话:“命令下来了!咱们配合3连和7连攻打右侧的那两个机枪火力点儿。那个地方上午还是咱们的,鬼子撩下五百多口子人命才打下来,现在还有两百多鬼子守在那儿,咱们的任务就是去把它抢回来……禁恁妈的,咱们拼死拼活的跑了几十里地,还死了几十个弟兄,恁都给老子赚回来。鬼子投降的不要,禁恁妈的,全宰了!老子告诉恁,这一仗打输了,咱们就又得退回五十里地,恁的腿儿跑不过日本鬼子的汽车,跑不过日本鬼子的飞机,要想活命,就禁恁妈的往前冲!”
所有人都把身上的重物卸下,只带着枪支弹药进入了出发阵地。兄弟炮兵部队开始轰击日本鬼子,一阵弹雨落在前方阵地上,里面有红色的烟雾弹。只片刻,整个阵地前方就烟雾弥漫了,就象板子村外红色的黄昏。
“就跟在我们几个后面,别往前愣跑!”
老乡在老旦身上挂了一串手雷,检查了他的装备,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给他梳了梳头。老旦惶恐地一动不动,看着老乡给自己梳下来好多碎肉和污泥。老乡又自己梳了梳,再小心翼翼地把梳子揣起来。一会儿,司号员的喇叭响了,老乡冲着大伙大喊一声:
“5排的人,跟俺宰日本猪!”
与此同时,日本人的炮火开始轰鸣,战场上的动静骤然大了很多。老旦听到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又习惯性地趴在坑里。这回更害怕了,他就象一只闯进了大鼓的老鼠一般心惊胆颤,裤裆里突然觉得很不自在,估计是尿了。
“杀!”
大嗓门上尉的嗓子真是不赖,整个阵地上都听得见这把嗓子。一条战壕立刻动起来了。老乡大吼一声跳出弹坑,一把将死猫一样的老旦拎出来,“啪啪”给了他两记耳光。
“跟俺来!上刺刀!”
老旦分明看到,老乡眼里已经冒着火了。
日本人的机枪开火了,连绵的枪声象炒豆子一样。老旦跌跌撞撞地跟在老乡后面,恨不得用双手扶住老乡那硕大的腚来做一面盾。他听到子弹从耳朵边“飕飕”地掠过,干硬的地上被子弹打得小石头乱蹦。他似乎还能听到子弹“扑扑”地穿过人体的声音,前面的背影一个个在飞溅的血雾中倒下,空中象是下起了毛毛血雨,在脸上泛起一阵湿意。前面横七竖八的尸体总是把老旦绊倒,直到没有人绊自己了,他才发现已经冲到了前面,前方只剩下活着的人了。他看到老乡在一个个弹坑里跳动着射击,也学着他拎起枪来往前瞎打。战友们一个个冲上前去,一个个又各式姿势地倒下,倒下就不再动弹了。后面的人踩过他们的身体,仍然大叫着拼死往前冲……
鬼子的火力没有想象中那么猛烈。几轮冲锋过后,老乡终于带头冲上去了。一伙战友扔出了手雷,几团火光掀起了一阵烟尘,一帮人蜂涌进了敌人的第一围阵地。老旦跟着老乡往前跑着,和上百个战士跨过了鬼子的战壕。一阵野兽般的叫声从前方传来,浓烟里,几十个鬼子端着刺刀,戴着不一样的钢盔直冲过来了。大嗓门上尉怒目圆睁,把枪也扔了,“噌”地一声从后背拔出大刀,看准一个冲在前面的鬼子,一个侧步,刀身隔开了鬼子的枪,紧接着半个转身,借势手起刀落削掉了鬼子的一条小腿。鬼子疼得嗷嗷直叫,只剩下一条腿了,仍然一边蹦一边端着枪扎他。少尉灵巧地转了半个身,刀横着砍进了他的肚子,这鬼子终于倒了,竟还呲牙咧嘴的要拔那刀。那个骂老旦没用的江西兵一刺刀扎进了这个鬼子的头颅,老旦听见了一声清楚的“咯嚓”声,就象柴刀切进了熟透的瓜,这个鬼子总算是完球的了。此时战场乱了套,大多数战士都象少尉一样和鬼子拼着大刀,老乡却不随大流,只蹲在一个矮处,身边放着几只枪,一枪一枪地打着叫嚷得最凶的鬼子。
老旦被死不了的鬼子吓得六神无主,已经慌得不知道该用枪打谁,甚至连谁是自己人谁是日本兵都分不清了。眼前的人个个都是血葫芦,个个都吱哇乱叫,武器也用乱了,有的弟兄拿着鬼子的枪乱扎,也有的鬼子拿着大刀在砍,还有什么都不拿的,抱着一个就往脸上咬。突然,一个满脸是血的鬼子来了,他端着刺刀狞叫着,正发疯一般地向自己冲过来。老旦吓得圆睁双眼,哆哆嗦嗦的用枪对着他,却怎么也扣不动扳机,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发狠开了一枪,却没打着这人,打在了旁边一个背朝自己的鬼子的后脑勺上,一大团红白物件儿飞出老远。这鬼子越来越近,老旦的裤裆里再次屎尿崩流。只一眨眼工夫,他已经可以看到日本兵的单眼皮了,危机时刻,一道白光猛地从眼前闪过,带着一阵火辣辣的罡风。鬼子的头忽地飞上了天空,脖子里一标血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鬼子的身体又跑了三步,刺刀掠过他的身侧,一头扎在老旦的怀里,那颗头在半空还叽里咕噜地叫着,沉重地砸在地上。老旦被鬼子喷出的血吓得嗷嗷叫,用手去堵他的脖子,可怎么也堵不住那喷血的口子。砍鬼子的人又飞来一脚,将鬼子踢出老远去了。老旦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那人膀大腰圆象个血塔,估计足有两百斤,钵盂般的大手里是一柄特号大刀,挂着粘粘的血肉。他一头一脸的血污里藏着一对小眼,给了老旦一个很是轻蔑的眼神。
此刻,老旦的双腿已不听使唤,只能坐在地上拿着枪胡乱地瞄,准头全无。有一枪打倒了一个鬼子,也有一枪打倒了一个兄弟。他看到一个冒着烟的鬼子大叫着抱住了大嗓门上尉,上尉挣了两下没有挣脱,调转刀口朝着鬼子的背直刺下去,“噗”地一声,大刀竟把这鬼子刺穿了。他再拔出来再刺进去,血从日本人的背上象喷泉一样呲到上尉的脸上。突然,那鬼子怀里绽起一团火光,两个人象是从肚子里爆开似的,一起被炸成了两截儿,原来鬼子身上的几颗手榴弹炸了。上尉的上半身转了几圈儿,斜斜地戳在地上。他的脸朝着老旦,嘴大张着,眼睛还眨了几下,老旦吓得闭上了眼。
战友们仿佛占了上风,还在继续往前冲。一阵近处打来的机枪子弹猛地扫倒了一片人,几颗子弹从老旦的脖子下“飕飕”飞过,老旦赶紧象狗一样趴在地上。突然,他感觉到了子弹的火烫,用手去摸脖子,摸到了热乎乎的一手鲜血,一个口子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登时吓得眼前发黑,再仔细摸摸,才知只是捎走了一小块肉而已。老乡和一群战友发现了鬼子这个新火力点,他们大叫着扑到机枪手的战壕里,用快卷刃的大刀把两个矮小的日本兵卸成了大块。整个阵地的鲜血汇集到低洼的弹坑里。老旦一边念叨着菩萨,一边挣扎着从血泊里爬进战壕。战壕几乎被两边的死人填平了,到处是还在抽搐的伤员。
老乡他们又去纵深阵地清除剩下的鬼子了,老旦刚想喘口气,脚下一个开膛剖肚的日本兵诈了尸,竟猛地抬起头来抓住了老旦的脚,这厮的另一只手去拉胸前的一颗手雷。老旦刚刚放松一点的神经再次崩溃,只本能地扑下身,死死地去掰那鬼子的手,还用脚胡乱踢着鬼子的肚子。他很奇怪日本鬼子个头很小力气却这么大,自己费了牛劲居然夺不下他手里的手雷,情急之下大喊一声,一把拽住了日本兵露在外边的一根肠子,再用力一拉。这日本兵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抽搐了几下,手雷掉在了老旦的肚子上。老旦浑身抖若筛糠,闪电般地抓住手雷瞎扔了出去,那铁疙瘩掉在两个还在地上扭绞的士兵之间,“轰”地一声,战友和鬼子都稀里哗啦飞了起来。老旦早听老乡说鬼子的手雷威力大,却没想到这么厉害。他抓着日本兵的肠子,看着那两具被自己炸烂的尸体,象是掉进了冰窟窿里,腿脚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了。他象死猪一样窝在那里,愣了好久,低头看了一眼,猛地一把扔下手里的秽物,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第二梯队的弟兄总算冲上来了。一个小兵搀起还在哭的老旦,把他拽了起来。老旦看到刚回来的老乡和他的战友们浑身是血,满脸焦黑,正在那边冲着他在笑。
“这球杀鬼子不用枪,喜欢掏下水,倒不象是个新兵娃子啊?”
“等回去帮咱们家去杀猪,你这手够利索!”
老乡抹了抹脸上的血污说:“行了,他宰了一个,以后就不怕个啥球了!”
老旦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乡的腰间,那里挂着几个蔫了吧唧的日本旦,都那么白花花的。
老旦的原名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板子村也无人记得。他只知道自己属于谢家一族,爹妈打小都叫他旦儿。旦儿兄弟姐妹四人,他五岁那年中原大旱,连续两年颗粒无收,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前后夭折,只剩下了皮包骨头的旦儿。灾情第三年,为了和村中另一族郭家争夺横贯村中的带子河的水,他爹和族里男人们与郭家人来了一次火拼。镐头镰刀草耙子,能用上的家伙男人们都用上了,一时对方被打得落花流水,死了好几条汉。可没想到后来他们居然拖出了当年英吉利的洋枪队三十年前丢下的钢炮,锈哩吧唧的还挺好使,旦儿的爹和族人们哪见过这玩意,冲向河对岸,可巧一炮正打在他爹胸前,这个七尺汉子就被炸得只剩两条腿了。谢家的男人们抱着这两条腿跑回村子,从此再不敢过河。旦儿的妈埋了男人的腿之后,为了拉大即将饿毙的娃,去临村给人当了奶妈。时年旦儿七岁,他跟着没儿子的三叔过活着。三叔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养下个女子还有疯病,旦儿能过来他真是高兴还来不及,只依旧管他叫旦儿,从没叫过他的名字。旦儿的妈回来了几次,拿回来不少银钱和衣料,终于在一个正月之后杳无音讯。后来,全族人都知道他娘的事,知道这孩子命苦,就时不时地接济一下。兵荒马乱还遭天灾的,老人们命都不长,记得旦儿大名的,一不留神都入了土。
老旦这么个外号,是外姓人袁白先生在他十二岁时给他起下的。袁白先生说他没事儿就喜欢拿出自己的鸡巴玩耍,小小年纪球女人没搞过鸡巴就又黑又粗象根驴货,仿佛已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袁白先生是个白胡子老秀才,清末在谢家大户谢元才家当先生,那大户前些年遭了匪盗,主子奴才死伤过半,他从此便不再做先生,在村子里以写字算命维持生计。一日他与一众邻里闲坐村口,又见旦儿和一伙半大后生子在村头的大晾场上胡追烂打,小子们仿佛玩疯了,突然站成了一排,齐刷刷地掏出鸡鸡来,相互间比划着长短粗细。旦儿夺魁。袁白先生嘿嘿笑了,拈着白胡子即兴编排起旦儿来。说旦儿天生就是旦中豪强,堪比如意君,直追未央生,硬起来能打鼓,软下去可缠腰,甩起来呼呼带风,进退间翻江倒海,实非凡品,花丛中前途无量云云。旦儿命根硕大的传闻飞快地散布开来,竟成了村民们当年最为热辣的话题,旦儿从此被称为“老旦”。小小年纪的老旦哪知道如意君和未央生是何来历,只知道自己的胯下之物的确已经大过村里许多拉大车的后生,挺在茅厕只见其长,掖进裤筒峰峦叠嶂,他走在村头颇有豪强的威风了。女人们对此将信将疑,却也乐于哄抬物价。传言泛起不出半年,老旦的命根达到村民们形容的“那旦旦不打个卷儿就无法落座”的规模了。
不过,老旦的威名虽然没给家里带来什么烦恼,却也没带来什么实惠,他和三叔的日子依旧穷困潦倒。三叔自然清楚侄子命根的长短,说要打卷儿那是夸张,说在板子村后生中居大倒也名副其实。不过让他们说去吧,旦长旦短关自家日子个鸟事?他唯指望侄子的威名能为这个家娶回来一个能生会养的女人。
十五岁的时候,老旦已经是一条汉。三叔的女子疯病重了,没能熬过新年。老旦孤苦伶仃地帮人养驴放羊耕地,将就能养活叔侄二人。两年后,他盖了一座新土房。这一年远近闻名的媒婆花子姑来说亲了,在三叔的张罗和全村人的接济下,老旦娶下了上帮子村刘二老爷家的三女子,小名翠儿。这女人小眼薄皮却膀大腰圆,丰乳肥臀还一脸豆子,可有一把子力气,正中老旦的胃口。刘家人见老旦人高马大,踏踏实实村望不错,原本想揽个倒插门的生意,无奈老旦顾及照料三叔,不干!刘二老爷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赶紧把这年龄偏大又性格暴烈,已乏人问津的闺女嫁出去了事,便主动贴了一份厚礼成就了这门亲。
此后夫妻二人和三叔住在三间房的院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日子也还滋润。民国二十四年中原又大涝,女人生下一个八斤的带把儿娃,娃子的哭声刚刚响起,黄河决口的噩耗就传来了。那大河改了道,大水竟然冲到了豫西北之地,板子村的房子都冲没了,全村有十几户人家死了人,靠在带子河东边的郭家人几乎全被冲走。袁白先生凭着老秀才的威望,携全村男女老幼避难在山后的贺家村。老旦带着一家子在贺家村寄人篱下,等水过了又回来。三叔享了几年清福,可身子骨经不起躲大水这一来来回回的折腾,死在一个月圆之夜,老旦和女人按照送爹的规矩发丧了他。村民们重新翻地盖房养鸡种菜,再次开始经营自己的日子。苦虽苦,大家都一样,也就不觉个啥。
刚凑和着在黄泥地上重搭了个窝,想过两天安生日子,国军就来抓壮丁了。此时的村长已是郭家人,村长和保长们威逼利诱上窜下跳,撺掇着大家去打日本。机枪的恐怖和大洋的诱惑终于让相邻几个村的青年汉子们跟去不少,谢家人和郭家人都难逃厄运。袁白先生再度挺身而出,义正辞严地同国军讲理,可这清末秀才方圆百里的威望也是不济,他竟被国军士兵一枪托砸了个血流满面。袁白先生无力回天,只能仰天长叹:天灾可避,人祸难逃!
老旦等人面如死灰地上了车,如同被赶进木笼挨刀的猪。走一程上了大道,他们发现这里竟然汇合了几十辆一模一样的车,车上都是和自己一样的精壮后生。这时众人就往宽心处想了:日本鬼子是谁,打哪儿来,长啥模样,管他球的呢,家里女人和娃有的吃就成了!去打日本鬼子或许和去远边打个长工区别不大,打完了回来日子照过。
离开村子的时候,老旦的女人抱着三岁的娃到村口送他,各家各户的乡亲也都堆在村口送着各自的娃。国军来拉人的卡车好象还油漆未干,发着绿豆苍蝇似的绿光和刺鼻的怪味儿。乡亲们簇拥着二十多个后生子上了大车,哭的喊的乱成一锅,只是车前面有大兵拿枪拦着,不敢再往前凑。老旦的女人倒是不甚难过,看着自己的男人被挂了一条金色的绶带,上面还系着红花,竟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女人说俺爹说了,一看你的天门就知道你是个命大有福的,小鬼子的枪子能打着你的还没运到中国哪!你自个多长两个心眼儿,别总和在炕上似的一宿猛干不会挪窝。老旦想到要很长时间——军官说至少得四个月——不能再和自己的女人亲热,不能给自己的娃把尿,不能吃上女人腌的咸菜蛋子,不能再拉着女人回她娘家,看着哭哭啼啼的乡亲们,自己倒是抱着女人哇哇大哭起来。车上不少后生们故作豪壮地大笑,几个军官只抿着嘴角阴笑。老旦的女人不好意思了,她搂着老旦的头,用前襟给他擦着鼻涕眼泪,低声说道:
“嚎个啥么?你看人家谢三兄弟多自在?你不在,家里还少张嘴哩,俺没事儿就带娃儿回娘家去,你过半个年头不就回来了?昨儿个晚上月亮是圆的,没准你又给俺种下一个,风急火了出小子,八成又是个带把儿的,等你回来他就着急要出来了哩……”
洞房的那一晚,女人象一只乖巧的老猫,在炕角子里头窠臼成个肉团。她脱掉的衣服整齐地叠在炕头,两只绣花鞋规规矩矩地摆在炕沿儿上。老旦在昏暗的麻油灯下摸索着上了炕,手往被窝里一伸,正摸到女人一丝不挂浑圆的屁股,象滑不溜手的泥鳅。女人的身体在颤抖着,关于老旦的恐怖传说让她上炕如上刑场,她任那只粗糙的手热乎乎的滑过她的腰,滑下她的腹窝,再滑上她的乳房。老旦感到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那根被人打趣的驴货上,他用最快的速度去掉自己的衣服,一把掀开被子,向着那片白花花的肉团就扑了上去。可女人早有准备,闪电般伸手抓住了老旦的命根。老旦大惊失色,一根铁棍顿时成了一根粉条。女人一抓之下呆了,这哪里是人们传说的三头青筋冰火棍,明明是一根正常粗壮的人球!女人在惊喜和羞怯下软弱了,一经放下矜持,她把老旦的头死死地按在丰满的乳房之间,用粗胖的双腿缠绕着老旦的腰身。二人心有灵犀却又慌不择路地相互找寻着结合的方法,在黑灯瞎火里南辕北辙的几经捉摸,终于歪打正着地榫了个结实。女人在疼痛中张大了嘴,男人在惊喜中愣住了神,二人在惊讶中发了一会儿呆,他们就知道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老旦在几十个冲刺中领略了有生以来最美妙的瞬间经历。女人的身体让他爱不释手爱不释口,恨不得钻到女人的肚子里瞅瞅。女人的疼痛在他的猛攻下一拨一拨地转化为眩晕的呻吟,最后竟白眼上翻了。新郎老旦一晚上夯声震天,无师自通纵送自如。女人就象一团可以任意搓揉的面团,在一个巨大的案板上尽情舒展着。天亮时,男人终于弹尽粮绝,女人也已伤痕累累,二人累得几乎虚脱,爬都爬不起来,却可以在一处相偎依着说笑了。
从此,老旦的日子象熊瞎子端了马蜂窝——别提多甜了。他白天地里干活,晚上炕上干活,竟不知疲倦,半年下来方才有所收敛,这时女人肚子也大得可以看得见了。
满载新兵的军车加入了浩浩荡荡的车队,慢慢向东方开去。村子和女人逐渐消失在老旦的视线里。刚刚还大声说笑的后生们都封了嘴,默默地看着生长之地消失在车后的尘埃里,眼光都黯淡了下去。同车的军官也不再搭理他们,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卷。
一个大个子军官用浓重的口音问他:“你叫个啥?”
老旦想了半天才说:“村里都管俺叫老旦。”
车上的人都没有笑,军官也没有笑,又问:“你娃多大了?”
“三岁了。”老旦觉得军官还挺好说话的,壮了胆试探着反问道:“长官你叫个啥哩?”
长官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说道:“你这名字出奇,不过很好记,到了部队上肯定吃香!”
在认识老乡之前,老旦怎么也想不明白为啥长官说他到了连队上会吃香。新兵报到处忙得一塌糊涂,老旦从那独眼军官手里接过枪后,只一个劲打量这枪却不知该如何使,正傻愣着犯愁,站了半天壮了壮胆探上头去问一个军官:
“这枪俺不会使……”
军官正忙着打电话,不耐烦地一指外面:“去找几个老兵问问。”
顺着他指的方向,老旦找到一群正在抽烟的兵,正七嘴八舌地聊着天。
“小鬼子的女人都夹着裤裆往前蹭着走路,你个球晓得是咋回事么?嘿!据说鬼子那玩意儿太小,日本女人怕夹不住,就平常练这个架势走路,慢慢的窟窿就小了。”
“说啥个球哩?上次听关外边那后生子说的,一队日本兵在道上截了两个女子,按在地上就干。两个女子的也没小鬼子劲儿大,也就上面眼儿一闭,下面眼儿一开,算是将就了。可等到七、八个鬼子完事了,这两个东北娘们还没起劲哩,说咋了你们东洋人的玩意还不如一根花生好使?”
大家哄堂大笑。
“别嚼些个没用的了,日到你家女人看你起不起劲?”
一个膀壮腰圆、一脸伤疤的老兵用老家那边的话说道。此人一身悍气,脸庞象牛皮一样坚厚,一抬头间,额头上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与眼角上的一道伤疤连成了一片。在那壮观的沟壑下面,一双阴郁的眼睛仿佛带着刺刀的寒光,令老旦不寒而栗。他那略为趴平的鼻梁下,是一张铁闸一般硬挺的嘴,嘴角紧紧地叼着一根长长的烟锅,只一口,此人就把烟锅抽到了底,那团浓浓的烟仿佛在他肚子里已转了无数转,才慢悠悠地飘出他的鼻孔。
“关外边鬼子不晓得日过多少东北女子,日完了还拿刺刀挑了——现在鬼子过了徐州,说不定哪天就到你们家,日到你家炕头上去!还嚼个球你?”
大家一时都没了话。说话的人看到愣愣地拎着枪的老旦,问道:
“你干球啥?”
“这枪俺不会用,长官让俺问你们。”老旦忙说。
“你叫个啥?哪来的?”
“俺叫老旦,河西板子村来的。”
“你爹咋给你起这球样的名字?”
“不是俺爹起的,是村里头人叫的,俺爹死得早。”
“岁数不大就敢叫老旦,亮出来给弟兄们看看!”一个兵笑着插嘴。
“冲你这名字,跟着咱们排吧。这是大冬子,这是王八,这是李兔子,那是二娃子,那是油大麻子……”
“你叫个啥?”老旦诚惶诚恐地问道。
“问球这多干啥?你就叫俺老乡!”
军号突然吹了起来,大家赶紧都爬起来,开始背东西。
“部队要出发了,俺在路上教你用枪。”老乡敲灭了手里的烟锅。
不久,老旦的第一战成了战友们的谈资,而且越传越邪乎。一个小兵顶着毫不称合的头盔跑来,张口就问:“老旦大哥,听说你一把就把鬼子的老二给揪下来了?”
第一仗就能杀鬼子的新兵本就不多,更何况老旦用如此出奇的手法,有人开始给老旦递烟抽了。老旦开始和大家建立战斗友谊,战友们见到此人,都不忘瞟一眼他那双手,看看这双手是否真如同猛禽的利爪般狠辣,如何一下子能插进鬼子的肚子。老旦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就把手揣进了兜里,这反倒引起了人们更加浓厚的猜测,递烟的人竟越来越多,老旦受宠若惊。
夺下日军这个火力点之后,二梯队没有完成深入纵深扩大进攻区域的任务。鬼子在第二道防线上机枪火力配备明显增强,一千多人,还多了两个重迫击炮排的支援。扑上去的二梯队不知深浅,3连的一百多人被打得稀巴烂,剩下的二十多人没来得及往回跑,统统成了鬼子的俘虏。老乡的两个老乡都死在那里。2连和3连原本有重炮准备,可在冲锋的时候没听见自己人发一声炮响,倒是日本人的大炮和重迫击炮一点也没糟蹋,全打在冲锋队伍里。老旦傍晚时候才知道,处在中央的三个正面防御团已经被日军突击部队击溃,炮兵没了掩护,早拉着家伙后撤了。
老乡在那里大声日指挥官了,他恨不得把指挥官家所有的女人都日一遍。因为问题实在太严重:居然过了一下午,这个消息才传达过来!三个驻防侧翼的连队在右翼这个突出部白白耗了一个下午,没有炮火掩护的二梯队按照事前的部署稀里糊涂地发起进攻,结果白白送了命!而此时日军的突击部队已经到了正面阵地侧后方十里地的样子,往后面一收,这个突出部里的几百人就有被合围的危险!
大嗓门上尉连长和鬼子同归于尽后,上等兵老乡就成了这个连的头。老乡和另外两个连头碰了面画了画图,就命令着大家收缩防御,迅速进行弹药调整和撤退准备。由于没有接到撤退命令,就只好执行命令再守一阵,熬过今晚,不管有没有撤退命令下来,部队也要在明日清晨向东南方向的小马河撤退。
天刚摸黑,日军发动了一次小规模攻击。劈头盖脸的炮火砸得战士们恨不得上天入地,刚挖好的战壕和沙袋护围都被炮火掀得一干二净。最后一颗炮弹刚落下,鬼子就叽里咕噜地杀到了第一道壕前面。老旦学着大家的样儿先甩出了几颗手雷,然后开始射击。令他庆幸的是,自己居然不再觉得尿紧,还有一种莫名的快感涌上来。他一个一个地射击,觉得日本兵比地里的兔子好打多了,他们跑路不懂得拐弯,也不喜欢卧倒。一个日本兵的脑袋和钢盔被自己射出的子弹打飞,鬼子居然还跑了两步才倒下,就象只刚剁了头的公鸡。日军的三轮摩托上架着机枪,突突地往前冲。李兔子是个神枪手,一枪就撂了开车的那个,飞奔的摩托撞在一面矮墙上,拿机枪的鬼子被枪把子扎了个透穿。老乡的反冲锋战术起了作用,4连的一百多人潜伏在旁边的一个烂村子里,从后侧插进了正在往前搬迫击炮的日军分队,杀得一个不剩,然后抬着炮就向正在进攻的鬼子扑过来。
老乡见阵前的日军迫击炮突然歇了火,知道4连得了手,跳出战壕大喊一声:
“弟兄们!跟俺宰日本猪!”
听战友们讲,身经百战的老乡是河南驻马店牛栏村农民,早就是连队里的传奇人物。早前儿他打过第二次北伐,鬼子来了他打过上海战役,战功赫赫,杀人无数。他曾经一个人抓住六个日本鬼子,但是全被他一刀一个宰了,情报部门告了状,老乡因此没有升官。
见老乡跳出战壕,战士们也“哇”地一声杀将过去,几百人开枪扫射扔手雷。面对这些不要命的支那兵,那一百多个鬼子有些心虚了,他们很快被挤到了第一道战壕里,只噼里啪啦地往外放枪。4连用搬回来的几门炮拦住了增援的鬼子。没有火力支援的鬼子无法挡住这帮支那恶汉,枪法虽好,可单发的步枪毕竟忙乎不过来,国军很快冲到了投弹距离上。老乡让人把身上的手雷统统扔到了鬼子的战壕里,那条沟里立刻血肉横飞,惨叫连天。
老乡杀得性起,抱着一挺鬼子的机枪跳到壕里,直通通地开火,弹壳崩得叮呤当啷响。枪口的火光里,老乡的脸就象青铜打铸的模样,狰狞无比,十足一个村庙里拿剑的凶神。战士们冲到战壕两边,畅快地结果那些没了子弹的鬼子。老旦也忙不迭地打,可自己看好的鬼子总是被别的战友先打死,让他很是气恼,干脆也捡起一把没把子的机枪往壕沟里乱扫,扣住扳机就不撒手,直把黄土和血肉打了个四下翻飞。一袋烟工夫,那一百多个鬼子就只剩十几个活物了。这些家伙身上大多带着伤,却并不怎么恐惧,只紧张地端着刺刀,恶狠狠地盯着围上来的中国兵,面露必死之心。老乡一摆手,大家都停止了屠戮,拿各式武器指着这十几个鬼子。
“用刀!”
老乡下了命令,战士们纷纷抽出了大刀,没大刀的上了刺刀。鬼子们大概估计自己活不成了,端着刺刀“哇哇”地叫着,围成一个小圈子。几个不知深浅的战士愣着头冲上去,举刀就要砍,没想到鬼子挥枪的爆发力很大,刺出极快,一下子就被鬼子撂倒两个。老旦看到在上一战中救自己命的大个子跳了出来,这家伙有熊瞎子的块头,象一堵墙戳进了战壕里。他人虽胖可刀法灵活,势大力沉,心狠手辣。他那把足有十来斤的大片刀一晃,象是展开了一面蒲扇,磕下了鬼子刺来的枪,然后猛地一拳打在鬼子鼻梁上。那鬼子嘴硬,鼻梁却不那么争气,登时就变成了一团肉饼。大个子的刀紧接着从下往上撩了上来,那鬼子忙想后撤一步,却没能躲开这旋风般的一刀。大刀把这个鬼子从腰腹斜撩到了肩膀,大个子将刀柄一横向外一带,鬼子半个身子就飞了,就象用大菜刀削开了一个大冬瓜一样。鬼子们见此光景,脸上终于露出恐惧之意。老乡的刀法略显轻盈,却也干净利索,他左手一把攥住一个鬼子刺来的枪,顺势一刀就先卸了鬼子的一只手,然后一脚狠狠地踢在了鬼子裤裆里,拉着枪把疼得龇牙咧嘴的鬼子抛给了呆立在一旁的老旦。老旦和几个新兵壮了壮胆,开始生疏地用大刀扎这个已丧失抵抗能力的鬼子,动作如同用火钩子掏炕角的灰。鬼子夹在几面刀锋之下无处躲避,只能眼看着一柄柄铁器在自己的身上出出进进,他怒目圆睁咒骂着,直到被众人的刀扎成千疮百孔的筛子样,才瞪着眼倒下了。老旦再好奇地掏出日本兵的旦来看,却已经看不出成色,那玩意儿已经被战友们的乱刀扎得稀烂了。
4连的打援分队收回了阵地。老乡带着大家布置好新的防线,挡住了想增援的鬼子,收集了弹药和食物,又安排了一些老兵放哨,才和大家坐到一块儿抽烟。
“老哥,你见得多,鬼子临死的时候合手作揖是什么意思?”
“是求饶吧?”
“求饶?俺还没见过求饶的鬼子。”老乡接过油大麻子递过来的生红薯,啃了一口又说:“日本鬼子的最大头头叫天皇,鬼子临死的时候念叨的就是这个球,跟咱们求菩萨保佑差球不多。”
“4连今儿个打得漂亮,弄了这么多炮回来,可惜炮弹不多。”
“可是3连的人快死光了,被抓的那十几个弟兄估计也被刺刀挑球的了!”
“老乡你咋对鬼子这球狠哩?”老旦问道。
这个问题大概勾起了老乡的回忆,他抽了好几口烟袋锅子才说道:
“头先儿在吴淞战役的时候,咱们师两千多人被鬼子的一个师团包围,逃不出去了。师长带着大家投降,本以为命可以保得住,可鬼子把咱们带到江边,说是训话,可架起机枪就打。师长上去和日本兵当头的理论,鬼子不哼不哈的,慢悠悠抽出刀,一刀就把师长的头砍了一半下去。两千多人,都是咱们河南的弟兄哪……”
老乡他痛苦地停顿下来,喷出一口浓烈的烟,那烟粘糊糊地挂在空中,仿佛挂着血腥。这惨烈的故事太沉重了,众人都被它压得透不过气来。
“没死的就往江里游,鬼子机枪往江里扫射,江水都红了。俺和两个老乡游过了江,拣下一条命。他俩跟俺打到这里,离家是近了,可今儿早晨都死在那边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是3连一百多个兄弟战死的地方。夜幕降临,一群乌鸦在上空徘徊着。阴风阵阵,霞光如血,燃烧的车辆和尸体随处可见,风中飘来阵阵橡胶和人肉的糊臭味。行将死去的伤兵那凄厉的哭嚎,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大地上蔓延,回荡……
忽然,老旦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是他以前打死也想象不出来的。这个点钟儿,原本正是一家三口吃完晚饭,可以用凉水舒爽地洗一把脸的时候了。一伺给牛放上夜料,把熟睡的孩子扔在炕角,再把门闸上,就可以和自己的女人在炕上温存了。虽然才分别了几天,可女人身上的味道和粗愣愣的声音就让他如此地想念,不知不觉中,两行泪水早就淌了下来,划过脸颊,渗进嘴角,带着浓浓的血腥。
是夜,老旦抱着枪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正文 第二集
正文第二章流血的黄河
凌晨时分,准备撤退了。老乡认真检查了老旦的装备,塞给他两个昨日缴获的生红薯,又在他腰上挂了两颗手榴弹,说:
“要是被鬼子围住了就拉手榴弹,一起炸个痛快,指定比被鬼子抓住了强,记住了!”
“……”
“下次和鬼子交手,下刀要快,不能象上次那样一刀刀扎,你当他是头要挨刀的猪么?一刀就得剔出点货来,不看见下水就不行。要不遇到一个受伤不重的鬼子,照样要了你的命去!”
老旦闻声回头,只见那个铁塔一样的兵正朝自己走来,他手里的大刀已砍卷了刃。老旦突然想起来,这就是老乡抽着烟介绍过的油大麻子。
侦察兵跑回来了,向老乡报告说日军前插部队已经开始攻打开封外围了,东南方向还没有日军部队迂回,但日军又在阵地的前方补充了两个营的兵力,有坦克和装甲车,正往阵地上集结。
老乡拿出梳子梳了头,随手将梳子递给老旦。按半夜和另两个连头商定的计划,老乡开始率领大家撤退。油大麻子的排和5连3排负责掩护,重武器都留给了他们。老乡一声令下,部队开始悄悄往南边跑去。
黎明之前,旷野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眼尖耳灵的日军前哨还是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炮弹和闪光弹立刻就飞了过来,这黑夜一下子成了大白天。几百战士在白昼一样的黎明里狂奔着,不时有炮弹落下,将倒霉的战士卷入黑暗,掩护分队的火力很快就被日军压制。后面真的象闹了鬼,从大地传来一阵隆隆的振荡。老旦惊恐地回头一看,只见三辆铁甲怪物正撕破黑暗,轰隆隆地直冲过来,它犁着地,喷着火,张牙舞爪,后面跟着大群猫着腰的鬼子。老旦想起来这是老乡说的坦克了,登时跑得如尾巴被点着了火的野狗,恨不得窜出一溜烟儿来。油大麻子的迫击炮手已经全部阵亡,等到鬼子坦克压过那道战壕,阻击机枪的动静也没了。
炮火中,战士们心惊肉跳跑了五里地,终于到达了河边的陈村,立即开始在村头建立第二道防线。陈村是一个没了人的小村子,村民们早已不知去向,它傍河而建,河流名叫小马河,对岸是37军两个加强营的防御阵地。老乡派了两个人先过河去和兄弟部队取得联系,争取炮火增援,然后就指挥着大家上房掏洞设路障,等着油大麻子带人撤回来。
老旦和老乡趴在村口的一个大凉房上。天亮得也真快,放眼望去,敌坦克已经碾过了纵深壕沟,正在追着亡命奔跑的八十多个弟兄。紧跟着坦克居然上来了一大队鬼子骑兵,人小马却大,两腿儿吊在半空,象是骑着大骡子的山匪。油大麻子端着一挺机枪,边跑边朝鬼子们扫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剩口气的还挣扎着支起身子朝鬼子开枪。鬼子坦克的链条子卷起漫天的黄土,毫无顾忌地从或死或活的弟兄们身上辗过去,血肉夹在链条里随着轮子飞转。有的弟兄被鬼子的骑兵踩得面目全非,一个弟兄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把自己和鬼子连人带马炸上了天。
油大麻子光着膀子,一身是血,搀着两个受伤的战士——他几乎是拎着二人往村口走。活着的战士们退进了村口。见鬼子已经进入射程,老乡立刻命令大家开火。坦克旁的鬼子骑兵挨了个正着,被从房顶高处扫来的弹雨打得象割麦子一样栽下去一片,有的被连人带马压在坦克链子下面。那坦克大概怕有埋伏慢了下来,开始炮击这边的村房,待鬼子步兵嚎叫着跟上,这些铁家伙又挺着炮筒往村子压过来了。
大家边打边换着地方。鬼子坦克一时没了法子,既钻不进村子来,又无法从后面包抄,只能炮管平射,猛轰着这些民房。钻进来的日军步兵看来倒是很习惯在村子里作战,一下子就占了一片房子,在高处架起机枪往这边扫。老乡已经命令部队开始过河,大家该扔的都扔掉,拼命往五十多米宽的河对岸游去。老旦看到油大麻子被五个日军围住,就象一只野猪被一群狼围住了。鬼子的刺刀穿透了他粗壮的身体,可油大麻子兀自屹立不倒。一个鬼子兵稍一大意,被油大麻子一把攥住了脖子,临死之前用另一只大手捏碎了这个日本兵的旦。鬼子的刺刀挑开了他的肚子,油大麻子肥颠颠的下水“跍通”一声坠到了地上,顶天立地的油大麻子终于轰然倒地,砸起一片沉甸甸的尘土。
油大麻子原名叫庄大毅,徐州人,二十八岁,据说还没有女人。他平常在村里以杀猪、配猪种为生,偶尔也帮人阉马阉驴,他不会想到最后的手艺竟然阉了一个日本猪。庄大毅挂在嘴边的愿望是日一串日本女人,让东洋娘们儿领教一下他那堪比种猪的货。昨天抽烟聊天的时候油大麻子还告诉老旦,他很稀罕自己村里那个寡妇,她男人死在南京保卫战里,庄大毅为了讨好她,才一跺脚报名参了军。
负责阻击的弟兄们已牺牲过半,老乡率剩余的人仍在和鬼子血拼。鬼子的刺刀拼杀还是比弟兄们的大刀厉害,他们拼刺有方互为犄角,即使被围住也不慌乱。相比之下,国军弟兄们就象是乌合之众了。不少人用刀砍人的动作就象是用锄头刨地,刀拉得过开,劲使得太傻,往往是刀还没下来,鬼子的刺刀就透穿了他们的身体。弟兄们一个个地倒下,哀嚎不止。红着眼的老旦也杀进了这群混战,一冲进来就碰到一个矮胖的鬼子,正在扎地上还没死的战友。战友嚎叫着死死抓住扎在肚子里的刺刀,鬼子用力拔也没拔出来。老旦一枪撂倒了他,又把剩下的子弹都打进了一个拿着武士刀冲过来的鬼子胸脯,再抽出大刀砍向围攻老乡的鬼子们。
老乡的大腿血流如注,已经被扎了个透穿。嘴角也被刺刀豁开到了腮帮子,红突突的肉一颤一颤地挂在脸上,舌头都露到外边了。令老旦惊讶的是,老乡的刀法仍然有板有眼一丝不乱,他身边已经倒下好几个血肉模糊的鬼子。看到老旦冲过来,老乡绝技重施,抓住眼前鬼子的刺刀一拉一带,就把鬼子屁股甩到了老旦的身前。老旦手起刀落,鬼子的后脑勺连同帽子被他劈成了两半。老乡那边又从下到上撩开了另外一个鬼子的下巴,再一刀削掉了他的头。
刀见了血,看着被他劈倒的鬼子神经质地弹腿儿,老旦竟然有些兴奋,还想去砍别的鬼子。老乡一把拽住了他,示意他迅速朝村子河边撤去。老旦搀着身负重伤的老乡,跌跌撞撞地跑着,老乡的鲜血染红了他半个身子。老乡强忍着伤口的剧痛,口齿不清地对弟兄们大喊:
“赶紧过河!赶紧过河!”
弟兄们立刻扔下枪支和大刀,使出吃奶的劲儿跑开去。
河对面猛然间炮声隆隆,兄弟部队开始用重炮轰击刚挤进村子的鬼子坦克和骑兵。日军的重炮不甘示弱,也跟到了村子的边上。在一团团巨大的火柱之间,战士们挣扎着,躲避着,但还是有很多人被炸成了肉屑。老旦和老乡总算捱到了河边,他们竟然能听到两边的炮弹在空中交错碰撞发出的声音。老旦惊恐地回头一望,只见整个村庄瞬间在眼皮底下被炮火夷为平地了。
老乡一把将发着愣的老旦推进河里。沉到河里的老旦感觉到了河床的震颤,河水里有一股死人的味道,河岸上冲天而起的爆炸的火光,照亮了沉在河底七零八落死去的弟兄,他们死相不一,却大多睁着眼。老旦从河里露出头来,回头看去,岸上出现了无数个大弹坑,老乡和另外几个弟兄已经被炸得看不出人样了,依稀可见的,是老乡被炸成没头没尾的腰身上那个扎眼的蓝挎包,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老乡死了?
英雄一样、百战不死的老乡就在这么一瞬间四分五裂,没了踪影。老旦的天空崩塌了!他甚至无法在水中挣扎了,几口充满死人味道的河水灌进肚里,让他窒息。他挣扎着爬上对岸,一边呕吐一边瑟瑟发抖。遥望着那片死地,他的眼泪和口水伴着伤口的鲜血,汩汩地流在了地上。死亡对他来说虽然已经不再陌生,可是自己如此仰仗的老乡就这样灰飞烟灭,还是让他感到极度恐惧?接下来会是什么遭遇哩?该如何是好哩?这种可怕的不确定性和伤心无助的情绪交织,让他无法承受。逃跑的念头闪电般掠入脑海,可此地已不同板子村,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部队,走这条道儿没准儿死得更快了。老旦终被战友们拖回了河边的战壕里。他紧紧地抱着自己麻木的身躯,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哭,不知是撕心裂肺地为老乡哭,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大嚎一场?他喉咙哽咽着,浑身颤抖着,自己的和别人的鲜血粘粘地趴在皮肤上,仿佛象是要再次渗进自己的身体,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掉。看着自己血红的结着硬痂的双手,老旦感到一阵透彻心底的寒冷,如同赤裸在腊月冰原的狂风之中。
活着回来的弟兄们大多蔫坐在战壕里,和老旦一样木不吱声,只有几个小兵在哭着喊娘。兄弟部队拿来了一些馒头和咸菜,再给他们点上香烟,算是安慰这群手足无措的疲兵了。
两军的炮火在村庄上空对射了半个钟头后,终于消停下来。日军看来并不想过河,很快就撤回了追击部队。
老旦蒙着一块破毯子,静静地望着天上缓缓滑过的探照灯光柱。在光柱和云的交界面上,时常可以可见一些熟悉的神似的脸孔,有的象自己的女人,有的象那个大嗓门的上尉,有的象肥头大耳的油大麻子,还有的象敦厚亲切的老乡。老旦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就杀声四起,血肉横飞,又会亲历一遍这血与火的煎熬。半夜的战场静静的,没有风,没有蝉鸣,没有狗叫,只有伤员的呻吟。黑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冷枪,老旦心里就会打个冷战,老天爷,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的人成了阴间的鬼。
后半夜的时候,老旦突然想起了老乡的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记得,老乡每次都是把它放在那个蓝色小挎包里,老乡曾经用它给自己梳头,开始的时候老旦很不自在,大闺女家才用这个梳头哩!可后来就习惯了,那只肮脏的梳子滑过头皮时的感觉就象是女人给自己抓痒,又象老娘曾经抚摸自己脑袋的手,正是这种感觉让自己能够有勇气跨出战壕,拎起钢枪。他开始坐不住了,身上热了起来,看周围的人都睡了,就悄悄地出了战壕。黑夜下的河显得特别阴森恐怖,那里面似乎有无数的幽魂。他壮着胆子溜到河边,跳过河滩上的铁丝网和障碍物,看看四周没人,就脱得赤条条地游了过去。河面和夜色一样漆黑,五月夜间的河水还是有些冰冷,把老旦冻得呲牙咧嘴,鸡鸡缩成了团。他不敢把头扎进河里,生怕看见下面那些肿胀的尸体,弄不好还被鬼抓住脚。终于游到了对岸,只一会儿,老旦就就摸到了半截身子的老乡。他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僵得硬梆梆的,象是三九天忘了收进房里的白菜。老旦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个挎包,打开它,拿出了那把梳子,摸了摸居然完好无损,在这么黑的夜里,它仍发着晶亮的光。鬼子的探照灯晃了过来,老旦忙毛腰把包系牢在身上,振了振精神就游了回来。
河边的哨兵早就看到这个光腚汉子来往于河的两岸,原本以为是个奸细,望远镜里看到他拿了个东西回来,就凑过来拉他上了岸,兴奋地问道:“偷了啥好货回来?”老旦已经冷得说不出话来,把梳子拿给他们看,自己哆哆嗦嗦地穿回衣服。
“弟兄的?”哨兵问道。
“俺老乡的。”
“估计是他老婆给的吧?”
“俺老乡还没老婆。”
老乡没娶过老婆。三十大几的人,十几岁出头就打仗,每个队伍复员回家的承诺都扯了蛋。听王八讲,老乡在打淞沪战役的时候和一个村姑混了几宿,啥名啥姓都不晓得,后来鬼子屠了那个村,人畜不留,老乡就一直揣着这把梳子。老旦想起老乡的话,“要是熟儿一点的就留着,寻思着啥时候给人家里捎回去”,可老旦连他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老乡说的驻马店对他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在出门当国军前,除了去上帮子村翠儿娘家,自己从没出过板子村方圆一二十里的地界。
从陈村撤退之后,老旦所在的5连加上3连、4连和1连,总共还剩下一百多人,被统编成一个连分配给了37军406团。这个团是被打残的几支部队凑起来的,既不满员,也不知道下一步的任务,而且多是口音杂乱的新兵蛋子,一眼望去尽是惊惶的眼神和单薄的身体。身高马大的老旦因其传奇般的杀人经历和战斗经验,竟然成了老兵之一,加之他与人人敬重的老乡曾经生死一场,团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军官补充,决定就地解决,勉强同意提拔老旦做了新连队的副连长,军衔先空着。由于他们光荣地完成了陈村防卫的任务,团部的军官们想借此提提气,给这支萎靡不振的部队立个榜样,于是通知连队,准备举行一个授勋仪式。
老旦在众人或信任或怀疑或羡慕或麻木的目光中接受团长授勋。他有些手足无措,也不太明白自己为啥能被别上这块小铁牌子?对面的这个长官身形魁梧,一脸麻子,一双三角眼中透出刀子一样锐利的目光,嘴角象铁闸一样紧闭着,要不是他方才说话了,会让人觉得那两块嘴唇片子原本就长在一块儿的。
麻子团长向战士们高高举起了勋章,大家眼睛立刻齐刷刷地看着这枚闪光的物件了,就象看着政府赈灾队下乡时手里的馒头,又仿佛那玩意儿是金子做的,转手就能换来大洋。这个前所未有的殊荣让老旦诚惶诚恐,既不敢拒绝,也不敢痛快接受。当勋章挂到他胸前,冰凉的别针已经刺入他的皮肉时才醒过来。老旦发懵之际忘了喊疼,团长也不知深浅,竟然把他胸前一层皮肉也别了进去。老旦正想用手去揪,见麻子团长已经在给他敬礼表示祝贺了,忙忍着痛慌乱地举起手回敬,那动作和神情活象一只卖艺的猴子得到了主人的半块干粮,惹得战友们大笑,团长的脸上也掠过一丝笑意。突然,团长倏地砸了老旦一拳,老旦猝不及防,应声而倒。
“站起来!”
团长一下耷拉了脸,大声喝道,那张麻子脸绷得象是冬天的窗户纸。老旦赶忙立正身体,脸唰地通红了,又歉意地陪了一个笑。团长没笑,后退了几步,把帽子扶正了。他严厉的目光从众人头顶扫过,全场立时鸦雀无声。
“党国军人,面临国之危难,自当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前赴后继!我知道,大家参军都不久,看到这一夜之间就牺牲了很多兄弟,有的连鬼子啥样儿都没见着就先死在鬼子飞机下了,大家心里都很难过!咱们都不愿意打仗,咱们都希望可以安生地过活。可是如今,鬼子已经打到了咱们的家门口,现在国家的命运就是咱们自己的命运!从现在起,我要求大家做好奋勇杀敌的准备,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这是咱们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不让日本人屠杀咱们的老婆孩子,不让日本人屠杀咱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必须付出的代价!我和日本人从关外打到关内,从上海打到南京,从南京打到徐州,从徐州再打到这里,我死去的弟兄何止千万?南京一战,国军八万壮士壮烈殉国,咱们团一千多人几乎全军覆没,可我仍能站在这里,随时准备和鬼子同归于尽!从咱们拿起枪走上前线的那一天,咱们就是党国的军人。
老旦杀敌勇敢无畏,是好样的,也值得大家学习。但是尽管如此,老旦现在还是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党国军人!刚才,别说我就是打你一拳,就是给你一刀你也不许给我倒下!弟兄们,咱们的敌人是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除非鬼子从咱们的尸体上踏过去,咱们决不在鬼子面前倒下,咱们决不向鬼子屈服!”
话音未落,麻子团长猛地跨上两步,对着还在发愣的老旦就是两记厚重的耳光。打得老旦脑袋里象是炸了一颗手雷,双耳嗡嗡作响,满眼金星飞迸,险些又倒了下去。麻子团长从副官手里拿过一把崭新的日本军刀,用双手捧着递给老旦,说道:
“这是我从一个鬼子军官哪里缴获的,送给你,希望你勇猛杀敌!”
老旦恭恭敬敬地接过刀,定下神来,小心翼翼的插在腰间,庄重地给麻子团长敬了个礼。战士们大受感动,也一起向团长敬礼。麻子团长再不说话,大步流星地去了。
不久,部队接到命令,迅速撤离小马河防线,向南走,奔着黄河岸边连夜开拔。
六月的中原大地,尘雾缭绕,死气沉沉。成千上万的难民扶老携幼,利用各式交通工具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南去的大路上。部队也和难民们乱糟糟地搅混在一起。人们衣衫褴褛,喘着粗气,干涸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肮脏的身体在炎热的六月里臭气熏天。人群中不时有被抬出去的死人和即将死去的人,人们扒下他们的衣服,赤条条地丢在路边。身后隆隆的炮声显示着鬼子又在进攻。军队由于难民的拥挤无法加快行进速度,前面开路的军车喇叭按烂了也无济于事。
突然,一阵恐怖的马达声从天空传来,老旦抬头一看,四架敌机低空掠了过来。人群立刻陷入了巨大的慌乱,纷纷离开大路,挤向两边的路沟,路沟里象是涨了水一般,登时拥满了层层叠叠的人。老旦卧倒在一棵树下面,四肢蜷缩抱成一团,唯恐飞机上的鬼子看到自己。敌机开始沿着大路扫射,玉米竿子粗细的机关炮子弹扫过之处,人和牲口、马车等都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物件。一个赶骡子的农民奋力地牵着牲口往旁边躲,机枪子弹把他和牲口硬生生地切成了两半。弹痕过处,鲜血满地,死尸累累。一条路沟被鬼子逮着了,几驾敌机集中扫射下来,那条沟里刹那间肢体横飞,哭声震天,死去的和没有死去的抱在一起,慢慢滑向沟底。军车上,对空扫射的四联机关枪连同枪手都被打成了零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里,着火的人满地打滚,声嘶力竭地嚎叫着。敌机示威般地低空掠了两次,终于抬头南去了。老旦拍拍屁股想喘口气接着走,人群突然哭声震天地向南涌去,因为敌机径直飞向了前方的黄河乌口大桥!鬼子要炸乌口大桥?这让老旦心惊胆颤,桥要是毁了就得游过去,黄河可不是小马河,如何游得过去?
到了河边才知道,鬼子飞机根本没有炸桥,而是在轰炸扫射河两边的国军工兵部队,竟然是想保桥!难民和溃退的部队明白了这一点,发疯似的蜂拥着,冲向这座几十里之内唯一的大桥。鬼子来了更多的轰炸机,把河的两岸炸得火红一片,河里炸起的水柱夹着黄沙飞散在空中,让在恐慌中逃命的人们更加呼吸困难。哭嚎声和黄河的咆哮声此起彼伏,桥上碍事的牲口和碍事的人都被挤下或是被扔下了桥面。老旦和他的弟兄们高举着枪,被疯狂的难民几乎挤成肉饼,脚不沾地般被挤过了大桥。回眼一望,河对岸蚂蚁一样的人潮仍从四面八方涌向桥头。在更远的地平线上,鬼子骑兵高挑着的太阳旗已经清晰可见。
突然,时间就象在这一刻嘎然而止!
在地动山摇一样的爆炸声中,老旦感到脚下的钢铁大桥腾空而起,伴随着震破耳鼓的折裂声,他和弟兄们被高高地抛向了岸边,摔得七荤八素。满脸是血的老旦看到:漫天的黄沙里,一团巨大的火焰夹杂着烧红的钢铁、支离破碎的人、一辆辆碎裂的汽车和骡马,慢悠悠地翻滚着飞向天空,再摔向浑浊的河水,溅起一片片浊浪,随即消失不见。一座大桥只顷刻间消失滔滔的黄河里,桥面上那上千的难民和上百个兄弟都随之灰飞烟灭。老旦晃动着被震得麻木的头颅,想了半天才明白是国军怕日军骑兵过河,抢先炸毁了大桥!
河这边幸存的难民和战士们,无助地望着河对岸上万名四散奔逃的人们。他们在日军的骑兵冲击和机枪扫射下绝望挣扎,亡命狂奔,被子弹打死的和被踩踏而死的人不计其数,还活着的人终于选择了跳进黄河,不分男女老幼,也不管谁先谁后了。人群就象一道崩塌的堤坝,发疯一样跳了下去,刚落入水中的人还来不及浮上来,就被后面的人踩了下去。老旦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两个孩子,人一下水就不见了踪影。就在众人终于只能踏着死尸跳入黄河时,日军各式武器向河里开火了。在这残酷的杀戮下,鲜血顿时染红了黄河,就象一桶染坊的红料倒进了染缸!人们的尸体一个个紧挨着,仿佛阻滞了这奔腾的黄河,缓慢地漂向下游,在一个个拐弯处堆积成一片片飘浮的坟场。
老旦甚至听得见对岸日军的狂笑声,衣装整齐的鬼子们聚成一条线,根本不用瞄准,肆无忌惮地向河水里惊恐万状的人群扫射着。老旦吓得毛发根根竖立,鬼子如此残忍,国军如此无情,那么多未能过河的难民们该怎么办哪?这个已经不再惧怕流血的汉子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震撼!他强壮的身体和手上这把锃亮的枪在这一切面前是如此无能为力,终于,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拿起步枪朝着对岸的日军射去。弟兄们也纷纷开了火,但都无济于事,这距离超出了射程。这时天空中传来炮弹的尖哨声,一大片火光在对岸的日军和百姓中炸开了。鬼子们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炮火,也死伤无数,不少人被炸进了黄河,和那些尸体混在一处。岸这边的人群发出一阵阵欢呼,竟忘记了那同样死在炮火里的同胞。
很快,命令传来:不能停留,继续前进。
国民革命军37军406团渡过黄河之后,受命在城南进行几天的休整。
部队的确需要休整一下了。连日的作战和长距离转移,使部队的补给出现了断档,兄弟们都严重营养不足。老旦口舌生疮,面如土色,晚上开始出现夜盲。在敌机停止轰炸的那几天,县城里终于来了慰问团,他们带来了食物和大量的蔬菜。战士们饿急了,抓住颗白菜就能生嚼下去,菜帮子都觉得香甜可口。一个老太太摸着老旦满是血口的双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遍又一遍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夜里总听到有战士在哭泣或者哀嚎,不过他这些天已经睡得着了,只是一闭眼就梦到黄河上的那一幕,醒来总是大汗淋漓。老旦也回忆着那位脸上长满麻子的团长的话,默默地摩挲着他给的那把日本军刀,心里有时会浮起一股豪壮来,寻思着等有机会一定用这把刀剁几个鬼子。
过了几天,部队接到命令,整个37军向湖北战区进发,入驻武汉外围防御阵地。部队在疑惑之中上了路。难道这黄河不守了?406团大多是河南的弟兄,黄河如果不守打这仗还有个啥球意思?鬼子肯定会杀过来。以老旦知道的情况,鬼子的机械化部队搭个桥不成问题,过了河山地虽多,可要害处都在平原,如何守得住?守不住家里的人怎么办?落到鬼子手里会怎么样?他不敢往下想了。
部队在一片离乡背井的气氛中缓缓行进着。众人都沉默无语,萎靡不振。老旦不时回头望望,却只能望到看不到边的疲惫残兵,以及被他们踩得漫天飞散的黄土。
突然,一匹快马飞奔过来,马背上的士兵脸红脖粗,戴着钢盔嘶哑着大喊:
“黄河开口子了!黄河开口子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人群忽地把传令兵层层围了起来,他的马都寸步难行了。疯狂的士兵们大叫着,队伍乱成了一锅粥。
“花园口!新八师炸了花园口,黄河已经改道了!”
传令兵声嘶力竭地把这个消息喊出了口,如同晴天霹雳,一时人们全都噤了声,傻了眼,紧接着,骤然泛起的哭嚎声鼎沸成了一片。谁不知道,花园口一炸开,黄河会把整个河南东部和山东北部变成一片汪洋黄汤。那些家在东部的战士们跪在地上哭爹喊娘痛不欲生,有人立刻就要招呼着大家跑向北面,长官的喝令不起任何作用,不少人拉开架势聚着群儿,嚎叫着要回去。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传来,骚乱的人群静了,枪响处,麻子团长举着一枝步枪骑在马上。
“弟兄们,听我说话!”大家被他威严的声音镇住了,眼巴巴地望着他,眼泪汪汪。团长语气凝重地慢慢说道:
“炸开黄河大堤,我估计是上面下的命令,因为不炸不行啊!咱们在平原上和鬼子作战吃尽了亏,这大家都知道。咱们即使死守黄河,也只顶不了多少天,鬼子的飞机和重炮一猛攻,咱们根本抵挡不住。必须有时间建立新的防线,如果让鬼子占了郑州沿着铁路线南下,咱们整个三个军都会陷入包围。如果再让鬼子占了武汉,整个华东战区十五个兵团也全部得完蛋,那样中国离彻底亡国就不远了!炸了花园口,咱们很多人的家可能都得完蛋,可是日本人的装甲部队和先头部队也得完蛋,日军就发挥不出他们的优势,从而达不到迅速南下分割咱们军队的目的。咱们的大部队就可以退到豫西山地和豫南丘陵里去。弟兄们,为了国家和民族的生存,这是不得已的牺牲啊!咱们的家人死在日本人手里也是死,死在黄河里也是死,横竖是一死,咱们要把这笔账记在日本鬼子头上!咱们要把这笔血债从战场上赢回来!打仗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兵,只要有咱们在,咱们早晚会打回来!磕完头,都跟我走!”
老旦清楚地看到,大串的眼泪从团长脸上滑落。团长从马上跳下来,“跍通“一声跪在地上,面向黄河的方向喊道:
“俺爹俺娘!儿子不孝,不能来救你们,也不能替你们收尸!等将来打跑了日本鬼子,俺再来给爹娘堆坟,给爹娘烧纸了!”说罢,麻子团长放声大哭,声盖四野。
两千多名战士全都跪了下来,有的相互抱头痛哭,有的面向北方磕着头。一会儿,有战士开始放枪,很快枪声就响成了一片。老旦也止不住大哭起来,想到家里虽然不会被黄河水淹了,却不知自己能不能回家?要是命大能回家,却不知家还会不会在——鬼子这般攻势要继续下去,直奔西北方向去,家乡难保不遭殃!眼下这进也不是,退也不行,究竟该如何是好?
花园口大堤被炸开后,日军进攻部队果然被挡在了一望无际的黄泛区外面,大量的装甲和辎重都泡在了泥里。日军不得不放弃由北向南的攻击计划,国军暂时不用担心日军长驱直下了,各方面军安全撤退,一部分退入河南西部,一部分进入了武汉外围。
麻子团长带领部队向武汉撤退。
部队在一个深夜进入了武汉城防。老旦惊奇地发现,整个武汉已经变成了一座大兵营,到处是驻扎的部队,身穿不同的衣服,说着不同的口音。他更是第一次惊喜地看到了自己人的飞机编队沿着长江飞过,第一次看到了游弋在江面上的中国舰队。整个武汉彻夜灯火通明,几百万人在武汉外围构筑着工事。所有一切都表明,武汉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老旦从麻子团长那里得知,国军一共有七个兵团,十八个集团军,九十七个军集中在鄱阳湖、大别山、幕阜山、长江两岸的山川湖泊和港汊等天然屏障之中,正在积极构筑工事。所有的人都明白,他们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战场,武汉保卫战将是自徐州会战之后一场大规模的、具有决战意义的战役。
老旦所在连队被分配在长江南面的一座高地上,和另外五个连队固守这里,以阻击从长江逆流而上,可能在南岸登陆的日军。他们身后,是37军构筑的钢筋混凝土环形防御工事。令老旦十分欣慰的是,位于纵深阵地内的重炮团可以直接覆盖高地下面的登陆点,这六个连的火力配置空前密集,足以覆盖江边的每一寸土地。长江里炸毁的货轮有三、四条,足以挡住敌人的军舰,鬼子想上岸只能用小船。江岸的工事异常宏伟,一米多厚的钢筋混凝土看上去坚固无比,巨大的炮口一排排地伸出掩体。武汉外围阵地据险而守,已经完成了连绵不断的永久性工事,弹药堆积如山,后备军力充足。
整个战线上,军队和百姓们昼夜不停地工作着。武汉来的各色慰问团也不时过来给大家表演一些戏剧和舞蹈。别管是啥,老旦统统看不懂,只觉得台上的女子个个模样俊俏,屁股不小,惹得下面的东西梆梆乱跳。最让他们心里有底的,是天天都排着小队挑着扁担,举着大旗前来慰问的市民和学生们。士兵们从他们眼里看到了信任和希望。这种从未有过的热烈团结的抗战气氛,让老旦渐渐淡忘了灾难的黄河带给他的伤痛。他真恨不得明天就看见鬼子上岸,狠狠地过把瘾,把鬼子们打个屁滚尿流。上面三天两头的开会,下达很明确的作战指令。老旦也逐渐有了些做长官的心得,开始关心下属的吃饭穿衣生辰籍贯,天天视察和了解二里地见方阵地上战士们的情绪。令他高兴的是,大家都开始把他尊称为“老连长”,省去了那个“旦”字。
七月中旬,不断传来前方的消息,武汉外围的兄弟部队和鬼子已经开战,阵地上每天能看到几十架自己人的飞机飞过来飞过去。战斗仿佛随时可以发生,却总是不来,大批的伤病从下游运回来,却没有什么确凿的信儿。战士们有点象被打足了气的皮球,撑着鼓鼓的斗志无处发泄,难免心烦气躁。用来鼓舞士气的高音喇叭整天唱着雄壮的军歌,听得多了耳朵也很不舒服。慰问团突然变得少了许多,也没人来唱戏了,最后香烟和擦屁股纸都不够用了。就在人们焦躁得有些丧气时,战斗就来了。
黎明时,天边总见得着几颗闪亮的星,袁白先生管它们叫灾死星,它们的出现,说明老天爷又在收人。
“老天爷这些年收的人是不是也太多了?日你妈的!”老旦心中骂道。
晨曦中,共军的阵地已经清晰可见。他们的骑兵跑来跑去,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老旦活动了一下快冻僵的四肢,喝下一口在怀里焐得热乎乎的白酒,拿出梳子梳了梳头发,又把它小心地放进兜里,开始在战壕里例行巡视。战士们个个脸色蜡黄,神情麻木地各自忙活着,有的在卷烟抽,有的在看共军的图画传单,有的趴在阵地上检查着自己的枪弹,还有的正拿着个罐头盒子找地方拉屎。阵地前面一只肥胖的鸟正在打盹,被人们拉枪栓的声音惊着了,哗啦一声飞了,扑棱的翅膀让这片死寂的阵地有了一点生气。
忽然,地平线上一片耀眼的亮光闪烁起来,这光芒在黎明的晨光里分外诡异,把灾死星的光芒都掩盖了。突然,大地传来一阵浑厚的震动,天空泛起一片隆隆的混响,顷刻间,天边的朝霞彷佛被一串串火焰撕裂了一般,密密麻麻的炮弹带着哨音,如同炸雷后雹子般朝国军阵地砸将过来。
共军的炮火咋就这球邪乎呢?
老旦和他的弟兄们钻在战壕里挖出的小洞里,感觉自己象是被锣鼓驱赶的兔子一样心惊肉跳。天上落下来的炮弹什么都有!以老旦多年的经验,他认得共军打的炮有日本的,有国军的,有美国产的大屁股没轮子炮,还有一种听都没听过,象是村子里谁家结婚的时候放的土鳖子炮。老旦怀里趴着一个抖得筛糠一样的安徽亳州小兵,一股骚热弄湿了老旦的裤管——这小子又尿了。老旦忙拿出梳子给这没几根毛的小兵梳了梳头,让他终于镇定些了。外边的炮火交织成一片巨大的混响,刺得老旦的耳鼓快要崩裂。在这个寒冬的早晨,在离家最近的战场,老旦又一次感到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这场战役之前,老旦从来没有和共军打过照面。打完日本时,老旦就觉得苦日子应该到头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他已经在打探回家的路线,询问板子村的情况了。可是没过几天,部队又受命朝着东部进发,说是去接受日军的投降。老旦心中疑惑,他们投降也这么着急?犯得着半夜急行军往过赶?路上听团长说,共产党也有部队,一直藏在鬼子占领区,如今也在撒开两腿和国军抢地盘,所以必须先占住窝才能够回家。老旦不太明白了,共军不是土八路游击队么,他们抢城市干啥?日本鬼子不是向国民政府投降么,他们操个啥心?国家不还是原来的国家么,怎么有人能抢呢?
37军的一些河北弟兄从东北回来,说国军几十万人愣是没抢过共军,东北三省如今已经姓了共!共军在他们眼里,打起仗来比他妈小鬼子还要玩命。让东北国军不可思议的是,鬼子前脚刚走,苏联的红毛子也还没走干净,共军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军队?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几杆破枪几门山炮,就敢拉开架势漫山遍野地扑向国军占领的东北城市。国军几个集团军被包了饺子,要不是从营口跑得快,几十万人说不定就都被共军包圆儿了。老旦听得心惊肉跳。这么厉害的对手,鬼子刚走又接上一个,这苦日子哪还有个头?当听说共军不象小鬼子那样杀俘虏,还给好吃好喝,你不想打仗了就给你盘缠让你回家时,他心里又觉得怪。这是什么兵,打仗比鬼子凶,做派咋和鬼子两个样哩?好多37军的弟兄早就没球个家了,不少人投奔了共军。又听说共军每占领一块地盘,就会发动老百姓张罗着闹土改分田地。老旦听了没闹明白,就问那是不是和长官说的一样,所有田地家产都充公,老婆混着睡?河北弟兄说混个球哩,共军让自由恋爱,你想多要一个就毙了你,你家有个球的家产?共军还把财主家的地给你种呢!
老旦心里寻思着这些事,鬼子投降得太突然,象做梦一样。这情形以前也没见过,一时还琢磨不明白共军闹土改到底是干球啥,这共军的炮弹就飞了过来!昨儿个冲上来的共军有几个被撂倒的,有人用俺的家乡话喊娘,里面会不会有同村的人哪?当官的都说共军匪性不改,抗日的时候他们不出头,待鬼子被蒋委员长以空间换时间的伟大战略击败了,这会儿他们就冒出来了,趁机抢占国军的胜利果实。鬼子奉命向国民政府投降,八路就上来打,惹得不少地方的鬼子干脆不投降了。传闻共军抢了粮草武器什么都平分,老婆不够用也共在一起睡,这与河北弟兄们说的好象又不是一回事?怀里这个吓得撒尿的娃说他哥就在那边,干的就是炮兵,是从家里直接参军过去的。这娃子也说纳闷,明明讲好他腿脚不方便的哥哥在家照顾爹娘过日子,咋就也当了兵呢?别好他那哥子打的一颗炮弹正好砸在他的头上……
冬天的皖北平原异常干冷,手中的武器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成了自己的敌人——稍不留神双手就和它亲密无间无法分离了。用于防冻的猪油早已被饥肠辘辘的战士们吃下了肚,但战士们还是纷纷摘下手套,扣上了冰冷的扳机。共军的厚布鞋在冻土上踩出的声音非常肉麻,让老旦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们千万个上下煽忽的棉帽子象一片乌鸦,让战争的气氛刹那间显得有些可笑。这是什么兵?比起咱国军的主力部队那份精神气儿,他们就象叫花子,然而共军臃肿的棉衣又让老旦非常羡慕,这帮叫花子想必暖和着哩!自己和弟兄们仍然只穿着秋装,据说运到前线的几卡车棉衣前天被共军半夜偷了。
上个星期,共军来了一次猛烈的进攻,死伤无数却义无反顾,饶是国军的炮火再猛烈,他们还是非要跳进战壕里来。一个牙还没长齐的共军小兵很是唬人,不知他是如何钻过那刀插不进、水泼不入的弹幕的。他一个出溜儿就跳进壕来,险些骑在了自己的头上,他手里握着两颗手榴弹,冲着大家大喊缴枪不杀。老旦和兄弟们一时有点懵,还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后生子!湘中土匪出身的大马棒子毫不犹豫地给了这小孩一枪,然后迅疾地把两颗要爆炸的手榴弹扔出战壕,还用他标准的湖南湘潭话骂了一句。小兵没死,子弹只打穿了他的肺,大马棒子把手枪抵到他的眉心,按死了扣响了扳机。孩子脑门和胸前两个鸡蛋大的窟窿都往外喷着鲜血,眼角还流着眼泪,一会工夫,他就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冻在了战壕边上。
今天该不会有这么小的娃跳进来了吧?
共军的冲锋号在老旦听来,更象是村里人成亲时鳖怪吹出的喜乐,区别只是听鳖怪吹的时候大家都笑逐颜开,而老旦这时候只感到死亡的逼近。共军震天的呼喊声漫山遍野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老旦毫不意外地看到有的弟兄跳出战壕——不是冲向敌人――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向后跑去。他已不忍鸣枪制止这些逃跑的人,再说有什么用呢?这些跑到后面去的,也会被第二道战壕的军官开枪打死,更有在慌不择路中踩上地雷的。他看到一些老兵都紧张地趴在壕边上准备射击,心里踏实了些。他自己也深吸了一口气,来就来吧,早晚该有个头儿的!
共军的冲锋一如既往的凶猛,阵地前累积的尸体丝毫没有让他们放慢脚步。老旦已经扔出去好几颗冒烟的手榴弹,阵地前堆积的尸体已经挡住了战壕的射击面,共军甚至就匍匐在后面开火。身边的战友越战越少,双方进入了战壕争夺的拉锯战。左边的战壕失守了,涌入了好多共军,开始往这边逼过来。老旦见情形不妙,带着退回来的弟兄们向纵深撤去,同时命令,点着埋在壕沟里的炸药。在进入第二道纵深防御壕的时候,老旦听见了炸药爆炸的声音,他估计共军至少有十几号人肯定完蛋了。那个工兵恨不得把剩下的炸药全埋在了那里。这也是召唤炮兵轰击阵地的信号,前沿阵地立刻弹如雨下,战壕迅速被夷为平地。即便如此,共军的喊杀声却依然不减,没多久就又收拾精神上来了。
在一排排炮火的丛林里,共军士兵身着土黄色的棉衣,直通通地杀奔过来,不趴不躲只管冲,一个个猛如饿狼。国军的梯次阵地火力点一个一个失守,援军也被共军压制了,不少兄弟被乱枪打死在沟里,又有人开始向后逃窜。老旦带着一个排死守着一条宽壕,仗着几挺机枪和充足的手雷没有失守,可没想到共军腿脚快如走兔,眨眼之间就被他们来了个三面包围,后路更被一刀切断。他远远看见,一大堆国军跪在地上举着双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自己身边的战士们也一个个栽倒。情形不妙!老旦寒毛倒立,正准备拼死一搏,突然看到这条宽壕里有一个暗坑,是曾经用来储备弹药的,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成瓮中之鳖,共军的刺刀已经历历在目,他就叹了口气,一猫腰钻了进去,然后再侧着身,把几个弹药箱挡在了洞口。
钻狗洞这种事儿,老旦在武汉的时候就见过,兄弟部队也曾教过这种非正规的战斗手段,被敌人暂时围困的时候,这个办法或许可以使自己逃脱一死。洞口用空的子弹箱子伪装,洞里只能容下一人,还只能斜嵌在里面,再用土麻袋盖住自己的头脸,只留一个小洞口出气。老旦听到共军“扑嗵扑嗵”地跳进战壕,急匆匆地跑来跑去,然后感到有两个人停在了洞口前面,擦火柴的响动和抽烟的啧啧声传来,有个人开始说话了。
“根子,你刚才打死了几个?”一个四川口音问道。
“俺好象打死了两个,还俘虏了一个。”说话的应该就是根子了。
“笨娃子,我刚才一个人端了一个小炮楼子,里面四个孙子全吓得尿裤子了!”四川人很是不屑。
“全俘虏了?”根子问。
“真想突突了狗日的算了,可是怕处分,一人打了一巴掌就交给后面了。”
“那你还不如俺呢,俺好赖打死两个喽!”
“这国民党真他妈不经揍,要不是组织上有规定,我至少宰了十几个了。”
“俺可下不了手,那个俘虏说的就是俺家乡话。”
“那又怎么说喽?你个愣娃子,他的子弹有没有口音?愣娃子,哪天你手软被对方放倒看你还认不认口音!”
近在咫尺,老旦大气儿不敢出,紧张地听着这一老一少的谈话。地里湿冷的潮气把单薄的老旦冻得个牙齿打颤,肚胀如鼓。这冷还可以忍受,这肚子里的气转悠悠的走将下去可是不好忍,他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紧绷身体抬起臀部,还要放松屁门不敢弄出声来,这份罪着实让出生入死多年的老旦领教了一番。听上去说话的两人离自己也就几步远,其中一个应该就坐在洞口边,真不小心放上一响,即便听不见也闻见了,那四川兵还不把自己活活闷死在洞里?他估计队伍暂时打不回来了,大家肯定都以为自己壮烈了,还是等着共军再发动冲锋后,利用共军后续部队接管阵地的空档逃跑,或是伺机干掉一个落单的小兵,换上共军衣服溜之乎也。
老旦慢慢打定了主意。极度的疲乏袭向他已痛得麻木的头,他只能死掐着中指关节处以防睡去。看来共军不会发现自己了,谁会注意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战壕里这样一个普通的拐角呢?何况盖在洞口弹药箱里全是冻得硬梆梆的屎块?老旦哆嗦着掏出小酒壶,轻轻的拧开盖子,喝了两口,觉得稍微暖和些了,可这片刻的舒适,立即唤醒了疲惫的瞌睡虫,眼皮一耷拉,就睁不开了……
“旦啊?昨儿个下地冷不?”
“好冷哩!那白毛子风横着飞哪!”
“那今儿个咱不去了,外面下了大雪哩!”
“不行啊翠儿,这雪太大了,得扒拉扒拉,要不太阳一晒,半夜再来大风,冻住了就球麻烦了。”
“那咋了?俺就不信能冻得死那点麦子,俺爹说下雪是下粮食哩!这大冷天的,别把你冻着了。”
“俺皮糙肉厚的,哪里就冻得着?俺去地里翻腾翻腾,明年这麦子就劲头足哩!”
“那你喝完这点酒再去!俺都给你捂热了!”
女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调皮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老旦一手去接那葫芦,一只手去钻女人的胸怀,女人被他痒着了,发出一串咯咯的笑……
“立正!首长好!”一声嘶哑的喊叫把老旦惊醒了。
“受伤了没有?”这显然是长官的声音。
“一点也没有!”根子回答。
“小鬼叫个啥名字?”
“五根子!”
“呵呵,很好记的名字呦,今年多大了?”
“报告首长,俺今年十七!”
“哪里的人你是?”
“俺是河南信阳的!”
“信阳人,你们那里产好茶叶呦!”
“是,俺家原来就是种茶叶的。”
“嗯,谁让你参加的解放军?”
“俺自己愿意!”
“为个啥?”
“解放全中国!”
“嗯,是个好娃子,你们班长是谁?”
“报告首长,五班班长李小建就是我喽!”
“呦呵,川军哦。”
“报告首长,没错,我家在绵阳。”
“交给你一个任务。”
“首长请指示!”
“保护好这个五根子,不准他牺牲,要让他在新中国过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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