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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条军规

_5 约瑟夫·海勒 (美)
  “你要瞧瞧这个吗?”他嘁嘁喳喳他说着,两根又粗又短的手指头透过一张地图的破洞,朝着约塞连开玩笑地乱晃着。“你要瞧瞧这个吗?”
  阿费那副欢天喜地、心满意足的样子让约塞连看了直发呆。阿费就像梦中的可怕的吃人妖魔,你既伤不了他,也躲不开他。约塞连害怕他的原因很复杂,这会儿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也就无法去弄清楚其中的原因了。风从舱底被炮弹打穿的齿形裂口呼啸而入,使无数纸片像石膏碎粒一样在空中回旋不已,给人一种飞机里新上了一层漆,并且灌满了水的假相。一切看上去都很怪异,都是那么花哨,那么荒唐。这时传来了一声尖厉的叫嚷声,约塞连的头不禁猛然抽动了一下。这声音无情地钻透他的脑袋,直达他的双耳。原来这是麦克沃特在叫喊,他这是在求约塞连快下指令,因为刚才的这一片慌乱使一切都乱了套。约塞连仍旧痛苦而又惶惑地盯着阿费那张圆鼓鼓的面孔,这面孔透过那些在空中飞舞的无数白纸片,正从容而又茫然地冲着他笑呢。由此约塞连得出了一个结论:阿费是个只知道胡言乱语的白痴。就在这时,八枚高射炮弹在他们齐眉高的机外右方爆炸开来,紧接着又来了八枚,跟着又是八枚。这最后八枚炮弹是朝飞机的左方打来的,所以他们差点就撞上了这些炮弹。
  “向左急转!”约塞连冲着麦克沃待叫喊道,而阿费则仍然在对着他龇牙咧嘴地笑个不停。麦克沃特的确向左急转了,然而那些炮弹也跟着往左急转,紧紧地尾随着他们。约塞连急得大叫:“我是说要急转,急转,急转,急转,你这狗娘养的,要急转!”
  麦克沃特让飞机更加迅速地转了一个弯。忽然间,像出现奇迹似的,他们飞出了炮火的射程。火网没有了。那些高射炮也停止了对他们的轰击。而他们仍旧活着。
  在他的后面,人们正在死去。其他几个小队的飞机在高射炮的轰击下,排成了一个长条,有好几英里长,弯弯曲曲的,并不断蠕动着,仍然在目标上空做着与他们刚才一样危险的飞行。它们快速穿过天空中新老高射炮火留下的巨大烟云,就像一群老鼠穿过它们自己的一堆堆粪便在疾走狂奔,有一架飞机着火了,晃动着机翼摇摇摆摆地飞离了队伍,并不断大幅度地翻滚着,就像一颗巨大的血红色的流星。在约塞连的注视下,这架燃烧着的飞机先是侧着机身在空中飘动,然后开始呈螺旋状慢慢地向下兜起大大的圈子,并且圈子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窄。那着了火的庞大机身吐着桔红色的火舌,而飞机的后部则火光闪闪,就像拖着一条长长的、波动不已的、由火和烟形成的斗篷。天空中开始出现了降落伞,一、二、三——四顶降落伞,接着这架飞机由转圈变成了高速的旋转,然后就一路向下栽去,直落地面,像一大片彩色皱纹纸似的在那堆熊熊烈火中无声无息地抖动着。另一中队里的整整一个小队的飞机已经给打得散了队形。
  约塞连兴致索然地叹了口气,他这一天的活算是干完了。这会儿他无精打采,心里极不愉快。此刻他们飞机的发动机正甜美地低声吟唱着,麦克沃特放慢了速度,慢悠悠地飞着,好让他们小队里的其他飞机跟上来。这突如其来的宁静显得是如此地陌生,如此地不自然,好像有那么一点隐含杀机的味道。约塞连劈劈啪啪地解开了防弹衣的纽扣,又摘下头上的钢盔。他又叹了口气,依旧感到心神不安,于是便合上双眼,试图让自己放松一下。
  “奥尔上哪儿去了?”突然有人通过对讲机问了他一句。
  约塞连一下子弹跳了起来,嘴里大声地吐出了一个音节:奥尔!这一喊声里透着焦虑,这一声喊也是对他们在博洛尼亚上空所遭遇到的不可思议的高射炮火袭击所作出的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释。他猛地俯身向前,扑到他的轰炸瞄准器上,透过上面的有机玻璃朝下看,企图找到奥尔的确切踪影。奥尔像磁铁一样会吸引高射炮火,而且毫无疑问,当他一天前人还在罗马的时候,就在一夜间将赫尔曼·戈林所率的整整一个师从天知道的什么鬼驻扎地给吸引到博洛尼亚来了,并且还将他们所射出的全部劈啪作响的炮弹都引来了。这时阿费的身体也朝前俯了过来,他头盔的锋利帽边恰好砸到了约塞连的鼻梁。顿时,约塞连的双眼泪水横流,于是他便狠狠地咒骂起阿费来。
  “他在那儿,”阿费装腔作势地用悲哀的语气说,一面戏剧性地指着下面一幢灰色石头农舍的牲口棚前停着的一辆装干草的大车和两匹马。“已经粉身碎骨。我想那些碎片也已荡然无存了。”
  约塞连又咒骂起阿费来,同时继续专心地寻找着。他心里很同情他那位平日里总是欢蹦乱跳、行为古怪、生着一对龅牙的同帐篷伙伴,因而为他感到恐惧,感到担忧。他的那位伙伴曾经用乒乓球拍子将阿普尔比的脑袋砸开了花,而这会儿他又一次让约塞连吓得灵魂出窍。最后,约塞连发现了一架双引擎、双舵的飞机,这架飞机从一片苍翠的森林里飞了出来,来到一块黄澄澄的田野的上空。
  飞机的两个螺旋浆有一个变了形,已经完全不转了,然而飞机却还能维持适当的高度,保持着正确的航向。约塞连不知不觉地低声祈祷起来,感谢上帝。可随后又对奥尔感到无比的恼火,不觉又破口大骂起来,不过这种咒骂中既夹杂着怨恨,也夹杂着宽慰。
  “这个杂种!”他骂道,“这个该死的长不高的红脸蛋、大脸盘、卷头发、一嘴龅牙的狗杂种!”
  “你在说什么?”阿费问。
  “这个肮脏而又该死的傻瓜侏儒,这个鼓腮帮、金鱼眼、矮冬瓜、大龅牙、整天就会嬉皮笑脸、疯子一样的狗娘养的杂种!”约塞连唾沫四溅地骂着。
  “什么呀?”
  “没什么!”
  “我还是听不清你说什么,”阿费回答说。
  约塞连缓慢而又艰难地转过身来,面朝着阿费,开口道:“你竖耳听着。”
  “我?”
  “你这个自以为了不得的家伙,胖得像水桶,专会讨好,愚蠢透顶,还自鸣得意……”
  阿费泰然自若。他镇静地划了根火柴,然后吧咯吧喀地吸着他的烟斗,脸上明显地挂着一副能够包容一切、原谅一切的宽厚表情。他亲切地微笑着,张开嘴准备说话。可约塞连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厌烦地将他推开了。在回机场的途中,约塞连一直闭着两眼假装睡觉,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听阿费说话,或看到阿费了。
  在简令下达室,约塞连向布莱克上尉汇报了作战情况,然后便和其他人等在那里;大家一直在心神不安地窃窃私语着,直到奥尔最终架着飞机嘎嚓嘎嚓地出现在上空,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方才住口。那架飞机虽然只有一个发动机是好的,但仍能让奥尔神气活现地在天上飞着。大家屏住呼吸。奥尔的起落架放不下来。约塞连一直守在那里,直到奥尔将机身贴着地面安全着陆为止。然后他顺手偷了一辆他能见到的发动机钥匙尚未拔走的吉普车,一溜烟地赶回他的帐篷,急切地开始打点行装。每逢紧急战斗过后他们都会有一次例行休假,约塞连决定这次休假去罗马。就在当天晚上,约塞连在罗马找到了露西安姻,并发现了她身上的那块一般人见不到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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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6、露西安娜
  他发现露西安娜独自坐在盟军军官夜总会里的一张桌子旁。
  那个喝得醉醺醺的澳大利亚少校把她带到了这里,可是却愚蠢地把她一人撇在这里,自己跑到酒吧里去找那些正在唱歌的下流伙伴了。
  “好吧,我来和你跳舞,”还没等约塞连开口她就这么说道,“不过,我可不会让你同我睡觉。”
  “谁说过要和你睡觉?”约塞连反问。
  “你不想同我睡觉?”她惊异地喊了起来。
  “我不想跟你跳舞。”
  她一把抓住约塞连的手,把他拖到了舞池里。她的舞跳得比约塞连还要糟糕,不过她随着合成的吉特巴舞曲的音乐跳得那么欢,那种无拘无束的快乐劲倒是约塞连头一次见到。他们就这么跳着,直到约塞连跳腻了、两条腿不听使唤了为止。他猛地一下把她拉出舞池,朝着一张桌子走去。那个他原本应同她睡觉的姑娘仍旧坐在那里,已经有点醉意了。只见她一只手搂着阿费的脖子,身上穿的那件橘黄色的缎子衬衫依旧很不像样地半敞着,露出一个高耸着的镶有花边的白胸罩,一个劲地在同赫普尔、奥尔、基德·桑普森和亨格利·乔调情,说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就在约塞连快要走到他们跟前时,露西安娜冷不防用劲推了他一下,使他们两人一下子远离了那张桌子,这样他俩依旧单独在一起。她是一个高个子姑娘,人挺朴实的,浑身洋溢着活力,并且还有着一头长发和一张漂亮的脸蛋。总之,她是一个结实丰满、讨人喜欢并且善于卖弄风情的姑娘。
  “好吧,”她说,“我就让你为我买晚饭吧。不过我不会让你和我睡觉的。”
  “谁说过要和你睡觉?”
  “你不想和我睡觉?”
  “我不想为你买晚饭。”
  她拖着他离开了夜总会来到大街上,走下一段台阶,进了一家黑市餐馆。餐馆里坐满了活泼好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迷人姑娘,她们好像彼此都认识。除了她们,餐馆里还有许多表情不太自然的不同国籍的军官,他们都是同这些姑娘一起来的。饭菜一流,可价格也贵。餐馆的走廊里到处是人,似溪水一样川流不息,全都是些身材矮胖、脑门秃亮的产业老板,个个都喜气洋洋,兴高采烈。
  餐厅里面更是一片喧闹景象,不时地掀起一阵阵足以吞没一切的欢快而又热烈的巨浪。
  露西安娜用餐时双手并用,整整一份饭三扒二扒就下了肚。吃饭时她看都不看约塞连一眼,那种粗鲁的好吃劲倒使约塞连感到十分有趣。她像一匹马似的吃个不歇,直到把最后一只盘子里的食物吃得一点不剩,才带着一副完事大吉的样子放下手中的银餐具,然后带着酒足饭饱之后那种蒙蒙胧胧的、餍足了的神态懒洋洋地靠到了椅子里。她心满意足,面带着微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面多情地用能让人发酥的眼神盯着约塞连。
  “好吧,乔,”她快活地说,闪亮的黑眼睛里闪现着娇媚和感激之情。“现在我就让你和我睡觉吧。”
  “我叫约塞连。”
  “好吧,约塞连,”她有点抱歉地柔声笑着答道,“现在我就让你和我睡觉吧。”
  “谁说过要和你睡觉啦?”
  露西安娜愣住了。“你不想和我睡觉?”
  约塞连用力点了点头,大笑着,一只手突然从她的衣裙下插进去。姑娘大吃一惊,随即明白过来了。她赶忙将两条腿从约塞连的身边移开,屁股也转了过去。她又惊又窘,脸羞得通红,连忙将裙子拉下,一本正经了起来,还不住地侧目看看餐馆的四处。
  “我会让你和我睡觉的,”她审慎地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任性。“但不是现在。”
  “我知道。等我俩回到我的房间才行。”
  那姑娘摇了摇头,不信任地看着他,两个膝盖依旧并得紧紧的。“不行,我现在必须回家了,回到我妈身边去,因为我妈不喜欢我跟当兵的一起跳舞,也不喜欢我让他们带我去吃饭。要是我现在还不回家她会生气的。不过你可以把你住的地方写下来给我。明天一早在我去法军办事处上班之前,我先到你的房间来同你聚聚。
  知道吗?”
  “废活!”约塞连愤怒而又失望地叫了起来。
  “废话是什么意思?”露西安娜带着一副茫然的神情问。
  约塞连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最后,他用一种心平气和的语调温和地答道:“这话的意思是说,下面不管你想要我带你去什么鬼地方,我都愿意把你护送到那里,这样我就可以在阿费把他找到的那个漂亮妞带走之前赶回那家夜总会,免得错过向她打听的机会。兴许她有个像她那样的姨妈或朋友呢。”
  “走吧?”
  “快,快。”他温和地嘲弄她说,“妈妈在等着呢,还记得吗?”
  “对,对,妈妈。”
  于是约塞连就让这姑娘拽着他,在罗马这迷人的春夜中走了大约有一英里,来到了一个混乱不堪的公共汽车站。那里到处充斥着汽车喇叭声,红黄色的交通灯闪个不停,汽车司机们骂人的咆哮声不绝于耳。这些胡子拉碴的司机将那些不堪入耳、令人汗毛直竖的脏话像泼水似地朝彼此的身上泼去,朝他们的乘客和一小群与他们毫不相干的行人身上泼去。这些行人在街上随意溜达,因而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起先这些行人并不理会司机们的咒骂,直到汽车撞到了他们的身上,这才朝司机破口大骂起来。露西安娜上了一辆绿色的小型汽车后不见了。约塞连这才以最快的速度一路赶回那家“卡巴莱”,赶回到那个两眼模糊、满头金发褪了色、穿着敞怀的桔红色绸衬衣的女郎身边。这位女郎似乎迷恋上了阿费,但约塞连一边跑,一边在拼命祈祷,但愿她有一个性感十足的姨妈,或者有一个同样性感的女友、姐妹、表姐妹,不然她妈也行,只要她们同她一样淫荡,一样堕落就行。这个女人是个放荡、粗鲁、俗气、不知廉耻并且很会刺激男人欲望的妓女:要不是刚才的事,她是绝对合约塞连的胃口的,因为几个月以来他一直渴望着能有这么一个女人,一直在心里崇拜着这样的女人。今天他还真找到了这样的女人。这个女人喝酒自己付帐,有一辆自己的汽车和一套公寓,另外她还有一只橙红色的浮雕宝石戒指,上面用十分精细的工艺刻着两个人形——一对裸体躺在一块岩石上的少男少女。看了这幅雕像,亨格利·乔马上就昏了头。只见他先是惊讶地哼了一声,然后一下子跳了起来,接着又用一只脚使劲地扒着地板,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他想要得不得了,几乎都要跪下了。尽管他提出把他们口袋里的所有钱,外加上他的那架精密的黑色照像机都付给她,可那姑娘就是不肯将那枚戒指卖给他。她对钱和照像机都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事就是私通。
  等约塞连赶到那里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走了。他们所有的人也都走了,他只好从那儿走出来,满怀渴望、无精打采地挪着步子,穿过一条又一条黑乎乎、空荡荡的大街。平时,约塞连独自一人时并不常感到孤独,可此时他出于对阿费的强烈的嫉妒,感到很孤独。他明白,此时此刻阿费正同那个很合他约塞连胃口的姑娘一起躺在床上呢。他同时也清楚,只要阿费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同那两个身材苗条的迷人的贵族女人干那种事。那两个女人,即那位美丽而富有,长着一头黑发和两片湿润、性感的红唇的伯爵夫人和她那个同样美丽、富有,也长着一头乌发的儿媳,就住在他们楼上的那套公寓里。每当约塞连有了性交的欲念,一想到了她俩,这种欲望顿时就增强了若干倍。就在回军官公寓的这一路上,约塞连疯狂地爱上所有这些女人。他爱露西安娜,爱那个穿绸衬衫、敞着怀、淫荡而又迷人的姑娘,爱那位美丽、富有的伯爵夫人和她那个同样美丽、富有的儿媳,这两个女人平时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甚至都不让他同她们调情。她俩特别喜欢内特利,在内特利面前就像两只温顺的小猫;对阿费,尽管是被动的,倒也很听他的话。然而她们却认为约塞连是个疯子,因此每当他向她们提出下流的要求,或当她们从楼梯上经过,他试图抚摸她们时,她俩总是带着厌恶和蔑视的神情从他的身旁躲开。她俩的舌头和嘴巴是那么柔软,那么伶俐,吐出来的话却是那么尖刻,就像是两个圆溜溜、热乎乎的李子,甜兮兮,粘乎乎、还有一点臭味。总之,她俩是两个超级尤物。她们都有风度,约塞连并不很清楚何为风度,但他知道她们有风度而他却没有,并且明白她们也知道这一点。约塞连一边走一边在头脑中想象着那两个女人身上穿的内衣的样子:她们的内衣可能是墨黑色或者是发乳光的柔和的深粉红色,紧紧地贴在她们那显示出女性特征的柔软部位上,轻如薄纱,柔软滑亮,边缘处缀满了花边,上面散发着娇嫩的肌肤透溢出的撩拨人的香气;香味扑鼻的洗浴盐化成了一个越变越大的云团,从她们那蓝白色的乳房上升腾而起。想到这些,他不禁又一次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处在阿费的位置上,这样的话,他这会儿正在同那个浑身充满了活力、喝得醉醺醺的妓女做爱呢。同这个女人他可以怎么下流就怎么干,只要能发泄兽欲,得到快活就行,尽管这个妓女对他毫无兴趣,以后根本不会再想起他了。
  哪知待约塞连回到公寓的时候,阿费早就回来了。约塞连呆呆地盯着阿费,既困惑,又惊讶。这种感觉同当天上午在博洛尼亚上空阿费不怀好意、令人费解地硬赖在机头里不肯离去时给约塞连的感觉一模一样。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问。
  “对,是该问问他!”亨格利·乔气忿忿地喊道,“让他告诉你他都干了些什么。”
  基德·桑普森夸张地长叹了一声,用大拇指和食指做成一把手枪的样子,将自己的脑袋打开了花。赫普尔嘴里在使劲地嚼着一大团泡泡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切,他那张乳臭未干的十五岁娃娃的脸上挂着一副茫然的表情。阿费悠然自得地对着自己的手心磕打着他的那只烟斗,一边晃着肥胖的身体自我欣赏地来回踱着方步。显然,他为自己造成的这场骚动而感到洋洋自得。
  “你没有同那位姑娘一起回家?”约塞连问他。
  “噢,当然罗,我跟她一起回去了,”阿费答道,“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让她独自一人摸回家去吧?”
  “她没让你陪她?”
  “哦,她要我陪她了,没错。”阿费抿嘴一笑。“你用不着为好人老阿费操心。不过我可不想因为她多喝了几杯,就乘机去占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的便宜。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谁说你想占她的便宜了?”约塞连诧异地斥责阿费道,“她一心想干的事就是找个人跟她上床睡觉。她整个晚上说个不停的就是这件事。”
  “那是因为她的头脑有点不做主了,”阿费解释说,“但是我稍稍说了她几句,使她清醒了一些。”
  “你这个杂种!”约塞连喊了一声,随后便疲惫地瘫坐在基德·桑普森身旁的一张长沙发上。“既然你不想要她,干吗不把她让给我们当中随便哪一个呢?”
  “你看出来没有?”亨格利·乔问,“他有点不正常。”
  约塞连点了点头,好奇地望着阿费。“阿费,跟我说说。你是不是从不搞这些女人?”
  阿费带着自负的逗乐神情再次抿着嘴笑了起来。“噢,我当然搞她们。别为**心。但我从不搞正经的姑娘。我知道哪些姑娘可以搞,哪些姑娘不可以搞,所以我从不搞正经的姑娘。这个姑娘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你能看出来,她家挺有钱的。嗨,我甚至让她把她的那枚戒指扔到车窗外面去了。”
  听到这话,亨格利·乔的心里痛苦难当,只见他尖叫一声,跳了起来。“你干的什么事?”他尖叫着说,“你干的什么事?”他举起两只拳头开始对着阿费的双肩和双臂没命地乱捶,气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干出这种事来,我真该把你宰了,你这个卑鄙的杂种。他是个邪恶的人,他就是这种人,他一肚子的坏心眼,不是吗?他是不是一肚于的坏心眼?”
  “坏得不能再坏了,”约塞连表示同意。
  “你们这些家伙在说些什么呀?”阿费问,真的有些困惑不解。
  为了保护头,他的臂膀呈椭圆形构成一个缓冲隔离垫,将脸塞在里面。“哎,行了,乔,”他央求道,一边有点不自在地笑了一下。“别再打我了,行吗?”
  可是亨格利·乔就是不肯住手,最后还是约塞连抓住了他,连推带搡地将他弄到他的房间里。然后,约塞连无精打采地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脱了衣服,上床睡觉了。一会儿工夫,天就亮了,有人正在推他。
  “你干吗要弄醒我?”他抱怨他说。
  原来是米恰拉,就是那个生性愉快、相貌丑陋、脸色灰黄、长得皮包骨头的女佣人。她来叫醒他,是因为他有客人来访,来人这会儿就等在门外。露西安娜!他简直不敢相信。米恰拉离去以后,房间里就只有露西安娜一人同他在一起了。她显得可爱、健康、体态优美。尽管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怒气冲冲地皱着眉看着他,然而她周身却散发和流动着一种压抑不住的、令人感到亲切的活力。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尊青春女神巨像,两条硕大的圆柱形的双腿叉开着,脚上穿着一双有着楔形后跟的白色高帮鞋,上身穿着一件漂亮的绿色上衣,手里不住地晃动着一个又大又扁的白色皮革手袋。约塞连从床上一跃而起,伸出双手想抓住她,可就在这时,她使劲抡起手袋朝着他劈脸就是一下。约塞连头晕眼花,踉踉跄跄地向后退着,直退到手袋打不到的地方,大惑不解地用手捂着火辣辣的面颊。
  “蠢猪!”她恶狠狠地咒骂着约塞连,两只鼻孔一翕一张的,脸上挂着极端厌恶的神情。
  她用轻蔑、厌恶的语气恶狠狠地从喉咙间挤出一句脏话,然后大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使劲拉开了三扇高大的竖窗,顿时,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就像提神壮体的滋补剂一样洪水般地涌进房间,驱尽房间里令人窒息的空气。她将手袋搁在一张椅子上,开始清理房间,从地板上和橱顶上拾起他的东西,将他的袜子、手帕和内衣一古脑地扔进梳妆台的一只空抽屉里,把他的衬衫和长裤挂进壁橱。
  约塞连从卧室跑进盥洗室去刷牙。他洗手洗脸,梳头打扮。等他回屋时,房间里已是整整齐齐,露西安娜也快脱好衣服了。她表情轻松。她取下耳坠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光着脚轻轻地走到床边,身上只穿了一件刚刚盖住臀部的粉红色人造丝无袖女衫。她细心地将整个房间环视了一遍,看看在整洁方面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然后才掀起床罩,伸展开四肢,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下,脸上露出一种狡黠的期待神情。她沙哑地笑了一声,满怀渴望地朝他点头示意。
  “现在,”她耳语般地宣布,同时急切地向他伸出双臂,“现在我可以让你和我睡觉了。”
  她胡编乱造地告诉他说,她只在一次周末同她在意大利军队中服役的未婚夫上过床,后来他就被打死了。结果下面发生的事证实了她说的都是真话,因为几乎约塞连刚一开始干那事的时候,她便大喊一声“完事了吗?”约塞连也感到纳闷为什么自己没停下来,直到他“完事了”,才向她解释其中的原委。
  他为他们两人各点了一支烟。她对他浑身上下晒成的那种黑黝黝的肤色很是着迷。而他则为她不肯脱下那件粉红色的无袖女衫而感到不解。这件衣服裁剪得就跟男式汗衫背心差不多,上面带有窄窄的背带。穿着它正好可以遮住她背上的那条看不见的疤痕,尽管约塞连设法让露西安娜告诉了他,她身上有这么一个疤,但她却不肯让他看。这条残破的疤痕从她肩呷骨中间的小窝开始一直通到她脊椎骨的末端,当约塞连用指尖顺着疤痕抚摸时,她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像一块优质钢那样硬邦邦的。想到她在医院里度过了许多个备受折磨的夜晚,约塞连的心痛得都缩了起来。她每天得服药,否则就疼痛难忍;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诸如乙醚、人体排泄物、消毒剂等无法消除的气味、以及人的皮肉坏死腐烂时发出的臭味。到处都有穿白大褂、胶底鞋的人在走来走去,走廊里整夜闪烁着幽暗可怖的灯光。她是在一次空袭中受的伤。
  “在哪儿?”他问。他带着疑虑,屏住呼吸。
  “在那不勒斯。”
  “是德国人干的?”
  “是美国人。”
  他的心都要碎了,一下子坠入了情网。他想知道她肯不肯嫁给他。
  “你疯了。”她高兴地笑了笑,对约塞连说。
  “为什么说我疯了?”他问。
  “因为我不能结婚。”
  “你为什么不能结婚?”
  “因为我已经不是个处女了,”她回答说。
  “那和结婚有什么关系?”
  “谁会娶我呢?没人肯要一个已不是处女的姑娘。”
  “我要,我要娶你。”
  “但我不能嫁给你。”
  “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呢?”
  “因为你疯了。”
  “为什么说我疯了?”
  “因为你想娶我。”
  约塞连感到既不解又好笑,不禁皱眉问道:“你不肯嫁给我是因为我疯了,但又说,我疯了是因为我想娶你,你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
  “你才疯了!”他大声对她说。
  “为什么?”她气愤地大叫着反问他,随即又气冲冲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两只甩不掉的、圆溜溜的乳房在粉红色的女衫下一起一伏,煞是好看。“我怎么疯了?”
  “因为你不肯嫁给我。”
  “笨蛋!”她又一次大声地回了他一句,同时夸张地用手背在他的胸脯上响亮地打了一下。“我能嫁给你!你不明白吗?我不能嫁给你!”
  “噢,当然啦,我明白。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呢?”
  “因为你疯了。”
  “我怎么疯了?”
  “因为你想娶我。”
  “那是因为我要娶你。亲爱的,我爱你。”他解释说,然后轻轻地将她拉下来重新躺在枕头上。“我非常爱你。”
  “你疯了,”她喃喃地答道,心中感到很高兴。
  “为什么?”
  “因为你说你爱我。你怎么可以爱一个已不是处女的姑娘呢?”
  “因为我不能娶你。”
  她猛地一下弹坐起来,勃然大怒,样子怪怕人的。“你为什么不能娶我?”她质问道,如果他的回答中有什么侮辱她的地方,就准备再给他狠狠的一击。“就因为我不是处女了吗?”
  “不,不是的,亲爱的。是因为你疯了。”
  有好一阵子,她茫然而又忿恨地瞪着他,然后猛然将头向后一仰,带着一种欣赏的神情由衷地大笑起来。等她止住笑后,她用一种新的赞许的眼光盯着他。由于血都涌到了脸上,她那张黝黑的脸蛋丰满芬芳,敏感的肌肤变得更黑了,变得容光焕发,娇艳可爱。她的双眼变得迷离起来。约塞连掐灭了他们两人的香烟,随后他们就一言不发地扑进对方的怀抱,纵情接吻。就在这时,亨格利·乔没敲门就信步走了进来,想问问约塞连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出去找小妞。
  亨格利·乔一瞧见他们俩,立即停下了脚步,像颗出膛的子弹似地奔出了屋子。约塞连的动作更快,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边开始朝着露西安娜大声嚷嚷,要她赶快穿上衣服。这姑娘给惊得目瞪口呆。他粗鲁地抓住她的一只胳臂,一把将她拽下床,使劲一推,将她推到她的那堆衣服跟前,紧接着又冲到门边,想赶在亨格利·乔带着照像机赶回来之前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亨格利·乔将他的一条腿从门外硬塞了进来,怎么也不肯缩回去。
  “让我进来!”他在门外急切地恳求着,一边发疯似地拼命地扭动着身体。“让我进来!”有那么一会,他停止了挣扎,脸上挂着自以为能逗人开心的微笑透过门缝朝约塞连的脸上看。“我这会儿不是亨格利·乔,”他热切地解释说,“我这会儿是《生活》杂志的大名鼎鼎的摄影师。我拍的大照片都上大封面。约塞连,我会让你成为好莱坞的大明星。那时你就会大把大把地来钱,一次又一次地离婚,一天到晚有一个又一个的约会。”
  当亨格利·乔往后退了一点,试图抢拍一张露西安娜穿衣的照片时,约塞连使劲将门关上了。亨格利·乔发疯似地朝着这道牢固的木头障碍发起了攻击,只见他先是向后退去,以重新集聚力量,然后再疯狂地朝前撞去。趁着这一次次攻击的间隙,约塞连分几次将衣服套上了身。露西安娜已经将那件绿白相间的夏装穿上了身,这会儿两手正抓着那条在腰间揉成了一团的短裙。约塞连看到露西安娜的身体马上就将永远地消失在她的那条紧身短衬裤里,一股痛苦的感觉像波浪一样立即波及他的全身。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她那隆起的小腿肚,将她往自己身边拽。她单腿朝前跳着,接着就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身上,像是被浇铸在了一起。约塞连一边热烈地吻着她的耳朵和她那紧闭的双眼,一边用手使劲地搓揉着她大腿的背部。露西安娜快活地发出淫荡的哼哼声,可就在这时,亨格利·乔用他那已虚弱不堪的身体再次朝房门发起了孤注一掷的攻击,差点没把他们两人撞倒在地。约塞连一把推开了露西安娜。
  “赶快!赶快!”他大声地叱责她,“快把你那些东西穿上!”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她大惑不解。
  “快点!‘快点!难道你不懂英语,快把你的衣服穿上!”
  “笨蛋!”她气冲冲地对他回叫道,“那是法语,而不是意大利语。”
  亨格利·乔暂时中断了攻击,为的是透过关着的门的缝隙拍照片。约塞连听见了照像机快门的咔嚓声。当他和露西安娜都收拾停当后,约塞连便等着亨格利·乔的下一次冲击,然后出其不意地将门猛地一下拉开。亨格利·乔朝前摔了个大跟头,像一只四肢乱晃的大青蛙一样一头栽进了房间。约塞连灵活地从亨格利·乔身边跳了过去,领着露西安娜出了公寓房间,来到了过道里。他们一路冲下了楼梯,脚步踏得震天响,一边放声大笑,直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每次当他们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们那两颗乐不可支的脑袋都要互相碰撞一下。快走到楼底时,他们看见内特利正往楼上去,于是他俩停止了大笑。内特利脸色阴沉,浑身脏兮兮的,很是闷闷不乐。他脖子上的领带歪歪扭扭,衬衫也皱巴巴的,走路时两手一直插在裤兜里。他脸上挂着一副愧疚而又绝望的表情。
  “小伙子,怎么了?”约塞连满怀同情地问他。
  “我又身无分文了,”内特利挂着一脸勉强而又心烦意乱的苦笑答道,“我该怎么办?”
  约塞连也不知道他该怎么办。在过去的三十二小时里,内特利一直以每小时二十美元的价格同他所崇拜的那个冷冰冰的妓女呆在一起,将自己的薪水,以及他每月从他那又有钱又慷慨的父亲那儿得到的数目可观的津贴花得精光。这意味着他不能再同她在一起消磨时光了。当那个姑娘在人行道上四处溜达,从其他当兵的人中间拉客的时候,她不许内特利在她的身旁走动。后来她察觉到他远远地一直在跟踪自己,不禁勃然大怒。如果他愿意,他可以不受限制地在她的公寓四周转悠,可就是没有把握她是否一定在那里。
  再说,除非他付钱,否则她什么也不会让他得到,因为她对性交之类的事不感兴趣。内特利是想让自己确信,她不会同任何令人讨厌的家伙或同他认识的什么人上床。布莱克上尉总是坚持说,他每次来罗马都能将这妓女买到手,以此来折磨内特利。他总是将自己同内特利的心上人在一起的新闻告诉他,详细地向他述说他是如何又一次将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为的是亲眼看到内特利那痛苦难过的样子,因为听了他的述说,内特利总是联想到布莱克强迫她忍受了极其粗暴无礼的侮辱。
  内特利脸上那种伤心绝望的样子使露西安娜的内心有所触动,但她刚同约塞连踏出屋子,来到外面阳光灿烂的大街上,就立即粗野地开怀大笑起来,因为她听见亨格利·乔在窗口苦苦哀求他们回去重新脱光衣服,说他的的确确是《生活》杂志社的摄影师。露西安娜穿着她那双白色楔形高跟鞋,拉着约塞连踮着脚嘻嘻哈哈地沿着人行道逃走了。她这会儿表现出的天真活泼、生气勃勃的劲头同她那天在舞厅里以及后来每时每刻所表现出来的完全一个样。约塞连快步赶上,用手搂着她的腰同她一起走着,一直来到街角,这时她才从他的身旁走开。她从手袋里掏出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又涂了些口红。
  “你干吗不求我让你把我的名字和地址写在一张纸上,这样你下次来罗马就可以再来找我了?”她向他建议。
  “你干吗不让我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写在一张纸上呢?”他赞同地说。
  “干吗?”她好斗地质问,嘴巴猛地一撇,现出一个极为不屑的冷笑,眼睛里闪耀着怒火。“这样你就好等我一离开,就把它撕得粉碎,对不对?”
  “谁要把它撕个粉碎?”约塞连困惑地抗议说,“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你会的,”她坚持道,“我一走你就会把它撕个粉碎,然后会像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似的神气活现地走开,因为一个像我露西安娜这样年轻、漂亮的高个子姑娘让你同她睡了觉,却没向你要一分钱。”
  “你准备向我要多少钱?”约塞连问她。
  “笨蛋!”她激动地喊道,“我并不是向你要钱。”她使劲跺了下脚,怒气冲冲地扬起一只胳臂,使得约塞连很害怕,担心她又会用那只大手袋照着他的脸上来一下。可她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然后把它塞给约塞连。“拿去,”她带着挖苦的语气嘲弄他说,同时还咬了一下嘴唇,以抑制自己说话时声音中的微微颤抖。“别忘了,别忘了等我一走就把它撕成碎片。”
  随后她平静地对他笑了笑,用劲握了握他的手,然后,一边有点遗憾地轻轻说了一声“再见”,一边将身体紧紧靠在他的身上依偎了片刻,然后直起身来,带着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端庄、优雅的神态走开了。
  露西安娜刚离开,约塞连就把那张纸条撕掉了,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心里感到自己的确像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因为一个像露西安娜这般年轻、漂亮的姑娘跟他睡了觉,却没向他要一文钱。
  一路上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开心,不知不觉地进了红十字会大楼的餐厅,直到这时他才抬眼看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同许许多多穿着各色各样奇形怪状军服的军人一起吃着早饭。突然间,他的周围都是露西安娜的影子:她一会儿脱掉衣服,一会儿又穿起衣服,狂热地抚爱着他,唠唠叨叨地同他说个不停,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同他睡觉时穿的并且不肯脱下来的粉红色人造丝无袖衫。一想到自己刚刚犯下的大错,约塞连差点没被吃在嘴里的吐司和鸡蛋噎死。他竟然如此轻率地将露西安娜那细长、柔软、全部裸露在外、显示着青春活力的四肢撕成了小纸片,并且还沾沾自喜地把她扔进了人行道边的下水道里去了。他这会儿就已经非常思念露西安娜了。餐厅里有那么多穿军装的人同他在一起,可除了他们发出的刺耳声音之外,他对他们全都视而不见。他感到自己体内升起一股迫不及待的欲望,想尽快再次同她单独在一起,于是他从桌边一跃而起,跑出了屋子,顺着那条通向公寓的大街往回奔,想从下水道里找回那些纸片,然而它们早已被一个清洁工用水龙头冲走了。
  那天晚上,无论是在盟军军官夜总会,还是在那个黑市餐馆里,约塞连都没能再找到露西安娜。他记得那家黑市餐馆里闷热难当,所有的家什都擦拭得晶光闪亮,空气里充斥着寻欢作乐者的喧嚣,那些盛着精美菜肴的巨大木盘不时地互相磕碰着,还有一大群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的姑娘像小鸟似的嘁嘁喳喳个不停。可是那晚他甚至连那家餐馆都没能找到。当他独自上床睡觉后,他在梦里又一次忙着躲避博洛尼亚上空的高射炮火。在飞机里,阿费又一次讨人嫌地赖在他的身后不肯离去,斜着一双肿胀、龌龊的眼睛望着他。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到他能找到的所有法军办事处去找露西安娜,可谁也弄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后来,他失魂落魄地跑起来。他提心吊胆,脑子里一片混乱,整个失去了条理,就这么失魂落魄地朝着某个地方不停地跑着。最后,他跑进了士兵公寓,去找那个穿着灰白色紧身内裤的矮胖女佣。他找到她的时候,那女佣穿着一件颜色单调的棕色线衫和一条深色厚裙,正在五楼打扫斯诺登住的房间。那时斯诺登还活着,约塞连从那只蓝色行李袋上用模板印上去的白色的姓名得知那是斯诺登的房间。约塞连表现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不顾死活的疯狂,只见他一跃,跳过了这只行李袋,一头扎进了房间。他欲火中烧,踉踉跄跄地向那个女佣扑了过去,还没等他倒下来,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腕,拖着他压到自己的身上,她自己也顺势后退,仰面躺倒在床上。她殷勤地将他拥抱在她那松软的、能给人以无限慰藉的怀中,她那张宽大的、充满野性的、令人愉快的脸上挂着真诚友好的微笑,向上脉脉含情地盯着他,她手上拿着的那块抹布高高地扬着,就像一面旗帜。接着响起了一声清晰的、富有弹性的啪哒声,原来是她为了不影响约塞连的情绪,就在他们两人的身子底下将她穿的那条灰白色内裤顺着腿卷了下来。
  他们完事后,约塞连将钞票塞到了那女人的手里。她非常感激地拥抱了他一下,他也抱了抱她。她又回抱了他,接着又将他拉倒压在自己身上躺倒在床上。这次完事后,约塞连又往那女人手里塞了一些钱,她还没来得及再次感激地去拥抱他,约塞连已经一溜烟地从房间里跑走了。回到自己的寓所后,约塞连以最快的速度将他的东西扔在一起,又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钱都留给了内特利,然后搭上一架运输机回皮亚诺萨岛去向亨格利·乔道歉,因为他曾把乔关在卧室外不让他进来,其实,道歉是多余的,因为当约塞连找到亨格利·乔的时候,他正高兴着呢。亨格利·乔笑得合不拢嘴,约塞连一见到他就感到不对劲,因为他立即就明白了他的那股高兴劲意味着什么。
  “四十次战斗飞行任务,”亨格利·乔脱口宣布道,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欣慰和喜悦。“上校把飞行次数又提高了。”
  约塞连一下子懵了。“可我已飞了三十二次了,该死的!只要再飞三次,我就没事了。”
  亨格利·乔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上校要求飞完四十次,”他重复道。
  约塞连一把将他推开,直接跑进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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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7、浑身雪白的士兵
  约塞连直接跑进了医院,决心永远呆在那儿。他已完成了三十二次飞行任务,他决定不再多飞一次。当他改变了主意从医院出来后的第十天,上校又把飞行任务提高到四十五次,于是约塞连又跑回医院,决定永远呆在医院里,除了他刚刚又多飞的六次之外,不再多飞一次。
  由于他的肝脏和眼睛的缘故,约塞连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住进医院;那些医生由于不能确诊他的肝病,因此每次约塞连跟他们说他的肝有毛病时,他们都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只要他的病房里没有人真的病得很厉害,他在医院里就能自得其乐。他的身体还真够结实,别人得疟疾或流感,他几乎连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他能忍受别人进行扁桃体切除术,并且他们手术后他也不会有任何苦恼。他甚至能忍受他们的疝气和痔疮,只是稍有点作呕和厌恶。
  不过,他也只能到这个地步而不生病。超过这个地步,他随时要逃走。他可以在医院里休息,因为在那儿没有人指望他做什么。人们期望他在医院里不是死掉就是好起来。既然他一开始就没病,好起来是很容易的。
  呆在医院里要比在博洛尼亚上空或飞越阿维尼翁上空时的情景好多了,当时赫普尔和多布斯在操纵飞机,斯诺登奄奄一息地躺在后面。
  通常,医院里面的病人没有约塞连在医院外面见到的多,而且医院里一般很少有人是病得很严重的。医院里的死亡率远比医院外的低,是一种健康得多的死亡率。很少有人死得没有必要。人们对死在医院里这种事知道得要多得多,因而死得更加干净,更加井然有序。他们虽然在医院里还无法支配死神,但却肯定可以让她乖乖听话。他们教她举止得体。他们虽不能把死神挡在医院之外,但当她进来时,她得像位贵妇人一样温文尔雅。在医院里,人们死得文雅而得体。这儿没有医院外边十分常见的那种耸人听闻、野蛮丑陋的死法。他们不会像克拉夫特那样在半空中被炸得身首异处,不会像约塞连帐篷里的那个死人,也不会像斯诺登那样在飞机的后舱里向约塞连吐露了他的秘密之后,在骄阳似火的夏季被活活冻死。
  “我冷。”斯诺登当时低声呻吟着。“我冷。”
  “好了,好了。”约塞连极力安慰他。“好了,好了。”
  他们没有像克莱文杰那样神奇地逃入一片云层。他们没有被炸成血乎乎的肉块。他们没有被淹死,没有遭到雷击,没有被机器轧得血肉模糊或在山崩中被砸得粉身碎骨。他们没有在拦路抢劫中被击毙,没有在强奸中被扼死,没有在酒吧里被捅死,没有被父母和孩子用斧头劈死,或遭上帝的某个天条的惩罚而一命呜呼。没有人窒息而死。人们因流血过多在手术室里像绅士一般死去,或者在氧气帐里断了气而未吭一声。完全没有医院外边流行的那种“这会儿你见到我过会儿就见不到我”的变戏法似的事情,也没有“这会儿我还在过会儿就完蛋”那种事情。这里没有饥荒或洪水。孩子们不会闷死在摇篮里或冰箱里,也不会跌倒在卡车轮下。没有人被活活打死。没有人把他们的脑袋伸进开着煤气的烤箱里,或跳到疾驶的地铁列车前方,或像大铅锤似的带着呼呼声从旅馆窗户里骤然跌落,以每秒三十二英尺的加速度垂直向下,最后令人胆寒地扑通一声,像只装满草莓冰淇淋的羊驼呢口袋摔在人行道上,鲜血淋淋,粉红色的脚趾还在抽动,令人恶心地死于众目睽睽之下。
  权衡再三,约塞连常常还是宁愿呆在医院里,尽管医院有医院的毛病。那里的护士往往好管闲事,那里的规定,如果执行的话,很有约束性,那里的管理也常常干预病人的事情。由于病人随时有可能住进来,他也不能总指望有一群活泼的年轻人跟他住在同一间病房里,而且,文娱活动也常常没什么意思。他不得不承认,随着战争的继续,人们越来越靠近战场,医院的情况已在逐步变坏。在战区内住院的病员情况恶化得十分明显,这立即说明了战争变得越来越激烈。他越深入到战斗中心去,那儿病员的情况也就越糟,直到最后医院里来了那位浑身雪白的士兵,除了死之外,他不可能病得再厉害了,而他很快就死了。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全身上下缠着纱布,绑着石膏,外加一只体温表。那体温表只不过是件装饰品,每天清晨和傍晚由克拉默护士和达克特护士平稳地放在他嘴巴上缠着的绷带中一个小黑洞里,直到那天下午克拉默护士来看体温表时才发现他已经死了。此刻约塞连回想起来,觉得好橡是克拉默护士而不是那个得克萨斯人谋害了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假如她那天没来察看体温表并报告她发现的情况,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也许还像往常那样一直活着躺在那儿,从头到脚裹在石膏和纱布里,两条奇形怪状的僵硬的腿从臀部被吊起来,两只奇形怪状的膀子也笔直地吊在那里,四肢都绑着石膏,又粗又大,这些奇形怪状的、无用的四肢用拉紧的电缆线吊在半空中,一些长得出奇的铅块黑乎乎地悬在他上方。那个样子躺在那儿说明他的性命也许不多了,不过那可是他最后的全部生命,因此约塞连觉得似乎不应该由克拉默护士来作出结束他的性命的决定。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像块展开的、上面有个洞的绷带,或者像港口里一块破碎的石块,上面有一根扭曲了的锌管突出来,除了那个得克萨斯人之外,病房里其他的病人都是软心肠。他是那天晚上被悄悄送进病房里来的,从第二天早晨他门看见他那一刻起,大家就厌恶地避开他。他们神情庄重地聚集在病房的另一角,用恶毒的话语和受到冒犯的口吻低声议论着他;他们反对硬把他这令人恐怖的模样塞到他们面前,怨恨他那极为醒目的模样,活生生地向他们提醒了那令人作呕的现实,他们都害怕同一件事情:他将开始呻吟。
  “如果他真的开始呻吟,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那个打扮漂亮的、留着金黄色小胡子的年轻的战斗机飞行员可怜兮兮地哀叹道,“那意味着他晚上也要呻吟啦,因为他辨不出白天黑夜。”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一直躺在那儿,没有一点声音。他嘴巴上方那个边缘参差不齐的圆洞又深又黑,一点没露出嘴唇、牙齿、上腭或舌头的迹象。唯一走到足够近的地方去看他的人就是那个和蔼可亲的得克萨斯人。他每天好几次走到离他比较近的地方,同他闲谈关于多给那些正派的人投票的事。他每次开始谈话都这么一成不变地先打招呼:“你说什么,伙计?感觉怎么样?”其他病人都穿着规定的栗色灯芯绒浴衣和敞开着的法兰绒睡衣,避开他俩呆在一旁,神情优郁地在猜想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儿,那纱布和石膏里面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跟你们说,他没问题。”每次结束他的社交访问之后,那个得克萨斯人总是这样鼓舞人心地向他们汇报。“他内部完全是个正常的家伙。只不过是他现在还有点儿怯生,有点儿不踏实,因为他不认识我们这儿的任何人,而且也不能说话。你们干吗不都走到他面前去介绍一下自己?他不会把你们吃掉的。”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邓巴问道,“他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他肯定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并不傻。他没什么问题。”
  “他能听得见你说话吗?”
  “嗯,我不清楚他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但我肯定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嘴巴上的那个洞有没有动过?”
  “咳,这是个什么怪问题啊?”那个得克萨斯人不大自在地问道。
  “如果那个洞根本不动,你怎么知道他在呼吸呢?”
  “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男的?”
  “他脸上的绷带下有没有纱布块盖在眼睛上?”
  “他有没有动过脚趾头或手指尖?”
  那个得克萨斯人退却了,自己也越来越糊涂了。“好了,这是些什么怪问题啊。你们这些家伙肯定都疯了或傻了。你们为什么不走到他跟前和他认识一下?他真的是个挺好的家伙,我跟你们说。”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与其说是个活生生的人,还不如说更像个已制成标本、消过毒的木乃伊。达克特护士和克拉默护士使他保持得干干净净。她们常用一只短柄小刷轻刷他的绷带,用肥皂水擦洗他手臂上、腿上、肩膀上、胸脯上和骨盆上的石膏。她们用装在一个圆听里的金属抛光剂,给一根从他的腹股沟处的石膏板上伸出来的暗淡的锌管涂上淡淡的一层光。她们还用湿抹布每天几次擦去两条细细的黑橡胶管上的灰尘。这两条管子从他身上一进一出,连着两只塞住的大口瓶,其中一只吊在他床旁边的一根柱子上,瓶中的药液通过他手臂上的绷带中的一个缝隙不断地滴进他的体内;另一只瓶则放在地板上几乎看不见的地方,通过那根从他腹股沟处伸出来的锌管把液体排掉。这两个年轻的护士一刻不停地擦着那两只玻璃瓶。她俩为自己所做的杂务活而感到自豪。在她们两人中,克拉默护士更为细心。她是位身材修长的姑娘,漂亮但不性感,长着一张健康却不迷人的脸庞。克拉默护士的鼻子娇小可爱,脸上的皮肤光泽耀人,透露出青春的气息,脸上星星点点地生着一些动人、然而却让约塞连讨厌的小雀斑。她被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深深打动了。她那双善良的、淡蓝色的、又大又圆的眼睛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涌出巨大的泪珠,那眼睛真让约塞连受不了。
  “你怎么知道他在那里面?”他问她。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她气冲冲地回答。
  “嗯,你怎么知道,你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他。”
  “谁?”
  “谁在那些绷带里就是谁。你也许真的在哭其他什么人。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
  “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克拉默护士嚷道,“好了,快回到床上去,别再拿他开玩笑啦。”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任何人都可能在那里面。因为我都知道,那甚至有可能是马德。”
  “你在说什么呀?”克拉默护士声音颤抖地恳求他说。
  “也许那就是死人呆的地方。”
  “什么死人?”
  “我的帐篷里就有个死人,没有人能把他扔出去。他的名字叫马德。”
  克拉默护士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眼巴巴地转向邓巴求助。
  “叫他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吧,”她乞求道。
  “也许里面没有人,”邓已帮腔似地暗示说,“也许他们只是把这些绷带送到这儿来开个玩笑。”
  她惊恐地从邓巴身边退开。“你疯了,”她一边喊着,一边用哀求的目光四下张望。“你们两个都疯了。”
  这时达克特护士出现了,把他们都赶回到他们自己的床上去,而克拉默护士则为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更换了塞住口的瓶子。为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换瓶子是件毫不费力的事,因为那些相同的、清澈的液体一遍又一遍地滴进他的体内,没有明显的损耗。当那只盛着滴入他手臂内的液体的瓶子差不多要空了的时候,那只放在地板上的瓶子就快要满了,只要把那两只瓶子从它们各自的管子上拿开并很快换个位置,这样液体就又能滴入他的体内。换瓶子这件事对其他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但却使那些看着这些瓶子大约每小时被更换一次的人受不了,他们对这一程序感到迷惑不解。
  “他们干吗不把两只瓶子连起来,去掉那个中间的人呢?”那个刚同约塞连下完棋的炮兵上尉问,“他们到底需要他干什么?”
  “我不晓得他做了些什么要受这份罪,”那个得了疟疾、屁股上曾被蚊子叮过一口的二级准尉,在克拉默护士察看过体温表并发现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已经死了之后这样哀叹道。
  “他打过仗,”那个留着金黄色小胡子的战斗机飞行员猜测说。
  “我们都打过仗,”邓巴反驳说。
  “我就是那个意思,”那个得疟疾的二级准尉继续说,“为什么是他?这种奖惩制度好像没什么逻辑。看看我的遭遇。要是我那次在海滩上放纵五分钟之后得了梅毒或淋病而不是被那该死的蚊子叮了一口,我倒觉得还有点公平。可怎么会得疟疾?疟疾?谁能解释私通的结果会是疟疾?”那个二级准尉摇了摇头,惊讶得无话可说。
  “我的情况怎么样呢?”约塞连说,“在马拉喀什,我有天晚上从帐篷里出来去买块糖,不想那个我以前从未见过的陆军妇女队队员悄悄把我引进树丛里,于是就得了该你得的那种淋病。我的的确确是想去买块糖,但谁能拒绝那种事呢?”
  “那听起来是像该我得的淋病,不错,”那准尉赞同他说,“可是我还是得了别人的疟疾。就这一次,我真想看到所有这些事情都能改正过来,每个人该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这也许能使我对这个世界有几分信心。”
  “我得到了别人的三十万元钱,”那个留着金黄色小胡子的年轻、漂亮的上尉战斗机飞行员承认说,“我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开始混日子。我靠欺骗的方法从预备学校一直混到大学毕业;从那以后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跟漂亮妞睡觉,她们还以为我会做个好丈夫呢。我压根儿就没什么雄心大志。战争结束之后我想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找个比我还有钱的姑娘结婚,同更多的漂亮妞睡觉。那三十万块钱是在我出生前由我的一个祖父辈的亲戚留给我的,他做国际生意发了财。我知道我不配得到这笔钱,但我要是不拿,我就不是人。我不知道这钱真正该归谁。”
  “也许该归我父亲,”邓巴推测说,“他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也没有挣到足够的钱来送我姐姐和我上大学。他现在已经死了,所以你完全可以留着这笔钱啦。”
  “现在只要我们能找到我得的疟疾应当归谁,我们的问题就都解决了;这并不是因为我要跟疟疾作对,只要能尽快逃避工作,得疟疾跟得其他病都一样。只是我觉得这事不公平。干吗要我患上别人的疟疾,而你又染上我的淋病呢?”
  “我还不止得了该你得的淋病呢,”约塞连跟他说,“由于你那个淋病,我不得不一直执行战斗飞行任务,直到他们把我打死为止。”
  “那这事就更糟了。这件事情里有什么公正可言?”
  “两个半星期之前,我有个朋友叫克莱文杰,他总认为这事挺公正的。”
  “这是最公正的事啦。”克莱文杰当时得意扬扬地拍着手,高兴地笑着。“我不禁想起欧里庇得斯的《希波吕托斯》。在那个剧里,由于忒修斯早年生活放荡,他儿子便信奉禁欲主义,这便导致了把他们都毁灭掉了的悲剧。即使没有别的事,那件与陆军妇女队员的插曲也该让你知道风流好色的恶果。”
  “它让我知道了糖果的恶果。”
  “你难道看不出,你现在处境尴尬,你自己并非完全没有责任吗?”克莱文杰接着说,一点也不掩盖他的兴致。“如果不是你染上花柳病在非洲那边的医院里躺了十天的话,你也许在内弗斯上校被打死之前,也就是说在卡思卡特上校来接替他之前就按时完成了你的二十五次飞行任务,现在已被送回家了。”
  “你怎么样?”约塞连以问代答,“你在马拉喀什从未染上淋病,而你也一样处境尴尬嘛。”
  “我不知道,”克莱文杰假装有点关切地招认说,“我想我这一生中一定干了什么非常坏的事。”
  “你真的相信那种事情吗?”
  克莱文杰笑了起来。“不,当然不相信。我只是想和你逗逗乐。”
  对约塞连来说,危险多得数不胜数。比如说,有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东条,他们都极力想杀掉他;还有那个队列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和那个留着两撇粗大的八字胡、狂热地盲目相信因果报应的胖上校,他们也都想弄死他;还有阿普尔比、哈弗迈耶、布莱克和科恩;还有克拉默护士和达克特护士,他几乎可以肯定她们都盼他死;还有那个得克萨斯人和那个罪犯调查部的官员,对这两人他也毫无疑问;还有世界各地的酒吧招待、砖瓦匠和公共汽车售票员,他们也都希望他死;还有那些房东和房客、叛徒和爱国者、行私刑的人、吸血鬼和走狗,他们全部一心想谋害他。就是在执行飞往阿维尼翁的任务时斯诺登向他泄露了秘密——他们千方百计想杀死他:而斯诺登当时是在飞机的后舱里把这个秘密泄露出来的。
  还有淋巴腺也有可能要他的命;还有肾脏、神经束膜和神经膜细胞;还有脑瘤;还有何杰金氏病、白血病、肌萎缩性侧索硬化;还有上皮组织再生性红斑滋生癌细胞;还有皮肤病、骨科病、肺病、胃病、心脏病、血液病和动脉血管病;还有头部疾病、颈部疾病、胸部疾病、大小肠疾病、胯部疾病,甚至还有脚病;还有几十亿个勤劳的人体细胞,在维持他的生命和庭康的复杂的工作中,像默默无闻的牲口一样不分昼夜地进行氧化作用,而它们中任何一个都是潜在的叛徒和敌人。疾病是如此之多,如果有谁像他和亨格利·乔那样经常去考虑它们,那这个人的脑袋瓜一定是有毛病了。
  亨格利·乔搜集了一大堆不治之症的名称,并把它们按字母顺序排列起来,这样他就能很快找到他想要担心的任何疾病。每当他把某种疾病的名称摆错了位置或当他无法把它加进他的疾病名单里去时,他就会变得心神不安,浑身冷汗地跑去向丹尼卡医生求援。
  丹尼卡医生在处理亨格利·乔的事情时总会来向约塞连求援。
  “说他得了尤因氏瘤,”约塞连向医生建议说,“还说他得了黑素瘤。
  亨格利·乔喜欢旷日持久的病,不过他更喜欢暴发性疾病。”
  丹尼卡医生从未听说过这两种病。“你怎么能记得住这么多那样的病?”他带着职业性的崇高的敬慕问道。
  “我在医院里读《读者文摘》知道的。”
  约塞连有那么多疾病要担心,有时他真想永远呆在医院里度过余生:四肢平展地躺在氧气帐里,一群专家和护士一天二十四小时坐在他的病床的一边,等待着病情发生恶化;在病床的另一边至少有一名外科医生拿着刀,做好了准备,一旦需要随时准备冲上前来开始手术。比如说动脉瘤,要是他得了主动脉瘤,不采取这样的措施,他们又怎能及时医治他呢?尽管约塞连像讨厌任何人一样讨厌外科医生和他的手术刀,他还是觉得呆在医院里面要比呆在医院外面安全得多。在医院里,他可以随时大声叫喊,人们至少会跑过来想办法帮他;而在医院外面,如果他对所有他认为每个人都该大声叫喊的事情大叫大喊,人们会把他关进监狱或者把他送进医院。他想对其大声叫喊的东西之一就是外科医生的手术刀,那刀几乎肯定在等待着他和其他所有活得够长的、可以死去的人。他常常想弄明白他怎样才能辨认出初起的风寒、发烧、剧痛、隐痛、打嗝、打喷嚏、色斑、嗜眠症、失语、失去平衡或者记忆力衰退,那预示着不可避免的结局的不可避免的开始。
  他还担心当他跳出梅杰少校的办公室再去找丹尼卡医生时,丹尼卡医生仍旧拒绝帮助他。他的担心是对的。
  “你以为你得了什么可以担心的病了吗?”丹尼卡医生问道,说话间抬起他那低垂在胸前、黑发梳得一尘不染的头,两只满是泪水的眼睛愤怒地盯了约塞连一会儿。“我怎么样呢?我的宝贵的医疗技术在这个该死的岛上白白地荒废了,而其他的医生却在挣大钱。
  你以为我喜欢日复一日地坐在这儿拒绝帮助你吗?如果我是在国内或在像罗马这样的地方拒绝帮助你,我倒不特别在乎。但在这儿向你说不,对我来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么就别说不。让我停止飞行。”
  “我不能让你停飞,”丹尼卡医生嘟嚷道,“这话得告诉你多少遍?”
  “你能。梅杰少校跟我说你是飞行中队里唯一能让我停飞的人。”
  丹尼卡医生惊得瞠目结舌。“梅杰少校跟你那么说的?什么时”候?”
  “我在壕沟里同他交涉的时候。”
  “梅杰少校是那么跟你说的?在一个壕沟里?”
  “他是在我们离开壕沟,跳进他的办公室后跟我说的。他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说是他告诉我的,所以请你不要乱嚷嚷。”
  “为什么是那个卑鄙、诡计多端的骗子!”丹尼卡医生喊道,“他不应该告诉任何人。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怎样才能让你停飞?”
  “只要填写一张小纸条,说我已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把它送到大队部就行了。斯塔布斯医生一直让他的中队里的人停飞,你为什么不能呢?”
  “斯塔布斯让那些人停飞之后,他们的情况又怎么样呢?”丹尼卡医生冷笑着反驳说,“他们马上被恢复战斗状态,不是吗?而他也发现他自己处于困境。当然,我也可以填写一张说你不适合飞行的纸条,让你停飞。但是有一条规定。”
  “第二十二条军规?”
  “是的。假如我取消你的战斗任务,还得大队部批准,而大队部是不会批准的。他们会立即让你回到战斗岗位上去。那么,我又会在什么地方呢?也许在去太平洋的路上,不行,多谢你啦,我不想为你去冒险。”
  “难道这不值得一试吗?”约塞连争辩道,“皮亚诺萨岛有什么好呢?”
  “皮亚诺萨岛糟透了,但它却比太平洋好。要是用船把我运到某个文明发达的地方,在那儿我时不时可以赚一二块打胎的钱,我倒不会在乎。然而在太平洋却只有丛林和季风。我在那儿会烂掉的。”
  “你在这儿也会烂掉的。”
  丹尼卡医生突然发起怒来。“是吗?不过,至少我会活着走出这场战争,这比你所要做的一切都强。”
  “那正是我想跟你说的,嘿。我求你救我一命。”
  “救命不是我的职责,”丹尼卡医生绷着脸驳斥道。
  “什么是你的职责?”
  “我不知道我的职责是什么。他们告诉我的就是要坚持我的职业道德,决不作证去反对另一个医生。听着,你以为你是唯一有生命危险的人吗?我怎么样呢?医疗帐篷里那两个为我工作的庸医至今还查不出我有什么病。”
  “可能是尤因氏瘤,”约塞连嘲讽地咕哝说。
  “你真的那么认为?”丹尼卡医生害怕得嚷起来。
  “噢,我不知道,”约塞连不耐烦地回答,“我只知道我不想再执行任务了。他们不会真的枪毙我吧,是吗,我已经飞了五十一次。”
  “你为什么不至少完成五十五次飞行任务再做决定呢?”丹尼卡医生劝告说,“你成天抱怨,可你一次也未完成过任务。”
  “我怎么能完成呢?每次我快要完成的时候,上校又把飞行次数提高了。”
  “你从未完成任务,是因为你老是不断地进医院或者离队去罗马。假如你完成了五十五次飞行任务,然后再拒绝飞行,你的处境就会有利得多。那样,我也许会考虑我能做点什么。”
  “你能保证吗?”
  “我保证。”
  “你保证什么呢?”
  “如果你完成你的五十五次飞行任务,再让麦克沃特把我的名字登入他的飞行日志中,让我不用上飞机就可以拿到我的飞行津贴,我保证我也许会考虑做点什么帮助你。我害怕飞机。你有没有看到三周前发生在爱达荷州的那次飞机坠毁的报道,六个人送了命。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我每月飞行四小时才能拿到飞行津贴。难道用不着担心死在飞机坠毁中,我要担忧的事就不够多吗?”
  “我也担心飞机坠毁事故,”约塞连跟他说,“你不是唯一担忧的人。”
  “是啊,不过我还很担心那个尤因氏瘤,”丹尼卡医生虚夸道,“你看我的鼻子一直不通,身体总觉得冷,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搭搭我的脉。”
  约塞连也担心尤因氏瘤和黑素瘤。到处都潜伏着灾难,多得数不胜数。当他想到有那么多疾病和可能发生的事故时刻威胁着他,而他却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他着实吃惊不小。每一天他所面临的都是新的一次战胜死亡的危险使命。他已经这样活了二十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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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8、看什么都是两个图像的士兵
  约塞连身体非常健康,这得归功于体育锻炼、新鲜空气、伙伴的精诚合作以及他所具有的良好的运动家的道德风范。可是自从他想到进医院这一主意以后,那就意味着他得远离这一切。一天下午,当洛厄里基地的体育教官命令所有人员原地解散做健美体操的时候,士兵约塞连却去了医疗所,他报告说他的右腹部位有些疼痛。
  “拍拍它,”正在玩纵横填字游戏的值班医生对他说。
  “我们不能叫他拍,”一名下士说,“对于腹部疾病刚刚出台了一条新规定。我们得把病人留下来观察五天,因为他们其中有许多人在我们叫他们拍打过腹部之后正慢慢地死去。”
  “好吧,”医生咕哝道,“把他留下来观察五天,然后再让他拍。”
  他们把约塞连的衣服拿走了,让他住进一间病房。病房里没有人在他附近打呼噜,他很高兴。第二天早晨,一位年轻的英国实习医生匆匆走进来询问他的肝脏情况,他实际上给了约塞连很大的帮助。
  “我想是我的阑尾疼,”约塞连对他说。
  “阑尾疼有什么用,”那英国人洋洋自得地以专家的口气断言道,“如果是你的阑尾出了毛病,我们可以把它割了,很快就可以让你回到战斗岗位上去。但是要是你来跟我们说肝有问题,那倒可以糊弄我们几个星期。你知道,肝对我们来说可是个摸不着边际的、令人讨厌的神密玩意儿。你如果吃过动物肝脏,就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们今天已经相当肯定,肝是存在的,而且当它按照正常的情况运行时,我们对它的功能也比较了解。超出这一范围,我们真的是一无所知了。说到底,肝究竟是怎么回事?比如说,我的父亲死于肝癌,可直到临死前,他一生中从未生过一天病,从未感到过有半点的疼痛。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太便宜他了,因为我恨我的父亲。要知道,他把我母亲当成了泄欲工具。”
  “一个英国医官来这儿值勤做什么?”约塞连想弄明白。
  那个医官笑了起来。“我明天早晨来看你时把一切都告诉你。
  把那个该死的冰袋扔掉,要不你会得肺炎死掉的。”
  约塞连再也没见到他。那是有关这所医院里所有医生的有趣的事情之一。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他们来去匆匆,从此消失了。第二天代替那个英国实习医生的是一组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医生,他们问他有关他阑尾的情况。
  “我的阑尾没有问题,”约塞连告诉他们说,“昨天的医生说我的肝脏有问题。”
  “也许是他的肝脏有问题,”那个负责的白头发的医官答道,“他的血球指数多少?”
  “他还没有做过血球计算。”
  “立即给他做一个。像他这种情形的病人我们不能冒险。万一他死掉了,我们得有理由为自己辩护。”他在带夹子的书写板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对约塞连说:“在此期间,把那个冰袋一直放在上面,这很重要。”
  “我没有冰袋好放在上面。”
  “那么,找一个吧。这附近什么地方一定有个冰袋。假如疼痛变得不能忍受,告诉我们。”
  到第十天时,又来了一组医生,他们给约塞连带来了坏消息:
  他身体极为健康,必须出院。在此关键时刻,走道对面的一个病人开始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这可救了约塞连。那个病人未作任何说明,突然坐在床上大叫起来。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
  一名护士尖叫起来,还有一名护理员晕了过去。医生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有的拿着针,有的拿着灯,还有的拿着试管、橡皮槌和振动金属叉。他们又陆续用车子推来了更多的精密而又复杂的器械。
  就这一个病号,不够大伙分的,于是那些专家便排成一行,一个接一个地轮着给他诊治。一个个火气还大得很,常常是站在后面的人不客气地大声朝前面的人嚷嚷,催他们快点,给排在后面的人也留点机会。不久,一个长着大脑门,眼睛上戴着一副角质边框眼镜的上校得出了诊断结论。
  “是脑膜炎,”他以强调的语气喊道,一边挥手让别人回去。“虽然天晓得没有丝毫的理由这么认为。”
  “那你为什么说是脑膜炎?”一个少校带着讥笑的口吻问道。
  “为什么不是,比如说,急性肾炎。”
  “因为我是个脑膜炎医生,而不是个急性肾炎医生,这就是原因,”上校反驳说,“我可不打算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将他拱手送给你们这些摆弄肾脏的家伙。我可是第一个到的。”
  最后,所有的医生意见都一致了。他们一致认为他们不清楚那个看见重影的士兵出了什么毛病,于是,他们顺走廊把他推进了一间病房,并将原病房里的其他人隔离十四天。
  感恩节到了,约塞连仍呆在医院里。感恩节过得很平静,没有出任何乱子。唯一不好的事情是晚餐火鸡,甚至火鸡也相当不错。
  这是他过过的最平静的感恩节,于是他立下了神圣的誓言:以后每年都要在与世隔绝的医院病房里过感恩节。他第二年就打破了他的神圣誓言,这一年他是在一家旅馆的客房里过的节。那天,他与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太太进行了学者式的谈话。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戴着多丽·达兹的身份识别牌。尽管她同约塞连一样不太相信上帝,但却像老婆教训丈夫似的口口声声责怪他对感恩节玩世不恭、毫无感情。
  “我可能和你一样是个无神论者,”她以自夸的口气推测道,“但即便如此,我也感到我们都有许多事情需要感谢上帝,而且我们表现这一点也不应该感到羞耻。”
  “你举个例子,说说有什么事情值得我表示感谢,”约塞连兴趣索然地以挑战的口气说道。
  “这个——”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时语塞,停了一会儿,犹豫不决地陷入了沉思。“为我。”
  “咳,得了吧,”他嘲弄道。
  她惊讶地扬起了双眉,问道:“你难道不为我而感谢上帝吗?”
  她气冲冲地皱起眉头,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并不是非要跟你过夜不可,这你知道,”她摆出一副高贵的神气冷冰冰地对他说,“我丈夫有整整一中队的航空军校学员,他们就算是为了增加一点刺激也会非常高兴同他们队长的太太过夜的。”
  约塞连决定换个话题。“你在变换话题嘛,”他很策略地指出来。“我可以打睹说,对于你能列出的需要感谢的每一件事,我都能举出两件使人感到痛苦的事情。”
  “你得到了我应该表示感谢,”她坚持说。
  “是的,宝贝。可是我又非常难过,因为我再也不能跟多丽·达兹好了,也不能跟我这短短的一生中将遇见并想要的成百上千的其他姑娘和女人好了,就连跟她们睡一觉都不可能。”
  “你身体健康,应该表示感谢。”
  “你不能那样一直保持健康,应该感到痛苦。”
  “你还活着,应该感到高兴。”
  “你将会死,为此而怒气冲冲。”
  “事情可能更糟,”她喊道。
  “它们也许好上千倍,”他情绪热烈地答道。
  “你只举出一件事情,”她抗议说,“你刚才说你能举出两件。”
  “别跟我说上帝的工作是神秘的,”约塞连不顾她的反对,连珠炮似地继续说道,“上帝没有什么特别神秘的地方。他根本没在工作。他在玩。要不就是他把我们全忘了。那就是你们这些人所说的上帝——一个土佬儿,一个笨手笨脚、笨头笨脑、自命不凡、粗野愚昧的乡巴佬。天啊,你对一个把像粘痰和龋齿这样的现象都必须包含在他神圣的造物体系之中的上帝能有多少尊敬呢?当他剥夺了老年人的大小便自控能力时,他那扭曲、邪恶、肮脏的大脑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到底为什么要创造出疼痛来?”
  “疼痛?”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下抓住这个词,露出得胜者的神态。“疼痛是个有用的病症,疼痛警告我们:身体有了危险。”
  “那么危险是谁创造出来的呢?”约塞连问道。他嘲笑说:“哦,他用疼痛警告我们,真是大慈大悲啊!他为什么不能用只门铃,或用他天上的一个唱诗班来通知我们呢?他也可以在每个人的额头正中间安一个红蓝霓虹灯装置嘛。这种事情任何一个地道的自动唱机制造商都能做得到。他为什么不能?”
  “人们额头中间装上霓虹灯管四处走动,那样子看起来肯定很丑。”
  “他们疼得扭动身体或被吗啡弄得呆头呆脑看起来就肯定漂亮吗?真是个制造大错误的不朽的罪人!你想想他有的是机会和权力去认认真真做事,再看看他搞的这个乱七八糟、丑陋不堪的局面,他的无能几乎让人吃惊。显然他从没有见到过工资单。唉,没有一个有自尊心的商人会雇用像他这样的笨蛋,哪怕雇他去做个发货员也不会。”
  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脸色变得苍白,害怕地直向他做媚眼。“你最好别像那样谈论上帝,宝贝,”她用略带敌意的责备口气轻声警告他说,“他也许会惩罚你的。”
  “他难道惩罚得我还不够吗?”约塞连气呼呼地咕噜道,“嗨,我们不能让他做了错事就这么放过他。哦,不能,他给我们带来这么多苦难,我们不能让他逍遥法外。总有一天我会要他偿还的。我知道是哪一天。就是世界末日那天。对,那天我会离他很近,可以伸出手去抓住那个小乡巴佬的脖子,然后——”
  “住口!住口!”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突然尖叫起来,开始用她的两只拳头朝他的脑袋四周乱打一气。“你住口!”
  约塞连举起一只胳膊护着头,而她却在一阵狂怒中冲着他乱打一阵。过了片刻,他果断地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慢慢地使她坐回到床上去。“你到底出什么鬼这么激动不安?”他用后悔但又快活的口气疑惑不解地问她。“我以为你不信上帝。”
  “我是不信。”她抽泣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但是我不相信的上帝是个好上帝,是个公正的上帝,是个仁慈的上帝。他可不像你污蔑的那样是个卑鄙愚蠢的上帝。”
  约塞连笑了起来,松开她的双臂。“咱们两人之间应多一点宗教自由,”他彬彬有礼地建议道,“你不信你想信的上帝,我也不会信我想信的上帝。这样行了吧?”
  那是他能记得的过的最荒唐的感恩节。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前一年在医院里度过的十四天平静的与世隔离的生活。但即使那段田园生活也是以悲剧结束的:隔离期满时他的身体仍旧很好,于是他们再次告诉他,他得出院上前线。约塞连听到这个坏消息后,坐在床上喊起来: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
  病房里又是一片混乱。专家们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把他围在中间进行仔细检查;他们围得那样紧,他都能感觉到从不同鼻孔里呼出的湿呼呼的气息喷到他身体的不同部位,怪难受的。他们用细微的光线来检查他的眼睛和耳朵,用橡皮槌和振动叉敲他的双腿和双脚,从他的血管里抽血,并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举到他视力所及之处让他看。
  这帮医生的头头举止庄重,细心体贴,颇有绅士风度。他在约塞连的正前方举起一只手指,问道:“你看见有几只手指?”
  “两只,”约塞连答道。
  “现在你看到几只?”医生伸出两只手指问道。
  “两只,”约塞连回答说。
  “那么现在几只?”医生问道,一只手指也没伸出来。
  “两只,”约塞连说。
  那个医生满脸堆笑。“啊,他没做假,”他兴高采烈他说道,“他真的看什么都是两个图像。”
  他们把约塞连放在担架车上,推到另外那个看东西有重影的士兵住的房间,并把病房里所有其他的人再隔离十四天。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当他们把约塞连推进病房时,那个看什么都是两个图像的士兵叫喊道。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约塞连用同样高的嗓门朝他喊道,同时偷偷地朝他眨眨眼。
  “有两道墙!有两道墙!”那个士兵嚷着,“把墙往后移一移。”
  “有两道墙!有两道墙!”约塞连也喊道,“把墙往后移一移。”
  其中一个医生假装把墙往后推去。“这样行了吗?”
  那个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的士兵无力地点了点头,又在床上睡下了。约塞连也无力地点了点头,以极其谦卑和钦佩的眼神注视着他这位室友。他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位大师。他这位天才的室友显然是个值得学习和竭力仿效的人物。那天晚上,他那位天才的室友死掉了,约塞连断定自己跟着他已经走得够远的了。
  “我看什么东西只有一个图像啦!”他赶快喊道。
  又一组医生带着各种仪器噔噔噔地奔到他的病床旁边,来查看是否属实。
  “你看见几只手指?”带队医生伸出一只手指问道。
  “一只。”
  医生伸出两只手指。“现在你看见几只手指?”
  “一只。”
  医生伸出十只手指。“现在几只?”
  “一只。”
  带队医生诧异地转过脸望着其他医生。“他真的看什么都是一个图像!”他感叹道,“我们把他治得好多了。”
  “而且还很及时,”另一个医生评论说。这个医生后来与约塞连单独呆了一会。他与约塞连性格相似。他个头挺高,长得像只鱼雷似的,一嘴棕色胡子好久没有剃过了;衬衫口袋里装着一包香烟,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有几个亲戚上这儿看你们来了。哦,别担心,”他笑着补充说,“不是你的亲戚。是那个死了的小伙子的母亲、父亲和兄弟。他们大老远地从纽约赶来看望一个快要死的士兵,而你则是我们手边现成的一个。”
  “你在说什么呀?”约塞连满腹狐疑地问道,“我可不是快要死的。”
  “你当然要死的。我们大家都要死的。你以为你还能往哪里跑?”
  “他们可不是来看我的,”约塞连反驳说,“他们来看他们的儿子。”
  “他们能看到什么人就只好看什么人了。对我们来说,反正是快要死的小伙子,好歹都一样。对一个科学家而言,所有快要死的小伙子一律平等。我给你提个建议,如果你让他们进来看你几分钟,我就不把你一直在撒谎说你肝有毛病的事告诉任何人。”
  约塞连退得离他更远点。“你知道那件事?”
  “我当然知道。请相信我们。”那医生和蔼地轻声笑了笑,然后又点燃了一支烟。“每次一有机会你就不断地拧那些护士的奶头,怎么能让人相信你肝有毛病呢?如果你想让人相信你有肝病,你得不沾女色才行。”
  “付那么大的代价仅仅为了活命。既然你知道我在装假,为什么不告发我?”
  “我干吗要告发你?”医生有点惊讶地问道,“我们大家都在一同做假。在求生的道路上,只要某个同伙也愿意帮我,我总是乐意帮他一把的。这些人走了这么远的路,我不愿让他们失望。我很同情老人。”
  “但是他们是来看他们的儿子的。”
  “他们来得太晚了。也许他们根本看不出你不是他们的儿子。”
  “说不准他们会哭起来呢。”
  “他们很可能会哭。那是他们来的原因之一。我在门外听着,要是哭得不可收拾了,我就来制止他们。”
  “这一切听起来都有点疯了。”约塞连沉思着。“但不管怎样,他们干吗要看着他们的儿子断气呢?”
  “我一直也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医生承认说,“不过他们总是这样。哎,你说怎么样?你需要做的就是在那儿躺几分钟,装得像要死了似的。这个要求不太过分吧?”
  “好吧。”约塞连让步了。“但只能是几分钟,而且你保证等在门外。”他对这个角色产生了兴趣。“喂,我说,干吗不用绷带把我裹起来,那样效果不是更好吗?”
  “这听起来倒是个挺好的主意。”医生听了直鼓掌。
  他们在约塞连身上裹了一卷绷带。一帮护理员给两扇窗户都装上了棕褐色的窗帘,并放下窗帘,使房间里显得黑乎乎、阴沉沉的。约塞连建议放些花,医生马上派了一个护理员出去弄来两小束快要凋谢的花。花散发出刺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当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们让约塞连回到床上躺下来。然后他们让探访者进来了。
  这几位探访者带着歉意的眼神,蹑手蹑脚、战战兢兢地走进病房,就像是未经邀请闯入人家的不速之客一样。先进屋的是悲痛欲绝的母亲和父亲,然后是那位满面怒容的兄弟,他是个身材矮胖、虎背熊腰的水手。这对夫妇表情呆板地肩并肩走进病房,就像刚从一幅挂在墙上的既熟悉又神秘的结婚周年纪念银板照片上走下来似的。他俩身材矮小,形容枯槁但却颇有自尊心。他们虽穿着深色的旧衣服,但身体却似钢筋铁骨。那女人有一张椭圆形的长脸,呈红棕色,带着沉思的表情,一头粗黑的头发已经泛白,从头正中截然分开,简单地梳向脑后,披在后颈上,没有卷曲、波纹或带什么装饰。她既伤心而又心情沉重,满是皱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那位父亲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穿着一套配有垫肩的双排扣西装,西装太小,看起来有点滑稽。他个子不高,但粗壮结实,满是皱纹的脸上蓄着两撇漂亮的向上翘起的小胡子。他的两只眼睛淌着粘液,眼角布满皱纹。他窘迫地站在那儿,一双强壮的劳动者的手抓着他的黑毡软呢帽的帽檐,搁在西装翻领前,那样子看起来又尴尬又凄惨。贫穷和辛劳使他俩过早地衰老了。那位兄弟像是要找人打架似的。他那白色的圆帽傲慢地斜扣在头上,双手握成拳头,带着一种因受到伤害而产生的好斗神色怒视着病房中的一切。
  这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朝前走来。他们紧挨在一起,像去参加葬礼似的,蹑手蹑脚,几乎步伐一致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到走到床边才停下来,站在那儿低着头盯着约塞连。接下来是一阵令人厌恶、使人痛苦的沉默。这沉默像是要永远持续下去似的。最后,约塞连再也不能忍受了,便清了清嗓子。老头儿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看起来挺糟糕,”他说。
  “他病得挺重,爸。”
  “吉乌塞普,”母亲喊道。她已经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青筋凸起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膝盖。
  “我叫约塞连,”约塞连说道。
  “他叫约塞连,妈。约塞连,你认不得我了吗?我是你哥哥约翰。
  你不认识我是谁了吗?”
  “我当然认得。你是我哥哥约翰。”
  “他真的认得出我呢!爸,他知道我是谁。约塞连,这是爸爸。跟爸爸说声好。”
  “你好,爸爸,”约塞连说。
  “你好,吉乌塞普。”
  “他叫约塞连,爸。”
  “他那样子太可怕了,我实在是很难过,”父亲说。
  “他病得挺重,爸。医生说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信医生的话,”父亲说,“你知道那些家伙说话是多么不可信。”
  “吉乌塞普,”母亲又喊道,声音虽低,但却因为痛苦而变了调。
  “他叫约塞连,妈。她现在记性不大好了,在这儿他们待你怎么样,兄弟?他们待你还好吧?”
  “挺好,”约塞连告诉他说。
  “那就好。可别让这儿的任何人欺负你。哪怕你是个意大利人,你也同这里的任何人都一样。你还有你的权利嘛。”
  约塞连有些胆怯,便闭上了眼睛,这样他就不必再看着他兄弟约翰了。他开始感到恶心。
  “瞧,他现在这个样子多怕人,”父亲说。
  “吉乌塞普,”母亲喊道。
  “妈,他叫约塞连。”那兄弟不耐烦地打断她。“你难道记不住吗?”
  “没关系,”约塞连打断他说,“她想叫我吉乌塞普就让她叫吧。”
  “吉乌塞普,”她又叫了他一声。
  “别担心,约塞连,”兄弟安慰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别担心,妈,”约塞连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有神父吗?”兄弟想知道。
  “有的,”约塞连撒谎说,禁不住又一次畏缩起来。
  “那就好,”兄弟说,“只要你需要的东西都有就好。我们大老远从纽约赶来。原来还担心不能及时赶到呢。”
  “及时赶来干什么?”
  “在你死前见你一面呗。”
  “那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不想让你孤零零地死去。”
  “那又有什么区别?”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了,”兄弟说,“他总是翻来覆去地说同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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