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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流放

河汉(当代)
  《最终流放》BY 河汉
  文案
  这是一篇军文,它不得不强强。
  梁上君是谁?西北陆军引以为傲的单兵,伽蓝新生力量的连长。
  纪策是谁?伽蓝最坚韧的脊椎,全能型特种两栖侦察连的教官。
  伽蓝是什么?那是他们被流放的地方。
  一连连长纪策,七连连长梁上君……
  同样风骚犀利的两人,谁比谁更强,谁比谁更准。
  最终,又是谁先赢(得)了谁?
  内容标签:强强 骑士与剑 近水楼台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上君,纪策┃配角:丛风,尤禹,鲁达明,周凯,瘦猴,穆斯塔法等┃其它:伽蓝、脊梁、铁血、禁断
  第一章
  队长,救救我。
  队长,救救我。
  队长,救救我……
  胃里的疼痛翻江倒海,48小时的精神压力让他筋疲力尽,梁上君的眼前一片昏花,更糟糕的是,他陷在这片黑压压的沼泽里,不能挪动分毫,而他的队员此刻在他的一臂之外向他呼救,沼泽的泥浆已经淹没过他的腰部。
  强烈的晕眩感让梁上君分辨不了方向,脑袋越来越沉重,有一瞬间,他竟出现了幻觉,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向他的班长伸出手说:“救救我。”
  班长那时候怎么做来着……
  是了,班长用两只手死死拽住他,大声对他说:“有我在,你慌个屁啊!”
  他感觉班长的汗水从下巴滴落,滴在他的胳膊上,转瞬间就被烤干了。他听见班长沉稳的呼吸声,带着一丝血腥的气味,扑在他的脑门上。他记得班长咬紧牙关,手臂上的肌肉纠结起来,把他一点点地拖出炼狱。
  “队长……”
  梁上君猛然惊醒,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他是队长,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队员死在自己面前!身体用力前倾,他顾不得越来越快的下陷速度,用两只手握住队员的手,骂道:“有我在,你慌个屁啊!”
  他看了下周围的情况,左侧是离岸边最近的地带,他命令:“祝小年,撑住我的身体,向左移动!”
  祝小年得到命令,心里一下安定很多,他点头,拽住梁上君的手臂借力,使劲往边上挪。梁上君被反作用力生生按下去一大截,胃里又是一阵翻搅,他强忍疼痛,但还是哼出了声。
  祝小年连忙回头看他,这一看他懵了,眼见队长越陷越深,泥浆都快要没过胸口,他急得眼泪都要出来,喊道:“队长,不行!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梁上君疼得脸色发白,可是仍然握紧祝小年的手死活不松,他用尽全力把祝小年往上推,只下了短暂的命令:“祝小年!给我爬出去!”
  祝小年被自家队长的眼神吓到了,他知道队长是在豁出命地救他。狠狠地咬住牙关,他回过头去,拼了命地挪动,双脚终于又往前迈出一步。这时候,他突然感觉踩到了坚实的地方,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立刻回身反抓住队长的手,吼道:“队长,抓牢咯,小年来救你了!”
  这一声吼得豪情万丈,梁上君只看见一张黑不溜秋的脸上两点光亮,像着了火一样,跳跃着,充满希望。梁上君那时候已经喘不过气来,可是他特别想笑,他想起以前班长说的,我们军人的血性,老天都怕。
  祝小年可了劲地把梁上君往上拽,整张脸皱得乱七八糟,嘴里还一直嘟囔着队长撑住队长撑住……
  等他们终于上了岸,梁上君掰了两块压缩饼干,和着凉水吞进肚子,大概是疼得麻木了,胃里竟没有了任何反应。
  缓过劲来,他一手搭上祝小年的肩,说:“好小子,力气很大嘛!”
  祝小年半天没动静,梁上君觉得奇怪,转头一看傻眼了。祝小年的脸上一道道白杠杠纵横交错,鼻孔下面还挂了俩白条,显得那张脸更加惨不忍睹。梁上君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说小年,你堂堂特种侦察兵,哭成这样丢不丢人啊。”其实他也知道,这样的情绪波动跟胆量无关,跟训练成绩无关,这只是人类在脱离绝境后本能的反应。
  祝小年不害怕,他不想流泪的,可是他控制不住,他不抽,也没有哭腔,就是眼泪鼻涕不停地淌,他说:“队长,谢谢。”
  梁上君扯起嘴皮子笑,抬手摸了摸祝小年的脑袋,然后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谢什么谢!别哭了!像什么样子,起来,继续前进!”
  爱尔纳突击。他们在爱尔纳突击比赛的战场上,在爱沙尼亚的原始森林区。
  他们要在长达4天3夜共78个小时的时间里,长途奔袭150公里以上。中途还要分别进行攀登、过绳桥、划舟、埋设地雷、通过雷尝获取侦察情报、战场救护、飞刀、识别武器装备、乘车射击、昼间自动步枪集体射击、夜间远距离射击、2.5公里森林沼泽地越障奔袭等14项技术的考核。
  身负装备器材、生活用品和食品达35-40公斤的他们只有不停地奔走,才有可能按规定时间到达各个控制站,全程休息时间决不能超过3个小时。
  途中还要面对1000多名假设敌的围追堵截,每人10张罚分条,一张条6分,若是跟假设敌碰了面,必须尽力躲避,躲避失败就只能束手就擒,同时交纳罚分条一张,10张交完就算“牺牲”,一个小组中若有两人“牺牲”,该小组就自动退出比赛。
  梁上君他们是中国方的第二小队,他担任这个小队的队长。小队里一共四个人,目前都未“牺牲”。不久前他们撞上了阴魂不散的假设敌,阿己和竹竿被逮了个正着,各交了一张罚分条,他和小年及时躲进一个草窝才幸免于难。
  可是当他们钻出草窝准备从后方与阿己和竹竿汇合时,却不幸陷入沼泽,差点送命……
  不远处传来阿己的哨声,梁上君拉起祝小年,回了一声哨,那边的草丛窸窸窣窣了一会儿,钻出来两个迷彩人。梁上君冲他们一挥手:前进!
  现在他们还有五十六分钟的时间赶往F控制站,迟到一分钟就要扣一分。
  这条路的前方是亚克拉河,桥上有数十个假设敌把守,他们不可能从桥上过去,只能从河上寻找突破口。
  梁上君让竹竿去侦察河面情况,竹竿身材瘦小,不容易被发现,六分钟后他回来了,报告说河的下游有一棵自然倒伏的大树,是个天然独木桥,无人把守,但是仍然在敌人的视野范围内。
  梁上君权衡了下时间,还是决定铤而走险,命令他们全体伪装,吊在在独木桥的侧下方前进,卡那些敌人的视角。但是这样一来,他们的体力消耗巨大,尤其阿己拉了两天的肚子,手脚都没有力气,很可能一不小心落入水中。
  没办法,最后梁上君让阿己跟自己绑在一起,自己挪,带动阿己前进,这样他们的胜算稍微大一点。阿己心里过意不去,虽然被队长拉着,但他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攀爬,双腿抱紧了树干,厚重的迷彩裤上都蹭除了擦痕。
  梁上君带着他们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河,他们到达F控制站,本以为会领到下一个任务的情报直接上路,谁知道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惨烈的车祸现场—一辆吉普车压住了一名假设敌的腿。考试的项目是:想知道任务情报?逼那个伤者说出来。
  林子里这时候还下起了冰雹,那个伤者叽哩哇啦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阿己撇撇嘴骂了声娘,对梁上君说:“队长,咱们威胁他吧,不交出情报就不救他!”
  梁上君白了他一眼:“你没看出来么?他根本就不想要我们救,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有骨气?威胁肯定是不管用的。”
  他当机立断,自己和竹竿合力把那台吉普车撬起半边,阿己负责把伤员拖出来,祝小年给那人仔细包扎。那人先还在那唧唧歪歪,后来就不说话了。
  原因是梁上君的脸上被冰雹擦出了好些血口,小血珠密密地渗出来,慢慢凝成了血滴,滴在那人的额头眼角,可是梁上君对自己的伤不管不顾,只是尽量安慰他:“Don’t worry. It’s OK……”
  那个伤员感动得不行,硬塞给他们一张地图,指出了下一个任务的所在地。事后他们才知道,他们是唯一一个没在这个项目中扣分的小队,其余小队要么就采取威逼手段,要么是强行把人拖出来以后搜身,只有他们用了“感化方案”。阿己知道后摇头赞道:“队长,黑,你真黑!”
  梁上君笑得贼兮兮:“行了,知道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吧。马屁就不用拍了,最后几个任务,可别给我掉链子!”
  不幸的是在他们就快要完成全部任务的时候,撞上了假设敌主力部队,四个人当中有三个人被当场抓获。
  当时梁上君去解决排尿问题,回来就看见一堆俘虏被假设敌押着。不仅他们小队,很多组在这轮栽了,还有几个人交出了最后一张罚分条,直接“牺牲”。
  假设敌太多了,堵着他们出丛林的必经之路,梁上君琢磨就这样交了罚分条太不甘心了,于是他考虑再三,做出了一个非常不靠谱的决定——
  假降。
  他仔细隐蔽,蹭啊蹭地蹭到俘虏队伍的边缘,一脚跨进去,鱼目混珠。假设敌一直都没发现他没交罚分条,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跟着假设敌走,最后居然还跟着俘虏们照了张合影。
  ……
  爱尔纳突击比赛的结果:总共11个国家28支代表队,中国第二小队以总罚分33635的最优成绩取得第一,光荣地走出爱沙尼亚沼泽。
  出来是光荣的,出来的代价是惨痛的。出来之后他们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真没几块好肉了。
  竹竿的膝盖被毒草割伤,肿得跟馒头似的;阿己拉肚子是因为被什么莫名其妙的虫蜇了,已经拉得严重脱水,还引发了急性肠炎;小年表面上倒是没受什么大伤,就是心理阴影过大,一看到泥巴就发怵;最崩溃的是梁上君,他足足在医院躺了半个月,部分病症列举如下:
  全身二十三处伤口严重感染,胃部严重穿孔,严重营养不良,多处关节软组织严重挫伤……总之毛病一大堆还全部加个“严重”,可把他郁闷死了。
  不过他还是很开心,开心得做梦都能笑出来。
  因为他梦见班长了。
  他梦见自己站在班长的面前,趾高气昂地说:“看见了吗,班长,我们赢了。”
  班长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欠扁,他斜眼看他说:“好你个呆贼,敢在我的面前得瑟,行了吧你,也不看看你这病怏怏的德性……”
  他说班长我真想撕了你这张嘴。
  班长不屑地嗤笑一声:“有本事就来撕啊。”
  然后他的脸被一片黑暗吞噬。
  梁上君醒了,不是被惊醒的,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以这样的告别方式作为梦境的结束和现实的开始。
  立正,敬礼。他站在祖国的土地上说:“报告首长,我们回来了。”
  报告班长,呆贼回来了。
  第二章
  一个两杠四星,一个两杠三星,三个两杠两星,五个首长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他们时不时地喝一口茶,耳语两句,再笑一笑,看上去和蔼又可亲。可是站在下面的人就不那么轻松了,基本上,冒个二斤汗都算少的。
  梁上君保持跨立的姿势,瞪着长条桌上的那丛漂亮的花篮,目光如炬,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这阵势,怎么地,政审?
  好半天,中间的曹师长咳嗽一声说话了:“梁上君。”
  “到!”
  曹师长摆摆手:“不要紧张啊,你很好。这次爱沙尼亚之行我们对你非常满意,虽然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但是你放心吧,提干是肯定的。不过,我们想跟你谈个事。”
  梁上君听了这话更乱了,这几个转折句堪称是中国语言艺术的巅峰:先把他夸一夸,再指出他的不足,然后承诺他提干,最后来一个大转折,转的人心里七上八下。通常首长的话只需要听最后一个转折句,所以说只有他想谈的那个事才是重点中的重点。
  曹师长示意旁边那个两杠三星说话。
  那人拿起一份档案:“梁上君,26岁,DN大学电子通信专业在读生,大二应征入陆军编制,西北总军区军事比武连续三年个人总分第一,四项团体第一,新疆军区铁一团铁一连第一排排长,曾立三等功三个,二等功一个,0X年升为士官,0Y年升少尉,0Z年升中尉,爱尔纳突击比赛优胜……你这份档案真是漂亮得很啊哈哈。”
  不知道为什么,梁上君觉得他最后那个“啊哈哈”带着浓重的不怀好意,哈的他汗毛直竖。他慎重地回答:“报告首长,严格说来我的档案并不完美,我还有一次记过处分。”
  两杠三星愣了愣,他没想到会有人这么实诚,自己的处分还要抖落出来。他扫了眼档案,确实有一个处分,不过在那些荣誉当中太渺小了。处分原因是打架斗殴,不慎用铁锹砸断了一棵树……
  “这个么……”两杠三星乐呵呵,“无所谓。”
  梁上君有点囧。他当年也觉得这事无所谓,想不通班长为什么非要给他记这个过,后来才慢慢明白,打架斗殴可以不怎么计较,但是在新疆军区那里,想要种活一棵树比养活一个兵要难得多。
  两杠三星接着说:“这次爱尔纳突击比赛,你带的小队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为国家争了光。我们经过商议,决定提拔你为上尉,记二等功。”
  梁上君抬头挺胸立正敬礼:“多谢首长赏识。”
  曹师长和蔼地插话:“考虑到你的个人素质十分优秀,现在我们要把你调动到另一处特种部队。当然,去不去是你的自由,我们不强迫。”
  之后,一个两杠两星给他作了解释:如果他同意调动,将会被送到黄海附近的一个小岛。那座岛上有一个团,隶属于海军陆战队,是陆战队的特种兵训练基地,他将去担任那里的连长。
  梁上君愣了愣,好端端地怎么把他整到海陆去了?还一下子就是个连长,真是对他给予了厚望。但是那个什么岛什么团的编制,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他总感觉怪怪的,就像是……被流放。
  于是他问:“报告首长,我想了解那个团的战斗力还有更多的细节。”
  曹师长说:“关于那个团,你去了之后自然会了解更多,我们也没有权利给你透露太多信息,只能告诉你它的名字叫伽蓝。”
  这下梁上君彻底懵了。
  伽蓝。
  很不幸地,他在陆军铁一连的时候听连长和指导员扯淡,提到过“伽蓝”这个词。他问连长伽蓝是个什么东西,连长喟叹一声:“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个新建的炼狱,我在海陆的哥们把那地方叫‘和尚庙’。”(伽蓝:梵语僧伽蓝摩。)
  那种地方牵涉特种兵机密,默默无闻地,又偏僻又艰苦,正常人都不会想去,更不用说梁上君这样的条件,待在陆军他不愁没有前途,年轻的上尉,爱尔纳勇士,他几乎是这里所有单兵的榜样。
  可是梁上君立即答应了,他对曹师长说:“我愿意去伽蓝。”
  曹师长本想给他两分钟时间考虑,毕竟这对他而言不算是最好的出路,他没想到梁上君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
  “梁上君,我想知道你愿意过去的原因。”曹师长正色道。
  梁上君张嘴就说为人民服务为祖国服务,结果曹师长告诉他,他要听的是真正的原因,而不是所谓的动力。
  “因为我对我的班长做出过承诺,”梁上君认真回答,“我会接受每一次挑战,服从每一个正确的命令。”
  “你的班长?”曹师长拿过他的资料仔细看了看,看到其中一段时,眼神闪烁,“你的第一任班长,丛风?”
  “是的,首长。”
  曹师长顿了下,叹了口气:“好吧,那就这么定了,出发时间我会通知你。”
  “是!”
  梁上君走出去,外面的小年和阿己絮絮叨叨地问他首长说了些什么,他对他们说那是军事机密,告诉他们的话就要杀人灭口。小年和阿己给唬住,愣在原地半天才发现被忽悠了,追在他后面作势要勒他……
  丛风,丛风。这个名字在梁上君的心里一直响一直响。如果仔细看,他的睫毛在轻轻地颤,他的嘴角在轻轻地弯。
  铁一连第一排的弟兄们很快就知道了自家梁排要走的消息,坚决要求开一个送别会,梁上君叼着根烟翻他们个白眼:“送个屁啊,当心又像上次那样,整出个全排裸奔的囧事来。”
  那是他们送前一任排长晋升的时候出的事,整个铁一连被他们弄得鸡飞狗跳,想想都觉得丢人。这时候副排长站出来,连忙拍胸脯保证:“这次绝对不会了,谁敢脱就记谁一个大过!”
  梁上君忍不住笑了,扫他一脚:“可以脱,不准裸。”
  那边一听他同意了,嗷嗷嗷地叫起来,梁上君补充一句:“不过不是送别会,就当是咱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吧。”
  弟兄们一阵愕然,啥?这才六月份,过啥中秋节?
  梁上君吸了口烟,抖着腿说道:“我说中秋就是中秋,有意见?”
  “没有!”
  他最喜欢过的就是中秋节。小时候他很矫情地想过,所有他想念的人都在中秋的月亮上,看他来,送他走。
  结果那天还是有个娃子裸奔了,被他提溜回来的时候还在那大吼:“梁排啊,你可知道我爱你,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
  梁上君一巴掌扇过去:“飞你妈个头!”
  一群人起哄,说小张你今晚就献身梁排吧云云。梁上君还算有点理智,等小张唱得欢畅了,给他套上件T恤,说道:“今晚朕心神不宁,爱妃就不用侍寝了。”
  小张乐呵呵地傻笑:“梁排,那你给咱们说说在爱尔纳的英雄事迹呗?”
  梁上君看一群人喝得差不多了,心想明天就走了,跟他们多说说话也好。他简单说了点爱尔纳的事,然后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一口,尝试用班长那种高深莫测的语气说:“爱尔纳?那真的不算什么。在我心里,真正巅峰的单兵技术比赛不是爱尔纳突击,而是俄罗斯的……”
  他还没说完,有人插嘴:“阿尔法?还是信号旗?”
  梁上君摇头:“都不是,是‘栗色贝雷帽’。”
  他也是在去爱尔纳的旅途中才知道这样一个荣誉的,由于特种部队的保密特性,俄罗斯一直将其低调处理,直到近几年才慢慢被揭露,也开始和中国有一些友谊赛的接触。
  具体的项目他也不清楚,只是听人聊起过这个比赛项目中的“地狱十二分钟”,那是一个单兵同时挑战四个“栗色贝雷帽”拥有者的时间段,也是最残酷的竞赛项目。梁上君说:“爱尔纳不可怕,因为你的战友始终在你身边。在战场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冲锋和拼杀,而是身边所有的战友都倒下,只剩你一个人,你却还要战斗。没有胜算,仍要坚持。”
  看着弟兄们崇敬得无以复加的表情,他忽然体会到当年班长捉弄他们的快感。烟的迷雾慢慢散去,他露出个欠扁的笑:“好了,谁过来跟我这个爱尔纳荣归者打一架?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小张回过神来,“靠”了一声又把T恤给扒了,摆好架势,对着围观群众说:“十二分钟!要是我十二分钟以后还活着,兄弟们请我吃饭!”
  第二天五点就启程了,梁上君在运输直升机上碰见了不少兵,看上去都很有些底子,他们全是被送去和尚庙的。
  梁上君穿上刚发的制式服装,瞄了眼这些人的肩章,有列兵,有下士中士上士,还有少尉中尉,不比他低多少。他捅了捅旁边的一个少尉问:“你为什么想不开上了这条贼船?”
  那是个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士兵,眼睛大大的像是俩灯泡,闻言惊讶地反问:“不是说那里是海陆隐藏的利剑吗?我们团的人都说那地方出人才。”
  “是么……”梁上君不置可否。
  “兄弟,你们哪个团的?”一个皮肤微黑的中尉问他们。
  “我陆军西北地区铁一团的。”梁上君回答。
  “我海陆十二师三团的,你呢?”大眼少尉问那个中尉。
  “我?我海军二师一团的。”
  梁上君听着心想,好嘛,陆军、海军、海陆,能着地的都给叫过来了,这伽蓝和尚庙胃口还真是够大。
  直升机停在一座小岛的空地上,他看见一块石碑立在那里,上面只写了一个字:塔。这是这座岛的名字。
  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多年的新疆陆军生活让他快要忘记了空气里湿漉漉的味道,尽管他本是个南方人。咸湿的海风带了些腥气,他用力吸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
  他们是七连,隶属一营,营长叫程晋,是个威严而干练的军人,一张端正的国字脸,眼神锐利声音洪亮:“从现在起,你们就是伽蓝的一员!首先你们要明确的是,我们与其他所有军队一样,存在的意义只有一个:为国家服务!为人民服务!我知道你们以前都是各个部队的尖子兵,但是在这里,你们全部要重新开始,以塔岛的规则为规则,以伽蓝的标准为标准,明白没有?”
  “明白!”士兵们跟他吼。说起来大家都是各部队的佼佼者,突然到了这里被教训说“你丫啥也不是”,心里多少有点不服气。不过就是这点不服气,让他们更有气势。
  程营长点了梁上君,让他出列,向其余人介绍说这是他们的连长。那个大眼少尉眼睛瞪得快要凸出来,心想这人看上去也没怎么地啊,居然一到这就当上伽蓝的连长。梁上君冲他眨眨眼,那孩子愣了愣,囧然。
  程营长让老兵把新兵带去宿舍区,拍了拍梁上君的肩,一副“我很看好你”的模样,然后把他带进了营长室,给他说了下七连的性质——两栖侦察实验连。
  梁上君眉头紧皱:“报告,请问什么叫做实验连?”
  程营长坦诚回答:“这是伽蓝扩建的一个项目,近期伽蓝刚招了一批选训的新兵,不过这些队员都是从海陆调过来的,而我们发现这样的兵种受训条件过于单一,所以我们又抽调了三军的兵组成七连,借以测试他们的能力……”
  梁上君走出营长室,被海风吹得有点凌乱。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根本的问题,他自己是陆生的,他要带的,却是两栖的。重点是,他对这里完全不熟悉。他必须像一个新兵蛋子一样适应这里,同时还要带好他的兵。
  梁上君挂了个痞笑,这挑战,他喜欢。
  第三章
  “七连全体都有,负重10公斤,往返越野10公里,跑步走!”
  梁上君的命令一下,副连长杜腾(七连唯一的中尉)和三个排长带队跑起来。他看着队伍往拉练山行进,心里暗叹:不行啊不行,全连120人,受训的能力大不相同,虽然现在队伍很整齐,步伐也很有节奏,但是他可以肯定,5公里以后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往自己的装备里又加了10公斤负重,梁上君准备随队伍一起跑操。刚起步,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命令:“一连全体都有,30公斤往返20公里,跑步走!”
  梁上君脚下一个踉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早上热身跑操而已,用得着拼30公斤20公里越野吗?这一连的连长也太……想了想,他选了“草菅人命”这个词。
  昨天他回到连部跟七连的指导员陈金辉碰了头,了解了一些伽蓝的情况。陈金辉跟他说,全伽蓝最强的尖兵侦察连就是一营一连,连长叫纪策,是个“很风骚很犀利”的人。
  他当时不以为意,“很风骚很犀利”的人他见得多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自己也是这种人,所以就没放在心上。刚听见那人的命令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跟人家比,恐怕是小巫见大巫了。不过话说回来那是人家的连队,他没立场说什么,于是背起装备继续跑操。
  “你以为你带的是一群小朋友么?”
  那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带着一种浅浅的嗤笑,还有慵懒的烟草味道。
  梁上君的脚步生生顿住,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靠在墙上的男人身上。迷彩帽的阴影映在那人的脸颊下,他的鼻子很直,与唇上斜斜叼着的香烟成一个嚣张的钝角。作训服在他的身上显得十分挺拔,就连每一个褶皱都像是锋利的刃。
  他的样子,他说话的声调,还有他仅仅是靠在那里的感觉,都让梁上君不由愣神,他有一刹那的迷惑,张了张嘴,又合上,最后只是苦笑了下,回答他的问题:“难道他们不是么?”
  那人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反问,偏了偏脖子看他,露出一双漆黑的眼。令梁上君意外的是,那双眼里没有寻常军人应有的锐利,倒像是一面不会反光的深潭,看着你,却没有把你放进去。
  梁上君松了一口气:不一样,他们是不一样的。
  班长的眼不会这样不可一世。
  “纪连长,有什么意见吗?”梁上君尽量谦和地问。
  纪策拿下嘴里的烟,定定地注视着他,忽然笑起来,笑得肩膀轻轻颤抖,那双眼里的锋芒闪烁:“七连连长梁上君是吗?我想你还不够认识伽蓝。”
  梁上君愣在那儿,一时没明白这人什么意思。
  这时纪策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伽蓝的小朋友,童年只有一天。”
  梁上君跟上自己的连队,抛开脑子里纪策那种牛逼哄哄的语气,他把心思放回自己的兵上。
  七连的兵体能差距比较大,一部分人跑得毫不费力,步伐稳健且频率适宜,典型的陆军步兵体质。另一部分人则明显耐力不够,虽说还能勉强跟得上节奏,但气息不匀,不能再坚持很久。
  这种情况很正常,各个兵种都有自身的优缺点,而他现在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这种微妙的差距,取长补短。为此他整理了连里所有人的档案,制订了一系列训练计划,可以让士兵们逐渐均衡自己的能力。于是在训练的第三天他把三个排长叫到连部,给他们部署新的训练方法。
  一排的排长尤禹,就是那天那个大眼少尉。可能是因为梁上君给他的第一印象过于轻浮,加之他原先在海陆也算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高干子弟,所以他一直不怎么服梁上君,没事就喜欢给他找茬。比如这次,梁上君把那套训练方案刚拿出来,他就急着发表意见。
  “梁连,我认为目前的训练强度已经过大,一排的好几个弟兄早就体力不支,而你这份计划中还要强调更大范围的越野突击和反搜索训练,这太不合情理。”
  梁上君敛眉思考了几秒,对他说:“首先,在你提出看法之前,请说‘报告’;其次,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这份计划操的就是那群体力不支的;再次,我知道你的陆战能力很优秀,但是你的反侦察能力欠佳,所以不要对反搜索训练心怀不满;最后,这是命令,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明白了吗?”
  尤禹给他说的瞠目结舌,他不敢相信一个连长能狂妄到这种地步,几乎对他所有的言辞进行了不讲理的辩驳。他的大眼睛里满是愤怒和不甘,梁上君却没有再搭理他,说实话,他自认为在这份计划里已经够仁慈的了。
  有了尤禹的前车之鉴,当他问到二排和三排排长的时候,那两个人完全没敢提出异议。梁上君微笑,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归队了。
  二排的排长鲁达明本来就是梁上君的死忠,他是西北陆军的,早就听说过铁一团的威风,对铁一团梁上君这个名字更是如雷贯耳,成天在二排里念叨他们连长是爱尔纳的英雄啊英雄,搞得整个二排看着自家梁连的眼神都发绿。
  三排排长周凯,那是一标准滑头,在连里的外号是糙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好在他对梁上君还算尊敬,因为在分排的第一天他就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找梁上君单挑过一次,两人比的什么没人知道,人们只知道从那以后的48小时,话痨周凯看见梁上君就说不出话。
  梁上君的训练计划刚实施了一个星期,连队里的怨声由小变大再由大变小,慢慢地就没人有精力发牢骚了,在他自觉颇有成效时,营部说要找他谈话。
  他去了以后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在场的除了程营和指导员外,还有个不合时宜的存在——纪策。梁上君见程营的脸色不佳,心里不由犯起嘀咕,坏了,是祸躲不过。
  果然,程营一见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梁上君给训得头晕眼花,半天才回过神来程营骂了他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带队!一个星期的训练量才这么点,伽蓝的脸都要给你丢光了!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不是小孩子,用不着你手把手一步步地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还怕把他们□?我告诉你梁上君,人死了我担着,但是伽蓝不要老弱病残的兵!
  梁上君从军这么些年还没被这么数落过,听着程营的意思是在质疑他的训练模式,他当然有话要说:“报告,我认为营长你应该从七连的实际情况出发。他们来自不同的兵种,就算是海陆和海军这两个相近兵种的训练方式也完全不同,不能对他们一概而论,否则会造成一部分人的重复训练和另一部分人的脱队。就拿现阶段的泅渡训练来说,多少陆军的兵都还是旱鸭子,游泳还没利索就让他们武装泅渡,这绝对是不科学的!”
  “科学?”程营把他这个词重读一遍,用一种吃了苍蝇的表情看着梁上君。与此同时,梁上君听见身旁传来一个笑声,他转头看了眼,正瞧见纪策那不可一世的眼神。准确来说,纪策看他,就像在看一个冥顽不化的傻子。
  “梁上君!”程营命令,“从现在开始,七连跟一连合并训练,由一连连长纪策统筹,你必须积极配合,明白了吗!”
  “明白!”梁上君下意识地回答,发现不对又立即改口,“不明白!营长,凭什么七连要和一连合并训练?”这已经不是质疑他本人了,这是在挑衅七连的底线,与别的连队合训,把他这个连长当摆设?
  程营用最后的一点耐心告诉他:“因为在伽蓝,你自己都还是个新兵蛋子,你根本没有掌握塔岛的生存法则,你的仁慈会毁了整个七连!”
  梁上君已经给气得说不出话来,毁了七连?毁了七连?他妈的他三天没合眼整出个训练计划,为的就是要把七连这个实验连训练成一个尖兵连,现在营长一句“毁了七连”把他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他觉得自己的肺快变成一颗手榴弹,再多呼吸一下就会爆炸。
  梁上君脸色发白,紧紧抿着唇,耳朵里嗡嗡直响。这时候旁边的纪策已经和营长交涉完毕,他面对梁上君说出了一句导火线般的话:
  “梁连长,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梁上君狠狠瞪了他一眼,深深地吸气,再强迫自己把肺里膨胀的空气排干净,他梗着脖子向营长敬了个礼,然后摔门而出。
  他出去之后,程营摊手叹了口气,他问纪策:“这么个人才,又这么犟,我到底该怎么用?”
  “他很聪明。”纪策说,“他太过聪明了,反而不能理解伽蓝的规则。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明白的。”
  程营惊讶地看着纪策:“难得听你这么说一个人。”
  纪策的眼里向来装不进目标外的任何东西,这时候却带着明确的笑意。他喜欢刚刚那个孩子的样子,明明气得要疯掉,可还是强迫自己用理智来思考。
  他闻得到他的顽强。
  梁上君不可自制地唾骂这地方的人都是原始人,不开化不文明,比他还不讲理。回到连队,他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一通电话打到伽蓝的团头那边。再怎么说当初他来伽蓝也是因为被这边的团长邀请,他有点意见反映一下很和情理。结果令他没想到的是,团头一听是纪策带队,二话不说就劝他多跟人家学习学习,说什么对待伽蓝的兵千万不要心慈手软云云。
  梁上君当即吐血三升。
  万般无奈之下,他向七连的人宣布了一七连合训的消息,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也没明白上边这命令什么意思。
  副连长和三个排长向他打报告询问怎么回事情。杜腾觉得这对七连来说是个下马威;鲁达明担心地问他会不会被调走;周凯瞪着他一言不发,不过神情里的关切还是很真挚的;尤禹有点幸灾乐祸地问:“报告,是不是上头觉得连长你的训练太狠了,要给我们新的训练计划。”
  对着这四张各不相同的脸,梁上君阴恻恻地笑了笑:“回头你们就知道了。你们的童年派对结束了。”
  纪策是个什么人?
  纪策是个不把人当人的人。
  后来梁上君一直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栽在这么个人渣手上。好像在某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刻,他就被那只传闻中的枪鬼瞄准了心脏。
  无论他怎么反狙击,最终也只有一个下场。
  第四章
  七连的汉子们看着自己的两个顶头上司,一个站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用不屑一顾的45度俯视他们,另一个站在石头下,用悲天悯人的135度望天。
  有的人心里在嘀咕,嘿,伽蓝让一个中校做连长,这也太牛逼了吧……
  那个牛逼的中校说:“士兵们,我是你们的代理教官,同时也是一连的连长,我叫纪策。我知道,你们的梁连已经给你们做了一个星期的热身,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好好地训练了。
  “我想你们可能还不太清楚,伽蓝要的是能够孤军作战的特种兵,不是一窝子人聚在一起打打枪放放炮。每一个伽蓝的侦察兵,都必须能单独在敌后完成任务,并且活着回来。记住,在这里,活着回来是其次,完成任务才是首要的使命。
  “现在说纪律。我的要求必须无条件执行,没有合理不合理的说法。我不会像你们梁连那样,给你们打报告的机会。我是你们的教官,只负责训练你们,哪天坚持不下去了可以找我退训,其余的事情一概不要来烦我,有什么去找你们连长。
  “对我的任何命令和问话,你们只允许回答‘是’与‘不是’。任何模棱两可的答话一律视为犯贱,小则体罚,大则滚蛋。
  “从这一秒起,你们所有的行为都以分数计算,满分一百,咱们慢慢扣,什么时候分数扣完了,你就必须走人。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下面请梁连长布置接下来的任务。”
  士兵们习惯性地鼓起掌来,纪策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他们:“以后没有命令,不准鼓掌。全体扣两分。”士兵们听了以后都懵了,这也扣分,太不近人情了。没人吱声,但是大家都对着他干瞪眼。
  “不服教官,扣五分。”纪策下令。
  下面立马没了动静,全体立正目视前方。
  梁上君叹了口气,摇摇头把目光从天上移到他们脸上,说道:“七连全体都有,负重20公斤,30公里越野,目标A号沙滩,跑步走!”
  一时间大家都没反应,他们认为梁连的命令说错了。
  纪策睨了他们一眼,嗤笑一声:“怎么,都没听见命令?梁连你声音太小了,扣五分。七连其他人,全体扣三分!”
  这下大伙儿都明白了。他们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就连自家的梁连长都保不了他们。尤禹皱着一张脸,明摆着不服气,站出列想要打报告,被梁上君一把推回去:“尤禹你想干什么!擅自出列,扣一分!”
  他转身大声重复了一遍命令:“七连全体都有!负重20公斤,30公里越野,目标A号沙滩,跑步走!”
  大家背上装备跑起来,好几个人刚一动就是几步踉跄,他奶奶的他们以前最多背个10公斤,现在一下加了这么多,跑得动才怪!一时间所有人都感慨,梁连长带队训练的时候生活是多么地美好啊。
  梁上君咬了咬牙,抗上自己的装备陪他们一起跑,他不放心,他可以肯定会有十来个人中途就掉队。
  纪策伸手把他拦下来,看着他气得有些发白的脸说:“擅自把我说的30公斤负重刷成20公斤,梁上君,你什么意思。”
  梁上君撇他一眼:“意思是我的兵,我自己管。”
  纪策还是拦着他:“你还要自己跟着跑,跟个老母鸡似的,有意义么?还有刚刚那小子,你只扣一分,太护短了。”
  梁上君一边原地跑步一边对他说:“教官,请让开。我要去跑操。”
  纪策把手放下,说了句请便,然后自己跳上旁边的越野车,冲他挥挥手:“一连和七连,A号沙滩见。”
  梁上君跑到连队中,果然看见有几个人已经步伐凌乱,他虎着脸,嘴上骂道:“跑不动了啊!我都还没热起来呢!看看你们的熊样,当自己是个蛋啊一碰就碎!少他妈给我丢人,不行的话早点滚回原部队去,真是什么部队养什么残兵。”
  那几个人想说话,或者是想骂娘,但是剧烈的喘息让他们发声无能,只能憋足了一股劲拼了命地往前跑。梁上君就跟在他们身边不停地骂,一个一个骂。
  “麻花!你两条腿真是麻花啊,跑个步还打拐!给我跑直线!”
  “糙子,你给我看好自己的队员!趴下一个扣你十分!”
  “那是哪个?鲁达明你嫌装备不够重是吧,还帮别人拿装备,想死啊!违纪,扣五分!”
  鲁达明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身边的瘦猴眼看就要倒下去,他出于人道主义想要帮一把,结果这下赔了五分进去,他肝都疼了。
  瘦猴心里过意不去,小声对他说:“花和尚,对不起哈,回头我给你洗、洗衣服赔罪。不用帮我,我还……撑得住,可不能让那□的……纪王八看扁了!”
  鲁达明拍拍他的肩,给他鼓劲。
  还剩五公里的时候,梁上君骂人骂得口干舌燥,他水壶里的水早喂给其他的兵喂完了。他也不在意,继续喊着一二三四,让他们调匀步伐和呼吸。连他都没想到的是,七连居然所有的人都挺过来了,没有一个中途掉队的。
  到了A号沙滩,他们看见一连的兵早就等在哪儿了,而且每一个都还神采奕奕,梁上君心想这群人大概已经被纪策操的熟透透的了,个个都是尖兵苗子。
  纪策站在越野车的顶端,叼着一根烟迎风招展。
  梁上君想不通这人怎么就这么喜欢居高临下,站的位置也相当诡异。而且他抽烟就抽烟吧,他还抽得特别慢,一根烟能叼上将近七分钟,跟自然燃烧消耗的时间差不多了。
  纪策叼着烟说:“一连七连全体都有!脱掉上衣!”
  尽管心有疑惑,士兵们还是立即执行命令。纪策看七连的兵只脱了外套,怒道:“扭捏个屁啊!给我脱光!”
  大家又把汗衫脱掉,立刻都站好了,等着他进一步的指示。
  谁知道接下来他就没声了,盘腿坐在车顶上,眯着眼看着下面这些兵,就像在看一窝蝼蚁。
  梁上君扫视了一眼,明白了,这是典型的耐高温训练。脱光上衣是在烈日下暴晒,这项训练是每一个特种部队队员必须经历的训练,经过耐高温训练的队员背上都要脱几层皮。
  他抬头看了看好整以暇的纪策,那人面无表情,也不清楚他的目光在什么范围漂移,但是只要有一个人动了,他马上就能发现。
  “七连第六排左四,扣一分!”
  “一连第九排右五,扣三分!”……
  他面向着那些兵,冲着梁上君那边勾勾手,梁上君暗自翻了个白眼,小跑到车下。纪策继续勾手,他一个腾身跃上车顶,动作流畅专业,上半身□的肌肉带着新鲜的汗水味道,每一块都蕴藏着恰到好处的力气。由于他颇有帅哥风范,惹得纪策都忍不住瞟他,然后回头逮着几个斜眼睛偷瞟的,统统扣分。
  “什么事?”梁上君问他。
  “没事。”纪策丢掉烟头,扔给他一件外套,“套上吧,你不用练这个了。”
  梁上君点头,他确实不用练,他以前在新疆不知道脱了几层皮了,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皮厚。他看着下头凄惨的兵们问道:“几个小时?”
  纪策瞄了下表,慢悠悠地说:“四个。”
  梁上君沉默。四个小时……四个小时以后,这边海水会退潮,会有大片的沙砾滩曝露出来。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为自己的兵捏一把汗。
  时间过得很慢,渐渐地纪策也逮不着扣分的人了。
  梁上君知道此刻那些兵们的感受。钢盔上的温度烫得要命,就像刚从火里面拿出来的一样,整个人就像放在烤炉里面。他们会觉得头晕,心悸,眼黑,浑身无力,口干舌燥,双眼迷糊,四肢被烤干了似地不能移动。很快他们的身上连汗都没有了,渴到极致,但是没有命令不能喝水。
  毕竟是自己的兵,梁上君有点心疼,偏过头不去看他们,问纪策:“有烟吗?”
  换来纪策那种看白痴的眼神:“我怎么可能有烟?”
  梁上君用看二逼的眼神回看过去:“你刚刚还在抽。”
  “我一天只抽一根烟,身上当然也只带一根烟,怎么可能有多余的。”
  “你觉得我会信?”
  “信不信由你。”纪策撇了撇嘴角,笑说。
  那时候梁上君真的不信,他坚定地认为是纪策太抠门,在耍他,直到后来他才知道真相。知道以后,他把这个事刻在了心里,当做一个烟枪的悲哀,还有一个军人的荣耀。
  到了点,纪策一声“休息”七连那边瘫倒一片,有几个还想跳到海里冲个凉,被梁上君飞身一脚踹回去,低骂道:“想扣分啊,都给我坐在原地,喝水!”
  后勤给每个人的水壶灌上了水,可恶的是还全是开水,烫得让人抓心挠肝。
  这时候纪策又喊了一声:“集合!立正!”
  刷刷刷地士兵们又站起来,有的嫌水烫的兵一脸苦相,这休息跟没休息一个样,他们一口水都没来及喝。从此他们下定决心,以后不管什么水,就算是岩浆也要先喝上两口再说。
  纪策喊:“脱!”
  七连的兵又懵了:都半裸了还脱,脱什么啊!这纪教官是不是变态啊……
  梁上君抚额哀叹:完了,被他猜中了。
  第五章
  见一连的人统统脱得只剩一条大裤衩,七连的人也只好照做,这么一下倒是凉快许多,海风一阵阵吹过来,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在开沙滩派对,当然,要有几个比基尼美女就更好了。
  梁上君甩开身上的外套,自己也脱掉裤子,往七连第一排一站,坚决跟自己的兵在一起。
  纪策看着他,摇头叹气,这梁上君真的太心软了,表面上跟他们恶言恶语,实际上护短得不行,生怕他们受什么委屈。他踱到梁上君跟前,漆黑的眼里深不见底,说道:“七连第一排左一,出列示范!”
  梁上君愣了下,怎么地,拿他开刀?这纪策是不是太小瞧他了?
  “三点方向三百米处发现敌人火力点,负重匍匐前进!”
  梁上君将背囊用一条绳子给捆起来放在身上,爬在全是带角的石子的沙砾滩上,速度奇快,而且途中不停地变化着姿势,四肢完全没有任保防护措施,可是他总能巧妙地避开锋利的石尖,灵活得像一条游蛇。
  纪策看着他精干的身体越过三百米线,按下手中的秒表:“一分十四秒。”他嘴角忍不住地上翘,满意,他太满意了,这副身体的顽强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示意梁上君套上衣服,然后对着一七连命令:“这就是我要的效果。以一分十四秒为基本成绩,超过一秒俯卧撑100个,所有人,三点方向三百米处发现敌人火力点,负重匍匐前进!”
  所有人都泪奔了。日啊,这能行么?这种沙砾滩涂,肚子和四肢上不血肉模糊才怪。兵们偷偷盯着看梁上君露在外面的皮肤,发现人家的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正宗的皮糙肉厚。
  大家不由对梁上君投去敬畏又愤怒的眼神,敬他是强人,无论什么训练都完美得无可挑剔,怒他没事裸爬那么快干嘛,害得他们每个人少不了要做几百甚至上千的俯卧撑。
  傍晚涨潮的时候,训练结束了,纪策骂着这些“不中用的老弱病残”,宣布今日露营。不算那些还在沙砾上磕着俯卧撑的可怜娃子,基本上七连全部“阵亡”,趴在沙滩上踢都踢不醒。
  医疗队只管厥过去的,不管“还活着的”,梁上君只能一个一个地把自己的兵翻过身体查看,确定他们没有受到严重的伤。看见几个兵的肚子和胳膊上皮开肉绽的伤口,他问医疗队要了些酒精和纱布,小心地清除掉伤口里的细沙,给他们用酒精好好消毒,然后缠好。
  兵们疼得唧唧歪歪,可还是不醒,真的累得不行了。
  夜晚的营地很安静,哨兵轮流换岗,端着个03式突击步枪,修长的枪身上还挂着榴弹发射器,并且还装了个夜视上去,活脱脱地可以将M16比下去。这就是“财大气粗”的伽蓝的作风。
  可怜的瘦猴做梦梦见纪策,生生被吓醒,迷迷瞪瞪地揉了揉眼,从军大衣里面钻出来,一时间只听见缓慢的海浪的声响。再仔细听,他听见小声的对话。
  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够看见营地的海岸边缘,那里站了两个人,一个瘦高瘦高的那是他的连长,另一个把手揣在裤袋里,一副懒散的模样,奇怪的是即使这样也仍然挺拔,那是把他吓醒的纪策。
  他们在说什么?瘦猴想。
  他不知道怎么地,看着那两个人,看着看着就不想睡了,就好像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力量,可以让人振奋。
  他像一条蠕虫一样挪动几下,离他们更近一些。他看见梁连长皱着的眉头,看见纪王八漆黑的眼睛。
  “小朋友嘛,不受点伤怎么长大,你给他们包扎,难道让他们永远都必须依赖你吗?可能吗?天真的梁连长。”纪王八说。
  “他们的锤炼还不够,必须要慢慢来,你不能这样逼他们。要是他们伤口发炎了,又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真的有可能出人命。”梁连长反驳。
  “有什么关系,我们手上都有死亡名额。”纪王八说得面不改色。
  “纪策你怎么能这样!他们是人!人命关天,你自己也说了,他们是战士,不是死士,何必要这样!”梁连长说得义愤填膺。
  “他们是人。但是,我从不把他们当人。”纪王八扫视了一眼满营地的士兵,慢慢地说,“他们只有经历过战场并且还活下来,在我眼里才能算是个人。”
  梁上君道:“那对不住了纪连长,我跟你无法沟通,我也没上过真正的战场,我也不是人。”
  纪策笑了出来,盯着他的眼睛略带戏谑,还有一些瘦猴看不懂的东西,像是一种散发着血腥味的贪婪:“你是。我闻得到,你杀过人,很多人。”
  梁上君不说话了,瘦猴的心里却是一阵翻腾,为那句“不是人”,为那句“杀过人”。他忽然觉得自己跟那两个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他忽然有些明白今天这样的训练都是为了什么。
  他还听见纪策说:战争是个二进制的算术。是1,你就活下来,你是全部;是0,你就一无所有,你什么都不是。
  我的一连,他们什么都愿意做,无论多艰难的训练都能熬过来,并且他们都是自愿的。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自愿吗?
  因为他们都知道,在战场上,自己身边所有的人都是上上之才,都是可以把自己的命托付给他们的汉子,他们深信不疑。
  这种信任,对别人,对自己,都是一种力量,至高无上……
  瘦猴再也没有睡着。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跑过来跑过去的0和1,还有梁连长盛满星光的眼。
  后来梁连睡在他旁边不远处,他感觉得到那人在熟睡的时候细细的呼吸,感觉得到他喃喃时空气里微小的震动。
  他唤的是:班长。
  还有:纪人渣。
  这样的训练持续了一周。
  从第二周开始,纪策安排了现代信息战的理论课学习,原因是这几日白天天气太好了,又没大太阳,又没下大雨,不适合出去训练。
  天好则休,天坏则练。这是纪策制定的伽蓝潜规则。众人巨囧。
  纪策粗略地了解了下梁上君的知识能力,他嘴上不说,心里头啧啧称奇。真是不得不佩服这小子,几乎是全能型人才。本来就是个信息专业大学生,再加上多年的实战锤炼,根本没什么能难得住他。
  出于好奇加无聊,纪策问了他一句:“梁上君,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害怕?”
  梁上君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收拾好桌上的接线,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当然有。”他随手指点了几下旁边的人,然后回头,“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样嚣张的话让纪策很不爽,于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纪策都在默默探索那个能让梁上君害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成为他的业余爱好之一。可是当他真正知晓的那一天,他后悔了。这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这几天的天气和纪策一样变态。白天云彩多多的,风也不大,凉爽的很,到了晚上就跟发了疯似的,闪电、大雨,噼里啪啦地狂飙。
  理所当然地,纪策兴奋了。
  紧急集合!夜间拉练!
  众人叫苦不迭,白天被一堆信息、代码、暗号搞得头晕脑胀,晚上还不得闲,要越野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阴暗潮湿的角落,然后才可以睡觉,在倾盆大雨中和树桩子们缠绵。
  梁上君带队爬山,30公斤的负重被雨打湿之后更加要人命,不时地有人滑下山坡,摔得七零八落,像个泥猴子似地。梁上君把他们捞上来,揣着他们的屁股把他们送上山。
  一排排长尤禹最近脾气收敛了许多,再也不敢对梁上君横眉竖目了。关于纪教官和梁连长究竟谁更疼他们,他心知肚明。可他还是有不服气的事儿。
  尤禹见纪策在前面的一连发威,就蹭啊蹭地蹭到自家梁连身边:“报告!”
  梁上君又替他瞄了眼纪策那边,确定他不会在意这里的情况之后,低声说了句:“准奏。”
  尤禹说:“为什么我们七连非要跟着一连夜行20公里越野?别的连队都在睡大觉,纪策凭什么剥夺我们的休息时间?”
  梁上君脑子里有一大堆的大道理可以说服他,可他就是不想说,他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纪教官排外,他恨我们七连。”尤禹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梁上君笑了:“你太高估自己了尤禹。我们七连,还不值得他恨。”
  尤禹有点怒了:“什么叫不值得?梁连你难道也觉得七连不中用吗?这是你的连队,你怎么能这样妄自菲薄!”
  梁上君不理他的自尊大爆发,只冷冷地回一句:“你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有资格在他的面前说话吗?”
  尤禹没有搭腔,他在很认真地想。
  梁上君替他回答:“等我们干掉一连。”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所有七连的士兵振奋了,一个个嘴边上都挂着阴险的笑,斗志昂扬。尤禹的大眼睛立刻雪亮雪亮地,他握拳道:“干掉一连!”
  梁上君没有来得及捂上他的嘴。
  纪策不知道什么时候潜伏在了尤禹的身后,阴测测地说了句:“意图消灭战友,叛变罪,扣十分。”
  尤禹一听自己十分没了,急得跳脚,知道不能跟纪策顶嘴,只能弱弱地问一句:“报告,有没有加分机会?”
  纪策笑得灿烂:“有。今天晚上你加练20公里,我就把十分还给你。”
  他说完这句话,天上十分应景地闪过一道闪电,闪电的光映着尤禹煞白的脸,以及梁上君绿油油的脸,随后一声巨雷敲在众人的心上。
  尤禹说:“是!”
  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一声答应,让他永生难忘。以至于他后来坚持一种有点暧昧的说法,说这是梁连在他心里生根的一夜。
  第六章
  连队在一个山洼里扎了营,因为实在没办法行军了。
  塔岛上的山地土质松软,被几场大雨一淋变得十分湿滑,他们所在的E山区已经发生了好几场小型泥石流,梁上君好几次临时改变路线,最后还是被堵在山洼里。幸好这一片山洼地形比较安全,他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晚,待到明天早上再整装回基地。
  意料之中的,纪策开始发挥他炉火纯青的折磨人的本事:“休息可以,全都不准支帐篷,给我自己找地方窝着去!”
  这个天还不让人支帐篷,那不肯定得哆嗦一晚上。士兵们心里有意见,像约好了似地,他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梁上君。不仅仅是七连的兵,就连一连的兵都看着他。梁上君感觉一道道诚挚的眼神在他脸上发光,他心里也很无奈。
  梁上君提气,在滂沱的大雨中冲着他们骂道:“看我干什么!这样子还想支帐篷,就不怕半夜给泥水一锅端咯!还不快去准备防水布,找个地方老实呆着去!放哨的给我都打起精神来,今晚要出事,你们一个都逃不掉!好了,解散!”士兵们这才抖擞起精神去张罗扎营的事。
  纪策往梁上君身边一站,凉凉地说:“梁连,看来你比我得人心得多啊。瞧瞧这些兵,恨不得管你叫娘了。”
  梁上君一听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白他一眼:“是你不给他们说清道理,他们能不当你是变态心肠么。”
  纪策耸耸肩:“我就想让他们淋淋雨,哪里有什么道理。”
  梁上君见士兵们差不多都安顿好了,雨势也慢慢小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准备点一下人数就去眯一会儿。来回绕了几圈,他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叫三个排长过来报人数,鲁达明和周凯都迅速向他汇报了排里的情况,唯独一排的尤禹不见踪影。他又找到副连长杜腾问他有没有见到尤禹,杜腾说刚看见那小子背着装备跑出去了,他想拦没有拦住。
  梁上君心里咯噔一声,坏了。那小子不会真的去跑那20公里了吧。正常的夜间20公里越野就够狠的了,更何况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梁上君拿上手电,想了想又带上一点干粮,冒着雨就往山上摸过去。
  这边的路早就被冲得变了形,照着地图上看已经看不出方向。他琢磨着尤禹那么机灵一孩子,肯定会绕过泥石流的易发区,随着第二条备用路线往F区那边绕一个大圈,再回到这里差不多就是20公里。
  于是他绕过泥水坡,往F区那边赶路。为了节省手电,他把它关了,凭着自己的印象走。好歹这片山他自己也跑过十几趟了,地形背都能背下来,熟门熟路。
  他没想到的是,尤禹就是个死心眼,为了那十分,愣是照着原路线前进,准备跑到E区和D区的交界点再跑回来。
  梁上君从F区那边一路喊回来,一个人影都没见着。这时候他开始急了,按道理说,尤禹背着30公斤负重再怎么也不可能比他还快,他没找到他就只有一个可能——走岔了。
  梁上君回到营地,一身的衣服湿得能拧出水,他抹了一把脸,从一块巨石的背面把纪策拖出来,急忙问道:“纪策,看见尤禹了吗?他回来了吗?”
  纪策把防水布从身上扯下来,里面竟然只套了件汗衫。他没睡,这种环境下他根本就睡不着。拍开梁上君扣在他胳膊上的手,他说道:“没回来。”又看了下手表,斜了斜嘴角,“四个小时,爬也该爬回来了。”
  梁上君眼前一黑,他努力稳定心神,想着决不能放弃,当下掉头又冲进雨里。纪策在后面拉都拉不住,叹了口气,他套上外套,叼上一个手电,也跟着跑过去。
  这回梁上君往原定路线上走,也不管手电会不会耗尽,一点点地毯式地搜索,口中一直喊着尤禹的名字。这条路上到处是碎石和大块的砂砾,这些石头裹着泥浆从山上滚下来,一路把多少大树都给撞断了,梁上君看着心里又是一凉。
  雨是停了,可是衣服贴在身上,冰得透透的,梁上君几乎能体会到寒气慢慢渗进皮肤的感觉。他跟随自己的兵训练,一直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加之体温过低,心里又着急,他脚下有点发颤,手电的光也抖抖索索地晃。
  正在他无计可施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把他掰过来使劲晃了晃:“梁上君你迷糊了?抖成这样你怎么找!”
  梁上君被他晃得一愣,纪策对着他的脸暗暗吃惊,手电的光照得他脸上惨白惨白,残留的细小的雨水顺着他的轮廓往下滑落,落到他发紫的唇边,然后汇聚成足够大的水滴从下颌掉下去。
  纪策看清楚他的眼睛才松一口气,梁上君的意识还很清晰,并没有多么惊慌失措。只不过整个身体都在打冷颤,他从后面看上去就好像濒临崩溃的样子。
  他让梁上君休息几分钟再找,梁上君说不行,说尤禹肯定是出事了,一秒钟都不能耽搁。纪策有点火,冲他骂道:“有我在这,你他妈慌个屁啊!”
  这句话一出口,梁上君突然变得出奇地安静。他愣愣地望着纪策,眼神居然涣散了几秒,然后重新找回聚点,深吸一口气,拿出水壶和干粮,胡乱塞了一点到嘴里。
  梁上君说:“我没有乱找,我在找他留下的痕迹,可是雨太大,很多痕迹被冲得分辨不清,到这里以后就完全没有踪迹了,这地方一面高山一面陡坡……”
  “嘘,别说话。”纪策忽然打断梁上君,伸手指了指山坡,“你仔细听。”
  梁上君凝神,果然听见一丝细微的呻吟,他连忙跳起来,喊道:“尤禹?尤禹你在哪儿?”
  坡下的一个泥坑里又传来更大的一声“嗯”,梁上君二话不说就往坡下滑去,作训服被尖锐的石砾划出许多口子,他的身上也被擦伤好几处。纪策在他后面想帮他稳着点,他甩开纪策的拉扯一个劲地往下头钻,也不管下面是什么个情况。
  等他到了那个泥坑,看见尤禹半身是血地躺在里面,心一下子提起来,俯下身一边小心地抚开他身上覆盖的泥沙,一边跟他说话:“没事的,尤禹,你给我撑着,敢睡过去老子就扣你二十分听见没有!”
  尤禹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听见他的话还是给了点反应,像是在说“别扣”。
  清除掉泥沙,尤禹的伤势明朗了。左后背被一根尖树桩扎了个眼,也算他命大,扎的位置偏上,血流的不少,但是没有伤及心脉。梁上君撕了自己的衣服给他扎上暂时止住血,然后往他嘴里喂了点食物和水。
  另外,尤禹的右腿被一块大石头压住,这是造成他不能动的主要原因。梁上君要把石头移开,又担心伤了尤禹的骨头,正犹豫不决,纪策拿了根粗木棍,只跟他说了一个字:“撬。”
  大石头被他们挪开之后,梁上君赶紧去查看他的腿上,顺着骨头捏了一遍,他抹了把汗,对尤禹说道:“你小子真命大,这样都没折了你的腿。”
  尤禹也是好样的,任他们怎么折腾,愣是没昏过去,为了那二十分还有那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十分,他真的豁出去了。
  梁上君把尤禹背在背上,一步步地往营地走,现在他的脚步很稳,他怕震到尤禹的伤口。走着走着他还要骂两句,唠唠叨叨地,在一旁护着他们的纪策听了直摇头,嫌他婆婆妈妈烦得要死。
  尤禹一直强迫自己睁着眼睛,他把脑袋搭在梁连的颈子上,碰着梁连耳后根柔软的细肉,闻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的咸涩味道,看着这人沾着水珠的睫毛忽上忽下。
  梁连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可是他把这一刻梁连的模样烧在了心里,滚烫滚烫的。
  很多年以后,当他退役,他坐在摇椅上跟自己的家人想当年。他说自己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是光荣的勋章,只除了左后背那一个,那是一种稚嫩的代价。
  是他的,也是他连长的。
  尤禹被医疗队拖回去救治,一连和七连准备拔营回巢。
  大家忙着在三分钟内收拾好东西,于是梁上君有三分钟的休息时间。他坐在高处的一块石头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兵,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纪策走到他的身边坐下,翘着腿点起一根烟,他依旧抽得很慢。
  梁上君的烟瘾给他勾上来了,他记得自己带了几根,可是上上下下地找了几遍,还是没找着,大概是找尤禹的时候丢了。他叹了口气,继续发呆。
  一阵烟从他面前散过去,有点呛。然后那根烟摆在他眼前,烟的主人问他:“要烟么?”
  梁上君愣了会儿,不敢相信这是抠门的纪策说的话。眼看着烟卷的纸又被燃尽一圈,他抢过去猛吸了几口。纪策看着他只是笑。
  梁上君吐出烟雾,带出一声叹息。他望着远远的地方念了声彩虹。
  纪策顺着他看过去,什么也没有。再回头,梁上君居然叼着烟睡着了。
  一个晚上将近50公里越野,又是找人又是救人,铁人也受不住。
  纪策从他嘴里拿过自己一天一支的宝贝烟,抽了一口,自己也有点愣。不是因为烟,是因为手指上残留的唇的触感。
  他以为坚韧的其实很柔软,他以为冰凉的其实很温暖。
  “……真是不中用,才一个晚上而已。”他丢掉烟蒂,对着七连的一个兵颐指气使,“那个谁谁谁,把你们的懒猪梁连驮回去!”
  第七章
  梁上君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基地,醒过来的时候在寝室的床上,时间是第二天的凌晨。他觉得身上粘糊糊的很不舒服,就想去冲个澡,刚起来走了两步,他又蹲了下去——极度头重脚轻,四肢无力,头晕目眩——他病了。
  梁上君摸了摸额头,没有发烧,于是晃着进了浴室,胡乱冲了冲,又回到床上躺了半个小时,穿衣洗漱,出操。
  同寝室的指导员陈金辉看他脸色不大好,问他:“梁连,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今天就别带操了,有纪连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就是因为有他在我才不放心。”梁上君揉了揉眉心,对陈金辉说,“我没事,就是昨天太累了。”说完不顾陈金辉的劝说,坚持去监督七连的训练。
  今天纪策大发慈悲,只给他们安排了越障训练,4个地桩网,4个两米左右的高墙,3个泥塘,4个深沟,5个独木桥,顺便布置了6个火力点,随时突袭一下他们,谁身上的烟雾器冒烟,或者没有在规定时间内越过障碍,一律去做“三个一百”(100个俯卧撑,100个仰卧起坐,100个引体向上),然后接着挑战,循环,直到过关……这样的项目,而已。
  七连的兵看见自家梁连出现的时候,个个眼含泪光。全身是泥的他们纷纷向梁上君行注目礼,期待他解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
  可是万恶的纪策一下子就让他们的幻想破灭了。他走到梁上君身边对他说:“梁连,第一轮七连全军覆没了,你要不要试试?”
  梁上君扫视了一遍欲哭无泪的士兵们,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他面向纪策说:“好哇。要不我们俩一起给他们示范下?”
  纪策嘴角勾了勾:“好,荣幸之至。”他向六个火力点交代了一句“最大火力”然后跟梁上君站在了起跑线上。
  那边还在做着“三个一百”的士兵们眼睛瞪得快要凸出来:什么情况?一七连连长的较量?正义的武林盟主与邪恶的魔教教主的比武?这这这……
  巅峰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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