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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张炜

_44 张炜 (当代)
梅子收拾纸页时看到了。她这一次很快吐出两个字:无聊!
真的无聊。就像一篇文章由于有了一个准确的命题,一下变得清晰起来:我长时间以来一直是无聊的,而那莫名的烦躁就是由它引起。我常常不由自主就要向她和小宁发点脾气。有时甚至想吵几句,好像害怕冷场似的。当然,我们吵嘴的题目常常离不开那个宝贝岳父。因为他很好玩。吵来吵去,梅子就归结成这样一句:
“你只知道维护自己的父亲,从来不知道维护我的父亲。”
我记得类似的抱怨和指责已经许多了。在这无聊的时刻,我突然灵感大发,终于也归结出一句:
“我维护劳动的父亲。”
一阵沉寂。我们俩不吵了。梅子望着我,任我说什么她都不再回答。够了,我想。你瞧,我心里很骄傲呢。我就是有各种办法对付别人呀。
如果这个上午再不去黄科长那儿,梅子回来会失望的。这一上午挺好的时光又要被我糟蹋了。我该马上去了。
终于结识了黄科长。
原来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矮小老头。他的气色出奇地好,胖乎乎的,头发稀疏,脸庞上长着一对惊厥的眼睛。他看我时,不知怎么让我觉得这人似曾相识。这当然是一种错觉。他只偶尔到我岳父家里去一次,连梅子也刚刚熟悉不久。他握住我的手时,我突出的感觉是这双手这么小、这么软又这么温暖。一想起自己就要受惠于此人,想起他将帮我解决一个至关重要的生活问题,心里就涌出了一点感激,还有一点惭愧。可是当我认真地注视他,特别是看到他张嘴说话的时候,又马上沮丧了。因为我一看到那对桀骜不驯的门牙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操的是一口奇怪的普通话,掺有浓浓的南方味儿。谈了一会儿他更使我大吃一惊:原来我们还是老乡呢。他的老家也在东部平原上,只不过“参加革命已经很早了”。也许他的那些战友们当中有南方人,也许他直接就在南方工作过一段时间。只是谈得久了,我才多多少少听出了一些乡音。他说:“这事情很简单啦,只到那里去登个记,办一下手续,然后也就行啦。”
“具体是做什么工作呢?”
“工作嘛是很闲散的啦。当然,对你嘛还是文字工作啦。”
他捏弄着一双小得让人吃惊的手掌:“我也在他们那儿啦,离休之后就分担了一点点社会工作啦,闲散得很。今后我们俩一块儿打交道的时间也就长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6)
说到这儿他朝里屋喊了一声。出来一个鼻子尖尖、说话瓮声瓮气的姑娘。他对她说一句:“我们走了。”
那姑娘看也不看我,只对他点一下头,“嗯”了一声退进里屋。
我和黄科长出门。他说:“很近啦,用不着乘车,拐一个弯,再往前走二百多米就到了。”
我们穿过一个很热闹的露天市场,接着又走入一条斜巷。这条巷子很僻静。黄科长说:“我这一带可是熟啊,我在这一带住了二十多年。你看见前面那个牌子了吗?”
我发现那里有很多牌子,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个。这是一幢破旧的水泥楼,上面的很多玻璃已经碎了。黄科长伸手指指一块黑色的牌子:“人才交流中心”。我愣了一下。黄科长说:“这不过是挂个牌子而已,档案关系要放在这儿。你具体是在‘营养协会’工作啦。”
我的耳边嗡嗡响着他的话,心里还没有完全明白。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牌子。这时我突然明白了:我是一个“人才”!
我每天和梅子一块儿走出家门,她往西,我往东。我们都去上班。我手提一个人造革棕色皮包,每天去黄科长那儿。
“大老爷们/走在街上/手拿提包/摇摇晃晃……”一首滑稽歌谣脱口而出。我真的感到了周身轻松,像突然解脱了似的。这从梅子的笑脸上也可以领悟。我在家里,甚至是在这座城市里,都体验了一种崭新的和谐与谅解。我想在这个周末再到岳父岳母那儿去待一会儿,感受一下那种“上班效应”。
是的,一个男人到了四十多岁就尤其不可以独来独往,更不能闷在屋里。如果他恰在这个时候失业了,那也就意味着——完了。为什么完了?不知道,反正是完了。尽管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那个“人才交流中心”与正在效力的“营养协会”是一种什么关系,没弄明白黄科长与它们之间的关系,但还是感到了一点点安慰。当时我问黄科长:“就到‘中心’来上班吗?”
“不,‘中心’下边还有许多‘协会’,你在我们的协会。”
“协会在哪儿?”
黄科长捏着小手:“现在房子很紧张,办公地点也成问题。不过这都是小事情啦,解决起来很容易的。有关同志正在跑这个事情。这一段么,我都在自己家里上班。我家里很宽绰,你就到这里来好了。”
当时我立刻由兴奋转入失望。因为我所期待的上班是像梅子那样,坐一段车或骑一段自行车,到某个办公楼的某一张桌子旁坐下,倒一杯茶,翻一下杂志或报纸,然后完成负责人交办的某一事项。我期待的是这样一种秩序和环境。因为无论是谁,我、我周围的人,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一种节奏和环境。
“到你的家里……”我嗫嚅着。
黄科长一笑,摆摆手:“暂时的嘛,我那里一切都很方便。你去了就会知道啦,待一段时间也就习惯了。”
就这样,我每天按时到黄科长家里去上班了。我安慰自己说:这是暂时的。

这是一个老式小四合院,在当年大概是同类建筑中最劣等的了,院子比较小,当中有一棵枣树。正房是三间,还有两个小耳房。不过如今它在这座城市里已经是令人眼红的居所了。我知道,只有黄科长这样的老人才有办法搞到这样一处院落。不错,这里还算宽敞,黄科长的老伴在六七年前去世,一个儿子在外地工作,所以这处小院也就剩下了他自己。原来第一天我遇见的那个姑娘已经三十二岁了,未婚,在这个小院里已经做了五六年保姆了,叫“小冷”。小冷对人果然很冷,说话声音很粗,有点像男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7)
初来上班的一天,黄科长看一眼小冷,又看一眼我,介绍:“这是新来协会工作的宁同志,以后你就叫他宁老师好了。”然后指指她,“这一位是我的保姆,同时也兼任秘书。很好的一位女同志,相处久了你就会知道啦。”
她冷冷地伸出手,我们握了握。接着她就走开了。她转身时让我看到了侧脸:鼻子又高又尖。从正面看,她的一对眼睛相隔很远,圆圆的。那一对眼睛不难看,可是她身上那种冷漠的神气不是从眼睛就是从那个尖尖的鼻子上散发出来的。
黄科长盯住她的背影说:“很朴实的同志啊,本市的一个女青年,很爱学习。她是为了学习才到我这儿来的。手勤嘴勤,不懂就问;知道尊重老同志;洗衣做饭、帮我抄抄稿子。很好的女青年啦。”
他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了宽厚的笑容。不知怎么,这笑容凝在脸上长时间不能收拢。
我跟他走进一个耳房。耳房尽管窄小,可由一个人来占据毕竟有点浪费。里面有一个旧写字台,一个小小的书架,还有暖瓶杯子,小茶几,破旧的沙发,一把木椅。这就是我的办公室了。
我很满意。他指着对面的耳房说:
“那里就是小冷同志的办公室。”
我心里想:这个黄科长不仅慷慨大方,而且有一副菩萨心肠。他甚至给保姆准备了一间办公室。寻空儿我一定要到她的办公室看看。那个耳房旁边大概就是一个小厨房了,因为我看到有一个红砖砌成的烟囱。
黄科长在正房办公。他没有邀请我进那儿看看。不知怎么,我很想看看黄科长的办公室。他这一天才告诉我:他就是营养协会的主席。我觉得这挺好玩,“营养协会”,多么好的一个协会啊。这个人一定对营养学有很深的造诣。不过看看他那稀疏的头发和残缺的牙齿,又让我有点怀疑,进而感到遗憾。他说:“我们协会是很受领导重视的。”
“协会有多少人在工作?”
他的下唇使劲耷下来:“刚刚成立不久,正式的人员嘛只有我们俩。对啦,小冷同志的编制也在这个协会。还有一些同志是业余时间为它服务的。我们准备招聘几个新同志来工作——你知道我们协会的名誉主席是谁吗?”
我摇摇头。
“是一位首长。”
他说出了首长的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
“首长一直是我的顶头上司。那时候他干处长,我干科员;他干厅长,我就当了科长。首长对我很熟悉,他的名誉主席就是我去聘请的,他当时就满口答应了。有时间你也可以去认识一下首长啦。老首长是人之楷模啊……”
他叹息着,那颗门牙似乎在叹息中微微摇荡。它仍然使我厌恶。
“首长也有一个保姆。首长的老伴去世很久了,保姆跟了他二十多年,为他洗衣服、做饭。首长对保姆那才叫好呢,有时候写点*,就交给她抄了。保姆原来并不识多少字,是他让她待在身边,亲手教给她知识。你想一想,首长的学问多么深,在他身边成长起来的青年还会有错?!”
我笑了。
“她给他抄抄稿子,给她很高的工资哩。像对待自己的子女一样啊。我这辈子就佩服首长这个人。那才叫德高望重……”
我很快想到,眼前这个人随处都在模仿:他也死了老伴,也有了一个保姆,也让保姆为他抄稿子……
工作第一天,我眼前就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文件和营养方面的杂志和剪报。黄科长说:“你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先熟悉一下专业方面的知识吧。协会刚开张,事情不多,我这一段忙着写*……”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8)
我瞥了他一眼。
我记得刚才他说过,那个首长也在写自己的自传。
不过我有些纳闷:一个对首长如此钦敬、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为什么最终只做了一个科长?
下班时黄科长总是留我吃饭,说:“在单位就餐好了。”
我拒绝了。我坚持按时上下班。我想使工作和生活富有节奏和规律,也只有这样,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黄科长在他的办公室常常一待一天,长时间不出来一次,坐功极深。他的工作和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十点半左右准时走到那棵老枣树旁边打一通太极拳,深深地咳嗽一声,发出一声长叹,然后再回屋里。半下午时分,他又重复那一套太极拳,同样是一声长咳、叹息,再走回去。只有对面耳房里的小冷不停地在院里走来走去,忙这忙那,让人想到她毕竟还是一个保姆。就因为是一个保姆,她才要常常走入黄科长的办公室,而且很久不出来。有一次我还听到她在里面发出吟唱似的声音。有好几次我看见小冷手里拿着刚刚抄好的稿子去找黄科长。他们在屋里说话的声音时高时低,没法听得明白。我一个人在耳房里感到了某种孤单,也很想到那个大办公室里去,可未经应允又觉得不妥:我毕竟是一个刚刚上班的人啊。我从第一天就多少意识到,黄科长是顶头上司,在他面前不能放肆。我有过在03所的教训。我该懂得怎样坐办公室。
他不邀请我去,却可以随时到我这里来。刚开始上班的时候还算规律,后来就有些散淡了。我发现这个黄科长是个非常喜欢聊天的人。不过他还是让我时常感到是一位领导。他坐在我这儿惟一的一个破沙发上,我给他倒了杯水,他从不饮用。这使我知道,营养和卫生是分不开的,他不能随便使用别人的杯子。他动不动就要谈到首长:“首长工作很有规律,每到了半上午和半下午,都要到院子里打一段太极拳,那太极拳打得才叫好呢。我见过太极拳比赛,第一名得主也比不上我们首长。”
“那他为什么不去参加比赛呀?”
黄科长轻轻一摇头:“小伙子,你想,他那样的身份也适合去参加比赛吗?呵呵呵呵……”
他大概在笑我的无知,笑那种世俗的、无所不在的竞争之心吧。我也笑了。我为自己的尴尬而笑。
他说:“人这一辈子啊,要紧的是要跟对了人啊……”
他显然是在赞扬自己——他跟对了人?
“只要跟对了人,就会进步。当然了,我不是指什么升官之类。那倒是次要的。要紧的是养成了好的品德、作风。”
我点点头:“是的。”
“我知道我的本事有限,水平也不高,可是我知道对人要忠,这是一条基本原则。首长始终对我都很关心,退休以后还打电话问我的生活情况,工作情况,身体如何啦。他问得很细。他还问:保姆好吧?称职吧?是否能做一点文字工作啦?你看看首长多关心我。在他的关心下,我的自传已经完成了一多半了,进展很快。”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我发现他的眼睛很亮,好像与年龄不符。他的眼睛简直是贼亮贼亮。
“赶工夫你也可以看一下我的自传嘛,提提意见。”
“我资历短浅,没有经历过战争年代;我恐怕提不出什么意见。”
黄科长笑了:“嗯,不能这么讲嘛,再说我的自传也不全是写战争的,只是对过去生活的一点回忆么,兴许对你的学习和工作会有一点点启发。”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9)
“它准备正式出版吗?”
“出版那是不成问题的,不过要精益求精啊。干我们这一行的,当然了,你也是搞文字的么,懂得千锤百炼的原理啦。小冷同志也读过,她在抄写当中有时候就忘了神,停下读起来。我问她,她说喜欢。”
这一说我倒很想早一点读到他的自传。我想那一定是非常有趣的。
他闲聊了一会儿,就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这一天我大着胆子敲了敲门。
黄科长开了门,不过我觉得那一刻他的脸色不好。可我已经不能后退了。他把身子闪开一点,把我让了进去。这是一间非常宽敞的屋子:一个朱红色的写字台,旁边是一个又矮又长的书架,再旁边是一张小小的行军床。看来,黄科长工作累了还要躺在上面歇息。床的旁边还有两张很大的笨模笨样的沙发。墙上到处悬挂一些古旧字画。我看这些的时候,他就把写字台上的什么收起来了。我好像觉得他不愿让我看到。走到一幅裱得很讲究的长联跟前,发现那字迹真是稚拙得可以。上面写了:“每临大事有静气”,落款是“静思庵主”。这个名号使我愣了一下。黄科长凑过来:“这是‘静思庵主’赠我的一幅墨宝。那个人你该结识一下。”
我想这一定是位老者了。黄科长接着却说:“他的年纪比你大不了一岁两岁,常到我这里来,到时候你会认识的。我这里朋友不多,不过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些很有学问的人。后生可畏呀。‘静思庵主’就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正说着小冷进来,手里拿着一沓稿子。她把那沓纸放在写字台上,黄科长走过去翻了翻,然后指着一个地方,大概发现了什么抄写错误。他更正了几句,可是那个小冷蹙起鼻子,差不多碰到了黄科长的脸上,发出“嗤”的一声。那是顽皮的、极其亲昵的一个动作。与此同时,黄科长的鼻子也蹙了一下。当他们转脸时,我仍然在看“静思庵主”四个字。
小冷正往外走,发现了黄科长上衣有几个饭渍斑点,就“哎哟”一声转过来,然后旁若无人地用手搓起来。
黄科长说:“不碍事,不碍事。”
她搓了一会儿,用手弹击着:“你看你你看你!刚洗的衣服也不小心,真是的!”她埋怨着,扑打着,还在黄科长脸上点划两下。
黄科长发出烦腻的叹息,推开她。
小冷拿着那沓稿子咕咕哝哝往外走:“就是不听话,就是……”
营养协会

我长久地坐在黄科长为我准备好的那张黄色的、简陋的木椅上,倾听自己平静的喘息。那些乱七八糟的关于营养学方面的剪报和资料已经看腻了,什么人体与微量元素、药膳功能、巧用大黄……我不会对它们有什么兴趣。黄科长每次进来,见我伏案看那些资料,就发出了欣慰的笑声。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可笑声还是那么细腻。这时候我才明白:我这副认真工作的模样并没有博得他多少赞许,相反让他觉得很有趣。他果然说道:“这些材料么,看看也罢,不过也不必看得太细。”
原来他对协会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我发觉他的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写自己的那份“自传”。但我相信那是一本谁也不需要的东西。正像他赞许的那位首长一样,那其实是一种自娱活动,一种安度晚年的方法罢了。黄科长后来倒喜欢和我聊天,海阔天空,话题无所不包。这就使我想到:我的主要工作就是陪他聊天。他动不动就扯到了那位首长身上,说: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10)
“作为一位领导,重要的就是要发现人才,物尽其用。”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接着又看到了露在外面的一小撮鼻毛。这使我有点厌恶。“人能安静下来,就可以健身。有的高人会一种‘内视法’,看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他摇头晃脑说得来劲,不过一旦安静下来,模样很像动画片里那只打败了的老鼠。
小冷在外面喊:“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老是忘呢?汤放凉了也不喝,再这样不行!”
小冷一声高似一声。黄科长笑眯眯坐着,仍然在谈“安静下来”的原理。他站起,小声咕哝一句:“你听听多凶。不过这可是个好姑娘。”
他说着往外走去。我从窗上望了望,发现小冷从一边端出一个冒着白气的碗。我想那一定是什么营养汤水。小冷已经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烟火气十足的小四合院;有时候她免不了要为一些细小的事情吵几句,但我一走到院子里,她立刻就停嘴,只有那双严厉的眼睛时不时地刺一下黄科长。黄科长笑着,总是和蔼。不过这只是一种表象,我很快发现小冷要绝对服从他,她甚至有点怕这个男人。当然,黄科长有着过人的细腻和温柔。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总是发出一种软绵绵的劝慰和安抚的声音:“你看,怎么能这样呢?听话孩子,嗯,这就对了。听话……大叔不愿意了……”
原来这个黄科长在小冷面前总以“大叔”自居。这让人觉得有趣。开始的日子我有些好奇,后来也就习惯了。
坐在办公室里多么平静。阳子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此刻正在这样一个地方上班。我终于把那些喧闹、不安,把一切都远远地隔开了。我需要这样淡淡的无聊和莫名的沉静。这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梅子和岳父岳母像我一样松了口气。
这儿听不见街上的喧闹,它地处一个安静角落,远离主要街道,所以那些车辆的鸣笛很难传到这儿。这是一个少有的安静之地,我坐在这间小耳房里,尝试着用一种“内视法”。但我似乎看到的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我体内酣然入睡。谢天谢地,它还在睡着。我在睡梦中被牵引:一开始是梅子纤细的手,再后来是岳父岳母的手,而今是一双陌生的手。它们牵引我走上新世纪的街头,踉踉跄跄。
我翻动那一沓又一沓资料,不仅动作轻微,呼吸也放得平缓,生怕惊醒了它。可是偶尔总有什么在心头泛起——每逢这时我就打个战栗,噗噗心跳,左看右看,然后站起。我倚在墙壁上喘息一会儿,等待那阵惊恐和刺痛渐渐消失。可是这一来又要好久才能平静下来,要等待一会儿。难以言说的激动和惧怕使我久久站立。我一时竟不敢坐到写字台前。
怎样才能忘掉?怎样才能遗忘?在这个时刻,这个黄昏,究竟怎样才能——继续下去?
到底怎样才能——永远在这座城市的街巷随波逐流、飘忽而行?
我想起了读过的什么,那是西班牙一个不算偏僻的乡村——莫古尔村,哦,那儿曾经有过它自己的诗人希门内斯,他在那儿曾经发出这样的吟哦:“……我认出了你/因为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迹/我那被践踏的心房疼痛异常/我发疯般地奔跑/整日寻觅/恰好似丧家之犬……”
我闭上了眼睛,有涩涩的东西被夹住了。天啊,继续沉睡吧,遗忘吧,我渴求。我再也不想奔波,不想寻觅和追逐。我就想在这个人所不知的角落里,告别那种“发疯般地奔跑”。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11)
多少年了,好像自出生以来,我的大部分日子都用来奔走——“发疯般地奔跑”。我竟有一多半时间是在那片平原和山区度过的。我那个时候无法更多地待在城里的小窝,好像一直要用那种奔跑,驱赶着无所不在的疼痛。
可是我……为什么疼痛?哀伤的由来?
“我认出了你,因为我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迹!”
请原谅我——不,没有人能够原谅我。我亲手埋下了伤痛的种子,却没法压制它的生长,它正顶开心膜,越长越高。我没法逃脱,没法躲藏。即便在这个偏僻的四合院里,我也没法掩藏自己。
“……你已经离去/仓皇逃逸的时候/你的脚践踏着我的心房/我的心就好像一条平坦大道/一直把你送走/永无转来的希望。”
永无转来的希望。果真如此。我祈求,我希望,我在向着冥冥中的神灵祷告。

还记得那一天,当我居住的那所海边茅屋刚刚迎来晚霞的颜色,就突然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吆喝声。我看看狂叫的狗,一个人走出了屋子。向西走了没有多远——大约就在茅屋西侧的杂树林子里,一百多米远处,我认出了一个人。
他尽管蓬头垢面,比想象中还要苍老十倍,满脸灰痕,穿了一件又臭又脏的破棉衣,上面的棉絮已经变成了泥灰色,但我还是很快将这个人辨认出来。他的眼睛还泛着光亮,那曾是无比熟悉的机智之光。此刻这双眼睛悲哀、急切,带着绝望的神色。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的锡壶,仰起头来叫喊一声:
“有买锡壶的吗?——”
喊过之后就蹲下来。我刚刚走近了一步,他就低低地、热切地呼唤一声:
“老宁!”
他双手颤抖,可这手终于没有伸出。原来他明白,在我们四周的杂树林子里就有令人惧怕的眼睛。他把脖子上的锡壶摇动了一下,举在我的面前。远远看来就像两个人在谈生意。他这样举着锡壶,小声问:
“我在你的房子四周转了很久……能让我在这儿住几天吗?我又困又饿,被他们追赶着……”
他就是我的挚友庄周。
几年前他告别了一个暖煦煦的家,告别了妻子,一个人到处奔走,足迹踏遍大江南北。他成了一个地道的流浪汉,我们有时一年里也见不上一面……就在不久前,他卷入了一场可怕的械斗,命案在身,成为被通缉的对象——我曾经在车站电线杆上看过他被歪曲了的、印得脏里脏气的照片。可我永远认定他是无辜的。那会是一次真正可怕的陷害。案子急于了结,有关方面只想尽快逮到庄周。风声太紧,因为谁都知道我与庄周的关系,所以屋子四周总有一些人晃来晃去。他们知道那个人总有一天会直奔这里而来。
一切如人所料,他终于来了。
还好,除我之外,那会儿没有一个人能够辨认出来。他的变化太大了,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脏腻不堪、苍老不堪的乞丐。
他嘴唇颤抖着看我,又一次重复了刚才的话。我睃睃四周,不敢肯定此刻正有人盯视我们。还好,他仍然举着那个又脏又臭的锡壶。这不由得使我想到:庄周啊,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你怎么会想出这样古怪的主意,装扮成一个卖锡壶的人呢?难道真的会有人要这把又破又烂的、碎了几个大洞的破锡壶吗?你究竟为什么要伪装成这样的角色呢?是慌不择路,还是智商有问题?可这时我已来不及埋怨了,只让泪水在眼眶里旋动。我终于忍住。我不能看他遭受这样的磨难,可又没法让他走进屋子,因为那些人已经在这里张开一面捕人的网……我小声说: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12)
“庄周,请你……”
他在等待下边的几个字。我咽了一口,终于艰难地说出:“请你原谅……”
举起的锡壶一下跌落在胸脯上。他两手垂在了身侧,低下头,像看自己的一双脚。我的目光也转到了他的脚上。那两只又大又破的靴子早已露出了脚趾。靴子上用破布条什么的胡乱缠裹了一下,这使人想到他走了多远的路。他在可怕的追捕之路上受尽苦楚。我小声说:“你等一下。”
我飞快跑回小茅屋。我拿了一大把纸币,还有吃的东西。我想这是惟一能够帮助庄周的了。
我跑出屋子时,他还蹲在那儿。我故意高声喊一句:“这锡壶我要了。”
我把纸币塞过去,庄周机械地伸出手——可当他终于明白这是一把钱时,又嫌烫地松开了。一沓纸币掉在脚下。他站起大喊:“不卖!不卖!”
他一弓腰转过身,像只麋鹿一样,倏一下消失在杂树林子里了……

那天黄昏当我弯腰拾起散落的纸币时,全身颤抖。我仰天看了看,记住了晚霞的颜色。这颜色暗红暗红,整个杂树林子、整个海滩平原,都被染得一片血红。
我觉得身上疼得厉害,像是肠子被一只手给揪住了,正用力地拧着、拧着。
“我发疯般地奔跑/整日寻觅/恰好似丧家之犬……”
那天在屋子里,我一整天都沉浸在一种不可复得的恐惧、一种可怕情绪的纠缠之下。后来的日子里我终于不能忍受,抛弃了手边的一切,出去追赶和寻找。走啊走啊,到山区、到海滩平原,去那些密密的荆棘棵中、丛林中,去那些流浪汉中。我那时想:既然你是一个流浪汉,那么你就只能与真正的流浪汉为伍。那些寻觅的日日夜夜,我经受了怎样的困苦和内心的折磨,只有冥冥当中的那个神灵才看得见,只有她会作证。
我想让自己的心得到些许安慰——可是我又错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没能给我救助,也没能帮我缓解。
“你已经离去/仓皇逃逸的时候/你的脚践踏着我的心房……”
是的,他走了,藏在人所不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角落。可是他的每一步都践踏在我的心房上。那种疼痛啊,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疼痛,常常在午夜里弥漫开来,让人无法忍受。这一切我没有对阳子、也没有对任何朋友讲过,甚至没有对梅子讲过。梅子那一对聪慧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我,像是寻觅着那个隐秘。她试图要知道我的身上正背负着多么巨大的沉重——很可惜,你也只能默默注视,却帮不了我。我自己也帮不了自己。那个可怜的人正匆匆地借着暮色逃离,只把无力抵挡的沉重留给了我。
我心里明白,也许事情并不像我当时想象的那么危急,也许我的小茅屋当时真的可以收留他。要知道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地,走上了绝路。我的拒绝有多么卑劣,我手里握的一卷纸币又加剧了这种卑劣。我自以为这可以使自己得到宽恕,我错了。我永远得不到宽恕,一生都得不到。
他曾经与我亲如兄弟。可而今他踏上了满是荆棘的逃亡之路。我曾经在无眠的深夜为自己开脱一千次、一万次,可就是没有任何用处。开脱的同时也在寻找一个又一个可能:如果让他在茅屋里安歇两日,度过最初的危险;如果我通过朋友把他送到很远的一个地方,比如说那个芦青河湾的沙堡岛——那上面定居着一些流浪汉,他在那儿也许可以过得很好;如果我让他化装一下,扮作猎人或是渔人;如果我随便找一个地方把他安顿下来再返回;如果我和他一起顺着芦青河东岸向南,一直走进我童年生活过的那一架架大山:在大山缝隙里,有我昔日的房东,有少年时期的伙伴——在大山深处,他一定会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13)
我对不住兄弟情谊,更对不住自己的心。我明白他是冤枉的、冤屈的,这一点很多人都在未来那一天可以站出来作证。他是那场可怕的诬陷和阴谋的牺牲者,虽然作为朋友我直到现在还没有为之辩白的讲坛,没有那样的机会。可悲的是我连照料他的伤口、让他喘息的那么小小的一块空间都不敢提供。我是多么卑劣和不可救药,我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也不会为自己辩白,永远不会。
已经下了决心,接下去就是忍受。让隐伤侵袭,逼近,让它在心上剜来剜去。我把流出的血咽下。

“老师儿忙什么呀?”
小冷第一次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她把“老师”后面加了一个儿化音,使人觉得滑稽。我立刻明白了她是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好几代的市民,只有他们才在“老师”后面加上儿化音。这令我哭笑不得。我站起来。
“老师儿一天一天也不出门。”
她笑吟吟地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也许是沙发上遗留了黄科长的气味,这使她感到了一点适意。她的头颅像有点痒似的在衣领上转动,摩擦,态度和蔼。那两只隔开很远的圆眼睛可笑地、天真无邪地望着我。可以看出她此刻的欢欣:
“大叔前几天说就要来个工作人员了,俺一直等,等,想不到你这么晚才来。”
我说:“平时这院里只你们两个,也够孤单的。”
“可不是嘛。不过大叔朋友多,有好多人来找。有些是生人,我就不好凑上去说话了。”
我听出小冷是不甘孤独的人。我问:“你的家离这儿近吧?每天下班都回家吗?”
想不到很平常的一句话让她脸红了。这立刻使我感到问得突兀。
“回,有时也不回。你知道我在这儿有宿舍。”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的宿舍就在办公室旁边。像这个耳房一样,那里也有一间半,那半间就是我的宿舍。你有空到那儿看看吧。”
我答应了。小冷咕咕哝哝站起,俯身看着:“怎么,这么多天你一个字也没写下来呀?”
“领导让我先熟悉一下专业方面的材料。”
想不到小冷捂着嘴笑起来。我给笑愣了。她突然弯下腰,抓起旁边的一支粗黑的铅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用食指点着问:
“这是个什么字啊?”
我看了看,这是一个脏字。我的心慌跳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小冷可能被我的目光吓住了,问:“怎么?”
“这个字我不识。”
“哎哟,”她喊起来,“大叔说你的学问忒大,怎么连这个字也不识呀?”
“你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个字?”
“黄科长让我抄的东西上,有很多这样的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黄科长平时让她抄了些什么东西。我说:“那是他的自传吗?”
她摇摇头:“不,黄科长让我抄的东西很多,有的是自传,有的是从书上看来的,凡是‘好段子’他都让我抄。”
这时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果塞给我。我不吃,她非让我把糖果剥开填到嘴里不可。她自己也剥了一枚。糖果很甜。她说这是黄科长给她的。“大叔把我当小孩子,老给我糖果,其实我今年三十二了。”
“噢噢。”我应了两声。我想她真不像三十二岁的人。她长得很丰满,皮肤紧绷绷的,脸上闪着光泽。她一再邀请我到她的办公室去,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这天黄科长到外面办事去了,这个小四合院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寂寞得慌。
她的办公室跟我的那间耳房格局完全一样,只是这里面的东西比我那儿多得多,也复杂得多。一张小写字台,一把椅子,还有两张沙发。不过写字台旁边的茶几上却摆了很多女人用的东西,什么胭脂、香波之类;再旁边是一条晾衣物的绳子,上面正搭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短裤乳罩之类。有几件衣服好像是黄科长的内衣。这一切她都满不在乎。桌子上就摊着一些她刚刚抄成的稿子。我过去翻了翻,见有三大沓已经抄好放在那儿。一沓的题目是《我的放牧生涯》,一沓是《学医大事记》,还有一沓的题目特别有意思:《游击考》。我问这是谁写的东西。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14)
“黄科长呀,怎么你不知道吗?这是他自传的前面三章……”
“噢,题目很有意思。”
“不过你先别看,他没让你看你就不能看。”
我点点头。小冷开始抱怨:“多麻烦哪,我都抄了两遍了,他说还要改呢。总说马上买电脑打字机……”
“领导对自己要求严格,态度认真,你就抄吧。你觉得他的‘自传’有意思吗?”
“可有意思了。有好多地方——得了,我不说了,反正总有一天他会让你看的。”
我要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哎”了一声,接着一笑,从旁边的一个抽屉里抽出了一沓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
“看不看?”
“什么?”
“什么?好东西。你可别告诉我给你看过呀。”
“到底是什么?”
她伏在我耳旁咕哝道:“这是黄科长让我抄写的……”
我发现都是罕见的黄色段子。我问:“你抄这东西干吗?”
“干吗?”她觉得奇怪,瞥瞥我。“黄科长让我用大字抄下来。他的眼睛不好,得看大字。刚抄好,他又有了……”
我明白她问的那个脏字出自何处了。我胡乱翻弄了几下还给她:“这些东西我早就看过了,你还是留着吧,免得黄科长不高兴。”
小冷“嗤嗤”一笑,头缩了一下:“到底是最有文化的人,连这个都看过。不过你知道俺是一片好心,俺不信服的人才不给看哩。”
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在想:她是什么意思?我朦朦胧胧觉得她在讨好我。她大概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贿赂我。我只是不明白她的用意。我想她总不会因寂寞而贿赂别人吧?肯定不会。我故意把话题引开,问:
“黄科长待你好吧?”
“大叔是个好人。不过长了你就知道了,他的毛病也不少,手不老实……”
我笑了。她又说:“其实他的心肠蛮好,怪知道疼人的,有好东西也舍得给我吃。我在这里七八年了,他什么毛病我不知道?他待我好,俺待他也不孬。在这世上除了俺以外,我琢磨他没有更亲近的人了。”
我提醒她:“他还有个儿子。”
小冷朝地上吐了一口:“呸!那也算儿子,像一头生骡子。”
“怎么?”
“怎么?恨不能把他老爹的东西全都搬了走。那个儿媳你还没见哩,像个黄鼠狼一样,鼻子嘴巴又尖又长,一进这个院子就嗅来嗅去的。那是两个馋鬼,两只白眼狼,不得好死。你看看我多么能咒人!不过我不咒好人。”
我吸了一口凉气。小冷的目光不知怎么转到了一旁的绳子上,那儿有一件又宽又大的白裤头。她的目光立刻柔和起来:“老头子这个人啊,别看年纪大了,身体可好哪,身板壮着哪,一点也不糊涂。俺刚来这儿工作时,他就扯着俺的手,摸着俺的头发说:‘好孩儿今年多大了?’我说多大了,他就说:‘好孩儿别累着,慢慢干,工作也不是一天能干完的。’他还教俺识字。那时候俺一共才识二十来个字,如今俺都能抄稿子了。”
“是啊,就像他的首长一样,他处处学首长。他的首长就让他的保姆学会了读书识字。”
“黄科长这个人心慈面软,大大方方,手头也宽余。除了讲好的工资,他高兴了还塞给俺百八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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