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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张炜

_40 张炜 (当代)
我告诉老荒:“你的心太软太实了。他这样的骗术其实并不高明,却能让你一再上当。从今以后就让他远离这个村子吧——也顺便告诉周围的村子,要像养鸡户提防黄鼠狼一样提防他这一类人!”
“你是黄鼠狼!你是黄鼠狼!”溜溜叫着,身子往上一蹿一蹿。
老荒嘴里发出了哭腔:“老天,早知道是这样,座什么谈哪!好生生的事儿就这么给搅了席,完了,完了,这事儿今后看麻烦了……”
4
我和小白都以为经过了一场座谈,溜溜会马上走掉,可是想不到他的车子还是在村子里出现过两次。“这个人的脸皮可真厚!这个人根本就不要脸!”小白生气了。我说:“他们有什么自尊?骗子嘛,还讲什么脸皮。”
有一次溜溜的汽车再次从小学校那儿拐出来,这让我们明白他留恋的是什么。我们都替那个新来的女教师担心了。
老荒找到我们说:“这一下坏了,溜溜火气大了!”
“他有什么火气?”我问。
“他说如果村子不把你俩赶走,咱村的事他是不管了。”
小白笑了:“那最好不过。我们那天不是说了嘛,让他快些滚蛋。那最好不过。”
老荒叹气:“唉,他要使上反劲怎么办?”
“什么反劲?”
“他要站到集团一边,咱不就更没好日子过了吗?”
小白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老宁,咱让老荒这么犯愁,还不如自己走开得了。人家溜溜不来村里了,村头作大难了,咱还是知趣些更好,咱们走开吧?”
老荒一个劲儿摆手:“别价别价,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你们都是老健的左膀右臂,老天,我要把你们赶开,老健还不要吃了我啊!”
“那你说怎么办?”小白问。
“我的意思嘛,是说……嗯,这么着,你们别管溜溜的事,溜溜也不管你们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朋友,这样总行了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8)
“这样不行,”小白皱着眉头,“这样非坏事不可——想想吧,我们正合计大事儿,有个贼头鼠脑的家伙在村里村外乱窜,最后咱们非得遭殃不可。这是早晚的事,老荒,我们是认真说的,你得好好提防他了,这人是个大祸害!你听明白了没有?”
老荒低头沉思,咬咬嘴唇,摇摇头,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说:“一物降一物,他就是迷信溜溜,你等着看吧。”
“我明白。这村里不止一个人能赶走溜溜。”
“谁?老健能,老冬子不得病也能;对,苇子最合适。”
“不把他赶走,到了那一天一准坏事。这得跟苇子说说了。”
我们两人正想着怎么跟苇子说,没想到两天后苇子自己就把事情办好了。
那天苇子正在芋头地里浇水,一抬头看见汽车从村口拐进来了。这车子开得不稳,一抖三扭的。天快黑了,有雾,汽车里的人显然没看见这边的人,车子开到很近处竟停了下来。苇子倚在柳树上看着停下的汽车,认出是溜溜。他卷了支烟点上,慢慢看。好像车里有两个人在折腾,但看不清。苇子蹲下来吸烟。这样过去大约有十来分钟,车门嘭一下顶开了。
冲下一个女的,苇子一看就认出是小学校新来的女教师,她头发显然被抓乱了,脖子上的围巾也快扯掉了,一下车就大口喘气。她回头看看车里的人,气冲冲往前走去。车上很快下来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是溜溜。溜溜这会儿眼珠快瞪出来了,踉踉跄跄往前跟,嘴里说:“我就要离开了,就这一天半天的事儿了,你回头再想找我也找不见!”
女教师一声不应往前,步子加快了。
溜溜拦住了她。她绕开他。他再次拦住她。
女教师愤愤的目光盯住溜溜时,苇子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铁锨往地上一插,烟蒂一抛,几步跨了过去。
溜溜听到声音,一回身看见苇子,对他说:“还不快些回避!”
苇子不吱声,站在了溜溜和女教师之间,面对着溜溜。
“还不快些回避……”
苇子咬了一会儿牙关,突然飞快出手,只一下就扼住了他的脖子。苇子好像再也不想松手了。
女教师哭了:“您大哥饶了他吧,快啊,他脸都白了……”
苇子又用了几下力,这才松开。
溜溜躺在地上,身上沾满了土末。这样躺了足有十几分钟,一双凹眼慢慢睁开了。他一个一个瞄着,看过了苇子又看女教师,最后死盯住苇子不放。
苇子再次朝他伸出手去,他吓得两手一举,腿也拳了。女教师按住了苇子的手。
溜溜爬进车里。车子艰难喘息着。
苇子想起了什么,从干涸的水道边捡起一块大石头,费力地举过头顶,然后轰嗵一声砸在了车上。
魂魄收集者
1
我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乡村医生会像三先生一样荣耀,在这么大的一片土地上享有如此崇高的声誉。他行医的过程我目睹过几次,得出的观感可用八个字概括:印象深刻,不敢恭维。真的,一个奇形怪状的异人,一个无法对话无法理喻的遗老,一个技艺超凡却又令人生疑的江湖术士。总之这个人让我多少有点害怕。可是这一带的村民却绝不这样看,他们不容他人吐露一字不恭,不仅将其看成一个好医生、一个治病救人的人,而是直接就把他当成了起死回生的圣手、一个半仙之人。大概在方圆几百里都流传了关于他的神奇故事,单听这些故事,你甚至会近前怯步,惮于见他,因为他整个人都镶了一道神秘的光圈,你会担心见面时被这光刺伤。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9)
他与一般意义上的医生当然大为不同,单是行头就有些古怪:不提包不背药箱,而是一直在肩上搭一个土黄色的药褡子。据上年纪的人说最早的记忆中就是这样,这才是正经的乡间医生呢,过去年代里过路行医的老先生人人如此。别看行头古旧简单,褡子里装的东西也不多,无非是几把铁制的小器具,一点膏丸丹散等等。那里面绝没有什么温度计和血压表之类,因为那都是花花哨哨的新兴物件,只能加重人们对医术的担忧。许多老年人对它们的功效将信将疑,有时干脆断言:只有不中用的医生才借助那样的机器哩,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脉手”不好。把脉万能论在这里是颇有市场的,评判一个医生手段如何,第一句话就问:“脉手咋样?”脉手差的,即不可信用,其他一概不再多问。
这里的乡村习俗、规则,照样是以老年人为根据和基准的。比如医疗问题,年轻人的见解并不占上风。可能是他们身体尚好不太考虑这一类问题吧,对行医的方法效用等等还未拥有发言权。直到今天,按村里大多数人的观点,还是固执地认为西医不能治病——“西医不过是使使止药,西医怎么能治病?”有人指问一个刚刚被西医抢救过来的病人:“他不是被西医治好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止住了。西医哪能治好病呢?他身上该有什么病还有什么病。”有人又以一个开刀手术治愈的人为例:“这人不是西医救过来的吗?”他们说:“动刀儿自古就是咱中医的拿手活计,这算不得西医。”
相传三先生与路人同行半里,就能清清楚楚得知对方身上有什么病。他如果在一户人家屋外瞅上一会儿,还能预言这一家的“人气”——气旺能祛百病,气衰则五乱滋扰。他认为人身上的气味是最不可忽视的,就像天气预报中的云彩气雾一样。有一次一个中年壮汉得了怪病,亲疏不辨,动辄妄言,村头正想捆绑起来送到林泉精神病院,被三先生当街拦住了。他先是端量一会儿,而后取出一根银针,乘其不备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直刺穴门——刚刚还在狂呼乱叫的病人立刻萎靡。紧接着三先生收回弓步,出掌凌厉,拍击频仍,什么命门、印堂、人中,一一开伐。那壮汉随着击打先是一下下摇晃,接着就当街倒地大睡起来,一直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即微笑如常,见人频频颔首颇有礼数。还有一个绝不相信中医的人背生恶疾,痛不欲生,跑了几次大医院都说要全麻动刀,还说至少要剜去一大块背肉。那人平生最怕的就是刀子,于是家里人只好在他令人恐惧的呻吟声中出门去寻三先生。三先生当时正好因事路过这里,身上连褡子都没带,看了看病人,哼了一声。他反身出门,到就近的田里转了转,随手采了几味草药,嘱其家人:一半炙成粉面搽用,一半煮水服用,一周为限。七天刚过,病人果然背疾痊愈。
三先生最看重的就是药材,以他看来,有些名医手到而病不能除,其主要原因就是药材不好:或成色不足,或直接就是有名无实——产地不同,药力实质则大相径庭。还有一些药原本就得医家亲自摘取,他人不得代手,因为这其中满是玄机,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必成虚妄。人们说三先生的奇绝之处,有一多半就来自他的隐秘不宣之药。比如老冬子迟迟不能治愈,绝不是因为医术,而是寻药艰难。有人曾问他那到底是什么药?他闭口不答。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0)
当地人叫随从为“跟包”,意思和秘书差不多——一位跟随老人多年的“跟包”酒后透露:治老冬子的病必要两味不可或缺的药,一味叫“魂”,一味叫“魄”。两味药都属无影无形之物,摘取艰难,非大药匠而不能为。所以三先生必要亲自动手,而且也保不准就能志在必得。
先说“魂”。这需要取药者征得家人同意,然后站在即将过世的人床边,伺机动作。那时节要以心悟而不以目视,全凭一个寸劲儿,将刚刚飘游离体之魂收入囊中:方法是手持一洁白口袋,于半空捕获并速速扎紧,然后当场以朱砂点红。如此,一个“魂”即告采收。据说魂是吱吱有声的,只是一般耳朵根本无法听到——它的欢叫或哭泣只有采摘老手才能知道。一般人以为魂在那一刻必要哭泣悲伤,其实不然。魂离开了躯体就等于一个客人离开了常住的寓所,其高兴与否完全要看它住得舒服不舒服。有的刚一离开即欢叫不止,有的则恋恋不舍。魂其实是纯稚如儿童的,它天真极了,只是和肮脏的皮囊合在一处才变得形形色色。采魂的人要如实相告家人:这一次相助阳间只会积累功德,大有益于来世。所以一般人家都会同意采取。
魂在一个小白口袋里欢叫着,不时蹿动几下,吱吱叫,又像蝈蝈一样唱起来。它有时还要逗弄提袋子的人,当他举起口袋想要听一下有无动静时,它先是不吱一声,而后猛地大哭起来,让其吓上一大跳。一般来说,魂刚刚离开躯体还是轻松活泼的,它们觉得一切都十分好玩。这些年来魂是不难采的,所以三先生已经积了许多扎好的、上面有朱砂红点的白口袋。最难的是寻“魄”——它不像魂一样往上飞扬,而恰恰相反,它的心事太重了,主意太大了,一离开人体总是往下沉、沉,一直沉到地底下去,去那儿待着。它一般于瞬间落地入土,然后慢慢渗入土壤。它会在挨上水流的那一刻飞速漂移,就像乘船一样。所以在水皮浅的地段要找一个“魄”是非常困难的。
另一个采集的难处在于其他:“魄”离开躯体是必要从脚尖开始的,于是过世者的脚尖指向就成为至关重要的因素。脚尖向上,“魄”即要披散而落,这样到底从哪里入地也就难说了。有经验的老药匠都知道,除非是上吊的人,不然要准确地挖到一个“魄”是难上加难了。
2
三先生四处打听并叮嘱他人:如果听说哪里有悬梁自尽的人要速速告知。其实这样的消息近年并不少见,四周村子里每年都有几个。收集“魄”之难,不仅在于信息灵通,要在事发当日赶到,以防其沉入深处或借水游走,更有其他种种因素。三先生感叹:“我一生收集此物件难则难矣,扳指算来也不计其数,惟在如今,一‘魄’难求!”
有一天跟包匆匆来报,说快也,一个叫“二里外”的村子出事了,昨夜里才有人那样自尽了。三先生扳指算算时间,带上器具急急上路了。
“二里外”是个只有一百多户的小村,因为靠近另一个大村,在一年前被“兼并”了。这个大村现已照例改名“集团”,村头儿改名董事长,搞起了各种工企业,于几年前开始圈占大片土地——低价租用不成则兼并村落,这样属于原村的土地即全部划归这个集团。“二里外”成为集团中的一员,所有村民及土地财物统统归了新的主人。类似的兼并在这一带经常发生,于是不断传出一些惊人的消息:有人被强逼搬迁新区,可就是缴纳不起一笔费用,只好赖在祖传的小屋中,结果被无名无姓的闯入者暴打致残;还有的孤苦老汉干脆服药自杀。光是半年的时间,三先生就往“二里半”跑了两次,一次听说一个中年妇女上吊了,可是匆忙赶到时才知道已经迟了整整十个小时,“魄”自然是找不到了。另一次倒是及时赶到了现场,但细细勘察出事地点,发现此行仍然无效:死者吊死在中间隔壁的门梁上,其脚尖下垂处除了门槛,还有一块厚厚的青石。三先生虽然知道机会甚微,也还是耐心地揭开了石板,然后又用一个桃形铁铲细细挖掘。果然不出所料,石板下土色如常,什么迹象都没有。原本如此,“魄”再多能,怎会穿越硬硬的石板呢?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1)
一路上,跟包咕哝着出事的缘由:想不开的是一个小伙子,二十岁左右,在集团里看仓库,好像是因为玩耍耽误了工作,仓库丢失了什么东西,遂造成这个可怕的结局。真是玩物丧志啊,老大不小一个男人了,那么喜欢猫,养了不止一只,养得又肥又大。“人家不让带猫上班,他就偷着揣去。嘿唉,连吃饭都一个碗,恶心!”三先生听着,只不吭声。据说这个老人最大的癖好也是养猫,一辈子就是因为太喜欢猫了,连老婆都没娶。跟包一路上许多时间都在谴责猫的罪过,后来没听到一声回应,才把嘴巴收住。三先生见他不说话了,就回头瞥瞥。跟包立刻说:“他是害怕怪罪下来,再加上被人打了一顿,就在半夜偷偷吊在仓库前边不远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了。”
跟包后来对人说,当时老先生听了这句话以后,眉头一直锁着,步子快得追不上,一会儿就到了那个集团所在地了。
“集团的人不让靠近,不管是穿制服的还是什么别的人,谁也不让到出事地点去。谁要是不听劝告硬是往前挤,就咔嚓一棍打过来……”跟包的描述那一天的场景,十分兴奋。
他说由于和三先生在一块儿,这就完全不同了。为什么?就因为这当中有人认出了背褡子的人,接着又抱拳又作揖的,知道老人是取一味药来了。他们不光是将二人从一群咋咋呼呼的村里人中间拉出,还由一个保安模样的手扯着手领到那棵歪脖子树下。那人指指点点,取了一根粉笔,在地上描了一个圆圈。可是三先生并没有开挖,像过去一样,如果有可能的话,一定要亲眼看看这个不幸的死者。老人要在死者面前站上好一会儿,咕哝一些别人听不明白的话。那个保卫说这回可不行,这回得请示一下。保卫找地方打电话去了,半天才转回来:“看就看吧,领导说瞅上一眼就行了,外面家属正闹哩。”
三先生那天可不是瞅了一眼。他看得太细了。最后走出来,走到那棵歪脖子树下,看着那个粉笔画上的圆圈,摇摇头。跟包催他快些挖吧,他还是摇头。“怎么了?”“咱白跑了一趟,下边什么都没有。”“不挖咋就知道?”三先生小声对在跟包耳边说:“这孩子是被人打死的,他给移在了这棵歪脖子树下。”跟包将信将疑,还是从老人手里取过桃形铲挖起来。一直挖下了一尺多深——通常只要五寸即可——什么痕迹都没有。老人拍拍他的肩膀:“咱走吧。”
有一个巧嘴滑舌的乡头儿曾以三先生取“魄”之难为例,大谈这一围遭治理之好、生活之美:“想想看吧,咱这地方什么多了?电视机多了,小汽车多了,楼房多了!什么少了?冤死的人少了,上吊的人少了——不信问问三先生去,他这一年里硬是弄不到一个‘魄’!这有事实为证哩,这可不是胡吹着玩的吧?嗯哼?”跟包告诉了三先生,三先生摇头:
“那是因为水泥地多了。”
的确,有许多次急匆匆赶去,最后还是无功而返,都因为死者垂挂之处恰好是水泥地面——“魄”根本不可能穿破坚硬的水泥。
三先生的跟包只要一有机会就嚷嚷,像是在当众做出一个重大宣示:“现在的人哪,又自私又懒惰,都到了最后光景了,也不在乎多跑那几步吧?跑到一个有土的地方多好,那时候再拴绳子什么的也不晚哪!”周围的人听多了,总算知道了他的意图,都说:干什么想什么,这家伙说得多少在理呢。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2)
大约在跟包胡嚷了一阵之后,真的有个人在自家门口的野地上吊死了:清晨起来,许多人都看到一个男人直挺挺地挂在那儿。
这个人一直在外地打工,半年后揣了一笔钱回家,发现老婆跑了。这就是村里人知道的全部故事。这个人平时闷声不响,谁也不清楚更多的缘故,直到等来这个结局。那一天大伙把人移走,太阳已升到了树梢那么高,跟包领来三先生说:“该动手了。”
三先生用一把桃形铲把周边浮土和杂草除掉,在大约七寸半径的圆周内由外往里开挖,动作小心谨慎到极点。跟包蹲在旁边,呼吸都停止了。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孤岛时,三先生开始轻轻拨动:一层黑如墨炭的泥土,状似枣核,厚二寸许,大如童掌。他一点点将其从中剥离开来,再缓缓移至桃形铲上,取过一旁的深棕色布袋,一抬铲柄倾入。
3
红脸老健特别兴奋的是老冬子有救了。我问他肯定能治好吗?老健笑吟吟吸烟说:“那还不能?药齐了嘛!”
一连几天都有人去老冬子家看光景,这让他的家里人烦了。老冬子的老婆只信服红脸老健,说他叔你把这些闲人赶开吧,这样拥着,老冬子神药也治不好,你没听他从早上起来就打嗝?他过去十来天也不打一个嗝!老健像轰一群麻雀一样扬手赶那些进门的人,只留下我和小白。有人愤愤说:“他俩怎么就能待?”老健说:“他们是我的贵客。”
三先生一连三天指挥跟包干活,自己在另一间屋里喝茶。老人坐在那儿,眯着眼,若有所思。他的脸上有许多十字形的皱纹,鼻翼下垂,气息奄奄,给人一种不久于世的感觉。如果有人在一旁看他,只要不开口呼叫,他权当没人一样自顾安息。尽管他没有睁眼,跟包在另一间屋里做了什么、做到了哪一节上,他全了然于心,一会儿就哼一句:“再加水。”“搅到七八分,撤火。”那边的人边应边忙,突然老冬子皱眉瘪嘴,跟包正要去隔壁告诉什么,老人就大声喊:“按人中,揉丹田。”跟包回身做了,病人遂平息。
我们一直没见三先生拿出褡子里的白色袋子,更没有深棕色布包。那边有文火煎了草药,一连三服服下后,跟包来报告说:老冬子只是睡呢。三先生说:睡吧,睡上一天一夜,睡到磨牙。说完背起褡子要走。老冬子的老婆站在门口挽留,说就这样了?人还不见睁眼呢。跟包说:睁眼?前些天不是一直大睁着吗?没吓死你?他该闭闭眼养神了!
三先生和跟包走后,我们几个就回到老冬子床前,发现他正打着呼噜,胸脯急剧起伏。被子下的人显得有点瘦弱,老健掀了被子捋着他的胳膊说:“这人过去多壮,腱子肉鼓鼓的,这会儿看看吧,才几天的工夫就折腾成这样。咱还能饶了他们?”他说着回头看我们几个。老冬子磨起了牙齿,嘴唇也随之嚅动,口沫一会儿渗出来。小白说:真是的,老先生说得一点不错。老健说:那是当然了,那怎么会错?老冬子老婆问那两味大药到底放了没有?都说没见。
跟包送三先生走后,复又返回,问了病人一些情况。都回跟包说:磨牙了。然后问:为什么还不使上那两味大药?跟包答:那要等睡上一天一夜有了力气才行——魂魄一加人就生猛起来,太弱的身子承不住啊!老健问:我怎么没见那物件啊?也没听见动静——“你不是说它们会叫唤吗?”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3)
老健问过之后,我们都盯着跟包。
“老人藏了哩!为什么?风声不对哩!只等时辰一到,下了药便是……”
老健脸色由红转成铁青,鼻子里发出“哞”的一声,像老牛一样,眼都瞪出来了。跟包小声对在他耳朵上说起来,声音渐大,我们都听得清了:“……三先生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从‘二里外’回来,就在纸上写了——我还以为是药方呢,谁知道那是一张什么啊。这不,几天没过穿制服的就来了,问这问那。老人只一句话:那小伙子不是上吊死的。来人问:绳子从脖子上刚解哩,这怎么讲?老先生不语。隔一天集团保卫部的人也来了,吹胡子瞪眼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可真敢说!老人不语。后来那些人就在屋里乱搜,幸亏老人事前把两味大药藏了。”
老健拍腿:“这是逼得咱往绝路上撞啊!咱可不想这样!”他转脸看看老冬子,咕哝:“老伙计啊你快些好起来吧,好起来咱一起干点大事。你如今这么躺着像个小媳妇,以前哩?一头豹子!你是豹子,苇子是瘦狼,哥儿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打从大苇塘那一仗过去咱们再没提过镢头搬弄过铁家什,今后嘛,也就难说了……”
小白皱眉。
“四疃八乡的人可都看咱们的了。咱们村子一动,这一块儿的村子都会跟上。老伙计快好起来吧,夜里多长着神儿,多几个提防。我老健风声一紧就没在一个地方睡过觉。还有独蛋老荒,他该发话让人值夜……”
小白终于扯了扯老健的衣袖。老健立刻不语。
一天一夜过去,我们都在等一个时辰。可是原来说好三先生一大早就到的,直到太阳升起树梢那么高还没见人影。老冬子老婆一直站在门口等人。又过了一会儿,老冬子老婆在门外嚷叫:“来了来了!天,这是怎么了?”
我们都跑到门外,这才看到一个人——是跟包,他背着人往这边缓缓走来。我们赶到跟前一看,原来背上的人正是三先生,老人闭着眼,额头青肿,衣服也撕破了好几处。老健大声问着什么,跟包以手势制止。
赶紧进屋。一屋的人脸色肃穆。三先生被放到隔壁的床上,仰躺下之后,才让人看清伤有多重。老人除了脸上的擦伤,还有肩部胸部的纱布包裹,有的地方血已洇出,一条腿也不能动。三先生睁开眼四下瞄瞄,艰难喘息,对跟包说:“煎一刻。冲二味。温服。防嗝逆。”
几个人都去了病人的屋子,只有红脸老健待在三先生身边。老人闭着眼睛。老健走出来,瞅个工夫问跟包:“到底怎么回事?不要紧吧?”跟包泪水哗一下流到鼻子两侧:“夜里闯进先生屋里几个黑心人。他们原是要给他留下内伤的,让老人再也不能出门,再也活不久……”老健流出了眼泪。“幸亏先生备有跌打散,要不今个连门都出不了。”“不要紧吧?”“难说,也许养上半月会好,幸亏服了跌打散。”正说着三先生有了声音,几个人赶紧跑去,一进门见老人竖起了两根手指。跟包凑向跟前,帮老人解了一个扣子,然后从贴胸处取出了一白一棕两个袋子。
这边的药已熬过一刻。跟包祷告几声,把两个袋子投在一个瓷碗中,端起药汤时又贴近了听了听,回头对红脸老健说:“‘魂’正吱吱叫呢!”老健说:“该不是怕烫吧?”“哪里,它哪里会怕。它为有了用场欢喜哩。”老健又问:“‘魄’呢?它这会儿怎样?”“它从来不吱一声,它一辈子都不说一句话的。”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4)
滚烫的汤药冲在那两个口袋上,竟发出了一股从没嗅过的异香。
等待汤药温凉下来的这一段时间,跟包一直合掌站立。
有人把仍然瞌睡的老冬子扶起来,他老婆对在他耳边像哄孩子一样说:“快喝了吧,喝了吧,小口别呛着啊,这里面有宝物哩,喝了就立马精神头儿足壮哩。喝了吧喝了吧……”先是用汤勺喂,后来剩下半碗就直接倾入口中。喝过后想让他躺下,可他抿着嘴眨巴了几下眼,眼睛越瞪越大,也越来越亮,竟四下里找起人来。红脸老健猛一砸手掌说:“老冬子啊,咱在这里哩,你看不见?”老冬子打一愣怔,一下抱住了老健的胳膊。老健流着泪笑了,骂着粗话,拍打对方的背。
4
我只要一闭眼睛,脑海里就会出现三先生的模样,他奇怪的眼神,脸上的皱纹,特别是遭遇毒手之后的那个样子。我几乎没听老人说过几句完整的话,一种崇敬之情混合着难言的神秘,长时间笼罩了我。我和小白在后来曾去看过老人,发现老人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一大片梧桐树和椿树间杂混生,形成黑乌乌一片,远看只是一个小树林;走近了,觉得有一股柔和的香风在荡漾;几只老鸦蹲在枝桠上咳嗽,见了来人也不惊慌;更近了,可见小林中有一幢大顶茅屋,旁边则是更小的一幢,两幢对角相连;小林四周由竹篱围起,大白鹅共有三只,正沿竹篱缓缓走动,见了我们即仰脖叫道:啊,啊啊!
跟包听见鹅叫就走出来了,一拍手把我们领进去。
进得里边才发现,这幢大顶茅屋敞亮无比,里面东西甚少,无非一床一桌一地铺。地铺光洁可人,上面有叠得十分整齐的行李,跟包说这是老人打坐用的,有时他就睡在这里。原来与小屋对角相连处恰是一道小门,由小门进入即是全部的医家设备了:药味扑鼻,药碾子,百屉橱,铜杵铜钵,还有看不明白的一大堆物件。
三先生正在床上歇息,听见声音微微睁眼,点了点头重新闭上。跟包对我们小声说:“不要紧了,已经能起来打坐了。”然后又领我们走到屋外说:“看到了吧?”我们什么都看不到,眼前不过是树和鹅。“有两个小伙子在林子里,他们是红脸老健指派来的,值夜,身上带了镖。”我们都觉得老健想得十分周到。我问镖是什么模样?跟包说:“说不明白,什么样的都有,他们带的就像短攮子。”小白又问:“‘攮子’是什么?”“就是小匕首。”小白咝咝吸一口冷气。“没有办法,这年头又有了蒙面人,他们半夜行事,办完就走,谁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受谁指使。老健对值夜的说:不用怕,他们只要敢来,咱就敢一镖封喉!”跟包一边比划一边说,让人害怕。我们都说这事最好让村头老荒知道,他可是一村的负责人哪,有事先向上级报告。跟包说:“我看也是,你们问老健去吧。”
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老健,他匆匆沿街行走。我们对他说了三先生的情形,然后问村头老荒怎么不见了?真的,这些天就没见这个人!老健马上骂起了独蛋:“这家伙肯定是为了保住最后的一个蛋,他这样孬我也不计较,怕就怕出了别的事哩!”“会是什么事?”老健蹲下,卷了一支烟吸上,盯着一个巷口说:
“这几天集团的人、保卫部的人,一些贼眉鼠眼的东西没少往村里窜。还有穿制服的人,叫上这个那个谈话……我怕又是走漏了消息。我找苇子商量,苇子第一个就怀疑他岳父,说与矿区那一拨人来来往往的就他了,再说那个记者溜溜也不会跟他断了线。我开始还摇头,说你也太小看他了,他这回可是跟我老健拍了胸脯的!再说亲闺女遭了那么大的事,他也不至于丧这么大的良心吧!我这样说,苇子不吭一声,脸青着,后来才算交了个底:听他媳妇说,老荒被一些人许了大礼,说事成之后给一辆高级轿车坐呢——还让她叮嘱自己男人,无论别人怎么鼓动,往后齐伙干的事儿千万不要掺和,就在家待着,不然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5)
小白的脸色变了。他盯我一眼,又看老健,说:“明白了。”
老健问:“你说怎么办呢?”
小白咬咬牙关:“没有别的办法,看来他们肯定做好了一切准备——到了那一天会封我们的路。如果各村联系人不出问题,最好咱们提前行动。这样算是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老健嗯嗯点头:“一点不错,我也这么寻思!这是他们逼出的一个法儿了,妈的,等事情过后,不用别人,就由我把他剩下的那个蛋给他整掉!咱村里出了这样的奸人,你做梦能想得到?”
“就这样办吧,明天——不,后天就起手吧!”小白又转头问我:“你说呢?”
我一直在听。我说没有别的,只强调一定要是和平的手段,要千方百计避免冲突——一旦冲突起来就无法控制了。小白说:“这你放心,我和老健也怕打起来。我们有苇子和老冬子,他们会管住这几个村里的人,老健交代给他们:谁要耍泼发蛮,就揍谁!咱是以合法的、和平的方式……”
这天晚上,小白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录像机,哑着嗓子对我说:“机器找到了,今晚我们看《锁麟囊》吧——我怕过了今天就忙起来,到时候再也没有机会看了。我真是想极了,我等不得了。咱们好好看一场吧,你好好看看她……”
多么缓慢的节奏。一点一点深入和适应。锣鼓的吵,然后是极大的安静、安静……调皮的丫环,纯良的院公,最后是她——雍容华贵!镜头推近一些,啊,一个如此娇羞的女子,稚弱,手如葱白,令人疼怜……我的目光离不开她的眸子、朱唇、纤纤的手。一招一式都牵人情思。安静,纤毫不乱,法度严谨,高古,却又在二丑们、在丫环的一颦一笑中微微透气。她——我无法记住主人公的名字,而牢牢认定了这就是小白的结发之妻、被官商诱拐之妻——而今她楚楚如生站在眼前,天生丽质。
正是小白的结发之妻经历了那一场登州的大水,被冲得家破人亡。是的,我把剧情与眼前的小白合而为一。天灾,人祸,小白。那该是怎样的爱恨情仇。
小白一动不动,凝住了一般。他盯着她的眼睛,那一潭清水。
我在心里惊叹:是的,她,更有她的艺术,这不是人间所能拥有的。这是天籁,这是从紫蓝色天空、从那轮皎月上飘然而至的一个仙女啊。
第二章
毒日头
1
人们是顶着一层薄雾出门的。一些人不自觉间攥起了拳头,弓着腰,一出巷子就四下里瞄着,想找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他们看到许多人都出门了,都像他们一样弓腰攥拳,伸着头四下里乱瞄。个别人出门时提着镢头,被另一些人劝止了。“咱得空着两手,这是说好了的。咱只要带上一件家巴什,哪怕是一把小抓挠都不行!”“为什么不行?”“那会被诬成打群架的。”那些带了器具的人不情愿地把它们放回去,骂着,然后再回到街上来。“要是,要是他们,跟咱动了真家伙,那可——怎么办?”有人口吃一样问着,脸上满是惊惧。“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瞎操那份心,你是头领?”“头领?我日头领。”“小心着点儿,这年头嘴不上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不怕,咱反正穷得一根大杆摇铃铛,我又怕个什么!”“真的?那你摇给我看看不行吗?”“行啊,我倒乐意,可你是个娘们儿吗?”“你这股老膻气比三岁公羊还厉害,快留着劲儿收拾集团那些人吧!”“就是嘛,咱也是这意思嘛……”一伙人逗着嘴,往一起凑堆儿,以此消解心里的恐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6)
人们聚成了一小群,又变成了一大群,然后开始往街口走去。正这会儿一个瘦干干的小伙子提拉了一下裤子从巷口跑出来,嘴里嚷:“不行不行,都回、回去!今个谁也不能出去……”人群马上一怔。有人认出这瘦瘦的年轻人,咕哝:“是三儿,村委会当值的。”三儿跑过来,伸手拦着大家:“这是去哪儿?嗯,不用说咱也知道,老荒让看住你们,咱看着看着你们就出来了……”人群嘿嘿笑,盯他几眼继续往前走。三儿火了,蹦一下,拤着腰喊:“停下!都给我停下!”“嗯哼?”人群中有人疑惑地抬起眼找人。这样只有片刻,更瘦的一个人出现了,大家都吐出一声:“苇子。”
苇子盯一眼三儿。
三儿浑身抖一下,嗫嚅:“是你呀……”
苇子不睬他,往前走去。大家都跟上。
三儿原地僵了一小会儿,突然蹿上一大步喊:“停,停停,还是不行。”
苇子从人群里迈出来,绷着脸走到三儿跟前,先端量他一会儿,突然左手飞快提到腰眼,挥臂一抡,三儿就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人群往前拥去了。大家边走边议论:“苇子是左撇子啊!”“左撇子打人最疼,这是俺爹说的。”
我和眼镜小白走散了,身边全是不熟悉的人。
人群走出村子,在一条条交织的小路上滞留了一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小白:他不知什么时候先大家一步出了村,这会儿正站在一个高处遥望。我赶紧走过去。“小白小白!”我叫着,他却连头都没有转。他的神情太集中了,直盯着一个地方看。我拍他的肩,他这才转头,有些焦躁地说:“我在等老健哪,说好了这会儿领人出来。”“他去了外村吗?”“是啊,咱这村就由苇子领头。”
我发现小白站在这儿,苇子那一伙人来了就不往前走了。我知道这是在等另一些村子的人。这时一直蒙在半空的雾气开始消散了,太阳出来了。太阳一出来大地就热烘烘的,裤脚那儿能感到。我又说了什么,小白还是没有听到。
这样待了十几分钟,觉得非常漫长。我终于看到有人从那些村落里出来了,不多,比我们这个村的人少得多。小白的脸色不太好看。这时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朝一直等在不远处的苇子挥了挥手。人群于是继续往前走了,要与其他村子的人汇到一起。
在一条大路边上,好不容易聚起了三四百人。我看见人群中有老冬——他的病完全好了,两眼瞪得很大,新剃的板寸头显得生猛精神。他一直和苇子在一起。我则跟上小白,害怕一走神他会再次溜掉。这家伙在今天是个极其重要的角色,他和老健都是。
小白的眼神四处撒着,我想可能是找老健。这会儿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了,晒得人身上热乎乎的。小白脸上淌出了汗。他一转脸看到了什么,皱着的眉头展开了:原来老健从一旁抄小路奔过来了。
我和小白迎上去。老健的脸今天更红了,红中透黑,油亮。他的嘴一直没有闭上,看上去像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洞,正大口呼吸。他说:“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些早就说好的事情好像有些变化,邻村领头的人倒也卖力,可就是唤不动人。妈的真怪,这里面有什么蹊跷还真不好琢磨。”小白轻轻摇头,说:“我一直怕有人暗里做手脚——如果提前走漏消息,有人就会在这些村子里下工夫,给点小恩小惠、威吓什么的。这一招什么时候都管用的,庄稼人怕事又容易满足。只有下了大决心的人才能走出来。”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7)
我把苇子打了三儿的事说了一遍,小白和老健都很吃惊,原来他们一点都不知道。两人瞪着眼睛听完了,老健拍一下腿:“得,独蛋发力了!这就明白了,他原来早就让人盯着。不过他不知道咱们提前干了,他不在,要不他会自己出来拦人的。”小白说:“我们早就提防了他,可是提防得还是不够,他会走多远,现在也难说。”“难说。这独蛋从今个起得好生防着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看人群,商量是不是再等一等?最后决定不等了,越等越坏。
太阳越来越毒,晒得人头顶生疼。今天的太阳格外厉害。
大约出了村子还没有五华里的样子,后面哩哩啦啦又赶上几十个村里人。这四五百人往市里的方向走,脚步匆匆。我走在小白和老健身边,不再说什么。其实我心里仍旧怀疑此行的意义——虽然“万民折”上附有多幅照片——垂死的恶性病患者、畸形儿、泛着浊泡的水渠、大片将死的庄稼、铅色的尘雾……可是我总觉得这次也将徒劳。不过小白问得也有道理: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当然,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只有在毒日头下默默前行,像大家一样,只有这一个办法。
我们三个人走在人群的末尾。这时冲在头里的肯定是老冬子和苇子。我知道快要到达时,我们也将站到前边去。
2
一辆黑色轿车迎着人群突兀地停下,许多人上前围观,所以人群一时走不动了。我听见苇子在大声呼喊:“别管它别管它咱走咱的路!”只有少数人在吆喝中继续往前,其他人还想仔细看看。因为车子故意横在了路上,拉了个挡道的架势,很让人窝火。我们三个分开人群走到车子跟前。老健脸贴在车玻璃上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车门打开了,一个中年人下来,老健立刻打个愣怔,认出是邻村的头儿花鲇。“你怎么来了?你把车往人堆里开?”老健沉着脸。花鲇不吭声,往车里看看,原来里边还有一个人,这时笨模笨样地钻出车子,竟是独蛋老荒。
老健跺了一下脚:“是你呀,你真的坐上了那些人的小鳖盖子车了?”
老荒手指一下花鲇:“他的车。”
“那你怎么坐上了?”
“坐上来追你这一伙啊!”
老健火气更大了:“你要随上大伙,就使这两条腿赶。你坐这么个鳖物件,成心是自找倒霉!你才吃了几天干饭,就装起地主老财的模样?你摸摸裆里的蛋还有吧?”
这一番话是当着邻村的花鲇等一大群人说的,老荒脸上实在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鼻孔大张着,嘴一咧露出满口黑牙,骂:“你这个起事的妖精害人的祖宗,我不来拦着你,今个你就闯天祸了!你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就是愿死,也不能拖上这么多人垫背……你以为今个还是打大苇塘?我实话告诉你,舞刀弄枪对付别的村子可以,对付上边,你是吃了老豹子胆了!”
红脸老健伸手就去揪对方的衣领,被花鲇挡开了。老健隔着一个肩膀嚷:“你这个王八种睁大了眼看看,这么多人有一个拿刀拿枪?有一个拿棍?你要找不出来,我今天就把你*挣巴了!你心里打了什么算盘谁不知道,你就是想当奸人,想把全村人卖了买酒喝!你明明知道大伙儿是要上个状子诉诉冤情,满心里都是好意,还反过口来诬人!你闺女被害成了什么,你一转眼就忘了,想当奸人,你是天底下最难找的狗东西、白眼狼……”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8)
小白上前劝着老健,老健根本不听。小白对在他耳朵上说了又说,他才煞住话头。小白对老荒说:“老百姓没有别的企图,他们作为受害人也有这样的权利,你亲口答应了站在他们一边、要领他们干的。”
老荒对小白说话时声音稍小了一些:“我是答应了,可这是上‘万民折’的年头?你是*分子,你心里比谁都明白,今个是不是上这个的时候?你说!”
“你偏要叫成‘万民折’我也不反对。不过在折上领头签名的就是你,你也签了名……”
老健对身边另一个说:“跟一个畜牲说这些,屁用不顶,还不如弄点大粪抹到他嘴里,然后赶紧上路……”
老荒听到了老健在说什么,在花鲇身后一个劲儿蹦跳,喊:“你等着我怎么跟你算账,你等着!真是反了你了!”
小白推开紧着上前的老健,朝走来的苇子挥挥手。苇子朝人群喊:“走走走,快走莫理他们!”
人群绕开车子往前赶去。我拉上老健的手走开。回头看看,车子前边只有花鲇和老荒了。他两个人对视着,然后钻进车里。车子再次追上来。当车子尾随而行的时候,有人在人群里大骂了一通,原来是老冬子火了。大家都看到老冬子不慌不忙从路边搬起一块米斗大的巨石,扛在肩上,一步一步往跟来的车子近前走去,嘴里咕哝:“你妈的穷酸不是。你妈的找砸不是。你妈的这一回给你报销了吧。”
在老冬子离车子五六米远时,车子终于停住了。它僵了一瞬,然后猛地倒退、窜逃。
一群人大笑。
四五百人踏起了一股尘土。太阳升到了半空,巨大的热力抛撒下来,像灼热的砖块一样砸在人的头顶。因为心急路远,有人建议踏庄稼地走:反正像样的庄稼已经没有多少了。一个个浊水潭、一道道脏泥湾要绕着走,让人心烦不已,一边走一边骂。化学气味、臭味,直往鼻子里钻。有些在沉陷地中间夹杂的绿油油的禾苗,煞是可爱。更远处,那一会儿沉到水里一会儿又凸起的道路交织着,像一张紊乱的大网。一会儿,那网上出现了一个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都看出是一辆辆车子——是大客车模样的。
大客车在前边停了十几辆或者更多,显然是等待走近的人群。
我提醒小白:这可不是一般的情况。这些车里少说也会有几百人。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老健问小白。
老冬子和苇子几个也走到老健身边。
小白眯着眼看着远处,无法判断。
人群出于好奇或其他,还是往前走。我问小白怎么办?小白不语,只带头往前走去。是的,到了时下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了。
走到近前才看出,这是一溜十三辆大型巴士,全都是新的,一看就知道是从集团那儿开来的。肯定是人群出动不久就有人发现了,然后报告给他们,他们这会儿出来堵截。车门紧闭,待人群距离五六十米时,十三个车门刷一下同时打开。每个车里都往下跳人:一色蓝黑制服,手持一根棍子;有的手里还持有高压电棒之类。但看不见枪。
“是局子里的人吗?”老健问。
“不,这是集团自己的保安队。”小白说。
老冬子摇头:“这就怪了,他们能养这么大一群保安队?”
老健点头:“一点不错,就是他们!我早听说集团那儿有这么一帮人,平时干活,一旦出了事就拿起棍子,事后加薪哩!这是一群狠物,咱可得好好防着。”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9)
正说着那边有人手持扩音器嚷开了:“喂,你们听好了,不要受坏人挑拨,有事说事,不准聚众闹事;合法渠道十分畅通,不要铤而走险……立刻回去,回去……”
老健回应:“我们去市里,不是去集团,不关你们的事,你们滚回集团!你们把车开到咱老百姓的庄稼地里,谁让你们这样干?你们滚回去!滚回去!”
扩音器压过了老健的话:“限你们十分钟掉头回家,十分钟……”
老健看看小白,还没等小白说什么,老健就冲苇子和老冬子喊:“咱绕开他们,不理他们,咱走咱的路!”
“走走走!绕开啊……”苇子挥手对人群嚷着。
人群又活动开了。
扩音器的嚷叫和人群的骂声混到了一起,再也听不清说些什么。我预感到事情危急,回头想找小白和老健,可是他们都混在了人流中,一眨眼不见了。我发现最前边的人已经和手持棍子的人打起来,巨大的喊声和叫骂声与扬天的暴土一起卷到空中。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小白的声音:他在呼喊,让人群快些后撤。
接着又是其他人这样喊——是老健!老健喊的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别赤手空拳跟他们干哪,快回家,回家取家巴什啊!快跑啊,越快越好……”
3
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天火辣辣的大太阳,记得那冲天的暴土和喊声。人群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沿着田垄往下拥来,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因为每个人的脸都被土末和汗水糊上了。这时候分辨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看衣服听声音。集团棒子队的人倒好认,他们一色的制服和大棒,一个个正跟在后边追呢。当人群冲过几道土坎,离一个个村落已经很近了时,棒子队还在追。“这不是往死路上逼咱吗?这不好好收拾他们能行吗?快些回家取家巴什儿,回头把他们的肠子砸出来!”“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今个算是跟他们干上了!”“快跑啊,不变成兔子腿就得变成瘸子……”人群呼喊着往回撤,如果后边突然传来惊天的吼叫声,人们马上就驻足观望,叫着:“坏了坏了,又有一个被他们放倒了!”另一些人立刻喊:“还不快取家巴什,在这里瞎嚷有什么用!”轰隆隆的奔跑声如同群马奋蹄,尘土已经扬到了树梢那么高。
太阳眼看就要正午了。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
原来那些棒子队在眼看就要追到村子的一刻停下了。他们拄着棍子观望了一会儿,领头的摆一下手,扩音器就传下命令:“撤回大巴士,撤回……”
村子外边是出来观望的人,他们越聚越多,一个个手打眼罩挡住火辣辣的阳光,一边看一边呻吟。有一拐一拐的人往村里奔,这边就上前去迎。迎回的人有的满脸是血,有的腿受了重伤,一个个指着远处的巴士说:“要不是逃得快,咱也给捉了去……他们一捉住就上铐子啊,一顿乱揍再拖上汽车……”
我到处找小白和老健他们,后来发现连一个熟人都见不着。人群早就冲散了,不同村子的人混在一块儿。我见一个人的身形很像老健,伸手一揪,对方朝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是个生人。所有人都匆匆进村。我刚跑到一条巷子口就再也走不动了:一群人已经手持镢头什么的跑出来,他们喊着骂着往外拥。我只好随他们一起冲出巷子。
到了村头一看,我的心开始噗噗跳了:老天,这回真的有了一千人;不,这回足足有一千五百人或更多。这片黑鸦鸦的人手里都有器具。再看远处那些大巴士,棒子队的人争先恐后往上挤,人还没有上齐就开动了。扩音器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撤退撤退,按车号走,不要惊慌,不要……”这边的村里人嗷嗷叫,朝大巴士的方向喊:“有种的停下交手,别逃;谁逃谁是吃粪蛆长大的!”“你逃过了今天逃不了明天,你爷爷这回给你剃头来了!”“踩出你的肚肠来,再叫你祸害庄稼人,吃了二两板油就坏了良心!”“快停下结账吧,老百姓找你家算账来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30)
持镢头举抓钩的这群人还没有追到跟前,大巴士就开动了。人群盯着一溜扬尘气得大骂,捶胸顿足。
“怎么办啊?就饶了这帮龟孙?”
“饶了他们?门儿也没有!事到如今,咱干脆端他们的老窝去!”
“就端老窝啊,走啊!走啊……”
我多想拦住这些乡亲,可是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我相信这时候即便是红脸老健和小白在这儿也是枉然——我和他们只能眼巴巴看着事态蔓延而毫无办法。太阳升到了正中,大地上浮动的水汽反射出一片银亮。我仿佛听到大地中心发出了吱吱尖叫,这声音就在人群上方震响,把人给弄得半疯了,他们时不时抛下手里的器具,两手抱头蹲一会儿——这时正好顺手紧一下鞋带,把裤脚扎得更严。
人群最前边肯定有人导引,因为所有人都向着一个方向——集团拥去,连一个弯都不拐。巨大的烟囱和山岭一样的排排厂房越来越近了,那滚滚浓烟和棕色气雾像怪物长出的毛发。一股硫黄味儿浓烈起来,这比平时在村子里闻到的还要浓重十倍。无法抵御的机器轰鸣声压过来,只觉得后脑那儿有一个柔软而沉重的皮锤在一下下捣着,直捣得人两眼发胀。“我日,这可怎么办,这是什么魔法鬼地,咱两眼一蒙瞪,就快呕出来了……”“真哩,咱受不住劲儿,咱以前一恶心还以为是吃了脏气物件,原来就是这地方捣弄的!”“不把它砸巴停当了,不让它断了气,咱老百姓就得断了气!”“砸砸砸!砸……”各种呼叫像是要压过震天动地的轰鸣。
一群戴了铁帽子的棒子队从打开的铁门里拥出,刷一下站成一排。领头的摆弄着扩音器喊:“喂,马上后撤一百米,马上!”“集团重地不得入内,违者严惩!”
在这大功率扩音器的吆喝下,人群竟然一瞬间静了。但也只是一瞬,就再次乱起来。有人大喊——我终于听出是红脸老健——但看不见人影:“你们刚才入了俺庄稼人的重地!咱这回是反过来入入你家重地哩!怎么?不中?入了咱庄稼人的重地也要严惩哩,咱这回就来严惩——狗东西咂摸出个滋味来了吧?”
扩音器不响了。那边的人也在听。老健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苇子的嗓门又沙又大,这时也响了起来,也在重复老健的话。
但我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我只好往他们喊话的地方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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