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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张炜

_4 张炜 (当代)
“他太年轻了。”
“可是他知道那是片什么平原。就是他了。”
我就这样被推到了前沿。我真不幸;不,我真幸福。可是我现在开始紧张了,手心里全是汗水。
春天在逼近。往常,每个春天即将来临时都让我兴奋。眼看着一个世界在焕发生机,谁也不能不为之动容。我对于自然界的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变都有敏感的反应,总是能够不失时机地迎接初春的第一缕阳光。看着开始出动的一只小小的灰甲虫,我会长久地用目光追随它,预想着它将怎样翻过前边那个小土坝。当糙叶树悄悄地展开了毛茸茸的小叶片时,我紧缩了一个冬天的心也渐渐得到了舒展。快了,柳树快要泛出淡青,那种羞涩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小柳莺又要跃动起来……我们的这个研究所也会飞起一两只小柳莺,它们有黑绿色的羽缘,有坚硬小巧的喙,有秀美圆润的小额头。谁也逮不住它们。它们在窄小的空隙里飞动自如。它们在一个个隔开的空间里无声地穿梭移动,遇到人立刻销声匿迹。那只最丰满的大柳莺穿了牛仔裤,从一个枝桠蹦到另一个枝桠,要捉它除非有一整面捕鸟网。我对这个将要来临的春天有了难言的心绪。不是高兴,也不是沮丧,而是一种特殊的紧张和由此带来的某种兴奋。我预感到今后这样的春天会不断地经历,像以前那样的纯洁明净、使人焕发生气的春天一去不再回返了。
裴济所长又找我谈话。我仍然未能免除那丝紧张。平时不常见到他,他不知待在了哪儿。对他的神秘感无法消除,我相信不少人都会有类似的感受。这回我坐到大写字台旁的一把木椅上,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对闪着陶瓷光亮的眼睛。他慢声细语,像在抚慰谈论对象。我无法不感到某种温暖。
“……这次下去,要对朱副所长多照料一些,你年轻,他有病,老同志了。野外作业习惯吗?”
“习惯。”
“那好的……这次勘察工作很重要,关系到国际信誉呢。这个开发项目在整个北方都是数一数二的。我们会尊重科学规律的。有人说我们这次只是提供个数据,实际上项目早就定了,很错误。有条件就上,没有也只得放弃,实事求是讲了多少年,难道还要怀疑这个吗?我们的结论只能在调查研究之后……”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3)
我在这沉稳有力的语气中有些感动了。
结束谈话时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两本书,装帧得极漂亮,原来是他新近再版的地质学普及读物。很厚,有分量。他签了名,又写了一句话:实事求是。
我谢了所长。
我得想法把它们摆到那个小书架上。陶明教授的所有书我都有,它们有些旧,而且纸质、装订都不太好。这厚厚两册新书放在它们旁边,它们的打扮立刻显得有些寒酸。我不得不把新书挪开——但放到哪儿都显得太亮了,周围的书不是太旧,就是太粗糙……而且它的印数那么高,这也是极其反常的。我知道陶明教授遗下的两部书稿至今没能出版,主要障碍就是难找一个不怕赔钱的出版社。朱亚直到现在还在为导师的这个事奔跑。没有结果。朱亚自己的著作也印不出来,他后来干脆不存奢望了。
春天马上就要来了。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
我脑子里一闪过“我们”这个词儿身上就战栗了一下,“我们”是指哪一些人?我代表了谁?谁又需要我去代表?或者我把自己自觉地归于了某一类人吗?都没有,我起码是没有明确地想过这些……我想,“我们”大概仍然是指我们这个家族……是的,就是它在压迫着我,让我感到了这个春天的可怕的沉重。我在选择和权衡,脚踏在一条线上。这个春天啊,快快过去吧,消逝吧,快些化为一瞬飞走吧。
3
在半岛那个城郊的基地上,朱亚的情绪明显高涨起来。这究竟是因为摆脱了机关上的沉闷空气,还是来到大自然中的缘故,谁也不知道。好像只有我知道有什么沉沉的东西正无形地围拢了他。他与所有人不同的是:不谈往事。他好像只对眼前正做的事情有无穷的兴趣。我从来没有问起他的过去,怕引起他的痛苦。过去,即往昔的回忆,对于不同的人分量是完全不同的。我过早地懂得了这一点,很不幸。
黄湘这一次也要住在这一排排简陋的平房中了,听说上次他领几个人驻扎在城里,被所长批了一通。他毫不掩饰地把怨恨发泄到朱亚身上,说:“如果他不回去汇报,谁又能在乎这种事呢!”他的理解非常特别,他认为谁在哪个基地是明摆着的,又不是秘密,问题是让领导“在乎”了。他认为只有朱亚具备这个能力。他分明是怀疑朱亚回去治病那一次把他告了。
朱亚听到类似的话很淡,只是吐出两个字:无聊。然后就着腰,兴奋地看着春天翻动碧波的海面,小声吟哦什么。他的稀疏的头发让人为之心寒。头顶前边差不多没了。脸色不仅发青,现在还有些灰暗,已经毫无光泽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朱亚说了这么一句:“苏圆提出要到我们基地来玩。”
朱亚抬头看着我,停了一刻才回答说:“那好啊。她是随便说说吧。”
夜里我们聊天,因为黄湘又去城里办事了,我的屋子没人来骚扰。朱亚从怀中掏出一个照片,我看到了一位可爱的姑娘的肖像。她圆脸庞,微胖,几十年前的服装,发型也是那时的。她的唇角留着一丝顽皮的笑,鼻子翘得重了一些。眼睛真美。我说:“好!”
他告诉我这个姑娘当时只有十七岁。
我不问下去。他很高兴,所以他不紧不慢地说了:“是我在野外作业时认识的。她普通得像一棵草,像那里满山的铁线蕨。她说要跟上我,天南海北都行。她就是山脚下那个小村的姑娘,没读几天书,从小跟在妈妈身边种麦子、拔草、绣花。她用半夜工夫给我绣了一双鞋垫,上面是花鸟,谁舍得垫在脚下。后来我作业完了,回了城……”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4)
他到处翻,原来找香烟。他从来没吸过。黄湘的抽屉里有,他燃了一枝,大吸一口又揉灭:“我在城里找了个机关女干部。她迫切地追求进步。人很正气,也很好。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她给我生了三个孩子,不过我病了。她觉得我所干的这一切,即我的事业,是不太值得重视的。我想让她重视一点点,只一点点就行,她就努力地重视。不过她从来没有重视过……”
我从未见过他的爱人和孩子。有人说他的家属不喜欢这个城市,就只得他自己来回跑了。现在他年纪大了,成了一头病骆驼。
“我后来才知道,不是她不好,是我没有选择自己的同类。这个照片上的姑娘和我是一类。可惜明白过来也晚了,晚了三十年。这姑娘的名字叫‘小水’。”
“小水!”
“对。你说小水多好。”他叹着,收起照片,蜷在小床上。
黄湘回城时我让他告诉苏圆:她不是要到基地来看看吗?欢迎,朱亚说的……他走后我才说不出的后悔——我真轻率。我不该让那样一个人捎口信。
一个星期之后黄湘回来了,离基地老远朱亚就看见了,说两个人拎着包,其中一个好像是女的。我听了心跳立刻加快了,可跑出一看凉了:那女的绝不是苏圆。他们嘻嘻哈哈地走近了,女的原来又是上次造访过基地的那个杂烂小报的记者。她大着嗓门向我们问好,拍打朱亚的肩膀:“老科学家!”多么放肆。黄湘在旁边说:“她这一回可真要报道我们了,这一回动真的了。”
这一下夜晚就热闹起来了。女记者喜欢串门,说是采访,实际上是胡扯。她埋怨这里不能洗澡,问我们怎么这么能挨啊!“城里啊,如今是疯了,越是小城市越疯。在那里晚上还用这么着?看录像、跳舞点歌……在帐篷里放黄色录像,常客是老头儿和姑娘小伙子。中年人不稀罕,中年人忙,是吧黄总?”
黄湘被叫成“黄总”,我百思不得其解。对方却愉快地接受了,答话:“看常了也没意思……”
“看常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一点没有。”
女记者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朱亚:“打扑克怎么样?‘抓猪拱羊’?”
朱亚说不会。
面对着这种打扰,我有一种难言的痛楚。我一点也不怀疑,黄湘压根儿就没有想过邀请苏圆的事儿。这个春天哪,那浪涌一样开放的洋槐花简直处于疯迷痴癫状态。从基地左侧的丛林开始,一团团一簇簇的白花连绵了几十公里,一眼望不到边,一直向着东北方向蔓延。这是一场白色的燃烧,火势逼人。无论是谁都无法忽略它的存在,那强烈的气味把一切生命都熏染得沉醉了。这香味可以让人遗忘,让人留恋让人感激,却又不知为什么……蜂群旋着,在花丛的间隙、上空盘转舞动,像被一枝奇特的魔棒引动着。蝴蝶翩翩,有绿的、红的,还有墨黑的。它们柔情脉脉地触摸着这个春天。
这片荒原补偿了我的童年。我用不着再三寻找,用不着四下张望,一步就可以踏于悄无声息的静谧。在这儿,我可以面对着一株新生的苦艾草轻声诉说。无边的原野,无边的宽容。多少生灵走过我的身边,它们抬起迷惑的眼睛看看我,惟恐打扰地走开了。金黄的迎春花旁是一株青生生的毛榛树,再一旁是光滑的、气宇轩昂的白杨。春花谢了,接着是夏果秋桃,野草莓染红了一群群孩子的嘴。彩色的鸟在头顶鸣叫,不远处的稀疏芦棵中站立着一只洁白的鹭鸟。灰喜鹊粗糙的呼叫使鹭鸟愣了一瞬,它抬着长颈四下看着。“呜嘟!呜嘟!”不远处回应它目光的,是一只谁也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啼。“呜嘟!呜嘟!”我忘记了一切,情不自禁地学着它的声音。在我的模仿中,一霎时丛林寂静,但也只是一小会儿,四野里突兀地响起一片不约而同的野物的讪笑——它们大笑着,毫不掩饰地大笑:哈哈哈哈……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5)
事过二十年了,我耳旁仍能逼真地响起它们的笑声。我真想在此时把那种笑声学给朱亚听听。这是永远不再存留的平原和丛林的笑声,今天也许只能静静地倾听一点回响——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它,看着群群蜂蝶旋转。我想着这里的明天,真是不寒而栗。
我看着朱亚,大概仅仅是为了相互安慰一下吧,就把裴济在临行前的谈话复述了一遍:他鼓励我们尊重科学、实事求是。朱亚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复述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他显得更加沉重了。
“多么漂亮的槐花海!”朱亚叹息说,“真是漂亮极了……从这里往东、往北,几十平方公里都是如此!”他的手划了一下——他又忘记了这儿正是我的故地。
我故地春天的形象如同冬天,冬天是白雪压在枝头上,压在落叶和沙土上……我的这片平原常常幻化为一只肥美的、纯白的小羊,它在跳跃,咩咩歌唱,寻找生母和亲人,它从昨天叫到今天,跳到今天,突然迎面来了一只大手,它沾满了黑色油污,不容分说地抓住了它的脖颈,将其死死地按住。它一动也动不了,它只是“咩咩、咩咩”地呼叫……
朱亚每天工作到深夜,我一直陪伴他。所有新绘出的图表他都要一一核准,本来这个分工是黄湘来做。我说找老黄吧,他说黄湘来这儿不是干这个的。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也不便多问。我们依然常常在深夜沿海边走走,遥望着斜对面那座城市。灯火在水面上摇动,直摇到脚下。“看上去,特别是夜间看上去,它真美。白天走进街道上就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了。很可惜……”朱亚说。
在他说这话的第二天,恰好我们一起进城有事。“去看看博物馆吧。”我们从办事的地方出来后朱亚说。时间还早,如果随便转转,当然去博物馆有点意思。不过这里的博物馆是解放前一家烟草公司的院落改建的,那建筑的气质不让人喜欢。城里几个好院落都毁得不成样子——最好的院落怎么总是这样的结局呢。
朱亚看得很仔细,有时凑得很近,戴上眼镜又摘下。其实他已经多次来这里了。我平时倒要尽可能地回避着这个地方,因为这儿的某种气息令我难过。
走在人影稀稀的院落里,我显得心绪不宁。这让朱亚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抬头“嗯”一声。我回过神来,他又重新去看那些文物了。“这个陶罐呀,修复有问题……”他蹲下了。我毫不在意地走开……院落的那一边就是过去曲府的地盘了,可惜几经折腾已经面目全非。一开始那儿改成了兵营,再以后它的一部分又辟为拘留所,高墙上围了铁网,边角有瞭望塔;最后因为现代街道规划,大部分旧房子都拆了。可是我仍然能准确地指认它的中心位置。
几年前我曾悄悄跑到这儿来,凭吊和怀念。再后来又是远远地躲开。它一点也不能给我愉快,一点也不能……朱亚围着那只陶罐打转时,我早已匆匆地走了一圈,目光不时地往墙外搜索。那个地方盖了一幢高大而拙劣的灰楼,一看就知道模仿了东欧的建筑——很早以前的那种……挺丧气。
在博物馆的西墙近邻,我被一株探过墙来的油亮叶子给吸引住了。它细细的枝茎很长,可能是主干被墙挡住了,因此看去它像一棵斜生的小树。它很倔犟,也很激动地看着我。我盯视着它,极力回想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我的心口一紧,终于明白它看不见的主干肯定是被砍断了,它是从原来那树干的半腰或柢上生出来的……我四下里端量,啊,原来这博物馆不知什么时候扩建了,它的墙已经推进了曲府原来的地段。这正是那些被毁掉的白玉兰,是它的枝杈!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6)
一棵棵高大的树木都没有了。不过它还是生出来,活下去。它是那些大树的枝桠。春天,它放出的浓郁的香气如同几十年前一样……
4
曲予对闵葵说:“我们飞出来了。可是我心里不会饶恕,不会……”
闵葵依偎在男人身上——她显得那么小,像一只刚长成不久的布谷鸟。这一路上她都依偎着,已经把惊骇的双眼闭上了。当它重新睁开时却溢满了惊喜和欢乐,早晨的阳光透过舷窗,勾勒出她小巧而清晰的轮廓。她头上因为负伤而剪去的巴掌大的一片毛发还没有长起,她就用一块花头巾包了。曲予偏要给她揪下来,眼神奇怪地看着那结好的疤痕。他可能惊异于她旺盛的生命力吧。“绝不能饶恕。”他说。
“可她是你的妈妈啊!”
“她是。可她想一槌把你打死,这是真的。”
闵葵不停地吻他,这样吻了一路。早晨,她在阳光下好好看了看他的脸,觉得真是无可比拟的英俊。她的手动了动他的鼻子,他睁开了眼:“我在想她那一刻的心情。她为什么会这么狠呢?”
“不知道。也许她嫌我丑——嫌我……她的手还是轻了点儿,留给了我一条命。我听说有的大院里丫环勾引上少爷,又不能割舍,主人就捏点药面把丫环毒死了。她老家来寻人,就说背着包袱回家了……”
曲予咬着牙关。他不吭一声。
“少爷!”她突然叫道。
他责备的目光盯了她一下。她掩上了嘴。
临上岸时,船长用猥亵的目光看了看他们,但仍然非常殷勤。“什么时候家还呢?”
曲予转脸看着闵葵。闵葵含着泪花摇摇头。
海北有曲府的产业,不大,但已足够安顿他们的了。他们知道这样不久曲府就会知道下落,但即便是绳索也捆不走他们了。曲予将多年的积蓄随身携来,正寻机会重新开辟自己的事业。现在他已经是有家口的人了。他开始试着做木材生意,后来又投资药材买卖,结果总算赚了一笔。
大约一年以后海那边传过话来,说如果他们能返回,过去的一切都不追究了。老爷和老太太日夜想念他们,老爷疾病加重,连一直是健康的老太太也病了好几场。他们无动于衷。
曲予有一天很激动,对闵葵说:“我过去的同学和朋友要来看看你了。”闵葵慌得不知怎样才好。她试了好几遍衣服,最后选中了一身火红色的旗袍。
来了两个,都是久别重逢的同学,其中一个在曲予初来海北的那次旅行中给他带过路。他们看了闵葵一会儿,说她像丛林中的火焰。“火焰将把整个腐朽的世界烧掉,让它长出全新的春芽!”一个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学说。
闵葵笑着。她在男人耳旁说:“他们净说一些怪话儿。”男人小声告诉她:“不是怪话儿,而是书上的话,他们正看一些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书。”
气氛热烈得很。最后朋友的神色才沉重起来。有一阵他两人都在桌旁踱步。还是那个瘦瘦的唇上有小胡子的同学问:“难道就这样生活下去吗?”
曲予不能够回答。他的眉头紧蹙。
“我们其中的两位同志牺牲了……他们都不足三十岁。有一个你还见过。”
“谁?”
“……”
曲予回忆着那次长旅、那一次聚会。他觉得一颗心都被揪去了。“我能做什么?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他两手有些颤抖。
“你代表我们回到平原去吧。我们需要曲府,同志们需要。”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7)
“可是我不需要!闵葵不需要!”曲予很固执。他眼中闪烁着愤愤的光。他觉得他的朋友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
这场聚会不欢而散了。后来又有类似的聚会,都不太愉快。他与他们的分歧是: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方式去帮助民众——只要是真正的帮助。他隐含的意思是,眼下有人正试图强加给别人一种方式。
那些夜晚他一次次地吟诵着屈原悲伤绝望的诗句。他明白自己是对的,虽然他还并没有做什么,这正是朋友们指责他的依据。
也就是这些长夜里,他想到了一个人……有一次闵葵病了,他寻到了最好的一家医院,这家医院是西医,可以给人动手术。这在整个海北还是仅有的一家。那个令人称道的大夫是个荷兰人,中年,蓝眼睛给人很忠厚的感觉。据说这个人救了无数的人,其中有一些是绝对需要帮助的穷人。他急急地扳过妻子的肩膀,郑重地告诉她:我想当一个医生。我要找荷兰人了。
闵葵赞成他的一切决定,无论是理解的还是不理解的。
第二天他就千方百计地去实现自己的愿望。费尽周折之后总算成功了一半:被应允在那个医院的消毒室做事。他接近那个人的机会多了。又过了半年,他终于成为荷兰人的助手。
曲予成了一个特别忙碌又特别幸福的人。他亲眼看到了工作的意义:成功地挽救生命。那个荷兰人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认为这是一个优秀的中国人,这个人不仅仅是聪慧——聪慧的中国人可太多了;这个人的优秀是因为他有比聪慧更为重要的东西,比如献身精神、责任感、宗教般的虔诚……荷兰人常常喜欢地拍打他的肩膀。
闵葵把他们那个小家收拾得有条不紊。她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归宿。她什么奢望也没有。她不停地忽闪的大黑眼睛里只有男人、他的事业。每天她都设法做一点让他高兴的事:更动一下屋里的陈设、买回一件小东西、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之后就专心等他,等一个称赞和欢欣。
一天黄昏,直到很晚了曲予才回来。闵葵焦躁极了。他走进门来,一脸的疲惫。“怎么了?”她害怕听到什么。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父亲去世了。刚刚传来消息,让我们快些去。”
“啊!走吗?”
“不……”
“那样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了……”
“就她一个人吧!”
原来,接到这个消息时,曲予在医院南面的山坡上转了好久。他决定了什么,才回家告诉妻子……
他继续到医院去。他再也没有提起曲府的事情。这时他正努力学习荷兰语,语言上的进步使所有助手都惊叹不已。
大约又是半年多的时间,一个不大不小的变故让曲予为难起来:荷兰大夫要回国待一段,时间也许会很长,因为医院里的托管人都找好了,而且又从荷兰邀来了他以前的一个助手主持日常事务。曲予的学业正处于非常重要的关头,而且那个荷兰医生也舍不得这个学生。
好一段踌躇,曲予终于决定随他到荷兰去;如果可能的话,再携上闵葵。荷兰人同意了,但最后闵葵没有被应允同行。闵葵没有哭。她只好等待了。
曲予为她尽可能地安排好日子,让人照料她;为驱除寂寞,又为她找了一所女子学堂,她每周可以花上三个半天去识字练琴。
她就这样等了两年。这两年宛若二十年的漫长。她只从那个荷兰人开的医院里得到极少的一点消息,得知男人去荷兰不久就在老师的保荐下上了一所医科学校。她为他祝福,在心里说:菩萨看好了你,你是菩萨最好的孩子。谁也伤不了你,你还要给那些有病伤的人治病医伤……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8)
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好女人的祝愿更灵验的了。两年后曲予顺利归来。与他同归的还有那个荷兰医生。那一天是闵葵一生中最重要的节日。为了这一天,两年的盼望和等待煎熬都值了。她不停地泣哭,两只小手在男人开阔的胸前活动着。
荷兰人放手让曲予去做了。他在旁边看着这个年轻人,很兴奋。这个年轻人手术时刀法漂亮极了,手很快。简直无懈可击。
就在这年春天,海那边传来的消息又让曲予一怔:老太太过世了。
他有忍不住的悲伤。无论如何他还是悲伤。
那一天他没有吃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走出屋子向南遥望。远处是一片山城的烟障,什么也看不到,更看不到海……闵葵看着男人,握紧了他的手。“怎么办呢?”他问妻子和自己。
身个娇小的妻子答一句:
“我们回老家吧。”
“嗯。是时候了,你说得很对。”
5
曲府大院换了主人。归来的这个新主人急于做的事情并不是整理府内已经有些紊乱的事务,而是着手创办这个海滨城市第一所像样的医院。他把府内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了闵葵,自己在外面忙,有时还不得不短期外出,到海北去找那个荷兰医生——他的恩师。
闵葵亲手给那几棵高大的白玉兰树浇了水,又整好了残破的花圃。每一棵树都留有她青春的指印,她从少女时期就生活在这个大院里。她对老太太和老爷仍有说不出的怀念。有时她一个人望着那些旧时的家具器物,比如那个精制的小手炉,忍不住就要流下泪来。后来她让人把它们都搬到一个宽敞的屋子里,集中到一起。那里有老爷和老太太的碳粉画像,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怜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闵葵。“我的公婆……”她小声念了一句,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在曲予携闵葵走开的这些日子,正是曲府各地产业急剧衰落的时期。待曲予归来后,差不多有一半已经快要倒闭了。他没有心思去管,因为他正投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他永远也忘不了昔日那些朋友对他的责备,耳旁常常回荡着他们低沉的声音。他决心选择一种新的生活,当他与闵葵讲起这种选择时,两个人激动得彻夜难眠。他们盘点了曲府的全部财产,一大部分拿出来办那所医院,其余的就分给了下人,让他们各自回去安顿自己。下人大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他们感激不尽,跪谢后就离开了。但其中的几个无论如何也不愿走,他们说生生死死都是曲府的人了。
最执拗的是那个年轻人清。他木着脸看着,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的住处躺下,一直病到该散的散去,这才走出来扫地提水,开始一个下人的日常生活。他对曲予和闵葵的劝说无动于衷。曲予说:“清,你出去置一份家业,成自己的家吧,你年纪也大了。”清说:“不中。”
还有一个比闵葵长得更为小巧的丫环,是老太太最后那些年召到身边的,叫小慧子。小慧子机灵过人,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溜溜转,一个孩子。她无家可归,曲府也就不忍让她离开。
另有一位常居的客人。她是从老太太在世时就住在曲府中的女人,年纪和闵葵差不多,是本家的远房亲戚,叫淑嫂。她男人十三岁去了海参崴,从此一去不归;前些年还一直捎钱、让人捎口信,这些年一点音信也没有了。她长得清清爽爽,高高的个子,总是扎了油亮的发髻,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灰气。她只吃自己做的食物,每天都要洗澡,一天不知要用香皂洗多少遍手。她除了与闵葵说话之外,与其余人很少搭言。她第一个注意到闵葵有了身孕,就替她到厨房里忙,干一些杂事。在这之前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书房中。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9)
在大院里,除了闵葵,就只有一个淑嫂君临一切了。她懂得应该为这个重要的院落分担一点什么。曲予——叫少爷或老爷都会遭到拒绝,所以现在所有的人都不得不直呼他的名字——忙于他的“第一流的医院”,几乎早已对妻子疏于问候了。他注意到即将分娩的闵葵了吗?淑嫂说:“让葵子到医院里生吧,再不用请接生的人。”曲予说那当然了。无论是清还是小慧子,对淑嫂都恭敬得很。有一次清对曲予叫了一声“老爷”,立刻被呵斥了一句。他在淑嫂面前哭了。淑嫂说:“清,你为什么改不过来呢?”清说:“不中,改了不中。”“为什么不中?”“因为他是老爷。”
淑嫂为大院的事不停地操劳,人都累瘦了。因为医院开销太大,外面产业收支吃紧,大院里的日常生活再不能那么阔绰了。她精细地打算,一个月的账目下来就给闵葵过目,闵葵不知怎么感激她才好。
闵葵到医院住下了。都说曲府的人就是高贵自己,生个把孩子还要到医院哩。初生婴儿的啼哭把个崭新的医院惊动了,都知道这是曲府老爷——院长先生的太太生了。他们千方百计看上闵葵一眼,离开时都说:“太太挺小的,脸盘儿真俊。”曲予有了一个女儿。他在这之前一个月就给她取好了名字:曲。
从此闵葵的所有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了。她在海北女子学堂养成的读书习惯也中止了,现在顶多看看从大城市订阅的一两份画报。外面的风气已经十分开化,画报上不断出现一些外国影星的*剧照,有时还出现一些*的艺术摄影。她总是自己看,看过了,就全部锁好。有时淑嫂来借,她就说:让谁取走了。
医院给一个盲人做了眼科手术,那个人竟然恢复了光明。他高兴得在大街上手舞足蹈,说神灵转世了,曲予老爷是菩萨派来的神人。有人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整个过程比拔火罐还舒服哩。医院的名声大震,接上又有了好几例小手术,都非常成功。对于那些穷人,只收取极少的费用;如果连这笔费用也缴不起,那就免费。而对那些富商、官府的人,却收很高的诊金。病人来自四面八方,最远的来自省会,甚至来自江南。医院的经济状况大变,设备也不断更新;如果不是后来的时局混乱,也许还会大大扩建。
曲予的名声已经超过了曲府前几代主人许多倍。他赢得了这个城市的普遍爱戴。当时好多派别支持的各种组织——妇女、码头工人、青年等行会,都邀请他去讲演。有的还请他担任名誉职务。他差不多一概谢绝了。只有几次讲演他是答应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次是出席外国人的飞机轰炸这座城市之后,抗敌协会组织的声讨大会。那一天讲演的人士有从省会来的高级参事宁周义,有当地政要;但最受欢迎的还是曲予。人们为他欢呼,他洪亮的声音一次次被巨大的声浪所打断。他不断地挥动右手,请他们安静下来……他后来从前几排听众中竟发现抱了女儿的闵葵——她旁边就站了淑嫂。他在台上发现淑嫂的大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正深深地注视着自己。后来他就尽可能快地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也就是这一次,他结识了高级参事宁周义。宁参事被邀到曲府,两人畅谈了很久,十分投机。简朴的宴席是淑嫂为他们准备的,连幼小的曲也为客人敬了一杯。宁周义把她抱起来,在她的脸庞上亲了一下。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0)
很久以来曲府都没有举行这样的宴会了。而且破天荒第一次,曲予让府中所有人都参加。这一下清难坏了,他对前去喊他的小慧子连连说:“不中!不中!”小慧子说:“你不去才‘不中’。”他还是拒绝,身上都有些抖了。当时淑嫂正在厨房里忙,小慧子就来求她,她扔下铲子就去了,说了句:“别气曲先生了,快些洗洗手去吧。”清没说出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说了句:“那中吧。”
淑嫂好不容易才让清相信“先生”与“老爷”差不多,甚至比后者更好听一些。开始清还是坚持要叫“老爷”,说他“不受用‘先生’”。淑嫂再劝,他才应下来,但私下里一有机会还是“老爷老爷”的。
这一天都喝了一点酒,淑嫂、小慧子和闵葵,也在曲予的劝导下喝了一点。晚上,宁周义与曲予在院中散步,他们不舍得那轮明晃晃的月亮。闵葵和淑嫂在屋里交谈,小慧子领上子出去玩了。淑嫂说:“你是最有福的人了,曲先生这样的人,满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了。”闵葵说:“瞧你夸的。他就是一股心思为民众做事。”淑嫂又说:“你真有福啊。”闵葵说:“我也承认。他去国外那两年,我差一点没有挨过来……”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淑嫂是一个人过,赶紧煞住了话头。淑嫂说:“你太有福了。”
这天晚上她们谈了好久。淑嫂说她这辈子也不会离开曲府了——那个男人别说回不来,就是回来了也领不走她。那个人让她冷透了心。她如今是曲府的人了,一生一世都是。她在心中一直这么看,并把闵葵当成亲妹妹看。闵葵哭了:“天哪,淑嫂,我真是个有福的人。我从小没有亲人,先是遇上好心人救下,接上又遇上先生,现在又有了个姊妹。我这辈子过得真值。我再不会抱怨什么,遇上什么不好的事都不抱怨了——我这话是真的。”
淑嫂在透过窗棂的月光下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珠。淑嫂为其擦去,又握住了她的手,说:“我担着心,我怕你嫌我……我怕……”闵葵惊得大睁了眼:“好姐姐,你怎么这样说?你别说……”淑嫂闭了嘴。她还是握着闵葵的手。闵葵叹息着:“我早把你看成亲姐姐了——也许还进一步,看成和我自己差不多呢!”
这一回是淑嫂流出了眼泪。她怕对方看到,悄悄地转过身。这时正好两个高个子男人散步回来了,他们正向这边走来。皎洁的月光下,一切都非常清晰,玉兰树的叶子上有晶莹的露珠。她看着那两个一边走一边交谈的男人,她的目光渐渐只看曲予一个人了。
6
曲长高了。她已经从全城最好的一所学校毕业,现在正考虑是否到外面继续读书。她的个子差不多赶上了淑嫂,身形也有点像。曲上学时就漂亮得引人注目,有很多人为了看她一眼而守在操场的铁栅上,一待就是半天。说不定某一天下午,她要出现在这儿练投掷。她上学和放学都由淑嫂和清陪伴,她知道自己太拖累人了,就倔犟地坚持一个人走,但淑嫂总是跟上她。她自己都分不清离母亲近还是离婶母近,直到很大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伏在她们怀里。
她暂时结束了学生生活,不知做点什么才好。她替父亲整理图书,帮母亲和淑嫂做点杂事。曲予走进自己的书房,就说这是他看到的最干净、最有条理的书房了。过去淑嫂也把翻在桌上、茶几上的书籍整好,给架子擦擦灰尘等等,但曲予从未赞扬过她。他在书房中一待就是多半天,有时从医院回来很晚了,还要在书房中翻检资料,抄写到午夜。淑嫂和闵葵都来催促,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灯下。淑嫂于是让曲去一次——这个高个子姑娘走出书房时,一只手总是牵上了笑吟吟的爸爸。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1)
淑嫂教会了曲绣花、裁衣服,还教给她怎样做园艺。曲把大院中那个花圃包下来了,常常在圃田里从早一直待到天黑,花畦中再看不到一个大些的土块。她把那儿弄得平整极了。花圃的一半过去荒着,这会儿她就开辟成为菜园,亲手种出了韭菜、黄瓜,园中还结出了西瓜和南瓜、西红柿等。花圃中有一枝大遮阳伞、一把白色的铁椅,那是她累了读书用的。
平时小慧子跟她一起到花圃中来,休息时她总想教对方认字——“你如果认字了,就能像我一样读书了,它会给你最大的愉快。”小慧子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记住了三个字。曲终于失望了。可是小慧子对于动植物的知识多得惊人,她差不多认得出看到的所有小虫子、草、花和树木;而且她记得住很多故事,每天都要对曲讲上一两个。“你从哪儿听来的呀?”她答:“从老太太那儿、我妈那儿,还有淑嫂、大院里的叔叔婶婶们那儿……”
战事在平原上蔓延,几乎每天都传来一些消息,让人不安或激动。街道上每天都嘈杂混乱,曲府内不得不有所提防。曲予请在医院养伤的战士教他使用枪支,最后又搞来了几枝枪,让清几个人都武装起来。后来官府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专门派士兵保卫医院和曲府。曲予坚持让曲府四周的游动哨撤掉,当局不同意;他再三拒绝,最后总算撤去了。
一批批伤员运进来,医院忙得不可开交。曲予让淑嫂和小慧子等都来医院帮忙做护理工作,平时也吃住在医院里。一开始那些伤残的年轻人让新来的两个女人不敢正眼去看,有时吓得尖声大叫,后来见多了也就适应下来。
淑嫂除了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其余时间都用来照顾曲予了。她发现这个英俊的男人开始放弃整洁的习惯,不刮胡子,不更换脏衣服,有时就伏在写字台上睡去……她亲自过问他的起居饮食,让护理班的女护士为他搞一顿像样的饭菜,还看着他把最后的一口汤喝掉。
曲予办公室是一个套间,外面是办公间,里间是一个小床、一个直顶到天花板的书架。这本来是他午夜休息的地方,现在就成了他的家。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少天没有回去了,身上的衣服一直没有换洗。有时他刚刚睡着,又要被值班的医生叫醒。当然这是迫不得已。有一天他刚从病房里回来,一看表已经是深夜一点了。迈进办公室,立刻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饭香。原来桌上是一个扣碗,打开一看,是一碗掺了肉丝的麦片。他抬起头,见淑嫂从里屋走出,手里捧了一摞换洗的床单等。“新洗的衣服放在床上,今天就换下。”
她坐在旁边,看着他吃下夜餐。
“闵葵和孩子呢?”曲予问。
“她们让你别挂念,一切都好。清守家也上心。”
他发现淑嫂的脸色有些黄,正想嘱咐她几句,她已经离开了。他早已发现了淑嫂那对火热的眼睛,但当他的目光转过去时,她赶忙慌慌地避开了。“这是曲府没有爱护的一个女人。可是她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给了曲府……”他心里默念过这句话之后,眼睛就湿润了。
第二天,淑嫂端着一些消毒的针管下楼时,头一晕摔在了楼梯拐角处。她从好几级台阶上滚下,头碰破了,玻璃器皿的碎片又扎破了她的皮肤。当小慧子慌慌地喊来曲予时,她已经被抬到了治疗室,并且刚刚苏醒。她的头伤被处理过了,胸前一片伤口还在渗血,一小片衣服都被染红。曲予问为什么还不快些裹伤?那个中年大夫说夫人不让,不让动她的衣服。“荒唐!”曲予跺着脚走上前去,可淑嫂两手捏紧了衣领。她说: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2)
“我自己,我和小慧子会上药。”
“真是糊涂得可以!”他去动她的手,发现这手像铁钳一样紧……他回头看了看,悟到了什么,说了句:“那你们出去一下吧……”
人*了。连小慧子也走开了。
淑嫂闭上了眼睛。
他把药棉、小剪刀等东西用托盘端到近前,把她的手挪开……玻璃碎片嵌在肉里,有一两处伤得很厉害。那需要用一把小镊子一点点夹出碎片,需要用棉花蘸了药水清洗伤口。他担心她受不住。她闭着眼睛。
他不得不把她的内衣脱掉。那洁白的皮肤让他深深地吃了一惊。作为一个医生,他不知见过多少*的躯体,可是如此完美的肉体他还是第一遭见到。一颗心狂跳起来,持器械的手在颤抖。好费力才做完了清洗,他额上渗满汗粒。淑嫂只是闭着眼睛,没有呻吟一声。
他开始给她包扎。
一切即将结束了。他擦擦汗水,从旁边取过一件护士服,想替她换下沾了血的衣服。他不得不一手托起她的身子,一手给她轻轻扯下衣袖。他的脸离她很近很近,他完全感到了那热烘烘的肉体,它的特殊的气息,这气息碘酒味儿都遮不去。就在给她换上衣服,一颗一颗系着纽扣时,他的目光又一次触到了那两个羞涩的乳房。
他伏下身,轻轻地吻了它们。
淑嫂紧闭的眼睛溢出了泪水。
像怕惊动了她的睡眠一样,他蹑手蹑脚地、几乎是后退着走出了这间屋子。他被羞愧紧紧地压迫着。
小慧子待在走廊尽头,她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嗓子不知怎么哑了,沙沙的声音吩咐:“进去陪她吧,不要离开她。”
后来每一次换药都必须由他亲自动手。淑嫂拒绝任何人看或接触她*的身体。他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躲闪着什么,目光不敢触及。
伤口愈合得很快。除了皮肤的颜色暂时还未变之外,基本上没有落下疤痕。他站在病床前,“这是最后一次换药了。”他为她轻轻擦拭。她的身体在战栗。她的手急急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器械掉下来。曲予粗重的呼吸使自己害怕。淑嫂欠起身子吻了他,有些气促:“你……我有多么坏。”曲予无声地抚摸她,后来紧紧地拥在胸前。“我是你的人,你把我扔了、杀了,随便怎么都行……”淑嫂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曲予觉得一个人有这么旺的泪泉真是个奇迹。他一句话都未说,把她放平到床上,重新上了一遍药……
第二天淑嫂就离开了医院。小慧子告诉曲予:她见淑嫂往大门走去了,喊也不应。她走了。曲予听了急忙去追,直追了好远才发现她是往曲府走去,这才安下心来。不过他还是站在那儿,直看着她一步一步迈进大门。
曲予觉得那么疲惫。整个一天他都躺在床上。小慧子看了,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他一个人在极力回忆,回忆第一次见到淑嫂的情景。想不起。以前,几年以前他还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她总是与闵葵和小慧子在一起。他已经习惯于她的存在了。“真对不起……”他在心头闪过一句,不知是针对闵葵还是淑嫂。
几天之后,闵葵来接替淑嫂的工作了。
曲予有些吃惊,但不敢细问。闵葵告诉男人,淑嫂累坏了,要歇息几天。这里的活儿可真累人啊!闵葵一看到那些受伤的人流血就吓得哭——这眼泪长时间不能停歇,有时回到屋里就伏在男人的胸前哭。她越哭越厉害,全身抖动,终于让曲予觉得奇怪了。他扶起她的脸看着,她止住了哭声。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3)
“你都知道了?”
闵葵点头。
“我原想在这个周末告诉你……你随便怎么罚我吧,趁着还没有走得太远……”
闵葵抚摸着曲予阔厚的胸脯,抖得牙齿磕响了。她一声不吭地贴紧了他。
“你说呀闵葵。”
闵葵抬起头:“……淑嫂是个好人。我原来就担心的事儿发生了,不过是这样。那天她回去就哭,饭也不吃,哭过了就收拾东西。她说要走了,再也不能待在曲府了。我拦住了她,说天塌了也用不着慌,天塌了吗?她说这回天真的塌了。还是哭,不住声地哭。我反复逼问,她就说了,说是她把你看成自家男人好几年了,打子出生前就这样看了,没有一点二心。她只是怕伤了我……”
曲予听着,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
闵葵说下去:“我真想杀了她,想让她提着行李一去不转身……我的手一松,她就走了。我看着她的后背,心想也该雇辆马车送送……这么想着心上一难受,就把她追回来了。俺俩抱头哭了一宿。我知道淑嫂也太苦了。我寻思,像你这样的人,别人都是三房四妾了,你心里疼我,就我自己。你从来没生外心,我不成全这事儿谁成全?我天亮时对淑嫂说:你今后就好好疼他吧,疼他就是疼我……”
曲予把她抱起来。她真小,像一只羽毛光洁柔顺的小鸟。他把她紧紧地贴在身上。
7
八司令像荒地上飞翔的一群秃鹫,阴影遮住了绿色,各种小生灵都销声匿迹。荒芜中一片寂静,只有秃鹫们拍打双翅的恐怖。
不断传来惊心动魄的一幕,从平原到山区、再到城里,午夜里孩子不敢啼哭。那些穿黄衣服的吃饷的人都哪去了?他们的枪真是泥捏的?这样一个番号那样一个番号,肩膀上有金光闪闪的金属片,难道这都是弄了玩的?只知道在广场上阅兵,在街头上喊口令,等到一群妇女被土匪掠走、一群老人孩子被枪杀在土沟边上时,他们都无声无息了。一场大霜落在城里,人一走动就踏下一道黑印。一队队士兵抱着枪踯躅,从傍晚走到黎明。他们在警卫自己的司令部、军械库、海港和医院军营,而不是为了黎民百姓。真的有零星土匪窜来城里做上一两件血淋淋的事儿,扬言要把城里的“*”撵到沟里冻一冻。他们说要摘下官军头上的帽子给司令撒尿。怎么说都可以,如今当兵的都没有脾气了。
曲府已经几次收到恐吓信了,信上让他们放得聪明一些,别光顾给人治病救命,丢了自己的命。恐吓信不让他们的医院接收伤兵,也不允许给某些部队运送医药,不准参加一些抗敌组织的活动。这些信如果落到曲予手里,他就把它扔进马桶冲掉;如果落在家里人手中,就引起一阵骚动。闵葵和淑嫂吓哭了,她们都让他躲一躲——那个医院如今已经可以离开了,新一茬大夫都成长起来,该是他撒手的时候了。她们又劝他到外面的商号和钱庄上住一段,有一次还为他订好了去海北的一等舱包间。
风声非常紧。但无论如何这座城市还不会轻易放弃,它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不断有一些主张奋起抗敌的著名将领到这里来视察,一些政客也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一位有名的将军在城里住了十几天,他那张非同一般的阔脸让不少市民记住了。这时新任港长名叫金志,以前在将军的部队待过,他曾求见将军,但被拒绝了。金志的背景非常复杂,能在这样的时刻担当这样的重职,人们都估计是省会里有关系。驻港守军不属于港长,但事实上他对这支军队有绝对的控制力。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4)
金志说他极为崇拜宁周义,所以一到任就来拜望曲府——他说宁周义也是十分推崇曲府的,特别是对曲予先生多年来致力于革命事业的一番功勋,在上层也是有口皆碑。曲予对港长礼遇有加。但他第一次接触就明白了,这是一个武官,虽然有港长的头衔。这个人粗鲁,修养极差,有几分假豪放——曲予凭多年的处世经验得知,假豪放是非常值得警惕的,这样的人往往在关键时刻胆怯而卑劣。
他邀请曲予经常到港上做客,曲予答应了。
这时的海港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军港。客运显然仍在维持,但已经有诸多限制。那儿成了戒备森严之地。
有一天曲府接待了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曲予注意到了他那一对含而不露的双目。他对这个人的来历并未细问,但自己完全知道介绍他来这里的人属于哪一拨。曲予对那一拨人的情感有些复杂,但心里对他们大致还是佩服和赞同的。
年轻人企望他插手的事情非常棘手。因为不通过一些要害人物就不可能成功;而一旦那样做了,就违背了自己的信条——他曾发誓不介于党派之间的争执,因为他在心底确认,这些争执曾经演化成、将来也必定演化为更为残酷的拼争。后果将非常严重。而且他预想过一个结局,从来也没有对人提起过。
踌躇一阵之后,他还是决定亲自去找一下港长。那个名叫殷弓的人就是由驻港军队逮捕的,如今就押在那里。港长金志当然绝对有办法营救。金志对曲予的事情有求必应,惟对这件事却不敢一下子应承。这时他的假豪放又开始了,大手拍着曲予肩头说:“不瞒先生,那个人上峰恨着,我如果放人,迟早也要倒霉。不如安排一场逃脱——让人在半夜将他抢出来,我深夜两点大搜捕。只有两个钟头的出城时间,他跑也就跑了,跑不成再也没法,只得押到省会去……”曲予答应了。
这一段时间,那个年轻人时不时地出现在白玉兰树下。他在下午橘红色的阳光下转过脸去——只一瞥就看到了曲府的小姐。
曲记住了那一双目光。她低头继续在花圃里剪枝。后来手被玫瑰的尖刺刺破了一点点皮儿,旁边的小慧子飞跑到屋里,取来一块纱布……那个小伙子就站在不远处,他觉得这一切何等有趣……
可惜第二天小伙子就离开了。
“他是谁?”曲问母亲。母亲说:“问你爸去。”
她从来也没有问过爸爸。在她眼里那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她马上有个奇特的感觉,就是还会见到他。不过她谁也没有说。倒是小慧子后来告诉她:那个人是从省会来的,叫宁珂。“再呢?”当时她正在书房的一张大藤椅上读书,头也不抬地问。小慧子的年龄并不比她小,只是活泼得像个顽童,那会儿眨着一对过分大的眼睛说:“再不知道了,让我再问问去。”“你算了吧。”
她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喜欢读书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读书的,只是见她捧着一本书。其实她大部分时间只是翻看着。如果喜欢一本书的装帧,她就多翻几遍;随意地瞥上几眼,不一定碰到的哪几句话让她兴奋起来,然后就缘着这几句话想象下去,想得很远很远……她总是在花圃边上那个小书房里,因为从那儿的大落地窗前可以望到整个南院的空地,望到白玉兰树。
不久她就从淑嫂那儿弄明白了关于那个小伙子的细节:这个青年人是专门来搭救一个人的。那个人被救出时已是多处负伤。在医院里简单包扎时,来不及施用麻药就给他缝一道伤口,他面不改色……淑嫂说:“你知道吗?这个人要组织暴动,就是起义。”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5)
从此曲再也忘不掉那两个人:救人的和被救的。
不到半年的时间,平原和山区又多了一支武装:八一支队。关于他们的消息让曲府格外激动。曲认为那两个人都是这支队伍的。曲府里常常来一些达官要人、腰缠万贯的商人,也来一些非常神秘的人。后者往往不声不响地住下,大白天一般不出入大门。他们常在书房中与主人说话,讨论问题直到深夜。有一次曲发现了这个秘密,问父亲,父亲不答;问淑嫂,淑嫂说他们是哪儿来的——其中有海北的,也有八一支队的。子立刻兴奋起来,她问那个被父亲救出的人来过没有,淑嫂说没有。“都是他的交通员来,他很忙,他是队长,就是司令官呢。”曲“哟”了一声。
淑嫂说过那话不久,可能也就是一个多星期之后,那个曾经深深感动过曲的人真的来了,他就是殷弓。当然,一开始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住在厢房里,用餐时不进大厅,而是由闵葵或淑嫂亲自去送。曲予每一次会见他之后都非常激动,有时还有点愤愤然,会莫名其妙地发火。这终于引起了曲的注意,她明白有什么重要客人光临了。
“那个人的脾气很大,他们谈不拢。”淑嫂这样对闵葵说,被曲听到了。淑嫂往外走时,曲问:“‘那个人’是谁?”淑嫂悄声说:“殷弓。”
曲怔住了。那个八一支队的“司令官”已经在心中被她神化了。她站在那儿,淑嫂走了老远都没有察觉。
当天下午,她捧着一本书,激动不安地来到了那个人的厢房。她想看一看这个平原上的传奇人物。当时殷弓正在懊恼,用左手撑住前额,坐在那儿出神。门没有关。她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先生。”
殷弓敏捷地转脸,又“啊”一声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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