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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张炜

_34 张炜 (当代)
“你是老大爷吗?你多大年纪?不过……”他看看窗外,磕磕牙,“不过她可真是没说的。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你不跟我说说她的来历啊?”
“你不跟我好好说话,我怎么跟你说她?”
“我怎么不好好说话了?”
“什么叫‘你们都是好样的’?”
阳子咧着大嘴:“长得好啊,瞧她个子一米七以上,小腰长腿的,脖子也长;那小脸儿真的不大,紧绷绷左顾右盼。这是最好的模特儿材料。你呢,魅力中年,一米七八以上,一出门就穿上牛仔裤,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所以我说两人都是好样的。我赞成。”
“你赞成,我却不赞成。我不赞成你影射的那种事儿,我要明明白白告诉你。”
他立刻严肃起来:“当然,你明白就好。你知道这里面有个梅子的问题……我们都不愿伤害了她。我和吕擎多么敬重嫂子啊,你心里最清楚。如果没有这一层,事情倒也简单多了。说心里话,我在博物馆一见她就同情你也佩服你了。你知道我是个十分正派的人,可以说坐怀不乱,一口气画了多少女模特儿——即便这样我一见她也……也出汗了。这是真的。满展厅里哪还有别人,全是她了。我发现那一天展厅里像泼了松香似的,刷一下全凝固了,所有人都在看她,偷偷看。你想想博物馆这种地方一般都是老学究、准备做老学究的人聚堆儿的地方,突然地、冷不丁地出现个超大型美女,这会是什么效果啊!这玩笑开大了!同时我也不得不为你捏一把冷汗了,真的,这是把一个安分了一辈子的好兄弟、一个老实人,放在熊熊大火上烤啊,就像烤羊腿一样,上面还捅上了一把不锈钢三齿铁叉……”
阳子这番亦庄亦谐、掺杂了讽刺挖苦的话让我极为不快,也不习惯。他以前可没这么油气。我打断他的话:“说吧,先让你幽默一会儿。不过也别废话太多,你想说什么就更直接一些吧。”
“嗯,真的是这样。你知道咱们和吕擎这些人都是什么关系吗?诤友!这就意味着不留情面,开门见大山,一斧一块肉,不管你多么疼。说实话,你往常回城总和我们在一起,因为咱们有多少问题等着讨论!我们也一直盼你回来,这以前曾计划了许多事情——有的正待实施,有的还要商量呢——你以前对我们的许诺如果是认真的,那就更得从头计划一下了……可如今你一反常态,回来了也不怎么与我们联系,我们找你还常常扑空呢。这回总算明白了,我一见她就找到答案了,原来是你们打得火热——这事儿你如果同意,我可不可以告诉吕擎?”
“完全可以。因为一切再正常不过了。这一段时间我在钻研莱子古国的那一沓子,你和吕擎都知道嘛。”
阳子斜眼看着我。那表明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这样静了一会儿,他咬咬嘴唇,叹气:“不管怎么说,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说过,就因为我们太敬重梅子了,还因为那个姑娘又漂亮又年轻,还生逢其时——现在到处都在发生第三者插足的事情,我们怎么能视而不见呢?我想说的不过是:你们之间没有那种事更好,如果有,那就必须立刻停止。你会说这是嫉妒,当然有一点,但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为什么,我已经全都说过了。”
我有些生气了,郑重相告:“你听着,我和她是老乡、朋友而已——这个世界上的老乡情谊、异性朋友毕竟还是存在的!”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28)
“但愿如此。因为……因为……嗯,不说了。”
“你必须说!你不是说我们之间是诤友吗?那为什么吞吞吐吐?”
阳子咬唇皱眉,像下一个天大的决心:“那就告诉你吧,我和吕擎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商定,如果你做下了对不起梅子的事,我们两人就私下里把你处置了……”
我头上出了一层冷汗:“怎么‘处置’?”
阳子板着脸:“砸断你一条腿。”
看样子这不像玩笑。可是这又不像他们之间的正式约定,倒像是黑社会的那一套把戏。我摇摇头。
“你不相信,可这是真的,这是吕擎提议的。就是嘛,各个阶层要相互学习,前些年看了一本写青红帮的书,上面说道上的人如果犯了规矩,就由内部朋友砸断他一条腿。当然了,这得受受苦,因为一条腿长好了总得有些日子……”
他只管说吧,我却认为吕擎也许会说说这样的玩笑话,但说过也就说过了。我接上问:“吕擎这些天忙些什么?”
“他嘛,义字当先。”
“正经说话好不好?”
“真的义字当先。你如果让我说,我就说说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个真实故事吧。这是我刚知道的,你听了这个故事,也就会更明白吕擎了。”
我让他快些说吧。
阳子咽了一口,眼望着远处:“吕擎这个人哪,无论谁和他交往,或者是诤友,或者什么都不是。他不会油滑应付,搞泛泛之交。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刚知道不久——他原来的恋人不是弹钢琴的这个黑姑娘呢,而是看上去比她还要美的一个,是刚刚毕业留在英语系的,青岛人,与吕擎正热乎着呢,大家估计两人结婚也就是一两年的事。他们挺浪漫的,月亮好的时候就到校外去漫步,一直走到老乡的打麦场上,在大草垛子下边谈情说爱。你知道草垛子旁边是最适合恋爱的。有一天那姑娘不知怎么说起了一个老人的坏话,这个老人恰好又是吕擎最敬重的导师——她说得太刻薄了,吕擎严厉地制止她。谁知她根本不听,接上反而使用了更恶毒的话,这完全是无中生有,是往导师身上泼脏水。他难过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那女的没有察觉,说得更起劲了。吕擎两手抖着站起来,女的终于看清了,吓得拔腿就跑——吕擎就围着草垛子追,直追了三圈,终于追上了她,狠狠地揍了她一顿……当然,两人关系就此算完。事后吕擎后悔下手太重,但他说自己永远都不会爱一个中伤别人的人——‘她中伤的是一位如此高贵的老人,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就是这样,这完全是真的!你听到了吗?”
是的,我听到了。我相信这个故事绝不是阳子编造的。同时我也确信:如果自己身上真的发生了某种事情,比如背叛,比如中伤,吕擎也一定会围着草垛子追我三圈的。
3
对我来说,吕擎可以算做一面镜子、一个谜语。他像我一样的是,都有一个充满屈辱的童年。不同的是他一家生活在一座大城市里,而我们家被人从城市里一路驱逐,最后住进了一片丛林之中,安顿在一座小茅屋里。我在极度的绝望中还可以在林子里游荡,他却只能在阴暗的小屋中、在曲折的街巷上徘徊。由于夹在狭窄的城区大墙之间,他长得更细更高,也更苍白。他对自己的身形与肤色极为不满,再加上一副眼镜,看上去太像一介书生。于是他就热衷于高强度锻炼,什么野外奔突,室内折腾,十几年二十几年下来,整个人终于有了发达的肌肉,脸色也不像从前。他喜欢扮一个粗人,有时故意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粗话,做一点粗活,脸上好像从来没有搽过护肤霜之类。他极力追求一些血脉中没有的东西,尽管这极其困难。因为直到现在,我一眼还能看出他的纤弱文静——不是从外表,而是从神色眉宇间窥到的内心。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29)
没有谁会像他一样时不时地沉入思索。这不是一种矫情和时尚,更不是某种现代病。如果简单说成是一种血脉、一种家族嗜好,似乎也不确切。他在这座城市里的朋友很少,但每一个都独特而又执着,用阳子的话说就是:他们一个是一个。当年社会上有一股出城奔走的风气——有人走黄河,有人走长江,有人到更远的地方折腾去了,最后却不了了之。据说这都是为了寻找一种更深刻的感受,为了体验,为了底层,为了更长远的人生贮备。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有着令人感动的初衷,有着无可怀疑的良好愿望,问题是,他们采用的办法太相似也太表面化了。
吕擎回忆自己当年,半是自省的悟想,半是难掩的羞愧。
他那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不过他比另一些人做得更彻底一些:要和朋友一起到最艰难之地真正地待下去,做工谋生,至少半生或一生都不再回到这座城市。他们先是选择了南部山区,而后准备由那里前往西北高原,最后在高原上生活,做一个不折不扣的高原人。比起当时的其他一些人,吕擎一伙没有那么多的形式意味,真诚得令人感动。在那种追求磨练和探究的时代风气中,他和他的朋友们显得更为质朴。那时候真的是一个特殊时期,人们为理想为人生真谛的辩论可以通宵达旦,可以点灯熬油不知困倦,一连一个星期或更长的时间聚在一起争得面红耳赤。开始是在室内,再后来就到了野外、郊区。可能是越来越阔大的思想已经难以被斗室相容吧,一群热血青年竟然在城南的那座小山下边、在树林和山顶上辩论起来,从黄昏直辩到黎明……
吕擎是这场辩论的主要人物之一,我也亲自参加过那一场场辩论。这也是我们结识的开始。我和梅子甚至是后来那一次远行的参与者——我们没有随上走开,但为他们准备东西,为他们送行,被感动得热泪潸潸。这是真挚的泪水,我们除了为远途上不可预知的无数艰辛而担心,更为一种选择的勇气和豪情所激荡。我们在心里为他们祝福,并在考虑未来的某一天也会追随而去。
吕擎一伙朋友走了。一如计划那样,先是南部大山,而后再一路向西……但只不到两年,他们就陆陆续续地返回了这座城市。他们是一个一个被打败的,最后回来的才是吕擎几个。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这当中一个直到最后还没有服输的人就是吕擎。
对于这场苦行,总结的时间是缓慢而悠长的,它在吕擎那里持续的时间特别漫长。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谈论,使我永远感激的是,这种交谈让我有了一个完整的亲历——从开始到结束。因为出走和连夜无休无止的辩论如果算是开始,那么许久以后的以后,甚至到了今天,这场跋涉还远远没有结束呢!是的,我的朋友,一切都在进行中,当年那一场苦行没有结束,它大概要纠缠我们一生……
今天,吕擎对一切嘲弄那场跋涉的人都嗤之以鼻。那么简单而轻率地否认自己的昨天,那会是一个什么人呢?他这样问我也问自己。因为同行者当中后来就有不止一个人自嘲起来,吕擎于是不再理他们。许多人,包括梅子,都认为这些人返回的最主要原因,无非是受不了那份苦——远行、高原这些字眼,今天听上去都是浪漫的大词,当时谁要稍稍靠近它们却需要勇气;而真要实践起来则需要付出成吨的汗水,甚至生命。一旦真的踏上旅程,那就是实打实的日子、生活。对此吕擎说:“这只不过说出了不太重要的一小部分原因——对最早回来的几个也许是这样,对我们最后还在坚持的人,可能就不是这样。”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0)
“那到底为什么?”我也不解了。
“是啊,我也问了多次。因为开始我作为当事人也不明白。日子久了我才渐渐想到,受苦是自然而然的,我们不就是受苦来了吗?咬牙坚持的准备一开始就有,再坚持一段也能。让我们溃退下来的主要原因其实是别的,它从一开始就存在,那就是——对这种行为的不自信。”
我对他这番话不仅不理解,而且还不能同意。
“有些问题从一开头就隐藏在其中,我们想不明白就没有回答,比如,为什么‘意义’之类一定是在远方,特别是在高原呢?还有,为什么这么多人都选择了同一种方式?”
我思索着,却未有好的结论。
“我在路上想起了城里的那些辩论——那些热血沸腾的日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我们几个口才不错,辩论起来总是赢的时候多。你有时还辩不过我哩!”
我笑了。是的,吕擎是最好的辩家,这不光是因为他口才好,而主要是,他读的东西比我们多得多。他直接可以读外国原著,而且强闻博记。他涉猎的东西除了当时最走红的哲学,还有人类学、自然科学——当然更包括一大堆文学名著。这样一个家伙谁能辩得过呀。当时我们刚刚读过弗洛伊德的一点皮毛,他却翻过了两大本弗的原著。对于罗素尼采康德等人的言论,引用起来可以随手拈来;什么弗罗姆、图尔闵、蒂利希、克尔凯戈尔……黄老学派阴阳五行纵横家,慎到田骈王阳明,一串串名字脱口而出,再伴以小幅度的、果断有力的手势,可以说所向披靡。有一次一个研究“自由-心理学问题”的知名学者专门赶到辩论现场,因为他也是口若悬河的才子。他是直冲吕擎而来,一来就抖起了书袋子,从*到实用主义哲学,一个一个名字叫得山响。特别是说到克尔凯戈尔时,那五个字的发音简直像咬住了艮萝卜,狠力而且决意,含有极大的爆发力,一一抛出,仿佛直接砸在了地上。旁边的人都为吕擎捏了一把汗,以为天外有天,辩论到了如今,真正的高人终于出现了。吕擎一开始只是平静地听着,不动声色,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谦卑的表情。可是那人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样子,最后不仅口沫横飞,而且由于嘴巴咧得太大,连镶银的臼齿也露了出来。可能就是这最后一幕惹得吕擎不高兴,他终于开始反击了。对方谈到性格与社会进程关系时引用错误、逻辑悖谬,还有显而易见的学术暴力倾向,如论述中频频使用一个大词即“阶级”,却对人性及细节给予了极大的忽略和藐视……他一一予以驳辩,并能直接地、一字不易地以弗罗姆的话做结:“社会过程的基本单位是个人,是个人的欲求和恐惧、个人的激情与理性、个人的乐善好施和心毒手辣。”“一些阶级曾经也为自由而战,一旦赢得了胜利,也需要维护新的特权,就摇身一变成了自由的敌人。”旁边的人鼓掌。
那些场景至今如在眼前。我想说的是:我何止“有时候”辩不过你,而直接就不是对手,简直没有招架之功。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内心里总觉得他还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强大,似乎仍然可以被我打败——只是不知道从何下手而已。我明白自己处于明显弱势的部分原因,当时如果说是因为论据和理性逻辑的缺陷,还不如说是苦于找不到相应的词汇/语言。
而今呢,*倜傥的吕擎没有了,代之以一个更为内向的、沉稳以至于冷漠的面孔。但我却深深知道,他比以前更为有力了,就像他变得更为阴郁了一样。一种稳准狠的劲儿开始在他身上悄悄出现。他与朋友之间交流的欲望在减弱,而一旦开口就会弹无虚发。偶尔像是怀有恶意,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总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多少有点令人畏惧了。谈到那些辩论和那场出走,他或许会给人一种前后矛盾的感觉——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但只有我能够明白,并知道这其中隐含了更为深刻的一致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1)
“那时候我们的辩论吸引了多少人!或者这就是我们越来越愿意到室外去大声交谈的原因吧。或多或少的表演性——它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已经没法避免,这也是这个年龄段的人的一个痼疾。总是有意无意地想着有没有人在看、在听,心里老有一个虚幻的舞台。这到最后是会变成毒药的,一味虚荣的毒药。从辩论到出走,它们多少都有点表演的意味……”
他作出了这样冷酷的鉴定,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吕擎低下头,摇动着:“没有办法,当时是一腔热血,是冲动,是真诚,对隐在内里的其他什么却毫无察觉。这是从父辈到现在这一段独特的历史教给我们的,是类似于胎记的东西。你发现没有?比起另一代人来,我们这一茬人的长处绝不是自我反省。我们擅长豪举,表演,率领,在自我批判自我追究这些方面却不占多少优势。这就削弱了我们的力量……”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是太多的投机,太多的实用主义,太多的鬼头鬼脑,恰恰就缺少当年的那种热情和冲动!我必须说,我从心里憎恶一切对这种热情和冲动的嘲讽!”我忍不住了。
“我也一样,我也一样!可我说的是另一个问题——我们的问题。而不是别人的问题……”
我无话可说了。是的,他在说“自己/我们”的问题,一个内部问题。这个问题当代的小混混们还没有资格拾起来呢!我吐了一口长气。
这种谈话不是轻松的,而是有着隐而不彰的紧张度。这可不是闲谈。这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吕擎的妻子——那个钢琴黑姑娘给我看过的一封信,这是吕擎即将结束出走时寄回来的,除了谈旅途计划,最让人难忘的就是其中的一段自我批判:“我们说到底不过是在概念中生活的一群子弟,最终是没有力量的。我们的高原之行不会成功,其他大事也很难……既是这样的一群人,发力何能深长?意志何能恒大?韧性何能殊强?”
记得我后来在他面前重复过这段话,他没有反应,好像已经忘记了。
4
阳子的小画室给收拾了一下,这个从来紊乱的地方于是很像那么回事:画案上铺了一块干净的麻布,上面还有一瓶水生野花,是小山菊;一个大搪瓷盘,一套不错的茶具,热水壶冒着微微白气;两三样水果洗得亮晶晶的。他约我和吕擎喝茶看画,看来真的郑重地准备了一番。我先来了一步,用赞赏的目光看看阳子。几幅画上蒙了白布,我揭起来。尺幅不大,仍旧画了风景和小人儿。这一段他画人体少了。可能受万磊影响,一年多来偏爱直接在画布上使用刮刀,油彩厚得吓人。这得多少颜料啊。
吕擎到了。他比上次见面时黑了一点,也显得消瘦,进门对我发出一声“啊”,算是打了个招呼。他根本不看房间里的画,一坐下就抓起两个苹果,咔啦咔啦咬光了一个,又接上吃第二个。阳子高兴地看着他的吃相,小声对我解释说:“吕擎有胃火。”
我们喝茶。喝了一会儿,吕擎突然对阳子说:“你叫我们来干什么啦?”
“我请你们来喝茶、看画……”
“还有什么事?”
“再就是一块儿聊聊。他忙,咱哥仨好久没在一块儿谈谈了。”
“行。不过你该请我们吃饭了。卖画了没有?手头如果宽绰就请吧。”
“卖了,宽绰。”
我发现吕擎脸上一直不笑,阳子也不再笑。好像突然就严肃了,我觉得这很好玩。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2)
可是刚刚还在谈吃饭的事情,阳子就把脸转向我说:“那个姑娘的事情我已经了解啦,现在全知道了——你也不用再瞒我们了。”
我一下愣了。
“至今单身,小学教师,传言不少,以前到过一些文学艺术讲习班——反正这么说吧,整个就是我们熟悉的那种文学青年。危险指数很高……”
他故意使用一种板板的、汇报一样的腔调。可我觉得一点都没有幽默感,更不好笑。向谁汇报?当然是吕擎,虽然他的脸冲向了我。我马上严厉地打断他:
“谁让你去了解了?你又有什么资格去调查别人?你从哪儿染上的这种恶习?”
阳子的脸一下红了,然后发白,看看吕擎又回过头:“也不是什么故意的,刚才是开、开个玩笑!我爱人与他们学校的人太熟悉了,她无意中与他们谈到了这个人,人家就说:啊,是她呀……你看,不过是这样。老宁啊,你一点都不好玩了,还用得着发这么大火啊,啧啧!”
我不再说什么,气都变粗了。
一时静了场。只有抿水的声音。
最后还是阳子打破了沉寂,自我解嘲说:“我不过是瞎操心。因为中年人出事的太多了。像万磊……再说我们还有许多大计划没做呢,本来就耽搁不起。万磊那种事再也不能出了,我的年龄比你们俩都小,我还得盯着你们一点呢……”
吕擎微笑。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再次打断阳子的话:“你不觉得到处打听别人的隐私是一种恶习吗?”
吕擎朝我摆摆手:“你先让人家说完嘛!”
“如果这是一个审判会,那我就不参加。”说着我站起来,往门那儿挪动。
可是吕擎因为坐得离门最近,所以只一侧身子就堵在了门口。他看了看我气呼呼的样子,用手指朝下捅捅,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了两个字:
“诤友!”
我叹了一口气,往原座走去——还没有坐下来,我心里已经有点后悔了。真没风度。紧张。显而易见,关于她的话题对我来说太敏感了。可这一来,也无形中暴露了内心的波澜和极端的脆弱,还有不自信、欲盖弥彰的慌乱,等等。我心里有鬼有愧吗?这可能也正是他们两人在私下发问的。奇怪,我这会儿竟然不能理直气壮地回答自己了。我只恨恨地盯了阳子两眼,然后去看旁边的画。比起他这个人,他的画要可爱多了。瞧那小篱笆和茅屋画得多好——这有点像我在平原,那个海边葡萄园里的茅屋。
吕擎小口喝着茶,慢吞吞地说:“这些事其实没有必要讨论。通常来说,即便是最好的朋友,相互间的关心也该有个限度。”
我不吱声。因为我在想:眼前这一场是不是老奸巨猾的吕擎一手导演的?我不敢肯定。我要再观察一会儿。
阳子听了他的话立刻像打了一针强心剂:“就是呀,刚才不过是玩笑嘛,他当真了!再说他已经在前些天跟我说了很多,说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一切再正常不过——既然如此就不是什么隐私了——可是刚才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他说我打听的是他的‘隐私’!”
我笑笑:“我是说,你想打听出一点‘隐私’来,可惜没有。”
“没有就更好了啊。你可得知道,梅子这些年待我们多么好——老大姐万一给伤害了,你的麻烦可就大了!”阳子夸张地看看吕擎,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
吕擎看着阳子,目光里好像有鼓励的意味,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听阳子说下去。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3)
“你们那么亲密,年龄相差一倍,要是有点事儿倒也正常,倒也好理解;一点事儿都没有,你想想这多别扭!你想当个意淫高手吗?”阳子自以为说到了要害处,得意地看看旁边的吕擎,咕咕哝哝:“手挽着一个小娘们儿走来走去,如果这事儿发生在二十多年前,我还要佩服你的勇气呢,而今这样的混蛋满街都是,你混到这把年纪再学他们,也就成了笑柄、成了懦夫……”
我压制着心里的火气,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微笑着看他。我想这家伙胡说起来也满有杀伤力的。
“我们上次去平原上,在你那儿待了些日子,也多少看出了一点门道。旁边那个园艺场里的花男绿女真不少,你跟他们打成了一片。你那么愿意往东部跑,这里面大概有什么蹊跷吧。”
我想这可不得不辩,这事儿太大了!我站起来喊:“胡说!”
阳子装模作样,两手作揖:“求求了,你千万不要变成一个色鬼啊!那样会耽搁好多正事儿的,也让我们对你失望……”
我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但我还是笑着对吕擎说:“让这家伙扯吧!看他能扯到哪儿去……”
吕擎终于笑了。他问了我一句:“不过,你跟她——那个女孩子认识多久了?”
我在想:这同样是在打听别人的隐私啊!你也不比阳子好到了哪里去啊!但我就是没法拒绝他。我说:“一年多了。”
“瞧,一年多了,你听他露过半句口风吗?”阳子拍打着膝盖。
吕擎像是咽回了一声叹息,声音低低的:“我倒不完全像阳子那么想。不过我一直琢磨,这一类事情总是最复杂最棘手的……重要的是要有一颗真心……这个世界太冷酷了!还有,伪善是我们的敌人——这不光是你要记住,这对我们谁都一样!”
屋里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在吕擎低低的、自语般的叙说之后,我和阳子都不想说什么了。吕擎像是陷入了回忆,目光久久地望向了别处。
第二章
那个夏天
1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后悔了。这事发生在一年以前,是从东城区的一个培训班开始的。这座城市有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学习班,它们都赶在暑假期间搞得轰轰烈烈——那儿总是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人物,让人有看不完的新奇。当然,那儿也有一些上进心极强的青年。想想看,都什么时候了,他们却没有利用这段时间去海滨好好玩玩,没有去那些在大多数人看来极有意思的地方,却要一块儿闷在屋子里。这是一些多么值得钦佩的人。他们主要是年轻人,不那么时髦的年轻人。这从穿戴上也看得出来,瞧听课的男男女女,他们衣着朴素,打扮中规中矩,其中很少有过分暴露自己的。这在当年夏天已经很难了,要知道现在只要是一个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没有几个穿露脐衫的姑娘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朋友家的晚会,那儿的人简直让我吃了一惊:男的染头发佩耳环,而且有几个人的头顶染成了紫蓝色;女的更疯,穿的衣服除了露出整个脊背的,还有袒露着半截屁股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子甚至穿了若有若无的衣服……所以对比之下,这个培训班上的年轻人真是特殊的一帮——或者也可以说,是背时背运的一帮。反正他们大致还算老实,坐在那儿认真记着笔记,除了老师谁也不看——尽管如此,一股浓浓的脂粉气还是直呛我的鼻子。作为一个授课的人,我还不能说自己十分厌恶这种气味。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4)
一切都是从这个夏天开始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倒霉的讲座。
那天晚上我就看见她坐在最前排。她大概刚刚二十多岁,眼睛特别亮,看人的时候湿乎乎的。她低头写几笔,偶尔抬抬头。我注意到她那头乌黑的头发有些乱,显得怪模怪样的。她穿了一件白底上有黑点的宽宽大大的衣服,腰部那儿绣着一溜英文字母,下身是一条裤脚离踝骨足有半尺高的那种瘦腿短裤,黑底上也带着白点。这副打扮挺出眼。她的嘴巴有点大,所以从这儿看去,整个人显得有点傻乎乎的。她的外眼角稍微往上吊,眉毛舒缓地扬起,两道眉毛之间相隔很远。
中间休息时大家都站起来了,她还坐在那儿急着把什么记完,然后才起来伸一个懒腰。嗬,她的个子可真高。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淳于黎丽。
再后来我们就熟悉了。她叫我“老师”的时候,我先是觉得多少有点别扭,不久以后就觉得这是一个挺要命的称呼。本来是平平常常的一个叫法,从她嘴里吐出来,仿佛就有了点嘲讽的意味——当然在她的本意中是绝非如此的,而是一种十分认真的称谓。关键是我的感觉,我感觉这两个字从她有些大的嘴巴里吐出来就极其特别,甚至有点虚假。可我还是喜欢听她这样叫。
淳于黎丽在整个培训班上怎样漂亮出眼,这从同班男子的眼神上就能明白。他们远远离开她一段距离,故意不看她,却又能让人感到一些特异:这些人都把一条隐形的视线搭在了她的身上。他们似乎不曾注意她,可是她却能时时刻刻牵动他们。男子用愤怒难忍的目光射向我,因为她在和我说话。我心里想:我是老师嘛,老师也是你们能够攀比的吗?
这个班上所有的男子都很矜持,这就很好。谁都不动,只是观察着。这就好。这样就会保持一个班的正常秩序,一种均衡的态势。这种情形如果能够保持到整个培训班结束,那就好极了。等到这个班解散了,再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从一般的经验上来说,一些拘谨的家伙一旦散开之后,那是不得了的,他们出了门就会疯癫得可怕,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可以在大街上嗷嗷叫!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是微妙的时刻,互相盯着,暗中较劲儿,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这很好。我作为老师与他人还是有区别的,她请教我、与我不停地说话,这都很正常。
她是一所小学的老师,业务水平大概一般,因为我觉得她的谈话显得幼稚,字也写得歪歪扭扭。让我感兴趣的是她的籍贯:家在东部平原,与我是真正的老乡。她只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刚从一所学校分配到这儿。今年,她竟然在酷暑天里没有赶回海边老家,就挤在这个数一数二的热城里听课。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今年夏天非常孤单。照理说一个漂亮姑娘要孤单是很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她刚刚二十多岁:在这片拥挤的水泥丛林里,这个小家伙该有多少人追、追,就像猎人追赶一只小兔子似的。
可她的确是孤单的,而且事出有因——我很快发现她并不具有一般女孩的那份温柔,动不动就顶撞人。她收拾别人的技巧真是不错,一句话就能把人噎住。很多人讨好地一声连一声叫“黎丽”,她不过是翻翻那双大眼而已,又大又倔的嘴巴紧紧闭着。她很厉害,我想。她大概就这样失去了很多朋友。她那个白亮的、在灯光下有点耀人眼目的镀铬腰带虽然使她显得帅气,但也让人觉得极其不合时宜。金属制品,不对劲儿。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5)
那个火热的夏天,令人难忘……
在阴暗的、破破烂烂的小礼堂里,我结识了那么多有些怪癖的年轻人。他们据说各个热爱艺术,其实更热爱其他。等我明白他们当中的一大部分人是为了结识新的朋友才来这个培训班的时候,整个过程已经过去了一多半。这些人根本不打谱搞明白这个培训班所努力让其了解的东西,而是尽一切机会四下睃着。男女都在睃个不停。可怜巴巴的热恋,懵懵懂懂的热恋,一些胆大的家伙赶在培训班结束前夕毅然下手……淳于黎丽冷漠难挨,当最后有人不再斯文地凑到她那里去时,吃到的苦头可真不少。惟有对我她一直是腼腆的,老师嘛。她一改那种火辣辣的性格,垂着睫毛与我交谈。
下课时我蹬着自行车,拉低了帽檐儿:我有一顶帽檐很长的蓝色软帽,那是一个火车司机送给我的,我很喜欢走远路时戴上它。我低头一阵猛蹬,可到后来总觉得有一辆自行车怎么也甩不掉。拐弯时借着路灯的光亮,我才看出是淳于黎丽。我不由得把车速放慢。
“老师是自行车运动员吧?”
“不。你是?”
我只是一句玩笑,想不到恰恰给我说中了:她在高中读书时真的是一个自行车运动员。
“怪不得,所有的人都被我甩下那么远……”
后来的日子淳于黎丽不再热心去那个培训班了——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之所以去报名,就是因为听说我在这个夏天里要去授课。我说:开班以后他们才请的我,你怎么知道?淳于黎丽说:“不,他们贴出的启事上就有你的名字。”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两天后她真的从街上撕下一张被雨水淋皱了的启事。
那是我刚刚从东部回城的时候,夏天还没到呢,主持培训班的人碰巧遇到我,就说要请我届时去那儿搞几天讲座,这也算帮了他的忙。我只说如果夏天不回东部就可以,其实根本就没有打过谱,只是搪塞他。想不到朋友后来就把我印到了启事上。在关于我的介绍上,那个人已经把我描绘成一个远行的怪杰、一个博古通今的人物、一个行吟诗人。当然,他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报名而已,却全然不管我的感受。这份介绍真是让我脸红。淳于黎丽当然是被他给骗了。不过有一点倒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我真的来自平原又回到了平原,而且是她真正的老乡。
她给我谈了很多东部平原上的事情、小时候的事情,我觉得那么亲切。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这是家乡的故事、童年的故事。她告诉我,她从来到这座城市到现在,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到处都是生人,一出门就是生人……”
远离了故乡,走在大街上,当然满眼尽是生人、生人……陌生的口音、性格、眼神,还有那些笑容。“总之,”她说,“他们都有一股‘生人味儿’。”
渐渐,我理解了她的“生人味儿”到底包含了什么意思。她其实是真的想家了,她在这个城市里十分孤单,一听到有一个老乡授课,立刻就想去听一听……我注视着她的面容,慢慢琢磨出这个名字有一点熟悉——淳于黎丽——我一个字一个字念了一遍——它们在哪儿让我觉得熟悉?我极力思索、回忆,压抑着内心深处泛起的惊异之情……
每天从夜校出来,我都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一会儿就热汗涔涔的了。我想我应该像一个“自行车运动员”,既然有人这样讲过我。同时我也发觉了自己的急躁心情——为何这样急切呢?就像要迅速地逃离什么……我同时也会注意后面的声息,有意无意地捕捉那个熟悉的喘息声。她脱离了那些蜂拥的人流,最后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疏疏的路灯下一块儿骑车,直走向很远。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6)
路口上有一个铜雕,那是一个很拙劣的作品。我们俩总在那儿分手。铜雕在灯光下闪着青冷的光色。我两腿叉到路面上停住,等待着她。她突然把速度放慢了。这个自行车运动员那么缓慢、那么沉着地驱车来到雕塑下面。她离开只有几米远,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迷惘。大约停了有五六分钟,她才说一句:
“老师再见。”
我点点头,扬手告别。
她转过身去搬动自行车。我在那一刻发现,她的背影可真美。原来她那散乱的长发是故意留起来的。我以前却忽略了这一点。
空气中好像有一点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儿。我低了低头,看到了我那一双磨毛了的羊皮鞋。我突然想起忘了问她一点什么。
2
记得那天下着濛濛小雨,她到我们家里来了。梅子热情地接待了客人,倒茶、削水果。这种热情那么熟悉。对了,一些好看的女孩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梅子都是这样热情。她欢快的眼睛后面隐隐藏了那么多内容。当淳于黎丽离去的时候,梅子说:
“多么好的一个姑娘,你这小老乡真没说的。”
“嗯。她是那个夜校里最好的女学生。”
从那天起,吃过晚饭后,梅子总忘不了催促一声:“快去吧,不要耽误了上课。”我尽量从容地整整衣服,把备课笔记的皮夹子认真地检查一遍……梅子给我拍打着衣服,有时还帮我把衣襟揪一揪。一切都很好……有一天她给我拍过衣服,又弹去了衣领那儿的一点灰屑;当她给我揪着皱巴巴的衣袖时,碰到了我的手,就用力地握住了。她抬起眼睛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这个夜晚躺在一起时,她一直握着我的一只手,使我久久不能睡去。梅子发出了均匀的呼吸,胸部平稳地起伏。可是后来当我翻身时,突然发现她的眼睛那儿动了一下。我明白她也没有睡。
我找了个特殊的理由,草草结束了培训班上的授课。
第三天上她打来了电话。她只说了几个字,明白我不再为那个班工作了,就把电话放了。她本来应该在电话中把一切都痛痛快快讲完,该问我为什么没去上课等等。可她偏偏什么也没问、没说。
我开始想何时回到东部平原,回到我的葡萄园去。我常常在屋子里徘徊,看着窗外,什么也做不下去。有一次我正在窗前伫立,肩膀上放了一只手。回过头,见梅子抱着小宁站在那里。小宁已经很大了,她很少抱他,这使她显得很用力,气喘吁吁。她一只手抱着小宁,另一只手就搭在我的肩上。
“不要老待在家里,你应该出去走走。你出去走走吧。”
“好的。”我像获得了什么恩准似的,走出了房间……我在门厅里晃动一下,又犹豫起来。但只是一瞬,我还是决定走出去。
我出了门,推上自行车。到处都懒洋洋的,连阳光也一样。我上了大街,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我就在这下午明亮的光色里、在人流里骑着自行车穿行。我蹬得很慢。后来,当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晃了一下时,一抬头,才发现来到了那个拙劣的铜雕跟前。有的地方长了一层铜锈,斑斑驳驳,在阳光下拒绝闪烁。
我下了自行车,站在那儿。我看见了她……她穿了一条粉红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黑色的衣服。大概因为这种打扮的缘故,我觉得她的两腿*甚至粗壮。
我们在铜雕下面,扶着自行车谈话。
很多人走到这儿都要瞥上一眼。我们大概都被这目光刺得有些不舒服。后来我推上自行车,沿着雕塑东边的那条小路往前走。我们一边走一边谈话。谈了些什么,后来都没有记住。反正就这样缓缓地走着,把自行车拐进了一条阴湿的胡同里。那里真是僻静。我觉得这个地方再适合谈话也没有了。路旁是一溜矮小的红瓦平房。走了一会儿,她突然在一个有着竹帘的门口站住了。她瞥了我一眼:“这就是我的宿舍。”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7)
这是一间很小的单身宿舍。她告诉我,这一排红砖红瓦的小房子就是他们学校的。屋里的陈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一个棕色小柜子,上面搭了块绿色塑料布;一个小煤气炉,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有立着的一排书籍;一个小书架,上边放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并没有多少书。这个小屋子太静了。这儿该适合读书,也适合一个人沉思。一个人在这个小屋子里,心灵可以周游得很远。
我两手按在那个小小的桌子上。淳于黎丽看着我:“喜欢这个地方吗?”
这简直是这个城市里少有的一个安静角落。淳于黎丽告诉:我们拐进的是一条小巷子,它远离喧闹的街道,小房子两边那些雪白的楼房多高,于是就可以把噪音远远地隔开……
我问:“经常回老家,回东部小城吗?”她摇头。
“为什么?”
“那里没有亲人了。”
她说母亲现在已经走了——我知道那是病逝的意思。
我从她的口气中明白,她很不喜欢父亲。她说现在那边小城里只剩下了一间很小的黑屋,剩下了她母亲的几本书和一点遗物——“母亲是一个教师,看我现在也做起了她的职业。父亲是机关的,后来就跟上了一位酒店副经理,女副经理……”
她从一本书里取出了一张黑白照片。
我觉得她父亲并不漂亮,尽管这张照片上的人还很年轻。细长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真的并不出色。我觉得他的神情里有一种很拗气的东西,大概这一点像她。
“我的母亲很漂亮。”
我点点头。我想她一定长得像母亲。
“我们一家原来不在小城,原籍在小平原西部的藏徐镇……”
这名字很熟。我想起来了,立刻问:“就是离海边不远的那个藏徐镇吗?”
她点点头。
是啊,姓“淳于”的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不多见,我在这儿生活了这么久,只遇到两个,而且他们都来自东部平原,祖居地也都在藏徐镇一带。
我问:“你知道藏徐镇的过去——它是什么地方吗?”
淳于黎丽摇头。
“你们姓淳于的可能是一个了不起的家族。”
她愣愣地看我。
“藏徐镇的前身就是有名的‘思琳城’。我有一次跟一个考古的人、一个学者到那里去过,是徒步旅行。他一路上给我讲了很多。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忘记这个地方。思琳城在过去是一个很有名的海港城市,那是在古代,几千年以前。直到战国时期,那里一直汇聚了一帮有名的人物。像齐国的稷下学派代表人物韩非、荀子、淳于髡,都在思琳城讲过学。淳于髡就是思琳城的人。再到后来你们这一族还出了另一些有名的人物,比如说在秦始皇身边的那个博士淳于越——后来被秦始皇杀掉了……”
淳于黎丽眨着那双大眼睛看我。这让我记起了一位有名的学者,她也是一位女子,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也姓淳于——这人在很多年以前曾被投入劳改农场,忍受了常人没法忍受的屈辱,死得很惨……她们都属淳于一族,没有错。
我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孩正是来自藏徐镇。
我告诉她:从那次思琳城之行以后,我就着手收集那里的材料了,想写一点东西。但我自知缺乏根柢,又没有做学问的耐性。我的工作进展缓慢……眼前这个女孩似乎让我燃起了新的热情,我想告诉她:你们淳于一族简直是一个谜,出博学善辩的人,也出一些执拗的人。你们的血脉里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就是这种东西,使你们家族里的人有着另一种命运……我只是这样想,没有讲出来。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8)
“所有姓淳于的人都是我们一族吗?”
“当然不能这样讲,我只是说来自思琳城的那一族——特别是从稷下学派到思琳城去的人,淳于髡、淳于越……”
我这样说时,不知为什么突然在想: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孤儿,像我一样……在这个世界上,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人早就离开了,许久许久了,只有我一个人到处行走——没有根,没有依托,这成为人生的一场无边的游荡……
3
我后来又来过这个安静的角落,目的是想向她道别。她要我给她讲一讲淳于家族的事,我苦笑着摇头。我懂得太少了。我最后不得不告诉她:“这不过是从那个学者朋友口中听来的,我还讲不来。”
“他们的故事太悲惨了?”
“我总有一天会把这些故事全搞明白的。那一天我会从头至尾讲给你。”
“我只想知道自己的来历。你不是说我们这一族人的命都很惨吗?我们的性格都很倔犟、很拗气——从古到今都是?”
“那是研究者说的,他们说淳于是一个特殊的家族,从很远的地方迁到了海边,后来在思琳城定居下来,于是那里就成了一座‘百花齐放之城’。不止一本史书上记载了这个事件。城里的人博学多才,极其善辩,畅所欲言。那是一座蓬勃向上的城。那座城市的兴盛就是因为有淳于这个家族。他们招来了很多远方客人,这些客人都是当时天下最博学的人,有的远涉重洋来到这儿,就为了你们这个家族……大约在一千多年前,这个家族开始衰落。淳于们散落到四面八方,今天即便遇到也很少是从那片平原上来的——有一次我在外省遇到一个姓淳于的人,他们家里还藏有自己的宗谱。人们发现:一千多年前思琳城就不存在了,从那时起淳于们开始掩名埋姓、远逃他乡。如今留在当地的人就更少了……”
我讲不下去了,看着一旁。一丝羞愧掠过我的心头。这个时刻,我对自己的夸夸其谈感到不好意思。多么无知,胡子拉碴,四十多岁……这一天我离开得很早。
我正下决心回东部平原去,我不能在城里再耽搁了。可能是走前最后一次来这个光线暗淡的小屋吧,但我没说是来告别的。她仍然专注于上次的交谈:
“再说说那个思琳城好吗?”
她那么渴望倾听自己家族的故事。可是我真的讲不出什么。关于它的那些考古资料、一些典籍,我连初入门道都谈不上。如果拿它们用来蒙一蒙不谙世事的少女倒还马马虎虎,但这不是那么回事。我对于那个思琳城的历史兴衰倾心日久,而且事出有因。就像我的外祖父晚年开始浸淫其中一样,我的这种兴趣极有可能来自家族的渊源。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思琳城的后裔,而且她与另一个著名的女学者显然同姓同族。这里当然丝毫没有什么巧合可言,一切都活生生地摆在面前——关于那位女学者的遭遇许多人耳熟能详,如果说“性格即命运”的话,那么她就是思琳城里淳于一族的性格。想到这里我就倒抽了一口凉气,我不由得在心里揣摸起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她显而易见的倔犟,还有稍稍的怪异……这是一座喧闹之城里一个罕见的角落,它处于安静的边缘,而且装满了故地幽思。
这一天离开时正好是太阳沉落,熙攘的人群、狭窄的马路都被染成了血色。我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每个骨节都在酸痛。我往前蹬着自行车,两腿沉重如铁。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9)
回家时梅子和小宁都不在,屋子里显得空空荡荡。我转到屋角那儿,长时间端量着那个隆起的棕黑色的东西——那是我远行的背囊,它已经落满了尘埃。
追梦
1
几年前我到遥远的东部经营一片葡萄园时,梅子认为这只是一时的痴迷:凭一阵冲动就扔了窝,告别了这座热腾腾的城市,一头扎进了那片绿阴。她一直在等待我后悔的一天,等待我心回意转的归来。其实一切远没有那么简单,中年人的选择往往植根深长。我回到的是自己的出生地,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只有那里才埋藏了我们整个家族的隐秘。我时而吐露,时而欲言又止的那些往事、那些冤屈和悲伤、沾血带泪的故事,无不与那块土地紧紧地系在一起。它今生都会是我心头的一个硬结,硌我磨我,对我构成了不可解脱的致命的吸引。而这座城市对东部海角而言才是真正的异地远乡,它既陌生又遥远。我想对她说的是,这许多年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安静下来,我都能感到有一种力量在摇动自己,它就来自海角,是那种绵绵不绝的吸引力。
许多年过去,我终于被吸附过去,紧紧地匍匐在那片土地上。
很早以前有个“命相大师”好好地研究过我的命运,他使用了一种“揣骨法”——细细地捏过了我的脚趾骨,然后断言:你长了一双流离失所的脚。我当时不屑,现在却深以为然。是啊,看来我的前半生一直在不停地走,因为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烧灼我,使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安心停留,最终还是要走,要找一个真正的归宿……我肩上的背囊越来越大,它从那所地质学院开始装入锤子罗盘仪之类,而后又是03所之后的简易帐篷以及野外勘察的全部家当。从此它就一直伴随了我,成为自己最亲近最不可分离的东西,好比蜗牛身上的那个螺壳。与少年时代的奔走不同的是,现在我已经成为一个长途旅行的专门家,一个集专业兴趣与特别癖好于一身的怪物。一个从十几岁就因为家庭磨难而不得不逃入大山里的人,后来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自然而然的。习性不改,双脚难收,这就是我对自己最恰切的解释。所以,当我在出生地那儿发现了一块稍稍能够安定下来的角落,那种巨大的惊喜也就不是别人所能理解的了。
与梅子稍有不同的是,我的朋友往往把那个葡萄园当成了一块飞地,他们大概以为那是一处盛满了闲情逸致的什么世外桃源,压根儿没有想过那里也会有艰难的劳作,没有想过每一寸绿阴都是汗水浇灌出来的。在那里,我和朋友拐子四哥夫妇,还有一大帮朋友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他们既不去想,也没有倾听的兴趣。这是一种无法医治的城市病,是它的反射和投影:自己在一个地方饱受煎熬之后,就对另一块土地作了概念化的想象,并且愿意待在那样的幻觉里,进而将幻觉当成依据。再后来,他们内心里的嬉戏和颓唐还会化为辛辣的讥讽,抛向辛苦劳作的朋友。我有时候与他们在一起,内心里会泛起一种苦涩,一种愤愤不平。我真想让他们亲自去经受那些磨砺之后再来与我对话。他们有时不停地抱怨自己的处境,恨不得把它说成地狱,而别处一定就是天堂,那里天上会掉馅饼,葡萄自动变成了美酒,海边、茅屋,再加上一片绿蓬蓬的植物,这一切即组合为无忧无虑的诗意田园。作出这种苍白可笑的想象的原因,就因为刺骨的海风下面他们没有干过翻土挖沟的苦活,炙人的大太阳底下也没有脱过几层皮,没有挨过也没有忧过,只是待在拥挤的城市空间里埋怨和想象。他们急于去另一个地方换一口空气,却忘记了天下之大,真的难寻免费的午餐。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有时这代价远比他们的想象还要沉重。所以有时一听到阳子的女朋友小涓冲着我高喊“什么时候去你那儿摘葡萄啊”,心里就有一种奇特的沮丧和悲伤。她该多听听自己男人伙同吕擎对我的嘲弄和讥讽,然后再好好体味一下我的心情。我被所谓的朋友误解、被不留情面甚至被残酷地出卖之后,再拿出小茅屋里仅有的一点私酿酒招待他们,不觉得心亏吗?他们自己时下如何倒不愿反省,枪口对外的那一会儿倒自以为机智聪灵、反应极快且心满意足。廉价的沾沾自喜。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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