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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张炜

_25 张炜 (当代)
我最恨的就是背叛。这时我脱口而出:“那个人大概不会活着了……”
岳父一愣,木木的眼睛转向我:“你怎么知道?”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47)
我吞吞吐吐:“谁知道,反正……叛徒还能活那么大年纪吗?大概不会的,从心理与生理的角度看,叛徒们的一生总是被巨大的痛苦压迫着……他们要活过九十岁是很难很难的。”
岳父终于听明白了,失望地叹了一声。
而我毫无调侃之意。我在说这些时,甚至在心头涌起一股对叛徒的仇恨……记得很早以前了,我还曾经写过一首关于“叛徒”的诗,其中有两句这样写道:“我是一个叛徒/所以我活不久/为了活得久/我才背叛/然而我是一个短命的叛徒……”
我随口念出了这么几句。岳父一开始听得很认真,后来又皱起了眉头。
梅子说:“什么啊……”
岳父接上被中断的话头:“那个人就在这片平原上活动,他常常进山。本来是我们的人,可是他的行为后来还是让人觉得可疑。他经常到海港上去,那时候你知道,海港可在敌人手里啊。他跟港上的人混得很熟。我曾经提醒过首长,可是首长不愿意谈这个。有一次我没经过首长的允许就一个人盯过他的梢。那天他一直在前边,化了装,扮了商人模样,戴了礼帽,穿了长衫,枪就掖在长衫下边。鬼精,走了没有二里多地他就发现了我。可他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拐过一个山尖嘴时一阵疾跑,人不见了!我就往前摸;刚刚摸了没有多远,他就从一边蹿出来,抬手给了我一枪。那一枪打在我的耳朵上面,只擦破了一点皮……”
我看看他的耳朵那儿,没有发现伤痕。
“嗯,”岳父在耳朵那儿伸手弹了一下,“我就掏出枪来,先找个地方隐藏好。我知道他早晚要从石头后面蹿出来。我等着,等了好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这时我才知道上当了。我转到山石那儿一看,见下面有一条羊肠小道。原来他从那儿滑溜下去了。下面有绿腾腾的茅草、葛子、松树,他就攀着它们绕过了山涧,顺着河口跑了……再到后来我们还见过面。不过日子久了他认不出我来罢了。也许是一场误会,他还跟我握手!这人会讲一口流利的南方话。”
梅子在我旁边,脸色冷冷的,两眼一眨不眨盯着父亲。
“那时候很冷酷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梅子她妈十几岁就会打枪。她有一手好枪法,可是后来服从工作需要,当了护士。有一天战斗间隙里我去看她,她正好从帐篷出来,两手都是血,就带着两手的血,她抱住了我……”
岳母咳嗽着。
“她抱住了我。我身上也沾了血,可是我们顾不得那么多。整整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岳母听到这里不咳了,眼圈红了:“那是什么日子啊,什么日子啊!”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变得火辣辣的,直直地望着自己的男人。
岳父站起来,手在胸口那儿抚摸着。这时我不由得想到:那个扮了商人的家伙如果枪法再稍微准一点儿,那么就没有眼前的岳父了,当然也就没有我的梅子了——也没有了我们的小窝——更不会有眼下的这个小院……一切都将完全不同——可见只差那么一点点,我的生活就将全部改变。看来很多事情完全出于偶然,一切都只差那么一点点。历史正是如此,往往就是在一瞬间里被决定和改变的……后来我又反过来想:如果岳父当年打死了那个人呢?如果对方根本不是什么“叛徒”,而他的子弹又落到了一个没有任何罪愆的人身上,那么眼前的这个人不就成了一个杀人犯吗?那个扮作商人模样的人就因为遭到了盯梢才向他射击——而岳父有什么理由去盯梢一个无辜的人呢?就因为一点点怀疑吗?这种盯梢显然是对别人的一种侮辱,而且一旦有了那个可怕的结局,也就完全可以被理解为一场谋杀:于是对方也就有理由用枪射击……这种道理也许在血与火的时代已经讲不通了,也许岳父做得才是对的。当然,从哪一方面讲,他今天也都不必埋怨那颗射来的子弹了……当时他如果被击中,那也丝毫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也不必吃惊,因为在战争年代发生什么都是完全可能的、合情合理的。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48)
关于粥的谈话
1
不知怎么,周末与岳父的那场谈话总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我从头至尾回忆着他讲述的那个追踪和对射的场景,后来竟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我突然记起了母亲和外祖母讲过的父亲:当年他就常常扮作商人,来往于山区和海港之间;而且,他就能说一口流利的南方话!天哪,我简直不敢想下去了……
我开始设想那个被岳父追赶盯梢的人与我的生活一定有什么更密切的关系。无可怀疑的是,我的父亲的确在战争年代里扮过商人,而且他的个人经历与岳父的叙述简直相差无几——这当然也极有可能是幼稚的联想,因为我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依据,但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在过去的年代里遭遇过,我有一种强烈的直感……
有一天晚上临睡前,我竟糊糊涂涂对梅子说了句:“你的父亲用枪打过我的父亲……”
梅子把灯按亮,直看了我十多分钟。大概后来她把这当成了一句玩笑,转过脸去继续睡了。
我却执拗地说:“我父亲也曾经扮过一个商人,也曾经在山区和那个海港之间蹿来走去。你怎么敢保证你父亲就不是用枪打了我的父亲呢?”
梅子笑了。可我没有笑。当然这种可能性也许只是一种想象、一种虚构,但是谁也不能完全将其排除吧。
那天我与梅子就宿在她原来的房间里。第二天,起床后我发现岳父显得很疲惫。显然他夜间没有休息好。我想这一切都坏在那个随便打敬礼的瘦老头身上。果然,岳父仍然沉浸在昨天的情绪里,早饭后沏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讲起了战斗故事。
他说他认识一位连长,双手打枪,打得准极了,他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零零碎碎击毙了二十多个敌人,“营里给他开庆功会。那一年正好我们要转到地方休整,临走时,大家把他放到一头骡子上,胸口挂了一朵大花。我拉着骡子,我们在街口上转,老乡放鞭炮,给他茶蛋吃……”
这样谈了一会儿,岳母也走过来听。后来岳父终于疲惫了,就闭了嘴巴。他把目光转向我,好像我也该谈点儿什么——他们平时最感兴趣的当然还是海边林子里的事儿,因为他们当年随队伍在那儿活动过。
我说:“……我们那儿有个卢叔,战争年代给队伍喂过马。他常拉着一头大青骡子在园子里走。卢叔退伍以后就做了饲养员。他把我放在骡子背上,牵着骡子吆吆喝喝到处走……”
岳父闭上了眼睛。我认为他是在专心听我讲。
“卢叔是个猎人,单身汉。他枪打得好,心非常狠。他早年当兵时可能不光做饲养员,有时也要打枪吧?也有人说他做过伙夫。他的那个屋子围了小院,离我们的那片林子算是最近的了……我小时候常去他那儿玩,可是他并没怎么讲在山区和平原打仗的事儿……”
岳父干咳了两声。
岳母两手合在胸前,“你爸在山区和平原都打过游击。他对芦青河口那儿也熟得不能再熟了。”
岳父眼睛仍然闭着,点点头:“我在那里任过支队长,和北海银行的同志很熟噢。那个战时银行了不起啊!我在那里住过一年的光景,那儿的人会熬一种春米粥,好喝着哩。现在没有种春谷的了,都是夏谷——夏谷,没有油性,做粥不好喝。战争年代我们最喜欢的就是春米粥……”
我说:“那里的林子很密,林子南边的空地上种满了谷子,都是春谷。河口那里的谷子长得最旺盛,到了秋末简直是一片金黄,叶子卷起来,太阳一照金闪闪的。野兔很多,在谷地里蹿来蹿去。天上的老鹰瞅准了就一个猛子扎下来。老鹰有时一动不动,像在天上放了一个风筝……大多数时候它们逮不住兔子,因为兔子活动的地方总离自己的洞穴不远,再加上特别灵巧。它可以跟鹰在谷棵和草丛里斗智,鹰盯住它,它就躲到密密的谷棵下面,有时候还躲到荆棵里。鹰钻不进去……”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49)
岳母觉得有趣,看着我,微微含笑。
我顿了顿又说:“林子里每天都有很多动物在闹,有的动物……”
岳父一声不吭,他睁开眼又闭上,把脸转到一边。
2
我不管不顾地说下去,因为一说到过去的事情就让我停不下来,“到了秋天,各种动物都活跃了,它们在野地上跑来跑去,好像一下子数量增多了好几倍。老人说狐狸在晚上会唱歌,不过谁也听不清它们唱了些什么,也许那歌就是北风在响。有人说那是它们吃足了秋天的果子高兴的。妈妈说:‘不要随着狐狸的歌儿往前走,那样你就会迷了路,你跟上这歌儿走啊走啊,直走到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到时候想出也出不来了。狐狸常与一种大兽勾结起来,它是要把人骗到里面。有好多光棍汉就在这歌声里醉了,脚不沾地往前走,最后再也没有回来……’我跟妈妈说,用不着害怕狐狸,外祖母就生气地瞅我。我说狐狸不过是像淘气的孩子,它们说到底都是好孩子,不会害人的。它们是人的好朋友……”
岳母笑出了声。
岳父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打断了我的话。原来他早就不耐烦了。他看看岳母,后来又断断续续讲起了战争年代的事情,“那年下雪了,队伍转到了你们那一带,发不下冬衣,一连的人都冻得打抖。冬天,飘雪花了,我们就在树底下蹲着熬过这一夜,不能睡觉啊,睡过去也就冻死了。可是又不能站起来蹦跶,因为我们要躲在林子里……”
我记得以前听岳母讲过,那肯定是在芦青河口附近——而我小时候也常常在河口那儿转悠。我问:“是芦青河口吗?”
“就是芦青河口附近,那里死了很多人哩。有一个女兵……”
岳母的茶杯碰了一下什么地方,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我是说我们的女同志死了很多哟!她们有的才十六七岁、十七八岁。那时候她们为了什么?有的死在敌人的刺刀下枪口下,那是没办法。有的就是活活给冻死、给疾病折磨死的。所以说……”岳父握紧了拳头,“我们要建立自己的野战医院。就是那时候,你母亲才做了护理工作。”
岳母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眼睛望向别处。
“那时候,”岳父喝一口茶,“我们很少见面,战争年代嘛,就是这样,什么都得忍受。你母亲也管不了我那么多。老乡好啊,那真是鱼水深情。有一个老乡用手捻成了毛线,给我结了件毛衣。她用紫穗槐的花儿把它染成了紫红色才送给我。可惜这件毛衣丢了,要不的话,我会把它送给你们做个纪念。”
岳母眼圈红了,这一次真的流下了泪水。可是岳父没有看到,继续讲下去。岳母于是就扭过头走了。
我用目光询问梅子:妈妈怎么了?
梅子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听下去。
岳父的思绪完全沉浸到那一段岁月里了,“那件毛衣不知怎么就没有了,我在什么时候都经心保管它。后来它不知怎么丢失了……”
“肯定被人偷了,哪里都会有小偷——我们那时候住集体宿舍,就有一个这样的人……”
岳父打断我的话:“革命队伍不会那样的。我可能宿营时把它掉在了哪里,不过我实在记不起来。革命队伍里要丢东西也不丢这种东西。我记得自己丢过一包烟丝,到后来才知道那是被老炊事员歪脖子给偷去的。那个家伙烟瘾太大,后来我找到老歪说:‘老歪,你想抽烟就跟我要,可不能偷偷摸摸的啊。’老歪说:‘咋哩,我抽这个哩。’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橡树叶,还有豆叶掺和成的烟末。我可不信他那一套,因为我发觉他把烟丝掺在了树叶子里。你把鼻子对上去一闻就知道。老歪是个好同志啊,尽管他偷了我一包烟丝,我还得这样说。他有一天死在了半路上——那天本来战斗停歇了,他顺着壕沟担着一担子稀饭往阵地上送,嘴里还哼着一段小曲。这就不对了。枪声停了,那些王八崽子手就不痒啦?他们是在那儿歇息。那些家伙听到有人哼小曲,一抬头看见了老歪,人家就叭勾一枪,正好打在了他的歪脖子上。我们赶过去已经晚了,血顺着脖子流下来,把胸口那儿的一大片都染红了。大家整理他的衣物,找出一撮烟丝:那点儿烟丝他还没舍得抽完呢。桶里的稀饭撒了一地,那是春谷熬成的粥,我们最爱喝的一种粥,里面还掺了山菜,这山菜好吃得很哩,哎。”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0)
岳母这时正好回来了,赶紧插话:“你看到院子里种的那种细长叶子的菜吗?那就是山菜,我们不是用它做过糊糊吗?”
我点点头。
3
我这时候想起了外祖母亲手做的一种野菜糊糊。它也是用了类似的一种野菜,不过不是这样的山菜,那种菜长在河湾那儿。它们长得很肥嫩,适合在盐碱地里生长。外祖母把它们采下来,先用水烫一下再晒成干菜。于是整整一年里我们都可以吃到这种菜。外祖母用它做成玉米饼,掺到米饭糊糊里,再放一点盐和花生米,真是好吃极了。那时候我们每天都能喝上这种野菜稀饭。妈妈也会做这种稀饭,可她做的味道不如外祖母。什么东西经过外祖母的手都变得有滋有味的。她亲手做果子酱,把红果、海棠果和山楂,还有树下的草莓都掺到一块儿,掺上蜂蜜,在锅里熬成糊状。这种果酱我们每年都能吃上很久,连卢叔这种人也厚着脸皮跟我们讨过。我总用小瓷勺挖果酱吃,里面有蜂蜜呢……外祖母对我说:你父亲就爱喝野菜米粥——他是在队伍上养成的习惯,他回来时喝这些米粥就会高兴了……她说着说着就抹眼睛:“苦命人哪!打了多半辈子仗,这会儿还在山洞里苦做,还得被人看押着。他的脚磨破了,手上全是锤子和凿子碰上的血口,血把石头都染红了。那一年你妈妈去看他,他还故意把手藏在身后。你妈妈把东西交给他,放到桌子上,他也不伸手去取。后来你妈妈把他的手从背后拉过来一看,吓了一跳。有的地方用棉花包着,那是生了冻疮……”外祖母讲着讲着哭出了声音。
“我的父亲……”我这时想起了外祖母说过的一切,小声呼唤起来。岳父什么也没有察觉,他继续讲自己的故事。我却在心里诘问:他的队伍与父亲的队伍是同一支吗?谁能回答我呢?
“我们对芦青河有感情哩。后来我们又去了南部山区,砧山四周哪里没有我们的脚印!三旅十八团都在那一带活动过。我的那个警卫员,战争结束以后还在山里工作过一段呢。他指挥过一个水利工程,对那里可真叫熟悉哟。沟沟坎坎他都知道,他领人在那里打山洞,一半是民工,另一半就是……”
他不愿说下去。我知道这是因为那一半人当中就有我的父亲。
他煞住了话头,看我一眼。
这目光里包含了怜悯和失望——我知道梅子早就把我的家世跟他讲得清清楚楚。他每一次讲到我的父亲也就不愿再讲下去了。
岳母赶紧倒茶。
“一个人哪,这辈子有时脚步一滑就跌进了泥坑里,到那时后悔也没用了。一个人要记取教训哩!要经受考验。严酷的环境锻炼人、识别人,也淘汰人……战争年代里就是这样,有人在流血、有人在背叛。我们今天的人不应该忘记这些嘛。”
很显然,他在暗指我的父亲。是的,这一次我没有听错。我刚才一直在想那天见过的警卫员——这个人就在水利工地上当过指挥……母亲和外祖母在世时曾多次讲过一个凶狠的工地头儿,那个人的外号也叫“老歪”。这个心比铁硬的家伙往死里折磨做苦役的人,父亲差点儿就死在他的手里……是不是因为他的腿有毛病才叫了那个外号呢?
这时候我觉得血涌到了头顶,全身发胀。我差不多是一丝一丝从茶几边上站起来,两眼直直地盯着岳父:“你是在说……我的父亲吗?”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1)
岳父倦倦地扫我一眼:“我在说战争年代的事儿……”
“不!你在说我的父亲——你在说他‘背叛’,而只有你才是‘流血’。可我的父亲也在流血,他干得并不坏,他多半辈子都在打仗,后半辈子又花在那座大山里了,他们硬是一凿一凿凿穿了一座大山,整整的一座山哪。这样东边的水就可以穿过山洞流到西边,解救那里几千亩地的干旱。我的父亲他们也实实在在地做了很多事。他也流过血受过伤——流过很多很多的血……”
我看见岳父额头上的筋脉猛地鼓了起来。他嘴里喷出了一个字:“混……”我知道下面是个“蛋”字。我就等着他的“蛋”弹射出来,可是终于没有。
他使劲咽了一口,喉结上下活动了一下。我知道他咽进了一个“蛋”。
岳母喊着:“宁!宁!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梅子从隔壁跑过来,见我冲她父亲面对面地站着,两手吓得抖起来。
我说:“梅子,走!我们回去……”
说着我头也不回地穿过客厅向外走。梅子站在那儿一声不吭。我回头瞥了她一眼。我看见梅子一瞬间脸色变得蜡黄。岳母碎着步子往外跑,身上一颤一颤的,“好孩子,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这样就……我做好了山菜稀饭……”
我丢下了一句:“留给战争年代的人喝吧!”
4
我推开院门向前走去。他们追了几步就没了声音。
后来我停住脚步,站在长长的巷子口,久久地望着远处那棵高大的橡树。多好的一棵橡树啊。我仿佛又看见橡树上吧嗒吧嗒落下了橡子。在那片原野上有多少这样的橡树,每到了秋天,无数的橡子在草地上滚动。我们一边采蘑菇一边捡橡子。那些矮小的橡树灌木的叶片上生了很小很小的黄色圆果,就像时下这座城市流行的那种糖果。我们曾经咬过当年的那种“糖果”,它们也有一种甜甜的香味儿。有一只灵活的小兽在灌木丛中尽情地欢叫奔跑。它竟然能用前爪抓住灌木圆圆的枝条在那儿悠。它每悠动一次,就要换一个灌木枝条。无忧无虑的一个小兽啊,你也有一个大户人家做自己的主人吗?可你千万不要痴痴地依恋他们。你该回到自己的田野上去,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园……
这时梅子一步一步沿巷子走出来。她的手紧紧地扭在一块儿,走几步就回头看一下。我就站在巷口盯着她往前走,直到她走近了。
我说一句:“我们回家去吧。”
当天晚上我和梅子就和解了。几个小时过去之后,我也不再像白天那么激动了。不过她却在漆黑的夜色里哭起来,哭个不停。这场恸哭真让人难过,大概我以后也不会忘记。她哭过了,擦擦眼睛说:
“你该知道,他完全是好意,他不这样讲又会怎样讲呢。你知道他流过血,他对那条河、那片大山有感情。他忘不掉自己差点在那儿死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我本来已经消气,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她、对不住岳母。可是她的一番话又让我气从心来:“我没有经历过战争,可是我对那条河、那座大山一点儿也不比他更生疏,也一点儿不比他更薄情。他说那些我全都知道,我从来不敢嘲笑他的历史。可是你听听他在用什么口气谈论我的父亲!”
梅子眼里又涌出了泪花:“当时我不在场,可妈妈告诉我,他并没有提到你的父亲!”
“不,相信我好了,他那些话就是指我的父亲,我在这方面决不会弄错的……十几年、几十年过去了,风雨把山地血迹都冲刷干净了。可是我不敢、也不能忘掉它,因为它是真的。我在流浪的那些年亲眼看到了很长很长的山洞,风雨要冲刷它们就难得多了。我知道这是父亲他们凿出来的,我一下一下摸着这些凿印,哭不出来。这是一些所谓的‘罪人’一凿一凿弄出来的。这里面不知死了多少人,这个山洞如今还黑苍苍地在那儿大睁着眼——你去看看吧!”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2)
梅子低下了头。
“你难道不觉得你没见过面的那个公爹一定是受了什么冤屈吗?我跟你讲得已经够多了,你应该把这些都告诉你的父亲。”
“我告诉过……”
“可是我发现他至今也没有原谅他,一点儿都没有。你如果听到他当时在用什么口气讲他就好了!”
梅子一声不吭。我又问:“那个老警卫员呢?他大概就因为残酷*做苦役的人才立了功,当了环保局长吧!他的外号是不是叫‘老歪’?”
梅子摇头,不再说话。我们都没有吃饭,也没有心思做饭。
已经很晚了,梅子的弟弟提着一个保温铁桶来了。桶盖打开,原来是山菜稀饭。我心里一阵发热。
小伙子站在那儿,像梧桐苗儿一样,高高细细,爽利得很。他好像一点儿不知道白天家里所发生的冲突,一进门放下盛饭的铁桶,就喊着要听音乐。他自己熟练地打开抽屉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几盘带子,放到了录音机里,然后开到了最大的音量。嗡咚嗡咚的声音把整个屋子给闹得热腾腾的。那是一首火爆的乐曲。
小伙子旁若无人,一边听一边摇动着身子,后来竟扯着嗓子唱起来。这歌声强烈地感染了我。这是市体工队的一位英俊少年。我扯起他的手、与他比量身高——他比我足足高出半个头。
我问他:“今天过得愉快吗?”
“愉快。我们去踢足球,我们赢了。后来我们又到公园里去,去看新来的熊猫。还有一只东北虎,不胖。”
“那我们下个周末一起去好了……”我让他到时候来我们家。他马上说:“好,我以后每个周末都来,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
“你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呢?星期天你不是休息吗?”
梅子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有一帮小女孩常常去找小鹿玩。她们的年龄都比他大,可即便是她们也不见得会懂什么恋爱之类的事情。至于这个小伙子,梅子说他纯洁得像一泓清水,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玩:听音乐,打球,游泳,有时也和别人吵几架……梅子告诉我,有一次她亲眼见那一帮女孩中的一个在里间屋和他玩,他们吃葡萄,下棋——那个女孩去吻他,他生气了,擦擦嘴巴说:“干什么你?”梅子说就是这么一个小伙子,什么也不懂;别看他扯着女孩的手在公园里走,其实他什么也不懂。
我这时候对梅子的话倒怀疑起来。我想这么欢快的一个小伙子不可能什么都不懂。虽然他比我们只差十几岁,但他与我们这一茬人的距离仿佛遥远得多。他是另一种活法,我们可能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因为我们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我真希望他在这里过周末,把他的那一伙朋友全都请过来。不过他们一玩起来就会把我和梅子抛在一边,那是不由自主和不言而喻的。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一下。
不过无论如何我是不想到梅子家去度周末了。
我心里有一种东西,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明白最好谁也别去碰它;他们甚至也不要轻易地用目光去触及它。要小心,要小心翼翼地回避它。连我自己都是这样——我轻易不能触碰到心中的那个东西。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去亵渎它,更不允许他人不怀好意地去挨近它。它也许在某一天早晨发出啪啦一声,自己碎掉了,变成一片雪粉似的屑末……这屑末飞到空中,飞遍这个世界,那时我就彻底完了。我将不再有血有肉地存在,因为我再也不能将它收集起来……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3)
那些不幸的人哪,他们因极度痛苦而死亡……
“谁也不能伤害你、哪怕是用轻薄的口吻谈论你——深夜里,我曾小心翼翼地面向苍茫,发出了类似的警告……
而你,我多么爱你。请你稍稍地怜惜一点儿吧,请你保护我心中仅有的这一点点东西吧,不让任何人去触及它、碰撞它,更不允许蹂躏它。让我永远地葆有这一点点——仅此一点,好吗?
那时我将是安宁的,我会感到幸福。
在今后的岁月中,让我们变成两只欢快跳跃的动物吧。让我们一起在树丛灌木间蹦跳,就像它一样,发出欢快的吱吱鸣叫声,让天上的鸟儿也羡慕我们。谁都不能伤害我们,谁都不能约束我们,我们要在最宽阔的原野上四处奔跑……
小鹿还没有吃饭,原来他要和我们一块儿喝山菜稀饭。
第五章
我的丛林
1
在这片苍茫的海滩丛林中,我们一家的小茅屋显得实在是太孤单了。平时除了妈妈和外祖母,除了那些偶尔到林中打猎采药的人、园艺场派来小果园的工人,最常见到的一个人只是卢叔——一个令人如此厌恶和惧怕的人。
我渐渐讨厌起自己的孤寂和沉默:有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有时会一直站在林子里发怔。妈妈和外祖母为我着急、叹气,其实她们自己也差不多,我发现她们也不像过去那样愿意说话了,几乎不再发出笑声。我知道她们都心事重重,只不过装得像没事人一样罢了。
我大概和她们一样,都在默默地等一个人。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时间真是无情啊。我们一家竟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对于小茅屋又是绝对重要的。我们不能没有他,无论在记忆中还是现实中,都需要他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强烈的期待也就渐渐逼近了。
回来吧父亲,你回来的一天,小茅屋的转机也就来了——它将彻底地变个模样。我想,到了那时候,整个的丛林都会变得喜气洋洋的。小茅屋里的欢声笑语会引来无数的动物,它们将和我们一起流下幸福的眼泪。
可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仍要一天天地等待下去,而在等待的日子里就只有煎磨,只有无所事事。这期间,只有在卢叔捕获雄阿雅的时候,我才算暂时忘记了其他,因为这时最关心的就是这只生灵的生与死。我每天都去看它,为它忧心如焚。如果我不是从一开始就熟悉这个聪明的生灵,简直就不相信它会是从高山和森林、从芦青河两岸密匝匝的灌木丛中跑出来的一个动物。瞧吧,它的皮毛从柔和光顺闪闪发亮到脏乱不堪,再到最后的满身臭气,已经令人目不忍睹。这个可怜的雄阿雅完全是被卢叔给弄成了这样。而我暗暗痛心的还有自己犯下的罪过——我不该帮他去林中找回雌阿雅……
我晚上开始做噩梦,梦见有人把我关在了一个铁笼子里,我急得四处蹦蹿,用拳头擂着周围的铁栏呼号。大概是我真的在连连喊叫吧,外祖母有好几次在夜里把我抱起:“孩子,你怎么啦?怎么啦?”我在她怀里使劲拧动、挣脱,她就用力地把我搂紧。我喊着:我一定要出去、出去!外祖母安慰我,拍打我,好不容易才让我安静下来……
妈妈平时在园艺场做临时工,挣来的钱不仅要供我和外祖母吃穿,还要余出一部分让人送到南山——那儿有一个可怜的父亲啊,他匍匐在石头上,隐在锤子和凿子中、隆隆的炮声中。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能救他回来,而只能按时接济他。妈妈托人送给他的都是一些食物,因为送钱没有用:那些看守们不允许做苦役的人出山买东西。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4)
送东西的人从南山回来时,妈妈和外祖母就匆匆忙忙和他关在里屋,两个人焦急地听他诉说……他们不知道我屏住呼吸立在门边,已经把那个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说,父亲的脸完全变成了蜡黄色,已经满是皱纹了;头发也花白了,人瘦得不成样子,身上的皮肤没有了一点水灵气,整个人远不如上次看到的……
每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接下来的几天妈妈都无心做活,好像一下子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真该躺到床上安歇了,可是不行,她每天照旧要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园子里去上工。她要跟身强力壮的工人们干一样的活,像男人那样攀在高高的树上修剪果枝。有一天她连续昏厥了两次,好多人都以为她再也不能转活了,大呼小叫地跑来喊外祖母……最后她还是在树下苏醒过来,而且一睁开眼睛又去摸那把剪刀了。
这些日子里,最值得庆幸的是阿雅的孩子们:这些刚生下的小家伙终于能够自己进食了。它们尽管吃得很少,但总算能省下母亲的一点奶水。我听见它们把食物咬得咯吱咯吱响,心里高兴得无法言喻。我甚至也想到了养一只阿雅,并决心以最好的方式去对待它。我让卢叔给我一只小阿雅,他哼一声:“那你就自己找去吧,我这儿的一只也不能送人。”这个凶恶而又贪婪的家伙当然不能指望。我到河滩苇丛中玩,钻在里面静静地等待,希望出现一个奇迹。当然什么也没有逮到。我只好忍住了惧怕,像卢叔那样,在橡树和松树下面布了好几个皮扣——每一次空手而归时,都不能忘记把皮扣收起,不然被这些皮扣套住的动物就要一直挣扎到死。想一想那是多么残忍的事啊——所以好心的猎人每天下几个皮扣都要做到心里有数,每一次离开时都要如数收起,再清点一遍。
讲起来多么可怕,我有一次套住了一只兔子,可又不敢去取,因为它拼命蹿跳,还发出了吱吱的尖叫。这是一只刚刚长成半大的兔子,非常可爱,栗色的皮毛让我惊喜不已。它一抱在我手中就浑身战栗,一颗小心脏噗噗跳动——一颗小孩子的心脏,一个挺好的小孩子。我一直把它抱回家去,一路安慰它,还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可它全不管这些,战栗如故。我哄着它,喂它白菜叶,喂它最好的果子。它什么都不吃。两天过去了,我终于慌了。我当然没有卢叔那样的耐性和狠心,只得忍痛把它放掉了。
阿雅啊,它就像那只小兔子、像所有的动物一样,本能地在丛林里躲开了我、我们。
这期间给父亲捎东西的那个陌生人又从山里回来了。当他转告怎样把东西交给了父亲时,母亲的眼里马上变得泪花闪闪了。那人离开时,我就悄悄跟了上去。我终于追上几步,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那人捋着一溜胡子四下看看,告诉:快了,快了。他说山洞已经挖得差不多了,整整一座大山都快挖穿了。“那座大山挖穿了时,你父亲,还有和他在一块儿的所有做苦役的人,都该回家了。你想不是吗?”
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妈妈眼里又渗出了泪水。不过我知道她在想这一天,那是高兴的泪水。她那会儿把我抱在怀里,长时间没说一句话……
2
放掉那只小兔子后,我再也不敢尝试着去捉阿雅了。我知道卢叔是用人世间最卑劣的办法逮住了那只雄阿雅的,当它绝望而死的那一天,我会在心里永远诅咒他的。从逮住它的那一天起,小阿雅们就有了一个被囚禁的父亲——它不能像那只雌阿雅一样享受自由。我发现雄阿雅真的具有男子汉的刚强,它在笼子里滴水不进,只盯着它的妻子和孩子。它的妻子领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玩耍,让每一个孩子都给囚禁的父亲唱一支歌。孩子们哇哇地唱起来,嗓子粗粗细细,汇成了一片歌的海洋。它们唱呀唱呀,唱得人心碎。孩子们轮流趴到父亲跟前待一会儿,眼泪汪汪……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5)
夜里我把在卢叔那儿看到的情景告诉外祖母,她说:“这些生灵啊,和人是一样的,有爹也有娘……”后来她又叹着气说:“你爸也许真的快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你可要好好听他的话,千万不要惹他生气,他这一辈子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轻轻呼吸着,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年轻时候什么样子?”
“他年轻时清瘦,白净,中等个子。那时候他忙得脚不沾地,从这座城走到那座城,有时还在山里活动。我这儿有他一张戴礼帽的照片。”
外祖母真的爬起来,在柜子里翻找出一沓黑白照片。她细细地抚摸这些照片。
“这个是父亲吗?”
外祖母摇头。
“那一个呢?”
她又摇头。
有一张照片上的人戴着礼帽,长了一双火热的眼睛,这时候正含笑盯着我。我的心一热,不由得把这张照片取到手里。外祖母还是摇头。
可是不久这照片就不见了。“照片哪去了呢?”她咕哝着,料定是母亲取走了。
第二天我问母亲,母亲也摇头。
外祖母描绘着父亲的模样。在我眼里他像个最完美的英雄。他的很多故事我一辈子既不能忘记,也不能完整地复述,因为那是父亲的故事啊。如果一个人能够重新生活一遍多好。可惜每个人的生活只有一次开始……父亲后悔过吗?那时候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一块儿住在海滨小城里,所以他就要待在这里了。也许他真不该来这里一趟——从此他的一生就要和小城连在一起了。从此以后,他就永远属于了这片土地,他的所有厄运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你父亲被牵连进一场冤案里,一走就是好几年。我和你妈搬出小城,在这片荒原上等他。好不容易才把人等回来,都以为苦日子到头了,指望全家人在这片林子里好好过日子,可谁想到刚过了没有两年,又让他进山。那时催他上路的说:只去一年,顶多两年,中间还可以回来看看。人走了,一去就是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回来。原来他还是去做苦役啊,原来做过苦役的人这辈子都要做苦役。大山里面常常死人,我就一遍遍为他祷告:‘如果真有神灵的话,你保佑这个男人吧,他是个好人,这辈子没做一点儿恶事。他是我的女婿,我是他的岳母,我知道这个男人有一副好心肠,他就是脾气不太好。保佑他吧,他是个苦命的男人。’也许就因为我的祷告,你爸总算在山里活下来了——可活下来就得受罪,也许还不如死了好呢……”
外祖母说着,却没有像母亲那样抹眼睛。
“有人亲眼见过你爸,说他可能跑过又被逮住,要不那些日子不会脚上戴着锁链做活,脚杆上的皮都给磨破了,上面血淋淋的,血就滴在石头上。他一天到晚闷声打锤子,凿洞——有人要在凿好的洞里放上炸药,把石头炸飞……我从来没把这些告诉你妈妈。你懂事了,只记住爸爸做的是什么苦役就行了,千万嘴巴要严实。你不能在妈妈跟前说这些。”
我的泪水汪在眼里,用尽了力气才没让它流下。是的,我也该是一个男子汉,我要把一切都咽进肚里。后来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残酷的故事告诉给他人,也没有告诉妈妈。
3
那只雄阿雅快要不行了,因为它刚试着吃了一点儿,就又一次停止了进食。它已经两天两夜没喝一点儿水、吃一点儿东西。我央求卢叔快些放了它吧,卢叔铁青着脸,像看一个仇人那样盯了我两眼,再不搭理。我差不多要哭出来了,紧紧咬着牙关。卢叔不动声色,后来把铁笼子加了一把大锁。我简直毫无办法。有一段他甚至把院门也锁起来——不过我可以从墙边那棵野椿树上翻进去,这倒难不住我。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6)
阿雅有许多次在我跟前俯卧、尖叫,泪花闪烁。我知道它在向我泣诉,仿佛要向我讲述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我可以想象,雄阿雅是整个原野上最剽悍的一个男子,它好不容易才赢得了它的爱情——那时它天天来找它,阿雅一声不吭,只看着它来去匆匆。它一次又一次表白自己的爱,与林子里所有的雄性阿雅展开了角逐。它可以在原野上一口气奔跑十里,速度比得上弓箭;它能够一连战胜好几个对手,把它们统统掀翻在地;它一口气爬上最高的老橡树,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冲刺下来……那些日子里它曾一连几个夜晚伏在它的身边,等待那一声回答。它一夜一夜不睡,眼睛熬红了,凹凹的小脸儿更瘦了……就这样,它靠无比的真诚和勇气赢得了一颗芳心。
我一大早跑到卢叔那儿,用双拳嘭嘭擂门。卢叔嘴里咬着烟斗开了门,甩着头说:
“啊呀,是你!正好,快帮我做点儿正事吧!”
卢叔急火火招呼我,让我把雄阿雅的后腿扯住。我看到一旁的铁勺里有些食物,明白了他要干什么。那只雄阿雅本来极壮,它挣扎起来我们两人根本无法按住,可这会儿它已经饿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暗淡无光的眼睛看一下卢叔,然后一直盯着我。卢叔要往它嘴里灌食物,我觉得也许这次他做得对。
它的嘴紧紧闭着,卢叔就找来一个螺丝刀,要把它的嘴巴撬开。它奋力挣扎,牙齿咬在铁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卢叔还是用力地撬。我尖叫了一声。他不理不睬,一手握紧螺丝刀,一手端着一个铁勺,里面是稀稀的吃物汤水。
它给呛得连连打喷。它的嘴巴用力咬螺丝刀,随着喀嚓声,鲜血一滴一滴从嘴角流出……
“卢叔你快停下吧,停下吧……”
他一声不吭,满头大汗地俯下身子干。折腾了半天,那一勺食物灌进多少又吐出多少。
“他妈的,这个混蛋!”卢叔搓着手大骂。
他衣襟上溅满了食物渣屑,手上还沾了血。他扔了螺丝刀,又抓起雄阿雅,像扔一条破口袋一样把它扔到了笼子里,然后咔咔上锁。
它躺在笼子里,紧闭带血的嘴角,不再睁眼。
我这会儿明白它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一遍又一遍央求卢叔把它放开,他像没有听到一样,铁青着脸说:“饿得轻了,还得饿!”
它卧在那儿,身体的厚度只剩下几厘米,我相信再有不久它就会活活饿死。
我急急回到家里,让母亲去劝说卢叔。母亲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去找了卢叔。卢叔嘿嘿笑着,瞥来瞥去,嗯嗯着,并没说要怎样。妈妈不再讲什么。回茅屋的路上,我问妈妈他这算同意了吗?妈妈说:“不要找他了,他是个畜生。”
也许是为了让我尽快遗忘那只雄阿雅,妈妈不断地催促我去林子里做活。其实我从来也没有辜负家里人的期望,只要有机会,总是帮妈妈和外祖母。我不停地去割青草拣橡子,到了夏天采蘑菇,到了秋天拣松塔。我采回的蘑菇在院子里晒成了很大一片,这样在整个冬天和春天不仅我们自己有了吃物,还可以卖给不远处的那个村子;我拣来的松塔卖给了园艺场子弟小学,冬天他们用来生火。我那时已经渴望上学了——妈妈也开始为我上学的事奔波。她期望我最终能进入园艺场子弟小学。
后来事情真的成了。这在当时是我们家惟一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外祖母说:“你爸要是知道了,还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子呢!”可这对于我既是一件喜事,还是一件令人惧怕的事。我觉得这是我的一个奇怪的门槛——我一开始不太敢往里走,而一旦走入,就将有一场意想不到的煎磨。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7)
后来证明,我的预感并没有错。总之整个做学生的日子一言难尽,那虽然不过是短短的三年,可是这三年时间却足够我一生咀嚼了。也就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家发生了一些大事:父亲的归来、外祖母的去世,还有其他……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当时我一边期盼着入学,一边继续着丛林里的生活:等待和孤寂,当然还有——欢乐。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林子里度过,我的一切希望和梦想也都藏在这片林子里。我没有找到阿雅,可是我结识了一只小鹿,我们常常在一起。我几乎从来没有在里面迷过路,这在当时可算是一个奇迹了。要知道林子里的工人、还有远处村子里的那些猎人,他们都不敢一个人在林子深处进进出出。大多数人对这片林子都有些惧怕,大概也从没有一个人对林子的熟悉程度能比得上我。我心里装下了那么多林子的秘密,只很少对别人讲过。那些秘密包括了很多,像里面有什么动物、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其他人都不会知道。我已经知道的这一部分肯定也会让人害怕、让人怀疑。有一次我讲了一点儿给外祖母听,她根本不信:有一天我正躺在树阴里,突然听到沙啦沙啦的声音,结果一睁眼睛就看见了像小牛犊那么大的一个动物。它长了和人脸差不多的那样一张圆脸——准确地讲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很好看,只不过生满了黄色的茸毛;它有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嘴巴大而肥厚,多少有点儿像老虎;它的蹄子肉乎乎的,踩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就像两个小皮球一样柔软。那时它一边往前走一边冲着我笑,我却没有害怕,因为我知道它不会伤害我。可我还是向它摆手,我说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它当时是听懂了,真的待在了原地,只向我哈哒哈哒打着招呼——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尾巴转动几下,走开了……
外祖母说:“胡诌!这林子里从来没有那么大的动物。”
可是我心里知道,这一次外祖母实在是错了。因为到后来我又看到了一个较大的动物——那个动物我倒认得,那是一只鹿。因为在芦青河入海口的林子里,狼差不多早就灭绝了,这里更多的是狐狸、草獾和兔子,各种各样的鸟类,再有就是鼹鼠、黄鼬和松鼠等。像漂亮的花鹿,大概只有我一个人见过。
那是一天中午,天挺热,我觉得前边有踏哒踏哒的声音,就小步儿追了起来。追了一会儿我看见了一个白乎乎的影子在前面抖动。我打了一声口哨,那个影子往前一缩,露出了长长的带着花斑的脊背。接着我又看到了鹿头和刚刚生出一截的鹿角。奇怪的是它并不怎么怕我,可能它觉得我是一个孩子,不会伤害它吧。要知道动物最怕人,可是一般而言它们并不怎么害怕孩子们。它们可能觉得小孩子还没有学坏,还不会使用致命的武器。反正这只鹿一听到声音就站下来,认真地看了我几眼,鼻子上方的肌肉一缩一缩的。就在那一刻,我发现它的一对眼睛真是好看极了……很久很久以后,我都能回忆起它的一双美目。
还有一次我告诉了外祖母另一件奇怪的事情:在一团黑乎乎的紫穗槐棵子里,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树条折断声。我马上想到出现了什么大动物。我慢慢爬过去,爬过去,竟看到了两个人在扑打!他们打得非常激烈,一声不吭,而且是一男一女!女的头发很长,都给男的抓乱了。一会儿男的就把她压在了身子底下,用力按她的胳膊,按她的腿。女人挣扎,嘴里发出唔唔啊啊的声音。一会儿那个女的就不挣扎了——我以为她正在死去,可是只有一会儿,她又用拳头使劲地打起男人的胸部。她还试图去咬他的耳朵。我当时吓坏了,就那么趴着一声不吭。不知停了多长时间,我看见他们一块儿站起来——奇怪的是他们像没有争吵一样,相视而笑。人要和好可真快啊,这真是奇怪极了,瞧他们还亲亲热热坐着说话……我把这个令人百思不解的场景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却严厉地说:“小孩子家胡诌!”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58)
我很失望,再也不想讲什么了。但我心里明白,那是属于自己的一片丛林,它只在我的注视和理解之中;它包容我,娇惯我,让我在它的怀抱中长大。丛林是我童年的慈母……
绝望和诅咒
1
我瞒着妈妈和外祖母,仍然去卢叔的小院。因为我实在无法割舍那个生命。
雄阿雅眼看就要死了。在它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日子里,阿雅和它的孩子们全都围在铁笼边上。
我几乎一步也不想离开。我诅咒卢叔,却不再乞求;我只想让雄阿雅在最后的时刻里有一丝转念,我对它说:你是一只好阿雅,可你该设法活下来,然后才有机会逃走,逃到那片林子里;我一定会帮你。你要领走自己的全家……这些话都是小声吐出来的,因为我怕卢叔听见——这个家伙越来越像凶神恶煞,他的两只眼角都变红了,嘴巴发青,总之怎么看都像一个刽子手了。
雄阿雅的呼吸越来越弱,开始还可以让人听到,后来只能看到肚腹一动一动,表示它还活着。它动得十分轻微了,这使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
我忘不了那天下午——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它一动也不动了,它真的死了。
“姥姥,它死了!”
我哭着找到外祖母。外祖母没有听清,她以为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我看见她一下从木盆边站起,三两步跨到我面前。她的动作从来没有这样敏捷过。
“怎么啦孩子,怎么啦?”
我告诉雄阿雅死了。“它死了。”她重复一声,又回到木盆边。
就在它死去的第二天下午,我听到了自己的好消息。我终于被应允去那个园艺场子弟小学了。我以前好像并不太渴望入学,这会儿却激动得脸都变了色,很长时间里像个木头人一样站着,被妈妈和外祖母动来动去……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永远都会记得:上学后第二年,一个初秋的下午,有一个瘦干干的老头儿背着一卷破布出现在我们家门口。
他不停地咳嗽,那一对眼珠像石头做的一样,硬而无光,直僵僵地盯着屋里的人。
我小声告诉外祖母:来了一个要饭的。外祖母头也不抬地说:“送两片瓜干。”我听从她的话,捏着两片煮瓜干走出去,递给了老头儿。
老头鼻子那儿活动了一下,捏起两片瓜干放在眼前看着,然后轻轻地嚼起来。他嚼得很细,好像在慢慢品味。可是他吃了煮瓜干还不满足,还要往屋里走。我不得不伸手拦住了他。
外祖母这时候颤颤抖抖地从屋里走出,刚开始的时候满脸怒气,当走近了老头儿的时候,突然两手拍打着膝盖,哇哇地叫起来。
外祖母一边叫一边疯了似的在周围寻找什么,伸手一指后边说:“叫你妈去,叫你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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