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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张炜

_23 张炜 (当代)
谁说不是呢。可是我想把你即刻就按在干草上。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一个泼辣女人这样整治过了,也许是她把我教坏了,关于它的邪恶记忆就时不时地跑出来,把我一次次逼到了这儿,让我想入非非夜不能寐,在床上乱拧乱绞的,只是到了你的面前才装得好人一个。这种表里不一的情形也许不会坚持得太久,原形毕露的日子就在眼前。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3)
因为胆怯和极度的渴望,我全身剧烈颤抖起来,然后在越来越浓的夜色的掩盖中流下了两行滚烫的长泪。
4
在集体宿舍里,同屋的人都走了。我却因为浑身发烧而不能离开。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我从不旷课。可是经过了一夜的折磨,我实在没法爬起来了。一夜未眠,因为思绪就像奔马一样。它真是猛烈啊,一夜的狂奔不羁,我甚至真的听到了它踏在我的脑海中,嗑达,嗑达,巨大而清晰的马蹄声都把我磕痛了。我一遍遍翻动着身子,想挣脱什么,想拼尽全力抗拒。一会儿是沉在心底的哀求,我挣脱不成,也就只好哀求。我在哀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她在那个草寮里发狠屏气,只用更加狂热的行动回答了我。夜色渐深,果园里万籁俱静,我相信除了那些伏在深处的草獾之类小动物,没有任何生灵看到这罪恶无耻的一幕。我的屈辱的泪水在眶中旋转,终于哗一下流个一空。我的手被她引导至夜的最深处,然后是听不见的呻吟和哀求。我脑海里一遍遍重复上演那一夜的场景,直到又一个黎明来临。黎明来临的前一刻,窗棂上闪动着黄色套袖的颜色。我发现她的两只黄色的手臂交叉挥动了一下,新的一天就拉开了帷幕。
柏慧因我在合堂教室里缺席感到纳闷。她找到我,一眼看到我灰暗的脸色,马上怜惜了。她要领我去看校医,我拒绝了。“你怎么能这样啊,你这样不珍惜自己!”我苦笑着:“不用了,你就是我最好的医生。”“胡说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话别人总是不信。
也就是在这天下午,一个吓人的消息传了出来:一个男同学因为不齿的行为被开除了。这当然是杀一儆百。那个好小子令人难以置信地在一个晚上潜入女同学的宿舍,其目的却令一些人十分费解。因为他既没有伤害任何一个女生,也没盗窃什么钱财,只是偷走了几只微不足道的乳罩和*。而且这种行为据交待曾有过三次。“真是变态,可恶!”柏慧说。我看着她红红的脸庞,机械地重复她的话:“变态……可恶!”但那时我心里怦怦乱跳,觉得那个不幸的男同学的行为一点儿都不费解。他不过是运气不好,而且,像我一样胆怯。再就是,他没有我一样的幸运,他没有柏慧。我心里无比地同情他。我甚至愿意罄尽所有来帮助他。我于是马上向她求助:请向你父亲说情,千万不要开除他,哪怕给他一个严重的处分都行。柏慧惊讶极了:“为什么?”“因为,他太冤枉了!”
柏慧那一刻像不认识我似的,直直地注视我。“你真的认为他冤枉?”
我被她的目光刺得发疼。可是我真的认为他是冤枉的。只是我的表述不够准确。我思忖着,在心里寻找一个更确切的说法。我后来嗓子涩涩地说:“他可能是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所以,然而,于是,他干了这样的傻事。”
“他没有什么办法?”
“他解决不了……自身的一些问题,比如……”我脸色红涨,只是说不明白。我那会儿甚至伸手比比画画。
柏慧越发看得糊涂。她那双黑葡萄一闪一闪,湿漉漉的,让我心里发毛。我说:“反正,他是给你们逼急了!”
“我们?谁逼了他?”
“有那么一股力量,从早到晚地逼他,他也许再也受不了啦!”我的语气趋于坚定。
她好像这次听明白了,稍稍瞪大了眼睛说:“哦,你是说残留的一些——极左的——思想?”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4)
我差点儿笑出来!她想到了哪里。老天,一个养尊处优的院长千金怎么才能明白这种关乎荷尔蒙雄性激素一类的科学问题!可是她还没等我开口进一步作出解释,就有些生气地为院方辩护起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极左的问题,要知道,这种事发生在任何地方,都会给予严厉处治的!太无耻了……”
我只好认输。但我明白,这绝不是什么极左和极右的问题,这只是怎么对付和抵挡你这样的美丽之极的、青春四溅的女子的问题!看来在这所学院里,我们男子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头呢。
这个夜晚的饲料场上,在没有了马儿的废弃的柴火垛子旁边,我不敢再提那个倒霉的男同学的事情,而是专注于我们之间的事情。也许受那个事件的影响,我这一夜的胆子小极了。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任凭逼人的干草味儿肆虐,就是怯于行动。还是她更放松更自由,只待了一小会儿就把手搭在我的肩上。那种痒痒的感觉和甜甜的气息让我眼前一阵迷蒙。我吭吭哧哧地说了一句:“我是一个……极右的人。”“你说什么?”我轻轻咳一声:“我是说,我要好好地和你在一起,然后再认真地、一丝不苟地谈谈……”“谈什么?”她突然笑吟吟的。她单纯而傻气地看着我。我说:“什么都谈!”随着一句落地,我紧紧地缚住了她,还没容她再说出一句话,就吻住了她。我感到她在无力地拒斥,于是更加起劲地拥紧了。我的双手找到她最*的丘陵,正不顾一切地攀援。她幸福的抽泣鼓励了我。我把她缓缓地压倒在一片干草上。
在最后的时刻,她猛烈而不容置疑地阻止了我。她惊讶地看着突然被严重弄脏的方格裙子,喘息一样的说:“这是不可以的……”
两个父亲
1
从柏老家出来,我躺在床上胡乱假设:如果作为一个人,他一生真的可以没有父亲也就好了。比如说,那时候他可以随便让一株大树或是一架大山做他的父亲——那该多好啊!我学的是地质专业,我多想让泥土和山脉做我的父亲,如果这样不是更恰当更贴切吗?可是我做不到。所有人都做不到。
因为实际上我有父亲,人人都有父亲啊,父亲作为一种最必要的人生现象,并非是可以随便杜撰的啊。其实格外倒霉的是,在很久以前我就有父亲,并且不止一个。那竟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父亲。他们对于我都是真实的,虽然一个见过,一个连面也没瞧到。我所说的“杜撰”,是指我总要煞费苦心、煞有介事地描绘一番那个从未见面的父亲——因为他属于大山,干干净净,贫困而又清白。时至如今,我该感激他的存在,还是诅咒他的存在呢?我不知道。那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这两个父亲当中,究竟哪一个更为可亲可敬、哪一个又该是我毅然弃绝的?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个父亲带给我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恐惧,而另一个父亲带给我的却是虚无和荒谬……
那些夜晚里,我的思绪常常要缠绕在两个父亲身边,就像枯树缠藤一样。他们如果有知,一定会被我折磨得夜夜难眠吧。我那个死去的生身父亲倒好说,我那个虚构的父亲该有多冤。我现在开始同情那个人了:我对您老一无所知,可是我不忍再折磨您老了。您真的一点儿过错都没有。您是一个无辜的好人。
春天,校园里的丁香花开了。我好像从来也没有闻过这么浓烈的、醉人的香气。在这样的季节,让我把一切忘却了该有多好!我在丁香花间漫步,只渴望看到一个身影。她的微黑的面庞啊——我只想说她的脸有点儿红,据她说自己很像母亲年轻的时候。她的母亲我没有见过,但我想那肯定是一个最好的母亲。柏慧曾告诉我,母亲在前些年死去了,那时候正是混乱年代的末期。关于母亲的死,讲起来很像一个被人重复了多次的、有些雷同的故事。那个年代真是黑暗而晦气,残酷且毫无想象力,连害人都是千篇一律!不过其中的一些细节她有点儿讲不清楚。算了,引得她为此泣哭太不值得。反正母亲死的时候柏老在外地,他们俩没有见上一面。我想象的那个美丽而温柔的母亲,当时是多么渴望见见自己的女儿和男人啊!她的身边最后没有一个亲人——柏慧当时住在姨母家里,什么也不知道!她母亲的身世和遭遇让我想起了外祖母,还有我永远不愿提起的——父亲。我的两个父亲当中,那个从未谋面的一个极可能活着,而亲生父亲却过早地死去了。他死的时候,他惟一的儿子也不在身边。他死得非常奇特……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5)
有一次从柏老家出来,柏慧把印制精美的两卷书交给了我,这就是柏老的著作了。我听说这是两部大书、了不起的书。我不知该怎样接过这份礼物才好,它太重了。我想象不出有什么人比柏老更值得尊敬、同时又是如此平易近人。打开这两卷著作,总像看到一个慈祥的人在叼着烟斗。这一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那种精装布纹封面让我抚摸再三,让我顾不得过多地去看它的内容。好好领略那些密挤挤的文字总会有些时间,这种时间多得不可思议。在未来,在一种亲情暖意的笼罩下一遍遍翻动它的日子肯定很多。而现在主要是把玩,是把它与这个男人的另一个亲生孩子联系起来。那个迷人的女孩子叫柏慧,妩媚而端庄。不过这两卷庄重的著作却常常让我与作者拉开一段遥远的距离,我不由自主地要把它和他分离开来。好像那该是一个更为独特的、陌生的学者,那个人正从书的背后、从文字的栅栏间走出来,微笑着。我不敢相信一个活生生的导师,他就站立在我的面前,而且这个人就是柏慧的生身父亲……
柏慧的左肩上背了一个黄色挎包,它都洗得发白了。这让我想起了一段刚刚逝去不久的岁月。我当年那么喜欢这种帆布挎包,这会儿,它和她的整个装束、整个人在一起,显得那么和谐。这张微黑的面庞上永远有着一股特殊的神气。我早就注意到,她的那双眼窝多少有点儿深陷。她看人时的目光简直就像火焰一样,滚烫烫的。她经历简单,有一颗最单纯的心灵。只有她紧紧抿起的嘴角,才流露出一丝小小的隐秘。那是关于我们的一切,一切不需言语的东西。我想用无边的干草把她簇拥起来,我想为她用洁净无比的故乡的干草做一身蓑衣。
2
在丁香树下,她一只胳膊撑在树干上,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脸颊。我注视她许久了,突然心中一烫。我想和她一起去那个废弃的饲料场,我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她笑了。她看看天色,这只是半下午时分。而那里的黄昏或者更晚的时候才属于我们。天越黑越好,天上闪着星星挂着一轮圆月,四处的小虫鸣叫起,露水不声不响地抹在我们身上脸上。她那生了一层细小的桃绒一样的脸庞此刻滚烫烫的,那大概是渴望亲吻了。我们的渴望总是一样的,但两个人的表达是那样的不同。她拒绝我的时候总是分外起劲,而我在这种拒绝中常常变得不可理喻。她那时候往往在我耳边说点儿什么让我平静下来,比如她说:
“坐下来说说话吧,说说你小时候的事——父亲和母亲……”
就是“父亲”两个字,会让我立刻蔫了下来。但我不会表现得过分恐惧和低沉——其实何止如此,我那时简直是绝望!我真想有一种什么办法,让她永远、永远不再提“父亲”两个字……当然,事实上我没有任何办法,而且将来也不会有。我真倒霉。
我的心在怦怦乱跳。后来我听到自己一颗有力的心脏又沉又稳地跳动起来。从哪儿说起呢?整个故事简直太漫长了。我踌躇着,最后还是像过去一样忍住了。我那时看着天上的星星,像痴人说梦、像告诉一个遥远的事不关己的故事一样告诉她:柏老的烟斗里装的烟丝,是烤出的烟叶制成的;还有我们周围的房舍,包括你们住的房子,都是砖石盖成的。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因为烘烤烟叶和烧制砖块的土窑里,有一个奔忙不停的焦黑的老人,他常年不说一句话,眼睛都给烟熏得浑浊了,两手就像花岗岩……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6)
她长长的眼睫眨动着:“还有这样的老人吗?”
“是啊,那就是我的父亲。”
柏慧好久没有闭上嘴巴。她低下头——这个光亮洁净的小额头,里面正转动着什么呢?我看着她的额头,她那油黑油黑的头发,觉得喉头一阵发烫,再也说不出什么……
讲过了“父亲”,身上一阵轻松;可轻松之后又觉得一阵深深的歉疚——不是因为我欺骗了她,不是,而是因为我只说出了一半——我讲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父亲,而隐去了另一个——我的更真实的父亲。这个时刻,我觉得自己不仅欺骗了柏慧,而且深深地伤害了那位未曾谋面的老人。
因为一切都没有经过那个山里老人的允诺;我做的这一切,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在利用他、伤害他;我盗用了他的名字。真实的情况是,我没有给他当过一天的儿子……
那个夜晚正是第三学年的夏天,不久暑假到了。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一直挨到同学们都*了,我才对柏慧说:“我要回去看望父亲……”
她手里缠绕着一根红色的头绳。她从来不扎这样的东西,这会儿大概是觉得好玩吧。她把红色的丝绳绕在洁白的腕子上——奇怪的是她一张脸庞微黑,可是身体的其他部位却是如此柔白。我没有看到得更多,我在这年开春的时候吻过她敞开的方领那儿,那时只觉得从一对高丘那儿反射而来的白色光芒刺眼夺目。我喘息得像一只巨兽,手不能动口不能张,只伏压在她的身上。我那样待了好久才吭吭哧哧地说:“我,我不能这样然而……”她傻傻地问:“那你要怎样?”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把她硌疼了。可她几乎没有任何实际生活经验,还一个劲儿问哪里这么硌人?然后就躲开了一点儿。可见城市出生的饱受呵护的姑娘是多么幼稚可笑。她们是很容易受到伤害的。想到最后一点,我就鼓起了保护她的侠义豪情,久久揽住她的肩膀站立着,不再设法贴得那么紧了……这会儿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仰着看我。她仰脸的样子是孩童一般纯洁,小鹿一样娇弱。我说我要回去看望父亲了。她说:“啊啊,真的?那你……”她马上低头思忖起来。
第二天,她竟然给我买了一大包礼物,让我捎给父亲。
我把一切都接受下来,心里却酸酸的。真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与所有同学不同的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当然也无处去找那个所谓的父亲。
从此我在心里盘算的只有一件事,这就是:这个假期到哪里去厮混呢?像以前一样,我只得背着挎包,带上我的地质锤,重新回到那些大山里去了。如果从学业上来看,这倒是一次再好也没有的机会,比起其他同学,我将如此不同地消磨一个假期,过得再充实也没有。可问题是我已经回答她去看望自己的父亲!父亲啊,人为什么非要有个父亲不可呢?如果你真的藏在那片山影里,那么我的山地之行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安慰了。我这样想着,心里已经在遥望那片山地了。
可就在我即将离校的时候,柏慧突然找到了我。她的两眼明晃晃的,语气急匆匆的,说:“幸亏你还没走呢,我想好了,再约上一两个同学,我们要一起跟你回老家!”她竟然异想天开,认为这会是一次很好的旅行,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做一次大山里的实地考察;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她想去看看我的父亲——她的语气中隐约流露出:这对于她将是多么重要的一次远行啊!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7)
我的心里却被什么强烈地碰撞了一下。
柏慧啊柏慧,你太憨直孟浪了!你为什么非要在这个倒霉的夏天去见我的父亲呢?
可我又没法拒绝。我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就借故推迟了两天。
回绝她既需要时间,又需要方法。我在心里盘算,盘算着怎样想出一个计谋,以便赶快逃离。
3
直到了第三天,我还是没有一点儿办法。第四天黎明,我差不多是来了个不辞而别。我给她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干脆讲我有一个朋友找我有什么急事——他就在一个海滨小城里,这个假期突然约我见面,事情大概很急的,于是我只得赶紧走了——如果时间来得及我将从小城早日返回,那时我再带上她和她的朋友去那片大山……
这是一篇蹩脚的谎话。
就这样,我走了。当然,我一旦离开就绝不会中途返回的。这个夏天啊,这将是我一个人度过的多么寂寥、痛苦和矛盾的一个夏天啊。我竟然忍受分别的痛苦和焦灼,放掉了大好的同行的机会——这个机会极有可能是千载难逢和稍纵即逝的。我不得不一个人落荒而逃,踏上最无趣的旅程。我是被不得已的谎言和独特的命运给打败的,而且毫无办法。
我像往常一样回到了入学前徘徊过的那片山地。整个夏天闷热极了,我几乎什么也干不下去。在犹豫的日子里,我最后真要去那个常常使我梦牵魂绕的海滨小城。那才是我生身父亲的城,是我一直要躲开和逃离之地。不仅是我,就是母亲和外祖母在世时也不敢轻易提到的地方。这座小城啊,是父亲寻觅幸福之地,也是他的苦难之地。他就是从这里启程,走向了永生的苦役,直到死亡。
那是一个早晨,我一直向着一个方向攀登。我想早些走出这片山峦。再翻过几道山梁就可以抵达那个极顶了——当我终于踏上高高的山顶放眼望去时,一种异样的冲动倏然涌出,让我汗津津的两手紧紧揪住了背囊带子。我所立足的地方正处于山口地带,它是三条河流的发源地。山脉一直向南,与有名的河几乎平行;它再向前延伸,即与芦青河界河的分水岭汇合了。从早晨的霞光里望去,那个海滨小城真像一朵朵绽开的木槿花!它真是一个奇异的存在,从昨天到今天,就那么镇定自若地存在着。要知道它对于许多人、特别是对于我们一家来说,可是一座铭心刻骨的城市啊。它的故事催人泪下,因为它留下了那个人的足迹;他的命运就在它曲曲折折的街巷中发生了可怕的转折……我本来对母亲有过许诺,一生都要摆脱一个人、一座城市,却不知为什么会在这个尴尬的夏天不由自主地再次走近。我走近的是一部可怕的历史,一种可怕的命运……
我缓缓下山,徒步往前,背囊却越来越沉。
很久了,我规避着它,就像害怕闪电一样。我简直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踏上这儿的街巷了。如今像寻觅一个奇迹一样,像第一次走近了这座小城,第一次得以切近地盯视。我知道自己的这股勇气来自何方,它来自一个女性的目光。她让我怦怦心跳,让我逼近自己回归真实的昨天,走近我的父亲。因为我无权也无法对最心爱的人隐瞒任何秘密。这个夏天,我开始用目光细细地抚摸这座“父亲的城”……我首先奔向的是古老的海港,因为它是一座城市的心脏。可以看到,原来的港口差不多已经废弃了,而新的海港刚刚建成没有多久。老港深入陆地相当深,它现在离真正的海岸已经有好几公里远了,边缘是陡峭的海蚀崖。整个小城建在滨海平原上,平原的总面积为四十多平方公里,全部由河水的冲积物形成。这种陆地增长的过程会是多么缓慢啊。如果沿着满是花岗岩的河谷往前,就可以一直走到海湾。沿着海湾向东绕一个弧线,走上三十多公里,转过山嘴,就可以进入那片更为开阔的原野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8)
我在小城一带徘徊了整整一个星期。每一条街、每一个巷子都印上了我的足迹。我没有多少关于小城的记忆,可是我的心里整整装了一部母亲和外祖母口述的历史啊。这里有一个家族的传奇,有一代人的血汗浸染,甚至有他们依稀的回声。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小城里都有什么东西会永远存在,它不会消失。这一切,连同我这个夏天看到的一切,我都将向你——我心爱的柏慧——一一诉说。我将驱逐心里最后的一点儿恐惧,向你和盘托出一切、一切、一切……
走在石板街道上,脚下发出了咔啦咔啦的声音。这让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父亲的坐骑——那匹大马的叩蹄声。大马多么威武地在这座小城里奔驰,然后顺着曲折的巷子一闪就不见了。大马驰向了外祖父的深宅大院,那儿的高墙下有多么美丽的白玉兰啊。大马驰向了那个码头,这在当时属于半岛地区最大最繁荣的港口,属于战略要地,也是父亲频频出入的地方。他在这里既找到了终生不渝的爱情,又建立了不灭的功勋。他在这里重生和死亡。
我仿佛看到父亲被自己的战友披上了生锈的锁链,沿着脚下的石板路往前走去,发出咔啦啦的声音……这是一条怎样披挂的锁链啊!倔犟一生的父亲啊,叱咤风云的父亲啊,他对突然变得穷凶极恶的战友完全没有预料,他跳了起来……“于是,他们就重新找来一副脚铐,是刚刚让铁匠锻出来的,还没有凉透就硬套到你父亲脚上。那时他脚踝上的皮立刻掉下来……满街都听到你父亲撕心裂肺的喊叫……这帮丧尽天良的人哪,对待自己人比对待敌人还凶残十倍!”母亲生前诉说着那个场面,泪水哗哗流下来……
“柏慧,你听到了吗?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他在这座小城留下的最后的声音!”
爱与背叛
1
我匆匆回到校园,这才发现离开课的日子还有好多天。心里一直有些忐忑、有些牵挂,但还是像一只鼹鼠那样缩在了宿舍里。回来两天了,还是没有见到柏慧。我担心她的责备,不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还有,我害怕看见柏老。傍晚走在宿舍区,在白杨树下走了很久,又穿过冬青林里的小路。我渴望、又惧怕在路上碰到柏慧。夜里,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钢琴声,于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期待。
但我还是忍住了。第二天是个周末,而周一就是正式开学的日子。我终于在周末的上午鼓足了勇气,去敲那扇门。
我站在台阶上,手心里全是汗。里面终于有了应声,我推开门。柏老从桌边一下站起,迎着我呵呵笑,满面红光。他过来亲热地握手、拍打我的后背。我一时不知怎样才好,脸上有些烧灼。柏慧停止了弹琴,睁着那双大眼睛看我——像看一个陌生人。她站起来,微笑点头,远没有父亲那么热情。这使我想到:自己在这个假期是偷偷溜掉的,看来她心里并没有原谅我的这次过失。柏老说了几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他后来就回里屋去了。
柏慧走近了时,我盯着她的目光,奇怪的是从中看不出半点责备的意思。她端量我,又看我的手。她大概想看到被石头磨损的痕迹。
“这个假期过得好吗?”
我点点头。
“你啊,一张纸条就把别人给打发了。”
我这会儿不想跟她解释什么,塞在胸口的那团乱麻连提也别提。再说她并未生气。可能因为柏老离开了的缘故吧,接下去的时间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活跃起来,有点儿蹦蹦跳跳的样子,一口气在屋里摆出了很多东西,都是好吃的。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9)
柏老从里间屋捧着几本书出来,那模样也愉快极了。他离开一点儿距离端量我们,吸着那只黑胶木烟斗。接近中午了,我要离去,柏慧和父亲一定要留我在家里吃饭。我答应了,但心里有点儿怯怯的,我无法放松地在这儿吃东西。
柏老和女儿亲手做了饭菜。吃饭时,柏老喝了一点儿酒,还给我和柏慧每人添了一点儿。喝酒时,柏老很是兴奋,为我们朗诵了一首诗。柏慧指着我告诉父亲:“他也会写诗呢。他一个人在山里的时候写了很多。”柏老眯着眼睛,已经是洗耳恭听的样子了。我赶紧否认:“不,不不,我那算什么啊!”“那算什么?”柏慧问。我“哎哎”着。我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是在漫漫长夜里思念着,一个人蜷曲在山上的小屋中,全靠这样一些没头没尾的喃喃自语安慰自己罢了。我想念母亲和外祖母,想念我们的林子和平原。
柏慧的目光扫在我的脸上,让我有一种灼烫感。
就在这会儿柏老说:“孩子,你不仅可以成为一个地质学家,也可以成为一个诗人。我晓得。”
“我想……我想……”我正在心里挑选一句得当的话来回答这莫大的鼓励,突然两耳嗡嗡鸣响起来。是的,这完全是因为他接下去又改变了话题:他突然又说起了我的父亲!
“老人家一切都好吧?嗯?”
“一切都好……就像……过去一样!”
“哦,哦!”柏老的烟斗又插进了嘴里。
“他还在忙、天天忙吗?”柏慧问。
我害怕眼里的泪水随着这一声询问哗地流出。我扭过头去说了一声:“是……是的。”
“该让老人家到城里走走,住几天。”柏老说。
我那么感激他,可是我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这一顿饭让我吃得好累。当我从屋里走出时,只觉得双腿像跋涉了千山万水般的沉重……月亮很亮,柏慧伴着我出门,我们一直往前。
我们沿着校园里的一条小路走了很远,然后才折回。马上开学了,校园里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安静。我们选择了一条更小的路,一直走到丁香树下,再往前——当然是去那个废弃了的饲料场。我们终于又坐在了那个水泥台阶上。柏慧问:
“你知道我是怎么度过这个假期的吗?”
我没有做声。
“我跟你在山里转了一个夏天!”
“你是说……”
她笑了:“别害怕,我没有跟踪你——我是说这个夏天一直都想着你呢。”
“柏慧……”
2
天仍然有些热。经过一个夏天的闷晒,这儿的牲口粪味儿混合了干草味儿,变得更为深沉悠长。我张大鼻孔贪婪地吸着,不知餍足。身边有刷啦啦的声音,我们一阵紧张之后,看到了从柴垛中慢慢挪动出来的一只刺猬。她像个孩子一样从台阶上蹦下来,一下凑近了它,呀呀叫着,与它说话,逗弄它。它开始一动不动,最后球起来。这个刺球被她小心地拨动着,让其滚动。这样许久它才伸展开来,爬向了远处。我在月光下一直看着她,我又一次闻到了浓烈的栀子花的香气,这气息是从她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
这个时刻,所有的惧怕和不安、忧虑和踌躇都离我远去了。一种强烈的归来感笼罩了我,无法言喻的幸福使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月色从来也没有这样好过,它比那个山区和平原上的光色还要柔和细腻。柏慧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又一次攥住了我的手,把它举到眼前看着……我开始叙说着整个夏天的故事,讲那个山脉和小城。我没有过多地重复那些孤寂和思念的夜晚。那些日子里我是多么想念她啊,一个男人独自等待和消磨的日子,那些情形,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30)
“你那时没有想过要早早返校吗?”
我摇摇头。我的咽部有些发胀,有好几次我只想紧紧拥住她。后来她又说了什么,那一连串的话我都没有听见。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吃惊了:
“怎么了?你怎么了?”
“没有,没有怎么……”
当她的手再次碰到我时,我就不顾一切地缚住了她。她挣脱,喘息剧烈。后来她就抵在了我的胸前,再也不肯抬头。她这会儿多像那只小动物,是的,她就像阿雅那样顽皮和羞涩地吻了我一下。那一刻我真的想到了阿雅。我真不像一个十几岁就开始在大山里游荡的人,多么冲动不安,难以把持和沉着。我这种时候总是无法忍受和坚持。她的手抚摸我的胸部,我知道那儿蓄满了山区和小城的气息。我因为一个夏天的愤怒和激动而变得愈加粗韧鼓胀的肌肉会吓着她的。这时候我一动不动,凝住了一般。我从她有些颤抖的肩头上方看着那轮晶莹的月亮。我想到了山坳里遍洒的银辉。那些山坳里的故事啊;还有,那些丛林和平原的故事啊——我的、我们一家,还有阿雅的故事,已经如鲠在喉……
所有的故事都等待复活——它们几年来在胸中淤积、迭起,让我再也不能忍受……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问了一句——我的声音那么低沉细弱,但字字都送入了她的耳廓:
“柏慧,你愿意听听我的、我们一家的真实故事吗?”
“真实的故事?你的?”
“是的,我必须讲给你了……”
“那就快讲给我啊!”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口吃一样说下去:“它是我的、我们一家的故事,我从童年开始……”
“从童年开始……”
面对聆听者,我的滔滔话语突然遭遇了无形的阻障,竟一时找不到倾吐的出口。我回避着她期待的目光,望着远处。我不无艰难地描述着那片原野、丛林,那棵大李子树旁边的小茅屋。然而这对于她毕竟是一片崭新的天地,是她从未听到过的。我讲下去,觉得既不能、也无法再向她隐瞒什么了——我多么爱她啊,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想到这里,我的心底泛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感激之情。我不知怎么小声呼唤了一句:“阿雅!”
我们再次紧紧相拥……
一场长长的倾诉就这样开始了。
我告诉她当年奔跑的踪迹——怎样逃出了那片丛林,怎样被迫去找一个新的“父亲”。我带着深深的懊悔向她承认:我以前跟柏老和她讲过的“父亲”全都是假的——我与那个人至今没有见过面,我不过是借了那个山里老人的名义而已,老人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我的“义父”……
“什么是‘义父’?”
“我是指名义上的、后来的‘父亲’……”
“他真的八十多岁了吗?”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见过他嘛;我说过,他只是我名义上的父亲。”
“为什么——要这样?”柏慧皱起了眉头,一动不动盯着我。
“因为……”
怎样解释?为了挣脱厄运?为了离开那片大山?为了摆脱真正的父亲?我相信她永远也弄不明白这一切。她太幸运了,她生活在与我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或者说只有我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异类”,别人没法懂得我,我与其他人永远也无法沟通……我内心深处是无边的恐惧,它是黑夜一样的颜色——她怎么会明白这一切呢?
随着往下诉说,我有些失望和畏惧了,因为我觉得自己难以把那一切讲得清楚。可我还是要对柏慧作出解释,我已经无法逃避了……柏慧长时间怔在了那儿——她此刻会觉得自己是受了欺骗?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31)
她后来长久地低了头。当我把一切讲完时,她才慢慢仰起脸来。那目光里有着遮掩不去的惊讶。是的,尽管我说得小心谨慎,但这会儿再也不想隐瞒、也无法隐瞒了。她是这世上惟一一个倾听这长长的故事的人。因为她是柏慧。
就这样,我在这个夜晚,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完全忘掉了昨天的誓言。母亲曾在远行前让我发誓:永远也不在别人面前提到真正的父亲。我答应了母亲,我发过誓。
可是今夜……我背叛了母亲吗?
可怕的念头只闪了一下,很快就消失在无边的月光中了。
在叙说的末尾,为了弥补,也为了最后的说明,我告诉她:我真正的父亲并不可怕,他不是魔鬼,更不是敌人;他像很多人一样,是带着深深的冤屈离开人世的——尽管这种冤屈暂时还没有被证明,但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的。我请求她等待那一天,并相信我。
她马上回答:“我相信你!”
由于她说得太快,像是未加思索,这使我有了一点儿隐隐的不安。
分手的时候我特别叮嘱她:千万不要把这一切告诉柏老,这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不久以前还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我曾经对母亲发过誓——因为这是真正的家族禁忌,说出来就会招致厄运,你能明白吗?
柏慧久久地吻着我,再没有说什么。我则因为爱和超越一切的信任,更有亲情和依赖,感动得泪花闪闪。
那个夜晚之后,一连许多天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柏慧。我发现自己好像在有意回避,心中因为失却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那像是一个难以填补的空洞。而对她来说,这可能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故事。那就得让我们彼此冷静一下了,尽管这个过程让人分外难受。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我实在无法等待下去。一个黄昏,我终于敲开了那扇门。
柏老不在,只有柏慧一个人在家。她好像在期待什么,见了我,立刻笑了。可是我同时也看出她好像在犹豫什么,脸色红红的。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只紧紧拥在一起。一会儿,她贴紧我的耳廓告诉一声:爸爸就要回来了。当时我真不希望看到那个令人尊敬的长者,而只想和她单独在一起。我心里仍然在想那天晚上的叮嘱,那可是最后的叮嘱啊——我们要保存一个不可示人的秘密。
那是一个难忘的时刻,它让我有机会向对方验证了自己的忠诚和爱。后者也许才是最为重要的理由。是的,我因为爱,终于把什么都讲过了,讲给了一个人。这使我像卸下了千斤重负一样,多年来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和幸福。从此我可以坦然地看着这所美丽的校园、校园里的丁香,面对柏慧诚实无欺的眼睛。从此我们走在校园小径上,在合堂教室里,彼此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就会获取无法言喻的满足和安慰。在她的目光里,我可以把一切忧愁都忘个净尽。我觉得我愿意用一生的苦难去换取她深深的一瞥。
3
第四个学年来到的时候,丁香花又一次绚丽开放。
一天早晨,像往常一样,看上去没有任何的不祥和异样——我正准备从操场赶往宿舍,突然有一个人叫住了我。原来这人是学院政工处的工作人员,他一直把我带到了一间办公室。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着他神秘而阴沉的脸色,心里有些慌。好长时间我的动作都有点儿机械,他让我坐下我就坐下,他让我喝水我就端起杯子……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像是要发生什么……那个人在开头时故意不说话,一个人在那儿忙着。他啪啦啦打开了一个铁柜子,接着找出了一个档案袋。它打开来,一沓纸片陌生而刺眼。我几乎不认得纸片上的笔迹了——我自己的笔迹。他伸手指点着,指甲在字迹上使劲划着,引得我把脸深深地沉下去。一点儿不错,那正是我的名字。多么稚拙而丑陋的签名。在“父亲”一栏中,我清楚地填写了义父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是杜撰的,从而巧妙地回避了真正的父亲。仅仅从档案上完全看不出破绽:一个山里人的后代,一个来自大山的学生……这个时刻我用力回忆填写这些表格的情形,一片朦胧。纸片上有几个红色的印鉴,它可能来自我参加复习班的学校,也可能来自其他方面。我这时只是想着当年复习班里的老师、校领导,一个一个面孔……我的脑海里惟独没有一点儿那个山里老人的形象,因为他对于我只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当时被轻轻地、却是无法消除地刻在了档案里。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32)
“讲一讲你真正的父亲吧!”
一种隆隆的雷声从遥远的山地漫滚过来,徐徐地推进到我的耳畔。这种声音渐渐细碎而且强大,变得像海潮一样涌动、旋转。我按了按耳廓,摇摇头:
“我讲不出——我不能讲。”
“是啊,你不能讲,你隐瞒了这一切!”
政工处的干部说着,又打开了另一个铁柜子,拿出了又一沓材料,上面是花花绿绿的字迹,仔细看了看,原来只有蓝黑色的字迹,上面盖了一些大小不同的印章。这些印痕都来自遥远的山区,包括那个滨海小城和平原。
我终于明白,原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正被暗暗追踪——而我还若无其事地走在校园里,完全蒙在了鼓里。我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危险的信号在脑子里飞快一闪,头又嗡嗡响起来。我相信那时我的脸煞白煞白。
“你可能要被勒令退学,你应该有个思想准备。不过你可以把动机、把全部事情的背景从头到尾写出来,由我们来替你争取一下,争取宽大处理。”
我马上想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极其不幸的、直到最后也没有被赦免的同学——那个因闯到女生宿舍而被辞退的男生……我咬住了牙关。
谈话简短而严厉。我的两条腿像木头一样,只随着我的上身移动,一挪一挪地走下楼梯,走向了校园。在餐厅门口,我看见一群一群的人,敲打着饭盆从里边涌出来,我差一点儿被他们裹挟进去。我又折向左边,沿着一条砖铺的小路向前,直走到了那丛丁香树下。这时我才发现一个人站在那儿,她是柏慧。我忍住什么,躲开了。可她偏要迎住我,无论如何不让我脱身。当她离近了时,我终于听到了她的小声呼喊:
“那全怪父亲。他听我讲了以后——你知道啊,我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我没法向他隐瞒啊,我从来没有对父亲隐瞒过什么——可我讲了以后,他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后来他说:这可不得了,不得了!父亲那一代人就是这样,他把事情看得过重,重极了,你知道,他那一代人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反正他当天就让政工处的人给几个地方发函,说要政审,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原以为他是说说而已,想不到后来有人真的去做了。这些我以前怎么也想不到,我后悔极了,可是已经有些晚了。不过你不要怕——我会让父亲想想办法的,他的火气马上就会过去的……”
我一声不响。那会儿我只觉得口渴难耐,身上一阵阵发冷。最后我不知怎么吐出了干巴巴的一句话:
“谢谢。不过你知道什么叫——‘背叛’吗?”
我发现自己在吐出这两个字之后,头脑一下变得清醒了。
也就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重新变得执拗和顽强了,我甚至想起了那个在铁笼里挣扎的阿雅:它一次次蹿动跳跃,它要咬折钢筋,重新走上原野,走向那一架架大山……
……
这个事件的结果是——也许完全是柏慧保护了我——我总算在学校待了下去。她说得不错,我只挨了个处分,总算是凑合着读完了最后一个学年。这段时间我一直回避着一个地方。直到最后的日子,一个黄昏,我踟蹰着,不知怎么又来到了那个废弃的饲料场。
柴垛四周长了一层绿绿的草叶。这一夜,我没有嗅到干草的气味。
第三章
外祖母的故事
1
那棵大李子树啊,那棵走到天边都无法忘怀的大树啊。
我一想到它就想到了外祖母,它银色的、雾一样的花朵就像外祖母的满头白发。李子树下有一口砖井,外祖母要花上很多时间在井台上洗衣服。她把衣服放在木盆里浸一会儿,然后搓洗,在一块石板上用洗衣槌敲打。那个木槌精致极了,它是一种硬木做成的,光滑得很,手柄上边一点儿、槌子的背面,都雕刻了美丽的花纹。我常常拿着这个棒槌玩。后来我才明白:它虽然是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个器具,却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有一个时期我曾经用心收集过外祖父的遗物,我发现,只要是从外祖父身边传过来的东西,哪怕只是很不起眼的一件什么,比如木制书包提系、珠帘坠头之类,也会做得特别讲究。就说这个洗衣槌吧,它的选料和精制简直就是独一无二的,除了在外祖母手边一见,再未曾于任何地方发现过类似的物件。不过很可惜,如果细究起来,它还是一件可憎可恶的纪念品。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33)
外祖母头上那个凹痕,就是外祖母的婆婆用这个洗衣槌打成的。当时外祖母血流如注,痛得倒在地上,身边的一大片泥土都给染红了。大家都以为她这回是必死无疑了,十几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外祖母多惨哪,她的生命力有多强啊。那时候她长得身子娇小,不停地为主人一家奔忙操劳,平时不多说一句话,是大院里一个最勤劳、最沉默的丫头。外祖父不知什么时候爱上了她,接受了一个下人不声不响瞥过来的目光,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好起来——这事的代价就是那狠狠打过来的一木槌……
我恨着那个老女人。我抚摸着外祖母头上的疤痕时,悄悄地洒过眼泪。外祖母给我讲过的故事数也数不清,但最令我难忘的,是那个叫阿雅的小兽的故事。
外祖母是一个奇怪的有神论者。当年的有神论者不仅信神,而且还信各种精灵。她说这里的人有一些神秘的传统,这些传统被秘密地遵守,有时一连几代人都信守下来。她说那些极其精明的、幸运的人家,常常会不动声色地豢养一种宠兽:有的养猴子,有的养笨熊。“我们家呢?”“我们家,”外祖母一边做活一边说,“等你长大了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我们家养什么……”
外祖母说这话的样子很神秘。她告诉了我一个朴素的、然而在当时足以令我大惊失色的道理:所有的大户人家,要想获得长久的幸福,过得一辈又一辈富裕、衣食无忧,那就必须暗暗结交一个有特异本领的野物。有些野物总是具备我们人类所没有的神奇本事,比如说,它们能够暗中护佑这户人家无灾无难,辈辈平安;个别本领超群的,还会在这户人家毫不注意的时刻搬来一些东西:搬来粮食布匹,搬来林子里好吃的东西……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没有怀疑过外祖母的话。我把她的话告诉母亲,母亲也十分肯定地点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外祖母并未指出谁家曾豢养了这种叫阿雅的小兽,只说它长了黄色的皮毛,光亮得像缎子一样;它的尾巴粗粗的,毛儿蓬松;它的鼻梁从脑瓜那儿往下拉成一道直线,很尖很尖;小小的鼻孔,尖尖的牙齿,灵活到极点的身躯……如果它腾跃起来,可以把空中飞动的小鸟咬到嘴里。它的两只前爪很短,但极为灵巧和有力。总之它是一个机灵透顶的家伙。别看它只有一二尺长,像小狗一样,可它的聪明是世上所有动物都比不过的。有一户人家就养了这样的一只小兽,世世辈辈都养,他们称呼它的时候就像发出了一声悄悄的叹息:“啊——呀(雅)——”
阿雅成了这户人家的一个成员。它在这一家里进进出出,大家都装着没有看见,因为事情最好不要挑明了。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小心翼翼地提到它,嗓门压得低低的,只说一声阿雅来了、阿雅走了。他们把院门木槛下边锯出一个洞,正好能容那个小兽进出。有人一旦问起这个洞来,他们只说那是“猫道”。他们围墙外面有一个大草垛子,下面有一个洞穴,口儿小,里面却十分开阔,铺着软草,那就是阿雅的窝。
这户人家在过年过节的时候都要大摆酒宴,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在屋角多摆上一份饭菜,那就是给从不轻易露面的那个特殊家庭成员准备的。当宴席散了时,再到屋角去看看,那份饭菜真的被动过了,不过只动过一点点。阿雅并不需要吃这样的盛宴,它有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吃,它不过是为了满足这户人家的一片心意,就随便吃了几口。它热爱自己的主人,早已经离不开它的主人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34)
据说,只有交了好运的野物才能找到一户殷实牢靠的人家收留它们。可是它又不需要这户人家做任何事情,不需要他们的庇护,更不需要他们的援助。相反它倒要因此给自己的一生添上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劳碌和负担。它要为他们起早贪黑去搬弄东西,去冒险。想想看,它们本来可以在林子里过得多么自由自在,想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可以尽情嬉闹玩耍,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所有的时间都归自己所有。可是当它从属于某一户人家的时候,这种自由就再也没有了。它们的心要永远牵挂在这一户人家身上了……
2
外祖母讲过这其中的奥秘,她说:那些小动物们固执地认为,只有找到了一户人家的阿雅才有最好的报应,它到来世的时候也才有可能转生为人。所以只要有机会为一户人家服务,那些小兽大都乐于去做,而且在林子里,在它们那一伙里,从此就成为极受尊敬的一种动物。它们一个个既遭受嫉妒又领受羡慕,走到哪里大伙儿都尾随着,用钦敬的目光望着它;它伏在地上解溲的时候,大伙儿也要站在一边观看;它爬过的树,大家都要试着爬一爬;它去过的地方,大家也都要去打个滚儿才舒服。
外祖母说,那时候所有的大户人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千万不要去问他们。因为知道底细的人很少,人们都普遍认为他们是靠自己的智慧、自己的双手才挣来了万贯家财的。实际上啊,那是因为他们在暗地里交往了一个神通广大的野物,这才能让他们不至于坐吃山空,一辈又一辈富得流油。外祖母说:交往任何野物都不如交往一只阿雅,它有多么聪灵、多么忠诚啊。有一个大户人家就交往了一只阿雅,当这家的老祖宗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就特意到阿雅的洞穴边上祷告了半天。他说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他的后一代也是善良的人;为了不让家道衰落,他求阿雅千万帮衬他的儿孙们,他们一代一代都忘不了它的恩情。就这样,老祖宗含着眼泪告别了小兽,不久也就死去了。谁都知道阿雅是个重信义的生灵,老祖宗将死的那一刻,人们都眼看着一个飘飘的少女样的影儿来到床前,它把芬芳的小嘴凑过来吻遍了老人。它吻过他的额头,又捧起他那双枯黄的手贴在脸上。人们睁大眼睛,却是一片迷离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咂咂的亲嘴声。老人就在这快活的安慰中告别了人世。就在他死去的那一刻里,全家人都听到一阵哀哀的恸哭。这哭声在床边旋转着,升上屋梁,很久才飘向窗子,然后消逝在远处。大家都知道这是谁在哭。
老祖宗走了,这个大户人家的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他的儿孙们,就像他们的老祖宗做过的那样,每天晚上在窗台放一个瓷碗,里面盛了半碗清水。他们都习惯了,也都知道,在半夜时分,将有一个小兽从很远很远噙来一颗金粒,将其吐在碗里。那时候所有人都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安静地睡自己的觉,不准起来偷看,更不准打扰……
阿雅具有一种超凡的本领,它能够一口气跑到南山,在大山里找到常人辨认不出的金粒,然后再在天亮之前赶回来,把它吐到那个水碗里。黎明时分,这户人家年龄最大的人要早早起来,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碗里的清水。如果有一颗金亮的小颗粒,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当然有时候阿雅奔波一夜,最后还是找不到那颗金粒,可它的肚子已经饿极了,就不得不去搜寻一点儿东西吃,这样才能支撑着疲惫的身子奔回来。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35)
它在这条路上不知奔波了多少年,这些年里所能寻觅的范围越来越大,路也越跑越远。一开始只在周围的河汊里,后来就要向南,奔向那一座座高山了。它已经为这户人家采了一辈子金粒,所有的山溪沟坎差不多都寻遍了,如今不得不跑向更远更远的地方。但是在天亮时分如果还跑不回来,那也只得放弃这一次收获了。因为这是它的规矩:必须在太阳公公露出地面的那一刻,把一切事情全都做好。它有时沿着河畔往大海的方向奔跑——那里没有黄色的金粒;可是它惊喜地发现,那里有被河水冲刷出的白色金粒。在它眼里白金粒比黄金粒更为宝贵。于是它就噙着回来了。
可惜这户人家的后代只认识黄金。他们认为如今落进水中的只是一些银白的沙石罢了。第一天早上,当那个人洗了手脸到窗前去端水碗时,发现了这颗白金就大失所望,一气之下把它泼到了地上。这一次他有点隐隐的惧怕,预感到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接连两天晚上,水碗里都只是一颗白金粒,他同样愤愤地把它泼掉了。
最后这户人家终于骂起来。他们认为阿雅变心了,或许是被另一户人家收买了去,这会儿在存心嘲笑他们,糟蹋他们。开始的时候,主人在阿雅的洞穴那儿祷告,再到后来就是威吓。他说:“我们供养了你一辈子,想不到你这么坏,这么没有廉耻,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废了你的洞穴。你回到林子里、回到你那个半路做下手脚的新主子那里去吧。”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听到洞穴里传来了一阵泣哭。可他无动于衷,跺着脚,连连吐着说:“呸,呸,有脸哭哩。”
第二天早晨,他到窗外去端那个水碗,发现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隔了一天,他再去看水碗,发现清水里又一次有了那个银白闪亮的东西。他骂着,狠狠地把它泼到地上。这一天,这户人家的主人把全家老少都叫到一个角落里,互相使个眼色,然后提着铁锹,拿着木棒,悄悄地向屋子西面的草垛子围过去。那个草垛子是他们先人特意为小兽搭起来的,为了让它便于做窝挖穴。可是这会儿他们恨不能把那个草垛子点上,让烈火把那个负心的东西烤焦,只是因为怕它燃着大宅才没有那样做。他们想把它从洞穴里捉住——根据大户人家自己的原则,如果那个野物一旦变了心,就必须想办法把它铲除,不然的话会留下后患:它会把全部技能和心智都用到另一户人家,让他人暴富;或者它在一怒之下把这户人家所有的宝贵东西一点一点搬空。野物都有过人之处,说不定它还会使他们处处都不顺心,让媳妇生出一个怪胎,让孙子得个怪病,诸如此类等等。他们怀着既恐惧又仇恨的心情把那个草垛子包围起来。有人拿出一面小网,迅速地蒙住了洞口,接着就是用烟熏,用棍子捅。奇怪的是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后来他们干脆用锨挖起来。洞穴全部挖开了,那是一个长长的曲折的洞穴,最里面是圆圆的一个大窝,铺了细细的茸草。
阿雅跑了,这个狡猾的东西早就听到了风声,它跑了。
接上一连几个夜晚,他们都听到一个小姑娘在四周的林子里泣哭。他们听到了,心里什么都明白,恨恨地说:“哭去吧,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没有人可怜你。”
阿雅一夜一夜不能安睡,它哭啊哭啊,整个林子都笼罩在它的哭声里。这户人家只是恨着它,他们怎么能知道,当它失去了自己的主人时,双重的灾难就降临到它的身上了。一是它有巨大的委屈不能吐露,因为它没有一种语言可以和人沟通,简直是悲哀欲绝,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毛发全部揪光。它有时一口气爬上一棵很高的大树,又猛地跳下来,想用这个办法来消解心头的愤懑。更大的不幸是,四周的伙伴们都开始嘲弄它,往它身上吐口水,说:再也不用神气了,小贱皮东西。它们骂它,往它身上扔土块,有一次还把一个死去的小老鼠扔到了它的鼻梁上。它忍受着一切,无心反抗,只长久地坐在那里望着西方落日。每到了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它身上都有一阵冲动,因为往常它都是在这个时辰奔向南山,奔向河口,去那里搜寻一天的喜悦,再把收获小心愉快地投放到那个洁净的水碗里。可这会儿它不能去了。它千辛万苦寻来、含在口中的白色金粒吐给谁呢?它不愿背叛这个人家,永远也不。它想起了与这户人家久远的友谊,想起了他们相处的欢愉和幸福,想起它对老祖宗曾经发过的誓言:永远也不背叛他们。可是从今以后它再做些什么呢?最悲伤的莫过于这个时刻了。往日劳碌中它过得多么快活,简直什么都可以忘掉;它享受了整个林子的尊敬,它的愉快和甜蜜连星星也会嫉妒……它痛苦,犹豫,最后发现只有从事往日的劳动才能免除一切不幸和懊恼。于是它重新奔向了高山大河,重新噙起了白金。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36)
刚开始它还想找到那种令主人痴迷的黄色金粒,可它寻了一生,早已把遍地黄金寻个干净,真的再也找不到一粒了。它只得小心翼翼地噙着那颗白金粒,踏上了熟悉的归路。它又要迈进那户人家的门槛了,可是刚刚走近,就发现留给它的那个通路已经罩上了一张险恶的网。它身上像被烙铁烙了一样剧烈一抖,赶紧退回来。多么冒失啊,如果一不小心闯进去,就会被网上的暗扣给死死缚住。怎么办呢?它蹿上院墙,又小心地滑溜下来,然后跃上窗户——那个水碗还在。这一回它聪明了几分,先仔细观察:它发现水碗的下面、离水碗不远处,隐下了什么可疑的东西。那个东西它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它借着月光端量了许久,后来终于看懂了,那是一个弹力十足的铁夹子。也就是说,当它走近那个水碗的时候,铁夹子就要打下来,它就会被活活夹住。多么可怕啊,阿雅在窗台四周急急奔走,许久才战胜心中的恐惧。它有好几次想小心地绕开这些危险,把白色金粒吐到碗中的清水里,但还是忍住了。最后它只好噙着它的收获重新跑回了森林……
3
阿雅啊,无数的折磨和思念开始了,酸酸的东西不断涌上心头。它望着天上的星星,乞求什么来解救它,解救它的主人——有什么东西蒙住了他们的眼睛啊!有什么办法才能在阿雅和那个愚昧的大户人家之间搭起一道理解的桥梁啊!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它等待着,看着星星落了又出……
又待了一天,它实在忍受不住这煎熬,终于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口中的白金粒吐到那个水碗里。它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它记得这个大户人家的老祖宗辞世时说过的话。它被那一段历史深深地激动着,周身热血奔涌不停。它的心怦怦剧跳,全身滚烫滚烫。就这样,它重新来到了那个大户人家的院落。一切如旧,水碗还在那儿,不过那仍然是一个诱饵。陷阱也在。它小心地、凭着无比的灵捷跳到一边,然后又一丝丝地往前挪动。它想用小小的前爪踏着铁夹的缝隙往前挪动。眼看就要成功了,它尖尖的鼻子马上就要沾上水碗了。可就在这时,轰砰一声,夹子的机关被触动了,冰凉的铁夹牢牢地扣住了它的前爪。
在那最后的一刻,它差不多听见了骨头折断的咔嚓声。
夹子声很快引来了一群人。他们举着火把跑来,连连说:“逮住了,逮住了,可恶的东西。”他们提着夹子,连它一块儿提起来。
可怜的阿雅不省人事,小小的鼻梁抽动着。就在一家人七嘴八舌议论怎么处置它的时候,它慢慢睁开了眼睛。它的智慧在最后一刻帮了它的忙:故意没有把眼睛睁大,而且用力屏住了呼吸。这户人家里最小的那个小人儿伸手抱住了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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