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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 刘震云 (当代)
  瞎老贾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杨百利:
  “自个儿的命还不知在哪儿呢,算啥别人。”
  杨百利:
  “那我是啥命呢?”
  瞎老贾又闭上了眼睛:
  “远了说,是个劳碌命,为了一张嘴,天天要跑几百里;就近说,人从你脸前天天过,十个有九个半,在肚子里骂你。”
  师没拜成,落了一身晦气。杨百利在肚子里骂瞎老贾,一天要跑几百里,不把人累死了?一边骂瞎老贾算命不准,一边又跑回了杨家庄。
 
 ·3·
 
  
    
刘震云 著
 
第一章 前言:出延津记
  四
  杨百顺十六岁那年,延津县新来了一个县长叫小韩。小韩之前,延津的县长叫老胡,湖南麻阳人,前清举人,赤红脸。老胡他爹在麻阳是个中医,一辈子治好过人,也治死过人。别的中医诊完病,开方子一挥而就;老胡他爹把完脉,每下一笔都犹豫再三。病人走后,人问:
  “老胡,下个方子,比生个孩儿都难,病没把准?”
  老胡他爹:
  “好把的是病,猜不透的是人心。”
  人说:
  “咱治的是病,就别管他的心了。”
  老胡他爹叹息一声:
  “咋能不管心呢?”
  又说:
  “病相同,人却不同;不同的人,开同样的方子,药也未必管用。”
  又叹口气:
  “医庸,就庸在这个地方;人死,也死在这个地方。”
  老胡中举放官,离乡来河南延津赴任时,麻阳的亲戚邻里皆出门相送。锣鼓喧天中,老胡披红戴绿,骑在马上。看众人抚掌,老胡他爹拉着老胡的马:
  “儿啊,十里八乡皆为你贺,独我为你哭。”
  老胡:
  “又不是去法场,哭个啥?”
  老胡他爹:
  “你生性老实,闷着头读书行,做官如在豺狼中行,怕是要吃人的亏。短则一年,长则三到五年,如果不进大狱,怕是还得回家。”
  老胡:
  “别人上任都图个好彩头,您老倒说了一大堆丧气话。”
  老胡他爹:
  “这还不是我要说的。”
  老胡:
  “您老到底要说啥?”
  老胡他爹:
  “如果有朝一日官位不保,千万别想不开,还回麻阳跟我学医。不为良相,宁为良医。”
  老胡来延津上任后,县官却一口气当了三十五年。官位长久不是说老胡懂当官的道理,老胡他爹看走了眼,恰恰是因为老胡不懂,他才歪打正着,坐稳了官位。做官讲究迎来送往,逢年过节,得给上峰送礼。老胡做了延津县令之后,对上峰和同僚,不迎,不送,逢年过节,也不给上峰送礼。延津归新乡管,新乡的知府叫老朱。老朱为人贪,逢年过节,别的县官都给他送礼,唯有老胡不送。老朱收礼之后,又爱说自己清廉。下峰九个送,一个不送,这一个不送的,就成了老朱一个说辞。酒宴之上,老朱常对上峰和同僚说:
  “都说我是个贪官,你去问问延津的老胡,他可给我送过一文钱?”
  比给上峰送礼更重要的,是送话。大庭广众之下,说些上峰的政绩和功德。老胡又不懂这个。老胡不但不懂送话,就是平日说话,也是自说自话。别人做官讲个人乡随俗,老胡来延津十年,说的还是湖南麻阳话。呜里哇啦说上一阵,知府老朱听不懂。同僚听不懂,延津百姓更听不懂。大堂上断案,原告被告说罢,他呜里哇啦说上一段,原告被告如坠云雾之中。由于相互不懂,案被断得七零八落。正因为断得七零八落,延津大治。不到万不得已,不到杀人放火的程度,延津人不告状。大家的是非大家自己解决,延津倒显得一派太平。由于告状的人少,老胡闲来无事,喜欢上一门手艺:做木工活。白天断案老胡无精打采,一到晚上,县衙灯火通明,老胡脱下官服,换上短打扮,开始敲打桌椅板凳和箱子柜。别的县衙一股衙气和潮气,延津的县衙,一股刨子花和油漆的味道。县上一帮捕快衙役,穿上官服是捕快衙役,脱下官服是老胡的木匠徒弟。延津出好木匠,源头就在这里。让衙役当木匠,衙役本该不情愿,但老胡既不知给上峰送礼,断起案来,也不知其中的奥妙,就给这帮捕快衙役留下空子,于是甘心当老胡的徒弟。知府老朱来延津巡视,闻到县衙的味道与别处不同,也摇头一笑。由于延津一派太平,老胡的县令一口气当了三十五年。到老胡六十岁的时候,按官制该退休了,才彻底告老还乡。与他同时来河南做官的同僚,或县令,或知府,三十五年中,如老胡他爹所言,一大半或进了大狱,或上了法场,或被罢了官。知府老朱,就在老胡五十岁那年进了大狱。这时同僚皆骂老胡:
  “都说延津的老胡老实,谁知他个龟孙最有心眼。”
  但老胡退休之后,只告老,并无还乡,留在了延津。没还乡并不是无乡可还,而是在延津生活了三十五年,已服了延津的水土。延津是盐碱地,水咸,水苦,含大量的碱和硝。这水不但人喝了摇头,牲口喝了也摇头。延津人爱摇头,源头就在这里。摇头不是说对这人或这事不满意,仅是个习惯而已。老胡刚来延津时,吃了苦水,天天拉肚子,学会了摇头;几年过去,不拉肚子了,回湖南麻阳省亲,麻阳水淡,缺碱和硝,倒开始天天大便干结。七天不吃饭人还可以活,七天不拉屎就把人给憋死了。老胡这时又摇了头。老胡退休之后,只好认他乡为故乡,留在了延津。延津县城正中有一条津河,老胡用三十五年的积蓄,在大桥下买了一处院落,彻底当起了木匠。初当木匠一身轻松,一个月后,老胡又开始为当木匠发愁。老胡当县官时,做木匠活是忙里偷闲,只是打个桌椅板凳箱子柜。木匠分房木匠、车木匠、家具木匠;三种木匠中,家具木匠手艺最易学;车木匠,轮鞣辐辏,学起来就比打家具难些;房木匠,抖棋檐棋,雕梁画栋,又比车木匠难些。老胡本不甘心只当个家具木匠,但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从头再学车木匠和房木匠,已力不从心,只好仍在家打些家用什物。过去当县官时,别人把桌椅板凳箱子柜打成啥模样,他就打成啥模样;现在成了本业,便想推陈出新,处处打得跟别人不一样,这又难了;或者,想打得跟别人不一样还容易,想打得跟自己不一样就难了。白天发愁一天,夜里掌着灯,端详着解好方的一堆木料,一直端详到五更鸡叫,还无下手处。这时往往摇头感叹:
  “都说做官难,谁知当木匠比做官还难。”
  延津人半夜从津河上走过,看到桥下老胡家还灯火通明,往往感叹:
  “老胡还没歇着。”
  “老胡还在为当木匠发愁。”
  老胡退位当了木匠,县长就换成了小韩。小韩三十出头,嘴小,能塞进个花生豆,梳个背头,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女人嘴小常见,男人嘴小就少见了。小韩是河北唐山人,一口唐山口音。在延津人听起来,湖南麻阳话和河北唐山话皆难懂,但相对而言,小韩的唐山话,还比老胡的麻阳话好懂些。正是因为这个好懂,给延津带来了麻烦。小韩一到延津,就对延津生了气。生气不是说延津民风不淳朴,延津被老胡调教了三十五年,已开始路不拾遗和夜不闭户;或是过去的县衙成了木匠铺,里里外外皆是刨子花油漆味,呛着了小韩。而是小韩生来爱说话,小嘴不停;一天不吃饭死不了人,一天不说话就把人憋死了;每天断官司之余,爱给民众讲话。小韩的唐山口音大家又将就能听懂。小韩就更要讲了。小韩是延津的县长,本来啥时想讲,啥时就可以讲,但几场话讲下来,小韩对延津的民众彻底失了望。话是能听懂,但话里的意思听不懂。为了一个懂字。小韩决心办一座民学。讲话先从学堂讲起,再普及民众。但当时的延津,除了乡下稀稀拉拉有几处私塾,县城竟没有一座学堂。老胡县令当了三十五年,只顾打桌椅板凳和箱子柜,倒把学堂的事给忘了。但现盖一座学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盖学堂需要钱,延津是个穷县,急手现抓,一时哪里抓得来?就是现成有钱,没有一年半载的工夫,盖不起一座学堂。小韩等不得,只好因陋就简。延津有一个天主教教堂,能容三百来人做礼拜,天主教教堂的牧师是个意大利人,本名叫希门尼斯·歇尔·本斯普马基,中国名字叫詹善仆,延津人叫他“老詹”。小韩让人在教堂门口贴了一张告示,教堂就变成了学堂。老詹跑到县政府找小韩:
  “县长,你办民学我不反对;你没收教堂,上帝是不会答应的。”
  小韩咂嘴:
  “我昨天跟上帝商量了,他说他同意。”
  老詹:
  “县长,这玩笑开不得,你要这么弄,我到开封教会告你。”
  天主教会,当时在中国还很有势力,官府也让三分,老詹以为这话会吓着小韩,没想到小韩拍了一下腿:
  “詹先生,我别的都怕,就不怕打官司,您快去快回,我在县衙等你。”
  没想到小韩这一刀,恰恰扎着了老詹的软肋。延津教会本属开封教会,但老詹与开封教会的会长有隔阂。开封教会的会长是瑞典人,名叫雷吉奥·古斯塔夫,大家都叫他“老雷”。老詹和老雷有隔阂,并不是生活中有过节,而是有教义之争。教义上有分歧,这教越传,就离老雷的想法越远。老雷早惦着把延津教会取消,合并到其他分会去。老詹说去告状。也就是那么一说,没想到没吓住小韩,倒是第二天一早,教堂门楣上“天佑东方”四个字,就变成了“延津新学”。老詹这才知道小韩的厉害,没收教堂也不是一时冲动,也对教会和老詹的情况先有了解。
  学堂有了,小韩又在县域内招教师。小韩招教师既重学问,又讲口才。讲口才不是讲你如何能说,是讲你如何不能说。最后选出十几个教师,皆是闷嘴葫芦。选这类人并不是小韩喜欢笨嘴拙舌,而是怕他们像自己一样,嘴也不停地说;小韩一说能说到正点上。他们不停地说,如果说下了道,就把话说乱了。接着在全县范围招学生。小韩招学生也有自己的标准。过去没上过学的孩子小韩不要,入新学者,须在乡下念过五年私塾。因小韩办学的目的是为了讲话,现栽苗现浇水,小韩嫌季节太长;念过五年书的人,才能听懂小韩的话。既招男学生,也招女学生。由办学小韩又想到官制改制,将来县政府各科的科员,也准备从“延津新学”毕业的学生中遴选。延津是个穷县,县上财政一时维持不了“延津新学”。学生的学费还须学生家长自己掏腰包。小韩办学虽有些张冠李戴,但学生上了新学之后,就有可能到县政府当科员,许多乡下财主,便把自家的孩子从私塾拔出来,送进了“延津新学”。本来这事跟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没关系,过去他把杨百顺和杨百利送到老汪的私塾学《论语》,是因为不用交束脩,学是白学;现在小韩的新学上个学还要交钱,老杨打死也不会送杨百顺杨百利进城上学。何况他也不想让他们哥儿俩将来到县政府当科员,不当科员在家里做豆腐是自己一个徒弟,当了科员就更不把爹放到眼里了。但在小韩的新学开学的头五天。老杨又改了主意。老杨改主意不是因为老杨,而是因为赶大车的老马。老马家里要翻盖厢房,头一天请老杨去做豆腐。豆腐做完,已是晚上。老马以为老杨累了一天要回家歇着,马家庄离杨家庄还有十五里路;但老杨从灶房钻出来,还要拉着老马聊天。老马跟老杨在一起不怕别的,就怕聊天,因为老杨跟他根本聊不到一块去。聊起话儿来,每次都是老杨占他的便宜;自打认识老杨,老马给老杨出过不下一百个主意;老马从老杨那里,听到的却全是废话。粗开玩笑行,细聊不行。更烦人的是,老杨出门就说,他跟老马是好朋友,好像两人在一起,每件事都有商有量,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还有,老马累了一天,也想早睡。而老马每天睡前,还得吹两口笙。这个吹笙,从赶大车来。老马本不喜欢赶大车,只是换了许多营生,如泥匠、瓦匠、铁匠、石匠,皆不如意,又回头赶大车。这一回头,赶了几十年大车。再赶起大车,便爱在大车上吹笙。别的把式在车上栽嘴,老马赶大车在吹笙。别人以为老马图个高兴,老马吹笙却是为了忘掉赶大车。别的牲口闻鞭而动,老马的牲口闻笙而动。老马使过的牲口,别的把式就没法使了,因为光抽鞭子没用,牲口不听笙不走。久而久之,临睡之前,老马也爱给自己吹两口笙。就像有的人睡觉之前,得喝两口酒一样。同是吹笙,吹给牲口是为了让它们不打瞌睡,吹给自己是为了睡。也算笙同意不同。本来老马每天不睡这么早,今天张罗一天也是累了,便盼着老杨早点走,他好吹笙睡觉。如果是放到平时,老马会说:
  “还聊啥?累了。”
  但看到老杨给他家做了一天豆腐,头上的汗积成了白碱,只好和老杨坐在院里槐树下,听老杨在那里瞎扯。老杨东一葫芦西一瓢地说了一大片,老马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不知怎么就说起县上小韩办新学的事,老杨说着说着自己急了:
  “啥学?上个学还要钱?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好像小韩坐在对面逼他。这话题老马也不感兴趣,但老马觉着如果不在一个话头上截住老杨,老杨就会这么没完没了地扯下去;而截住他的最好办法,便是在一个话头上,横着给老杨一闷棍,老杨一时磨不过弯来,就会回到家自己琢磨,老马也就脱身了。于是截住老杨的话头:
  “你这话说得不对。”
  老杨吃了一惊:
  “哪里不对?”
  老马:
  “我娃是年龄大了,如果你娃是我娃,我就送他进新学。进了新学,不就等于进了县政府?”
  老杨:
  “说的就是这个,就是为了不让他们进县政府,就是为了让他们跟我在家做豆腐。”
  老马点着老杨:
  “不是我说你,长着一对老鼠眼,看啥事,只能看一寸长。我且问你,过去的县令老胡知道不?”
  老杨:
  “不就是那个木匠吗?断案断得七零八落。”
  老马:
  “我不说断案,我说木匠。现在老胡不当县令了,专打家具,打一件卖一件;同样一张条几,别人卖五十,他卖七十;上回打了一张八仙桌,‘丰茂源’的掌柜老李,花一百二的高价买走了,为啥?”
  老杨愣了愣:
  “他木匠活做得好?”
  老马:
  “一个二半糙子,活能做好吗?是因为他过去当过县令。”
  又说:
  “世上的木匠千千万,但当过县令的木匠,也就老胡一个人。”
  又说:
  “一张八仙桌没啥,八仙桌加上县令,它就出奇了。”
  又说:
  “老李在家里摆的不是八仙桌,是县令。”
  又说:
  “老杨家有一人在县政府,不耽误老杨家做豆腐;等老杨家的人从县政府出来,再回头做豆腐,老杨家的豆腐,不就成老胡的八仙桌了?”
  一席话说得老杨恍然大悟。赶大车的老马,眼圈子果然比他大。本来老马也就是随便说说,好止住老杨的话头,但老杨从老马那里讨主意讨惯了,也就当了真。于是,不是为了新学,也不是为了科员,还是为了豆腐,老杨又要把儿子送进小韩的“延津新学”。但因为上新学要交学费,老杨又决定杨百顺和杨百利两人之中,只选送一个。有一个人将来到县政府混一圈,家里的豆腐就不是豆腐了。如果没有县政府在前边晃着,杨百顺和杨百利谁也不愿去上“延津新学”,如同又进了一趟老汪的私塾,还要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如今有县政府的科员在前边晃着,虽然还不知道最后能否被小韩挑中,但万一被挑中,成了县政府的人,也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比这更重要的是,从此也就出门在外,脱离豆腐和他爹了。为脱离豆腐和他爹,杨百顺本想投奔喊丧的罗长礼,杨百利想投奔算命的瞎老贾,现在两条路均被堵死了。退而求其次,去县政府也算一条出路。去了县政府,也就彻底摆脱了他爹和豆腐。老杨送孩子去“延津新学”是为了豆腐,杨百顺杨百利上“延津新学”也是为了豆腐。哥儿俩在私塾相互赶着与老汪捣蛋,现在却争着要上“延津新学”。但谁能去“延津新学”,还得老杨说了算。哥儿俩自生下来头一回,开始相互赶着讨好老杨。老杨做豆腐不爱吃豆腐,爱吃一个不花钱的东西——老鸹蛋。杨百顺五更起床,到后河沿爬了七棵大榆树,给老杨掏蛋。天刚傍黑。杨百利给老杨端来一盆滚烫的热水:
  “爹,一天卖豆腐乏了,快脱鞋烫烫脚。”
  卖豆腐的老杨更觉得老马的主意高明。比老马主意更高明的,是老杨的主意,两个儿子中,只选一个上新学。让两个人同去他们觉得是应该,两个人中选一个。两个人都开始看老杨的脸色。但两个儿子到底让谁去呢?卖豆腐的老杨又犯了愁。老杨一犯愁,又跑到马家庄找老马。老马本来只是随便说说,好止住老杨的啰嗦,没想到老杨当了真,反倒更啰嗦了。老马觉得自己当初失了策。但事到如今,老马也只好在一条道上走到黑。路走到一半,将车掉头磨回来,老马更费劲,老杨会更没完没了。老马问:
  “他们俩谁脑子好使,谁脑子笨呀?”
  老杨摸了摸胡茬:
  “要说脑子好使,还是老二,老三脑子死性。”
  老二是杨百顺,老三是杨百利。老杨突然明白了老马的意思,遂拍一下大腿:
  “老二脑子好使,就让老二去吧。”
  但老马摇摇头:
  “还是让那个脑子死性的去。”
  老杨吃了一惊:
  “为啥?上学不得脑子好使?”
  老马:
  “上学是得脑子好使,但要说值得着,还得那个脑子笨的。人就像鸟一样,脑子好使,翅膀一硬就飞了;脑子笨,撒出去才能飞回来。”
  老马又说:
  “再说,上学做官是为了啥?是为了回头卖豆腐;脑子好使的,豆腐拴不住他;脑子笨的,才能飞回豆腐上。”
  老杨又恍然大悟,佩服老马的见识。但又有些犯愁:
  “让老三去,老二跟我闹咋办?”
  老马:
  “二挑一的事,抓阄呀。”
  老杨:
  “万一老二抓着,老三没抓着咋办?”
  老马呸了老杨一口:
  “我看不是老三脑子死性,是你脑子死性。”
  老杨又恍然大悟。老杨从老马家回来,杨家就开始抓阄。抓阄是在晚上,一个饭碗,里面放了两个阄。老杨抱着饭碗使劲摇晃,突然将碗扣到桌子上,掀开碗说:
  “抓吧。谁抓着抓不着,都是自个儿的命;谁抓着抓不着,都埋怨不着我。”
  杨百顺杨百利都有些战战兢兢。由于战战兢兢,都不敢自己先抓,相互倒客气了。杨百顺:
  “弟,你先抓。”
  杨百利袖着手:
  “你是哥,得你先抓;哥不抓,我这手剁下来。也不会先抓。”
  杨百顺只好先抓。抓到手里,打开阄,上边写着“不上”。另一个阄肯定是“上”了。杨百利向杨百顺打了一躬:
  “算哥让着我。”
  于是杨百顺留在家跟老杨做豆腐,杨百利到县城去上“延津新学”。
 
 ·4·
 
  
    
刘震云 著
 
第一章 前言:出延津记
  五
  这年二月,杨百顺开始跟他爹老杨在家做豆腐。豆腐做了一个月,杨百顺就跟老杨闹翻了。闹翻不单是讨厌老杨和豆腐,而是知道了弟弟杨百利上“延津新学”的真相。跟老杨在家做豆腐的,还有杨百顺他哥杨百业。这天一大早,杨家兄弟二人出门去各村卖豆腐。老大杨百业出杨家庄走东路,杨百顺出门走西路。本来老杨要跟杨百顺同去,除了路上要教杨百顺如何卖豆腐,还要教杨百顺如何打鼓。老杨卖豆腐打鼓,并不是“咚咚咚”“咔咔咔”一阵乱敲,豆腐做出许多花样,花样不同,鼓点也不同。老豆腐、嫩豆腐、豆腐皮、豆腐丝,有时还捎带卖豆腐渣,一个花样一种鼓点;大家一听鼓点,就知道卖豆腐的老杨,今天带了多少种花样。敲鼓的功夫,不练上一两个月,摸不清其中的门道。但杨百顺不喜欢敲鼓,想像喊丧的罗长礼一样吆喝。而老杨生来不喜欢吆喝,这才敲鼓,两人天天为此吵架。吵了半个月,老杨首先吵烦了,先是骂:
  “才卖两天豆腐,就想改章程,奸臣哪你。”
  又放下鼓说:
  “不是不让吆喝,不是那回事,你想吆喝,你吆喝两嗓子试试。”
  真让吆喝,杨百顺一下倒着了慌。不敢在村子里吆喝,出了村子,对着庄稼地,仰起脖子像罗长礼一样喊:
  “卖豆腐喽——”
  “杨家庄的豆腐来了——”
  “老豆腐、嫩豆腐、豆腐皮、豆腐丝、外带豆腐渣——”
  吼出的声音像挨刀的鸡。老杨扑哧笑了。杨百顺自己听上去,也跟罗长礼喊丧是两回事。罗长礼喊丧如虎啸山林,有威严,有气派,有章法;杨百顺喊豆腐,咋像偷了东西呢?初想是自己不会吆喝,几天后终于想明白了,区别还在事儿上,一个是卖几斤豆腐。另一个是死了个真人;拉开喊丧的架势吆喝豆腐,这吆喝马上就变了味儿。如用吆喝豆腐的腔调吆喝豆腐,杨百顺又没了兴致,还不如跟老杨打鼓。打鼓倒省了唾沫。这天出门卖豆腐,老杨本要跟杨百顺同去,先一天老杨赶着毛驴,去邱家庄驮黄豆,回来的路上淋着了雨;老杨淋着雨倒没事,清早起来,毛驴鼻涕哈喇,浑身抽搐。老杨骂了毛驴两句,牵着毛驴去镇上看兽医老蔡。这个老蔡,就是剃头匠老裴的内兄蔡宝林,给人抓药,也捎带给牲口看病。剩下杨百顺一个人,出门往西卖豆腐。走了几个村庄,咚咚咚敲了几阵鼓。一方面他鼓点不熟,有些手忙脚乱,另一方面心也不在卖豆腐上,鼓点敲得有些乱。各村知道杨家庄卖豆腐的来了,弄不清老杨家今天带来些啥豆腐。走了七八个村庄,日头已过正午,只卖出几斤老豆腐和豆皮,嫩豆腐、豆腐丝和豆腐渣都原封未动。蹲在谢家庄村头吃了干粮,又接着往前走,到了马家庄。在马家庄的生意也不好,咚咚咚敲了半天鼓,只卖出三斤豆腐渣。这时马家庄的皮匠老吕,手里端着一盆胶走过来,看到杨百顺站住:
  “小子,这么快就挑单帮了?”
  杨百顺倒也认识老吕,如实说:
  “还不到时候,俺爹到镇上给驴看病去了。”
  指着豆腐车:
  “大爷,您今天买些啥?”
  老吕不说买豆腐的事,问:
  “你不是还有个兄弟吗?过去跟你一块念私塾,他干啥呢?”
  杨百顺:
  “到城里上学去了。”
  老吕:
  “同是兄弟,为啥他去上学,你在这里卖豆腐?”
  杨百顺还是年龄小,便将家里上学抓阄的事,一五一十给老吕说了。没想到老吕听后,扑哧笑了,放下一盆胶,指着杨百顺:
  “要不说你在这儿卖豆腐,原来你小子脑子不够使。”
  杨百顺听出话头中有别的意思,便问:
  “大爷,您听到些啥?”
  老吕看看左右无人,便将卖豆腐的老杨,和赶大车的老马,共同商议的抓阄的内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杨百顺。杨百顺一直认为自己运气不好,一个阄抓错了,要做一辈子豆腐,原来老杨、老马和兄弟杨百利共同做了手脚,两个阄上写的都是“不上”。杨百利让杨百顺先抓,杨百顺不管抓到哪一个,都是“不上”。剩下一个阄杨百利不抓,也就成了“上”。
  皮匠老吕这么做,不是与卖豆腐的老杨过不去,而是与马家庄赶大车老马有过节。老吕家开个皮匠铺,除了梳皮,也做皮货,做些羊皮袄、羊皮裤、羊皮靴,也用牛皮、驴皮和马皮,做些皮鞭、马鞍和牲口笼头等。说是与老马有过节,两人没打过,也没骂过,谁也没占过谁的便宜,仅仅因为,马家庄两千多口子人,两个人最有心眼,一个是赶大车的老马,一个便是皮匠老吕;两个人都有心眼,又谁都不服谁,便做下了对头。两人表面上仍以兄弟相称,老马也买老吕的皮鞭和牲口笼头,前年还买过他一件羊皮袄,老吕也贱价卖给他,但在背后,两人却相互拆台。老吕今天见到杨百顺,就顺便拆了老马的台。
  说起来,杨家上学抓阄的内情,并不是老马传出来的,还是老杨上次到马家庄卖豆腐,给人说了。老杨说这话是为了显示自己跟老马是朋友。常在一起说心腹话;现在老吕重复一遍,矛头对准的就不是老杨,而是老马。杨百顺听后,头上如响了一声炸雷,他首先生气的不是老马,而是他爹老杨。过去他也知道他爹不是东西,没想到他这么不是东西。杨百顺将豆腐车一下掀了个底朝天,一车豆腐砸在灰土里,成了一地豆腐渣。倒把老吕吓了一跳,匆忙走了。杨百顺恨过老杨,又恨兄弟杨百利。前年夏天,两人还在镇上老汪的私塾读《论语》,一天老汪到县上赶集,让老婆银瓶,看着徒儿们描红。老汪前脚走,银瓶后脚也溜了,四处串门说闲话去了。临走之前,将学堂的门,从外边锁上了。但这也难为不住谁,学堂过去是个牛屋,牛屋的后墙。留着几个出粪的窟窿,徒儿们皆从这窟窿爬出来,跑到河边,跳到河里凫水。众人皆守着岸边嬉闹,杨百利逞能,扬着手走向河中间,咕咚一声,掉到深坑里,脑袋一下没了。众徒儿纷纷爬上岸,一哄而散。因是自己的亲兄弟,杨百顺本不大会水,也拼命去捞杨百利。为捞杨百利,杨百顺也差点淹死。现在他竟恩将仇报,也在背后对自己下了毒手。接着才恨上了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自己跟老马无冤无仇,他为何也和老杨联手算计自己?更可恨的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杨百顺无法将事情再翻转过来。杨百顺蹲在马家庄街头生了半天气,天黑推着空车,回到了杨家庄。一进家门,老杨也刚从镇上给毛驴看病回来,正在用毡带抽打身上的土。老杨见杨百顺推着空车回来。一阵高兴:
  “会打鼓了?一车豆腐卖完了?”
  过去卖豆腐有老杨在。鼓“咚咚咚”“咔咔咔”敲上一天,一车豆腐也未必能卖完。有时能卖到一半,有时能卖到一多半,但每个豆腐包里,总要剩些包底。这时老大杨百业也推着豆腐车回来了,他在东路跑了一天,车上还剩下五个包袱底。杨百顺没理老杨,将空车咕咚一声,杵到院墙上,院墙上应声撒下一阵土;接着回到自己房里,咣当一声关上了门。晚上叫他吃饭,也不应声。第二天五更喊他起来磨豆腐,他也不起。老杨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吃过早饭,老杨自己推着豆腐车往西,边卖豆腐,便打听昨天杨百顺卖豆腐的情形。一路走到马家庄,才知道上学抓阄的事情发了。但抓阄的内情是自个儿说出去的,怪不得赶大车的老马。只怪皮匠老吕,为了跟老马过不去,出卖了老杨。卖了一天豆腐,老杨回到杨家庄。进家放下豆腐车,推开杨百顺的屋门,杨百顺还在床上躺着,床边竖着一根擀面杖。见老杨进来,杨百顺忽地坐起来,抄起擀面杖。满眼凶光,看着老杨。老杨便知道此事不比往常。往常两人闹了别扭,不管怪谁,皆是老杨将杨百顺捆到枣树上,抽打一顿,事情就过去了。老杨本想照方抓药,再将杨百顺打一顿,将这事了了,但看杨百顺今天这架势,如果老杨动手,杨百顺就会与他对打,心中不由有些胆怯。胆怯不是怕打不过杨百顺,是怕事情传出去,更让人笑话。老杨一边后悔自己一时嘴快,把抓阄的事说了出去,一边按下打杨百顺的念头,转成笑脸,开始说老三杨百利:
  “他上两年‘新学’怎么了?上过‘新学’,还得回来做豆腐。”
  又说:
  “你也别心焦,不去上学,早做两年豆腐,我也不让你吃亏。从明儿起,你卖豆腐,十成让你提一成,你也攒个体己,过两年好娶媳妇。”
  又悄悄说:
  “这事儿我也不告诉老三。”
  又悄悄说:
  “我连老大也不告诉,他卖豆腐是白卖。”
  卖豆腐的老杨自以为得计,但杨百顺转身用被子蒙上头,没理老杨,接着又直直睡了一天。晚上。起来吃了一顿饭,又接着睡。第二天五更,该起床磨豆腐了,他起床没磨豆腐,借着上茅房,从后墙扒出去,一个人走了。他终于可以离开家了。或者说,他终于找到了脱离老杨和豆腐的另一个理由。只要能离开老杨和豆腐,不管到哪里去,杨百顺都不会后悔。可待出了村,杨百顺又犯了难。两夜一天,只顾生气,只想着要离开这里。并没想好到哪里去。现在赌气上了路。天下之大,一时竟想不起自己该去何处。他过去想跟罗长礼喊丧,可喊丧不养人。他想去投奔镇上的东家老范。到范家去种地。他在老范家的私塾也上过学,见过老范,老范对下人也和蔼,但杨百顺怵种地,在地里割麦子,大太阳底下割来割去,何日是个头?还是想学一门手艺。有了手艺,就可以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可除了卖豆腐,别的手艺他不熟,别的手艺人他也不熟。出门走了五里,还不知道东西南北该往何走。这时突然想起姥娘家卖盐的三舅老尹。老尹开了个盐土场,收了几个徒弟。每天刮盐土熬盐熬碱。再推着盐碱车十里八乡去卖。老尹不同于卖豆腐的老杨,倒是干啥吆喝啥,声音也洪亮,一进村就喊:
  “好盐好碱,尹家庄的老尹来了!”
  虽然做盐做碱也在大太阳下,但比起割麦子,还算一门手艺。何况卖盐卖碱还有一喊,虽然这喊像卖豆腐一样,比不得罗长礼喊丧,但这喊与卖豆腐又有不同。老杨从做豆腐起就打鼓,已经打了二十多年,改喊有些别扭;老尹起头就是个喊,已喊了二十多年,自己跟着喊,也顺理成章,虽然比不上喊丧,也过了过喊的干瘾。以前杨百顺到姥娘家串亲戚,也见过这个三舅。便想去尹家庄投奔三舅老尹。但老尹是个秃子,人一秃脾气就怪。杨百顺亲眼见过,盐碱场上,一个徒弟不小心,让盐池的水跑到了碱池里,老尹抓起敛盐土的木锨,没头没脑照徒弟打去,徒弟的脑袋,登时就开了花,徒弟不敢擦头上的血,赶紧去堵盐水。杨百顺心里又有些怕。可事到如今,一时又想不出别的门路,只好先去投奔老尹再说。杨家庄离尹家庄七十里路,杨百顺甩开大步,向尹家庄走去。从杨家庄到李家庄,从李家庄到冯班枣,从冯班枣到张班枣,已是下午,杨百顺走了五十里,有些累了,也有些饿了,便想在张班枣歇歇脚,顺便到人家讨些吃的。到得村中,发现水塘前大槐树下,村里一帮人正在剃头。人群之中,一副剃头挑子冒着热气。再看人圈中的剃头人,不禁眼前一亮,原来是裴家庄的剃头匠老裴。杨百顺拍了一下脑袋,出路想了一大圈,竟忘了老裴。想到的人都不称心,没想到的就在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想跟老裴说说,干脆跟他做徒弟。剃头虽不算大手艺,但人的头发天天长。不愁活儿的来路,比起熬盐熬碱,刮盐土天天要在大太阳底下,给人剃头,却可以躲在树凉阴下。他跟老裴又有从杨家庄打谷场到镇上老孙饭铺的经历,说起来也算个患难之交。事情有了转机,心里马上踏实下来,也忘了饿。但老裴现在正忙着,身边又围着这么多人,不是上去说这话的时候,便脱下鞋坐在人圈外等。一直等到张班枣的人一个个换了新头离去,人越来越少,最后一个坐在条凳上剃头的是个疤瘌眼。等疤瘌眼剃完。老裴开始收拾自己的剃头挑子,用剃头布包自己的剃刀、剪子、推子、木梳、刷子、磨刀石等,杨百顺才走上去喊了一声:
  “叔。”
  老裴也是累了一天,收拾剃头家伙时闭着眼睛。这时睁开眼睛:
  “你还没剃呀?”
  杨百顺:
  “叔,你不认识我了?”
  老裴看了看杨百顺,一时还真没认出来。杨百顺:
  “当年你救过我呀。”
  便提起两年前那天晚上,杨家庄的打谷场,镇上老孙的饭铺,还有那两海碗羊肉烩面的事。老裴突然想了起来。说是老裴救过杨百顺,老裴心里知道,其实是杨百顺救过老裴,让老裴那天没去杀人。如果当时杀了人,现在哪里还能剃头?老裴马上显得亲切了:
  “你咋在这儿呢,这村有亲戚呀?”
  杨百顺摇摇头,便将从镇上老孙饭铺分别之后。怎么老汪私塾解散,怎么县上办了个“延津新学”,怎么他爹与老马、杨百利合谋,自己遭了暗算,后来怎么又被自己发现,决心离家出走,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老裴说了。杨百顺说完,老裴也听明白了,原来又是一个绕。老裴不禁又感慨起来。杨百顺哽咽着说:
  “叔,我又走投无路了,我想跟您做徒弟。”
  老裴倒愣在那里:
  “这事儿有些突然呀。”
  接着抽起旱烟,在那里想。想了半天说:
  “这次我帮不了你了。”
  杨百顺有些失望。老裴:
  “不是我不想帮你,我也该收个徒弟了。只是我做不了主呀。”
  杨百顺知道老裴在家怕老婆,这么大的事,他说了不算。杨百顺刚想说什么,老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止住他:
  “老婆也让我收徒弟,只是我半年前收了个徒弟,上个月刚跑了。”
  杨百顺:
  “叔,我既然跟了您,就不会跑。”
  老裴看看四周:
  “那个徒弟不是一般的徒弟,是我老婆她娘家侄子。”
  杨百顺明白了,说:
  “他跑是他不争气,和您没关系。”
  老裴神秘地一笑: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我知道我老婆的心思,怕我在外边剃头,去看我姐;也怕我攒体己,给自个儿留后路。我在家受气,出门剃头,还能再让人看着我?你给我来阴的,我也给你来阴的。我不打她娘家侄子,也不骂他,就是不教他真手艺。他一给人剃头,就割人口子,人家能不跟他急?有一次在葛家庄,编笆的老葛让他割得顺头流血,老葛跳起来,兜头扇了他一嘴巴子。天天这样,他能不跑吗?”
  杨百顺又明白了。老裴:
  “刚走一个,脚跟脚又来一个,我怕露了马脚哇。”
  老裴把心腹话都说了,杨百顺就不好再为难老裴:
  “叔,既然这样,我就先去尹家庄投奔俺舅,他会做盐。只是他脾气怪,动不动就打人,我有些怕。”
  老裴:
  “你先委屈待着,等这边合适了,咱再商量。”
  两人说罢,太阳已经落山了。老裴要回裴家庄,杨百顺要去尹家庄,杨百顺替老裴挑起剃头挑子,一块出了张班枣。说着闲话,已到了岔路口,两人该分别了。杨百顺把挑子换到老裴肩上。老裴挑着担子,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
  “我问你,你动得了刀子不?”
  杨百顺停下脚步。吓了一跳:
  “咋,叫我去杀人呀?”
  老裴笑了:
  “不是让你去杀人。是杀猪。”
  杨百顺愣在那里:
  “没敢杀过。”
  老裴又走回来。放下剃头挑子:
  “你要敢杀活物,就好办了。”
  杨百顺:
  “咋?”
  老裴:
  “曾家庄杀猪的老曾,和我是好朋友。上次他跟我说,老了,想收个徒弟,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
  又说:
  “他老婆死了,家里他一个人说了算。”
  停停又说:
  “虽然他每天动刀动枪,但脾气不算孬。”
  杨百顺虽然没有杀过猪,也是走投无路,且听说老曾脾气好,比跟着熬盐熬碱的老尹强,马上高兴地说:
  “叔。我不挑活儿。”
  老裴也高兴了:
  “那就好办了,咱爷俩现在就去曾家庄。”
  杨百顺重新替老裴担起剃头挑子,两人一块向曾家庄走去。
  从第二天起,杨百顺就跟着曾家庄杀猪匠老曾学杀猪。一边学杀猪,一边还惦着哪天再改换门庭,重新跟老裴学剃头。老曾是个生人,老裴毕竟跟自己有患难之交。后来也跟老裴见过几面,但老裴再没跟他提过此事。半年之后,杨百顺跟师傅老曾熟了,一次说起心腹话。杨百顺把这话也说了。他认为老曾会生气,没想到老曾没有生气,笑了:
  “你还是年轻啊,恰恰是有患难之交,他不会收你做徒弟。”
  杨百顺:
  “咋?”
  老曾:
  “患难之交可以做朋友,咋能做师徒呢?”
  杨百顺恍然大悟。这时怀疑在张班枣遇到老裴,老裴从他老婆娘家侄子说起,说到不好收他做徒弟的话,也是假的。一下对老裴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
 
 ·5·
 
  
    
刘震云 著
 
第一章 前言:出延津记
  六
  杨百顺的弟弟杨百利,在“延津新学”仅仅上了半年,就退了学。杨百利退学不是因为杨百利出了差错,像在老汪的私塾学《论语》一样,读书不专心,调皮捣蛋,被人开除了;读书他肯定不专心,但小韩的新学并不开除读书不专心的人,课堂上不专心没啥,只要小韩来讲话你专心就成了;退学是因为县长小韩出了问题。小韩出问题并不在“延津新学”上,而是因为这年秋天,河南的省长老费到黄河以北巡视,转到了延津县,小韩陪了他一天,小嘴不停,把老费惹恼了。老费是福建人,他爹打小是个哑巴;由于他爹是哑巴,老费小时候,家里话就少;养成习惯,老费长大话也不多。老费认为,世上有用的话,一天不超过十句。但到了延津,一天下来,老费没说什么,小韩说了三千多句。由于小韩多话。老费又知道他下车伊始,在延津办了个“延津新学”。新学开办半年,小韩到新学演讲六十二场,平均三天一场。小韩沾沾自喜,把这些都当政绩向老费作了汇报。因延津归新乡专署管,陪同老费巡视的还有新乡的专员老耿。老费在延津没说什么,第二天回到新乡,老耿陪他吃中饭,边吃,边说这次的巡视。当时新乡下辖八县,老费转了五县,说到其他四县,老费没说什么,说到延津,老费皱了皱眉:
  “那个县长小韩,是谁弄来的?”
  这个县长小韩,就是新乡专署专员老耿弄来的;小韩他爹,是老耿在日本名古屋商政专科学校留学时的同班同学。但老耿已看出老费不喜小韩,便说:
  “正常遴选上来的,正常遴选上来的。”
  老费:
  “老耿呀,我也不懂,他小嘴不停,是做县长的材料吗?治大国如烹小鲜,五十年固守一句话就不错了;他半年讲了六十二场话,他都说些啥?”
  老耿吓出一头汗,忙说:
  “他没说啥,他没说啥。”
  老费:
  “料他也说不了啥。一个学生娃,能说啥?他说啥没啥,只是这爱说,就让人厌倦。”
  又说:
  “他爱说没啥,又误人子弟,教娃们去说。事就大了。是要把全县的人都变成小嘴不停吗?族人皆小嘴不停,述而不作,接着就天下大乱了。”
  老耿忙说:
  “我回头说他。我回头说他。”
  老费正色: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不是个娃,能说回来吗?我看是说不回来,也许你老耿本事大,能把他说回来。”
  老耿擦着头上的汗:
  “我也说不回来,我也说不回来。”
  老费回郑州第二天,老耿就把小韩给撤了。其实老耿对省长老费对说话的看法,并不苟同,况且,人说话多少,和能否当县长是两回事。何况诲人不倦,有教无类,也是圣人的意思。小韩虽爱乱说,但没乱动,顶多像他的前任老胡爱做木匠活一样,是种个人癖性,恰恰是述而不作,坏不了什么大事。但他看省长老费认了真,怕由小韩牵涉到自己,还是毅然决然,撤了小韩。小韩来延津时一番壮志,没想到歪嘴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吃了嘴上的亏,大半年工夫就得草草收兵。闻到消息。他急如星火赶到新乡,找到老耿,还有些倔强和不服:
  “叔,凭啥撤我的县长?我错在哪儿了?你们讲理不讲理?”
  接着就开始与老耿讲理,从欧洲诸强讲起,又说到美国,又扯到日本的明治维新,说些开办新学的好处。小韩不讲理老耿还有些同情他,他一讲理,老耿又觉得撤他是对的。老耿止住他不停的小嘴:
  “贤侄,你说的没错,你讲的理也没错,错就错在,你生错了地方和年头。”
  小韩一愣:
  “我应该生在欧洲、美国或日本?”
  老耿:
  “不生在这些地方也行,生在中国,能和圣人生个前后脚,也不辜负你的才干。”
  小韩:
  “我去学堂演讲,并不是为了教书,是为了救国救民……”
  又要跟老耿理论。老耿皱了皱眉,再一次止住他:
  “我也不是让你去战国教书。恰恰是为了让你去救国救民。如何救国救民?放到战国,就你的材料,正好去当说客。说客不凭别的,就凭一张嘴。但他不是说给不懂事的娃儿们,是说给君王;说给娃儿们顶个球用。要管用还得说给管事的不是?你说得好,你身挂六国相印,也给老叔带些福气;一旦你说得不好,你的脑袋,咔嚓一声可就没了。贤侄,我想知道的是,大殿之上,此情此景,你能说得好吗?”
  此情此景,小韩倒第一次被人给说住了,愣在了那里。
  小韩离开延津回了唐山,“延津新学”也寿终正寝。像当初老汪的私塾一样,徒儿们都作鸟兽散。众徒儿和杨百利由新学到县政府的愿望也随之破灭,老杨由县政府到豆腐的理想也烟消云散。学校散了,杨百利本该重回杨家庄跟他爹做豆腐,但他没有回去。没回去不单像杨百顺一样,讨厌他爹老杨和豆腐,而是他在新学的半年中,结识了一个好朋友叫牛国兴。牛国兴是个大头,他爹是“延津铁冶场”的董事。杨百利和牛国兴本不同班,因两人都对“新学”和读书不感兴趣,爱和一帮孩子偷偷从教堂跑出去,用粘竿粘知了,用弹弓打鸟玩,成群结队,志同道合,渐渐混熟了。除了粘知了打鸟,两人“喷空”能“喷”到一起,相互又比跟其他孩子好些。所谓“喷空”,是一句延津话,就是有影的事,没影的事,一个人无意中提起一个话头,另一个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个事情搭起来。有时“喷”得好,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哪里去。这个“喷空”和小韩的演讲不同,小韩的演讲都是些大而无当的空话和废话,而“喷空”有具体的人和事,连在一起是一个生动的故事。除了小韩演讲,杨百利和牛国兴没上过整课,趁着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偷偷跑出新学,或粘知了,或打鸟,或“喷空”。小韩招的教师又都是些闷嘴葫芦,也管不住这些学生。一开始杨百利只会粘知了和打鸟,不会“喷空”,还是牛国兴带他三个月,渐渐上了道。如牛国兴说,城里“鸿膳成”饭铺的厨子老魏,过去总在饭铺笑,近一个月来,老在饭铺唉声叹气,为啥?杨百利一开始不懂“喷空”,会照常理答:老魏欠人家钱,或跟老婆干了仗。牛国兴马上就急了,因这原因大家都想得到,大家都想得到的,就不叫“喷空”。急后,牛国兴会做示范,自问自答:还记得一个月前,城里来了个河北的戏班子吗?其中有一个旦角,老魏入了迷。戏在延津演了半个月,老魏场场不落。看着看着,魂被勾去了。戏班子又到封丘演,老魏又跟到封丘。光跟有啥用啊?还是想跟她成就好事。这天后半夜,老魏扒过戏院的后墙,来到戏台后身。看一床前挂着旦角的戏装,以为睡到床上的是旦角,悄悄凑上去,脱下裤子,掏出家伙就要攮人。没想到睡在床上的不是旦角,是一看戏箱子的,过去是个武生。武生一阵拳打脚踢,把老魏的胳膊都打折了。老魏将胳膊藏在袖子里。又不敢说。这些天老魏唉声叹气,原因就在这里。如果是前三个月,聊到这里就不错了,杨百利也就认了账。后三个月,杨百利渐渐上了道,会试探着说,要说勾魂,我听说不是这样,我听说老魏从小有夜游的毛病,夜游了三十多年没事,据说上个月夜游时,游到了一个坟场里,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过去老魏也到过这个坟场,啥事没有,这次就钻出一个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趴到老魏耳边说了两句话,老魏点点头。从第二天起,老魏就常常叹息。有时一边炒菜,一边还伤心地落泪,泪都滴到了菜锅里。人问他白胡子老头说了什么,他也不说。杨百顺说完,牛国兴会兴奋地拍他肩膀:“喷”得好。接上去会说,那我就知道了,“鸿膳成”的掌柜老吴,和俺爹是好朋友,他对俺爹说,一个厨子,天天在饭铺哭,晦气不晦气?本想赶他走,但没想到,饭铺的生意,倒比以前好了许多。好多人不是来吃饭,倒是来看老魏哭了。大家的魂,又被老魏勾去了……云云。事情说有影也有影,说没影也没影,但都比原来的事情有意思。“喷空”到趣处,牛国兴说:
  “我到茅房撒泡尿。”
  杨百利本来没尿,也说:
  “我随你去。”
  新学散了,杨百利本也不愿回杨家庄跟他爹做豆腐,牛国兴也一下离不开杨百利。在世上能找到一个“喷空”的伙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生有一知己足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牛国兴便缠着他爹老牛,让杨百利进他爹的铁冶场当学徒。老牛被牛国兴缠不过,只好收下杨百利。老牛的铁冶场,说是一个铁冶场,无非是拢了十几个铁匠,在一起打制个柴刀、菜刀、铲子、镰刀、锄头、犁头、耧齿、耙齿、车角、饭铺用的火炉、商号用的铁门、打兔用的火铳等等,打制的家伙,和镇上老李的铁匠铺差不多,只不过比老李的铺面大些,人多些,是个场子。但杨百利在铁冶场学了半年徒,连个锅铲子都没学会打。他像在老汪的私塾和小韩的新学一样,心思根本没用在正事上,整日还想着粘知了打鸟和“喷空”。渐渐对粘知了打鸟也没了兴趣,心思都在“喷空”上。这倒对了牛国兴的心思。师傅看他也不是个打铁的材料,便让他烧火。他把火烧得半生不熟,连累师傅打出的柴刀,也半生不熟。师傅是个湖南人,看着手里的柴刀,操着湖南口音感叹:
  “啥叫火候不到呢?这就叫火候不到。”
  半年过后。铁冶场的人个个烦他。老牛看他实在不是个做事的材料,便要辞退他。老牛舍得他,牛国兴却舍不得他,摔了家里一个座钟。老牛:
  “我不是看他不长进,是怕时间长了,把你带坏了。”
  牛国兴:
  “要说坏,我早已坏到了他前边。你让他走也行。反正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老牛叹息一声,也是无奈,只好把杨百利从场里撇下,打发他到铁冶场门口看大门。这倒对了杨百利的心思,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喷空”。牛国兴来,就与牛国兴“喷空”;牛国兴不来,也一个人在脑子里“喷空”。看着是在看大门,脑子里却云山雾罩。进来一个人,会打断一次他的思路,他就焦急,接着就对进门的人没有好气,拦着这人,盘东问西,问个底掉,还不让进去。凡是进铁冶场大门的人,都在肚子里骂他。这倒应了当初瞎老贾给杨百利算命的话。
  但看大门一个月后,杨百利和牛国兴闹翻了。闹翻了并不是因为“喷空”。当然和“喷空”也有关系。杨百利本不会“喷空”,“喷空”还是牛国兴带出来的,但“喷空”喷了大半年,杨百利已经出师了。杨百利在别的方面不用功,在“喷空”上却下心思。过去俩人“喷空”以牛国兴为主,杨百利只是个接话茬的,话头像河水一样,牛国兴想让它往哪里流,它就往哪里流。现在情况变了,杨百利也修了一条自己的沟渠,水到底往哪里流,还不一定呢。接着在话题上也产生了矛盾,过去是牛国兴独霸天下,他想说什么话题,就说什么话题,现在杨百利也会提出自己的话题。杨百利白天看大门,脑子里有这个空闲,晚上喷起空来,杨百利是有备而来,牛国兴是仓促上阵,喷着喷着,不管是在话题上或是话头往哪拐弯,杨百利渐渐还能占上风,牛国兴常常钻到杨百利的话套里。“喷空”时占了上风。不“喷空”时,有意无意之间,杨百利也想跟牛国兴平起平坐。“喷空”时占点便宜牛国兴没啥,但日常的一举一动,也要平分秋色,牛国兴心里就有了想法。啥叫主次颠倒呢?这就叫主次颠倒。啥叫忘恩负义呢?这就叫忘恩负义。渐渐跟杨百利“喷空”的心就慢了。但两人闹翻,还不是因为“喷空”,而是因为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大号叫邓秀芝,小名叫二妞。二妞她爹是“大魁商号”的掌柜老邓。说是“大魁商号”,也就是县城东街一个杂货铺,卖些米、面、盐、酱、油、醋、火柴、灯罩、麻绳、箩筐等杂物。二妞五短身材,绑着两根麻绳般的大辫子,只是面容还好,浓眉大眼,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在“延津新学”时,牛国兴和杨百利只顾粘知了打鸟和“喷空”了,没注意过这个二妞,相互之间没说过话。“延津新学”散了,一次牛国兴和二妞在街上遇见。二妞无意中看了牛国兴一眼,牛国兴便觉得二妞对自己有意。回来对杨百利“喷空”,由看一眼喷起,喷回到“延津新学”,两人如何交往,一开始还有些羞羞答答。后来渐渐到了一起,直到亲了嘴还办了事。中间还有些晓风残月今夜酒醒何处的情形。杨百利知是一个“喷空”,没大理他,牛国兴自己却认了真。但牛国兴胆小,不敢直接找二妞,写了一封信,开头是“秀芝吾妹如面……”云云,让杨百利交给二妞。如果是半年前,牛国兴让杨百利干啥,杨百利就干啥,现在平分秋色了,杨百利就有些不乐意:
  “事都办了,咋还写信?”
  又说:
  “你找她图个舒坦,我找她图个啥?”
  牛国兴更看出杨百利是个白眼狼。但心里对二妞思念得紧,只好从口袋掏出五块钱,递给杨百利,杨百利接下钱,才接下这信。但三天之后,杨百利又觉得上了牛国兴的当。因他白天要在铁冶场看大门,送信只能是晚上。晚上在县城东街转了三天,没碰到二妞。三天之后牛国兴急了。说光在街上转有啥用,该夜里扒墙去她家呀。杨百利收了牛国兴的钱,又舍不得退给他,万般无奈,当晚便去了邓家。但他没敢贸然扒墙进去,先蹿到了房顶观察动静。欲找到二妞,须先找出二妞在家里的住处。老邓家是个四合院,院子里不点灯,黑暗之中,啥也看不清楚。各屋倒有人出进,但影影绰绰,一时也判不定谁是谁。倒是人进屋了,屋里有灯,人影映到窗户上,能大体看出邓家居住的分布。正房映出一个老头,戴着一顶瓜皮帽,一个老婆婆,拿着线拐子在拐线,似是二妞的爹娘;东厢房有一男一女在斗嘴,一个孩子还在哭,似是二妞的哥嫂;剩下西厢房窗户上,就一个女人的影子在走来走去,大概就是二妞了。在房顶趴了三个时辰,杨百利的身子都趴麻了,邓家的灯才一屋一屋息了。杨百利从屋顶溜下来,蹑手蹑脚。来到西厢房前,欲将牛国兴的信从门缝塞进去。本来要大功告成,西厢房也确是二妞的住房,但二妞三天前去了开封姑妈家,这也是杨百利三天见不到二妞的原因。二妞的小姨来老邓家串亲,临时住在了二妞屋里。小姨这两天拉肚子,刚睡下,腹内突然又来了,慌忙起身,要去茅房,猛地拉开门,迎头站一个黑影,双方都吓了一跳。二妞的小姨是个老姑娘,三十多岁还没嫁人,她以为是姐夫老邓夜里来拨她的门,欲占她的便宜。老邓过去见她,就爱说些风话。现在肚子正急,哪里是装神弄鬼的时候,扬手就是一巴掌,杨百利哎哟一声,倒在地上。邓家各屋的灯立马亮了。二妞她哥以为他是个贼,来偷杂货铺的东西,也是刚与老婆吵过嘴。没有好气,便将杨百利吊在院内的枣树上抽打。刚抽了两鞭子,杨百利就把真相供了出来。为证明跟自己无涉,还掏出了牛国兴的情书作证。老邓看了情书,倒把杨百利从枣树上放了下来。因为他跟铁冶场的老牛也认识,知是一帮孩子胡闹,倒没怎么追究。因为声张出去,对自家女儿也不好。等到第二天,牛国兴知道情况后,却大恼杨百利。恼杨百利不是说他把事情办砸了,影响了他和二妞的关系,而是收了自己五块钱,到了关键时候还出卖自己,这样的人,如何做得了朋友?从此两人见面还说话,但心底有了隔阂,彻底不在一起“喷空”了。
  这年八月,从新乡机务段来了一个采买叫老万,住在延津铁冶场里。新乡机务段负责维修平汉路的铁轨,年年要用许多道钉。新乡机务段的段长与延津铁冶场的老牛是表亲,便把锻造道钉的活计,派给了老牛。采买老万一个季节来延津拉一次道钉。老万是山东人,四十多岁,白眉毛,爱时不时张嘴,但不是打哈欠,上下颌一咬一咬,只为活动个筋骨,能听到筋骨的“嘎嘣”“嘎嘣”声。老万这次来到延津,老牛还没把道钉锻齐。老万要采买一万枚道钉,老牛的铁冶场只锻了六千多枚,还差三千多枚。老万便在延津住下等道钉。也是闲来无事,第二天一大早,步出铁冶场,欲到延津县城四处逛逛。铁冶场的规矩,进大门要给看大门的打招呼,出大门时,如不拉货,不用给看大门的打招呼。老万也是出于礼貌,虽只身一人,看杨百利在大门口坐着,也顺便问候了一声。他不问候没有什么,他一问候杨百利生气了。因杨百利脑子里正云山雾罩,老万打断了他的“喷空”,便拦下老万盘东问西。如杨百利这么拦别人,别人早在肚子里骂杨百利,但老万是个爱说话的人。在延津举目无亲,就等个道钉,碰上一个搭茬的,倒静下心来,与杨百利说话。上下颌一咬一咬,“嘎嘣”“嘎嘣”,从自己叫啥,哪里人,在哪谋生,为啥来到延津,接着从道钉说开去,说到铁轨,说到火车,说到机务段,机务段有多少人,自己管采买整天做啥……使杨百利忘了刚才的“喷空”,开始对铁轨和火车感到好奇,一开始听老万说,后来时不时插话提问。本是一场盘问,一场话说开去,两人倒聊得投机。接着老万打听延津,杨百利便把延津好玩的去处,向老万介绍一番。接着开始说延津好多趣事。从“鸿膳成”的伙夫老魏坟场里遇到白胡子老头说起,一直说到上个月自己爬“大魁商号”的屋顶,被人吊在树上打了一顿,把老万逗得咯咯地乐。杨百利“喷空”喷了半年,后来跟牛国兴闹翻了,失去了“喷空”的对象,脑子里整天乌云翻滚,嘴上却没个卸处,干打雷不下雨,现在碰上老万,虽不是“喷空”,也是“喷空”,两人言来语去,竟聊了一上午。杨百顺心头如释重负,浑身痛快了许多。老万也觉得看大门的杨百利有意思,看上去是个孩子,没想到嘴上的功夫这么老辣。四十多年自己爱聊天,男女老少,没碰到对手,没想到在延津铁冶场竟遇到了知己。以后三天里,老万顾不得去延津的趣处闲逛,专来铁冶场门口跟杨百利“喷空”。三天“空”喷下来,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三天之后,道钉锻齐了,老万雇了辆马车,拉上道钉要走。马车路过铁冶场大门口,两人竟有些恋恋不舍。老万跳下马车:
  “何时去新乡,一定到机务段找我。就打听大嘴老万,没人不知道。”
  杨百利:
  “何时到延津,一定来铁冶场。如果在铁冶场找不到我,就去杨家庄。”
  两人挥手告别,老万重新上了马车。待马车走了里把远,老马突然又跳下马车,扭头跑了回来:
  “我忘了一件事。”
  杨百利:
  “啥?”
  老万:
  “机务段走了两个司炉,正招新人,你愿去不?”
  杨百利:
  “司炉是干啥的?”
  老万:
  “就是在火车上,往火炉里扔煤。活说重也重,说不重也不重,三班倒,也有歇着的时候。我和管招工的老董熟,你要愿去,我一句话。就是不知道你舍不舍得离开延津铁冶场?”
  如果是两个月前,杨百利舍不得离开延津铁冶场。当初来铁冶场,并不是为了看大门,而是为了跟牛国兴“喷空”。现在跟牛国兴闹翻了,不能“喷空”了,留在这里还有何用?倒是跟老万去了新乡机务段,重新又开出一个“喷空”的天地也料不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便说:
  “王八蛋才舍不得离开,我跟你去。去机务段不是为了当司炉,而是好跟你在一起。”
  老万拍着手:
  “我也是这个意思。那你收拾收拾,三天之后,到新乡机务段找我。”
  杨百利:
  “不用三天,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收拾。”
  老万倒笑了:
  “你倒性急。”
  当天上午,杨百利背起铺盖卷,离开铁冶场,坐马车跟老万去了新乡。听说杨百利要走,铁冶场没一个人不高兴。老牛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机务段老万是个好人,帮我除了一个孽障。”
  牛国兴听说杨百利要走,心里倒有些失落。原以为他会待很久,没想到突然就离开了。不走时两人闹翻了,人一走牛国兴又想起许多。忙跑出大门,想劝杨百利留下。待跑到大门口,杨百利已上了老万的马车,走出里把远。车上,杨百利又跟老万聊上了,聊得眉飞色舞,连头也没回。牛国兴不禁一股怒气往上升。他何以能跟老万走,还不是仗着能“喷空”?他何以能“喷空”,还不是自己用话喂出来的?现在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自己帮来帮去,竟帮出个仇人。牛国兴咬牙切齿骂道——但他没骂杨百利,而是骂自己:
  “我要再帮人,我是龟孙!”
 
 ·6·
 
  
    
刘震云 著
 
第一章 前言:出延津记
  七
  杨百顺跟师傅老曾学杀猪已半年有余。老曾小五十了,长得白净面皮,中等个儿,小脚小手,远看不像一个杀猪的,倒像一个书生。但到得杀锅前,似变了一个人。手大脚大,身材长大,一头三百多斤的胖猪,在他手里,缩成了一个猫大的玩物。别人杀一头猪需三个时辰,老曾一个时辰,已经将脆骨从肉里剔了出来,肉,骨头,下水,一码一码,码放得整整齐齐,人已蹲在杀锅前吸烟,与人说笑,身上不见半点血迹。杨百顺听剃头的老裴说,老曾年轻时脾气暴躁,点火就着,杀猪杀了三十年,天天动刀动枪,人倒变得越来越温和。老曾杀猪之余,也帮人杀鸡杀狗,算是捎带干个零活。杨百顺刚入道时,老曾没让他学杀猪,让他先拿鸡狗练练手。也不单为了练手,还是为了练一练胆子。原以为杀只鸡狗是件容易的事,真等一个活物到你跟前,让你立马结果它,杨百顺还真有些发怵。鸡狗虽被绑着,但它们喊叫,喊累了,不喊了,流着泪看你。刚开始杀时,杨百顺闭着眼睛,一刀就下偏了,反倒让鸡狗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但啥事经不住时候长,三个月下来。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习惯成自然,心就硬了。一个活物刚才还在哭,一刀子下去,就不哭了,一个事情就了结了。这时杨百顺又想,世上万千的事,说起了结,还数这种了结快;别的事,一辈子也难了结。了结之后,倒生出些许快感。三个月后,如果活计不凑手,闲下几天,手反倒痒痒起来。师傅老曾说:
  “这就该学杀猪了。”
  老曾的老婆死三年了。杨百顺跟老曾学杀猪,老曾管吃不管住。不管住不是老曾家没地方住,老曾家有五间房,房子虽不算好,两间瓦房,三间土坯房,土房下雨还漏雨,但现成有一间土房闲着,里面堆些柴草;有闲屋不是老曾不让住,而是老曾的两个儿子,不同意外人住到他们家。老曾两个儿子跟老曾不对付,像杨百顺杨百利不跟他爹学做豆腐一样,他们也不跟老曾学杀猪。老曾招徒弟他们不管,但把徒弟招到家里住,他们却不愿意。不愿意的理由是,现在是有空房,但哥儿俩也都十七八岁了,该娶媳妇了;俩人一娶媳妇,房子就不够住了;那时候再撵人。反倒面皮上不好看。找着了谋生的门路,却没有睡觉的地方,杨百顺再一次为了难。但找一个门路,比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又难,杨百顺又不想离开老曾。本想投亲靠友,找个住的地方,可曾家庄周围的村子,一家亲戚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离得近够得着的,也就是杨家庄。杨家庄离曾家庄十五里。杨百顺离家出走,本没打算再回去,可总不能每天睡到打麦场上。为了一个睡觉,杨百顺只好硬着头皮,又回到杨家庄。脱离爹和豆腐,就不能像杀鸡杀狗一样,一下子了清楚。曾家庄和杨家庄之间,隔着一条津河。杨百顺天天就这么来回跑,清早先到师傅家聚齐,一块出去干活计;晚上先把师傅送回家,再赶紧跑回杨家庄。好在在津河摆渡的老潘跟老曾认识,老曾每年给他杀两回猪,杨百顺坐船,不用交船钱。杨百顺离家出走那天,把卖豆腐的老杨吓了一跳,以为杨百顺一去就不回头了,后来见杨百顺也就跑到十五里外的曾家庄,跟了一个杀猪的老曾,老曾又管吃不管住,每天还得跑回杨家庄睡觉,老杨又有些得意。上次上“新学”抓阄他得罪了杨百顺,现在杨百顺不学做豆腐而去跟人学杀猪,也算得罪了他,两人也就谁也不欠谁了。有时看杨百顺一头大汗从曾家庄跑回来,还说风凉话:
  “跑啥,学一个手艺还用跑?我看着费劲。”
  “你不学做豆腐,我豆腐坊也没停,谁离了谁都能过。”
  “哪天我得提封点心,去曾家庄看老曾。人家用的啥法?我使唤儿子,一步使唤不动;他刚见面,就使唤他每天跑三十里。”
  倒是师傅老曾,看杨百顺天天来回跑三十里路,有些过意不去:
  “不是我不能做主让你在家里住,而是怕你住下,天天看人白眼。”
  往桌腿上“梆梆”地磕着烟袋:
  “人来世上一趟。免生闲气罢了。”
  杨百顺:
  “师傅,清早跑我不怕,晚上回去怕,怕路上遇到狼。”
  老曾:
  “那咱每天收工早些。实在晚了,咱爷儿俩还就不回来了,住在主家。看谁还不让咱住?”
  师徒俩说起话来,倒能说到一起。一开始跟师傅生,杨百顺有些拘谨,后来熟了,渐渐就聊开了。去外村杀猪的路上,从外村回来的路上,你说一句,我接一句,不显得路长。一开始说些家长里短,相互认识的人;后来说到自个儿的心事,相互也能说心腹话。杨百顺原想在老曾这儿落个脚,将来等时候合适了,再去跟老裴学剃头;老曾也没怪他,给他讲清师徒的道理,杨百顺也就安心杀猪。其实杀猪也不合杨百顺的心思,他一辈子最想干的,还是像罗长礼一样喊丧,但喊丧又不养人。让人为难。老曾听了,又没怪他,扑哧笑了:
  “你不就喜欢一喊吗?咱杀猪也有一喊呀。”
  杨百顺一愣:
  “谁喊?”
  老曾:
  “人不喊,猪喊。”
  又说:
  “人喊死人,猪喊死猪啊。”
  又说:
  “世上只见人吃猪,世上不见猪吃人。所以人喊不成个生意,猪喊就成生意了。”
  杨百顺觉得师傅说得有道理,从此安心跟老曾学杀猪。但杀猪没个住处,每天还得回去看卖豆腐的老杨的脸色,又让杨百顺不能安心。师傅老曾最大的心事,是老伴去世三年了,想早点续个弦。可两个儿子十七八岁了,也该娶媳妇了,爷儿仨谁先娶谁后娶,两个儿子与老曾看法不一致。大家一块都娶,家里底子薄,又一块不起。谁先谁后,是两个儿子与老曾闹别扭的另一个病根。也是两个儿子给杨百顺出难题的另一层原因,明是冲着杨百顺,实际还是冲着老曾。老曾也背着儿子,托人给自己说过几次媒,但双方一见面,不是人家觉得老曾不合适,就是老曾觉得人家不合适,这事也就放了下来。师徒在一起说心腹话,杨百顺不好老提自己住处的事,提一回,似揭一回师傅的伤疤。师傅老曾,就老说自己该不该续弦的事。啥话题一开始听着新鲜,天天这么说,几个月下来,师傅没烦,杨百顺烦了。一次去崔家庄杀猪,下午回来路上,师徒俩走着走着累了,太阳还老高,不急着回家,便坐在津河边一株大柳树下歇息。老曾边吸烟边说,崔家庄的老崔小气,猪都杀了,中午的菜里还没肉,早知这样,就不给他杀了。说着说着,又拐到自己续弦的事上。杨百顺耐不住了,抢白老曾一句:
  “师傅,您想续就续,别老这么天天说,光说管啥用呀?也就过个嘴瘾。”
  老曾往柳树上梆梆地磕着烟袋:
  “谁想续了?想续不早续了?也就是说说。”
  杨百顺:
  “天天这么说,就是想续。”
  老曾:
  “就是想续,也没合适的呀。”
  杨百顺:
  “还是怪你挑。光想挑个好的,也不看看咱自个儿。你要不挑,也早续上了。”
  又撅着嘴说:
  “也不是挑不挑的事,我看,你还是怕他们哥儿俩。”
  他们哥儿俩,就是老曾的两个儿子。正是说到了病根上,老曾梗着脖子:
  “谁怕他们了?这个家,还是我做主。”
  师徒俩僵在这里。半天,老曾叹口气,往柳树上梆梆地磕烟袋:
  “我也不是怕他们俩,我是怕外人说呀。他们也都十七八了,我都小五十的人了,与自家孩子争着娶媳妇?”
  又说:
  “也不是怕别人说,大家这么别扭着,我就是把媳妇娶到手,这日子也过不好呀。”
  杨百顺本来就与那哥儿俩不对付,自他们不让杨百顺借宿,气一直存在心里,这时说:
  “那只能怪他俩不懂事。正因为他们十七八,可以等一等;你小五十不续,等到了六十,想续也晚了;续到家,也没用了。”
  老曾倒愣在那里。思摸半天,回过神说:
  “你这话说的,倒是正理。”
  这年春天,老曾决定在儿子娶媳妇之前,自己先续弦。对续弦也不挑了,明对媒人说,别管老曾看着对方是否合适,只要对方看着老曾合适,这事就合适了。由于老曾续弦不讲条件,这弦就好续了。找到的续弦,是孔家庄卖驴肉火烧的老孔的妹子。镇上逢集的时候,老孔的摊子,倒和卖豆腐的老杨挨着;他的摊子,在老杨的左边;卖胡辣汤也卖烟丝的窦家庄的老窦的摊子,在老杨的右边。因为老杨卖豆腐老打鼓,两人还与老杨吵过一架。老孔的妹子,年关时刚死了丈夫,正好是个茬口。这媒也不是媒人说的,是裴家庄剃头的老裴,从中牵的线。老裴到孔家庄剃头,与老孔交上了朋友。老孔信老裴,也就把妹子嫁给了老曾。三月初二下的聘礼,三月十六就要过门。杨百顺看师傅要续弦,倒很高兴。高兴不是说师傅有了决断,再不会在这件事上跟他啰嗦,或者暗恨老曾的两个儿子,用这事替自己出气,而是另有自己的心思,盼着新续的师娘过来,能在家里做主。过去家里由老曾的儿子做主,不让杨百顺借宿,如新来的师娘做了主,也就改了天地,大家都是外来人,说不定又让杨百顺借宿了也料不定。杨百顺不但盼着师娘过门,还盼着新来的师娘泼些才好,才能压住老曾的两个儿子。所以杨百顺盼三月十六。比师傅老曾还要急切。
  但新续的师娘过门之后,却让杨百顺大失所望。首先失望她的长相。杨百顺见过在镇上卖驴肉火烧的老孔,虽是五短身材,眼也不大,但浑身上下干干净净,面皮还有几分白嫩,说话声音也细,像个女的。杨百顺想着老孔的妹子,也一定是个细手细脚的女人。没想到三月十六那天晚上,师娘一下轿,把杨百顺吓了一跳。灯笼之下,师娘五尺五高,刀条脸,高颧骨,薄嘴皮,皮肤焦黑,鼻窝里还有一撮雀斑。她一说话,又把杨百顺吓了一跳,声音粗壮嘶哑,背着身听声,就是个男的。她和老孔一母同胞,没想到兄妹二人,差别竟这么大。哥长得像个女的,妹长得像个男的。杨百顺曾劝过师傅续弦别再挑人,没想到师傅为了早续弦,也矫枉过正,太不讲究了。当然,师娘长得好坏,跟杨百顺没啥关系。师娘过门之后,长相虽像男的,但说话办事,还是个女的。清早也梳头盘髻,还打胭脂,会做饭,会做针线。过去三年曾家没有女人,屋里屋外,皆一团乱麻,还泛出一股霉味和臊味,师娘过门三天,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难得的是师娘虽然长相凶狠,但脾气却好。与人说话,没开口先笑;同样一句话,两种说法,她拣的是好听的那一面,坏话也让她说成了好话。但正是因为这样,杨百顺当初的想法就落了空。杨百顺原以为师娘过门之后,与老曾的两个儿子会水火不相容,他好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没想到师母过门五天,没干别的,先给老曾两个儿子每人做了一件夹袄,新表新里;又给他们每人做了一双新鞋。两个儿子穿上夹袄和新鞋,倒也喜欢。师娘接着说,等过了麦收,就给他们张罗媳妇。这媳妇不是空的,而是早有两个人,存在她心里,一个是她的外甥女,一个是她的表侄女。眼下她刚进曾家门,事情千头万绪,待诸事消停了,她亲自出马,没个不成的。两个儿子本来对后母充满敌意,就等找个茬口开战,但前有夹袄和新鞋穿着,后有媳妇在麦收后等着,他们也就偃旗息鼓,反倒对后母有些感激。亲爹遇事还与他们争个高低,一个后娘刚进门,倒把事一件件办在心坎上。两个儿子倒争着讨好后娘。杨百顺看着也是干着急。也看出这个师娘有些手段,用一件夹袄、一双新鞋和一句空话,就兵不血刃,释了曾家二兄弟的兵权。接着让杨百顺失望的是,这个师娘过门之后,见到杨百顺和见到别人一样,也是没说话先笑,但笑归笑,看到一个小徒弟每天往返三十里学手艺,没个住处,竟和老曾的两个儿子一样无动于衷。换言之,她没过门,借宿的事也许跟曾家的两个儿子还有商量,他们不过是意气用事;现在师娘进了门,把曾家当成了自己家,啥事都经过思量,这事倒彻底难办了。
  但师傅老曾的看法与杨百顺正相反。该不该续弦,他曾一腔顾虑,左思右想了三年。除了顾虑儿子,也怕再遇上一个像他前妻那样的人。杨百顺听剃头的老裴说,老曾死去的老婆,生前是个泼妇。当年嫁过来三个月,除了跟老曾不对付,也跟街坊邻里吵了个遍。同样一句话,两种说法,她拣的是难听的那一面,好话也让她说成了坏话。别人与人吵架,自己也会生气;老曾老婆与人吵过,该吃吃,该喝喝,倒在炕上就能睡着,留下老曾一个人生闷气。老曾年轻时脾气暴躁,后来越来越没脾气,除了是杀猪杀的,也是被死去的老婆耗的。现在老孔的妹子进了门,不但不像前妻一样与老曾胡闹,反倒天天对老曾笑,没句坏话。做好饭,总把第一碗饭盛给他;吃了上一碗,再盛下一碗;晚上睡觉之前,还端热水给他烫脚。师娘过门一个月,师傅老曾不但没有消瘦,脸蛋子反倒胖了起来;过去说话声音低沉,现在也高昂起来。高昂之余,早把杨百顺借宿的事忘到了脑后。过去对这事还说一说,现在连提也不提了。或者说,他和师娘一样,认为事情本来就该这样。过去师徒二人出门杀猪,不问路的远近,现在师傅老曾说:
  “最好别超过五十里。”
  杨百顺:
  “为啥?”
  老曾:
  “当天能赶回来。”
  杨百顺心里更叫苦不迭。过去师徒二人出门杀猪,杨百顺盼着路远,不盼路近。因为路近当天就得赶回来,师傅赶回来在家歇着了,自己还得跑夜路赶回杨家庄;路远倒能和师傅消停下来,一块住在远处村里的主家。现在师傅天天要赶回来,出门不超过五十里。自己就要天天跑夜路回杨家庄。天天跑夜路倒也没啥,杨百顺接着不痛快的是,师傅说话也改了样子。过去师徒二人说话,都是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现在师傅说话,舌头也开始打弯了。出门不超过五十里,师傅本来是为了自己,但他反倒说:
  “早去早回,你回家也少赶夜路。”
  杨百顺张张嘴,说不出啥。说不出啥并不是没啥可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两个人中间加进一个人,事情就起了变化。杨百顺感叹,自打师娘进门之后,师傅就不是过去的师傅了。端午节前一天,两人杀猪到了葛家庄。葛家庄虽在五十里之内,但这天杀猪的东家是老葛,老葛有四五顷地,是个小肉头户,在家里爱做主,大到家里买地卖地,小到家里添一个灯盏,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师徒二人进了葛家门,老葛赶集去了。家里有三口猪,一头黑猪,一头白猪,一头花猪,都长成了,到底该杀哪一口,老葛走时没交代,家里人就不敢定夺。师徒二人只好干等着。等到半下午,老葛才赶集回来。老葛指了花猪,师徒俩杀妥,收拾完,天已经黑了下来,接着又飘起了碎雨。一开始是碎雨,后来渐渐大了,雨点砸在水洼里,声音啪啪的。老曾看着雨咂嘴:
  “看来今天回不成了。”
  杨百顺赌气说:
  “想回也成。”
  老曾伸手去接雨:
  “这要走到家,非淋病不成。”
  又歪头问杨百顺:
  “你说呢?”
  杨百顺:
  “您是师傅,听您的。”
  东家老葛也过来劝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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