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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班子2

_6 许开祯 (当代)
“没有,他们跪在省长车前,估计群众还不知道走掉的是省长。”
“川庆秘书长呢,他没护着省长?”
“没,川庆秘书长留在现场,我们走出很远,听见他跟上访者说什么。”
于川庆没有护着省长离开,而是留在了现场,这不大正常啊。按说方南川下去,左右不离身边的应该是于川庆,他是秘书长嘛。他留在现场做什么?还有,上访者难道真不知道离开的是方南川?不可能!可是明知省长离开,上访群众却不围过来,这解释不通啊。普天成以前陪宋瀚林下基层也遇到过类似情况,那种情况下,最高首长根本是走不开的,除非你当场表态,答应上访者一应要求,或者动用警力将上访者强行驱散开。蹊跷,越听越蹊跷。想着想着,普天成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莫非上访者是在看某个人的眼色行使,或者,上访者的一举一动,都必须服从于某个人的指挥?如果真是这样,这人必是于川庆,这一点不用再怀疑。
于川庆这样做目的究竟何在,还有,方南川突然离开现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如果真是有人提前安排好,或者说,这是一起被人操纵了的群体上访事件,凭方南川的经验,一眼就会看出破绽。方南川回来不提这事,会不会跟这些有关?
不好捉摸啊,这个哑谜真不好猜!
2
乔若瑄回来了。
乔若瑄喜形于色,情绪高涨,可见此次荷兰之行她收获颇丰。本来普天成第一天就想跟她谈的,可当天晚上,南怀一大厦失火,普天成接到电话时方南川的车子已驶出省城海州,普天成没有多想,直接驱车就往南怀赶。等把南怀大火灭掉,安排好善后事宜,回到海州已是第三天晚上九点多。乔若瑄正惬意地躺在沙发上听音乐,脸上很恐怖地贴着一张面膜。普天成简单洗了洗,接过保姆递上来的水就坐沙发上。保姆谷若若见他一副疲惫无力的样子,体贴地问了句:“叔叔要不要吃夜宵,我给您做。”普天成说“不用,路上吃过了。”保姆又端来水果,普天成说你去休息吧,我跟你阿姨有事要谈。保姆看了一眼沙发上躺着的乔若瑄,没敢多言声,悄声进了自己卧室,还将门轻轻合上。
“火灭了吗,损失严重不?”乔若瑄忽然问,顺手揭掉脸上面膜,一骨碌翻身坐起来。
“灭了,死了三人,十二人重伤,其他损失正在统计中。”
“怎么搞的,不是去年才建起的商厦吗,这么快就出事。”乔若瑄说着往卫生间去了,不知是分开久了,还是乔若瑄那身黑色内衣太过性感,普天成看着她的背影,竟生出一股冲动。他暗暗骂了声没出息,闭上眼,想把南怀此行的不愉快忘掉。
南怀火灾的直接原因是从上到下消防意识淡薄,工程违章建筑,防火通道堵死,消防车进不去。商厦为了利益,置商户与顾客生命安全于不顾。现场救火时,普天成发了火,方南川也发了火,后来在第一次事故通报会上,方南川一激动,停了常务副市长季维良的职。普天成在会上婉转地劝了一句,方南川竟莫名其妙冲普天成发了火:“庇护什么,都是你们,平常松松垮垮,出了事就知道互相遮拦,包庇纵容,姑息迁就!”普天成哪有包庇的意思,他是婉转提醒方南川,季维良是路波一手提携起来的,对他的处置应该慎重。果然,据南怀书记孟杰伦说,季维良当天就来了省里,除了找路波告状还能干什么?
怕是南怀这场大火,会意外烧起些什么。
乔若瑄收拾干净出来了,脸上的“垃圾”已经打扫干净,看了眼普天成的杯子,还满着,于是去厨房的步子又折回,犹豫一下,还是坐在了普天成身边。
“老公。”她叫了一声。
普天成动动屁股,模棱两可望着乔若瑄。
“累了就上床吧,我帮你敲敲背。”
“不累。”普天成说完,又觉语气生硬了些,乔若瑄如此柔情还是鲜有的,普天成有点稀罕,多看了她几眼。乔若瑄的脸蛋红扑扑的,裹在黑色内衣里的胸一起一伏。
兴许今天什么也不该谈。
意识到这一层,普天成伸出手轻轻揽住妻子。乔若瑄像一条渴着的鱼,哧溜就钻进普天成怀里。两人在沙发上搞了些小动作,然后心照不宣地进了卧室。
夫妻间再怎么着,到了床上,还是很能热乎的。普天成扎扎实实交了一次作业,交得乔若瑄异常满意。完事后仍然不舍地搂着他睡了一夜。
可是第二天两人就翻了脸。
到了第二天晚上,普天成就觉得不能不谈了,再不谈,乔若瑄怕就失去主动的机会。于是,借前一天晚上的热乎劲跟乔若瑄道:“到书房去吧,有些事想跟你说说。”乔若瑄疑惑了一下,还是跟着普天成进了书房。
普天成开门见山,问乔若瑄听没听说广怀群访的事。乔若瑄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一点不当回事地道:“还以为说什么呢,搞得这么神秘。”又道,“听说了又咋样,群访哪里都有。”
“广怀不一样。”普天成强调了一句。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群众找领导吗?”
“你有点正形好不,这事很严重。”
“有多严重,我怎么不觉得?”
乔若瑄的口气还有态度让普天成心一凉,原以为,她一回来马上就会急,就会想办法善后,至少会跟他讨主意。可她却四平八稳,听见了当听不见。
“你真没有意识到后果?”普天成不甘心地又问。
“有什么后果,这年头上访的还少?一上访就出后果,还让人活不活了?”乔若瑄依旧油腔滑调,还是看不出她急。
普天成近乎泄气,可又不能泄气,只好硬着头皮又说:“我想你还是最近见见省长,跟他把事情经过解释清楚。”
“有什么好解释的,他不都看到了?”
“若瑄你什么态度,这事不能儿戏!”
“那你要我什么态度,这事我怎么儿戏了?!”普天成声音刚一高,乔若瑄立马也高出几度,两人听上去像是吵开了。
“那个齐星海到底怎么回事,这事难道不需要讲清楚吗?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有多少人为你提着心?乔若瑄,现在不是瀚林书记在的时候,你最好头脑清醒点!”
“宋瀚林在时怎么了,方南川来又怎么样?普天成,你们怕,我乔若瑄不怕,我乔若瑄堂堂正正,走得端行得正,没必要跟谁解释!”
“乔若瑄!”普天成不能控制自己了,想想这段时间心里承受的压力,还有担忧,一股无名之火噌就冒了出来。
乔若瑄也差点失态,不是她对广怀群访事件一无所知,还在荷兰的时候,消息就到了她耳朵里,后来王静育又跟她打过长达三小时的电话,乔若瑄认定是有人在搞鬼,想借响水寨事件搞臭搞倒她。没那么容易,她心里冷笑着,要求王静育别在这事上替她作任何遮拦,她倒要看看,这些从暗处伸出的手究竟能将她怎样。响水寨的拆迁与开发是在市委常委会上反复论证过的,不是她乔若瑄一个人的主意。工程也是严格按招标程序招标的,不存在黑幕交易。至于有人想借保护古寨子给她找麻烦,那就让他们来找吧,一座脏乱差占全了的破寨子,早就该拆掉。至于那个姓汤的,哼,乔若瑄一想就来气,当初真是太过心软,没将这个披着人皮的狼送上法庭。怕是普天成他们根本想不到,汤显武丢官的真实原因,根本不是在古寨子上惹怒了乔若瑄,而是他在群艺馆副馆长的位子上连续糟蹋了几个文艺女青年。若不是保护这些文艺女青年的个人声誉,乔若瑄早让公安收拾他了。王八蛋,居然也敢跳出来告状!
不过在普天成面前,乔若瑄还是忍住了,没学以前那样发作。她知道这事非同儿戏,但她要看看方南川的态度。方南川如果真要做这文章,就证明他是别有用心的。方南川到海东之前,乔若瑄见过老首长,老首长似乎对方南川有点意见,他说:“让瀚林离开,也是大势所趋,挡不住的,不过让方南川去,我很担心,毕竟年轻嘛,对海东又不熟。”说到这儿,老首长顿住了,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老首长又说:“他老子当年就跟我干过仗,差点在整风运动中把我整下去。若不是另一位老同志发现得早,制止了那场内乱,怕是那场整风运动中,我就倒下了,活不到今天。”老首长说着,陷入到对往事的回忆中去,良久,才又喃喃道,“这个方南川,成长环境跟你们不一样,再说受他老子影响很少到我这里来,对他,我还是缺少了解。要是跟了他老子,也是一根筋!”
他会是一根筋吗?乔若瑄拭目以待。
见乔若瑄不说话,普天成以为她动摇了,或者知错了,就又耐心地道:“若瑄,现在情况复杂,跟以前不同,你我要克制,要在夹缝中求生存,明白不?”
“夹着尾巴做人?”乔若瑄冷笑着问。
“可以这么说吧。”普天成也不回避,这些日子他就是在夹着尾巴做人,低调到了极致。这在他的从政生涯中很少有过。以前虽说也有逆境,可从来没心虚过,这次不知咋的,心竟虚了。
“没骨气。”乔若瑄埋怨了一句,鼻腔里哼了一声说,“别让我恶心,好歹你也是常务副省长,还不至于那么犯贱。”普天成愣了神,这种话也只有乔若瑄说的出来,她还是有优越感啊。惶惑间,乔若瑄又道:“没事的话我先洗去了,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
“若瑄!”
乔若瑄像是没听到似的,果决地离开书房朝卫生间去了。普天成陡然泄了气,怎么就跟妻子交流不了了呢?以前他们谈不拢那是因为宋瀚林,现在呢?
普天成恼恨地将一封材料摔到书桌上!他这是何苦啊,难道这些天的处心积虑是为了他自己?可是……
普天成现在怀疑,那天方南川突然往响水寨去并不是受了于川庆蛊惑,没这个道理,秘书长能蛊惑了省长?他越来越相信,方南川提前听到了什么,甚至已经掌握到了什么,他是有意而为之,是在用委婉的方式提醒他跟乔若瑄,给他们敲个警钟。
不管普天成怎么想,乔若瑄依旧我行我素,整天忙她的,一点不拿普天成的话当回事。方南川估计是有了想法,这天开完会,方南川把普天成留下,问:“乔大姐回来了吧,考察得怎么样?”
普天成敷衍道:“回来有段日子了,具体情况我没问,也不方便问,电投不归我管。”
“官僚了吧,再怎么说也是夫妻,哪有夫妻间不能过问的。”方南川笑着,脸上布满亲和,眼里却分明含着某种期待。普天成不敢正视,低头搪塞道:“电投摊子大,她刚去,很多情况不熟,现在四处都在争着上项目,她不能不凑这个热闹。”
“这我理解,大姐是一个不甘落后更不可能服输的人,心气儿高着呢。”方南川说。
“省长抬举她了,我一直希望她能安静,都这把岁数了还折腾个啥。”
“这什么话,有这思想我可要批评你哟,她不拖你后腿,你倒拖起她后腿了。”方南川说得十分随意,就跟老朋友之间开玩笑一般。普天成终于听到方南川将那个别扭的“您”字改成“你”了。他心里一松,说话也稍稍流畅了点。
“我跟她提过,让她找省长汇报工作,她有些怯阵,说越级汇报是大忌。”普天成趁势撒了个谎。
方南川倒没听出是谎,谦虚道:“汇报什么,我是觉得来海东这么久了,也没跟她见面,怕她怪我呢。”
“哪会,省长这么说,让我不安啊。”
“不安的应该是我,前几天老爷子打电话,问我去过你府上没,我说没有,老爷子将我狠狠教训了一顿。”
普天成一下就不安了,方南川将话说这份上,让他有点无地自容。赶忙回问道:“老爷子身体还硬朗吧?”
方南川说硬朗,就是有点犯痴,越来越爱追忆过去。
“唠唠叨叨的,讲起来就没完啊。”方南川叹道。
也不知为什么,普天成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记得父亲临去世前,也是天天唠叨过去的事,过去的人,不停地让他拿照片,反复指给他看。当时父亲说起的人中,就有方南川的父亲方震。父亲称他红小鬼,还称他一根筋。说这一根筋啊,认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父亲也曾提到过整风运动中方震跟老首长较劲的事,不过父亲说得很轻松,他们站在两条线上,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还是他出面,将两人狠骂一顿,才将那场小范围的混乱制止住。不过在别处,在当时其他部队里,整风运动闹得很厉害,伤害了不少人,后来都说是父亲立了大功,保住了一批革命力量。
南怀出事了。
听到消息时,普天成大吃了一惊,之前他心里嘀咕过,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事情还是火灾引起的,或者说,是方南川的不成熟引起的。方南川在现场停了常务副市长季维良的职,实践证明是败笔。季维良几次找路波诉冤,苦水倒了一地,路波一点没给面子,痛批季维良玩忽职守,置安全于不顾,置老百姓的生命财产于不顾。“你还冤,那些无辜者的生命冤不冤,说轻了你这是渎职,说重了是在草菅人命!”路波书记的话很快传出,普天成当时还纳闷,难道路波真要忍痛割爱,要牺牲掉季维良,用这种高姿态来支持方南川的工作?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普天成哭笑不得,路波先是召开会议,对南怀火灾提出几条非常强硬的措施:一是责成省政府立即成立事故调查组,深入南怀,查清火灾原因,给社会一个交代。对相关责任人路波要求一查到底,绝不放过,该追究刑事责任的,要移交司法部门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对失职、渎职的领导干部,由纪委和组织部门予以问责,该处分的处分,该撤职的撤职,绝不手软;二是妥善安排生产自救工作,迅速开展自救,动员社会力量,为受灾者献爱心,帮他们渡过难关;三是对火灾中不幸遇难的死难者家属,要做好抚恤工作,给他们最大的安慰。商业交通工作政府这边由副省长姜正英负责,当天下午,姜正英便带队去了南怀。意外的是,临时成立的调查组中,有人大办公厅主任杨馥嘉的名字。看到名单的一瞬,普天成脑子里闪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当天他还借汇报工作之际,去过方南川办公室,婉转地跟方南川说,个人感觉调查组名单有些不大合适,是不是应该重新斟酌一下。方南川当时有些不悦地说:“还斟酌什么,九条人命,两名消防战士重伤,损失高达八千多万,口口声声强调安全生产,结果呢?”普天成被问得张口结舌,年初安全生产大督察,南怀是他去的,方南川此话,显然有指责他的意思,只好阴沉着脸道:“安全重于泰山啊。”
“都是嘴上功夫!”方南川话说一半,可能意识到了什么,改口道,“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灾难已经发生,只希望我们能从中吸取血的教训。”普天成那天没再多说什么,但内心深处却又多了一份不安。没出一周,他猜测中的一幕出现了,南怀主要领导相继被停职检查,首当其冲的就是市委书记孟杰伦,接着市长赵松被停职,调查组初步查明,赵松在商厦征地批地中涉嫌有不法行为,商厦老板交代,曾经给赵松送过两百万礼金,赵松儿子出国留学的事也是他办的。
孟杰伦当天就找到省里来,哭丧着脸跟普天成说:“这哪是调查事故,明明是冲班子去的,醉翁之意根本不在酒。”
“你有完没完,商厦起火你是不是觉得很光荣?”普天成没有客气,这个时候再客气,怕就不只是感情问题,而是原则性错误了。他让孟杰伦马上回南怀。“就算是最后一班岗,你也要站好,这个时候你还想换取同情?”孟杰伦明知保官无望,他跟普天成也不是太有交情,以前他靠化向明,普天成替他说话,不过也是送给化向明人情。现在化向明在外省,远水解不了近渴,他想抓普天成这根稻草,看来想法还是幼稚。赵松倒没找来,当初提拔赵松上去,是宋瀚林跟高层某位领导卖的人情,现在宋瀚林走了,高层那位领导也刚刚退了下来,赵松这一关能不能闯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要是有人真抓住查商厦里面的腐败不放,赵松怕真是躲不过这一劫。不过赵松心里多少还有点底,商厦项目是常务副市长季维良一手负责的,他是收了好处,但谁没收好处呢,没收好处那么好的地段会给一家外资企业?就算自己保不住,赵松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又是一周后,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直截了当地提出,南怀不能成空城,新的领导班子必须尽快补充上去,不能因为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掉了。然后他望望组织部长何平。普天成暗暗想,真是动作迅速啊,短短几天,新的班子就考察好了。何平面无表情地向会议提交了人选,不出普天成所料,原省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巩学瑞临危受命,赴南怀担任书记,宋瀚林时代被挤来排去的娄钢终于心想事成,被任命为副书记、代市长。会上自然不会有反对声,大家都感觉这次调整是及时雨,也是重大火灾后省委必须作出的一个调整。普天成几次将目光投向方南川,方南川神情肃穆,两道眉紧紧锁在一起,跟当天火灾现场看到的表情几乎没有两样。
3
后来普天成想,是不是自己过于关注某些事,心思已从工作上挪开,转到别的方向了?
或者说,自己心理越来越不健康,太工于心计?
南怀班子调整后,普天成一直没从方南川脸上看到应该有的表情。方南川表现得异常大度,丝毫看不出被人钻了空子的愤慨,更看不出失策后的懊恼和沮丧。普天成开始还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思维出了问题?后来一想方南川来海东后自己的表现,才发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这几个月,他完全乱了方寸,不但没有定力,连重心也失去了,一切都在飘摇中,像失去根的浮萍。再细想下去,就更清晰地看到,他把自己的本色丢了,把工作的热忱和尽职尽责这个坚持了多年的原则也丢了,整天都在分神,陷在假想的派系斗争中拔不出来……
或许人家方南川根本就没有想到搞这些。
普天成有几分悲哀,人是不能丢失自己的,较量还没开始,他就因多虑还有多惧,已经输了一半。估计再这样下去会输得更惨。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
普天成连着打了几个冷战,算是把自己从混沌中打醒了。
等再跟方南川见面时,普天成就淡定许多,心里果真少了杂念。方南川跟他了解高速公路建设相关事宜,普天成尽自己所知的跟方南川作了汇报,剩下不知道的,他摊摊手,说只能找正英副省长了解了。
没想方南川说:“之前我跟正英同志了解过几次,可她说的跟你说的不完全一样。”
“我掌握得没有正英同志全面。”普天成谦虚了一把。
“不。”方南川打断普天成,“你们谈的不是一个概念,也不在同一层次上,不论思路还是工作态度,差别很大。”
“不会吧?”普天成讪讪地笑笑,心里同时在想,姜正英会怎么跟方南川谈海东的高速公路建设呢?
方南川沉吟了一会,道:“高速公路建设是目前我省项目建设的重头戏,加上地铁建设,以后我们还要上高铁,交通这块蛋糕肯定会越做越大。不过我担忧啊,照现在这模式,不但高速建设不好,以后这些项目上来更会出问题。”
“没那么严重吧?”普天成搪塞了一句。
“应该比这更严重。”方南川进一步说,“我担忧的不是资金,也不是技术,而是我们主要领导的态度。态度决定一切,现在我们不是在上项目,而是在起哄,把高速公路建设演成了闹剧!”
方南川忽然发了火。
普天成脸色阴住。方南川这样说,是他没想到的。他怔了一会,抬起头,目光郑重地搁在方南川脸上。
“必须引起高度重视啊,这样下去,一定会出问题,而且是大问题,你也不想看到这结果吧?更重要的是,我们损失不起。时间赔不起,错误也犯不起,机会更是浪费不起。”方南川一气讲了许多,讲得普天成心里阵阵发紧。看来,这段日子,方南川的眼睛和思想都没闲着,他触到了根本!
但是接下来方南川跟普天成商量对策时,普天成却意外地回绝了方南川的提议。方南川提出让他重新分管交通,打算将姜正英手上一大半工作切他这边,而且毫不含糊地说要对高速建设这一块进行改革,具体思路就按普天成曾经提出的方案来。也就是将投资主体、建设主体、受益单位几家彻底分开,相关职能分别转到发改委、财政厅还有国资委几家,打破交通厅一家管一家说了算的格局。
“不行,这绝不行!”普天成没想到,自己会回绝得这么快,这么坚定,但是他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这样做是大忌,眼下条件根本不成熟。至于什么条件,他没必要跟方南川提醒,方南川兴许有能耐将格局扭转,毕竟年轻气盛,也毕竟他的资历还有背景不同于别人。但普天成不能不考虑另一点,也许方南川根本没考虑到海东局势的复杂性,也许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所以,方南川激进时,他必须冷静!
方南川也怔住。本来他作这个决定就已经够矛盾够犹豫了,这想法他还没跟任何人透露,他要从普天成这里获得支持,获得信心。普天成不假思索地回绝,让他马上想到另一层,难道高速公路建设,真的存有不可告人的黑幕……
“以前我分管过一阵的,工作也没啥起色,后来还是……”普天成婉转道,刚才拒绝太快,怕方南川脸上挂不住。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方南川倒没有太多想法,更不会计较普天成的态度,所以敢把想法开诚布公道出来,是他从内心深处信任普天成,也更想依赖普天成。他这个省长能不能尽快进入角色,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为海东号准脉,进而开创出新局面,一方面取决于他观察问题判断问题的能力;另一方面,也要看普天成怎么“引导”他扶助他。
方南川想到了“引导”这个词,是的,从高层决定派他到海东来时,就有不少人跟他提普天成,尤其父亲,几乎是在神化着普天成了。父亲明确告诉他,第一要依赖普天成,第二要保护好普天成,第三要最大限度地让普天成发挥出来。
“甭看你现在是省长,他是你的助手,他的智慧还有统领全局的能力,以及处理棘手问题时的沉着、冷静和果决,远在你之上,你要好好跟他学啊。”父亲前几天在电话里还这么说。方南川牢记着父亲的话,也确确实实想跟普天成形成合力,可是到海东已经有段时间了,怎么感觉普天成在不断退缩,始终以防御的姿态出现,传闻中那个老辣善谋敢于出手的普天成呢?方南川不能不急,尤其是发现诸多问题后,更迫切地希望普天成能挺身而出,帮他冲开一道口子。拿高速公路先开刀,方南川就是想挑最最敏感的问题入手,进而对全局工作起到一两拨千斤的作用。
“还是让正英同志分管吧,这样稳妥点。”
“是不是怕路波同志有想法,如果这样,我可以提前跟他沟通。”方南川不能不往这方面想了。
“别。”普天成再次犯了急,真怕方南川会去找路波,那样,他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方南川倒也理解他,既然普天成拒绝,就一定有拒绝的道理,暂时他还不想深问,不过他也不允许普天成继续缩手缩脚。思谋了一会,声音低沉地道:“我来海东的时候,有人跟我说,海东只要有你普副省长,一切工作都简单,多大的阻障都能绕过去。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啊。”
“省长失望了?”
“有点吧。”方南川并不掩饰,言语里明显有怪罪普天成的意思,不过他又跟着道,“当然,也可能是我把海东想得太简单,困难和阻力估计得不足。”
“省长没必要自责,凡事应该讲求水到渠成。”
“是吗?”方南川颇有意味地反问了一句。
调整分工的事不了了之,方南川没再提起,普天成也只当这事没发生过。这天跟李源吃饭,李源说:“干吗又要去碰交通,不值得啊。”
“听谁说的,消息倒是蛮灵通嘛。”普天成笑道。
“还能听谁说,正英同志到书记这边诉苦,说她在前面干,还要提防别人后面放冷箭。”
“真告上去了啊?”普天成呵呵笑笑,又问,“书记什么态度?”
“还能什么态度,当然是给她撑腰呗。要正英同志放开手脚,还说……”
“还说什么?”
“说出来领导可别动怒啊。”李源不像是卖关子,压在舌头下的话似乎有点分量。
“说吧,好歹也是重量级拳手,还怕一两拳头?”
“唉。”李源长叹一声道,“还是不说了吧,领导心里有数就行,我这已经是在违犯原则了。”
“知道就好!”普天成忽然大笑,“我说李秘书长,怎么也变得拧巴起来了,是,不该违犯原则。”
李源惊大双眼,普天成的态度让他愕然。震惊中又听普天成说:“咱都阳光点,眼睛不要老盯在别人身上,累不说,也容易犯错误。”
李源结了几下舌,吃不准普天成是真不在乎呢还是有意跟他装傻,沉默半天,灰着脸道:“省长的教诲我记下了,谢谢。”
普天成收起脸上的笑,神色有点庄重地道:“别说谢,这字有毒,把心藏起来,太露了不好。”说完,他先告辞,留下李源在那发呆。
一出酒店,普天成脸上就失去了快意,其实快意根本就没产生过,刚才那样跟李源说话,是不想让李源太有包袱,李源包袱已经够重,这个秘书长当得有点窝囊。他这点事,就不用劳烦别人累心了。姜正英告状,是早就料到的事,路波那样安慰姜正英,也在情理之中。普天成忽又想起两个大院里人们私底下对路波和姜正英的传闻,很艳,也很隐秘。据说最初这个秘密是姜正英秘书泄露的,女人之间总是容易嫉妒,一嫉妒就失态,结果祸从口出,被调离出政府机关。
普天成倒要看看,路波会让姜正英怎样放开手脚。
秋燕妮找上门来了。
自上次调研组首长来过海东后,大华像是交了好运。不但上海两家投资公司找上门来,主动提出投资,国家几个部委,也都以实际行动给予了支持,银行更是大开方便之门,一时之间,大华风生水起,再度成了热点。可令人奇怪的是,方南川到海东这么久,一次也没提起大华。似乎大华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倒是对海州药业,主动问起过几次,还单独召见过海州药业董事长曲利敏。秋燕妮问过普天成几次,也明确表示想请省长到大华指导工作,说大华上下天天盼着呢。普天成一开始还应付着说,等有机会吧,时机合适时他在省长面前吹吹风。日子一久,就觉方南川不提大华是有意的,他并不是不知道这家企业的重要性,或许是太知道了才故意不提。普天成便打消了当说客的想法,自己的步子也变得慎重起来,轻易不往大华那边迈了。
今天秋燕妮来,就有点上门讨旨的嫌疑。坐下没多久,秋燕妮就说:“省长还是那么忙啊,看来他对大华……”
“少想那么多,省长有省长的工作。”普天成说。
“关心企业不是工作吗,我可是天天盼呢,盼得星星都快没了。”
普天成岔话道:“省长去不去不影响大华的生产,还是把你本职工作做好。我再强调一遍,新上项目今年必须投产,而且一定要见效益,再拖下去,‘大华’二字可就让人怀疑了。”
秋燕妮脸色忽地变了,咬住嘴唇不再说话。普天成心一暗,知道今年开工见效益又是虚话。这样的企业还能让方南川去吗,他摇摇头,目光下意识地又落在了那尊陶上。
大华这个包袱到底怎么办?这是长期以来困扰普天成的另一桩心事,而且是大心事。有那么一段时间,他都想不再过问大华了,这个包袱他实在背不动了,太压人,也太折磨人。反正自己是清白的,就算将来大华惹出什么风波,也不会殃及自己。可这想法一出,“宋瀚林”三个字立马就跳出来,让他对这自私而且不负责任的态度脸红,甚至羞耻。其实他是放不下大华的,谁也放不下,只能死扛到底。
普天成只能硬着头皮,就大华下一步工作作了几点要求,过于原则的话他现在已经不想说,说了也无用,只能提个醒,希望秋燕妮能好自为之。
政治学习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省里已连续召开几次会议,督促落实此项活动。海东的学习实践活动分三个批次进行,每批时间半年左右。第一批到明年二月完成,参加范围为省级党政机关、省人大、政协机关,省法院、省检察院和省级人民团体以及省直属事业单位。同时,在第二批次的市、县党政机关及省属企业中选了两个试点单位,跟第一批次的单位同步进行。这两个试点单位一是南怀市,另一个是省属企业海州药业。整个活动又分三个阶段,眼下第一阶段学习调研已基本接近尾声,马上要进入第二阶段分析检查。周一,马超然和组织部长何平分别率队,到两个试点单位督促指导,抓落实。普天成也要带队下去,多渠道多层次征求有关方面特别是基层党员和群众的意见,找准影响和制约海东发展的突出问题,以及影响社会和谐稳定和党性党风党纪方面群众反映强烈的突出问题,然后对症下药。分析形成问题的主客观原因,理清科学发展思路,形成领导班子贯彻落实发展情况的分析检查报告,组织党员、群众进行评议。之前,普天成已按岳南部长的要求交上去两篇心得体会,一篇经岳南之手转到中央一重要杂志上很快刊发了出来,反响极为不错。老首长看到文章后还专门打来电话,狠狠将他表扬了一番,说他紧跟形势,这就好,什么时候都要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性。老首长同时问了海东情况,特别是方南川的表现。普天成尽挑好的说了,惹得老首长不大满意,说他现在怎么有股滑头气,知道拍马屁了。吓得普天成不敢再多说,老首长后来道:“他去海东我是投过反对票的,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关心他,我个人觉得他太年轻,政治上还欠成熟,远没到挑大梁的时候,当时我的意见是让你挑大梁。既然中央选了他,他就要把海东治理好,这是他的责任所在,敢玩虚的假的,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话让普天成既欣慰又紧张,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都热热的。老首长用这种口气说惯了话,听着像是批评,其实是怀有无限关爱和殷切期望的。老首长并不是真心反对方南川,而是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方南川的关爱。
十几个单位检查完,半月时间过去了,何平和马超然从基层回来也有一段时日,分头准备后,省委召开了专题民主生活会。
没想到,路波在这次生活会上冲普天成发了难。
民主生活会由路波主持,主题是谈认识,找问题,剖析自我,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进一步统一思想。路波先是强调了召开民主生活会的重要性,说召开这样的生活会有利于加强领导班子建设和作风建设,有利于省委一班人更好地开展工作。路波要求大家一定要统一认识,把会开好。接着进行了个人剖析发言。随后,方南川和马超然也作了个人剖析,谈得都很生动,也触及了一些问题。轮到普天成,他按事先准备好的发言提纲,先对自己展开剖析与批评,接着又围绕工作谈了十二条认识,这十二条认识并不是泛泛之谈,普天成认为自己分析得中肯,检讨得也到位。可是路波听完,接过话道:“我怎么听着天成同志像是在作报告,这是民主生活会,不是演讲,也不是写文章,天成同志文章写得好,我们都要学习,但仅有理论是不够的,要落实到行动上。这次生活会,是加强我们省委一班人之间的沟通与交流,对照检查自身有无不良作风,正确分析思想根源,梳理汇总亟待解决和需要进一步改进的问题,认真制定并落实整改措施,确保学习实践活动的阶段性成果落到实处。不知我这样说,大家听得明白听不明白?”
大家都有些吃惊,没想到路波会突然向普天成发难,会场一时有些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谁也不敢把目光投向普天成和路波。过了一会,马超然出来打圆场:“书记强调得对,我们剖析得不够深刻,证明思想认识上还有差距。”
“不只是思想!”路波重重说了一句,打断马超然,又将话题对准普天成,“天成同志是对自己分管的工作找了一些问题,且不说这些问题找得准不准,单就这态度,怕也过不了关吧。这是生活会,我多说几句,希望天成同志能虚心接受,当然,不对的地方天成同志可以提出来,我们商榷。光有问题没措施,这是关键。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就是要让科学发展观引领我们的思想,指导我们的行动,端正我们的工作态度,改进我们的工作方法,切切实实为人民服务,为海东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服务。而不是把它停留在表面,停留在书本上。”
听着这些话,普天成头皮有些发麻,不过还是很诚恳地道:“书记批评得对,我虚心接受。”
方南川大约是觉得路波批评得有点过,插话道:“民主生活会嘛,也不是谁批评谁,这些问题大家不同程度都存在,书记提出来,也不是针对天成一人,希望我们都能听进去,务必务真求实,既转变思想观念也转变工作作风,海东的工作还需大家共同努力共同奋斗。”
方南川替普天成解围,路波心里很不舒服,他就怕这两人联起手来,可目前看,这两人已经联起了手。
普天成却在想,路波在生活会上如此发难,真实原因恐怕还在那几篇文章。他连续推出几篇学习文章,且篇篇有反响,这让路波感到了危机。省级领导能不能及时在中央级媒体或杂志上发表署名文章,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敏感度很强。在一个省里工作,谁也不希望对方出风头,风头太劲会遮盖住别人的光芒。普天成听说,路波正在悄悄组织笔杆子,也想补上这一课。
这种关键时刻,谁的声音强,谁就有可能赢得先机。方南川不也连着发了两篇吗?
4
好久没有接到宋瀚林电话了,有关宋瀚林的信息越来越少,少到此人几乎快要消失掉一般。这不是好兆头啊,普天成惴惴不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主动打个电话,问问宋瀚林最近怎么样,可每次号拨了一半,又都停下了。
他到底是怕什么呢,是怕宋瀚林怪罪,沉不住气,还是怕……后来他明白,还是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哪怕宋瀚林叹一声他都会睡不着觉。乔若瑄也不安起来,事关一家人的前途,乔若瑄这点上并没伪装,而是如实把心里的担忧说出来。她道:“最近我怎么老做噩梦啊,是不是……”普天成未容许乔若瑄把话说完,就借机示爱堵住了乔若瑄的嘴。可他们哪里还有兴趣真的示爱呢,两人身体尽管抱在一起,但那股火怎么也烧不起来,后来乔若瑄别扭地推开他道:“要不,我去趟北京?”
“你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普天成说。
“我也不知道,我就想见见他。”
奇怪的是,这次普天成居然没醋意,差点就说去吧。后来一想不妥,宋瀚林的夫人有一次在电话里婉转地告诫过他,让他管好自己的老婆,这话再也明白不过,宋夫人有意见了,如果这时候再支持妻子去北京,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宋夫人要是耍起脾气来,可是什么也不顾的。
于是他安慰道:“算了吧,我们是在杞人忧天。”
乔若瑄道:“但愿如此。”
普天成想走出那个纠缠,但又实在做不到。因为类似的例子实在太多,一个人一旦离开某重要岗位,各种变数就都有了,往积极的方向发展当然是好事,但万一被什么东西绊住,结局便不敢想下去。离开位子马上翻船者大有人在,这也让干部的变动成了某种风向标。因此过渡期就显得特别重要,普天成几乎是在掰着指头算宋瀚林离开海东的日子。虽然到目前为止,海东这边并没有起什么风浪,但宋瀚林一日任不了实职,这种不安就无法排除。现在他才后悔,知道别人的秘密并不是一件好事,不知者无后怕,就是这个道理。
月底,中央检查团分赴各省,检查指导第一阶段学习实践活动。来海东的是第三小组,带队者是中纪委的一位领导,普天成没想到,戴小艺也在其中。
检查小组由马超然负责接待和陪同,第一天下午,省里主要领导陪检查团成员吃饭,也算是接风宴吧。路波兴致很高,他跟组长早就认识,当年两人还在中央党校做过三个月同学,因此这次第三小组到海东,路波自我感觉极好。方南川倒没表现出什么,中规中矩地跟在路波后面,路波当花,他当绿叶陪衬。普天成跟戴小艺见面时彼此浅浅一笑,只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没露出久别重逢后的激动,不过普天成还是明显能感到戴小艺眼里流露出的渴盼。
饭吃得相对拘谨,尽管路波极力调节气氛,想让场面热闹点,轻松点,甚至还跟团里另一名女领导开着玩笑。女领导年龄比路波小,职务也比路波低,平时开开玩笑也无妨,都是人嘛,况且饭桌上离不开男女话题,大家早就习以为常,就算玩笑开得过分点,也无伤什么大雅。但这个检查团跟别的不一样,自从学习实践活动开始,政治空气就莫名的紧张,谁的弦都绷着,松不了。女领导果然没有接招,路波有几分不自在,坐在主位的组长感觉到了,笑说:“路书记还是那么幽默。”路波自嘲了句:“我这哪是幽默,快成三俗了。”目光又下意识地扫到女领导脸上,女领导也在有意躲避他,借服务员倒水的空,起身往外走,说要去趟洗手间。包房里本来就有洗手间,女领导这样做,越发让路波坐不住。戴小艺也起身道:“我陪领导去。”路波目光扫到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没说什么,起身跟戴小艺出去了。刚到楼道,戴小艺就说:“怎么憔悴了,省长是不是太用功?”普天成笑说:“啥都瞒不过你这双眼,添多少白发你都可以看出来。”戴小艺道:“白发倒是没有,不过省长精神状态没有以前好啊。”普天成一语双关地说:“今非昔比,哪里还有什么状态。”戴小艺嬉笑两声,给了普天成一句富有意味的话:“看来我的担忧没错哎,前天陪瀚林书记吃饭,我还说您应该到海东去,海东人民可念着您呢。”
“老书记怎么说?”普天成情急地问过去。
“老书记说,你们早把他忘了,一个电话也不打,连声问候都收不到。”
“不会吧?”普天成心里一喜,戴小艺这话对他太有用了,跟着又问,“老书记身体还好吧?”
“好,一切都好,他让你们都放下心来,把精力用到工作上。”
“哦……”普天成顿觉一股凉意从心田里滑过去,无比的舒畅。
两人还要说什么,女领导从洗手间出来了,戴小艺故意高声道:“我哪能喝酒啊,一杯就醉,等会省长还是跟我们王组长喝吧,王组长才是海量。”
“说我什么坏话呢小艺?”王副组长笑吟吟地望住戴小艺,目光还有神情在告诉普天成,她非常喜欢戴小艺。
“我哪敢说组长坏话,普省长想摆鸿门宴,用心不良,组长你可要小心,普省长酒量可了不得。”
“普省长没你说的那么危险,人家懂得怜香惜玉。我说得对吧,普省长。”王副组长笑着看住普天成。
“组长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我哪敢怜香惜玉,那是要犯错误的。”
“别的错误犯了不值,这错误犯了值,我支持省长犯错。”
“好啊,组长公开支持下面同志犯错,我可要向上级反映噢。”
“敢!”王副组长嗔怒了普天成一眼,旋而笑道,“我是小艺的保护神,你想犯也犯不了。”一语说得,戴小艺蓦就红了脸。可见,戴小艺跟王副组长是啥话都说的,普天成蓦然明白,为什么刚才饭桌上王副组长不接路波书记的招,定是戴小艺提前做了功课,在王副组长心里竖了道墙。
普天成感激地谢了戴小艺一眼,热情邀二位女士进了包房。
接下来的几天是汇报检查,大家都在忙碌中,普天成中间又接待了来自马来西亚的一个投资团,跟戴小艺几乎没有时间说话。等检查告一段落,普天成向戴小艺发出邀请,在桃园西餐厅边上的茶坊喝茶。
晚饭时简单喝了点红酒,所以两人坐到茶坊里时,戴小艺脸上还染着微红,衬托得她既娇媚又可爱,普天成多少有些分神,似乎被戴小艺身上的某种特质所迷惑。戴小艺倒显得落落大方,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问:“怎么样,跟方大公子合作得还愉快吧?”
“方大公子?”普天成张大了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无礼的称呼。戴小艺率真一笑:“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他充当我的保护神,叫习惯了,改不了,再说省长你也不是外人,这样称呼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普天成虽然知道戴小艺跟方南川关系不同一般,但亲切到如此程度,还是让他有点震惊。他有点回不过神地笑笑,道:“你这么称呼他,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没事,反正他听不到。让我叫他省长,还真别扭得喊不出口呢。”戴小艺扮个鬼脸,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是假话吧,这几天不是一直在叫?”普天成打趣道。
“那是在场面上,现在是私下,你不会告密吧,不过告密也不怕。反正叫了又不是一年两年,对了,昨天他请我喝咖啡,我没给他面子。”
“不会吧?”
“真的,组里有纪律,不能单独活动的。”
“那今天……”普天成问了一半,将话收住,他应该能想到这一条。
“今天是例外,你请客我当然要来,来之前跟王组说过的,她表示赞成。”戴小艺解释道。
“你跟她关系不错嘛。”
“也不,我们只是谈得来,女人跟女人,要么很臭,要么很亲密,王组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脾气跟我相投。”
又说一阵,戴小艺忽然惊讶一声:“怎么乱扯了,刚才问你的问题还没回答呢,是不是觉得方大公子很难接近?”
普天成摇头,又点头,略显吃力地道:“跟谁都有磨合期,我们现在算是在磨合吧。”
戴小艺就“磨合”二字,细细揣摩一番,肯定地点了下头,才道:“其实他对你很尊重的,省长你不应该对他有防范。”
“我有防范?”普天成觉得这话很离谱。
戴小艺爽笑道:“不承认是吧,你对谁都有防范,其实我们都一样,哪能真正敞开心扉啊。你我都是装在套子里的人,一副面具还不够,要好几副,有时候假得让自己都恶心。”说完,她的脸阴了,表情呈现出痛苦状。
“经典。”普天成赞同了一句,脸色也阴住。他在想,自己跟方南川,真的能敞开心扉吗?
坏消息是在戴小艺他们回去半个月后找上门来的,这半个月,普天成心情不错,想来也与戴小艺的海东之行有关,这个漂亮的女司长不但给他带来宋瀚林平安无事的消息,还在那个夜晚给他留下一些特别的东西。半月前那个夜晚,桃园西餐厅边上的茶坊里,起先空气很正常,普天成跟戴小艺说着该说的话,回避着该回避的问题,两人谈得既敞开又有节制。敞开的是关于方南川,戴小艺谈起他来真是无所顾忌,什么都敢说,包括方南川的妻子,北京某高等学府副校长兼政治学院院长、国际问题研究专家。戴小艺如数家珍,说了方南川的妻子田晴不少趣事,包括她在任何场合从不提自己父亲,更不提自己丈夫还有公公,有一次接受国外记者采访,记者问她能当上中国著名大学副校长是否与家庭背景有关,田晴笑眯眯反问记者,你能到伟大的中国来采访,是不是也是因为家族背景?一句话问得西方记者结舌。
“这两口子,典型的布尔什维克。”戴小艺这样肯定道。普天成听得出,戴小艺对方南川夫妇是充满尊敬的,不过她用亲热的方式表达出来,但又绝无卖弄或显摆之嫌。这点跟她谈起宋瀚林妻子刘建英来绝然不同,他们也曾聊到瀚林书记的夫人刘建英,戴小艺马上就采取了节制,只道:“她在雾里,咱看不透啊,对看不透的人和事,我们还是敬而远之吧。”
距离感大约就是这么产生的。距离又代表好多东西,其中就有对某个人的好恶。
那晚如果这么谈下去,是不会留下悬念的,可是,可是戴小艺后来突然问了一个问题:“那个大华,我怎么听着很传奇啊,传奇到了离谱的程度,难道省长您不觉得?”
戴小艺忽然又将称谓回到“您”上,普天成心里咯噔一声,尊称有时候也是距离,而人与人之间最怕的就是距离。戴小艺作为发改委司长,是不会毫无缘由地提及大华的,而且这次提起,一定是在海东听到了什么。联想到宋瀚林离开海东后,大华忽然从过去最耀眼的光芒中掉落下来,就越来越没有人敢去关注,就连方南川也在有意回避,普天成的心就重了。
很重。
半月后的一天,普天成忽然接到北京某位官员的电话,这位官员是他在担任常务副省长前在中央党校学习班上认识的,姓高,普天成称他老高。两人资历差不多,经历也有点像,老高之前在西南某省担任副省长,学习班之后,普天成心遂所愿,到了常务副省长位子上,老高却没再回西南,做了京城大员。
两人先是在电话里寒暄一阵,彼此说了说现状,又围绕着当前工作大局简单说了说,老高压低声音,忽然问普天成:“最近还跟你老领导联系不?”
普天成会意道:“老领导现在很低调,深居简出,不让我们打扰。”
“怕不只是这样吧?”老高话里多了层意味。
“怎么讲?”普天成声音猛地吃紧。
那边顿了顿,过一会又传来老高压制着的声音:“最近听说他处境不太妙,有人秋后算账,跟高层反映不少问题,据我所知,高层已经有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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