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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班子2

_10 许开祯 (当代)
见方南川又要发火,普天成赶忙岔开话头,谈起了别的事。不过那次之后,他确信了一件事,方南川打算从班子内部入手了。
原以为方南川会调整分工,没想等了一月,不见动静,不过方南川对交通这一块,盯得格外紧。先后两次下去视察高速公路建设,两次都发了火,回来又召开专门会议,制定对策。但在领导分工上,却自始至终不提“调整”二字,普天成就有些看不清方南川的路数。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省政府在方南川的主导下调整了年初确定的工作目标,将地区生产总值增长幅度由年初确定的百分之十一提高到百分之十二,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提高两个百分点,外贸出口总额调高一个百分点。并将年初确立的加快推进一批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完成铁路投资三百五十亿,公路投资二百六十亿调整为铁路投资三百八十亿,公路投资二百二十亿。公路投资削减部分补充到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上,将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的战略位置予以凸现。这一调整再次传出一个信号,方南川要适度修订路波的目标,强调自己的从政主张了。他要在中小城市改造上做文章,提出城乡联片,以农村补充城市,城市辐射农村,推进“四项转移”,实施“五大战略”,削减地区间的发展不平稳,从根本上提高整个海东的竞争力。
政策层面上任何细小的变化都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量,路波主政海东后,虽然在宋瀚林的主政方略上变了不少,但总体还是沿袭了宋瀚林时代的发展格局,特别是经济发展布局,仍然坚持走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两极分化路线。方南川这一细小变动,立马让经济发展薄弱地区看到了希望。普天成注意观察到,省政府这边的调整作出后,省里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领导明显往方南川这边来得勤了,娄钢他们来得更勤,南怀的底子相对还是薄弱,这两年的投入还不及吉东一半。
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是,半年过后,政府这边的人气比原先旺了不少。以前观望或举棋不定的,就因方南川一连串并不太大的动作,马上便捕捉到什么,开始调整策略。千万别小看基层官员的洞察力,如何捕捉政治气候,判断政治风向上,他们都是人精。方南川久不出手,给下面一种错觉,认为他压根没想在海东干下去,镀镀金陪陪场子就回去。如今这种溜冰式干部很多,有些玩速滑,来得快去得猛,有些时间相对长一些,不过也是玩花样滑冰,表演几个动作博得一些喝彩,然后就又到别的跑道上了。下面的人便形成惯性,但凡来了新领导,都不急着亮明态度,一停二看三通过,经验老到得很。
当然,能扭转海东压抑的局面,更得益于方南川的人格魅力,这点普天成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讲究工作艺术的人,也是一个善于跟别人沟通的人,尤其跟下面,尤其对年轻一代的领导干部。普天成就不止一次听胡兵他们说起方南川,在敬佩和尊重之外,又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种号召力,一种鼓舞或感染,他身上相对缺少的力量。而方南川把这些力量传递给了胡兵他们。方南川已经单独约见了胡兵两次,一次是在下面,一次是专程让胡兵过来,到省城。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方南川做到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热情也很主动,普天成也发现,两次召见之后,胡兵的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方法完全不一样了。这些,都是需要他深思的。
就在海东局势渐渐朝有利于普天成这方发展时,海东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发生特大事故,而且这一次,性质更为恶劣。
当时普天成正按方南川的要求在广怀视察新农村建设,方南川想在广怀搞城乡一体化建设试点,因为广怀基础设施建设超前,前几年投资幅度大,这也得益于乔若瑄,宋瀚林时代省里给广怀的钱多,广怀又跟省城海州离得近,推进城乡一体化当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方南川的思路是,先将广怀跟海州打通,着力打造两个特色经济带,发展两大产业,一是高新电子,一是汽车工业。这两项海东已经有了优势,只是还没把势造大,方南川想一鼓作气。当然,这个时候让普天成到广怀,也有其他用意,毕竟王静育还在里面,王静育带给广怀的冲击还有负面影响尚未彻底消除,广怀需要鼓舞,需要从阴影里走出来。
王静育出事后,广怀市长由原南怀常务副市长季维良出任,季维良本已安排到了省国有资产投资管理公司,无奈他对国企老板兴趣不大,志向一直是做地方大员。这次正好王静育给他腾出位子,季维良便遂了愿。普天成到广怀第二个晚上,书记马效林便跑来诉苦,说季维良如何如何,听得普天成心烦,几次示意马效林甭说了,谈别的。马效林仍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气得普天成质问道:“除了搞内耗,你们还会不会别的?”马效林叫苦道:“不是我搞,是他季维良搞。市委、市政府定的大盘子,他一来就推翻。”普天成脸一黑,不吭气了。马效林怎么能糊涂成这样呢,现在这种时候,还能讲这种话?马效林后来又说:“他在南怀的问题还没查清,就跑来广怀兴风作浪,真是越有问题越提拔。”这话真把普天成气坏了,愤怒地道:“难道你没问题,是不是想做第二个王静育?!”这才将马效林那股怨气消掉。
开发商齐星海也来了,先后通过多人跟普天成联系,想见见普天成,普天成都没表态,最后齐星海找了吉东那边的林国锋给普天成打电话,普天成才答应见他。普天成真还没想到,齐星海跟林国锋关系不错,林国锋在龟山当县委书记时,龟山不少工程就是齐星海干的。怪不得齐星海被羁押到外省时,林国锋找过普天成,主动问要不要他做点什么。当时只当是林国锋向他示好,没多想,现在他明白了,很多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很难把谁固定在哪一个人的棋盘上,尤其齐星海们。普天成再次相信,这个世界上谁水深也没地产商深,他们看着是盖楼,其实是挖坑。盖起的楼越多,挖下去的坑就越多,坑里埋进去的秘密也越多。想到这层,普天成居然笑了笑,既然齐星海跟林国锋能扯上关系,他就会跟更多人扯上关系,如此看来,乔若瑄这边倒用不着太在意。
这是普天成第二次见齐星海,个子不高,头发不多,看上去跟街头小摊贩没啥两样的齐星海并没带给普天成堵,他进门就检讨,态度非常之诚恳,话语间并不提刚刚平息的那件事,更不提乔若瑄,只谈响水寨。说自己以前认识上有问题,没把响水寨的建设搞好,现在他懂了,响水寨还是广怀一张名片。省里这次提出建设海州广怀经济带,是对广怀战略位置的突显,也是给广怀一次新的腾飞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尽快将响水寨遗留问题解决掉。他还表态,等下次普省长再来视察,一定要让省长看到一个全新的响水寨。
“真有信心?”普天成半是怀疑半是欣赏地问了一句,一个开发商,能准确地解读出省政府新政的意图,普天成不能不有所动心。再说齐星海被纪委关了那么长时间,一字未吐,装聋卖傻,也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
齐星海呵呵笑笑:“我不太会说话,但有一点我能做到,只要自己说过的,绝不会成空话。”
“那就好。”普天成这次的笑舒展了些。齐星海说完就走了,没多留,来时只提了一篮水果,普天成让他提回去,齐星海说:“就几个水果,宾馆门口买的,省长不要太严厉。”又道,“我现在这样,哪还敢乱提东西,省长胃不好,水果有利于消化。”普天成看他说得认真,也没再坚持。等走后,还是习惯性地打开果篮,认真检查一遍。没发现钱啊卡的,放了心。顺手将果篮往门口放时,忽看见里面有个小物件,像是u盘。忙拿起来,果真是u盘。他送这个做什么呢?普天成拿着u盘,愣了一会神。后来打开宾馆电脑,将其插入,这一读,普天成对齐星海就越发有了新感觉。
这人脑子真好使啊,居然将纪委工作人员问过他的每一句话都记下了。谁问什么,他怎么回答,一一记录在u盘中。他不是一字未吐,别人问时他都回答了,但全是疯言疯语。普天成佩服他的才气,这人要是说相声,怕能逗笑全国人民。不过普天成还是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细节,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唐天仪每次问话前,总要向齐星海交代一句:“只谈你的问题,我们不希望你把自己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句话在齐星海的追述里一共出现过六次,而且有意思的是,齐星海将唐天仪的名字变换成红色,特别醒目。
什么意思呢?
连着几起事件发生后,普天成对唐天仪,的确有了想法。虽说唐天仪的成长跟他没直接关系,但在几次关键处,他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普天成向来憎恨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对见风使舵缺少立场的墙头草更是嗤之以鼻。难道?
可金嫚之死怎么解释,金嫚可是因为唐天仪他们的调查而失去生命的啊,而且事后唐天仪一直未向他解释,一句话也没。但齐星海怎么又用红色标注唐天仪的名字呢,会不会有暗示在里面?
第二天再视察时,普天成就听说,齐星海动真格的了,响水寨那边热火朝天,齐星海这次动作很大。说得普天成真想到响水寨看看。冷静一想还是不能去,他这次来的每一句话,对广怀都是信号,都在竖着耳朵听呢。而且他相信,他每天的行踪都有人汇报到路波那里,如果去响水寨,证明他普天成心虚。看来,齐星海也是聪明了,知道不把响水寨这个烂疮彻底治掉,一辈子都不能消停。
不只是官员会玩政治,有时候企业家玩出的政治比官员精彩百倍。有位企业家曾经这样形象地跟普天成形容过,说他们看着像人,其实只是官员身后的一个影子。普天成刚说了句没那么悲观,企业家又说,当影子还是光荣的,至少主人对你不离不弃,怕的是你变成一把扇子,需要时拿起来扇几下,不需要时随手就扔了,弄不好一屁股还能把你压掉。普天成当时也笑说一句,扇子好啊,我就见过领导把扇子挂墙上,很好的装饰品嘛。
太经典了!企业家当时高声叫道,而后反复念着“装饰品”三个字。普天成本是无意说出的,没想到了人家嘴里,又给咀嚼成另外一层意思。
就在普天成视察广怀新农村样板工程时,省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吉广高速公路出事故了!
2
出事地点位于吉东和广怀交界点,董家岭隧道,工程承包方仍然是大河集团。不过上次是第四项目部,这次是第二项目部。要说董家岭地质条件远没邓家山复杂,隧道施工难度也比邓家山隧道小得多,但还是出事了。
接到电话后,普天成中断对广怀的视察,紧着往省城赶。路上他接到安监局长电话,说事故原因很可能是瓦斯爆炸。一听“瓦斯”二字,普天成头里重重一声响,下意识地就问:“死人没?”安监局长说他正往现场赶,具体情况还不知道,等到了现场,再向省长汇报。挂了电话,普天成心情分外沉重,脑子里不断闪出血肉混飞的画面。他在吉东当书记时,就遇到过这样一起事故,好在那次作业面人不多,但那惨景让他终生忘不了。后来在别的事上他可以放松要求,独独安全,在他那里根本没有条件可讲,为此也重重处罚过不少人,还将两个人送进了监牢。
回到省里,普天成紧着去见方南川,办公厅的同志告诉他,方南川接到报告后就赶赴现场了。普天成问省长走时交代过什么,办公厅的同志摇头。普天成不知道自己是该赶往现场还是在省政府留守,等到晚上九点,李源从事故现场打来电话,说路波也到了,他是从机场直接赶往董家岭的。普天成这才记起,他视察广怀前一天,路波去了北京,汇报海东政治学习第三阶段学习情况。既然两边一把手都去了,分管副省长姜正英也赶了去,他就该留下来。这个时候的普天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紧急通知办公厅,让在家领导全天候留守办公室,外出必须向他请假。他自己也没到光明大厦,就留在办公室值班。
消息不断从董家岭传来,先是说死了二十一人,后来又说不止这个数,至少三十人以上。救援工作在紧急展开,消防官兵还有武警部队也赶去了,吉东方面更是出动不少力量,周围的老百姓自发赶到山上,抢救困在里面的农民工。相关报道开始见报,网络上更是炒成一片。短短十小时,董家岭就成了热词,普天成在网络上关注了一下,有关董家岭隧道瓦斯爆炸的新闻,占据了各大网站的头条。几乎同时,已经被人们遗忘的邓家山二号隧道事故也再次被网民们翻腾出来,质疑声谩骂声质问声响成一片。这天下午四点,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来到普天成办公室,忧心忡忡说:“抵挡不住啊,网络真是洪水猛兽。”普天成说:“这么大的事,怎么抵挡?”叶部长跟普天成关系还算不错,以前宋瀚林在位时,普天成帮着叶部长平息过几起网络风波,也暗暗制造过几起风波,尤其放翻徐兆虎几个的嫖幼门事件,几乎就是他一手操纵,这点叶部长再清楚不过。叶部长来,明显有向普天成讨办法的意思。
“省长还是替我出出主意吧,再这样围攻下去,我这个部长,怕就得背起行李回家。”
叶部长是京派干部,宋瀚林时代,省委常委中他排名在普天成之前,普天成对他也很尊重,只是这几年叶部长机遇不顺,先是患了一场大病,差点就要因病卸任。后来病好了,一度中央想把他调回北京,到新闻出版总署主持工作,就在节骨眼上,他老婆出事了。叶部长的老婆在海关工作,海关发生窝案,他老婆卷了进去,前后调查将近一年,最后人没进去,但公职被开除,官衔也没了。这事对叶部长影响很大,有段日子都风传,海东宣传部长他都不能做了,那段时间叶部长心情很低落,不能喝酒的他经常一个人喝闷酒,普天成听到后,主动请叶部长吃过几次饭,婉转地开导过他,并再三劝叶部长把酒戒了。普天成当时说,就算啥也没了,我们还有自己是不是,如果不珍惜自己的身体,那才叫什么也抓不住呢。叶部长后来果然把酒戒了。
“不好办啊,老叶,几十条人命,你说我们怎么能封住,怕是这次……”
叶部长叹口气,无言地望住普天成,目光里不只是求救,似乎还有别的内容。
“书记有什么指示?”过了一会,普天成问。
“还能有什么指示,要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将网络上不利的声音消除掉,要坚持正面报道,把握正确的舆论导向。刚刚我召集新闻部门,给他们强调了一下精神,但是……”叶部长也不往下说了,后面的话不用说普天成也清楚,现在这种时候,媒体恨不得把所有内幕都挖出来,你还怎么正面?!
“事故一次接一次,死的人越来越多,怎么总也不吸取教训呢?”叶部长又说。这种发牢骚的话也只能当着普天成的面说说。
“怕是从来就没吸取过吧。”普天成摇头说了一声,要给叶部长沏茶,叶部长说不麻烦省长了,哪还有心思,我还得赶过去,省报等着签稿呢。
每到这种关键时候,省报发的主要稿件,必须由宣传部长亲自审签。这也算是不成文的规定之一吧。都想让省报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但网络草民们有几个去看省报?他们爬在网上,十指飞动,跟帖像雪片似的,大有一夜间灭掉海东的气势啊。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定定地盯住那尊陶。叶部长其实不是跟他讨办法来的,是来传递某种信息。这信息只有他和叶部长明白,叶部长心里怎么想,也只有他懂。站了好长一会,普天成抓起电话,打到吉东。先是问胡兵做什么,胡兵说刚刚开完会,马上下去检查安全。普天成笑了笑,笑得有点苦涩。马后炮是惯用炮,但炮的威力实在是太小了。好吧,他似乎有点失望地冲胡兵说了一声,又补充道:“工作要往细处做,不能只停留在口号上,该动真格的必须动真格,安全重于泰山啊。”胡兵说:“省长的教诲我一定牢记,这次事故教训太惨重了,四十二条人命哪。”
“你说多少?”普天成大吃一惊,这数字跟报到他这里的有很大出入。
“刚刚得到的数字,死亡四十二人,重伤十八人,轻伤二十三人,还有六人下落不明,估计生还的希望很小。”顿了一会,胡兵又说,“这些数字都未被证实,眼下数字成了最神秘的,我也是从别的渠道得来的。”
普天成啪地挂了电话,不管真与假,这个数字让他承受不了!
又过了好长一会,感觉自我调节得轻松了点,思路又试探着往叶部长暗示的那个方向去。可这次太难,怎么也转不过去,甚至一想全身就震颤,心跟着发抖。普天成还是生平第一次这么矛盾,这么下不了决心。
怎么会这样呢?不是一直在苦等机会吗,难道现在不是机会?
这天他终是没将电话打给李晓田和肖丽虹,更没打给黄勇,相信吉东早已乱成一锅粥,还是让他们全力以赴救援吧。
到了晚上十点,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肖丽虹打来的。普天成犹豫一下,接起。电话那头传来肖丽虹气愤的声音:“省长,这样做不人道吧,也太昧良心了。”一听话头不对,普天成笑问:“又发什么感慨,这时候你不在现场乱跑什么?”肖丽虹忘了是在跟常务副省长通电话,居然耍起了性子:“现场有什么热闹可凑,想想都寒心,我们又欠下一笔血债。”
“小肖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普天成不敢再掉以轻心了,肖丽虹的话怪怪的,分明有种情绪在里面。
肖丽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沙哑地说:“刚才紧急开会,他们把口径统一死了,死亡人数六人,谁多说谁负责,重伤十二人,其余都成功获救。”
“什么?!”这次轮到普天成震惊了,不是一直说死亡人数超过四十人了吗,怎么?
“没想到吧,我们都傻眼了,作假作到这份上,悲哀啊,让下面人怎么想?”肖丽虹一点也没有顾忌,看来是被强压政策气昏了头。
“谁主持的会议?”普天成尽量用平和的声音问,怕自己一激动,肖丽虹那边更激动。而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谁也不能激动,个别人就是在这关键时刻把持不好,管不住自己的嘴,压制不住情绪,乱说话乱发议论将自己前程断送掉的。
“还能是谁,省委第一书记。接下来要求我们全力对付网络,将正面声音传播出去。”肖丽虹带着嘲讽的口吻道。
“正面声音?”
“书记要求记者把镜头对准在抢险救援上,要忠实报道抢险救援的感人场面,要向全社会传递出海东省委、省政府在突发性重大事故面前如何积极果断地启动救险应急预案,将困在隧道内的六十多名农民兄弟成功救出的感人场面。”
“是这样啊。”普天成感觉后脊梁被人抽掉了一根骨头,身子有些撑不住,屁股缓缓搁在沙发上,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教诲”肖丽虹,任肖丽虹在电话那头发牢骚。肖丽虹终于发完,她问普天成:“省长您说,我们现在该咋办?”
普天成沉吟许久,又问:“会上南川省长怎么说?”
“方省长还在现场,现场一伙人在奋力救援,一伙在抬着高压水枪灭火,三十多具尸体不知去向,死难者家属被强行带走。媒体记者的摄像机录音机全被没收……”
“不要说了!”普天成再也控制不住,猛就发了火,肖丽虹那边知趣地挂了电话,办公室里一时静得能窒息死人。
方南川没参加会议,这就是说,肖丽虹说的这些都是路波单方面作出的决定。现在只能等,必须等方南川作出回应后再决定怎么应对。正乱想着,门被轻轻叩响,听出是曹小安的声音,普天成说了声请进。
曹小安进来后默默站在了书柜前,目光也下意识地望住那尊陶,好像那尊陶也能给他带来灵感。
“有什么变化?”普天成问。
“网上帖子被删,有关事故报道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这么快?”
“我刚听说,叶莉莉昨天就已到了北京,估计网络封锁消息跟她有关。”
叶莉莉是于川庆老婆,之前在下面一个市担任宣传部长,两个月前被提拔为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负责新闻宣传这一块。普天成一急,倒把这人给忘了,曹小安这么一说,他才猛然想到宣传部还有另一个叶部长。
曹小安走过去,打开电脑,将相关页面一一打开,普天成一看,果然之前有关董家岭隧道的很多消息都不见了,显示的全是指定主题不存在或者页面错误。在海东信息网和海东政府网上,一条权威的消息发布出来,说刚刚召开的事故通报会上,海东省委向社会各界通报了事故伤亡人数,之前有个别记者道听途说,胡乱猜测,极不负责任地将死亡人数夸大,也有一些居心不良者将不实报道发布在网上,造谣惑众。下面便是一大段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如何组织救援,如何将困在里面的农民工成功救出的歌颂性文字。普天成没看,看了觉得良心受不住。倒是盯着路波在现场指挥的照片望了很长时间,最后默默关了电脑。
第二天上午九点,两名新华社记者很不友好地来到普天成办公室,跟普天成了解事故情况。一看记者将摄像机和话筒对准他,普天成说:“我不在现场,相关救援情况并不掌握,请记者们到现场采访。”记者马上问:“现场被封锁,记者进不去,之前进去的记者所有资料被毁,两名记者被打伤,海东省委这样做,用意到底何在?”普天成冷静地说:“我说过了,我没去现场,事故发生后,省委、省政府展开了一系列救援工作,省委书记路波、省长方南川都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到现在还坚守在救援第一线。具体救援情况还有伤亡情况,省委已向社会做了通报,有新动态随时会向社会各界公布,我们欢迎媒体参与进来,但一定要实事求是。”
记者马上反驳:“到底是谁不坚持实事求是,死亡人数为什么前后差别那么大?还有,昨天晚上三十多名遇难者家属突然不知去向,有人看见政府用两辆大巴强行拉走他们,请问他们现在在何处,能不能让我们见见这些家属?”
面对记者咄咄逼人的问话,普天成没发火,非常冷静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请原谅,我们现在正在全力救援,有疑问你们可以去找宣传部,相关情况他们掌握得比较多。”说完,打电话叫来曹小安,让他负责将记者送到省委那边。那个主任记者很不高兴地说:“是不是也想把我们关起来?”
普天成猛地放下脸,质问道:“有这个必要吗?是不是二位今天来就这意图?”
一句问住了两个记者。自称是主任记者的那位无言地笑笑,说:“普省长您忙吧,不打扰了。”说完冲同伴使个眼色,两人知趣地离开。
曹小安解释说,刚才他不在,新华社的记者,来头不小,秘书们不敢拦挡。又说记者是宣传部那边支过来的,叶部长避而不见,其他人都不敢接待。普天成说,不管记者的事。又问,省长一直没来电话?
曹小安摇头。普天成真就纳闷,从事故发生到现在,将近五十小时过去了,方南川居然一次也不跟他联系。不通气倒也罢了,至少让他对下面情况有个底啊。
普天成又等了一天,第二天上午九点,吉东那边突然传来消息,方南川跟路波拍了桌子,两人在会上交了锋!
黄勇说,会议是在国家安监局一位副局长建议下召开的。事故发生后,国家安监局第一时间派来了五人调查小组,带队的是一名副司长。但这名副司长显然工作不力,在路波面前更是不敢“犯上”。路波说啥,他就往上汇报啥,路波说事故原因是什么,他就点头承认是什么。结果几天来,安监总局那边一直听不到真实的声音,事故调查也处于停顿状态。直到国务院领导作出重要批示后,安监总局才派来第二支调查组,随行的还有五人专家队伍。
会上路波继续着他的腔调,多次申明这次事故属于自然灾害,还引用了一大堆地质学术语,强调董家岭地质结构的复杂性,想借此将施工方责任推卸掉。安监局副局长一直皱着眉,后来他插了一句:“把原因全推到地质条件上,不太客观吧?”路波很专断地说:“地质条件差是事实,不存在推不推,也没必要推,一切要尊重事实嘛。”副局长说:“事实只有调查后才能说得清。”路波马上反问:“不是一直在调查吗?”然后转向副司长:“你们没向局领导汇报?”副司长绿了脸,结结巴巴道:“只是简单汇报了一下,详细情况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那就调查啊,是会上调查还是去现场调查?两个调查组调查不清,还可以请第三、第四个调查组来嘛。”路波这话显然不友好,而且有发威的成分在里面。总局副局长资历没路波深,职位也在路波之下,面对路波如此专横的口气,一时不知怎么应答。正僵持着,方南川插话了:“事故原因肯定要调查,是谁的责任就该由谁来承担,当然,我作为省长,第一个该承担责任,我向会议检讨。”说着,方南川起身,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方南川这个动作刺激了路波,之前因为统一口径的事,两人就闹了不愉快。当有人把路波会上强调的死亡六人报告给现场指挥抢险的方南川时,方南川瞪大眼睛说:“什么,六个人,扯什么淡,光我抱出来的尸体就八个!”
结果这次会上,方南川就死伤人数跟路波真较起了劲。路波讲完话,交通厅长骆谷城向安监总局领导汇报死伤情况,刚说到死亡六人,方南川就发火了:“等等,重说一遍,死亡人数到底多少?”
骆谷城困惑地望了方南川一眼,又偷偷往路波脸上瞄了瞄,路波没好气地说:“如实汇报,不需要隐瞒。”
“六人。”骆谷城重重道。
“哪个部门统计的?”方南川猛地站了起来。然后怒瞪住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赵总你说,数字你应该最清楚!”
赵高岩头也没抬,异常镇定地道:“就六人啊,这不汇报过多次了吗,会前我们又核实过的,请省长相信我们。”
“撒谎!”方南川猛就拍了桌子,当着一会议室人的面,说出了令各方都感震惊的话,“如果我们连承认事实的勇气都没有,还坐在这里开什么会,难道我们真的要庆功?”
“南川同志,你什么意思?”路波大怒,数字是他确定的,对媒体的口径也是他强调了的,方南川就算有意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倒戈。
“我感到脸红!”方南川一点不在乎路波的态度,就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向会议亮明了自己态度。他说:“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次特大事故,死亡人数绝不少于四十人,重伤至少二十人,至于轻伤,就不用统计了,里面救出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伤。”
“南川同志!”路波惊得目瞪口呆。从政这么多年,这种情况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私底下的斗争他天天遇到,如此公开叫板,着实新鲜。方南川难道是受了刺激?
“对不起诸位,这个会我不参加了,如果我们到现在还想着隐瞒,就太对不住那些死难者了。大家不妨再去现场看看,那些跟石块混在一起的残手断臂,头盖骨,还不知道是谁的……”方南川说着起身,在他将要离座的一瞬,路波的声音到了:“南川同志,你是不是应该向大家汇报一下,你的统计数字是怎么来的?死亡四十多人,尸体呢,你在现场,难道我们不在现场,没有尸体怎么能确认是死亡了?”
“尸体?”方南川一时哑巴了,现场救援时,他在最里面,跟邓家山隧道救援时吉东市委书记廖昌平一样,处在最危险地段。里面抬出的人一大半经过他的手,有几位他还亲自合上了眼睛,那些民工死不瞑目啊。可尸体一抬出来,就由不得他了,这阵听路波这样一说,立马惊讶:“你们不会连尸体都处理掉吧?”
这话让所有人瞪大了眼,尤其安监总局几位领导和专家,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以前到任何地方,人家早已统一好口径,给你摆出铁桶阵,密不透风,想查真相,比登天还难!
路波愤怒至极,方南川不只是公然挑衅他的权威,简直是当众出他丑。路波一向认为,对方南川他是客气的,尊重的,甚至是爱护的。方南川到海东后,对他也表现得相当尊重,处处服从,从没跟他不和谐。哪知……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意识到这点,路波突然摆出省委书记的威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南川同志,讲话要有根据,我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
方南川居然毫不示弱,当场回敬道:“根据我会找到的,请书记放心。不过我也提请书记注意,这种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尤其您和我。我再补充一句,事故真相是瞒不过任何人的,真相不大白于天下,我方南川主动向中央辞职!”说完,怒气冲冲离开会场。
身后传来路波因惊愕而极度失真的声音:“南川你——”
3
方南川当天就回到省里,普天成虽然惊讶,却不十分意外。他料定,方南川这次不会沉默,更不会同流合污,该是他出来说话的时候了。
普天成有种按捺不住的激动,但又同时提醒自己,千万要冷静,不能火上浇油,现在要紧的是替方南川掌握住火候,不要让他烧得太过。
方南川一回来,马上召开安全会议。路波还在下面,方南川放冷炮,一下将路波逼进死角,他得把下面安顿稳妥才能返回。方南川说到做到,在会上先是猛批相关部门安全意识淡薄,对安全生产置若罔闻,接着就将矛头对准交通厅还有省高速公路建设集团,痛批他们在高速公路建设中玩忽职守,草菅人命。方南川在会上没提伤亡人数,但他强调了一句,这次事故,无论死亡人数还是造成的经济损失以及负面影响,在海东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
发过火之后,方南川开始部署下一步安全生产工作,要求黄副省长立即带队下去,对全省安全生产进行大检查,同时要求省政府安全生产委员会紧急下发通知,要求全省各企业、各生产单位特别是道路、水路建设单位认真吸取吉广高速董家岭隧道特大瓦斯爆炸事故教训,迅速掀起安全大检查活动。各级政府和部门领导要高度重视安全生产工作,以此为戒,把防止重特大事故作为搞好本地区、本部门安全生产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抓紧抓好。要进一步落实并强化安全生产责任制,落实各方监管职责,加大监管力度,层层抓安全责任制落实,逐级抓监督,按照省政府“百安活动”的要求,采取切实有效措施,坚决遏制重特大事故的发生,千方百计确保今冬明春全省安全生产形势稳定。方南川同时要求,各级安监、交通、建设部门要紧急动员起来,对隧道施工进行一次全面安全大检查,发现事故隐患,要立即停工整顿。省安监、交通、建设主管部门近期组织力量对全省在建隧道施工工地进行一次专项督察,重点检查隧道通风设施的设置是否符合安全要求,所有施工装备是否达到防爆技术要求,是否严格执行检身制度,施工人员是否按要求佩带劳动保护用品,是否建立了瓦斯管理制度,按要求配备专职瓦斯检查员,严格执行“一炮三检”和“三人联锁”放炮制度。凡是隧道施工存在以上安全隐患的,必须立即停工整顿,整治后逐项达到安全生产条件,经审查批准后才能恢复施工。
方南川说这些的时候,几乎就跟读文件一样,但他确实是随口说出的,足见,安全问题已经在他脑海里转了许久。
会议之后,方南川将普天成叫去,仍旧火气很大地说:“经济上不去,事故倒是一起接一起,这工作还怎么干?!”
普天成劝道:“省长先别生气,工作得一步一步来,安全生产一直是薄弱环节,出事故是意料之中的。”
“说着容易啊老普,可我这心里……”方南川第一次用了老普这称呼,以前两人基本都是白搭话,实在绕不过去就互称省长。普天成心里一动,感觉“老普”两个字是从方南川心里呼出来的。
“省长……”他也有点动情,嗓子里像是拉了烟雾。
“不说这事了,你马上准备一下,我要召开记者招待会,这事不能停留在这里,我们必须得有一个态度。”方南川说。
普天成没响应,而是困惑地望住方南川,意思是现在召开怕不妥吧。方南川态度很坚决,再次强调:“除省里媒体外,凡是愿意来参加的,都请,我们要让大家知道真相。”
“那……伤亡人数怎么说,媒体最关注的就是这个。”普天成还是委婉地把担心表了出来。
“实事求是,还能怎么样,我们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不是我方南川的工作作风。”
“要不再跟省委那边碰碰头,别到时候……”
“你怎么也婆婆妈妈起来了,难道我们向外界公布真相有错?”方南川不耐烦地批评了一句,普天成收起话头,知趣地告辞出来。
就在普天成按照指示紧着安排新闻发布会时,曹小安慌慌张张进来说:“省长正冲大秘书长发火呢,口气好骇。”普天成问:“又发什么火,不是已经发了好多次吗?”曹小安悄声说:“于大秘书长把召开记者会的消息告诉了路波书记,跳波书记让叶部长阻止。叶部长请示省长能不能先停下来,等书记回来再召开。省长说,难道政府这边开会,得请示宣传部?叶部长没话了,省长又问是谁向书记报告的,叶部长说是川庆秘书长,省长这才把于大秘书长叫去。”
“这个老叶。”普天成笑笑,又道,“别看热闹,你现在就到会场去,看工作做得怎么样,会议要准时开。”
“好的。”曹小安应了一声,快步走了。普天成又怔想一会,无言地笑出声,感觉老叶这人很好玩,两头挨批,但两头都得好。
来的记者很多,上次在普天成办公室示过威的两名新华社记者也来了,没想到他们跟方南川很熟悉。普天成猛然意识到,两位找他,指不定就是方南川的意思,可惜自己没反应过来。两位记者看到他,也显得尴尬,那位主任记者主动上来跟他打招呼,普天成淡淡地点了下头,非常镇定地坐在了主席台上,今天他要把配角当好。
记者会开得异常火暴,记者们早就憋足了劲,一等提问时间,话头便都冲着伤亡数字来。方南川回答说:“死亡人数正在进一步核实,最后会给大家一个确定的数据,不过可以肯定地说,死亡人数绝不会是六人,应该比这多。”
马上有记者问:“到底是多少,怎么到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又有记者追问:“网上爆料说,死亡四十二人,请问这数字真实吗?”方南川回答:“具体数字现在我无法告诉你,相关部门正在核实,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将其公布出来,我们的心情跟大家一样悲痛,事故夺走这么多人的生命,是我方南川的失职,我向全社会检讨。”
北京某报一位女记者见缝插针问:“省委路书记在吉东召开的通报会上,很肯定地说死亡人数是六人,现在省长又说具体数字不清楚,请问这怎么解释,是不是省委跟省政府对待这起重大事故有分歧?”
“没。”方南川很肯定地回答,瞅一眼女记者,接着道,“路书记公布这数字时,救险还在继续,当时只发现六具尸体,路书记说得没错。”
一旁的普天成松下一口气,同时惊叹方南川的滴水不漏。他等于是给路波一个转弯的机会,没有公开把矛盾暴露出来,这倒出乎普天成意料。
接下来记者们就质问新闻封锁,有记者气愤地问:“为什么海东方面只让报道救险场面而不让报道别的,特别是遇难者的惨状,那些感人的画面是不是刻意制造出来的?”普天成正起脸说:“救险是事实,大家都看到了,如果不是救险得当,措施得力,困在里面的人一个也出不来。但我们绝对不是拿这些去掩盖责任,该承担什么责任,我们一定会承担。我在这里郑重其事说一句,救人是应该的,死人是不应该的。”
救人是应该的,死人是不应该的。这句话很快出现在网上,一时被网民们转来转去。关于董家岭隧道瓦斯爆炸事故,再次成为舆论焦点。而这次舆论的中心全对在了方南川身上,有媒体说方南川此话是针对路波而来,是对路波新闻打压和封锁事实的有力回击。
路波急着回到了省城,第二天便召开常委会,试图再次统一思想。但这次他没成功。方南川觉得已经把回旋余地留给了路波,路波执意要将事实雪藏起来,而且厉声斥责方南川严重违犯纪律,擅自向媒体发布不实消息,蓄意破坏海东安定团结的局面,跟省委不保持一致。方南川慢悠悠地问:“我怎么不保持一致了?”一语戗住路波,结果两人又在会上吵起来,方南川这次没给路波面子,当着全体常委面,直言隐藏事实就是犯罪!
“我们做不了别的,但我们连事实真相都不敢告诉公众吗?一味地护短,包庇纵容,为了个别人利益,置老百姓的生命安全于不顾,这样我们还怎么取信于民?”方南川连续发问,过激情绪引得与会常委个个不安。大家还是第一次见方南川如此激动,谁都在心里疑惑,这是那个温文尔雅不显山不露水的省长吗,长时间不出招,怎么一出就是狠招?
路波被逼急了,今天要是输了,以后工作就甭想顺头,他的权威将会遭到颠覆,这是他断断不容许的。但硬碰硬显然不行,调整一下思维,路波改变了策略,放缓语气问:“南川同志,什么叫真相,你到底想要什么真相?”
方南川也敛起怒气,转而用温和的语调说:“我只求能如实地把事故原因还有死伤情况告诉公众,严惩责任人,不论牵扯到谁,都不放过。让死者瞑目,让活着的人吸取教训,这是我们的责任。否则,我这个省长当得不安啊。”
方南川一席话,说得众常委垂下了头。灾难面前,不论多坚硬的心,都会露出一丝柔软。可惜有时候,这丝柔软又被别的东西逼迫了回去。
路波意识到会场气氛对他不利,再吵下去,怕会失尽面子,更会中了方南川圈套,把自己逼到非常危险的一面。遂摆出息事宁人的态度道:“那好吧,既然南川同志一再怀疑有人在这次事故中做了手脚,那我提议,重新调整事故调查小组,由南川同志任组长,负责将事故真相查清,并拿出处理意见,大家有意见没?”
方南川愣了一下,没想到路波变得这么快。事故发生后,路波在董家岭现场紧急宣布了事故调查小组名单,当时宣布的组长是副省长姜正英。姜正英现在也是常委,没等方南川多想,她第一个带头响应:“我同意,就由省长亲自挂帅。我这个组长,实在不称职啊。”说着鼓起了掌。路波恶狠狠瞪她一眼,姜正英忙将双手分开,藏了起来。
叶部长也凑热闹地说:“同意书记意见,省长直接挂帅,本身就证明我们对此起事故很重视嘛。”
普天成盯着叶部长,越发觉得这人有水平。叶部长表态跟姜正英表态绝不是一个意思,但听起来却是一种口吻。他把玩着手中的笔,知道这种态不用他表,其实也用不着别人表,书记说了就是定论。
会议不欢而散,除了让常委们看到一种新动向外,一点成果也没。路波第一个离开会场,看得出,他情绪败坏。普天成最后一个离开,他想在今天的会场里多坐一会。
方南川和普天成都把后续工作想简单了,或者说,没有充分估计到阻力。事故调查正式启动后,方南川才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别人早已挖好了坑,就等他自己跳进去。
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尸体不知去向,问谁都说不知道。大河集团赵高岩还有高速集团董事长程铁石更是一口咬定,现场就抬出六具尸体,全保存在吉东市殡仪馆。负责现场调查的省委常委、省安委会主任黄副省长在电话里汇报说:“他们的口径非常统一,显然是作了充分准备,想查清真相,难度极大。”
“难度不大派你去做什么?!”方南川有点不满,当着普天成面就在电话里训黄副省长,训几句,又觉得态度有些蛮横,道,“卫国你也别急,既然人家玩迷藏,你就得有耐心。分头对参与了事故抢险的单位展开调查,我就不信有人能将尸体蒸发掉。”
“是,省长,我们会全力以赴展开调查。”副省长黄卫国在那边说。黄副省长虽然兼着海东省安全委员会主任一职,但对安全这一块,过问得并不是太多,这里面有几个因素,一是安全工作往往是出事后才被提起,平日只是例行公事地开开会,强调一下,或者发个文件,真抓的不多。二来安全工作主要是面对生产口,而省内几大生产口比如交通还有工业,都有其他副省长分管,他这个安委会主任插手人家工作也不太合适。更重要的一点是,黄副省长这几年闹情绪,总觉自己不被重用,要说他资历比普天成还要老,他做市委书记的时候,普天成还是市长。但人家普天成几年时间,就飞得很高了,他虽是常委,却总是管一些边边落落的事,重要口从来轮不着他。以前路波曾答应,等做了书记,给他肩上压担子。路波如今屁股已经在书记位子上坐得很稳了,说过的话却再也不提。有次他去汇报工作,拐弯抹角提起以前一些事,以前有些事是很暧昧的,包括龟山采矿包括海州药业,相对难办的事路波总是交给他去办,他也办得的确让路波满意,很多事办完了不留痕迹,让别人以为那事根本就不是刻意办的。黄卫国并不是强调自己在这些事里面的作用,只是想让路波重视一下,没想路波却说:“卫国啊,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要老是对自己的处境不满意,不论分管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嘛,思想要端正,我们共产党人从来都是把奉献讲在前面,怎么我发现你老是计较个人得失,很不好嘛。”一听路波拉起了标准的官腔,黄卫国就知道,他的弯白拐了,心思也白费了,心里那个屈哟,恨不得当时就找个地缝钻进去。再后来,黄卫国才知道,路波之所以对他改变态度,原因还在副省长姜正英这边。姜正英一直怀疑,她跟路波的绯闻,是他说出去的,因为之前姜正英跟他走得很近,很多话都跟他说,包括一些不该让别人知道的。有次他跟姜正英陪北京来的客人,姜正英多贪了几杯酒,结果醉了,他扶姜正英到宾馆休息,醉醺醺中姜正英就抱住了他,头在他怀里拱,手在他身上乱抓,一边抓一边说出一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后来又宽衣解带,醉眼蒙眬地喊,来啊大路,我的大路,快来折磨你的英子,虐我,揍我,我要你调教……等意识过来姜正英把他错当成路波时,他吓坏了,紧着打电话让姜正英的秘书过来陪她。第二天,姜正英那张粉脸就变青,再也不冲他灿烂。再后来,他的处境就一天比一天微妙,有段时间他还听说,路波让纪委查他以前一些事……
黄卫国不敢沉浸在往事里,更不敢在方南川交付给他如此重要的工作之后,没一点作为。方南川也是掐中了他的命门,这次彻底将他置到了路波和姜正英的对立面。换以前,黄卫国可能会犹豫,会矛盾,或许会找各种借口推开此项重任。这次黄卫国没,而是愉快而坚定地接受了任务。因为一系列迹象表明,方南川跟路波摊牌了,两人再也不是客客气气,不是礼让三先,黄卫国已经闻见了火药味。在方南川和路波两人中间,黄卫国当然要选择方南川。如果这点政治预见都没有,他是干不到副省长位子上的,何况目前方南川已经跟普天成坚定地站在了一起。
这两人一旦形成合力,怕是……
不管黄卫国想得有多美妙,也不管他有多高的积极性,董家岭却是不认识他,包括工程建设方、监理方还有主管方,都已牢牢地攥在了路波和姜正英手中,他在这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排挤。
几乎同时,方南川和普天成也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们以为路波第一时间从北京赶到董家岭,也是去指挥抢险救援的。不是,现在他们才明白,方南川全力以赴指挥救援时,路波在做着另一件事。转移!转移所有证据,转移所有矛盾,甚至偷梁换柱,再次将现场施工的农民外包工纳入大河集团旗下,让他在短短的几小时内合法地变成大河集团旗下一支施工力量。
可以肯定地说,那些尸体正是在路波的授意下趁着混乱紧急转移出去的,包括到现场闹事的遇难者家属,也是被临时成立的事故抢险救援指挥部以合法名义转移到了某个地方。
必须找到尸体!
情况紧急,根本容不得方南川多思考,为防止有人狗急跳墙,再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方南川迫不得已,再次踏上去董家岭的征程。走之前他跟普天成交付了一项神圣使命,他说:“老普啊,你得想个法子,现在关键还在程铁石和赵高岩两人身上,这两个人要说嘴巴灌了铅,后面的工作可就被动了。”尽管方南川说得并不太严重,普天成心里却连打几个冷战。
“该怎么做,省长就指示吧,现在是给谁也留不得面子了。既然撕破了脸,就不能再有顾虑。”
“你的想法没错,现在难的是,怎么才能让这两人说真话呢,他们的嘴巴不由自己啊,怕是每说一句话,都得看别人脸色。”
普天成想了想道:“这个还是交给我吧,请省长放心,我会让他们说实话的。”
“真的有把握?”
“办法都是逼出来的。”
“好,那就拜托你了,不过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要防止别人倒打一耙。”
“这个我懂。”普天成一边说,一边已经在脑子里想对策了。
方南川走后,普天成紧着叫来公安厅常务副厅长汪明阳,这个时候动作慢半拍,都会陷入被动。一旦被动,就有可能万劫不复。现在早已不是真与假、善与恶的斗争,而是……
他命令汪明阳,不管找什么理由,都要控制住程铁石和赵高岩,没有他和方省长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接触此二人,更不能以任何理由放人。汪明阳听后笑说,就这么点小事啊,我还以为省长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呢?普天成不满地批评道:“给我正经点,这事要是办砸了,你就等着别人审你吧。”
汪明阳一点不慌,十拿九稳地说:“放心吧,不出一小时,我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说什么话,注意你的用词。还有,抓人一定要有理有据,不能给人口实!”
“明白,出了这门,我说话就不一样了。”说完,汪明阳留下一个古怪的笑,走了。公检法的人向来有他们公检法的思维方式,很多外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到他们那里往往能简单,而且堂而皇之。普天成相信汪明阳不是在吹牛,很多大老板大人物的私生活,都在他们手里,给人找点麻烦还真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天晚上,普天成冷静地思考一番后,将电话打到北京,这个时候,他应该向北京那些关心他的首长们汇报一些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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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波稳若磐石。尽管网络还有各大媒体泼出的口水和质疑铺天盖地,高层也不断发出责问,但他仍旧一口咬定,死亡人数就是六人,事故原因尚在进一步调查,如果有疑问,中央可以再派调查组来。这口气硬的,已经不把高层放在眼里了。安监总局派来的调查组就更不在他眼里,他现在连安监总局副局长都不见,让调查组有问题直接找方南川。
路波真是在玩火?普天成不敢相信,依路波的政治经验,不会这么傻,更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值啊,人命关天,路波不会不清楚冒险带来的后果。或者就是他已跟高层通好气了,高层也不愿将事态扩大,想尽快平息风波。处于某种需要硬性平息某些风波,这也是政治场一种常态,普天成不是不懂这个。“政治”这两个字,况味很复杂,里面的变数也很多。小事可以做大,大事往往能做小。鸡毛蒜皮的事能绊倒你,惊天动地的事却会不了了之。但普天成还是不愿意相信,如果真是这样,那晚电话里,首长就不会跟他说那样的话。
首长说:“事情我已经听到了,很不好嘛,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路波怎么这样糊涂,是不是觉得海东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或者他还有别的目的?”
说这话的不是老首长,老首长听完,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就将电话挂了,留给普天成一个大悬念。说这话的是岳南,他现在到一个十分敏感的大部委担任第一副书记,现在的岳南咳嗽一声,下面高官的屁股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依黄小霓他们的话说,岳南一支笔,不知能涂掉多少高官的前程。
岳南这话,是有意味的啊。想来思去,普天成还是坚信,大河集团还有高速集团跟路波关系非同一般,这两家公司稍有闪失,路波这把交椅,怕就再难坐住。路波是在走钢丝啊,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
一个人如果豁出命来保某一样东西,这东西对他就是致命的。而别人只要掐住这样东西,等于掐住了此人命门!
必须要掐!
普天成也别无退路。如果说方南川是出于党性出于正气,他则不,这次较量中,他打的是另一张牌!
这天快下班时,汪明阳快快活活打来电话,向普天成报告:“省长,事儿办完了,人在我手里,都还老实着呢。”
“这么快?”普天成有点不大相信。
“这点小事不用费太大力,比抓小偷容易多了。”汪明阳带着卖弄道。普天成本不想问怎么抓的,以什么理由。这天心情好,下午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另一位首长电话,跟他聊了半天,最后说,天成啊,前段时间有些舆论对你不利,我还一度担忧呢,现在看来都是恶语中伤嘛,好好干,你要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中央看。此时回味着首长这番话,普天成心潮澎湃,忽然就来了兴趣,多问了汪明阳几句。结果汪明阳说的话把他逗得大笑,带着赞许的口吻道:“明阳真有你的,既然收笼了,就来点实的,还是那句话,注意分寸,别惹事。”
汪明阳愉快地说:“请省长放心,我不会出格的,我得遵纪守法是不是?”
普天成笑得越发凶,不是笑汪明阳,是笑赵高岩和程铁石。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什么人还真得用什么办法。
赵高岩私藏枪支,这事汪明阳早就知道,指不定枪支还是通过他们警察之手弄到的,不过汪明阳一直装不知道,现在有这玩意的绝不止赵高岩一人,但凡有点钱有点名堂的老板,都想在抽屉里放一把,嘴上说是为了安全,其实还是为了显摆。钱多了就想玩点别的,啥刺激玩啥,这是人之常理。汪明阳派几个警察,径直到赵高岩办公室,说是想跟赵总聊聊,赵高岩还笑呵呵跟他们说话呢,手快的警察就从赵高岩板桌抽屉里拿出了那把枪。
“这不好吧赵总,你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带队的警察说。
赵高岩完全没当回事,拍了下警察肩膀道:“兄弟,这支太过时了,改天帮个忙弄支新的玩玩?”说着拿出几条烟,挨个给警察丢。领头的警察忽然掏出手铐,神色怪诞地说:“这个怎么样,赵总要不要玩玩?”赵高岩仍旧没当回事似的说:“那个是你们玩的,我就喜欢枪。”“枪”字还没落地,手铐已套在他手腕上。赵高岩再惊,就已迟了,他以私藏枪支罪被带走。不过几个警察给他留足了面子,没惊动公司任何人,出门时还亲亲热热搂着脖子。公关小姐还有秘书都以为他跟警察去喝酒,远远冲他笑呢,这事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惊动高层。
带走程铁石的过程就更搞笑,董家岭隧道事故对程铁石来说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告一段落,程铁石就想松口气,洗洗身上的晦气。于是到自己经常去的繁花似锦洗浴广场,要了两个头牌小姐,正舒舒服服双飞呢,警察一脚踹开门,不容分说就将他带走了,走前还赤条条给他拍了几张纪念照。这晚汪明阳让下面搞了个突然袭击,小范围扫黄,不慎就把程铁石给扫了进去。别人扫进去不要紧,罚款走人,程铁石这种身份,扫进去就有点不好办,要是警方一不小心跟媒体泄露了机密,报上那么一捅,前程怕就毁在两个小姐身上了。所以对官员来说,有些事再小,也是大事。有些事非常之大,你却要看成小事。
普天成马上将消息报告给方南川,方南川说:“好啊,一个私藏枪支,一个玩小姐,都长本事了。先让公安查清枪支来源,必要时候可以曝光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干部队伍!”
“曝光怕不妥吧,还是先查清再说。”普天成道。
“怕曝光就不要干,这种干部不曝光,难道还要我们庇护?”方南川斥责完,挂了电话,他那边也有新动向,省安监局安监处长孙洪磊不负厚望,查到了当天拉走遇难者家属的两辆大巴,眼下两名司机已被控制。
汪明阳马上指派专人前往吉东,这事必须公安插手才算合法。两名司机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讲实话,后来再问,竟扑通一声跪下了,求警察放过他们,他们只是挣份辛苦钱,养家糊口而已。其他事他们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办案人员将情况报告上来,普天成指示道:“耐心说服他们,帮他们打消思想顾虑。同时要告诉他们,知情不报或故意隐瞒同属犯罪,讲清利害,相信他们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办案人员按此指示,颇费了一番苦心,最后还是撬开了两名司机的嘴巴。
据两名司机说,雇车的是一姓康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救护大队副大队长。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八点多,两名司机开着空车回家,被人拦住。说山上出了事故,要往下转移伤员,要他们立即开车去董家岭。一名司机不耐烦地说:“事故跟我有屁关系,我要回家吃饭。”另一名说:“送人可以,一趟给多少钱?”还在问着,突然有几个男青年跳上车,用刀顶住他们:“钱不会少你们的,快往山上开,把你们的嘴巴管好,敢多说多问小心一刀子捅了你!”两人哆哆嗦嗦将车开到离董家岭一公里远处,拿刀的男子命令停下,不多时,就有人带着三十多号人走过来,他们听出领头的姓康,都叫他康大队。康大队将这些人送上车,又冲几个小青年叮嘱一番,车子掉头又往回开。最后停在离苟家台不远的一处砖窑前,几个青年将车上人吆喝下去,扔给他们每人两千元钱,让他们把今天的事忘了,敢说出去,见车砸车见人捅人。这两位吓得一周都没敢再跑车,最近听说风声不那么紧了,才又开车上路。他们是跑运输的,车停着不跑反而容易让人怀疑。
他们说得没错,孙洪磊正是寻着这一线索才找到他们的。要是他们第二天就堂堂正正上路,还真不容易查到。
办案人员马上去砖窑,这是一处废砖窑,除了一地烟头还有乱糟糟的脚印外,什么也没。最后又到苟家台,将近一周明察暗访,最终才把事件真相摸清。
给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充当外包工的正是苟家台的农民包工队,这个村有个能人叫苟新尧,此人之前开过小煤窑,后来煤窑出事,砸死三个人,不干了,又招兵买马,办起了建筑包工队。吸取开煤窑时的经验,他这个包工队开的工资高,但干的活风险也大,凡是别的包工队不敢干或干不了的,苟新尧都接,接了活再四处找人,好在这世界总也不差人,只要给钱,就是鬼门关也有人愿意去闯。但苟新尧有个条件,凡是加入新尧包工队的民工,必须要跟他签生死约,就是跟他干活只负责发工钱,不负责安全。按乡下话说,生死由命,不能怪别人。死了白死,顶多额外付口棺材钱。按说这样的条件是没人签的,可苟家台实在是太穷了,加上新尧包工队发的工资高,干一天活拿别处两天的工钱,还是天天发,从不拖欠,自然就有人愿意把命赌上。
这次事故,死者中有二十六人是苟家台的,其余是甘肃和江西那边的。事发后,村民们跑去看,死的到底是谁家儿子,现场太乱,根本打听不到,后来他们见到苟新尧,苟新尧让他们马上坐车离开,说有专人负责此事,要是胆敢赖在现场不走,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连尸体也休想见到。村民们知道苟新尧是个啥人,这人横起来天王老子都没治,村里没人不怕他,但又都喜欢他的钱。于是那个夜晚,村民们顺从地坐车离开,到了砖窑,先是说死者一家一口棺材,外加一万元,没死人的发五百元跑路费,也算是封口费。有人不依,讨价还价,还嚷着要去告。告字还没落地,说话者已让几个青年一顿乱棍,打得嗷嗷叫。领头的青年扬言,他们是政府的人,这事是奉上级之命来处理的,念在苟家台是个穷村,这么多青壮年一次没了,政府愿意给补偿,但前提是必须在赔偿合同上签字画押,拿钱走人,第一不能见尸体,第二不能往外说,谁说出去就抓谁去坐牢。
经过近半夜的讨价还价,最后死了人的一家赔四十万,没死人的每人给五千,要是消息走漏出去,这钱如数没收,谁泄露消息,保证让谁一家遭遇车祸,一个也甭想活下。恐吓和利诱面前,村民们全都低了头。人死了,还能咋,不给钱不给说法的多的是,谁让他们是农民呢。
问及尸体,村民们皆摇头,其中一位胆大的说,现场确实有六具尸体,他一一看过的,死者都是村里人,其中三人是苟新尧的亲戚,另外三人虽跟苟新尧不沾亲,但亲戚中有给公家干事的,估计苟新尧也怕惹麻烦,没把他们藏起来。
听完汇报,普天成就明白,这是一起有预谋有分工的藏匿尸体隐瞒真相案,在尸体转移前,已经有人把招呼打到了方方面面,故意留下那六具尸体,一是对方也觉得,这么大的事故不死人绝对说不过去,不敢把假造得太大。二是有了这六具尸体,对方就可堂堂正正说,死的就是六人,其他都是谣言。
重大事故死亡六人,还不至于问责到省委书记头上,怕是连赵高岩程铁石这一级,也能搪塞过去。但再多,赵高岩和程铁石就保不住了。
算得真精准啊。可见当时在现场,有人是多么冷静和镇定!
方南川拍了桌子,尤其是听到自事故发生后,远在两百里之外的苟家台村天天有陌生人守在村外,镇村两级干部也分头给村民们做工作,要求村民死守机密时,方南川更是指住市长黄勇的鼻子吼道:“这就是你领导下的吉东,居然派人监视起村民来了!”
黄勇满头冒汗,这些情况他真是不知道,事故发生后,他一直在配合调查组调查事故原因,最近几天又跟在副省长黄卫国后面。镇村两级干部给村民做工作的事,他也是刚刚才听说。
廖昌平遇难后,吉东市委书记一职空缺了很久,黄勇自认为很有希望,可真的任命时,却大大出乎他意料,省委任命的新一届书记居然是从未在地方工作过的原交通厅副厅长、人称骆谷城死党的贺建勇。贺建勇一到吉东,就立即将他架空,现在他在吉东也是处境艰难啊。
训完黄勇,方南川命令汪明阳,继续往下追查,一定要把幕后主使查出来,并顺藤摸瓜,尽快把尸体找到。
第十一章普天成以退为进,提出辞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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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下追查根本不是那么容易,尸体更成了迷案。方南川和普天成再次错估了形势,他们以为一鼓作气,就能将对方堡垒攻下来。笑话。路波连着去了两趟北京,一次是向安监总局作汇报,顺带着又告了总局副局长一状,说调查组到海东,跟地方党委搞脱离,也不尊重第一调查组的意见,非要给海东找出事来。路波说:“地方可能说谎,保护主义嘛,不过说自己人撒谎,就有些过了。都是总局派去的,互相怀疑,互相扯皮,影响总局形象啊。”一席话说得总局领导也犯了难。最后路波说:“发生这样的安全事故,我们也很痛心,省委、省政府正在全力整治安全工作,这个时候,还望总局能多支持。”说完,马上又表态,今年总局的安全现场会就在海东开,费用啥的全由海东方面承担,这也是推动海东安全生产再上新台阶嘛。总局每年都要在下面省市召开一次现场会,去年想在海东召开,路波推了,今年主动提出来,总局当然高兴。第二次去是向高层汇报班子建设问题,班子建设可以有多种汇报,汇报内容也视情况而定,有时全是成绩,班子建设如何卓有成效,干部队伍思想如何保持一致。有时嘛,也得谈谈问题,路波这次主要汇报问题,班子不同心同德,对海东工作影响很大,他向中央告艰难,说自己工作压力很大,尤其跟南川同志和天成同志的配合一直出问题。当然,路波将责任全部归到自己身上,说他这个班长当得不好,没起到标兵带头作用,请求中央把他这个班长调了,让南川同志和天成同志放手干。
这话就等于是在将军了,高层不能不重视。于是,路波回来不久,方南川和普天成就接到各种各样的电话,有婉转批评的,有警告的,也有提请注意工作方法的,要他们跟省委保持一致,不要搞小动作,更不要搞内耗。要团结,一心一意谋发展,齐心协力搞建设。方南川这边还好说,毕竟批评者也得考虑他的感受,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普天成可就难受了,跟他谈话者都是说他的不是,个别领导还提到宋瀚林,说他不能只认宋瀚林一人,现在是路波主政,应该主动跟路波搞好关系。更有甚者,竟批评他利用在海东的威望,故意在路波和方南川间制造矛盾,让省委、省政府各唱各的戏,各打各的牌,言下之意是说他操纵了方南川。
当然,这些电话都是冲着工作来的,不管批评得对否,都是从海东大局出发,是为了一个省的和谐与繁荣,方南川得听,普天成更得听。接下来的电话就不是这样了,有些是说情,有些是抱怨,还有些,就带着某种威胁了,意思是他们在董家岭隧道事故中有点过,小题大做,不明白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方南川感觉到了压力,普天成更是被方方面面的舆论压得喘不过气。突然这天,公安部来了一道急电,要汪明阳去北京参加一个学习班。汪明阳跑来请示普天成,普天成说,还能怎么办,但愿真是让你去学习。汪明阳走后第二天,安监总局那位副局长也回去了,说是前段时间他主持调查的内蒙古一起煤矿安全事故又有了新发现,让他回去复查。方南川叹道:“看来谁都害怕查啊,都在要求动真,你真的动真时,就没一个高兴了。”
普天成苦笑一声道:“真这个字,得用辩证法讲啊。”
“你把哲学用到这上面了?”方南川调侃一句,拿起汪明阳送来的一大卷调查材料,眉头再次蹙在一起,像在思考一个重大问题。
“那……接下来该咋办?”普天成试探着问。
“还能咋办?”方南川苦笑一声又道,“这事到此为止,不查了。”
“不查了?”普天成大惊,脸上表情显得非常可怕。
“是,不查了,我倒要看看,这出戏他们怎么收场。”方南川仰起头,望住窗外,冬天已经来了,窗外天空灰蒙蒙的,感觉要下雪,可雪在海东是个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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