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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全) 作者:熊召正

_17 熊召政 (当代)
  “是不是祸事,我说出来,孟公公你自个儿揣摸。”冯保狡狯地眨眨眼,接着说道,“咱们有什么说什么,先帝在的时候,你这个司礼监掌印的确让先帝满意,但是,你却无意中伤害了一个人。”
  “谁?”
  “李贵妃。”
  “她?”孟冲倒吸了一口冷气,紧张地问,“冯公公,贵妃娘娘她说什么了?”
  “她今天把我找到乾清宫,数落了你四大罪状。第一,你把奴儿花花弄进宫来,把先帝迷得神魂颠倒;第二,你偷偷领着先帝乔装出宫,跑到帘子胡同找娈童,让先帝长了一身杨梅疮;第三,你把四个小娈童化装成小太监弄进宫来,被太子爷,也就是当今皇上瞧见了,你又指使钟鼓司杀人灭口,弄死了那个王凤池;第四,也是贵妃娘娘最不能饶恕的,你把那个妖道王九思引荐给先帝,还弄出征召一百双童男童女配制‘阴阳大补丹’的闹剧。先帝英年早逝,就因为你这一系列的馊主意。”
  冯保娓娓道来不见火气,可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孟冲听来都如巨雷轰顶。
  冯保一席话完,孟冲已如木头人一般,惟一证明他是个活人的,是脑门子上密密地渗出一层豆大的汗珠。冯保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有一种快感。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提着嗓门说道:
  “孟公公,你怎么不回话呀?”
  “啊,”孟冲如梦初醒,定了定神,然后哭丧着脸说道,“冯公公,你也别绕弯子了,是不是新皇上让你传旨来了?”
  “传什么旨?”冯保一愣。
  “赐死呀,”孟冲撩起袖子往脸上连汗带泪胡乱揩了一把,哽咽道,“先帝宾天之日我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看孟冲这副德性,冯保差一点没笑出声来,但他忍住了。想了想,说道:“皇上昨日刚登基,还顾不上下这道旨,但我听李贵妃的口气,倒真恨不能立刻就把你孟冲打入十八层地狱。”
  孟冲噙着泪花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无需辩冤了。不过,冯公公你也清楚,你数落的那四条罪状,条条款款,都是奉先帝旨意办的。”
  “孟公公,你若这么说,只会惹怒李贵妃,真的招来杀身之祸。而且,把四件事全都推在先帝身上,亦与事实不符。”
  “有何不符?”
  “没有你从中撺掇,先帝怎么会知道那个王九思?”
  孟冲勾头不语,冯保又说:“王九思现就拘押在东厂,几次受刑下来,他把什么都交待了。”
  “啊,他说了些什么?”孟冲一脸惊慌。
  “他说的太多了,”冯保欲擒故纵,兜着圈子说,“若把他的口供交到三法司,孟公公,你恐怕十个脑袋也保不住啊。”
  孟冲再也坐不住,起身走进内院抱出一个红木匣子来,双手把匣子递给冯保,失魂落魄地说道:“冯公公,王九思让我把他引荐给先帝,答应事成后送我十万两银子,后来又给我送过两张银票,总共十五万两银票,都在这匣子里了,我现在全都交给你。”
  冯保打开匣子一看,果然躺了三张银票,他仔细看了看,都是京城头号钱庄丰隆号见票即兑的一等一银票。顿时心中一阵狂喜,他今夜前来,要诈取的就是这个。其实,王九思在东厂大牢里屁事也没交待,冯保凭直觉就断定孟冲在王九思身上吃了不少好处,就想诈他一诈,没想到这个憨头,一诈就灵。银票到手,抬头再看看冲一副待剐的狗熊样儿,顿时又动了恻隐之心。
  “孟公公毕竟是老实人,”冯保假惺惺地叹口气说,“但总该记得古训,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孟冲心里头酸楚,咕哝着说:“古训太多了,我记得还有一条,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现在是寇了,说是寇,这是我孟冲抬举自己,其实我是被绑到案板上的猪,等着被剥皮。”
  冯保扑哧一笑,打趣说:“谁敢剥孟公公的皮,我冯保不依。”
  “你?”孟冲听出话中有缝儿。
  “老孟啊,”冯保改了一个亲切的称呼,动情地说,“我们两个,差不多同时进宫,都四十多年了,平常虽然锅里不碰碗里碰,闹些小别扭。但真正碰到较劲儿的大事,立时间,那份感情就塞满心窝子。你想想,你眼下这个处境,我冯某能见死不救吗?”
  孟冲深知冯保的秉性:哪怕明天就要动你的刀子,今天看见你还是一个哈哈三个笑,绝不让你看出任何蛛丝马迹来。现在见冯保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根本不敢相信。但他毕竟是出了名的“憨头”,言语上兜不了弯子,这时忍不住直通通地问:
  “冯公公此话当真?”
  “我冯某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冯保信誓旦旦,“我如果想加害于你,今夜里就不会专门到你府上来通报。”
  “那你说,如何能够救我?”
  “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我就保你平安无事。”
  “好,那就请讲。”
  “第一,对任何人不得讲你曾受贿王九思十五万两银子。”
  “这个我一定做到。”
  “第二,不要同闲杂人来往,在眼下这非常时期,最好不要出门。若闷得慌了,就去把一如师傅请来讲讲佛法,这个做得到吧?”
  “这不是把我软禁在家吗?”孟冲心里忖道,嘴上却回答干脆:“做得到。
  从现在起,凡不三不四没有来历的人,不让他踏进我家门槛。““就是有来历的人,更要提防。”说到这里,冯保加重了语气,“老孟啊,你我都是宫中的老人,宫里的事知道不少。如果你万一在什么人面前说漏了嘴,到时候我想帮你也帮不成啊。”
  “冯公公的意思我明白,怕我孟冲离开司礼监不服气,人前人后发牢骚。这你就多心了。让我孟冲把一头羊拆零打散,做出几十道菜来,哪样该烩,哪样该爆,哪样该卤,哪样该炖,我眼到手到,保证不出一点差错。可是自从到了司礼监,每天见到那成堆的奏折,就像见到一堆烂白菜,别提心里头多腻味,偏内庭外庭为了这些折子,每天扯死扯活的,鸡眼瞪成驴眼。想起来也真是没啥意思。
  老实说了吧,司礼监的那颗印,在我看来,真的不如尚膳监的一把锅铲。熘一道菜出来,你还能喝二两老酒。一颗印盖下去,却不知要遭多少人忌恨,这是何苦呢?因此,我早就想离开司礼监,只是先帝在时,我不敢开这个口,这回新皇上颁一个中旨,倒真是遂了我多年的心愿,冯公公你说得对,我从此可以享清福了。“孟冲说着倒也真动了情,说完了自个儿发起呆来。冯保觉得他的话有夸张的成分,但基本真实可信。但话既已说到这个地步,索性就说得更通透些。
  “老孟,”冯保声音更显温和,“你的这种心情,我冯某能理解。实不相瞒,你的这颗脑袋,还在掉与不掉两可之间。现在外头都在传,高拱对新皇上不恭,可能有些动作。他若找到你,你可要小心啊!”
  “这个请冯公公放一百二十个心,”孟冲拍着胸脯说道,“他高胡子真是来了,我虽不敢推他出去,但我可以当个扎嘴葫芦。”
  看到孟冲犟着脖子发狠,冯保忍不住又是“扑哧”一笑。便故意逗他:“高胡子如果真的来了,你怎么办?”
  “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套路,”孟冲也学着卖关子,“你冯公公猜猜,我会怎么对他。”
  “闭门不见。”
  “不敢,人家是首辅。”
  “装病。”
  “好端端的,为啥要装病?”
  “那……”冯保摇摇头,表示猜不出来。孟冲说:“我会满脸堆笑地把高胡子迎进门,然后让管家陪他聊天下棋,我则亲自下厨,把他平素喜欢吃的糟凤翅、大葱爆牛心、红枣炖驴尾等几样家常菜做一桌出来,陪他喝酒。”
  “美酒佳肴,不正好说话么?”
  “不会的,酒不过三巡,高胡子就会主动告辞。”
  “为什么?”
  “十年陈卤水,毒性胜砒霜,这句话你该听说过吧。我会在大葱爆牛心的那道菜里头,微微加点陈卤。你放心,剂量小死不了人,但吃下去发作得快。不消片刻功夫,屁股底下便像是有条蛇在窜,高胡子还不会趁早告退?”
  冯保忍俊不住,又一次大笑出声。指着孟冲一面喘气一面说道:“这等主意,只有你孟冲想得出。”
  只在这时,孟冲才找回一点自信,凑趣地说:“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孟公公,今后有空儿,我还会经常来看你,”冯保眼看时候不早,拿起那只红木匣子起身告辞,走到院子里又站住对孟冲说,“你现在闲居在家,不比当差时各方面都有照应。一应用度肯定吃紧。我已同内宫监打过招呼,从现在起每月给你这里送十担米,另外,明天就过来十个小火者在你这里听差。”
  “这……”孟冲一时语塞了。
  明朝祖制,凡宦官私宅闲居,一切用度自行开销,内宫概不负责。冯保这么处置,实在是前无先例。孟冲既心存感激,又有些惶惶不安。
  演蛤蟆戏天子罚跪 说舍利珠内相谗言(1 )
  熊召政
  乾清宫东暖阁后头,有一处披檐。因有乾清宫的东墙遮挡,这披檐的背旮旯甚为隐蔽。这天半晌午,孙海领着小皇帝朱翊钧偷偷从东暖阁中溜来这里玩耍。
  同时跟来的还有另外一名小内侍,这名小内侍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老太监王凤池的屋子里头为朱翊钧表演“蚂蚁大战”的客用。这客用虽然生在穷苦人家,但眉清目秀,人又机灵,因此很是讨人喜欢。他流落京师,被人诓骗卖到帘子胡同。
  第一天就被孟冲看中,将他连同另三名小娈童一起扮成小内侍,偷偷领进了紫禁城。且说这事情败露之后,四名小娈童虽属无辜,按《大明律》规定却也不能轻饶,重者处死,轻者也得口外充军。合该客用走运,朱翊钧心里一直挂牵那“蚂蚁大战”的游戏,因此偷偷告诉冯保,要他把客用弄来表演。冯保为了讨好这个十岁的新主子,也就瞒着李贵妃,私自把客用阉了。从此,假太监变成了真太监,客用便成了东暖阁答应。这东暖阁又称昭仁轩,是皇帝的书房。与东暖阁相对的还有一个西暖阁,又称弘德轩,是皇上批阅奏折的地方。东暖阁答应就是书僮,不过,这个书僮的地位可不是一般内宦所能比拟的。孙海、客用成了御前近侍,在太监里头,也算是不可一世的大新贵了。板起面孔学大人,装腔作势当皇帝,对于朱翊钧来讲,不是快乐而是痛苦。他最高兴的事便是和孙海、客用一起无拘无束地玩耍。朱翊钧心里明白,母亲不允许他瞎玩。所以他对客用千叮咛万嘱咐,要把那两只盛装蛤蟆与蚂蚁的竹筒儿藏好。却说这天半晌午,客用得了孙海的暗示,像做贼似的从住处的床底下摸出那两只竹筒儿,来到这处背旮旯,又为朱翊钧表演起游戏来。
  每次观看,朱翊钧都显得非常兴奋。皆因他对其中的奥妙百思不得其解,问客用,也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止一次,他扒开客用,自己来指挥蛤蟆与蚂蚁,但都失败了。尽管他仿效客用的动作,也无济于事,这些小灵物根本不听他的。今天他又试了一回,还是如此,他不免愤愤不平地说道:“这个癞蛤蟆,难道不知道我是皇帝?”
  孙海一笑说:“回万岁爷,这癞蛤蟆没长人耳朵,不懂人话,同它生气也是白生的。”
  朱翊钧瞪了孙海一眼:“它不懂人话,怎么听客用的?”
  这倒把孙海问住了。他当即就问客用:“你是不是留了一手,没教给万岁爷。”
  “奴才岂敢?”客用委屈地说,“这蛤蟆和蚂蚁是我爷爷帮着训练的,我又不会。”
  “你爷爷呢?”朱翊钧问。
  “应该还在老家吧。”客用没把握地回答。
  “朕宣他进宫,让他帮我训练。”
  朱翊钧立刻又摆出了小皇帝的姿态,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孙海摇摇头说:“万岁爷,这个使不得。”
  “为何使不得?”
  “太后不会同意的。”
  “哦?”
  朱翊钧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愣了一会儿,一脸沮丧地说:“当皇帝不好玩儿。”
  话音刚落,猛听得一声厉喝:“大胆!”
  震得朱翊钧浑身一激灵,抬头一看,顿时吓白了脸。只见他的生母李贵妃正怒气冲冲地站在跟前。原来李贵妃抄完佛经后,踅步到东暖阁去看看儿子的学习,却空无一人。后在乾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的带领下,才寻到这个背旮旯里来。
  孙海、客用情知这下闯了大祸,齐刷刷儿跪倒在李贵妃的面前,勾着头不敢言声。
  太后看了看地上蹲着的两只蛤蟆和两队纠缠不清的蚂蚁,厌恶地问邱得用:“乾清宫砖缝儿里都抠得亮亮的,哪里钻出来这等脏物?”
  邱得用躬身一看,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想帮小万岁爷遮掩过去,又惧怕李贵妃的威严,只得喝问孙海、客用两个奴才:
  “你们说,这脏物哪里来的?”
  孙海瞄着客用不吭声,客用不敢隐瞒,从实说了。
  李贵妃未进宫之前,也看过这种叫化子把戏,想到朱翊钧万乘之尊,竟被两个奴才勾引玩这种下三烂的游戏,更是气上加气,指着跪在地上筛糠一般的孙海、客用,命令邱得用说:“这两个奴才无法无天,拖下去一人打三十板子!”
  “遵旨。”
  邱得用一个长揖,命令跟来的侍从把这两人架走了。
  李贵妃朝朱翊钧横了一眼,说:“你跟我走。”
  朱翊钧跟着母后回到东暖阁。李贵妃命令内侍拿了一个黄缎子包裹的棕蒲团放在砖地上,然后朝低眉落眼站在一旁的朱翊钧斥道:
  “给我跪上去!”
  朱翊钧哪敢违拗,他连看一眼母后都不敢,只把双膝一弯,挺腰跪在蒲团上。
  含在眼眶里的两泡眼泪,这时候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在砖地上。
  坐在绣榻上的李贵妃,看到儿子这副样子,心顿时一软,恨不得立即伸手把儿子搂进怀里,但一种望子成才的责任感促使她没有这样做。
  李贵妃对儿子管教之严,获得宫廷内外的一致赞誉,都称她是一个最能干、最负责任的母亲。朱翊钧自从八岁出阁讲学起,就没有睡过懒觉,天一亮就被母亲叫起床来,读书习字,一日不辍。当了皇帝后,朱翊钧的辛苦更胜过往日,每逢三、六、九早朝的日子,只要一听到宫外头响起“柝、柝、柝”的五更报时声,李贵妃就立即起床,把尚在梦乡中酣睡的朱翊钧喊醒。这时天还未亮,正是一个孩子最好睡觉的时候,但朱翊钧一看到母亲严峻的脸色,一刻也不敢怠慢。待宫娥替他穿好衣服,盥洗完毕,舆轿已抬到了乾清宫门口。朱翊钧在众多太监的侍拥下上朝而去。李贵妃便在专为她改建的乾清宫中的精舍里正襟危坐,手中拿着那串“菩提达摩佛珠”,一边捻动,一边念经。其间,儿子上朝的礼炮声传来,百官序班入殿晋见的唱颂声传来,虽然对她的心情有所扰动,但她还是能够稳住神,把一卷《心经》反复念它十遍。朱翊钧退朝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到精舍里向母后请安。这时,李贵妃便会当着冯保的面详细地询问早朝的情况,甚至与入奏官员的每一句对话都要询问清楚,然后问冯保,皇上的回答是否有误。如果错了,应该怎样回答。小皇帝朱翊钧就是在母后如此严厉的督责下练习政事,他本人也颇为勤奋,当了十来天皇帝,入朝问事,接见大臣的一般礼仪也都能够应付下来。
  但孩子毕竟还有贪玩的天性,只要一落空,躲开李贵妃的眼睛,他就要想方设法找乐子。这不,今天刚刚溜出去就被李贵妃逮个正着,如今领回东暖阁中受罚。
  东暖阁中这时候静得可怕。看到皇上罚跪,大小内侍没有一个人敢进来。这样足足过去半个时辰,忽然听得门外一声喊:
  “启禀贵妃娘娘,奴才冯保求见。”
  “进来。”李贵妃发话。
  冯保今天有事请示李贵妃,走进乾清宫,听说万岁爷罚跪,不免大惊失色,这可是千古未闻的奇事。若传出去这万岁爷的脸面往哪儿搁?思虑一番,冯保决定硬着头皮进去解劝。他急匆匆跨进东暖阁,看到朱翊钧跪在屋中间,摇摇晃晃已是坚持不住了,便扑通一声跪倒在朱翊钧的身后,哀声求情道:“启禀贵妃娘娘,今儿的事,完全是孙海、客用两个奴才的罪过,万岁爷是冤枉的,万望贵妃娘娘可怜万岁爷的身子骨儿,不要让他再跪了。”说着,冯保竟动了感情,呜咽起来。
  看到朱翊钧跪得满头大汗,李贵妃已是心疼至极。冯保求情,她也趁势转弯,对朱翊钧说:“起来吧。”
  朱翊钧站起来,两腿跪得酸酸的,支持不住,竟踉跄了一下。冯保赶紧从后面把他扶住。朱翊钧感激地看了冯保一眼,走到母亲身边的另一乘绣榻上坐下。
  李贵妃示意冯保坐到对面的杌子上,对他说:“冯公公,你是万岁爷的大伴。
  万岁爷学问的长进,你还要多多操心。“
  “奴才遵旨。”冯保毕恭毕敬地回答。
  “冯公公还有何事要奏?”李贵妃接着问道。
  “有。”冯保奏道:“今天,在恭妃居所当差的一名内侍出宫,门人看他怀中鼓鼓囊囊的,神色又不大对头,就把他拦下了,一搜,从他怀里搜出一把金茶壶来。当即就把他拿到内宫监询问,他招供说是恭妃娘娘让他送出宫的。”
  “往哪儿送?”李贵妃问。
  “送往恭妃娘娘的娘家。那名内侍说,恭妃娘娘家中托人带信进来,说她父亲病得不轻,家中连看病的钱都没有了,让恭妃娘娘好歹接济一点。恭妃娘娘好长时间没得过封赏,月份银子又有限,一时急了,就将这把金茶壶拿了,让内侍送出去。”
  冯保说罢,唤人把那把金茶壶送了进来。李贵妃接过来反复看过,不禁勾起对旧事的回忆:隆庆元年,穆宗登基时下旨内宫银作局制作了二十把金茶壶,用以赏赐嫔妃。恭妃是穆宗第一次诏封八位妃子中的一位,故也得了一把金茶壶。
  如今,穆宗刚刚龙驭上宾,恭妃就要拿这把金茶壶出去典当给父亲治病。李贵妃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倒不是埋怨恭妃寡情薄义,不珍惜先帝夫君的赏赐,而是将心比心,对恭妃寄予深深的同情。穆宗登基以后,对宫内各色人等的赏赐非常之少。嫔妃们私下有些议论,却又不敢向皇上提出来,不要说她们蓄私房钱,就是头面首饰,也有两年多没有添置,为了这件事,宫府之间还闹了不少矛盾。一想起这些往事,李贵妃禁不住唉声叹气,数落了一回,她把那把金茶壶递给冯保,吩咐说:“这件事不能怪恭妃,她也是穷得没法子,这把金茶壶还是让她拿回娘家吧,她父亲治病要紧。”
  “太后真是观音再世,菩萨心肠,奴才这就去办。”
  冯保说着,便要退出东暖阁。
  朱翊钧这时说话了:“大伴,等会儿再走。”
  “万岁爷还有何吩咐?”冯保又坐回到椅子上。
  朱翊钧转向李贵妃,小心翼翼地说:“母后,这件事的处理,儿另有想法。”
  “哦,你说。”看到朱翊钧小大人的神态,李贵妃心中一阵惊喜,向儿子投以鼓励的眼光。
  朱翊钧受到鼓舞,胆子大了一点,他撩起袖口揩了揩眼角残留的泪痕,轻声问道:“请问母后,是家法重要还是人情重要?”
  李贵妃一怔:“当然是家法。”
  “儿认为恭妃娘娘的作法违反了家法,”朱翊钧闪动着亮晶晶的眸子,口气也变得决断了,“按规矩,大内里的物件儿,不管大件小件,没有得到皇帝的恩准,是不准携出宫门的,恭妃娘娘要把这把金茶壶送往娘家,儿身为皇帝,却并不知道这件事。这就犯了家法。”
  “钧儿言之有理。”李贵妃顿时眉心里溢出了笑意,她要的就是这样有头脑、有魄力的儿子,“钧儿,那你说该怎么办?”
  “刚才听母后和大伴讲,儿才知道宫中嫔妃的生活如此困难。所以,恭妃娘娘也不是故意违反家法。但不管怎么样,先帝父皇的御赐之品,是决计不能流入民间。依儿之见,家法也要,人情也要。家法在前,人情在后。那个送金茶壶的内侍,应该打三十大板。这把金茶壶,依然还给恭妃娘娘。然后,从内宫库中拨出一百两银子,还着那位挨了板子的内侍送到恭妃娘娘的家中。”
  朱翊钧说这番话时,平日的稚气与顽皮都尽行收敛,换成满脸的严肃。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他条理清楚,提出的处理意见,即不悖人情又维护皇家尊严。李贵妃并没有因自己的意见被儿子否决而生气。相反,她显得异常高兴。只见她此时眼睛大放光彩,以赞赏的口气问冯保:
  “冯公公,万岁爷作如此处理,你看是否妥当?”
  冯保也正自诧异,这个刚才还在罚跪的淘气孩子,十岁的皇上,为何能如此得体的处理事体。见李贵妃发问,连忙起身回答:
  “启禀贵妃娘娘,万岁爷圣断英明。如此处理,恭妃娘娘定能体谅万岁爷的一片厚爱仁孝之心。”
  “好,那你就按万岁爷的旨意办理。”
  “是。”
  冯保躬身退下。
  冯保离开乾清宫东暖阁回到司礼监值房,刚把处理恭妃金茶壶事件的旨意吩咐下去,便见徐爵急匆匆跑了进来。徐爵虽是家臣,平素想见主人,也得事先通报。眼下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硬往里闯,冯保顿时拉下脸来,厉声申斥道:“瞧你这傻不拉几的狗熊样,把这里当戏堂子了?”别看徐爵五短身材一脸凶相,见了冯保却是骨头没有四两重,经这一骂,他那张脸立马臊得像一块紫猪肝,惶惶地退到门外,唱了一个喏:“老爷,奴才徐爵有事求见。”
  “进来吧。”冯保没好气地招呼。
  徐爵这才重新挪步进门,在值房中间砖地上跪了。冯保眯眼睃着他,问:“有什么事?”
  主人不发话,徐爵也不敢起来,只得跪在砖地上答话:“奴才方才清查通政司今天送来的折子,其中有南京工科给事中蒋加宽的一个手本,是弹劾胡自皋的。”
  “哦,手本呢?”
  “在这里。”
  徐爵从怀中掏出手本,冯保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徐爵这才敢起来,双手把那个手本递了上去。冯保抖开来看,只见那手本并不长,仅两个折页,但所写内容却非同小可,正是揭露徐爵如何让南京工部主事胡自皋出银三万两购买那串菩提达摩佛珠。其中一段“查胡自皋身为朝廷命官,却不思报效国家,整日钻营,不惜斥重金贿赂内,以三万两银购买菩提达摩佛珠送与冯保之家臣徐爵。犹为可笑者,此佛珠乃不法之徒造假诳骗,三万两银子所购之珠,实值不过铜钱一串耳。”
  读到这里,冯保不禁雷霆大怒,把手本朝案桌上重重一掼。徐爵知趣,早已重新回原地跪好了,冯保咬牙切齿骂道:
  演蛤蟆戏天子罚跪 说舍利珠内相谗言(2 )
  熊召政
  “徐爵哇,徐爵,俺让你往南京走一遭,谁知道你给俺抓了一把屎回来。”
  “老爷,”徐爵揉了揉鱼泡眼,哭丧着脸说,“奴才知罪。”
  “这事儿怎么起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有,是奴才不敢告诉老爷。”
  “大胆,这种事也敢隐瞒。”
  “奴才实不敢隐瞒,”徐爵吓得额头挨地,撅着屁股答道,“奴才是想事情办妥了,再禀告老爷。”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经不住冯保这么逼问,徐爵便讲出了购买菩提达摩佛珠的后续故事。
  却说徐爵那次自南京归后,就一直与胡自皋保持热线联系。一日收到胡自皋的来信,告之那串菩提达摩佛珠可能有假。南京城里,本来就有一些制造假古董的高手,他们仿制古瓷古画,几可乱真,更不要说那串谁都没有见过的菩提达摩念珠。徐爵听后大惊,连忙派了两个人前往南京,会同胡自皋一块去找那位出卖佛珠的师爷。哪里还能找得到?听周围人讲,那位师爷赁居藕香斋,前后也不到一个月时间,因此街坊谁也说不清此人的来历踪迹。徐爵这才感到,“师爷”在南京的出现,原是专门为了设局骗卖“佛珠”的。他知道此事如果败露,冯保定不会轻饶他,唯一的解决之道,是找到那位“师爷”,追回三万两银子。偌大一个南京,找寻一个人尚且不易,何况此人说不定已经逃逸。江南之大,寻此“师爷”更是如同大海捞针了。亏得徐爵胆大心细,敢于仰借冯保的势力动用东厂布在江南的耳目,通过红黑两道,硬是把躲藏在苏州府直镇的那位“师爷”提溜了出来。这种事不便上官府过堂,徐爵手下人把“师爷”弄到沉湖边上一座荒寺鞫审。“师爷”开头嘴硬,硬是不承认造假,一顿刑罚下来,“师爷”架不住,只得承认那串“菩提达摩佛珠”的确是他一手造出的。所谓一百零八颗舍利子,全都是羊骨头经打磨特制而成的。好在那一张三万两的银票兑出后,分文未动。
  徐爵手下人便取了这三万两银子,径自在苏州府换成了银票。然后把那位“师爷”
  押到船上,划进苏州边上的沉湖,绑着石头丢进湖底喂鱼了。两位办事人昨儿夜里才赶回京师。
  听完徐爵的述说,冯保一方面觉得这事办得窝囊,一方面又觉得徐爵还是一个肯做事的好奴才,蹙着眉毛想了一回,问道:“银票呢?”
  “在这哪。”
  徐爵又从袖口里抠出那张银票递了上去,冯保只瞅了一眼,并不接银票,说道:“拿回府入账吧。”
  “是。”徐爵又把银票放进袖中藏好。
  冯保示意徐爵找个杌子坐下,他自己靠在罩了九蟒朝天的黄缎套子的太师椅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然后又拿起那个手本看了一遍,问:
  “蒋加宽何许人也?”
  徐爵回答:“奴才查了一下,此人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虽与高拱无师生之谊,但他是河南南阳府人氏,与高拱是同乡。”
  冯保点点头,又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徐爵从冯保的脸上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因此心里头一直紧张,这时便谨慎地回答:“听说这件事是一个叫邵大侠的人捅出来的。”
  “邵大侠?”冯保眼中贼光一闪,这个名字他是熟悉的,“他怎么知道?”
  “邵大侠此人在南京极有势力,红黑两道都吃得开,可以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果真如此吗?”冯保阴沉沉追问了一句。看到徐爵张口就要回答,他摆手制止,又问道,“今天送进来的折子,还有什么要紧的?”
  “内阁又有具揭送来,催问那两个奏本。”
  “知道了,你先退下去。”
  徐爵离开后,冯保独自一人呆在值房里,仰坐在太师椅上,怔怔地望着彩绘的房梁出神。此刻他心乱如麻,头皮胀得厉害。看他抬手捂着额头,早有侍奉在侧的小火者打了一盆凉水进来,绞了毛巾帮他揩了一把脸,冯保这才清醒一些,再次拿起桌上的那道手本翻阅。
  打从九年前出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七年前又兼东厂掌印,冯保实际上就成了内廷中贵二号人物,且一直觊觎司礼监掌印之位。经过数年来韬光养晦呕心沥血的争斗,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但他心底清楚,如今尚在首辅位上的高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新皇上登基第二天,他就以内阁公本形式给新皇上上了一道《陈五事疏》,这意图很明显,就是遏制司礼监的“批朱”之权,亏得小皇上不谙政务,由他冯保代批了六个字:“知道了,承祖制”,发还内阁。几乎就在同时,刑部要求东厂移交王九思的题本和礼部要求从户部划拨二十万两太仓银给后宫先帝嫔妃打制头面首饰的奏疏都送呈御前,冯保一看便知,这两道折子的目的是笼络李贵妃,给他这个新任的司礼监掌印来个釜底抽薪。高拱不愧是官场斗士,斫轮老手。这一系列的奏疏,的确打动了李贵妃的心。按惯例,刑部礼部两道折子,应该发还内阁票拟,但李贵妃一时还吃不准高拱的意图何在,故让冯保压了两天。
  冯保也不知此事如何处置才叫妥当,故派徐爵连夜赶到天寿山中向张居正讨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两道折子的事还未了结,南京方面又送来了蒋加宽弹劾胡自皋的手本。这越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弹劾胡自皋是假,真正的目的,是要把这一把火烧到他冯保身上。不用深究就知道,蒋加宽的手本也是他高拱下出的一步叫杀的狠棋。刚才徐爵提到邵大侠也参与其中,这更引起了冯保的警惕。
  当年邵大侠为高拱复官入阁而来京师活动的事,他早有耳闻。上个月邵大侠再度入京与高拱秘密接触,也被东厂侦知。冯保本想动手把邵大侠拘拿,没想到这小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如今又在南京兴风作浪,继续为虎作伥,死心塌地为高拱卖命。没有他,南京方面就不可能有这支暗箭射来。朝廷规矩,凡百官入奏题本分正本副本,正本送呈御前,副本留通政司存底。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这蒋加宽手本内容,恐怕早已通过通政司启封官员之口在京城各大衙门传遍。想到这一层,冯保恨不能剥了蒋加宽的皮。转而一想,蒋加宽固然可恨,但最可恨的还是高拱。“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冯保伸指头蘸着茶盅里的茶水,在案桌上把这八个字一连写了几遍。脑子里也就形成了一个大胆的阴谋。他把蒋加宽的手本装进奏本匣子,命令身边的小火者:
  “备轿!”
  司礼监掌印处在皇极殿的右边,中间隔着一条甬道。冯保坐了一个四人抬的乘舆,悠悠忽忽上了甬道,入右崇楼,往乾清宫迤逦而来。这紫禁城中,原是不准太监乘坐舆轿的。太祖定下的规矩,不管你级别多高,年纪多大,只要你是太监,在紫禁城里头,就只能是垂手步行。换句话说,在太祖御前,太监地位极为卑下。这情形到了成祖手上稍有改变,其因是他起兵夺位前后,有不少南京宫城内的太监拥护他,向他传递重要的情报。因此他在夺取皇位之后,便一改太祖不许太监读书识字的禁令,而专门在紫禁城中设了一个内书堂,选拔聪明年幼的入宫小宦入内读书,并常常选派所宠信的宦官担任监军。宦官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许多,但还不至于提高到可以在紫禁城中坐轿的地步。真正开了这个禁令的,是明朝的第六个皇帝朱祁镇。他即位时才九岁,比当今皇上朱翊钧还小一岁,当时有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极得朱祁镇的信任,成了名副其实的“内相”,便也就允许他在紫禁城中坐轿,从此遂成定例。冯保出任司礼监掌印之前,虽然也有代步工具,但只不过是两人抬的肩舆,规格档次都无法和四人抬的舆轿相比。现在他坐在这乘舆轿上,看到偶尔遭遇的内中贵都赶紧趋避,心中感觉自是极好。
  但那份来自南京的弹劾胡自皋的手本,毕竟搅乱了他的心情。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知道,他与高拱之间的争斗这才仅仅开了一个头,真正的厮杀招数还在后头。
  高拱为了扳倒他,肯定是想穿脑袋挖空了心思。冯保虽然对高拱恨之入骨,却从来都不敢小瞧他。这位高胡子久历官场长居高位,如今满朝文武,上至部院大臣,各路言官,下至各地抚按,州府长吏,莫不都是门生故旧,亲朋好友。这些人拧成一股绳,吐口唾沫也能把人淹死。“俺要打下这只雁来,却又不能让它啄瞎了眼睛。”冯保这么思忖着,不觉轿舆已抬到了乾清宫门口。
  李贵妃与朱翊钧母子二人,还呆在东暖阁中,冯保走后的这大半个时辰,李贵妃依旧坐在那乘绣榻上,一边拨弄着手中的那串“菩提达摩念珠”,一边听儿子背诵这几日新学习的几节《论语》,尔后又看儿子练字。才说休息一会儿,刚吃了两片冰镇西瓜,听东暖阁管事牌子来奏冯保求见,便让他进来。
  冯保进来磕了头,李贵妃让他寻杌子坐下,问道:“恭妃娘娘那头的事,办妥了?”
  “办妥了,”冯保双手搁在膝头上,一副奉事惟谨的样子,“奴才依皇上和贵妃娘娘的旨意,从御用监支取一百两银子,给恭妃娘娘送了过去。另外,奴才还斗胆给贵妃娘娘作了一个主,从奴才的薪俸中支了五十两银子,算作贵妃娘娘的私房钱,一并送给恭妃娘娘。”
  “你为何要这么做?”李贵妃问。
  冯保迟疑了一下,然后字斟句酌答道:“如今宫内宫外,都盛传贵妃娘娘是观音再世,更加上是当今皇上的生母,不但是隆崇有加万民景仰的国母,更兼有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恭妃娘娘家父生病,万岁爷念及先帝,大孝根心,从御用监划拨一百两银子救济,这是天子公情。贵妃娘娘再额外救济五十两银子,则是再世观音救苦救难的母仪之德了。奴才这么想着,也就斗胆这么做了,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贵妃娘娘与皇上恕罪。”
  冯保条陈明白,语见忠恳。李贵妃听了大为感动,心想这等体谅主子的奴才,还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何况冯保提到她是“观音再世”,儿子登基那天,以容儿为首的八个身边宫女也这么说过,还送了一幅她们自绣的观音像。外头既有这等舆情,自己看来还得多做救苦救难的善事。这么想过,李贵妃温婉一笑,把手上的念珠提了一提,说道:
  “这件事冯公公做得极好,只是总让你破费,我心中甚为过意不去,如果朝廷内外,给皇上办事的人都像你这般忠诚勤勉,钧儿的皇位,坐着就轻松多了。”
  李贵妃说着,怜爱地看了坐在侧边另一乘绣榻上的小皇上一眼,此时的朱翊钧也正全神贯注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母后对冯保的夸赞,更增添了他对这位长期厮守的“大伴”的信任。母子俩这种感情的流露,冯保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他觉得火候已到,便连忙切入这次拜谒的主题:
  “启禀贵妃娘娘,奴才还有一件事,不知当问否?”
  “请讲。”
  “娘娘手中捻动的,可是那串菩提达摩念珠?”
  “正是,”李贵妃看了看手中这串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念珠,猜想冯保这时候提起这件事,是不是想邀功请赏,于是说话的口气显得更加亲热,“冯公公给我送来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还没好好儿谢过你呐。”
  “娘娘这么说,倒真是折煞奴才了,”冯保故意装得惶惶不安,接着说道,“这些时我总在寻思,先帝去世,新皇上登基,这一应事体,也算得上是改朝换代的大事。朝廷中虽也有那么三两个人想利用这场变故,闹腾出点什么祸事来,终究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依奴才陋见,这一切一切,全赖娘娘虔心事佛,也恰在这个节骨眼上,菩提达摩佛珠重现天日,到了娘娘手上,这真是天意啊!”
  冯保奉承主子,说话向来有剥茧抽丝的功夫,经他这一提醒,李贵妃也确实悟到了手上这串珠子后头的“天意”,可不是吗?自从得了这串佛珠,宫里宫外才开始称她为“观音再世”。尤其令她满意的是,儿子继承皇位,竟然平平安安,风波不兴。想到这里,李贵妃把手上的佛珠捻得更响了。
  “冯公公,你也是有佛根的人啊,”李贵妃感慨地说,“没有你,这串菩提达摩佛珠,怎么会到我手中。”
  “娘娘是观音再世,没有奴才,这串佛珠照样还会到娘娘手上,”冯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色略见阴沉,接着说道,“可是如今南京衙门里头,却钻出来一个人揪住这件事,无中生有,要给娘娘败兴。”
  “啊,有这等事?”
  “有,”冯保打开随身带来的盛放折子的红木匣子,取出那份蒋加宽的手本,恭恭敬敬递给了李贵妃,“请娘娘与万岁爷过目。”
  李贵妃接过只看了看标题,便退还给冯保,说了一个字:“念。”
  “奴才遵旨。”
  冯保又把蒋加宽的手本接回,一字一句地念给李贵妃与朱翊钧母子听。手本不长,不消片刻功夫念完。听着听着,李贵妃捻动佛珠的手指慢慢停了下来,浅浅画过的修眉蹙做一堆。此事发生之前,朱翊钧并不知晓,这时看看母后的表情,问冯保到底是怎么回事。冯保便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奏说一遍。朱翊钧听罢,放下咬在嘴中的手指头,嚷道:“大伴,那个叫胡自皋的,真的为你出了三万两银子?”
  “回万岁爷,这纯属无稽之谈,”冯保一脸委屈,按事先想好了的谎话申辩道,“买这串佛珠的三万两银子,原是先帝给奴才的赏赐,说起来是隆庆二年,先帝把沧州的一处田庄赏了奴才,这回为了凑这笔银子,奴才便把那处田庄卖了。”
  演蛤蟆戏天子罚跪 说舍利珠内相谗言(3 )
  熊召政
  “既是这样,那蒋加宽为何要诬陷于你?”
  朱翊钧如此追问,正好落进冯保的圈套,他从容答道:“回皇上,恕奴才冒昧说话。蒋加宽一个小小的南京工科给事中,哪有这个胆量,以莫须有的罪名诬告奴才?这皆因他的背后有人支持。”
  “啊,有谁支持他?”
  朱翊钧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李贵妃一直锁着的弯眉一动,似乎也有听下去的兴趣。冯保咽了一口唾沫,正欲说下去,忽然听得挂了浅月色柔幔的木格雕花窗子外头,传来一声脆脆的叫声:
  “太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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