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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全) 作者:熊召正

_15 熊召政 (当代)
  高福于是讲出事情经过:昨日,高拱离家后,夫人把高福找来,说道:“我看老爷这些时不但忙得脚不沾地,眉心上攒着的那两个疙瘩也总不见消除,天晓得他有多少烦心事。你跟了他多年,主人并不把你当奴才看,而是情同父子。你总不成眼看老爷活得如此艰难,而不帮着他找些子快乐。”高福听了也有同感,他冥思苦想一阵,终于鼓足勇气把玉娘的事向夫人禀告了。夫人一听,不但不生醋意,反而要高福把玉娘领回家来让她看看,高福领命,今日把玉娘领进家门,夫人接见说了会子话儿,竟对这玉娘十分地喜欢,便吩咐留在家中侍候老爷。
  听罢原委,高拱笑了起来,说道:“我家这个老婆子真是开通,居然给老公拉皮条,既是这样,就叫玉娘进来吧。”
  高福转身出门把玉娘领了进来,又把食盒子里的酒菜拿出来摆好,这才退了出去,小心把门掩好。
  高拱家中的书房同客厅一样大,平素夜里只点一盏宫灯,光线不甚明亮。今夜里书僮按高福的吩咐把书房里的四盏宫灯全都点燃,因此屋子里明亮得如同白昼。借着亮炽的灯光,高拱仔细端详坐在眼前的玉娘:只见她穿着一袭素白的八幅罗裙,腰间数十道细褶,每一褶一道颜色,搭配得既淡雅,又别致,裙边一二寸宽的地方,滚了大红的花边,看上去很醒目,让人产生愉悦。也许是独自面对高拱的缘故,玉娘有些紧张,微垂着白腻如玉的鸭蛋脸,只让高拱看到一个梳裹得整齐的用金银丝线挽成的插梳扁髻。
  “玉娘。”高拱喊了一句。
  “老爷。”
  玉娘抬起头来,只见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脉脉含情,抿着两片薄薄猩红的嘴唇,微微上翘的嘴角露出些许的调皮与天真。面对这么一位不胜娇羞的美人儿,高拱不免心旌摇荡,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玉娘的脸蛋不挪开。玉娘被看得不好意思,香腮上飞起两朵红云,她躲过高拱的目光,站起身来说:“老爷,奴家给你斟酒。”
  “好,你陪老夫喝一杯。”
  高拱说着,趁玉娘挪步过来斟酒的当儿,伸手把她执壶的手摸了一把,他像摸到了滑腻的牛乳,周身顿时如同遭到电击。在官场同僚中,高拱以不近女色闻名,可是今夜里,他也忍不住失态了。
  “老爷,奴才敬你这一杯酒。”
  玉娘双手举着酒杯,半是羞涩半是娇嗔地送到高拱跟前,高拱有些情不自禁,说话声调有些异样:“不是说好,你陪老夫一起喝么?”
  “这是敬老爷的,您先喝下,下一杯奴家再陪你喝。”
  “好,那就一言为定。”
  高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玉娘又斟酒两杯,两人碰杯对饮。一杯酒下肚,玉娘的脸庞更是艳若桃花,光泽照人。高拱也是神采奕奕,兴致大发,他吃了两筷子菜,问玉娘:“你和邵大侠是何关系?”
  玉娘答道:“奴家原籍在淮北,十一岁因家境没个着落,被父亲卖给一个大户人家当上房的使唤丫头。没过半年,又被那家主人转卖到南京秦淮河边的玉箫楼,认了一个新的干妈。那干妈便教我弹琴唱曲,吟诗描花。五年下来,倒也学了一些糊弄人的本事。干妈本是把我当作摇钱树来栽培,指望日后靠我腾达养老。
  那一日,邵大侠逛到玉箫楼来,不知谈了什么条件,就把我赎出身来,并把我带来北京,讲清楚了让我服侍老爷。“玉娘一口气说完自己的经历,这倒更引起高拱的怜爱,问道:“你那干妈可还疼你。”
  “疼是疼,可是管教也严。”
  “怎么个严法?”
  “我进玉箫楼,从没见过一个生人,也从不让我参加任何应酬。”
  “你那干妈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她是想留着你放长线钓大鱼。这不,邵大侠就上钩了。”
  高拱说罢,先自大笑起来,又把玉娘斟上的酒饮了一杯。玉娘也赔着笑了。
  高拱接着问道:“邵大侠是怎么跟你说的。”
  玉娘两颊飞红,抿着嘴唇不语。
  “说呀!”高拱催他。
  “邵大侠说,他给我寻了个除了皇帝之外的天底下最显赫的人家,让我来当偏房。邵大侠说的这个人,就是老爷您了。”
  玉娘细声细气说完这段话,羞得无地自容,伸出两支玉手捂住发烫的脸。这副忸怩不安娇滴滴的样子,越发逗得高拱开心。这时他已春心荡漾,很想上前把玉娘搂进怀里亲她一亲,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又寻个话头问道:
  “你干妈教你唱了些什么曲子。”
  “好多啦,大凡堂会上流行的曲子,奴家都会唱。”
  “啊,那你就唱它几支,给老夫佐酒。”
  “奴家遵命。”
  玉娘答应,出门去拿了一张琵琶进来,调了调弦,问道:“老爷要听哪一支?”
  高拱平素极少参加堂会应酬,就是偶尔参加,也无心留意曲牌,让他点唱可真是难为了他,因此答道:“你就捡好听的给我唱来。”
  玉娘点点头,敛眉略一沉思,便轻挥玉指拨动琵琶,随着柔曼如捻珠般的弦声,玉娘唱道: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如果单只说话聊天,高拱只把玉娘看成是一个万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及至玉娘开口一唱,高拱才领会到玉娘原来是一个色艺俱佳的豆蔻佳人。听她慢启朱唇刚一开腔,高拱便有三分陶醉。他索性闭了眼,静听玉娘的一曲妙唱。那声音媚甜处,让人可以感觉到怀春少女的似水柔情;娇嗔处,让人如置画楼绣阁,听红粉佳人的打情骂俏;紧凑处如百鸟投林,飞泉溅玉;悠扬处如春江花月夜的一支洞箫。字正腔圆,珠喉呖呖。高拱听得痴了,玉娘一曲终了,他尚沉浸其中。
  “老爷,奴家献丑了。”玉娘说道。
  高拱醒过神来,连声叫好。望着明眸皓齿的玉娘,不禁又蹙了蹙眉头,说道:“你方才这唱的是宋代秦少游的《满庭芳》,词是好词,只是过于伤感。看看,曲子唱完了,你的眼中犹自泪花闪闪。”
  玉娘怀抱琵琶欠欠身子,歉意地说:“这是干妈教给奴家的第一支曲子,我顺嘴唱了出来,没想到惹得老爷不高兴,奴家赔罪了。”
  高拱没想到随便说一句,竟引起玉娘如此紧张,便故作轻松地一笑说道:“我只不过随便说说,老夫极少听人唱曲子,你却是唱得真好,你再唱下去,唱下去。”
  “老爷,奴家唱点诙谐的如何?”
  “随你。”
  玉娘又不经意地拨了一下琵琶,定定神,又唱了一首:
  提起你的势,笑掉我的牙。
  你就是刘瑾、江彬,也要柳叶儿刮,
  柳叶儿刮。
  你又不曾金子开花、银子发芽。
  我的哥罗!你休当玩耍,
  如今的时年,是个人也有三句话。
  你便会行船,我便会走马,
  就是孔夫子,也用不着你文章;
  弥勒佛,也当下领袈裟。
  唱这支曲子,玉娘好像换了一个人,脸上的忧戚一扫而空,换成逗人发笑的顽皮。二八佳人学街头耍把戏的那种油腔滑调,这悬殊的反差本身就很出彩。因此把高拱逗得胡子一翘一翘地大笑,笑声止了,又满饮了一杯酒,高拱问道:“这支曲子叫啥名字?”
  玉娘答道:“回老爷,叫《锁南枝》,是一支专门讽刺宦官的曲子。”
  高拱眼眶里闪过一丝不易捉摸的光芒,说道:“老夫听到了,你唱的曲词儿中提到了刘瑾、江彬这两个恶贯满盈的大太监,这曲子也是你干妈教的?”
  玉娘摇摇头,答道:“这曲子是奴家来到京城后才学会的。”
  “啊,跟谁学的?”
  “也没跟谁学,那一日,在两个小尼姑的陪同下,到泡子河边看景儿,在一个小书肆里买回一个唱本儿,上面有这首词儿。”
  “既是唱本儿,里头肯定有许多的词,你为何单单选中这一首来唱?”
  “这……”玉娘欲言又止。
  高拱追问:“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可隐瞒之事?”
  这一问,倒把玉娘唬住了,她连忙答道:“老爷言重了,奴家自到京城,日日夜夜都想着老爷,哪有什么隐瞒的事。奴家拣了这首词儿来唱,原是想讨老爷的欢心。”
  “此话怎讲?”
  高拱说话直通通的,口气很硬。这是因为长期身居高位养成的习惯,叫一个女孩儿家听了很不受用,但玉娘隐忍了,依旧含笑答道:
  “奴家听说,老爷很不喜欢宦官。”
  “哦?”高拱端起一杯酒来正准备一饮而尽,一听这句话又把酒杯放下了,问道,“你一个女孩儿家,怎好打听老夫官场上事?”
  玉娘说:“也不是特别打听,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老爷不喜欢紫禁城内的一个冯公公,奴家只不过拣耳朵听来。”
  “因此你就拣了那首词儿来唱,讨我的欢心,是么?”
  “正是,”玉娘黑如点漆的眸子忽闪了几下,不安地问,“老爷,这有什么不对的么?”
  “也没有什么,”高拱长吁一口气,说道,“玉娘啊,老夫看你是聪明过头了。”
  高拱说着,脑子里便浮出两句古诗:“花能解语添烦恼,石不能言最可人。”
  玉娘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家,干吗要打听大老爷们官场上的事情?既留心打听,谁又能保证她日后不掺乎进来播弄是非?虑着这一层,高拱又联想到把隆庆皇帝缠得神魂颠倒的那个奴儿花花,她不也是有着倾城倾国之貌么?看来,古人所言不虚,女人是祸水,越是漂亮毒害越大。这么想下去,本来已被撩拨得精神振奋欲火难熬的高拱,刹那间又变得眼含刻毒心如冰炭,他推开杯筷,起身走出书房。
  一直候在书房外头过厅里不敢离去的高福,见主人走了出来,赶忙满脸堆笑迎上去,喊道:
  “老爷。”
  “唔,”高拱停下脚步,盯了高福一眼,说道,“你把玉娘送回去。”
  高福一愣,小声问道:“送到哪儿?”
  “你从哪儿接来的,就送回到哪儿!”
  高拱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后堂。高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望着主人渐渐走远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子呆。斯时月已三更,万籁俱寂,只书房里头,隐约传出玉娘微微的啜泣。
  勘陵寝家臣传密札 访高士山人是故知(1 )
  熊召政
  新皇帝登基第二天,张居正遵旨前往天寿山视察大行皇帝的寝宫工程。出了德胜门,眼见沃野平畴,青葱一片,不觉心情一爽。从隆庆皇帝犯病到去世,差不多也有半年时间了,张居正一直郁郁不乐,这是因为他与高拱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近些时,虽然高拱屡屡作出和好的姿态,但张居正心底清楚,这只是高拱害怕他与冯保联手而作出的防范措施,并不是真正地摒弃前嫌,因此也只是表面应付。两人的矛盾不仅顺天、应天两府的官员们都已知道,甚至那些退休致仕的官员也耳闻其详了。昨天散朝回家,他同时收到了陈以勤和殷士儋的来信。这两人都曾是内阁大臣,先后与张居正同事,后又同样因为得罪高拱而被排挤去职,回籍闲居。一在四川南充,一在山东历城。他们在信中对张居正的前途表示了关切。
  张居正满腹牢骚,本想对过去的同僚一诉,何况这两人最能理解他目前的处境。
  但转而一想,白纸黑字写出去的东西,若谬传他人,便成了抹不去的证据。因此落笔回信时便又存了一份小心。殷士儋脾气暴躁,且经常酒后失言。当年同在内阁,也不敢同他推心置腹交谈。给他的回信,只是几句安慰的话:
  使至,知台从已返仙里,深慰鄙念。
  宋人有一联云:“山中宰相无官府,天下神仙有子孙。”前一句,公已得之,后一句,愿公勉焉。使旋迫节,草草附复。别具侑柬,幸惟鉴存。
  陈以勤胸有城府,给他的回信,也就谈得透彻些。甚至说出了“枢衡之地,屡致臬兀。机辟盈野,凤翔九霄”这样露骨的话。在中旨还未颁到内阁之前,他已知道冯保接任了司礼监掌印的职务,他料定高拱接到中旨后必定暴跳如雷。正好新皇帝让他来天寿山,使得他得以躲过内阁那难堪的场面。
  时为六月中旬,炽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驿道两边的杨柳,叶子都晒得蔫蔫的,躲在浓荫深处的知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嘶鸣,更让人感到闷热难挨。刚出城的时候,因为还是早晨,凉风悠悠,阳光也不撒泼,张居正因此心旷神怡。
  两个时辰后,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乘坐的马车,燠热如同蒸笼一般。车轿的四围帘子虽都卷了起来,却一丝风也没有,旁边站着的小厮虽不停地给他打扇,他仍汗下如雨,那一身青服乌纱黑角带的穿戴,都已经湿透了。
  车入昌平县境,昌平县令已在此恭候多时。路边临时搭起的凉棚里,已摆好了七八桌酒席,招待张居正一行。火蒸火燎的张居正胃口全无,只喝了一碗绿豆稀饭,吃了几片西瓜,就又催赶着上路了。大约未时光景,张居正一行来到了天寿山的大红门前。
  坐落在京城北郊昌平县境内的天寿山,是成祖朱棣宣布迁都北京后,亲自选择的陵地。为选择一块理想的“吉壤”,朱棣从全国各地召聚了一批有名的风水大师,让他们跑遍了北京周围的山峦岗地。这些风水大师们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忙乎了几个月,最后遴选了五处山陵,绘出图样来让朱棣圈定。朱棣又让他最为倚重的“黑衣宰相”姚广孝和大相士袁珙参加意见,多方斟酌,终于把风水大师廖均卿挑选出的黄土山选定为皇陵。朱棣嫌黄土山名儿不雅,遂亲改其名为天寿山。
  这天寿山的确是一块难得的上乘吉壤。它首尾八十里,是燕山山脉的一个分支,来脉虎踞龙腾,悠远有致。东、北、西三面群山环绕,南边却开敞无阻,好像一个大庭院。“院子”尽头,有一对小山把门,左边称为龙山,右边称为虎山。
  从天寿山正中一处叫康家庄的村子后头,密林里流下一股清澈的山泉,迂回流过这片三山环抱的平坦腹地,然后从龙山与虎山之间潺潺流出,流向广阔的平原。
  无论山形水势,还是土层植被,均无一点可挑剔之处。朱棣选中这块陵地后,便把康家庄的村民尽数迁出,在其旁边修建了自己的陵寝,民间所传“康家庄边万年宅”,指的就是朱棣的长陵,自朱棣之后,仁宗朱高炽的献陵,宣宗朱瞻基的景陵,孝宗朱佑樘的泰陵,武宗朱厚照的康陵,世宗朱厚的永陵,一共八个皇帝的陵寝都在这天寿山中。正在修建中的穆宗朱载的昭陵,是这山中的第九座皇陵了。
  车轿在龙虎二山之间的大红门前停下,这是皇陵的正门。所有官、军人等到此一律下马,连皇上也不例外。张居正在车轿里头另换了一套干净的素服下车。
  穆宗皇帝去世第二天,就来这里督工的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和钦天监夏官孔礼,这时导引张居正从大红门的左门进入陵区,沿着青石长阶走上感恩殿,这是皇帝前来祭陵的驻跸之地。隆庆二年清明,张居正曾随着穆宗皇帝来这里祭过一次陵。
  皇上亲祭了永陵与长陵,余下六陵由皇上指定六名大臣代为祭扫。张居正代皇上祭扫的是武宗朱厚照的康陵。就在那次祭陵中,穆宗也亲自定下了自己百年之后的陵寝之地。一晃四年过去了,山川依旧,人事全非。当年主持春季山陵大祭的穆宗,如今也已作古。想到这一层,张居正不觉抚髯长叹,倍感凄凉。
  在感恩殿稍事休息,张居正就在王希烈和孔礼的陪同下,乘板舆到了修建昭陵的工地。成祖朱棣的长陵正好在天寿山与大红门之间的中轴线上,左右皆是历代陵寝。世宗皇帝的永陵靠近“庭院”,脚下蹬着龙山。正在修建的穆宗皇帝的昭陵与永陵隔谷相对,正好对着虎山。当初礼部和钦天监两家主持为穆宗选择“吉壤”时,也拿了几处方案,穆宗一下子就看中了现在这块地方。他说:“百年之后与先帝父皇比邻而寝,朕心大慰。”穆宗说这句话时,张居正正好侍立在侧。当时他觉得钦天监选定的几块地中,这地方并不算太好。虽然也在龙脉之上,却回势稍差,缺乏逶迤奔腾的气势。但皇上自己喜欢,他这位大臣哪敢发言“有悖圣意”呢?四年后,再来看这座将竣工的陵寝,张居正当初的感觉并没有多大改变。
  在昭陵工地上转了一圈,听了王希烈与孔礼两人的汇报,张居正心中有了底。
  按钦天监选定的日期,九月十一日是穆宗梓宫落土的吉日。到今天整整还有三个月,而昭陵工程基本已接近尾期,最多只须一个月时间就可完全竣工。
  此时夕阳西下,四围郁郁苍苍的松树,在阳光的衬照下,翠色很是抢眼。解暑的清风,挟着不远处依山而下的泉声,悠悠传来,令人心旷神怡。张居正便动了走一走的念头,于是踏上林间的石板道,朝德胜口村的方向走去。这德胜口村同康家庄村一样,原也是山中一个不小的村庄,因修建皇陵而尽数迁出,只留下一个地名。从一片林子中走出来,登上一处突兀的岩石,张居正看到了埋葬着世宗皇帝的永陵。由此他想到了这位笃信道教斋醮的皇帝,由于一意修玄,导致大权旁落,首辅严嵩专权达二十余年,次辅徐阶也就忍耐了二十余年,一直耐心等待扳倒首辅的机会……沉思中,张居正不自主地转了一个身,位于德胜口村上头的埋葬着武宗皇帝的康陵,在渐渐暗淡的夕阳中,散溢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孤凄。
  这位沉迷女色、不理朝政的风流皇帝,成天躲在豹房里寻欢作乐,要么楚馆秦楼,要么放鹰逐犬。朝中大事,竟让大太监刘瑾一手处理。一个恶贯满盈的太监,竟代秉国政十几年,社稷纲常,被弄得乌烟瘴气。封疆大吏的奏折,刘瑾的门人可以随意地批答。厚颜无耻的贪吝小人,刘瑾可以随意地封官鬻爵。最有名的例子,莫过于大理司事张,每见到刘瑾就远远地拜倒在地,膝行上前,口中连呼“爷爷”。刘瑾开怀一笑,对身边随从说:“你们看看,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不久,就拔擢张为吏部尚书。严嵩与刘瑾,一个首辅,一个司礼监掌印,都是前朝的巨奸大滑,就因为碰上两个糊涂皇帝,他们才敢为非作歹,糟蹋公器。太平出良吏,顺世出名臣。可是,自明太祖创下大明基业,到现在也两百多年了,为什么就出了这么多贪吏奸臣呢?
  张居正触景生情,刚刚转好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这时,忽然一阵吵闹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循声看去,只见守陵驻军的一名小校正在驱赶一名老汉,眼看老汉被推得跌了一跤,张居正便喝住小校,走了过去。这才看清老汉并不老,大约五十岁左右,麻衣麻鞋,虽是村夫野老的打扮,眼光却深邃有力。
  张居正问小校:“你为何要推他?”
  小校答道:“回阁老张大人,这个人私闯陵区,例该有罚。”
  皇陵有一个营的军士守护,闲杂人等若私闯陵区,按条例处罚,轻则拘役,重则关押。张居正又扫了那人一眼,只见那人不卑不亢,身上全然没有俚俗人家的卑琐之气。
  “看你一身孝服,是不是为大行皇帝致哀?”张居正问。
  “是。”老汉点头回答,“新皇帝虽然于昨日登基,但他毕竟与大行皇帝是父子。子之登基之喜不能掩父之大行之哀。所以,我这身麻衣麻鞋,要穿过二十七日的举丧之期。”
  老汉说话铿锵有力,态度也不卑不亢。张居正顿时对他感兴趣起来。问道:
  “老人家贵姓。”
  “免贵,贱姓常。”
  几句答话,张居正已断定眼前的这个人是个读书人。从他的行态举止,他陡地想起了一个人,两人很有相似之处。但他不相信有这种巧遇,又问道:“请问常先生,为何要私闯皇陵。”
  “我想来看看正在为大行皇帝修建的昭陵。”
  常先生这一句话,倒让在场的官员们都吃了一惊。王希烈忍不住插问:“你为何要看昭陵?”
  “看大行皇帝是否葬得其所。”
  “你是风水先生?”孔礼以行家的眼光,把常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
  “村夫野老,略懂一点堪舆之学。”
  常先生微微一笑,又把眼光投向了昭陵。
  “你看昭陵的风水如何?”孔礼继续问。
  常先生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想说什么,却又不好开口。
  孔礼看了一眼张居正,感到这位次辅大人也有听下去的兴趣,于是怂恿道:“常先生,你但说无妨。”
  常先生点点头,说:“这块地若下葬大夫朝臣,也算是一块吉壤了,但作为天子陵寝,还是有所欠缺。”
  “欠缺在哪儿?”
  “天子陵寝,必须拱、朝、侍、卫四全。就像皇上在金銮殿接见大臣时的样子。皇上坐在宝座上,两边有侍从,后面有高大威严的屏风,前面有玲珑的桌案,远处有列班的朝臣。用这四全的法则来看昭陵,朝臣与侍卫都有点散乱,其势已不昌隆了。”
  说到这里,常先生便指点着昭陵前后左右的山川形势,一一说明。把这一行官员都听得目瞪口呆。孔礼供职钦天监,是专司皇陵堪舆的命官,成年累月同风水大师打交道,在这方面可谓见多识广。他知道今天碰到了高手。常先生挑出了昭陵的毛病,换句话说,就是他这位命官的失职。出于自我保护,孔礼说道:
  “你这是一家之言,当年选定昭陵的风水大师都是闻名天下的专家,说的和你可不一样。”
  论及专业,常先生却固执起来了:“大人,我先头已经说过,我一介村夫,不和任何风水大师争短长,我只说自己的观点。”
  张居正很欣赏常先生的观点,同时也理解孔礼的心情,这时候站出来打圆场说:“昭陵这块吉壤,是大行皇帝在隆庆二年钦定的。”
  “是啊,是皇上钦定的。”孔礼跟着就嚷起来,朝张居正投来感激的一瞥。
  常先生摇摇头,不禁惆怅地说:“如此说来,这是天意啊!”
  “此话怎讲?”王希烈问。
  常先生环顾了一下天寿山,这时暮霭飘忽,影影绰绰的松林上头,到处是盘旋归窠的宿鸟。常先生缓缓说道:
  “天寿山水木清华,龙脉悠远,形势无可挑剔。唯我中国之大,也是难得的吉壤。但是,望势寻龙易,须知点穴难。当年永乐皇帝的长陵,点的就是正穴。
  一处吉壤,只有一个正穴。天寿山的正穴就是长陵,自永乐皇帝冥驾长陵,一晃也有二百年了,这天寿山中,又添了献陵、景陵、裕陵、茂陵、泰陵、康陵、永陵等七座皇陵,现在又有了昭陵,总共是九座皇陵。依老朽来看,这里皇陵的穴地,是一穴不如一穴。千尺为势,百尺为形。势来形止,是谓全气,万寿山的全气之穴,只有长陵。“常先生一番剖析,说得头头是道。但听他宣讲的这一干朝臣,包括张居正在内,却是谁也不敢接腔。官袍加身的朝廷命官,谁敢对皇陵的优劣妄加评论?尽管他们内心觉得常先生言之有理,但决不敢随声附和。因此竟一时间冷场了。倒是那机灵的小校,看到张居正不说话,猜想他的为难,便又朝常先生吼了起来:
  “你个常老儿,尽他娘的胡说八道,还不快走。”
  “我这就走,”常先生朝张居正拱拱手,说,“大人,恕老朽猜测,你们是为视察昭陵而来,天寿山葬了九个皇帝,地气已尽,为保大明的国祚,必须寻找新的吉壤。”
  说罢,常先生朝张居正一行深深一揖,掉转头匆匆下山了。望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张居正忽然醒悟到什么,他命令那小校:“你去把那位常先生拦下来,晚上我还要找他谈谈。”
  张居正刚回到感恩殿的住所,就有担任警卫的小校进来禀告,说是家人游七有要紧事求见。张居正心下纳闷,离家才一天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便命小校领游七进来。稍顷,只见游七风尘仆仆满头是汗地跑进来,后头还跟了一个人。两人一进厅堂,喊了一声“老爷”,磕头行礼。这当儿,张居正才看清,跟着游七进来的是冯保的管家徐爵。
  勘陵寝家臣传密札 访高士山人是故知(2 )
  熊召政
  “这不是徐爵吗?你怎么来了。”张居正问。
  “我家主人有要紧事向张先生讨教。”徐爵恭敬回答。
  两位管家各觅了椅子坐下。张居正盯着一贯鲜衣怒马如今却是一身仆人打扮的徐爵,笑着说:“原来是你家主人有事,我还真的以为是游七有事。”
  “老爷,我真的有一封急信要送给你,”游七连忙插话说明原委,“我正要启程送信,徐管家来府上说是要见你,于是临时换了一身衣服,和我一起来了。”
  “路上没人认出你?”张居正问徐爵。
  “没有!”游七代为回答,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封沉甸甸的信封,双手呈上。
  张居正接过来拆封一看,是李义河从衡山寄来的密件。总共有十几张信笺,详细述说李延在福严寺神秘死去的经过以及连夜突击审查李延一干随从的结果。
  最令人振奋的事情,是李延的帮办董师爷交待了李延向京城一些部院大臣行贿的事实,并从李延行李中搜出了那两张寄名高福的五千亩田契。张居正一目十行看过这封信,又看了看随信寄来的那两张田契的原件。顿时心花怒放,心里头直夸奖李幼滋会办事。但表面上他却声色不露,慢吞吞地把信笺依原样折好,装回信封,放在茶几上。然后问徐爵:“你家主人有何事找我?”
  游七不知道信的内容,徐爵当然更无从知晓,因此两人都猜不透张居正此时的心情。徐爵瞄了瞄茶几上反放着的信封,习惯地眨眨眼,答道:“今儿个上午,有两封奏折送到了皇上那里。一封是刑部上的,讲的是妖道王九思的事。说王九思既已让东厂抓到,就该交给三法司问谳定罪……”
  “该定何罪?”张居正插问。
  “折子上说,王九思以妖术惑乱圣聪,导致先皇丧命,理当凌迟处死。”
  “唔,”张居正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接着问,“还有一封折子说的什么?”
  “是礼部上的。说按新皇上登基成例,应从户部太仓拨二十万两银子,为后宫嫔妃打制首饰头面。”
  张居正“哦”了一声,这份奏折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外。游七观察主人的脸色,趁机说道:“这道折子的意图再也明显不过,就是他高胡子变着法子讨好李贵妃。”
  张居正脸上勃然变色,他眉毛一拧,瞪着游七厉声斥道:“狗奴才大胆,你有何资格议论朝政,唔?”
  张居正突然发怒,唬得游七一下子从椅子上跌下来,双膝跪地,筛糠一般答道:“老爷,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张居正余怒未息,吼道:
  “滚出去!”
  游七连滚带爬退出厅堂,看到游七惶然退出的窘态,徐爵也浑身不自在。虽然他对张居正家风甚严早有耳闻,但如此不留情面还是让他感到难堪。毕竟,他与游七的身份差事相同,因此感同身受,竟也产生了挨骂的感觉。
  倒是张居正,脸上早已乌云尽退,好像刚才的事压根儿没有发生,他转向徐爵,和颜悦色说道:“徐爵,你的话还没说完呢。”
  徐爵顿时感到张居正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心中也就产生了一种敬畏。
  他又眨了眨眼,说道:“我家主人收到折子,不敢怠慢,赶忙奏报皇上。皇上没主意,不知如何批答才好。”
  “按常例,这两道折子应该送内阁拟旨。”
  “这个我家主人懂得,只是这里头的道理很明显,”说到这里,徐爵觑着张居正神色,小心翼翼说道,“方才游七所言,虽然触犯了张先生的家规,但他道出了个中症结所在。”
  张居正默不作声,沉思一会儿,问道:“李贵妃知道这两个折子吗?”
  “知道,”徐爵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她也没了主意。我家主人看透了李贵妃的心思,对这两件事情的处理,她都同意折子上所奏之言。”
  “这正是高拱的厉害之处。”张居正在心里说道。但他依然不显山不显水地问道:“冯公公是怎么想的?”
  “我家主人感到十分为难,如果拟旨准行,则让高拱抢了头功,从此事情就不好办,如果驳回折子,又怕得罪李贵妃,日后更难办事。我家主人苦无良策,只得派我来这里向先生讨教。”
  徐爵本想把事情说得委婉一点,但面对张居正深藏不露的眼神,他不免有些慌乱,因此也就赤裸裸地说出了冯保的为难。其实,他就是不如此直说,张居正也清楚不过。听罢徐爵的陈述,他伸出指头,漫不经心地叩动着面前的花梨木茶几,沉吟着说:“其实,这两件事都不难办理。”说着,示意徐爵走近前来,细声细气与他耳语一番。徐爵听罢,不禁眉飞色舞,连连说道:“好,好,依先生之计行事,他高胡子就会偷鸡不成反丢一把米。”
  张居正眉头一皱,轻轻拍了一下徐爵的肩膀,提醒道:“徐爵,你家主人如今已升任大内主管,你这位当管家的,凡事要紧开口、慢开言,常言道,小心不亏人。”
  徐爵立忙收了兴头,小心答道:“张先生的叮嘱是至理名言,小的当铭记在心。还有一件事,我家主人让我告诉你,今天通政司转来了湖南按察使李义河的手本,奏报前两广总督李延在衡山自尽。”
  “哦,有这等事?”
  张居正装出大惊失色的样子,徐爵幸灾乐祸说道:“这个李延,是高胡子的得意门生,他这一死,高胡子的阵营里,便少了一条走狗。”
  “李义河的手本还说了些什么?”
  “其余倒也没说什么,仅仅奏报了李延的死讯而已。”
  听徐爵如此回答,张居正也就放了心。看来李义河是个有心人,他把此事的底牌全都告诉了张居正,对朝廷那边只是敷衍了事地上了一道公文。
  张居正瞥了瞥茶几上那只空无一字的信封背面,似乎要说什么,只见小校又敲敲门,进来禀告:“张大人,内阁中书马从云求见。”
  马从云接替韩揖在高拱值房当值。他为何此时此地突然出现?张居正眉棱骨一耸,对小校吩咐:“你让马大人在外头稍坐会儿,听我的传呼进来。”
  “是。”小校躬身退下。
  不等小校的身影在回廊上完全消失,徐爵就满脸狐疑地说道:“马从云不是高胡子的心腹么,他怎么来了?”
  “你不要管这些闲事,”张居正阴沉着脸说,“此处非久留之地,我也不留你吃饭了,你去喊上游七,回廊这头,还有一道门出去,你们俩赶紧离开。”
  徐爵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闪身出门邀游七走了。张居正收拾好李幼滋的密札,这才传话让马从云进来。
  “张大人!”
  随着这一声喊,身材颀长穿着六品官服的马从云已跪到张居正面前行礼,张居正伸伸手示意他坐下,马从云坐在刚才徐爵坐过的那把椅子上,一双眼睛滴溜溜朝屋子四处张望,这一动作引起了张居正的不快,他压着性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首辅有急件让我送给张大人。”
  说罢,马从云从随身带来的锦囊里抽出了一份黄绫硬面的题本,张居正接过一看,封面上写了四个鹌鹑蛋大小的苍劲楷书:“陈五事疏”。一看就是高拱的手迹。张居正一页一页翻读,嘴中不时叫好,不过片刻读完,他合上奏折,问马从云:“元辅让你送来,是否是征求我的签字?”
  “正是,”马从云背书一样说道:“首辅说,皇上以十岁冲龄登基,于政体多有不熟,先帝弥留之际,曾把三位阁臣召至榻前,亲授顾命,现在,三位内阁顾命大臣须得戮力同心,辅佐皇上,廓清政体,明辨国是。”
  张居正心里头明白,这份《陈五事疏》是针对昨日任命冯保为司礼监掌印的那道中旨而来的。连同徐爵刚才提到的那两份奏折,都是高拱一手策划的攻势。
  旨在取悦李贵妃,扳倒冯保。平心而论,张居正很是佩服高拱高明的政治手腕,他欲除政敌,步步为营,步步都是好棋。对手稍一不慎,就会落入他精心设计的陷阱而俯首就擒。凭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山雨欲来风满楼,好戏恶戏都还在后头。此情之下,他张居正很难做局外人,高拱也不允许他做局外人。这不,大老热天,让马从云急急如律令把这份《陈五事疏》送到天寿山来让他签字,就是要把他拖入这场斗争,联合向冯保发动攻击。好在张居正早已看清了这场斗争的性质,并把自己在这场斗争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如何审时度势进退予夺等大事都已思虑清楚,所以事到临头并不慌乱。他起身到里屋,启开书僮随身带来的墨盒,毫不犹豫地在高拱、高仪之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马从云拿到签好字的《陈五事疏》奏折,也不再耽搁,告辞走出感恩殿,打马返回京城。
  把这两拨人接待完毕,不觉已到酉牌时分。王希烈、孔礼一班官员尚饿着肚皮等张居正共进晚餐。因张居正是一品阁老大臣,又是奉皇上旨意而来,在这里督工的礼部左侍郎王希烈不敢怠慢,吩咐庖厨准备了丰盛的酒席,要为张居正接风。这种官场酬酢最是耗费时间,但张居正也不好推托,只得把脱下的一品官服重新穿上,步入所住厢房一侧的宴会厅,一时间珍馐罗列,举筷飞觞。张居正顾忌着王希烈是高拱线上的人,因此只是勉强应付,就皇上陵寝工程问题,说了一些奖励的话。一顿饭吃得气氛越来越淡。本想套近乎的王希烈,隐约感到张居正这个人不大好侍候,也就草草撤席收场,各自回房间休息。
  却说张居正一回到下榻处,即命小校去把那位常先生找来。常先生进来时,张居正已除了官服,并让书僮给客人沏好了茶水。
  宾主坐定,张居正说道:“下午在先帝陵寝工地,我看常先生言犹未尽,因此便让小校把先生留下来,有些事情还想向你讨教。”
  常先生坐在明亮的宫灯之下,依然是一身麻衣,只是眉宇间洋溢着一股灵动的生气。他笑着回答:“阁老大人是名倾朝野的文渊阁大学士,在下只是一介草民。虽胸有点墨,亦难担当求教之言。”
  张居正久居高位,各色人等见得多了,但觉得这位常先生身上自有一种人所不能企及的仙风道骨。从见他第一眼起,他的脑子中就闪过那副对联:“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现在见这常先生谈吐属对,既无村夫野老之粗俗,亦无文人骚客的迂腐穷酸,更是肃然起敬,因此问道:“听常先生口音,好像是江西人。”
  “阁老大人说得不错,在下正是江西人。”
  “听你谈吐,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为何要隐伏草莽,弃绝功名?”
  “当年我也曾进京参加过秋试,只是受了刺激,从此再也不肯走近考场一步。”
  “你应试过?哪一年?”
  常先生放下手中的茶杯,扬了扬两道漆黑的卧蚕眉,盯着张居正说:“阁老大人,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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