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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徐兴业)-第三届

_32 徐兴业 (当代)
  “卿留朕,朕专以治兵御戎之事委卿,不得少有疏虞。”
  李纲再拜受命,与副留守李棁一起出去治事,当夜就宿在尚书省。
  这是李纲第二次在廷议中得到的胜利,可是这个胜利也过不了夜。
  朱拱之受命去追回皇后,事实上他并未出城,只在城里兜了个网子,午夜后,回奏中宫、国公的銮舆已远,无法追回了,又添油加醋地说:“奴婢在城外听逃难南来的百姓说,金军前驱距京城已不过数十里,官家此时不走,被金军困在城内,此生将永无与中宫、国公相见之期了。”渊圣儿女情长,一听此话不由得害怕起来,又一次改变了主意,急命内侍,侍卫做好出幸的准备,只等天一亮就走。
  第二天一清早,李纲从尚书省入朝,道路上又纷传官家将出西城。他无暇细问,拍马径往大内。这时宫门口果然是一片逃难的景象,许多神色仓皇的宫人从内廷侧门出来,身上的衣服单薄凌乱,显然是临时得到命令,来不及梳妆一番,就奔出来了。她们手里只带一个包袱和一卷被褥寝具,往来乱窜,不知道要听谁的话,往哪儿走才好。
  有人告诉她们,来的官儿就是主持城守的李右丞。一个宫人带头来问消息,许多宫人都跟上来,要向李右丞讨个主意。
  “是谁打发你等出宫的?”
  “内押班张迪。”
  “张迪那厮,现在哪里?”
  “张押班早就坐一辆宦车出城去了。”
  “官家可曾出宫?”
  回答得莫衷一是,有的说官家早已出官,有的说还留在宫里,只有一个宫女回答得十分肯定,她刚才出宫前,看见官家正往祥曦殿走去,相隔还不到一盏荼的时间。既然是她亲眼目睹的,李纲确信官家尚未出走,心里较定,就吩咐宫人们先都回大内去,等待后命,休得慌乱走动。
  清晨严寒,御沟中结着厚厚的冰,屋檐下边也挂着一排排坚实的冰须,擐甲执兵的禁卫们冲风顶寒,不断地揉搓着双手,在冷空气里呵气。新的殿师,威风不可一世的王宗濋骑在高头大马上,往来传令,要把这批禁卫军集合起来,担任扈驾出行的任务。他的命令受到沉默的抗议,也有人鼓噪叫喊,拒绝出行,这显然就是这支逃难队伍还不能够首途启行的原因。
  十多年来禁军们无可奈何地习惯了服从贪残庸横的长官高俅的管辖,现在试图要反对这个新任的长官了。他们看到王宗濋身穿厚厚的皮袄,别人冷得发抖,他却冒出满头大汗,单这一点就引起莫大的反感。他们不听指挥,不愿集合站队,许多人还口出怨言,反对出城扈驾。作为官兵的代表,一个手执金枪的军官正在与王宗濋争执,这在军队里是很少见的事情。不过他是有后盾的,大部分禁军支持他的意见,拥在他们周围大声嚷喊。王宗濋使出浑身解数,叱骂威吓,竞不能把他们吓退。
  李纲认得这个军官是金枪班班直蒋宣,也认得他的同伴银枪班的李福、卢万等人,弄清楚了他们争执的原因,就站到一处台阶上,高声问道:
  “俺李纲受官家之命,坚守京城,誓与此城共存亡,一息尚存,寸步不移。尔官兵等食朝廷之禄,忠国家之事,愿意随俺死守,还是出城西行?不妨各抒所见,待俺入朝面圣,取官家裁决。”
  “愿从右丞死守!”蒋宣第一个带头高呼。许多禁军接着叫喊:“如能保守京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还有人冲着王宗濋骂道:“天下事都叫这些奸臣们误了!今日京师危亡在即,还待往哪里逃?”
  王宗濋看看形势不好,抽起马鞭,就想溜走。李纲一把把他扯住了,说道;“殿帅休走,且随李某上金殿去走一遭。”
  “殿帅休走,殿帅休走!”禁军们也觉察王宗濋的意图,一拥而前,拦住他的马头,把他们送到东华门口。这时渊圣已出御前殿,昨夜宿在东门司的宰执们,也纷纷来到前殿打听消息,安排出走之计。一见李纲扯着王宗濋闹闹嚷嚷地进来,生怕又生别议,一齐阻拦着不让他走近御前。
  这是用得着气力的时候了。李纲虽是文官出身,看到天下多事,在南剑州的几年中,每天走马舞剑,打熬出几百斤气力。他为自己特别打制一对瓦棱铁锏,足足有三十六斤重,骑在马上,舞动起来,簌簌生风,俨然是个战将的派头儿,哪里把这几名文官看在眼里!他忿然一推,早把他们推得跌跌撞撞,自己一径走到御前,不客气地奏问道:
  “陛下昨夕已许臣留下,今天如何又要出走?臣事君以忠,君待臣以诚,忠诚相济,大局才有转机,官家怎忍见欺?”
  这一问语气相当严厉,问得渊圣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回答。然后李纲又把王宗濋拉上来,揿跪在御前的地坪上,说道:
  “适才王宗濋在宫外,处置不善,引起禁军鼓噪。禁军忠心为固,愿为陛下死守京师,如何又要他们出城西行?禁军也有父母妻小在京,无端舍去,仓猝扈跸,万一中道散归,那时陛下靠何人护卫?”说着,随手一拖,把王宗濋拖前两步,指着问:“难道陛下真要靠王宗濋护驾?看他这等阘茸无能,自护不足,安能护人?”
  可笑王宗濋身为渊圣的母舅,又新任最高军事长官,枉有八尺之躯,一个肉墩墩的肚皮,被李纲拉来拖去,恰似泥塑木雕一般,不敢动弹,更不敢出声申辩。
  宰执们看见渊圣有偏越李纲之意,唯恐昨夜之议又要被打消了,一齐上前,七嘴八舌地议论。户部侍郎王时雍要在白、李两相前逞能,越次上前,弹劾李纲在金殿上殴辱国舅大臣,无礼可诛。
  王时雍这一出格的行动博得宰执们人人叫好,齐声附和起来。渊圣一眼瞥见张邦昌与白、李两人挤眉弄眼,得意洋洋。回头又看见内侍朱拱之站在御座背后,向他们做出要斩砍李纲的姿势,看他这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一手掌劈下去就把李纲身首分离。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的渊圣忽然觉悟到内侍与宰执们都是沆瀣一气,串通了排斥李纲的。他们党羽已成,钩连甚深,因而联系到自己孤立无援,也产生了对他们的强烈反感,顿时露出愠色,斥责王时雍道:
  “李纲忠贞,一时粗鲁,朕不罪怪他。只如你王耐雍职供司农,不在户部好好核算钱褴出入,却在此越位妄言,这算得是什么礼!”
  渊圣即位旬日,还是保持了做太子那时谦卑退让的作风,与臣僚说话,即使忤旨也不以重语相加。今天难得发雷霆之怒,把王时雍斥退后,温言与李纲说道:
  “卿且耐辛苦②,出宫去说与禁军们知道,禁军愿拒敌死守京城,禁军不负国家,朕也不负禁军。这番朕说了此话决不再食言了,卿可放心前去传旨。”
  李纲领旨出官不久,就听见宫外响起一片万岁声。这种真正出自内心的感悦的嵩呼与大臣们有气没力的习惯的嵩呼是很不同的。渊圣虽然迟钝,毕竟也能够辨认出两者的区别。他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只有他决心抗敌,才能博得士兵们真正的拥戴。趁着一时激动,渊圣当即下了两道手诏,以李纲为御营京城四城守御使和亲征行营使,接着又毅然向大臣们宣布:
  “朕决心以一身殉社稷,战守之事,悉委李纲,再有人敢以出狩之议上者斩!”
  好容易从渊圣口中挖出一个“斩”字,这句话就等于是一柄上方宝剑。有了这句话,有了上面的两个头衔,李纲才算取得主持战守的全权。
  还没有对来犯的金军一矢相加,李纲先要拼出吃奶的气力与群臣的阴谋诡计斗争,与官家的反复无常斗争,总算取得决定性的(远远不是最后的)胜利。再过一天,宋金两军就在汴京城外展开白刃大战。好险呀!形势间不容发。人们简直不能想象如果没有这两个刚刚来得及、火热出笼的任命,下一天金军掩到东京城下,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三)
  宋金之间第一次的攻守战发生于西水门外,时间就在正月初六,斡离不亲统大军到达汴京城下的当天。
  这是一支锐气十足的攻击之师。他们于初三日全师渡过黄河,经过三天来的追击、扫荡、整顿、迅速赶到汴京城下,在牟驼岗驻扎下大营后,就积极筹备进攻。
  汴京城的各道城门已经昼闭,只有东水门还来不及关上,几万名家道殷实的居民,男女老少都有,受到太上皇南逃、官家也准备西走,谣诼纷来,朝端一空的影响,相将携妻挈子,逃出东水门,沿汴河而走。
  他们是举措不定的朝政的第一批牺牲者,为了逃命,反而丧命。兀术亲自统率的那支轻骑兵杀光了西北城外的居民后,心犹未足,打听得东水门外有大批老百姓出走,立刻赶到东郊。这是一支久经战阵的骑兵部队,左右两翼遥遥展开,主力摆在中央,正对难民密集之处,一声掩杀令下,犹如一只凶猛的鹰隼猛然向一群小鸡扑来,小鸡乱飞乱逃,怎逃得出鹰隼的魔爪?欲待回去,东水门已经关上了,只好坐待受戮。只见一阵阵血雨横飞,一层层惨雾四塞,不到一个时辰,兀术就取得歼“敌”的全功。他不但杀光了人,还掳掠得他们携带的全部贵重的细软,得意之余,又下令尽焚郊外屋宇村落,这一夜,东门外火光烛天,哭喊声不绝。
  不过真正的战争并不发生在这里,而发生在宋军已有相当准备的西水门一带的阵地上。
  历史学家把这些准备工作归功于李纲。
  他接受亲征行营使和御营京城四城守御使的任命以后,就利用已经废置的大晟府旧址置司,辟除一批参谋官、书写机宜、勾当公事、管勾文字等从官,办理公务,后来又把行营司移到陈桥门内的班荆馆。他下令修治都城四壁守具,以百步法分兵备御,每壁拨正兵一万二千名,再加上保甲民兵厢军之属,饬令他们即速完成修敌楼,挂毡幕、安炮座、设弩床、运砖石、施燎炬、垂擂木、备火油等等防御工作,又宣布官家决心坚守,已颁赐钱银绢各一百万贯两匹,文臣自朝议大夫以下,武臣自武功大夫以下及将校宫告宣帖三千余道,只要在攻守战中立功的,都可得到奖赏。一切统由亲征行营司便宜行事,其他机构不得掣肘。另外又任命四壁的从官,以宗室武臣为提举司,诸门皆有大小使臣,分地以守。又整顿了三衙的禁军,把现有的马步兵四万人划分为左右前后中五军,军各八千人,有统制,统领,步队将,骑队将等层层节制。各军都有规定的战守任务。前军八千人被派往东水门外,稳定了那边的军心,把门内延丰仓储存的四十万石豆栗搬到安全的处所。
  所有这些准备工作都是十分必要的,深合机宜的,如果没有象李纲这样一个中心人物擘画一切,统筹一切,即使官家决定了固守的方针,也只是一句空话。但问题在于官家决策固守,李纲被任命为上述的两个要职都是发生在正月初五的事情。李纲纵有三头六臂,又怎能把上述的许多工作在一天一夜之间就全部完成?不,这决不可能。事实上,李纲发下的命令,不可能全部迅速执行。主和大臣,特别是权力很大的内侍,仍然起消极作用。如果他们不敢再正面提出出狩的建议,也要从反面来破坏李纲的战争措置,以证明他们的不可守的观点是正确的。非到东京城沦陷,他们的阴谋决不停止。譬如官家御赐的金帛,真要从内库搬到城防第一线,这决不是几天内就能解决的事情。攻防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将领们用以激励士兵的还只是一句空话,一张尚未能兑现的期票,士兵们能到手多少,是很成问题的。还有城头上十分需要的强弩炮座太部分都堆在兵器库里,主管兵器库的恰恰就是反对战守甚烈的内侍领京城所陈良弼,只要他的差使不撤,李纲就不能希望他马上把这些高效率的武器送上城来。
  上述的许多备战措施除了刻不容缓的成立两个机构,确在当天完成外,其余大部分都在以后的几天,甚至十多天中才能陆续实现,而其中不小的一部分直到金军退去,第一次东京保卫战结束以后也未见实现。历史就是这样的。
  因此初六西水门之战和初七陈桥门、封邱门、卫州城等处攻守战的胜利,与其归功于李纲一人,还不如归功于受到要打退金虏保卫国家这一神圣信念激励的广大军民,更为符合事实。当然李纲是这个战役的组织者,正是他把全体官兵的爱国心激发到一个空前的高度,他的功绩当然决不容许抹杀。
  初六傍晚,西水门之战是斡离不的一次试攻,具体指挥战役的就是首先渡过黄河有功的骑将迪古补,他乘进军之锐,掠得小船数十只,沿汴河而下,直攻西水门。
  这时受命专守西城一带的太将何庆彦也还是刚刚到任。他一听说西水门有急,立刻带了两千名“敢死士”赶到那里。原来在西水门防守的禁军很少上过战场,大部分士兵都还是第一次作战,但是出身西军的何庆彦却是战守兼备的著名将领,两千名敢死士中有一部分是他的亲兵,曾长期在西北战场上作战,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他们的来到,鼓舞起原来守城禁军的勇气,当他们初次看到金方的精锐部队攻城时,在相互勉励之下,居然能够克服在这种情况下很难避免的畏怯情绪,奋勇应战,这是很不容易的。
  何庆彦是李纲赏识的禁军将领。禁军多年来由高俅一手包办,军政腐败,士气颓丧,有能力、有抱负的官兵都想脱离禁军,另谋出路。也有因为种种原因留下来供职的,大都沉屈在中下层,高级将领中很少有李纲的知音。李纲这次自南方北调至京,虽然充任与军事毫不相干的太常少卿,但预料到天下多事,京师必有被兵之日,有意识地与禁军将领多相往来,其中何庆彦、姚友仲、辛康宗等与他相交甚密,也因他们的关系,结识了中下层的将佐金、银枪班的蒋宣、李福、卢万等人。还有一个何灌,也是西军出身,后来依附高俅,刘延庆门下,声名不好。这次奉命防河,在滑州未经一战就逃回来了,更为将士们所指摘。但他毕竟是一员老将,梁方平统军防河时,他曾向当局力谏,防河的禁军不可恃,京师应有准备。李纲看中他还有一点责任心,在禁军的最高层中,只有他尚堪一战,就在渊圣面前把他保下来,一起参加守御。后来又划东南半壁给他,让他负责那方面的城防。
  李纲赏识的这些将领,在现在和将来的保卫战争中都起了一定作用。何庆彦首战得利,其功不小。
  其实那天战斗还不能算是十分激烈,金军的船只顺汴河而下,何庆彦招募的敢死士准备了长钩,看看金军的船只驶近,就从隐蔽处跳出来,以长钩钩住船只,其余士兵准备了大块石头,猛然向小船砸去,把它们砸得粉碎,没有上钩的船看看前面形势不利,就退回去了,但是迪古补不肯退兵,不久又派一批小船颀流而下,船上乘载着许多弓箭手,挽起强弓,向城上频频发射,使敢死士近不得船身钩搭。敢死士又在汴河中流安放了不少杈木,还发动观战的老百姓搬运大石块塞在水门的河道中间,把河道堵死了,金方的船只无法下驶。
  又有几只小船被石块打碎,不习水性的金兵纷纷掉下河去。敢死士不愧为不怕死的勇士,他们不顾后面应援的金军的劲矢狂射,奋勇跳入汴河内,活捉并斩杀了掉在水里的金兵不下一百余名,其中还有一名女真的中级将领。当战士们举起戴着银环③的女真将领的首级向岸上摇晃示众时,观战的将士百姓们都狂呼起来。
  这以后就没有战斗了。金军的船只不能下驶,但也不肯撤回,他们挑起明晃晃的灯笼,又把沿河的建筑物统统拆下来当木柴烧,沿河两岸火光烛天。宋军没有射远的大炮和强弩,眼睁睁地看着金军耀武扬威,无法把他们驱走,但是参战的战士和观战的老百姓越来越多了,他们隐蔽在金军箭射不到的地方,大声呐喊,通夜不绝,双方相持到天明,金兵方退。宋朝的官兵百姓又大声鼓噪起来,好象列队把敌军送走,然后大家狂呼着庆祝第一个胜利。
  这第一个胜利,从战斗的角度来看,并没有怎样了不起的战绩,但它把金人的攻势挡住了,磨炼了战士们的胆力,也使全城军民产生了敌军并非不可战胜的信心,这是很有意义的。
  (四)
  真正的鏖战发生在初七这一天。
  初六日是斡离不的试攻,他只派小部队乘船进攻西水门一处。到了初七日,他才发动全面进攻,投入的兵力在四五万人以上,随军携带的攻城用具全部用上了,从开封的东、北、西三个方向进攻,战况空前激烈。
  这天清早,李纲正在垂拱殿奏报昨夜的战绩,忽听得内侍报来金军进攻封邱门,酸枣一带甚急的消息。渊圣着了慌,急命李纲前去御敌。
  隔夜,李纲已传命蒋宣、李福在侍卫亲军军中挑选出一千名善射的士兵待命,面圣出来,他就带着这一千名射士赶赴前线。从禁中到酸枣门将近二十里路,李纲在夹道委巷中骑马飞奔,一面又不断派出传令兵向各方面传送命令。他一路上心里十分紧张,唯恐自己尚未驰抵城厢,金军已经攻陷城池了。幸喜他奔抵目的地时,看见战况虽空前剧烈,城门尚未失陷。姚友仲正在敌楼上紧张地督战,见他来了,急急忙忙禀告了几句,又返身回去督战。这正是间不容发的当儿,大队金兵已越过城濠,有的倚着云梯,准备抢城,守军沉若应战,把手头捞得到的矢石灰瓶,一阵阵象倾盆大雨似地往城下倾泼,一次又一次地打退金军,让他们留下许多尸体,有的地方尸体横七竖八地叠起来,叠成好几层。只是矢石有限,金军却不顾伤亡,前仆后继地继续扑向城根。在阵后督战的将领们抡起八棱大棒,不由分说,朝那些后退的将士横扫竖打。他们退下一批又涌上一批,再进再却,再却再进,形势确实十分危急。
  李纲的出现,首先振奋了士气,然后他急令蒋宣指挥侍卫从城头上发射箭矢。他的幕僚与内监们打交道,费尽口舌才搬来几座大炮,几架床子弩,把他们推挽上城助战,射士们人手多,箭矢集中,射法又不同凡响,倾刻间就射死不少金兵。有的射士擒贼擒王,对准战阵后的督战将领射去、也射死射伤几名,造成了金军的混乱退却。这时城上城下都看清楚有一名金环大将怒马突出,直扑城根,企图稳定军心,重新组织进攻。城上几架床子弩一齐对准他发射,有两支箭同时穿透他的身体。他的亲兵们急忙向前抢得他的尸体,回身就走。城上一起呐喊,金军大乱,狼狈撤退。
  酸枣门下的进攻显然缓和了,但是近旁的战斗还是十分激烈。金军似乎在每一道城壁下都选择了几个进攻点,只要一处得手,登上城楼,就可驱散守军,抢夺城门,放进大队人马。面对着金军的流动进攻,李纲也不固定驻守在一处,他带着僚属部将乘城而行,看到战况剧烈之处,就把弓箭队调来助战,同时激励将士,奋勇抢救。将士们人人奋战,找到目标就一箭射去,还有用手炮、檑木相击的,击退金军。
  床子弩发挥了杀伤敌人的高效率,几座笨重的大炮也开始发威,远距离地攻击敌方阵后,破坏他们组织进攻。座炮虽有,作为炮弹的大石块却不凑手,数炮打过,座炮就沉寂了。眼看密集的金军,重新集合拥来,一时无法把他们打退,在城头上观战的老百姓们看得气愤,有的振臂一呼,说到蔡太师花园里去要石头。这是个由群众自己想出来,群众自己领导,群众自己行动的真正的群众运动,一人带头,一大群人就呼啸着拥到“春风杨柳太师桥”的太师府中,把东园、西园中的假山湖石统统拆下来,搬运到城头上当炮石打。这一不平常的举动,在战斗的当时,大家都觉得是正常而又十分必要的。用民脂民膏换来的假山湖石,当作炮石打去,既打击了侵略的金军,也惩罚了导致侵略的民贼蔡京,大家心里感到特别痛快。
  一阵炮轰箭射,把城壕以内的金军消灭了,城壕以外的金军也被轰击得站不住脚,纷纷撤退,丢在城根、战壕中的云梯也顾不得搬走。缒城而下的宋军一把大火,把他们烧成灰烬,火焰冲天而起,遮蔽了白日,在金军混乱的退却中,这些缒城而下的勇士义敢于渡濠追击,掩杀溃兵,使金军丢下了大量的尸体匆匆而逃。
  这一天金军攻陈桥门、封邱门、卫州门,而以攻酸枣门为最急。宋朝能战的将士何灌、姚友仲、辛康宗等几乎全部出动了,西门没有重大的战斗,何庆彦也被调到陈桥门上督战。双方战况空前激烈,从早晨卯时一直战斗到申、酉之间。进攻的金军损失较大,有数千名战士和十多名金环、银环的大将被杀,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宋朝方面也有相当损失,有些城楼上猬集着无数箭矢,不少官兵中箭伤亡。
  既然各处城门都确保无恙,而金方的损失远远超过宋方,这一天战斗的胜利者毫无疑问是属于守方。
  (五)
  金军两次进攻都铩羽而归,第二次的大攻击不但无功,反而遭到相当严重的损失。各军都有伤亡,单是女真精锐就阵亡了数百名,大将迪古补受伤,兀术麾下有两名青年宗室和一名猛安被杀。当天收兵时,各军士气不振,多有怨言。斡离不考虑了全局,不得不暂时约退人马,重新部署再攻之计。
  当夜,李纲和随从人员都宿在酸枣门城楼上,密切监视敌军行动。半夜以后,探马报来,金兵已撤。李纲大喜过望,照是照夜中,从城头望城下,只看见一片黑暗的海洋,远处有些跳动着的灯光和隐隐约约的嚣呼声,也弄不清楚方位和距离远近,李纲决定明晨亲自出城去实地视察一下,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渊圣皇帝关心战局,夜来已派了几批内侍赶来向讯,李纲原答允明天一早自己去垂拱殿面圣详奏,如今情况发生了变化,他考虑一下,改派亲征行营副使李棁入官面奏。李棁是他的副手,昨天又跟随他在酸枣门上督战,始终没有离开过左右。他相信派李棁入宫,一定能够奏报得十分详细翔实。
  此外,官家早两天御口答应颁赐一百万贯两匹的钱、银、绢帛赏赐给前线将士,这个消息早已向将士们公布过了,并由亲征行营司定了赏格;凡打死射死一名金环大将的赏银千两,打死射死一名银环大将的赏银百两,以下递减有差。应统制以下军官,下至士兵战死战伤的都规定了抚恤和慰问的金额,行营司派专人在各城门计数造册,不许遗漏。这一着在战阵中果然很起作用,更加激发了战士们的斗志,无奈官家的赏赐口惠而实不至,户部侍郎王时雍推说这笔特赐应在官家内库中支付,与本部无涉;掌管内库的内侍朱拱之又推说官家已降手谕,明确指定应向户部关领,无与内库之事,再问官家的手谕在哪里,据说还搁在内廷尚宝司,要等到盖了御玺后才能生效。问起尚宝司的内监,又回说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道谕旨,总之是推来推去,推了三天,这笔赏赐还是没有着落。
  李纲知道李棁曾在河北路当过转运使,与王时雍、朱拱之都有微妙的关系,因此给了他任务,今天务必把这项赏金取到,限明日一定要发放到有功将士和阵亡官兵的家属手中。
  李纲再三关照道:
  “初六西水门之战,何庆彦独立大功,昨在封丘门上助战,也著劳绩。酸枣门大战,姚友仲战功最著,蒋宣、李福的弓箭手射退金军,并指挥弩手攒射城下的一名金环大将,当场射死,众目睽睽,务必依照赏格发给金帛,以昭大信。姚友仲、何庆彦官位已尊,须得官家御笔褒谕,激励大众。副使见了圣卫都要一一详细奏明。”
  李纲把两天来将士们的功过,都记在心里,一项一项的报出来,要李棁奏上。李棁身为副使,只好照单全收,诺诺连声而去。可是这个李棁,无论从年辈、资历上来讲都在李纲之上。李纲在这次超擢以前只做到太常少卿,而他李棁三年前就官拜光禄卿,单凭这一项他就很有理由阳奉阴违,不听李纲的指挥,何况要取到金帛,这个任务是很难完成的,无论王时雍,无论朱拱之,都是他的“关系人”,交情要留到对自己有好处的时候才肯用,他又岂肯为了这几个“赤佬”就去开罪权贵们?
  他在李纲跟前,说不得只好低头三分,马匹一离开李纲的视野,就恨声地对几名随从发起牢骚来:
  “几名‘赤佬’杀了个把小番,值得什么大惊小怪?怪不得白太宰说,李伯纪专会哗众取宠,他自己取不到金帛,却把俺往火坑中推,俺岂是三岁小孩,听他摆布?”
  “赤佬”是东京人对士兵的贱称。北宋一代重文轻武,即使在边疆上立了赫赫战功的大将,也难免受到“赤佬”之讥,何况这个李棁,一生都在官场中打滚,早已养成趾气高扬、瞧不起军人的习惯,他当然不肯给姚友仲他们一个比较尊敬的称呼。
  不过官场中也有例外,譬如这个“哗众取宠”的李伯纪,他同样生长在充满着轻武重文偏见的宋朝,又身为文人官员,却从不轻视军官,有时还要“哗军人之众,取学生之宠”,对尚未进入仕途的太学生也另眼看待。他今天出城视察,挑选的随从中既有文人,也有武夫。譬如文人出身的参谋沈琯,原在蔡靖幕下任职,燕山沦陷时,一起为郭药师所俘,随金军南下,中途伺隙逃归,投奔李纲。他深明敌情,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情报,深为李纲器重。另一名文人正是太学生雷观,他带着太学正秦桧一道奏章的底稿来见李纲,李纲来不及细问,就把他带出城了。另外三名随从何灌、辛康宗、李福都是军人,就中何灌还犯过很大的错误,带罪在身,以得咨询,李纲也没有瞧他不起。
  这次李纲出城视察的目的地是封邱门外的铁塔。铁塔高三百六十尺,是东京附近最高的建筑物,登上去眺望敌营,一目了然。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这一行人轻骑减从,没有另派步骑兵护卫。李纲身拔轻裘,里面却也裹甲,以防万一。他的防身武器,那一对三十多斤的铁锏,此时让从人携了,自己空着双手登塔。沈琯虽是文人,也带了防身宝剑。何灌等自不必说,都是全身披挂。铁塔距封邱门城门不过数箭之遥,一阵疾驱,早到塔下。这里昨天还是战场,一路行来,都看见战死的金军人马的尸体。铁塔下原有一座大寺院,塔的周围围着木栏干,此时都被金军烧了,灰烬犹温,焦味扑鼻,烧得焦头烂额的佛像横七竖八地倒在灰烬中间,看来,这寺院和木栏干还是昨夜撤兵时烧掉的,但他们已来不及破坏铁塔了。从人们稍微拨去一此断木焦砖,他们就进入了塔内,循着扶梯,盘旋升陟,几个曲折,就登上三层,此时塔身越来越窄了,众人不能同时并行,只好鱼贯而上。李纲走在最前面,他即使不携带铁锏,单单身上的一副铁甲就有二十斤重,几层扶梯走上去,就有些气喘。
  连日天气都是阴沉沉的,雾气四塞,阴霾不开,与那战斗气氛相当调和。今天却是个大好天,卯初刚过,东方升上了一团火球,它似乎在地平线上跳了两下,就跃登高丘,然后很快地直升上去,驱散了浮云薄雾,高悬碧空,为他们一行人提供了广阔的视野。
  金军确实退走了,退得匆忙,这从地面上留下的混乱的遗垒可以看到。也退得相当远了,目测过去,现在金军分别驻在城西北郊约十多里至二十里的地方,原来驻军的牟驼冈一带现在出清了人畜,变成了空宕宕的一片。从金人的撤退中可以看到昨天的战绩十分辉煌。
  但是金军的退却,仅仅是经过一个回合交手,初战不利,暂时后退一步,以便站稳脚跟伺机再进的退却,并非就此失败了。李纲登高一望,在十多里外,金军的营帐密密层层,军旗招展,灰尘飞扬,士气犹自旺盛,这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还有,昨夜以前,金军的大本营虽驻在牟驼冈一处,其他城北、城东、城西都散驻着不少金军。登高远望,可以看到他们的后方到处都扎有军营。现在,金军的战线缩短了,他们集中在西北角,西城琼林苑、金明池周围都有军队厚集,看样子很象打架的一方,一拳头打出去落空后,立即收回,保护着自己的胸腹。
  一对于这个现象,何灌、沈琯的看法一致,都认为金军怕我勤王军东来,恐有腹背受敌之虞,厚集西北路,目的就在加强这一路的防御。沈琯还进一步指出,金军一败之余,就惴惴然唯恐我西北军东下,这说明他们的内心也是有所不足的。
  对于这些意见,李纲都点头称是。昨日之战,虽然险象环生,最后到底把金军击退,取得相当大的战果,自己方面却损失有限,不由得产生了一点轻敌之心,以为金军不足惧,特别当午夜后探子报来,金军已撤,他一度幻想金军可能知难而退,全面撤退了。文人出身的李纲虽然勇锐任事,对军事经验却是缺乏的,谋事有时难免于轻率,结论有时也下得过快。譬如说,昨日姚友仲曾一再提醒他,即使守城得胜,最后要打退金军,仍非依靠勤王东来的西兵不可。他当时听了,心中也未必以为然,只有此刻他亲临战地登塔环视,看到金兵的实力仍是如此雄厚,大战方必未艾,最后收功,确非西兵不可,这才有了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现实想法。
  战争锻炼人,李纲身为全军的统帅,他也只是在战争中一步步地学习,一步步地成熟起来。天地造化并没有在战事发生以前就为大宋社稷制造出一个天才的统帅来让他挽救危亡,保卫江山。
  他这样深思着的时侯,不禁信步登上铁塔的最高一级。这里的塔身更加狭窄,但是视野更加宽阔了。他只见滔滔黄流从天际飞来,几番周折,几次直泻,好象一条桀骜不驯的黄龙在束缚着它的两岸堤坝之间奔腾跳跃,遣遥望去,看不见人影和船只,显然,它已受到金人的控制和封锁了,在数千里原野上奔驰咆哮的黄龙,如今被关锁起来,钥匙掌握在金人手里。这是大地的耻辱。李纲不禁回过头去,谴责地望了何灌一眼,慨然道:
  “黄河天险,一夜决防,坐使虏骑泛滥,将军不得辞其咎!”
  何灌羞愧地低下了头。
  (六)
  “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作尽天下官”这是两天前代替白时中为太宰的李邦彦的名言。
  “读遍天下奇书,交遍天下奇友。”这是亲征行营使李纲的名言。读遍天下奇书,固然很不容易,交遍天下奇友,却是李纲努力在追求的一个目标。
  事实上,从他北调供职京师以来,凡是与他志同道合,坚决主张抗御金寇的人,他都视为朋友。而当时金兵尚未南侵,大河南北也还看不到胡骑出没,要公开主张避狄出逃或者早就准备屈膝投降的人大约是很少有的。在抽象理论上,人人都是抗战派,因而在当时,自宰执台省到百官胥吏,自禁军将领到士兵走卒,及至太学太医、作坊店主等人中间,都有李纲的朋友。
  李纲又以爱惜人材、培育人材著称。他虽没有在太学中任职任教,但在太学生中间有许多朋友。日常以忠义相砥砺,每天谈论的是万一金人兵临城下,京师将出现怎样一个局面,从而预筹战守攻防之计。这些议论,别人听来也许好笑,一个太常少卿和一群太学生,几杯烧酒落肚以后,酒酣耳热,讲的无非是刀光剑影、金戈铁马之事,休说纯属书生之见,全是纸上谈兵,他们倒实实在在把这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干的!
  可以说,当李纲还是个太常少卿,远远没有取得朝廷任命主持京师战守的大权之前,他早就给自己下了委任令,并且在自己的构想中,网罗各方面的奇才,成立了一个“行营使司”,或者“京师战御使司”,或者其他的什么“司”,执行超战守大计来了。
  这个雷观,就是他早先在太学生中间看中的奇才,交的奇友,理想的幕僚人物。他特别欣赏雷观说过的一句话,“天下之利害当使天下人议之,安可结舌以保身?”这句话差不多已成为所有太学生的座右铭了。行营使司真的成立以后,李纲就辟他为幕僚,准备畀以重任。不过这个雷现在太学生中间已很有名望,已经铺平了未来的前程,并不忙着做官。他要答报李纲的知遇之感,在重大的政治问题上提醒李纲,以补救他的不足。他认为这才是自己最有效的报国之道。
  李纲虽然看中了雷观之才,雷观却并不认为李纲就是毫无疵瑕的统帅。早在太常任上,他们几个太学生碰在一起,也会善意地讥笑李纲是“志大才疏”。志大是称赞他忠君爱国之心,可贯金石,这一点大家公认,毫无疑义(当然也要经过事实考验)。才疏是指摘他细大不捐,良莠不分,把一切口头上的,经过伪装的“抗战派”都看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这种指摘有时是过火的,在事实真相尚未揭晓,忠信奸佞尚未判明以前,双方都可以各执一词,却无法说服对方。因此尽管这种讥刺十分尖锐,李纲对志大的评语谦逊不遑,对才疏一点却有自己的保留意见。
  譬如李纲与太学正秦桧有相当交情,一直认为他议论英发,心思缜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太学中的几个朋友与秦桧打过交道,吃过暗亏,不能同意他的意见。李纲因为他们拿不出多少真凭实据,单凭几句诛心的空话就替秦桧下结沦,也不肯同意他们的不同意见,双方又形成了相持不决的僵局。今天雷观带来秦桧数日前上的奏章《论兵机三事》的底稿,算是拿到了真凭实据。他了解在这本奏章后面的复杂背景,并且指出了在目前政潮中的一个新动向。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跑来提醒李纲的。
  铁塔的顶层,容积特别狭小,经不起几个人在里面转身。何灌等几个将领看了一会,先就下去,李纲把沈琯留住了。他记起前天沈琯给他一封信中谈到马扩近来在河北、河东地界收编义军的活动。马扩是李纲心仪已久,可惜没有机会结识的奇友,而马扩在两河地界收编的义军领袖中又有不少是他知名已久,心向往之而很想结识的奇人。现在他凭着铁塔的狭小的窗口,极目远眺,遥想大河以北的局势云扰,常胜军已经降敌,刘鞈消息不明,童贯又急急逃回,朝廷在那里已无一支正规军队,现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义军身上。在这个时候,他特别想听沈琯讲讲有关马扩和义军的情况。
  沈琯谈了一回后,说起:
  “某在金营时,虏酋斡离不也曾向某打听马子充的消息。”
  “斡离不如何认得马子充?”
  沈琯还来不及回答,雷观就插言道:
  “马子充多次出使金廷,在一次围猎中,还救过大酋完颜阿骨打之命,斡离不岂有不识马子充之理?”
  显然太学生们对马扩的行动也是十分熟悉的。
  “奇才!奇才!”李纲点头嗟叹道,“可惜俺两次来京,都失之交臂,不曾与他结识得。沈参谋可知道马子充现在哪里?”
  “子充如非留在太原张孝纯幕中,必在真定西山一带有所事事。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纵然雌伏一时,必将振翅高飞,此则拭目可待。”
  李纲又点头同意了他这一观点。
  出城视察以前,李纲只看到他自己指挥的凭城墙作战的一道战线,登塔以后,他看到了西北战线。如今登上铁塔顶,他又看到了两河地界的广阔的战线。不但肉眼的视野,他精神上的视野也扩大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思想意识也随之更加复杂起来。
  李纲还待再问问河北的情况,雷观却等待不得了,就从靴筒里抽出秦桧奏疏的底稿给李纲看。铁塔八面有窗,光线不错,李纲的目力也还可以,他一面往下走,一面看底稿,还没走到底层,就读毕全稿。
  这份奏章还在金兵渡河之报到达京师前就已送呈御览,只怪李纲这几天实在太忙了,没有注意它(即使看到了,大约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奏章里讲了一些门面话:“金国远夷,俗尚狙诈,今日遣使求和,又复渡兵随之,恐是设计以缓王师守御之备。望一面遣兵守备黄河,仍急击渡河寇兵,使不得联续以进”等等。
  “金兵渡河之前,秦会之(秦桧字会之)。已见及此,不失为及时之论,有何可议之处?贤弟有以教我。”
  “我公忠厚待人,陈少旸昨天已自说了,李公必然不知其机栝隐狙,我公可知道这本奏章是谁唆使秦桧写的?”
  “原来贤弟今日来此乃是陈少旸的主见,少旸之言定有深意,”李纲欣然说道,“贤弟且告我这份奏章是谁怂恿会之奏上的。”
  “秦桧疏出自学士莫俦、吴开的怂恿,莫俦、吴开怂恿秦桧上疏又出自李士美(李邦彦字士美)授意。李士美号为浪子宰相,与我公势不两立,他唆使秦桧上这道奏章,岂有好意?我公可记得秦桧上了此疏以后,圣上才派李邺去金营讲和,蛛丝马迹,斑然可寻。昨日犬战方剧,李邺那厮,却偷跑回来了。朝廷立派郑望之为使,出使虏营,晚晌间郑望之又把两名虏使带回,径入宫中,鬼鬼祟祟地不知干了哪些鬼蜮勾当!正当前线将士喋血苦战之际,朝廷大臣却一力怂恿官家与金贼议和。金人以讲和愚我,李士美等人又以讲和愚官家,愚百姓,不至亡国覆宗不已。如此大事,我公岂可等闲视之?”
  李纲想不到从秦桧的这道奏章中竟会引起一场讲和的阴谋。这两天他一心扑在战争上,对朝局变化知之甚少,全靠太学生们耳目灵通,不时带些消息过来,他才能略知一二。
  初五坚守之议定下来,白时中不能再腆颜留在首相任上了,当夜官家就下旨递升李邦彦、张邦昌两人为太少宰。李张之心,路人皆知,当时舆论大哗。雷观赶快就上了一道奏章,指出“白时中罢相,公议称快,递迁李邦彦、张邦昌,士民大失望,”又说:“天子建太学以取士,有求言之诏,且审诫曰:毋回隐以溺于导谀,苟若畏祸而不陈其愚,臣实耻之。”
  李张议和,还是意料中事,最令李纲吃惊的是他的荐主吴敏竟也改变了论调,主张起和议来。吴敏是官家最亲信的大臣,他也主和,肯定会影响官家的抗敌意志。雷观还告诉他,李张以外,宰执中尚书左丞蔡懋,中书侍郎王孝迪,行营副使李棁,枢密副使唐恪、赵野、权直学士院莫俦、吴开等无一不是他们的党与。他们聚在朝堂上,不问前线胜负,大发议和之论,一唱一和,说什么国家拼着捐弃数百万金帛、数百里封疆与金人,就可保数十年太平,岂可听新进后生的议论,妄开战衅,把祖宗基业付诸孤注一掷?有些话分明是针对李纲的。看来朝廷大臣中,李纲是彻底孤立的,这些情况李纲都懵然无知,还引他们为同调。如今听了雷观的分析介绍,才如大梦初醒,不觉深有感触地说:“朝廷养士百余年,不想到得危难之日,竟无一个忠君爱国之士,肯与官家分忧。如果他们议和的阴谋得逞,大局就不堪设想了。”
  雷观却不同意他的一概贬斥的说法,当下就反驳道:
  “我公此言差矣,庙堂以上固多苟安误国之人,江湖之中岂少忠义自矢之士?别的不说,太学中数千人,除少数败类,甘为权奸犬马之外,大多忠愤激发,夜来相与聚议,都愿投奔我公,在帐下效一卒之劳。即如少旸,这两天正在草拟一封万言书,言人之不敢言,竣事之后,也当投笔从戎,望我公收录。士岂有负于国家?”
  李纲知道自己说得偏极了,即忙纠正道:
  “太学忠义,某所深知,正当相与勖勉,共赴大计。不但此也,前昨两天,军士踊跃赴战,不惜肝脑涂地。何观察也说,昔在西北,不曾见得士卒如此用命,如此士兵,岂不可用?”
  “不但军士用命,今日京师百万居民,都与我公一样心肠。”雷观又提醒他说,“前日何统制说了一句,要用大石堵河,老百姓纷纷涌至权相蔡京家中,拆了假山湖石来用,剩下的湖石,昨日又用于酸枣门上的座炮上击贼。人心如此,众志成城,何忧金虏不克?至于朝堂群小,和议误国,我太学生职责所在,口诛笔伐,必不使其奸谋得逞,我公多提防着点就是了!”
  李纲本来就是有承担、有勇气的人,此刻面临内外两条战线,战斗任务都十分吃重。并不气馁,他的神情倒更加发旺了。当下,他慨乎言之:
  “李某一心许国,岂惧艰巨?只要有裨大局,一息尚存,誓必与他们周旋到底,有进无退,有死无生,贤弟回去可对少旸及诸同舍说,诸君不负国家,李伯纪也决不负诸贤君期望,就请放心好了。”
  (七)
  第一个出使到斡离不军前乞和的给事中李邺完成了“送礼”任务,又带回来一批货色,于初七日战斗最紧张的时刻擦城绕入南门回朝。他是凯旋的英雄,只看他双手空空,满面春色,就可知道他的任务一定完成得十分出色,当下李邦彦等宰执大臣都到朝堂门口迎候。新任尚书左丞蔡懋,忘记了“左辖”④之尊,竟然迈前两步,亲自笼住马头,扶他下马。李邺乐得风光,让大臣们恭维一番,然后站在朝门口,当众大言:“敌强我弱,势不可敌,二太子嘱早早派去议和大臣,议定了便好退兵。
  李邦彦听了不禁拊掌称善,说道:“某早知强弱之势不侔,毋奈官家听了李伯纪的话,轻启战衅,闯下大祸,如今还得某与诸公与他了梢⑤。给事且请都堂中坐,说一说金人之势如何不可敌。”
  李邺是在黄河边上见到斡离不的,他送去了两样重礼,一是黄金万两,二是“我朝军备废弛,不敢与贵朝为敌,宰相特派下官前来乞和”的情报。斡离不照单全收,然后快马加鞭地杀到汴京城下,把活宝李邺也一起送回城下,要他回送一笔重礼给宋朝的君臣。这笔回礼就是李邺从金营中带回来的一批货色,叫做:
  “金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宋朝如累卵。”
  宋朝大臣听了,一个个胆战心惊,面如土色,龙虎猿獭已不可当,何况它又是一座泰山。想我两只小小的鸡蛋,叠在一起,不碰自落,怎当得它以泰山压顶之势压下来,岂不立成齑粉?
  惊惧之余,也有一点安慰:既然双方之势如此不侔,不与他议和,更待何时?耽得一时惊吓,倘因此定下和议来,倒也不失为祸中之福。当时不但李邦彦、张邦昌等人因为找到了议和的有力论据而感到十分高兴,即使象吴敏这样的人,原来对战和二途都有些将信将疑,心神不定,如今也觉得非和不可了,不知不觉也成为他们的一丘之貉。
  张邦昌更加积极,既然朝堂中大家的意见完全一致,就得赶派出使人员,出城谈判,免得李纲打了胜仗后又有后言,官家可能再受荧惑。现在传来的消息确实不妙,李纲已在酸枣门外再次打退金军的攻击,看来他已经走到他们的前面去了。
  这批人的行动十分迅速,议论刚定,恰巧驾部员外郎郑望之为了往太仆寺选马之事,来到都堂太宰的阁子请示。张邦昌一见就拖住他道:
  “好了,好了,郑望之在这里,就派他出使。”
  郑望之还摸不着头脑,张邦昌附耳数语,顿时明白。他又不是傻瓜,岂肯让这宗淌来的富贵白白流失?这时李邦彦、吴敏已把李邺带入内宫面圣。只消三言两语,就打动官家之心。官家在亲自派李纲去酸枣门督战,后来又几次派人去前线问讯的同时,竟也同意了李邦彦求和的建议,借郑望之以工部侍郎的名义,奉使出城。
  按照规矩,出使人员的鞍马袍带要在国信所关领,此时只怕迟了有变,来不及跑去关领,张邦昌就吩咐小吏把自己所带鞍辔绒盖一齐借与,马上押送出城。郑望之仗着自己的嗓音宏亮,越过城濠后,就向金人军前大声扬言,朝廷遣工部郑侍郎往军前奉使,大金可遣人来打话。
  斡离不早已做好两手准备,他在积极攻城的同时,亲自接见了郑望之,让他带回“事目”一纸,吩咐他奏明官家与宰执商议了再来。
  事目就是金人提出来的讲和条件,内开:
  1、犒师之物,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绢帛一千万匹,马驼骡驴之属各以万计。
  2、尊金主为伯父。
  3、凡燕云之人在汉地者,悉以归之。
  4、割太原、河间、中山三镇之地。
  5、以亲王、宰相各一名为质。
  李邺使金,只带回来一句空话,一个论点,一些论据,郑望之却带回来具体的条件,在卖国竞赛中,他比李邺又高出一头,只是与他一起进城的金使嫌他的地位太低,不够资格,坚持要朝廷派一名宰执级的大臣前往谈判。恰巧初八早晨行营副使李棁受了李纲之命向官家奏禀。李棁一肚皮没好气,把前线的情况说得一塌糊涂,危险万状,果然把渊圣吓得心惊肉跳。这就使李邦彦、张邦昌对他十分满意,再加上李棁本来就是同知枢密院事,是个宰执级的大臣,可以满足金人的要求,当即就地取材,奏准官家以李棁、郑望之二人为计议使副,再次去金营谈判议和条件。
  听郑望之说起昨日斡离不接见他时,态度温和,神色喜悦,他李棁官拜枢密副使,比郑望之的借官工部侍郎要高上一级,理应受到更好的待遇。不料他在大营外面,看见小番们对他瞪目相视,毫无敬意,心里十分反感,想道,“赤佬们无礼,看见本使也不知道上前施礼。岂不知本使官拜枢密,与你家太子郎君也是平起平坐之人,岂得怠慢?稍停与斡离不议了大事,少不得要告诉他管教管教。”
  他正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副使,忽然听见几名小番猛然对他一声暴雷似的吆喝,他心里一惊,好象从百丈深渊中直堕下去,不觉两腿一软,双膝着地。以后他们从女真将校两边交叉着的枪锋刀刃中膝行而前,一直跪进斡离不的大帐,拜到他的座前。一路上不知叩了几百个头,拜了几百拜。
  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郑望之事后告诉他的,斡离不高高坐在铺垫得厚厚的多层兽皮毡上,不发一语。翻译王汭传话:“京师之破已是指顾问事。我大金今日不攻,乃是看在你家赵皇一再乞和的脸上,还想保全赵氏宗社,此乃大金皇帝之厚德。尔等休不知趣,事目内所开各项,一件不能少,一两不可短,尔们快去办好了送上,才可来商量退兵之事。”
  王汭传话的当儿,李棁又拜了几十拜,叩了几十个头。王汭问他的话,一句也回答不出来,都让郑望之代他回答了,他才再拜后退,直到仪式完毕。这时斡离不发话了,他的汉语说得很好,根本不需要由翻译传话:
  “这个李棁可真是枢密副使?”这句话是冲着郑望之问的。郑望之回答称是。斡离不又说:“俺得知李棁还是亲征行营副使,你们赵官家派这等脓包货与俺对垒作战,今日又派来乞和,岂非你家的人物都已死绝了,让这等猢狲充数?郑望之,你回去上复官家,以后休再派这个只知跪拜,不会说话的李棁来此,免得污了俺的眼目,败坏和议。”
  这番话是用汉语说的,李棁不能说听不懂,只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多少。他仍然用叩头代替了回答,膝行退出大营。
  直到护送他们的小番离开后,李棁才恢复说话的功能。他的第一句话是问:
  “郑员外,俺的头颅可还安在腔子上?”
  “李枢密,你的头颅不是好端端地搁在腔子上,话也说得好好的,怎有此问?”
  看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郑望之这才明白李棁的头颅固然没有移动地方,他的三魂六魄却已丢失在斡离不的大营中,要费点功夫才找得回来。因此在归途上,他诌出一首招魂曲,一路上不断地叨念着:
  “北方漫漫兮兵戈剧,
  衔命乞衷兮词气竭。
  金帐虽好不可留,
  魂兮归来李枢密!”
  李枢密终于招回他的魂魄一起回到京城了。过了两天,李邦彦等问他斡离不是怎生一个长相。他绘声绘影地回答:“斡离不身高八尺,虎腰熊背,顾盼异常,有帝王之相,他稳稳地坐在几层毛毡上,犹如封邱门外那座铁塔。”其实都是郑望之告诉他的话。那一天,他跪在地上,始终不敢把视线抬到几层兽皮毡的坐垫之上,究竟斡离不是座铁塔,还是个侏儒,他根本没有看见。
  使回以后,朝廷具体讨论了金人开出来的“事目”。
  割河东、河北三镇,朝廷并不肉痛。遣归燕云之人更是无关痛痒,尊一声伯父,虽则体面有关,倒也没有实质上的损失。亲王、宰相为质,也可马上照办。当时渊圣的第九个兄弟康王赵构自愿要去,就派了他(后来换了个肃王赵枢),第一号宰相太宰李邦彦要主持和议大计,当然不能成行,这一次金人又指定少宰张邦昌陪同为质。张邦昌作茧自缚,说不得只好走一遭,想不到这一去,竟然走出一个傀儡皇帝来,在抹去良心的前提下,议和诸宰执也在秘密竞赛,看看谁能捞到最大的好处,看来鸿运高照的还要数这个卖国有道的张邦昌。
  以上许多条件,都好商量,真正为难的是犒师之费。斡离不听了刘彦宗、郭药师的话,漫天讨价。渊圣皇帝也不明白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究竟是一笔多大的数字,被金朝人一吓,宰执们一逼,居然全部同意了,后来李纲力言“金人所需金币,竭天下且不足,况都城乎?”渊圣这才明白这数目犹如夜空上的星星,太仓中的米粒,金人欲壑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可惜为时已晚,已经答应了金人,要翻悔也无从翻悔了。
  初八以后,战争基本停顿,搜括金银是朝廷的头等大事,把国库、宫中内库所有的金银全部拿出来,再把御用金银珠宝全部折价,也不足金人勒索之数的十分之一。
  这两天,一担担、一船船、一车车的金银纲通过陆路、水运押解到金营,络绎不绝,十分热闹。它们即使用几层油布密密地盖起来,也瞒不过人们的耳目。看见的守城官兵,过路行人莫不嗟叹怨愤,痛斥谩骂,说这都是从老百姓身上刮下来的民脂民膏,不充作军费杀敌却去填金人的无底洞,主和的奸臣们该杀!宰执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倒也不是害怕军民的斥骂,而是担心现成的金银送完了,不足之数如何拼凑?他们想出了种种办法筹炊,例如裁缩官家和宫中的饮膳,拆去鳌山灯火变卖等等,为数都十分有限,无济于事,最后还是把主意打到老百姓头上。
  中书侍郎王孝迪这时兼了一个时髦的差使叫做“专领收簇合大金国犒军银”,他公事在身,十分卖力,连夜亲自赶写了一道文榜贴在东京各道城门和通衙大街上,限士庶人等在三天以内,把全部财物都交纳归公,送去给金人抵折。违者就要抄籍,文榜中写得明白,“此则免吾民肝脑涂地,”不然则“男子杀尽,妇人虏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
  东京人真是好记性,早两天出了个“六如给事”,把金朝的军队比为龙、比为虎,要求“朝廷速宜与和”。今天大街上又出来一个“四尽中书”说金人要“杀尽虏尽、焚尽取尽”,总之是要把家财全部献出来送给金人,才免得肝脑涂地。制造这些舆论,目的何在?东京人早把他们这帮人看穿了。
  把“六如给事”和“四尽中书”配成一对,从此这两个宝贝,青史留名,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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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襄阳、樊城,今湖北省襄樊市。
  ②耐辛苦,禁中的习惯用语,皇帝用以安慰臣僚。
  ③女真军队的中级将领耳戴银环,高级将领耳戴金环。
  ④尚书左右丞,是尚书省的长官,称为左右辖
  ⑤当时口语,了结,解决问题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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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一)
  国家没有经济收入,势必陷入瘫痪,战争缺少物质基础,同样也会造成失败。有人认为战争靠的是士气,只要士气旺盛、斗志昂扬,就可以打胜仗,并不需要经济支援,这种片面的观点十分有害。
  围城以来,前线开支浩大,户部又事事掣肘,行营使司的军需人员早就叫苦连天了。试看下面这些开支,哪一项可以节省?哪一项可以从缓?
  东京城虽然号称高峻,近年来只在外表上踵事增华,颓坏的城垣、楼橹多未修茸,樊家岗一带的护城河因为接近禁地,未加浚深,仓猝之间,金军已到城下,城外的工事已无法进行,城内和城上的防御工程,只能在守城的同时边战边修,需要的工料开支都相当庞大,而在时间上又十分迫切,刻不容缓。
  士兵也都是仓猝集合起来的,衣食多有不周。大敌当前,先解决了食的问题再说。官方粮仓,虽有积存,也需要拨出一部分经费向民间收购粮食为持久之计。这一条李纲深谋远虑地提出来了,兼管军需的沈琯却以“事非急需,可以从缓”为理由,把它顶了回去。
  最为紧急的是士兵的衣着。战争发生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正月初七,城上大战,这一天正好是三九严寒,士兵们大都只穿一件破棉袄,有的上身是棉,下身还是夹裤。有的连破棉袄也捞不着一件,拿着冰冷的兵器,双手先簌簌发抖,如何还能上城作战?
  渊圣皇帝的朱皇后,深明大义,她被劫持出城,车驾不等等来,重新又折返城中,在城厢,目睹士兵的窘况,回宫后发动宫女,连夜赶制了一千条棉拥项①,发往前线,赢得士兵们的感激涕零,人人有“夹纩”②之感。可惜粥少僧多,几万大军中,这一千条棉拥项,济得甚事?何况即使人人有了一条棉拥项,温暖了头颈,仍然温暖不了全身。
  李纲以忠义激励士兵,大部分官兵也以忠义自勉,因此士气空前高涨,但碰到具体问题,忠义既代替不了伙食,也代替不了棉衣,全靠精神力量而缺乏物质基础,这样的士气是不能太持久的。因此有识之士,都为这个问题担扰,特别是太学生中的头面人物汪若海、董时升等到处劝人捐输财物,支援前线。这个“劝募队”也光顾到陈东、邢倞和何老爹的“三家村”来。
  围城以来,这三个人各忙各的,但是定期的集会还是照约不误,合羹、白干、鹅头颈,还是照样供应。只有城闭以来,五香野兔肉的货源被卡断了,深夜里难得再听到那凄凉回荡的叫卖声。何老爹有备无患,来时带两包红烧腐干,一段饧藕代替兔肉,还是吃得十分香甜。陈东发现虽然国难当头,他们身在围城之中,听到种种不如意之事,大家的胃口倒也没有很多的改变。三个人吃完了三分“合羹”,还嫌不足,陈东又出去添了三个“半羹”,才算对付过去。
  那天他们正在酒醉饭饱之际,忽然汪若海带着几个同舍生闯进房来。他们的目标显然就是那个大家都很熟悉的邢太医。汪若海冲着邢倞说,“邢太医,你看俺们几个人这副打扮。一个捧了一截竹筩,一个托个大托盘,还有俺手执捐簿。知道的说是太学劝捐,踊跃输将前线,不知道的还当是大和尚募化来了。”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陈东先从枕头底下摸出二两银子放在托盘上。汪若海知道陈东经济困难,当下阻拦道:“少旸,你这几文钱还不如留下给太夫人寄去作家用。如今巴巴地拿出来了,明儿家里闹起饥荒来,都是俺老汪叫你捐的不是。”
  “若海,你是怪俺捐得太少?”陈东正色道,“俺也情知拿不出手,只是尽自己的心,否则就向邢太医借十两银子来添上如何?”
  汪若海一看陈东认真了,连忙把那二两银子收入账里。这里何老爹勿忙地把个腰兜解下来,彻里彻外一翻,一把掏出八九十文大钱,豁朗朗一声,都倒进竹筩内。
  “何老爹还是这个爽利脾气。”汪若海由衷地赞一声,然后两手合十,口中念一声佛号说道,“贫僧这厢有礼了。请问邢大施主在化缘簿上写五十贯还是一百贯?”说着提起墨渖饱满的笔,准备代邢倞写下来。
  邢倞沉吟了一回,好象在药方上斟酌用药的分景一样,然后从汪若海手里接过笔来,用他处方时写惯的龙飞凤舞的字迹在捐簿上写上“邢倞捐五千贯”六个大字。
  所有的人都不禁怔了一怔。汪若海还当自己看错了,平常邢太医的字迹只有药店掌柜的才认得清楚。再仔细地看一遍,可不是简简单单,清清楚楚的五千贯?这个“五”字写的是普通的字体而不是医药行业中的专用字,没有一点怀疑的余地。大家都知道邢倞虽然号称名医,一年诊金收入不少,不过水涨船高,他的开支特别浩大。同乡、亲友的赒济不必说,贫家病人施医施药,医不好的还要把棺木丧葬安家之费全部包下来。一年收支、基本上不过保持个平衡,并无多少财产积下来。这五千贯的数字非同小可,少说一点也当得他家财之半了。汪若海觉得自己这个祸闯得大了,逡巡问道:“太医多呷了两钟,敢是有些醉了?要不,回家去和师母商量商量,再斟酌个数字,俺明天造府领款如何?”
  “少旸,你着俺喝醉了?”邢倞哈哈大笑起来,“汪太学明天一早来领款,俺在舍间专候。俺家老婆子倒也不管俺这些账。”
  “好,好!邢太医再来一杯!”何老爹举起酒杯,发觉不但他们三个的酒杯都空了,连那酒瓶也早已倒得涓滴全无,不禁大扫其兴,说道:“俺本来倒有个好主意,待与邢太医干了这一杯,说出来与二位商议商议是否可行。如今酒瓶酒杯全空,这一杯不干自空,兴致索然,不说也罢。”
  这个脾气爽利的何老爹居然托扭捏捏地卖起关子来,邢倞先就不答应他:“老弟台你想到的什么,何妨说出来大家评评是好主意还是馊主意。何必一定要干了杯再说?没有酒你不说话,没有酒难道你不做人?”
  “何老爹想说的莫非也为募化之事?”熟悉何老爹脾气的陈东一猜就猜中他的心事。
  邢倞仔细一想,也猜中了,顿时为他加上注脚道:“少旸猜得不错,俺也想到了,莫非到镇安坊去募化?”
  “俺们三个都想到一块儿了”!何老爹拍手称好,“这些年来,宫廷颁赐,不可胜计,师师都不稀罕,拿下了都锁在阁子后间,害得李姥眼腈发红。俺们不如明天就去劝师师扫数输将前线,化无用为有用,也省得那姥姥贼心不死,虎视眈眈。”
  “好主意,好主意!”陈东拍掌称赞,“何老爹有了这等好主意,如何卖起关子来,不肯说出?明日二位去镇安坊办妥了此事,定要罚他两斤白干”。
  “罚,罚,罚!明日办妥了此事,罚俺五斤白干,也当一吸而尽。”
  “好爽快的脾气,一罚就是五斤,不怕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浸在酒糟里糟透了。”然而,陈东有点担心起来,“只是刚才汪若海一顿挦撦,把俺们三人都剥得只剩下一条穷裤,明儿哪里还捣摸得出百文大钱去沽这五斤白干?”
  “少旸休急,”邢倞急忙安慰陈东道,“俺即使把全部家底都铲光了,总还得留下一分,断断少不了俺三人的酒食,何忧之有?”
  虽然无酒无食,加上严寒凛冽,陈东小小的斋舍里又不能生一只煤炉子,但是三个人的心里都热腾腾的,他们照样高谈阔论,快快活活地谈到半夜。忽然想到太学外面街道上早已戒严了,禁止行人往来。陈东去同舍生那里拔两个空铺,让邢太医、何老爹二位安置。他们心之所安,这一宵睡得十分甜香,鼾声大作,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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