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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徐兴业)-第三届

_18 徐兴业 (当代)
  “听说童贯那厮,恬不知耻,廿六日那天打了败仗后还上奏朝廷、谎报战胜哩!”
  有一个马扩不认得的军官趁机插上来吹嘘他的英勇战绩。他照例是把战争中看见别人做的、或者他自己想做而不曾做到的一切都当作已成事实来讲了,还加上许多无法证实或加以否定的细节描写,而把战败的艰因归咎于宣抚司调度失当。他倒是识得马宣赞的,要求马宣赞记下他的名字,得便时在老种经略相公、小种经略相公面前提一提。
  这个军官前面一部分描绘没有引起人们的共鸣,他们即使没法否定他,也不相信凭他的为人在战场上可能会有那样的表现,同时也以他利用这种方式来表白自己的功劳为可耻,他们不相信在他们爱戴的王总管麾下会有什么功劳被抹杀的。
  可是他们对他后面的两个结论:打败了,宣抚司要负战败的一切责任却一致同意。
  中外古今许多军事宣传家绞尽脑汁想出种种奇妙的措词来掩盖一场失败的战争,其中的一个杰作,就是把后退叫作“转进”。在童贯的幕僚中间也不乏善于搞这种文字游戏的专家。他们在廿六日战后的第一个奏报中就是以战胜者自居的,只有到了事实真相无法掩盖时,才把一切责任推到种师道头上去。这种文字游戏可能收效于远离战场的后方,可以欺骗朝廷、官家和大官儿们,却不能欺骗身在前线的士兵,士兵们对于前后左右的方位十分清楚,他们的统帅部和他们的阵地不是向前方而是向后方移动了,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战败,没有比这个更加简单清楚的事情了。而战败总是要怪身在前方的军事最高当局,这也是理所当然。究竟应该让种师道还是让童贯来负战败的责任,这在战士们的心里也是一清二楚的。
  还有人要继续发表对战局的议论,马扩没有工夫再听下去了。他把王介儒一行人众暂时安顿一下,连同自己的随从一起交给他熟悉的一员裨将负责保护。自己借匹坐骑,径往张市去找种师道。
  在骑马疾驰中,马扩大概地视察了我军的阵地。四天来的挫败,使我军各路部队都后撤了二、三十里不等,现在勉强保持着一条不规则的斜线的阵地。其中辛兴宗指挥的西路军退得最远。廿六日之战,辛兴宗还是亲临前线,督战甚力。廿七日以后,一败不可收拾,目前基本上已退到靠近雄州城脚下立寨。在马扩经过的东路军防区中也出现参差不齐的阵地,一切都带着临时匆遽的痕迹。还有些匆忙中搭起来的营帐,紧靠在丛树旁边。这是违反军事基本常识的。匆遽立寨时连这点常识也忽略了,这使马扩很不满意。
  耶律大石曾经向马扩分析过的两点:第一,双方临时构筑的阵地,缺乏坚固的凭借,工事也是草草的,这有利于进攻的一方,不利于防守的一方。第二,经过一再挫败后,宋军战士士气萎靡,无心恋战。这两点都由马扩亲自证实了。处在这样脆薄的阵地中,处在这样萎靡不振的状态中的官兵们,要抵抗住辽军的进攻,非要经过一番彻底的改造,大大转变官兵们的处境和心理状态不可。由此马扩感觉到耶律大石扬言要在三数日内再发动一次大规模的进攻,确有事实根据,并非虚声恫吓。
  马扩曾经上过耶律大石的当,那是在他没有进一步深思的情况下受到耶律大石疑兵的愚弄,以致忽略了他出兵掩击的可能性。现在耶律大石又在扬言要大举进攻了,马扩十分警惕自己不要再次中他的圈套。他实地视察了阵地,分析了形势和战士们的心理状态后,感觉到这番耶律大石说的是真话,是老实话,他已经成竹在胸,发动一次进击是不可避免的了。
  十多天以来的急遽的变化——从接受渺茫的任务开始,一变而为形势十分有利,成功在望,那时他的意气奋发,满怀信心。可是成功的机会忽然从他手指缝里漏出去了,满有希望的局面一变而为砌底的失败。这些急遽的变化,使得马扩一向冷静的头脑也发起热来。他痛苦地感觉到形势的变化总是超过他的推想和判断。形势犹如一个在竞走比赛中领先的对手,他一直以几步之差,跑在自己前面,自己不管怎样拼命,老是追不上去。由于对形势认识不足,估计错误,已经使他做错了一些事情。现在回到自己的阵地中来,面对着不利的情况,反而刺激他重新冷静下来。现在他需要的是冷静的分析,冷静的考虑,由此导致出正确的结论来。
  他综合了他在敌、我双方之间活动所获得的种种印象,概括出当务之急的几条意见:
  一、最基本的估计,局势还是有利于我。辽政府支离破碎,内外交困。萧皇后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被迫面议纳降,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二、耶律大石发动掩击,是出于万不得已的孤注一掷的冒险行动。他虽然侥幸得胜,由于后备力量有限,不可能从根本上扭转辽政府所处的危亡的局面。因此耶律大石必须利用暂时的优势,再发动一次攻击,以巩固他的战略地位,然后才能着手去解决内部问题。
  三、统帅部坚持在城外构筑阵地,没有把全军撤入雄州城内,这是正确的措施。它关系到我军有没有力量进行反攻,还是乖乖地服输。但是目前我军士气不振,必须就地及时大加整顿,一定要顶住辽军的再一次猛攻,站稳了立足点,才能改变目前双方的攻守地位。
  四、简陋的阵地也需改进,但目的是为了顶住辽军的进攻,以便从防御转入反攻,并不是要在这里与辽军长期相持。
  因此也不值得花费过多的力量。
  马扩一面驰骑疾进,一面又进一步考虑了以上几点意见。忽然听到蹄声得得,一群人转过一个小山坡,信马归来。为首的一个就是王禀,种师道本人和杨可世、姚平仲等高级将领和一些参谋们也跟在后面。他们的表情是深沉的,说明视察阵地后共同得到局势严重的印象。但是他们意外地看到了马扩,大家都兴奋地惊呼起来。
  “闻得贤侄到燕京去了,”种师道紧一紧手里的缰绳,拍马当先,关心地问,“今日怎得回来在这里相见?”
  “愚侄出使十余日,在燕京时遇见耶律淳与萧妃,昨日又与耶律大石在新城行馆中相晤。今日归来,正要向主帅禀明一切,兼对目前战局略献芹议,不想在这里碰见主帅,好不凑巧!”
  “巧遇,巧遇!”种师道带着既想与马扩谈谈,以倾积闷,又怕谈到问题核心,触动他的烦恼的矛盾心理说,“这里不是谈话之处,贤侄且随俺回军部去再说。”
  但是马扩已经等不及回到张市,在归途中与种师道并辔联骑时,就性急地向他汇报出使经过,并且直率地把他刚才考虑的几点意见谈出来了。种师道多少已有点重听,在马蹄声中,听话更加费力。但是马扩发现使他心不在焉的不是重听,而是他本人在数败之后,自己也处在十分颓丧的心情中,对战局前途已经失却信心。
  马扩谈出了自己的意见后,要求种师道明白答复表态。
  “贤侄所说各事,都是洞中机窍,为当前急务。”种师道黯然了半天,回答道,“就是俺本人千思万想的也都是这些。无奈宣抚司逐日派人前来聒噪,督过于俺。”由于上了年纪,更兼在马上颠了,他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一提到宣抚司,他就显然气愤地说,“今日上午,刘参谋又来传宣抚之命,要俺全军撤入雄州;否则,再有挫失,惟俺是问。俺怎当得起这个违令的罪名?撤兵又心所不甘,贤侄且看看俺怎生应付这个局面?”
  “宣抚司做不出好事,这是理所当然,”马扩吃惊道,“可是刘参谋久历戎行,素有知兵之称,怎不知敌前退兵,正犯兵家之大忌?想那耶律大石虎视眈眈,正要寻找我军的罅隙。他昨天还在愚侄面前扬言要在三数日内大举进犯。寄语主帅,善为提防,与他一决雌雄。我军如轻于一动,他正好乘虚而入,纵兵追击,那时大局真不堪问闻了。刘参谋怎会如此没分晓?”接着,他紧一紧坐骑,使自己与种师道靠得更近些,情急地劝告道,“主帅一身系全军之重,如今大家的眼睛全望着旌麾,倘使稍有移动,三军必将随之披靡。到了那时,国威堕地,金,辽两邦,交替侵入,朝廷的前途就不堪设想了。”说到这里,他不禁严重地警告种师道,“将来青史秉笔,褒善贬过,童贯之流固在不齿之列,我公恐也不得辞其咎。”
  马扩的这句话说得十分郑重,种师道听了不禁大惊失色,他满腹牢骚地为自己辩白道:
  “俺怕不省得这个!文人秉笔,是非难辨,史书上多少委曲,他们分解得明白?”接着他愤然说,“用兵之初,俺就与童贯言明在先,将来事有磋砣,俺不任其咎,今日不幸而言中,难道也要俺来负责?”
  马扩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实在分量太重了,伤了种师道的自尊心,现在竭力把语气缓和下来:
  “当务之急,是以全力御敌,力挽狂澜,转败为功。个人的责任又算得什么?将来自有分辨处。”然后他扬鞭指着前面一带树林,问道,“在那面依林立寨的是谁的部队?”
  “杨统制杨惟中驻在那里。”
  “建寨必择高阳之地,以利攻守。现今杨统制的营寨东、西、北三面都逼着树林,恐防敌人乘风火攻。更兼我军昼夜眺望,被遮了耳目。这里正居前线冲要之地,他一败就要牵动全局,何不命他迁换一下?”
  马扩的意见提得十分中肯。今天早晨,种师道在这里已经来回经过两次,匆促之间,对这个明显的常识性的错误竟然没有看出来,不禁十分歉疚。
  “贤侄言之有理,”他转回头去,点头称是,“俺一时失于检点,未及校正。回去后就叫杨惟中迁了营寨。”
  “定不得耶律大石哪时哪刻又来掩击。我军行动端需神速,千万不得稽误。”
  马扩眼看着姚平仲带了种师道的令箭驰往杨惟中那里去命令他迁察,才放下了心。然后他又问起:
  “愚侄在新城时,曾打发随员赵杰等二员潜回本军阵地,禀陈敌倩,不知家父可曾与主帅谈起此事?”
  “俺早晨还与马都监见过面,却不曾谈及此事。马都监与端孺此时都在张市,贤侄顷刻见了面,就可问个请楚。”
  “辽使王介儒一行人还留在前沿阵地,愚侄急于回去安顿他们,向童宣抚复命,并力阻撤兵之议,等不得再与端叔和家父见面了。”他再一次叮咛道,“撤兵一举,事关大局,愚侄见到童贯后,当以生死力争。前线之事,全仗鼎力顶住。愚侄言尽于此,全要看主帅的努力了。”
  “张市近在咫尺,”种师道扬鞭指道,“既是公事要紧,不暇一过,贤侄且自去罢。这里之事,俺一定尽力而为之。”说着叹口气,“总之是能做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俺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乃是一句令人不安的暖昧的话,但这时马扩已无暇与种师道多说,他辞别了种师道与众人,快马加鞭,往回疾驰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压着千钧重担。
  (四)
  马扩一刻不停留地驰进雄州,把王介儒一行人安顿好,自己径到宣抚司去找童贯复命。
  宣抚司里已乱成一团。
  衙门的门禁形同虚设,过去的那种煊赫威势如今已一扫而空。许多不相干和没有腰牌的人或者出于好奇,或者是别有用心,都可以随意出入,没有人管——他们也许是宣抚司里某一个官儿的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门岗也懒得问一问。
  许多房间用交叉的封条封闭起来了。但是封条之所以能够起封条的作用,其权威性全在于印在它上面的一方长方的关防。这种朱红的九叠篆字,向来不可一世,现在随着宣抚使本人的威风扫地,它也起不了“关”和“防”的作用,封条更成为一张废纸。人们孰视无睹地打开贴着封条的门,有的还干脆把它撕去,自由进出,毫无忌惮。
  草草地用草席包起来,用木箱装起来,用麻绳扎起来的公家文件以及细心地在显眼的地方都贴上标签的私人行李、包裹都堆在过道上,堆在空房间里,堆成一座座的小山,单等有空出来的车辆,就装上往后方送。他们似乎随时都准备把这个机关撤退到中山府、河间府、真定府,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撒到开封府。
  宣抚司是一个特殊的机关,宣抚司的随军人员是一种要加上引号的例外的军人。他们永远保持两种优先权:打了胜仗,他们保持议功叙赏的优先权,因为他们的手长;打了败仗,他们保持拔脚飞跑的优先权,因为他们的脚长。当然,除此以外,他们还保有其他种种的优先权。
  宣抚司的僚属们,过去把马扩看成为一匹不羁之马,因此大家对他进行严厉的谴责。现在一败之余,他们共同的看法是朝廷将有行谴,童贯不一定或者是一定不可能再保牢宣抚使的位置了,因而他们自己一个个也都成为不羁之马。马络头、衔环、缰绳、脚镫一齐被丢得远远的,一切束缚都摆脱了,他们再也不讲究体统礼貌、上下尊卑以及到衙门来上班的一整套清规戒律。他们高兴怎样就怎样,有的人在外面乱跑,趁乱哄哄的机会把一切可以捞到手的东西顺便往口袋里塞。更多的人挤在一块,相互制造谣言,酝酿气氛,压迫童贯把这个机关往后撤。他们的消息特别多,一个时辰内要来多次警报,奇怪的是,到头来他们自己也相信起这些自己制造出来的谣言了,彼此转告,广泛传播。
  一句话,耶律大石的胜利,把赖以支撑这个机关的秩序的宣抚使童贯的个人气焰完全打下去了。
  当马扩找到这个气焰已经大大降低了的宣抚使本人,向他汇报出使经过时,这一群“不羁之马”也跟着进来,环坐在童贯周围,大声谈笑,并且希望听到什么不合脾胃的东西以便对马扩大肆攻击,用来证明他们过去是、现在更加是他的死对头。他们原来推荐马扩出使,早已料定他有去无回。现在马扩居然活着回来,并且公然在这里露面,这个事实就使他们受不了。
  在马扩汇报过程中,他们不断插进话来,打断马扩的说话,这使马扩警惕起来,不得不小心地把一部分最机密的话保留下来。
  当他说起瑶光殿萧皇后议降一节时,僚属们顿时起哄,纷纷发表议论:
  “马宣赞成就得如此大功回来,可惜晚了一步,前线吃个败仗,一场功劳也就化为乌有了。”
  “千怪万怪,要怪那老种不争气,他如打个胜仗,马宣赞再赍着萧皇后的降表回来,岂不成为大大的功臣了?”
  “凌烟阁里图功最,不数当年曹利用?”一个捷才马上吟成两句诗,还加上一个“可惜呀可惜!”
  “千怪万怪,要怪马宣赞颔下少了几茎髭须,上了萧皇后的当也不知道,倒教我们吃了大亏。”有人开始对马扩进行人身攻击。
  “打败仗是一节事,瑶光殿议降又是一节事。议降在前,吃败仗在后。马宣赞此行一定是大有所‘获’了。”血气已衰,戒之在得的李宗振,好像帮着马扩说话,但他的重点在一个获字,他故意把这个字说得十分神秘化,声音拖得很长,有一波三折之妙,然后向众人点点头,“马宣赞停回儿可要亮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这个萧皇后手面阔绰,她的馈赆一定是大有可观的!”
  马扩不理睬这些胡言乱语,继续与童贯谈下去。
  当他分析了总的形势,斩钉截铁地主张重振旗鼓,坚守阵地,顶住辽军的攻击,坚决反对撤兵进城之议时,僚属们群情激昂地鼓噪起来。
  “马宣赞既然如此少年英雄,就该匹马单枪到前线去顶住耶律大石,何必到这里来摇唇鼓舌!”文字机宜王麟说得最尖刻,他从鼻子管里透一口气,“哼!这才叫‘蚂蚁顶石臼——’”
  “吃力不讨好。”两搭档之一的贾评连忙接上来补足他的歇后语,加上说,“只怕把马宣赞压成齑粉,也救不得老种一命。”
  “撤兵之议早已定局,”有人义愤填膺地拍案叫骂道,“岂容得他在这里摇唇鼓舌,蛊惑人心,误了大事!”
  马扩忍无可忍,忽地站起身子来,指着不知道从哪儿碰来一撮灰尘的王麟的鼻子尖——因为他刚从那里哼出来的一声最惹人注意,厉声喝道:
  “马某在此向宣抚述职,无与别人之事,诸公想听听的,就安静坐下来听,少安毋躁。不想听的,就请便出去。这里是机密房,岂容得青蝇营营,在此胡噪!”接着他不客气地诘问童贯道,“我军一败之余,难道国法军纪,也都随着荡然无余了吗?宣抚受朝廷重寄,表率三军,竟容得有人在宣抚的机密房里大声骚扰!”
  众人一齐看看童贯的颜色。虽说童贯的威风已经大大打了折扣,毕竟朝廷尚无明旨降下,大印还捏在他手里,尚有余威可逞。只见他脸色一沉,向门外挥挥手,幕僚们一窝蜂地退出机密房,然后就挤在房门之外三三四四地议论起来。
  “让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参与末议,天下事焉得不坏?”
  “都怪诸君不好,大家都推举那小子出使辽廷。俺当初就力持异议,其奈孤掌难鸣矣?”
  “总怪俺等平日没有把他教育成人,今天他就目空一切起来,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这俨然是个老前辈的口吻,似乎他一直是在谆谆教谕。希望使之成人的,争奈孺子不可教矣?但是他说得太温和了,贾评立刻用最激烈的言词来抵销他的影响。
  “这小子不知道受了逆妇萧氏(给各种身分的人以明确的称谓,这也是幕僚们的形式逻辑)多少贿赆。要把俺等淹留在此,成她一网打尽之计。”他发起倡议道,“俺等这就动个议状,大家签署了衔名,公启宣相,把这个通敌有据、摇惑军心的小子拿去宰了,也好叫老种他们识得俺等的手段。”
  “先把那小子的行装搜上一搜,看他受了逆妇萧氏多少贿略。只怕他经过前线时,已经作了手脚。”
  这时童贯在室内看见马扩的脸色怒冲冲的,就陪笑安慰道:
  “这些耗子们吃空了这里的粮仓,又想钻到哪里去觅食了?他们正在打退堂鼓,唯恐脱不了身。”童贯平日虽然百般信用他们,对他们的个人想法,却是一清二楚的。明知道他们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孝子贤孙,跟他一齐殒灭,却也割舍他们不得。只要他一天坐在宣抚使的位置上,就要让他们这些耗子继续来钻他的粮仓。这个道理犹如官家之对待他本人、对待王黼、蔡攸、高俅他们一样,大家心里都明白。当下他安慰马扩道,“子充休与他们一般见识,咱们且议论大事要紧。”
  童贯的气色越来越温和了,与他平日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态度完全不同,竟有些虚心求教的神气。他先盛赞马扩出使的功劳,可惜功败垂成。然后微微说到种师道刚愎违命,擅令杨可世过河挑战,打草惊蛇,激怒了耶律大石,以致造成全线溃败。他说的是谎话,但在战败以后,他已经把这个谎话反复说了十多次,并且在无可掩饰的情况下,已把这话上奏朝廷,自己也相信这是事实了。
  “据马某所闻,耶律大石发动掩击,蓄谋已久,岂是我军挑衅之过?”
  “这个暂且不谈,”童贯连忙摇手制止道,“先说善后之计,宣赞看看如何来收拾大局?”
  接着他随到目前大局的核心问题是蔡宣抚、刘参谋都力主撤兵,宣抚司的僚属们为了本身安全也都支持他们。只有赵龙图一人力持异议,反对撤兵。于是他问道:
  “赵龙图虽反对撤兵,却说不出一个道理来,宣赞且说此中利害如何?”
  马扩扼要地重复了自己的几点想法,还补充了刚才在众人面前不便明言的机密话。他注意到童贯听得很仔细,特别对李处温的一节更加感到兴趣。马扩直截了当地反问道:
  “主张撤兵的,都只为自己打算,不顾国家大局。马某且同宣抚本人意下如何?”
  “俺心里兀自狐疑不定。”童贯说了一句他难得说的老实话,“这等大事,难道一战失利,就此罢了手不成?如今听宣赞这一说,大事尚有可为,俺听了心里也就踏实。宣赞快去找刘参谋,只要说得动他,俺仍主进兵之议,伺机力图反攻。至于宣赞深虑退兵时受到掩击,此言也深合吾意。宣赞找到刘参谋时,务必把这层意思,与他阐明。”
  “这些马某都领会得。”马扩一席话说服了童贯,使他对进兵之议也热心起来,心里觉得舒畅些。“马某这就去找刘参谋,就说奉宣抚之命,与他谈话的。谈了后再给宣抚回音。宣抚好歹要打定主意,不为浮议所惑。马某才好办事。再者王介儒一行人现在安顿在行馆中,须得有人去款待他们数日,既要严防他们透露军情,又要虚与委蛇,待军事稳定后,再与他谈判。耶律大石提出共同御金之策,事关大局,须得朝廷作主。依马某末见,为长久之计,这例也未始不是一策,只是还要看看时势再说。”
  “司里的人都已归心如箭,巴不得插翅高飞,早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哪有心思再留下来承办公事?况且俺的心事也难与他们一一明言。这接待辽使之事,说不得,也只好——并烦劳宣赞了。宣赞快去找了刘参谋来与俺回话。”
  (五)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主张撤退就是承认战败,两者在这里是同义词。当然他们口头上也还有些好听话,说什么暂时撤退是为了保护大军安全,是为了组织更好的进攻等等,但根据当时当地的特殊条件,这种说法是不现实的,前线的战士都了解这一点。
  马扩抽空去摸一摸宣抚司各人心里的底。
  蔡攸是不怕承认战败的。他虽是伐辽战争发起人之一,但此番北上,奉有明旨,只管民事,不问军政。军事上的失败,应由都统制种师道负责,即使要向上追究,也只能追到童贯身上,无论如何不会追到他蔡攸头上来。再则,对于战败的后果,他也没有往深处去想,更没有联系到他的根本利害。战败了顶多与没有发动这场战争一样,还会有什么更大的祸水?朝廷之所以要发动这场战争,戳穿了说,无非是一场儿戏,成功了大家兴高采烈,失败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顶多另外再找个题目去“玩”,天底下好玩的事情多着呢,岂止战争一件!北齐后主的兄弟建议兄长把一个捆绑着的宫女装进木箱里,再放进几斗蝎子,大家都去欣赏蝎子折磨那个宫女的奇观。后主看了,果然十分称赏,还责备兄弟道:“如此乐事,何不早来奏知?”在蔡攸的心目中,收复燕云,又何尝不是这一类的乐事,可惜它玩起来没有那么有趣,不能为他们提供官能上的快感。既然如此,不如借此下台,早点回东京去另找别的玩,何必再留在前线寻欢不成,反而惹得一身腥臊?因此蔡攸主张撤兵是十分自然的,毫不足怪。
  宣抚司的僚属们只有与他们本身利害有关时才关心前线战局。现在他们的共同看法是败局已定,童贯也将下台。既然在前线已无油水可捞,剩下的事情就是逃命要紧。他们虽然都顶着“立里客”这个光荣的头衔,却没有哪个准备壮烈牺牲,做“立里”的殉葬品。殉主而死的田横五百舍人,那只是书本中渲染得热闹的平话故事,谁又真到海岛中去核实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回事,那肯定是一群大傻瓜。他们才不稀罕那样的大傻瓜呢!富贵不得,退而求身家的安全,主张撤退,这完全符合推理。
  赵良嗣是伐辽战争的真正老牌发起人,并且始终参与其事。对他赵良嗣,这场战争不是儿戏,而是以他的生命为筹码的赌博。赌输了,逃不脱首先发难的责任,肯定要受到充军流放以上的处分,这是毫无疑问的。说他再想逃回去投靠李处温,那倒是冤枉他了,他不但无此想法,而且事实上也无此可能,耶律大石早已断了他的归路。因而与宣抚司的僚属们相反,他力主坚守,企图转败为功,他的态度是明朗、坚决的。只是目前他处在倒霉的地位上,他的话已不能见信于人。因此他把马扩看成为救命稻草,竭力怂恿他去说服刘鞈,还替他出了许多点子。
  童贯是这场战争的实际负责人,一战而败,虽然可以把责任推到种师道头上。事实上,这三、四天中,他每天都有两、三道奏章上奏,反复说着同样的话。但毕竟种师道也是个大员,有专折上奏之权,他也生着一张嘴,三对六面,童贯未必就可以脱尽干系。何况他的贪欲心极强,不到图穷匕现,不肯轻易罢手。因此他对撤兵或进兵之议,持着犹豫的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在这点上,赵良嗣比马扩的认识要深刘些。马扩听了童贯的一席话,认为他已经真正反对撤兵了,赵良嗣却劝马扩多多促进童贯,说“事之成败,端系于宣抚之一念”,含有怕他中途变卦,要促使他坚定下来的意思。这是深明童贯心里底蕴的话。
  主张或反对撤兵,各人都有自己的利害关系,自己的心理背景以及一套在表面上听起来也是振振有词的说法。对于他们各人所抱的态度,马扩都可以理解。
  马扩大惑不解的是刘鞈的态度。
  马扩向来不把刘鞈看成为宣抚司里的一伙,不仅因为他跟他们父子都有交情,刘鞈还是他父亲马政的朋友,是他的父执,更因为刘鞈在西军中多年,历练军事,做过许多有益于大众的事情,平日的议论与主张与西军中人多有吻合之处,并且颇能主持公道。在马扩的心目中,毋宁说,对军队中的文官刘鞈例外地抱有一定程度的尊敬。现在他听到刘鞈坚决主张撤兵,种师道这样说过,童贯、赵良嗣又先后加以证实。马扩自己还为刘鞈找出一些理由来解释,认为他大约是受了宣抚司同僚的影响,对战局作了错误的判断所致。他相信这不过是个技术问题,只要把道理和利害关系讲明白了,一向通情达理的刘鞈一定会从善如流,改变主张。他既然能够说服童贯,难道说不服刘鞈?
  像常有的情况一样,凡是主要负责人在关键时刻犹豫不决,拿不出一个明确的主张,就一定会有人取代他的地位,挺身而出,代他发号施令,成为事实上的负责人。因为这时大家都在期待着下一步怎么办,拿得出主张的人必然是具有权威性的人物。在这间不容发的战争关键时刻尤其是如此。
  刘鞈对于撤兵之议是言之成理、持之以坚的。许多人相信他之坚持,确有事实上和理论上的根据,而并非专从个人利害出发。这就大大增强了他的发言地位。当童贯首鼠两端,狐疑不定时,他就毅然出来发表自己的主张,操纵舆论,代替童贯指挥一切,一时成为大局的中心人物。
  马扩好容易找到他,他刚从前线回来,扑面灰尘和满身大汗还来不及洗去,就赶紧吩咐许多早在他家里等候着的人们去赶办那些要紧事情。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以他的理论为根据的指挥系统。人们听他的话,按照他的命令办事。
  他冷淡地招呼了马扩以后,把他放到最后一个不重要的客人的地位上来接待他。马扩意外地发现他比顽石更难点头。马扩对他说的种种理由,他一句都听不进去。他说:“兵家见利而进,不利而退,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不允许违背。”当马扩说到耶律大石扬言要在三数日内再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击时,他抓住这个把柄,大发起议论来。
  他引证了一段史实道:
  “东晋末年,刘裕发兵北攻南燕,包围了南燕的京城广固,南燕国主幕容超抵御不住,求救于后秦国主姚兴。姚兴特派一个使者来威胁刘裕道:秦、燕邻好之国,岂可见危不救?今晋攻之急,秦已遣铁骑十万屯洛阳,晋军不还,便当长驱而进。刘裕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语汝姚兴,我本议克燕以后,息兵三年,再取关洛。今能自送,便可速来。刘裕的参军刘穆之急忙驰来责怪刘裕回答得太轻率了,不该得罪姚兴,多树一敌。刘裕笑道,此乃兵机,非卿所解。刘裕的意思是兵贵神速,姚兴如真有力量救燕,早该出我不意派兵前来袭击我了。何必派了使者来泄露自己的军事机密?以彼例此,正复如是。耶律大石如能发动袭击,何必把自己的军事机密泄露给宋使知道,让我军预作防御?一个老练的军事家如耶律大石者最懂得用间之道,他是要想借足下之口,进行威胁我军之实,千万不可中他之计。”
  马扩争辩道,今日的形势与当年刘裕时不同。刘裕正在得势之际,姚兴慑其兵威,不敢搬兵相救,才出此恫吓之言。今日我军累败之余,耶律大石何所惧而缩手不前?马扩还不客气地批评刘鞈引证这段史事是泥占而不化。
  “兵有常道,史所明证,古人岂欺我哉?”一句话触恼了刘鞈,他教训马扩道,“后生小子,读了几卷书,就胡乱主张起来!”
  马扩发现不但在道理上难于说服他,而且在态度上他也是咄咄逼人的,一反过去的常态。譬如在称呼上,过去他总是亲热地称之为“贤侄”,今日一上来就只是冷冰冰地称之为“贤”,后来变成“足下”,最后索性斥为“后生小子”。马扩还特别注意到他列举《孙子兵法》中的几种间谍的名称时,强调利用军使往来,把有利于我的假象让敌使带回去,这就不知不觉地成为被敌方所用的内间了。这句尖刻的话,出之于一向以忠厚长者出名。并与他马扩有多年交情的刘鞈口中,实在非常奇怪。
  他们争论多时,最后得到唯一的结论是:明天再议。
  马扩没有也不可能知道刘鞈是带着那么强烈的敌对情绪与他进行争辩的。他现在不复以故人之子,而是以敌对者的目光来衡量马扩的一切。
  从道学的意义上来说,刘鞈一向自认为是个“君子”。君子有君子的逻辑,凡是与君子为敌的必然是“小人”。马扩既然与他为敌,马扩当然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对小人要严厉,对他的胡言乱行,必须有以“折”之,必须与之斗争到底,这样才对得起朝廷和官家,才是他的忠君爱国之道。
  使刘鞈作出马扩是个敌人——连带也使他成为一个小人的结论,其事实根据是:马扩使辽之役,确有危险,但当时是赵良嗣首先在会议中提名推荐的,他刘鞈以忠厚之心待人,当初虽以公事为重附和了一下,事后就派儿子子羽前去通知他,使他有所准备,可以婉辞。至于找不到人,那只好怪他自己到处乱钻,野马般的性子,粘不住脚,非子羽之过。他自己对待故人之子的马扩真可算得是公私兼顾,仁至义尽了。怎奈马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使辽之役,是由他刘鞈向宣抚推荐的,因而怀恨在心,以怨报德,竟然在童贯面前推荐子羽到敌人后方去干那鬼鬼祟祟的勾当。这分明是要把子羽置之死地而后快,是要借敌人的刀子来雪自己的私愤,其用心真是恶毒之至。他们间的恩义已绝。
  刘鞈自从有了这个想法的第一个瞬刻开始,就没有再原谅过马扩。而马扩对于刘鞈所抱有的这种敌对情绪要到很久以后才感觉到,并且始终不明白它从何而来。即使在眼前的激烈辩论中,马扩也只以为刘鞈读书过多,读迂了心,见事不明而已。一向以忠厚待人的刘鞈这次却真是“嫉恶过严”了,他甚至没有给马扩一个解释的机会,就与他作对到底。
  只把自己一个人看成为“君子”的刘鞈永远不可能理解他用这把君子之尺去衡量“小人”马扩时,这把尺是太短太窄了。
  (六)
  按照双方的“君子协定”,第二天(这是很重要的一天)一清早马扩就去找刘耠。“君子”的刘鞈自己先破坏了协定,没有在家。马扩被告知,刘参谋有紧急公事,一早就去前线了,连子羽也没在家。马扩当然不能做抱柱的尾生②,老在他家里呆等,还怕他到前线去会翻出什么新花样,即忙驰骑出城,赶到统帅部。种师道果然告诉他,刘鞈一早便来对他施加压力。
  “刘参谋又来催促撤兵,”种师道气愤地说,“他唇锋舌剑,口齿间咄咄逼人,无可理喻。俺哪里说得过他?要是令岳赵参议在此,狠狠教训他一顿,才大快人心哩!”
  “家岳也是个火爆脾气,一言不合,就拍桌相骂,不省得以理服人。”
  “刘参谋口口声声说是童宣抚要他来传班师之命,如有差池,惟俺是问。一味地以势逼人,俺看他哪里还想到以理服人四个字。”
  “这就奇怪了!”马扩惊讶地说,“童宣抚昨日再三与愚侄说只要说服得刘参谋,他本人仍主进兵之议。这不是刘参谋当面扯谎,便是童贯弄虚作假,愚侄看童贯还不至于此。”
  接着马扩就把他与童贯的谈话告诉种师道。
  “听其言,观其行,”种师道一面摇摇头,仍抱着怀疑的态度告诫马扩,“童贯那厮好听的话也说得不少了,哪一回作得准?贤侄不可过于相信他。”一面却也因为童贯有过这样的表示而产生一线希望。
  “莫非童贯也怕朝廷见怪下来,难于交帐,想叫俺顶住了,以观后效?”种师道想到这里,就答应马扩,如果刘鞈再来催促,他一定要用马扩转述的话把他顶回去。态度上似乎比昨日坚决些。
  得到种师道的承诺后,马扩又急忙驰回雄州去见童贯。童贯的侍从以一种坚定的然而也有些闪铄可疑的态度,告诉他宣抚正在内室与朝廷派来的监军密谈,此刻不得接见他人。
  “哪里又派来个监军?”马扩奇怪地问。
  “监军崔诗,是宜抚当年在江南的老同事。”
  “里面说话的还有别人?”
  “还有蔡学士。”
  “刘参谋也在里面?”
  侍从摇摇头说不知道。
  马扩无奈。只得转身出来,再去找刘鞈,仍来找到。马扩抽这个空档到行馆去和王介儒周旋一番。王介儒是个老练的外交家,早就了解前线的情况,却出之以沉着的态度,只要求早些与童贯见面。马扩与他客气了两句,答应相机行事。这自然是句空话,王介儒点点头,也就不言语了。
  马扩昨天就委托了一个随从,前去打听赵杰家属的消息。这个随从今天前来回话说,找不到人。原来大军撤退得慌张,人人自顾不暇,当然不会有人再去照顾城外的老百姓和南归的汉儿,只好随他们自己落荒而走,各寻生路。
  马扩不放心,第二次去城外时,自己再去打听一番。碰到几个南归人,都说不知道赵家的人哪里去了。
  “俺倒脱身回来了,”马扩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怀念道,“却不知道大哥与沙兄弟陷落在哪里?连大嫂也不见影踪,叫俺耿耿于心,放不下来。只好消停两日,再去打听。”
  在马扩的头脑里有无数事情要考虑,在他手里有无数事情等着去办。例如关于雄州城城守之计,他在两次进出城关时,自己心中就拟定了一个方案,要与城外的大军,结成犄角之势,才能战守兼备。这个童贯并没有委托他,而已委托了胜捷军,这支军队早在廿六日一败以后,就撤入城内,保护宣抚司。这是一支令人不能放心的军队,看到他们没事鸟乱,该做的事情倒不去做,马扩先是寒心起来。
  但是在六月初二这一天中。马扩努力排除其他一切,集中全力于他认为是最关键性的撤兵问题上。
  战争是解决敌我之间总矛盾的手段。可是不仅在敌方,即使在自己一方的内部中,也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矛盾,经常起着削弱自己力量的总和,阻碍顺利地解决敌我总矛盾的反作用。当局势顺利的时候,这种内部矛盾暂时被掩盖起来,它的反作用也暂时被抑止到最低限度。可是当局势向着逆方向发展时,它就会充分暴露出来,有时甚至可能产生敌人所不能产生的强大的破坏作用,而成为全局失败的主因。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中,作着这种反作用的努力的人不一定是自觉的,他们不一定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努力恰恰使战争走到他主观上希望胜利的愿望的反面,而成为失败的主园。
  现在马扩已成为这种内部矛盾的一个方面。
  在这一天中,他风尘仆仆地在城内外奔驰,访问种师道两次,访闻童贯、刘鞈各三次。除了第一次见到种师道本人外,其余各次访问都落了空。没有见到本人,他就跟统帅部的将领们、宣抚司的僚属们、守卫们和刘子羽、辛永宗等人打交道,跟他们谈话,打听消息,交换意见,辩难和争论,把他的精力发挥到最高限度。他是把一天的十二个时辰当作二十四个时辰来使用的,只要能够说服得某一个人同意他的主张,就不算白白浪费时间了。可是他得到的效果还是零。
  马扩不知道他的对方——内部矛盾的另一个方面也以同样的活跃,同样充沛的精力,再加上他们的阅历和老练、有利的客观条件,正在干着与他相反的事情,破坏他的活动。他们巧妙地躲避着他,成功地甩脱了他,并且利用他的没有成果的访问和争辩,把他的时间一段段、一节节地分割开来,分别“禁锢”在软禁的笼子里。这是一种高级形式的“甩脱战术”,它使他东奔西走,到处碰壁,叫他捉了一天迷藏而一无所获。看起来好像满天飞,实际上是丝毫动弹不得。
  马扩气恼异常,到了深夜,他实在忍无可忍,第四次跑到宣抚司,推开值班守卫的卫兵们,排闼直入童贯的卧寝。
  童贯的贴身随从跟他争闹的声音把睡梦中的童贯吵醒了。
  “如此深更半夜,”童贯听清楚了是马扩的声音,隔开一道屏风,故意恼怒地问,“是哪个敢到这里来吵闹?”
  “是俺马扩,”他大声地回答。
  “这小子,”童贯想,“今年新正,撒野撒到政事堂,居然和王太宰当面顶撞起来,全亏咱在旁一力回护他,才得下台。如今又闹到咱卧寝中来。真怪不得他们说他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童贯嘟哝了两句,接着就显然不高兴地问,“马宣赞夤夜来此,有何贵干?”
  “进兵之议,尚无定论,”马扩的嗓音更加响亮了,“傍晚时分,辛统领传话于俺,说宣抚有事相召,来了又来传见。刘参谋也不知哪里去了,一天没有找到他,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俺也无法知道。如今大局堪虞,祸变之来,即在顷刻,岂是宣抚高枕无忧之时?俺此来正是要和宣抚谈个决定之计。”
  童贯在黑夜中,摸索了一回,喝声:“取火来!”似乎有起床之意,后来又改变了主意,重新躺下去,恼怒地说,“宣赞真是少不更事,撤兵进兵。何等大事,难道几句话就谈得妥当!宣赞还是回去休息,有事明天再议。”
  “俺不走!”马扩听出童贯的说话中有变卦的兆头,更加坚决地回答。
  “宣赞果真不走?”
  马扩索性掇条板凳在屏风外坐下来了。他的行动和说话的声音都表示出非常的坚定性。
  “这等大事,未经谈妥,叫俺怎生回去睡觉?晌午时分,宣抚与监军谈论了一个多时辰,可有定论,朝廷可别有旨意?俺今夜不得宣抚的一句话,就在这里坐守一宵,决不回去了。”
  随着马扩的密度越来越强硬,童贯倒软下去了。
  “宣赞真是个急性子的,”他又嘿嘿地笑起来,“宣赞自己睡不着觉,遮莫要咱奉陪不成?夜来接待崔监军,闹到初更才睡了一个更次,不想又被宣赞吵醒,这日子可真不好过。”
  “谁叫宣抚挑起这付千斤重担?事至今日,如果撤兵进城,祸在俄顷之间,如果议而不决,前线士气动摇,溃败也只在数日内。应付稍有差池,大局就不堪闻问,宣抚今后休想再有贴席之夕了。大家作速议定了进兵之计,转危为安,让监军上复朝廷,也好教官家放心。”
  最后童贯变得十分温和了。他主动提出解决办法,实际上是解决马扩赖在这里不走使他睡不好觉的办法。
  “既然如此,宣赞且请回去,俺明日知照刘参谋,卯正时分,都来俺这里相会,当场谈个明白,定下进退之计,岂不甚好!”他考虑到“进退之计”四个字还说得太圆滑,未必能满足马扩之要求而把他打发回去,接着又讨好地加上说,“撤兵之议,俺的初衷不变,宣赞放心回去好了。”
  黑夜之中,又隔着一道屏风,马扩既看不见童贯的嘴脸,又不能够从他的说话中听出他究竟具有几分诚意。但是他身为宣抚,既然说了“初衷不变”的话,总不至于完全赖帐。这时马扩不可能得到更加满意的保证了,只得说一句:
  “既然宣抚的初衷未变,俺也放了心,准定明日卯正时分来此与宣抚、参谋集议。”说毕,怏怏然地告辞而出。
  马扩认为身为朝廷大员的堂堂宣抚使总不至于当面扯谎,这是他还没有充分吸取经验教训所致。难道大员就不撒谎?眼前的例子,譬如说,耶律淳和萧皇后身为国王、王后,瑶光殿议降的时节,岂不是信誓旦旦?前线一战得胜后,就换了国书,变议降为议和了。又何况大员们的“衷”,是动于内而尚未形于外的抽象事物,可以随着他自己的需要和形势的变化而变化的,你这个小小的幕僚,又怎幺捉摸得它准?
  虽然如此,马扩还是感觉到气候不好,有一股不正常的气浪向他袭来。
  这是一个焦急的、把人五脏六腑都要烤灸得冒出烟来的夜晚。他回到下处,哪里睡得着觉,只管在枕席上翻腾。
  初更以后,天气剧变,电光闪闪,从远处滚来的雷声砰砰訇訇,犹如从前线传来一片火光和轰击声、喊杀声。在不断加强的怒吼着的暴风中,骤雨猛然地泻下来,把他住的一间小房间颠簸得好像半个浮在水面上的破蛋壳。屋面上原来就有几处罅漏,雨水直泼进来,把他的衣服床铺都打湿了。他本来也不想睡觉,这时索性起来,走到庭户外,让冰冷的雨水直往自己的头顶上、身体上淋着,冲刷掉这一天的积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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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契丹话“朝定”即朋友之意。
  ②尾生在桥头等候约定的女伴不至,潮水上涨,抱柱而死。见《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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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一)
  马扩好容易挨过了这一夜,等到黎明到来,开始新的一天。
  这是一个仅仅只有一点深灰色,与黑夜并无明显分界线的黎明。风雨如晦,一只在乱兵的刀刃下偶然偷生下来的惊慌的鸡不住地啼鸣,似乎正在报道一个不祥的日子。马扩在破蛋壳般的房间里实在憋不住了,没等到约定时间就直接跑到刘鞈的下处,约他同去宣抚司会议。
  刘鞈今天没有必要再捉迷藏了,听通报说马扩这样早就来找他,他趿着一双草拖鞋,急急忙忙地从内室中迎出来,口里还抱歉道:
  “儿子相告,宣赞昨日两次见访。俺原与宣赞有约,怎奈朝廷来了急旨,宣抚命俺赍去传与种师道知道,督促他即刻班师。种师道当不得抗旨之罪,已传令当夜退兵。天幸这场风雨帮了我军的大忙,在这等天气里行军,三军虽然辛苦些,耶律大石却不敢出来追击。宣赞鳃鳃过虑的一层,如今却可以打消了……”
  “坏了,坏了!”刘鞈还待得意洋洋地说下去,马扩却一听就跳起来,高声道,“我可退,寇也可进,怎见得耶律大石不敢出来?他正好利用这等天气在暴风骤雨中纵兵追击。刘参谋,你恁地没兵法,把话说颠倒了!”
  “宣赞急什么,今古名将在雨雪中行师退兵者多矣!岂不闻……”刘鞈拿出他的看家本领,正待搬一部《十七史》长篇大论地引史据典,驳斥马扩的邪论。忽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马扩从这不祥的声音中就已经听出祸事来了。
  果然只见童贯带着三四个幕僚气急败坏地跑进来。他幞头斜歪,袍靴上全沾得湿淋淋地,一看见刘鞈,就扯着他的袍袖,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怒骂道:
  “刘鞈,你干的好事,却躲在家里,装出一付没事儿的样子。”
  “卑官干坏了什么事,”刘鞈也急白了脸问,“宣抚也须说得明白。”
  “干坏了什么,你还装糊涂,”童贯索性露出一付泼皮的本来面目,拍桌抵案地痛骂,“都是你刘鞈才疏识浅,妄自尊大,乱作主张,撮弄得蔡攸、崔诗那两个脓包假传朝旨,勒逼种师道限时限刻地班师。果然不出俺之所料,耶律大石乘势纵击,我军一败涂地,四散逃奔,敌军已追至城下。将来朝廷责怪下来,唯你刘鞈、蔡攸、种师道是问,不干俺童某之事。”
  “宣相且请息怒,”这时用得着老成持重的李宗振出来说话了,“如今要紧的是商议城守之计,让辛氏弟兄上城去抵挡一阵,宣相快作脱身的打算。如待敌骑合围,逃脱不得,尽成瓮中之鳖,那时悔之晚矣!”
  童贯一眼看见马扩,急忙摔脱刘鞈,紧紧扯住马扩说道:
  “马宣赞,你料事如神,早就说过耶律大石必定要倾巢而出,乘胜追击,千万不可退兵。俺童贯一力支持你的主张,昨日还与崔监军力争。夜来曾与宣赞说过‘俺的初衷不变’。他们不听,今日果真出了这等祸事。如今且请宣赞保护俺出险,日后定有重赏。”
  马扩陡然挣脱他的拉扯,一言不发,大踏步地便往外跑。只听得童贯刺耳的尖声还在拼命叫喊:
  “马宣赞休走,马宣赞休走!你们快去把马宣赞请回来,共议大事。”
  马扩哪里再去理睬童贯的嘶叫,他用力排开拥塞在门口的闲杂人等。这时宣抚司里一大半的人都已听到消息,自作逃计,还留下一些人拥到童贯身边来,想借他的光,一同走脱。马扩也不理睬他们,一径回到自己的下处。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军溃散,败局已定,俺惟有一死报国,还与那些脓包讲什么城守之计?”这是马扩一路走回去时,在头脑里唯一存在的念头。
  回到下处,定一定神,他先把挂在墙上的一付连环素铠和一顶交角铁幞头取下披戴起来。这两件虽然制作朴素,却都是赵隆当年在西北战场上叱咤风云、冲锋陷阵时的旧物,如今当作亸娘的嫁妆赠送与他。亸娘略为修缀,正好合他的身。他好笑自己来到前线已有一个多月,今天才第一次正式把它们穿戴上身。披挂间他忽然想起春秋时晋国的先轸免胄赴敌,他自己现在的心情也与先轸一样,准备到前线去送死,何必再用盔甲保护自己?但是转念一想:“不对!俺去送死,也不能白死,必得要让耶律大石和俺自己的血污染上盔甲,才不负岳父一番馈赠的雅意。”接着他再把倚在壁根的一支点钢绿沉枪拈在手里,挂上弓、鞬橐和佩刀。枪杆、弓把和刀柄上都由亸娘缠上了丝帛,色泽犹新,它们都被雨水打湿了,捏在手里湿搭搭的正好不滑手。
  他全身武装了。就奔向马房,跨上刘锜赠与他的那匹御赐“玉狻猊”。“玉狻猊”也已感染上人们所感觉到的那一片混乱的气氛,刚才有人走近他,想偷了它逃走,它乱踢蹄子,不容盗马者近身。现在看见主人来了,就昂首长嘶起来,表示它懂得主人将要把它带到哪里去,并且乐于接受任务。
  马扩爱抚地拍拍它的颈子,没有更多地去考察它的思想感清,一纵身就跨上它,略为收一收缰绳,一个弯子绕出门口,就径奔城厢而去。
  这时街道上、城关上都出现大难当头的非常情况。当前线之冲的北城门口拥挤着不计其数的从前线撤退下来的官兵和伤员们。更多的官兵,淋着泼天大雨,陆续逃来,从城门洞口望去形成黑压压的一片。城门口的官兵正在和城防的胜捷军展开一场殊死的夺门战。
  廿六日一败以后,童贯知道自己从东京带来的禁军不中用,特地把胜捷军调进城来保护自己。胜捷军掌握了城防大权,却没有作出任何防御的计划,采取什么适当的措施。直到此刻听到前线失利的消息,为自身的安全计,第一着想到的事情就是去关闭城门,不管前来夺门的是敌方的追骑,还是自己方面的败兵。而在败兵这方面,首先考虑的也是自身的安全。他们知道被关闭在城门之外就意味着受敌军的屠戮,他们怕的是敌军已经追到自己的脚后跟了。
  败兵们使着人多势大,乘双重铁门还没有关上之前,拿出他们刚才受到追击时不曾拿出来的勇气,拚命想把大门顶开。他们获得胜利了,城门豁然洞开,城防军被挤死、踏倒若干名,其余的在顷刻之间,就逃得无影无踪。败兵们在夺门战的胜利中一声欢呼,争先恐后地拥挤着,互相践踏着冲进了城门,就好像从敌人手里收复了一座城池。
  马扩正好在他们的胜利中赶到城门口,他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乘势跃马冲出城外。
  他一路朝城外正北的官道上冲去。从昨夜开始一直没有停止过的暴雨像一道纱屏似地障住他的视线。但是透过纱屏,他仍然看见一幅令人十分吃惊、十分痛心的大溃败、大混乱的图景。官道上述迷濛濛的挤满着人、马和各种车辆。官道原来是两朝使节往来的修途,从白沟河到城门口三、四十里路都修筑得十分齐整。这几年使节不通,逐渐损环,它承受不住这一夜暴风雨的冲击,已经失去原来正规化的形式,和两边的沟洫、野径、田畴都连接起来,连成一大片。人们在号叫着、叱骂着,马在嘶鸣着,挤在人马之间的斜斜歪歪的车辆也发出“嘎嘎轧轧”的声音。大家都希望走快一点,尽早地逃到他们心目中的安全区域。那个区域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们早就看到城楼,可是一直没有走到它的脚跟。正是这个共同的迫切的愿望,阻止了它的尽快实现。他们彼此阻挡着彼此的去路,一切恼怒、恐惧、争夺、厮打以及相互残杀的惨剧,都围绕着这个要想逃命的中心思想而发生。
  正面的官道上实在挤不下人了,有人策马或徒步穿到野径上和还铺着一些枯焦的庄稼的田地上乱跑。官道和附近地区早已失去原来的界线,从中间分散到两边来的人马越来越多,正好像决了堤的河水必然要向河床外面的低地铺溢开来一样。
  这时天气变得更坏,除了暴风雨以外,还挟着碗口大小的冰雹,没头没脑地打下来。雨势来得如此急猛,使得长期枯干的沟洫渠道都灌满了滚滚浊水。浊水急速地向低洼处冲去,有些土坡被雨水大块大块地冲坍下来。这一片地方都变成泥浆的沼泽。人马和车辆在泥浆中行走,不断地打滑、旋转,有时被后面的人马一挤,一脚踏进深陷的泥淖,就很难自拔出来。有些滑倒的人马,来不及爬起身,后面挤上来的人马从他们身上践踏而过,车轮从他们身上辗过,造成伤亡。
  马扩沿着官道,几番向前冲去,几番被溃兵挡住去路。并且把他包裹着一起退回来。这时要冲过溃兵,夺得前进的路,比较冲进敌方的坚强阵地还要困难得多,因为溃兵逃跑时使用出来的气力照例比他们进攻时要增加一倍或几倍。马扩再进再却,再却再进,一寸一尺地夺得自己的道路前进。
  一路上,他不断地碰到熟识的士兵和军官。有的来得及打个招呼,说句话。说的一般都是关于前线溃败和敌骑追击的话,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人言言殊,莫衷一是,看来他们都是还没有见到敌人的面,单凭谣言风闻,彼此恐吓着,以讹传讹,先就逃跑了。在一场败战中,能够见到敌人的面以后才转身逃走的,就算得是个勇士了,有的来不及说话,一颔首之间,彼此就被冲散。碰到的士兵和军官们都感到诧异。现在所有的人都往回跑,此时此地,他为什么匹马单枪地往前冲?有人竖起拇指来往后面指一指,表示追骑已经迫近,劝他不必再往前去。还有人猜想马扩是到前线去找什么人传达一项重要的命令的。现在还有什么比逃命更重要的呢?他好心地告诉马扩说,统帅部的人也早逃散,现在命令已无从传达。
  其实马扩是看见种师道的。种师道正被裹在一大队乱军中,在逃兵的漩涡里打转。他几次驻下马来,忿怒地在指挥什么,企图把混乱的情况制止下来。这个时候只要能够做到这点,就有希望重振队伍,返身御敌。可是谁都做不到这点。一个失去僚属、失去部将、亲兵、护卫,传令兵,失去认旗的都统制,杂在乱军之中,他的权力并不比一名普通的偏裨大多少,他能够逃脱活命的机会也不比别人多。都统制手里一面小小的令旗,平时可以指挥十万大军的进退,现在在士兵的心目中,它不过是一块破旧的布,抹桌子还嫌太小。军队中严格的等级制度,在一场大溃败中,自动地削平了。各级军官和士兵都不过是一伙落荒而走的逃亡者,大家的身分都是平等的。人们假装着没有认出他,假装没有听见他的命令,或是假装着要想去执行他的命令而无从执行。一到更大的急流冲上来时,大家急忙离开他,让他独自在人丛中发怒、斥骂。朝廷派来监护撤军的内侍崔诗这时也发不出威风,只好跟在他后面,随着大流步步后退。
  这个时候的种师道对于马扩将要去做的事情已经丝毫不起作用。到前线去送死,并不需要都统制开具证明信和介绍信,也不需要他发一道命令。马扩明确地意识到这点,并且从内心中瞧不起他,有意不去理睬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马扩也看见满口流着鲜血的杨可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在溃退的队伍中叱咤怒骂,这个声音多么奇怪,完全不像是从他熟悉的那个杨可世嘴里发出来的。原来在混战中,他被敌方射中一箭,撞折了两只门牙。这是在八天以内,他第二次受的箭伤,这才被迫后退。他看见马扩时,忿怒地挥挥手,不知道是在告诉他这里混乱的情况,劝他一起撤退,还是向他示意,前线尚有可为,鼓励他继续前进,或者是已经猜中了马扩的心事,挥手向他作最后的诀别。
  不管是种师道、童贯、杨可世或者是其他的人,或是甚至是官家本人,不管是鼓励还是制止他,不管是严厉的命令还是好心肠的劝告,现在都已影响不了马扩下定的决心,阻止不了他的前进了。
  他以如此的勇毅,不顾一切困难地向死亡进军。他已经接近这个目标,死亡已经出现在前方,向他亲热地招手了。
  (二)
  自从听到前线崩溃的消息的一刹那开始,马扩几天来的积懑突然爆炸了。他完全失去平时特有的自制力和冷静的考虑。他以一种超人的意志力量,鼓舞着自己,支持着自己,到前线去送死。他这样做并无明确的目的性,没有想到他的行动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也没有考虑到是否与大局有补。这时他头脑里只存在一种想法,在这茫茫的人寰中,只有前线这一方之地才是他安身立命之所——行将毁灭之身和没有前途的命。那里是他现在唯一的支点,到那里去死,死在敌人手里,死在还没有被敌骑蹂躏过的土地上,让契丹人看看大宋朝的军人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怎样的方式来战死的。除此以外,他再也没有其他的要求。
  伐辽战争是他几年以来生活的中心,他的一切活动,军事的、政治的和其他各方面都环绕着这个中心。他的生活,他的希望与理想,他的思想感情都寄托在这座辉煌的楼阁之中。一旦发现了这只不过是一座空中楼阁,一座海市蜃楼,行将倒坍或消灭,他的最直觉的反应,就是要尽一切的努力来挽救它,使它脱离险境,他昨天一天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可是当一切努力都已经失败,当这座楼阁已经倒坍下来,他的双肩再也无力把它撑住的时候,那么就任它把自己压碎,压成齑粉罢。好像在一艘海船上长期操作的驾长①,一旦遇到台风怒浪,当他用尽各种办法都不能够把它抢救出险时,就让其他的船员去逃生,而他自己叉起双手兀立于洪涛的冲击之中,甘愿和那艘海船一同沉没在山涌壁立的恶浪中。并非他比他的船员们更少逃生之术,而是他生命的支点垮下去了,他的生活中心毁坏了,他的心碎了。他并非有意去找死,可是活着对于他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一个用某种理想把生命支撑起来的人,一旦理想破灭,就会产生这种思想感情。他们不是弱者,而是强中之强者。
  因为他是伐辽战争真正的当事人,因此,他就是这艘海船的驾长。在这方面,官家、都统制、宣抚使都比不上他所具有的权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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