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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徐兴业)-第三届

_10 徐兴业 (当代)
  这座替焦德本人也造成泪下如雨的后果的西园果然精彩绝伦。其精华之处,特别集中在一片石林上。一块块幻成鬼怪仙佛、飞禽走兽的岩石。别人能得到其中一块两块,就可夸为珍宝,在这里却多得成了片、成了堆、成了林,说穿了也无非是变了一套戏法从艮岳中搬运过来而已。公相有句名言。“我之所取者皆人之所弃。”太湖石寒不能充衣,饥不能充食,老百姓弃之如敝履,他们取来了,供玩赏之用,这才叫做是各得其所呢!
  过了石林,是一片澄澈的小湖泊,对岸有一带迤逦的小山。山下广袤的斜坡上,辅着细茸般的金丝草,丛生着一大簇、一大簇的红白间色的蔷薇花。薛八丈动员了东京城郊所有的花儿匠,把蔷薇剪修成一组文字图案。它们模仿着太师劲瘦的笔迹,齐齐整整地排列出“豫大丰亨⑥、国运昌盛”八个大字,每个字都有一丈见方。五年前公相在一道奏章中第一次用上了这句从《易经》中熔铸而出的名言,从此就广泛地流传于缙绅大人的口头和笔头上。成为他们比过去更加享受骄奢淫佚的生活的公开理由,成为朝廷近年来大事兴作、挥金如土的理论根据。如今,这八个字已经披上华衮,记入国史,成为冠冕黼黻的庙堂文章了。
  这时暮色逐渐下降,落日的最后光辉,映着绚丽的晚霞,把假山的庞大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斜的,复盖在湖面上。平静的湖面没有吹起一丝皱纹,只有那倒影似乎为它构成了一种压力,使它微微地抖动一下,接出又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随着暝色四合,霞光消逝,这一片石林,这一组蔷薇的图案,这座假山和这一带迤逦的斜坡全都化成模模糊糊、迷述茫茫的一片,从加深的灰色直线下坠到完全的黑暗中去。
  这时全园的彩灯都已点亮,薛昂带来的随从们也扯起十多盏灯笼,引导他们通过一条长廊,回到六鹤堂。
  刘子羽故意放慢脚步,悄悄地拉住马扩的衣袖,指着一堵被灯光照得雪白的粉垣说:
  “公相真不愧为一个高明的泥水匠,”他停顿一下。替听话者留出一点回味的余暇,继续说,“如果没有他们几位苦心孤诣,到处涂涂抹抹,天下哪能粉饰得如此光洁悦目?”
  马扩和在一旁听到这话的刘锜、刘子翚一齐都笑出来。他们都同意这个观点:这些年来,朝廷的权贵们真是煞费苦心地运用他们善于涂脂抹粉的手,才把天下妆扮得好像在那组文字图案中表现出来的“豫大丰亨,国运昌盛”。
  (四)
  他们一行人回到六鹤堂时,只见高悬在厅堂正中的九枝铜灯都已点燃起胳膊粗细的明烛,把全厅照得如同白昼。须眉雪白的公相也已出现在厅堂中。宾客们挨挨挤挤地挤作一堆,在主人亲自引导、推荐、解说下,欣赏今天宴会的主题——牡丹花。
  牡丹花集中在六鹤堂前一个大花坛里。花坛中间和周围点了多得数不清的灯,几乎是“一树牡丹一点灯”,这使它表现出比白天看来更多的娇艳和妖娆。花坛中几百朵含苞待放的,正在盛放的以及稍稍有点开得过时的花儿形成一座泛着光彩和香味的小小的山丘。“姚黄”、“魏紫”、“玉版”、“鼠姑”、“檀心”、“鞓红”等名种,在这里只看成稀松平常,它们少则几株,多则十余株,密密猛猛地种成一大丛,无足为奇了。比较名贵的品种,例如白边绛心的“火齐红”、白的花瓣上带着一条红绒的“界破玉”、雏鹅嘴一样嫩黄的“缕金黄”等几种都迁种在一色海青的定窑瓷盆里,模仿着内廷的格式,标上玉签、牙签,书写了它的名式放在廊檐下。只有公相本人最欣赏的一种大红的“照殿红”放在他自己的座旁。
  年迈的公相嘴里喃喃地介绍这种他偏爱的品种时,大部分宾客都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只有从他的表情和姿势中推测他心里要想说的是什么,并且异口同声地称赞道:“名贵!名贵!”“奇绝!奇绝!”“真是阆苑仙葩,人间绝品!”这些廉价的称赞完全配得上公相的推荐。风雅的吴开高吟一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他的连裆裤莫俦马上接着吟道:“竞夸天下无双色,独占人间第一春。”看来这三条蹊跷腿在赴宴前一定翻了一些辞书,挦扯得一些辞藻,准备到相府来卖弄一番,在这样规模的宴会中,这也是应有的点缀。
  薛昂没有借到“一尺黄”,固然是一大憾事,但他凭着兵部尚书的权势,毕竟弄来了一种名为“欧家碧”,或者更亲热地简称之为“欧碧”的牡丹,这才是今天花王中之花王。“欧碧”据说还是爱牡丹成癖的欧阳修当年在洛阳时手植的,过了几十年,只留得一株下来,成为海内孤“本”。它要隔三、两年才开一次花,每次只开一朵、两朵。今年仅有的一朵是薛昂化费了重大的代价,特派专使,星夜用四百里硃漆金牌急足递取入相府的。欧碧之名贵,不在于花径的大小,而在于色泽之晶莹,它的朵儿不大,形态纤细娟秀,连花带叶都是同样的碧绿色,看起来好像浸在一泓清流中的翡翠。它碧得晶莹透明,碧得沁人心脾,碧得好像在三伏盛暑中吃一盏冰镇杏酪,碧到了这种程度。才有资格取个这个“碧”字的专利权。
  然而,不管是火辣辣的“照殿红”也好,不管是绿莹莹的“欧家碧”也好,不管她们占的是人间第几春,都代替不了一顿大家伫候已久的酒席,起不了“秀色可餐”的作用。
  时间真是不早了,而主题中之主题的主宾童贯还是姗姗来迟,主宾不到,宴会不能开始,这才是当务之急。牡丹虽好,也不能折下来当酒菜吃呀!
  派了多少人前去探讯,派了几起人前去速驾,幸而,到了此刻——比礼貌上允许一个贵宾迟到的最大限度还要迟一些的时候,大门外面一叠连声地报进来:童太师驾到!蔡鞗、蔡絛、蔡儵等几位贤昆仲早就出去恭候,蔡京本人也倚着侍姬的拐杖,降阶相迎。童贯入座后,用了他生理许可的最强音、最尖音发言告罪道:
  “适才有点公事,在禁中被官家稽留住了,以致晚到半晌,累诸公久候,罪甚罪甚!”
  当年蔡京极盛之时,也常用“禁中”和“官家”这两头“替罪羊”作为宴会迟到的借口,不料今天别人也以自己之道,还治自己之身,真所谓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全体宾主入席后,行了第一巡酒,公相颤巍巍地高举玉盅,向童贯说了一番祝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好听话。说什么:“辽事向称棘手,非有极大经纶如我公者,安能独擅其事,底于厥成?”说得酸溜溜地,乘机夹进一点私货,表示伐辽之议,蔡某早于几年前就开了端,你童贯今日,独擅其功,饮水忘源,未免是过于心狠手辣了。
  大官儿说话向来有底面之分,面子上一套,底子里又是另一套。现在蔡京的祝酒辞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口头上说的是:“拭目以观大军之凯归,他年图画凌烟,功垂竹帛。”心里想的是“拭目以观童贯之狼狈溃归,他日难逃官家斧钺之诛。”
  具有同样丰富经验的童贯甚至于在他还没开口前就已经料到他说话的底面两个方面。童贯也用了同样表里不一致的答辞答谢了主人的盛情,并且更加尖刻地嵌进一块骨头。
  “辽事胶葛,非一时可了,”他文绉绉地掉着书袋,“但愿童某凯归之日,公相康泰如今,千万莫作回山高蹈,优游仙乡之想,致使天下苍生徒有东山之叹!”
  童贯虽然是个内监,却生着铁青面皮,颔下颇有几根疏朗朗的髭须。他说了这几句,揪住髭须,奸诈地笑起来。他的笑也是与众不同的,嘿嘿嘿几下,忽然嘎然而止,没有拖音,似乎在一层薄薄的糖衣里面,包着什么阴暗叵测的东西。这几句话确是藏有机锋。原来蔡京本贯福建路仙游县人士,“仙游”既是个好字眼,也是个坏字眼,童贯劝他不要回山高蹈,优游仙乡却分明是句反话,实质上是咒诅他可以早些升天游仙,应玉楼之召,去修天上的史书了。进士出身、翰苑修撰、又当了多年宰相,饱经宦海沧桑的蔡京,对于这样一句明显的、恶毒的咒骂岂有听不出来之理?他一时愤愤不平,气恼异常,可是目前童贯正在鸿运高照之时,自己发了霉,斗既斗不过他,气也是白气。小不忍则乱大谋,今天花了这么多的精力、物力,大摆酒筵,又为着什么来?他只好苦笑一声,把这句火辣辣的咒骂连同童贯回敬他的一盅苦酒一并咽下肚皮。
  蔡京、童贯这场唇剑舌锋的暗斗,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马扩悄悄地推着刘锜的臂肘,刘锜说:
  “童贯敬了主人一颗冷汤团,难怪他咽进肚里要作怪了。”
  “这位薛大总管洋洋自得,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是人尽可主、人尽可父的。冰山倒了,就靠上铜柱,怕没人收留他?”
  的确,蔡京、童贯的暗斗,宾客们的窃窃私议,对于薛昂都是毫无影响的,现在他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他精心安排的舞蹈节目上,这无疑要成为今天所有节目中最精彩的一个。他睁大了眼睛,好容易等到蔡京、童贯两个一齐放下酒盅,就忙不迭地挥手向隐在帷幕里面的乐队示意,乐队立刻用一阵急管繁弦和节拍紧凑的锣鼓催促第一个舞蹈队出场。
  尽管乐声十分急促,四个鼓手不停歇地敲着大鼓催促,舞蹈队还是那么见过大场面地好整以暇,迟迟不出。舞姬们都躲在后堂两侧耳房的帷幕里,用她们的倩笑声,用舞蹈的准备动作,甩令人难以想象的灿烂色彩和浓郁的香气隐约地泄露春光,这一层薄薄的帷幕正好遮住了她们的身体,透露了她们的意态,使她们还没有出场,就在观众心目中平添了十倍魅惑力。
  直到羯鼓三通、四通,忘乎形骸的宾客们一齐用发狂的掌声加入催促,乐队最高指挥薛昂不断用他的大鼻孔吸气,高呼“出来,出来”的时候,她们这一队十名舞姬,这才侧着身躯,踏着碎步,翩然飞奔出来。她们轻盈得好像两行剪开柔波、掠着水面低飞的燕子。她们以左右两行单列纵队出场,顷刻间就变换了几次队形,从纵队到横队,然后绕成一个大圈子,然后又倏地分散为两个相互穿插、相互交换、人数从来不固定的小圈子。同时她们又不断地变换着舞姿,一会儿单袂飞运,一会儿双袖齐扬,忽然耸身纵跃,忽然满场疾驰。这一套熟练的基本功,在第一个瞬刻中,就把观众看得眼花缭乱。
  这一整套舞蹈,名为《国香舞》,是专门为了配合今天宴会的主题而编排的。原来约了当代舞蹈大师雷中庆担任设计和排练,偏生他病了,竟然不肯到相府来当技术指导。于是薛昂商准公相太师的同意,请了公相的宠姬慕容夫人出来亲自担任导演兼主演的职务。
  慕容夫人灵心慧质,色艺双绝,她根据宫廷小儿舞队的老节目《佳人剪牡丹》舞,加以整理,改编和发展,使之面目一新,完全适应她的需要。在这第一轮舞蹈中,慕容夫人亲自扮演“欧碧”这个角色,而让其他九名舞伴一律成为她的“绿叶”。她穿上与欧碧同样颜色的绝薄的轻绡舞衣,左鬓上簪一朵同样颜色、同样形态的绢制欧碧假花。这副打扮使她本人也好像是浸在一泓清流中的一片翡翠,如果不是在她薄薄的嘴唇点着一点丹膏的话,而这点丹膏又起了必要的衬托作用。
  “绿叶”与“牡丹”理应有所区别,绿叶们也穿了颜色、质地相同的舞衣,只是在领口和下摆边缘上剪出曲曲折折的锯齿形。事实证明,这样的区别完全没有必要,一切形式上的区别都是低级的区别,只有从本质上来区别才是高级的。在整出舞蹈中,在每个动作中,无论一投手、一挪步、一摆腰、一转身,都显示出慕容夫人远远超过舞伴们的水平。她是绝对、完全、不容丝毫怀疑的主角儿。她这个位置比她主人,目前的公相太师的地位要牢靠得多。这才真正把她和她的同伴区分开来。
  舞姬们按照剧情的发展,应着音乐的节拍,用各种美妙的身段和轻盈的姿态表现出这朵“欧碧”受到一个没有出场的主人的培植、灌溉以及它本身抽芽、茁叶,含苞、初放到盛开的过程。这也是一个从无到有,从稚嫩到成长、从缓慢到快速的过程。慕容夫人从慢舞中逐渐加快了速度,最后在急遽的旋转中,飘起她的轻绡舞裾,飘成正圆形,飘成一朵开得满满的欧碧,在全场中飞驰。
  快速的动作过去后,绿叶们把名花拱卫起来。她们一齐站在原地,款摆柳腰,表演出一种心旷神怡的姿态,表示绿叶正在春风中摇曳软摆。伴奏者用了一支《春光好》的乐曲,为她们伴奏,烘托出风和日丽,春在人间的气氛。柔美到甚至有点浮荡的舞蹈动作配上和谐的音乐使观众们感觉到真有一阵和煦的春风在他们的脸颊上轻轻吹拂过。
  名花的本身也随着绿叶的摆动而摆动,她刚表演了动态,现在又表演出静中有动。同样的摆动,但由于名花的轻微的重量,使她摇曳的幅度比绿叶们略为减少些,因此就更加显示出她与众不同的端凝华贵。“欧碧”是牡丹中的变种,她不是以高贵的风格,而以独特的娇艳见长,但她仍然是一枝国色天香的牡丹花,而不是什么其他的花儿。内行的观众看得出慕容夫人在这微小然而又很能够掌握分寸的设计中不仅表现出欧碧的特性,同时也赋予它以牡丹的共性。这确是煞费苦心的安排。
  对于清歌曼舞都研究有素的刘锜对此也不自禁地击节称赞起来。
  忽然应着一声响亮的锣鼓,绿叶们把头一低,鬓边就出现绢制的蜜蜂、蝴蝶,迎风翩翩而舞。她们的身份也随之而改变了,现在她们九名舞姬不再是绿叶而是一群惹草拈花的游蜂浪蝶,围绕在名花周围低昂飞翔,惹引她、追逐她。名花以同样高贵和娇艳的姿态拒绝了它们的勾引追逐,使它们一只只黯然消魂地退出场子。最后只留下名花独自在软红尘里摇曳生姿。在这场抒情的独舞中,她表现出既获得被追逐的轻快感,又保持了拒绝追求的尊严感。前者是每朵名花都希望得到的,后者又是每一朵名花不得不保持的。慕容夫人巧妙地揉合了这两种相反相成的感情,把观众带进一个动中有静的世界。
  忽然又是一声响亮的锣鼓,游蜂浪蝶迅速改换了舞妆,她们穿上绯色的、淡黄的、天蓝的和浅紫色的舞衣,变成一群千娇百媚的美人,再度登场,她们一个接着一个仔细地欣赏了名花以后,就决定把她剪下来,供为瓶玩。
  这时舞蹈出现了最高潮,佳人们用了许多纡回曲折的动作象征剪花,而幕容夫人自己则完成了其中难度最高的一个。她被她们剪下来时,仰着身体,折下腰肢,尽量向后倒垂。人们看她做这个动作时,不禁在想,在这个柔软的体胴中,难道连三寸柔骨都被抽去了吗?事实上确是这样,她似乎已经抽掉了全身骨骼,才可能表演出像她现在表演出来的柔软的程度。她困难地、缓慢地向后倒垂下去,挪动每一寸、每一分都需要一个令人窒息的瞬刻。这时配乐停止了,场内外一切杂音都自动消除了,人们一切的活动也随着这个正在进行中的倒垂而宣告“暂停”。这里出现了一个真空的静谧的世界。只有当她向后仰倒到一定的距离时,鼓手们才击出惊心动魄的一响,紧接着又是一声余韵不尽的锣声。这单调而有力的配音明白地告诉观众这个动作的惊险和困难的程度。
  最后的瞬刻终于到来了。慕容夫人在观众的热切期望中,终于吃力地然而又是胜任愉快地把上半个身体完全向后折倒,使得鬓边簪的那朵绡花一直触及到地面的红氍毹上。她的身体折成一个最小限度的锐角,她克服了不是人力所能克服的困难,因而完成了不是人力所能完成的动作。她把这个成功的动作,按照最后定型下来的姿势保持和停留到观众好像山洪崩发般的喝彩声和掌声中。
  一切都疯狂了,现在乐队不再为舞蹈配音,而为狂热的观众配音,一切可以加强热烈气氛的乐声都呜奏起来。宴会场上乱作一团,公相的尊严、上级下属的官范、长辈幼辈的伦序,一下子都被冲垮了。在这里一律都是疯狂的观众,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约束住他们。他们像沉船上的搭客和溃散中的军队,乱纷纷地离开坐席,乱走乱跑,或者拥成一堆,以便在较近的距离中,把慕容夫人觑得更真切些。他们忘乎所以,忘乎一切,忘掉这里是官居极品的公相太师的府邸,忘掉慕容夫人是公相的宠姬,大家以那种贪婪的、毫无保留的眼光觑着她,恨不得一口把她吞进肚里。
  这里慕容夫人已经站起身子,用着富有经验的轻蔑的一笑,轻轻拂去那几百道似乎要把她生吞活剥掉的眼光。在她虽然年轻、但已久战征场的生涯中,不知道有过多少次碰到这样的眼光。她乐于接受它们,甚至还主动地去勾引它们,因为它们可以为她提供快乐,但她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就应该把它们拂拭掉。这时她仍然含着那种轻蔑的笑,但已经洒进一点庄严和尊重的粉末,好像被湖水飘着、氽着一般,一直氽到童贯的座前,取下自己鬓边簪的那朵绢花,轻轻簪到童贯的幞头上。这个动作如果出之以轻佻,那就显得她要向童贯乞求什么恩赏似地而献媚,但她以舞蹈场上胜利者的身份加上这点尊严,就显得是她授与童贯一种荣誉,给他挂上一面奖牌似的。在取、予之间,她做得非常主动、得体。
  童贯果然笑嘻嘻地接受了这项荣誉。
  曼舞之后,继以清歌,一队手执檀板的歌娘登场了。她们引吭高歌一阙《国香慢》的寿词以后。就走到每一位宾客首先是主宾童贯的座前奉觞执盏,劝他干了门前杯。再为他们斟下下一巡酒。
  然后出来了下一轮的舞蹈队。同样的音乐,同样的舞蹈动作,表演了同样的内容情节,似乎导演兼编排者慕容夫人已有江郎才尽之势。但是舞衣更换了,相府里有的是从寒女身上鞭挞出来、可以裁制各色舞衣的绢纱;表演者也全部更换,相府里有的是从赋税田租中变了一套戏法,绕两个弯子就变幻出来的大批歌娘舞姬。这一轮舞蹈是由公相特别偏爱的另一个宠姬武夫人领舞,她装扮的是公相特别偏爱的牡丹“照殿红”。她的鬓边火辣辣地簪上一朵真正的“照殿红”,映在她纯白的舞衫上,特别显得耀眼。照殿红虽然难得,还不至于像欧碧那样是海内孤本。她簪了一朵真花,绿叶们在装扮绿叶时也相应地披上一些真正的绿叶,以收相互衬托之效。这些精心的构思仍然说明舞蹈设计者的深心密虑。
  武夫人的舞蹈技艺比不上慕容夫人,她的略嫌丰腴的体态也不可能表演出像慕容夫人所能达到的轻盈的程度。“掌上之舞”、“盘中之舞”,似乎轻盈永远是评价舞蹈的最高标准。但是也不尽然,譬如这位武夫人就是用另一种美——不是从舞蹈造型的观点上,而是从人身观赏的观点上——来取胜的。武夫人穿着几乎是甩她自己的肌肤来作衬底的缕空舞衫,大胆地炫耀自己的美,因之尽可以抵销她在舞技上的略有不足之处。
  本来像武夫人、慕容夫人这样身分的姬妾(还有一个邢夫人,她们三个被称为一棵桃树上的三枝红桃花),早已不允许再出现在宴饮外宾的红氍毹上。现在公相居然同意薛昂的商请,毫无吝色,把她们一齐端出来飨客,这充分说明公相对今天宴会的特别重视,对主宾童贯的殷勤以及他希望从对她们的牺牲中取得价值更高的补偿的迫切心情。原来公相和他的公郎们一样,身边也掖着一管天平秤,不是用雏妓的秤星而是用老鸨的秤星来衡量他的进出账。
  但是第四巡酒刚刚斟上,新的舞队还没有翩然奔出,比一个高贵的宾客参加高贵的主人的宴饮,在礼貌上允许早退的最大限度更早一些的时候,童贯用了同样的高声和尖声,却有了更多的尊严,站起身子来,拱手说他还有要公亟待去经抚房处理(那个地方被他说得阴森森地像地狱一般不近人情),他在领情之余,不得已只好向主人家告辞了。
  蔡京虽然有点意外,这样盛大的宴会,这样使人目迷心醉、情移神荡的美姬歌舞,这样的殷勤招待,这样的委曲求全,仍不能使他多坐片刻,但他知道是留不住了。于是宾主两个又客气一番,一个是谨祝成功,一个是敬谢厚意,彼此喝干手里的酒,就由他率领蔡鞗、蔡絛、蔡儵等几个公郎把贵宾一直恭送到大门口,蔡鞗、蔡絛还挟他进入坐舆,这才鞠躬如仪而退。至于他的大公郎蔡攸,在这个规模盛大的宴会中,不仅不是主人,而且也不是客人。他是早已言明在先,今夜有要公与王太宰相商,公而忘私、国而忘家,通宵达旦,决不出席“郎罢”的牡丹会的。
  送走了童贯,蔡京显得十分疲劳和颓然。他在筵上只呆了片刻,就向其他的客人们告了罪,回进内室去休息,这里留下他的公郎们和薛昂一起继续主持宴会。
  继主宾、主人相继离开筵席以后,有一位来客也悄悄地、不受人注意地离席而去。
  过了一会,刘子翚得间,走到刘锜、马扩的席间来,专诚向他们介绍说:
  “刚走的那个李伯纪好古怪,放着艳舞不看,好酒不吃,扯着俺爹与子羽哥哥,一股劲儿地问伐辽之事,问得好生仔细!”
  “李伯纪是谁?”
  “他单名纲,福建邵武人氏,与俺爹同乡,在京时曾多相过从。前两年当个监察御史,一道封事,恶了王黼那厮,立被贬谪到南剑州充名监税。旬日前有事来京,躬逢今夕之盛,不想他说这里乌烟瘴气,闹得他头疼脑胀,坐不住径自走了,也不怕主人家见怪。”
  “李纲身在南服,心系北边,在文官中能留心边事,也算得是有心之人了。”刘锜点头称赞问道,“他谈的可有些见地?”
  “他倒说了些关节话,他说未有权臣在旁掣肘,大将能立大功者,着实为种帅担心。他又说,近年朝廷多事,他留心天下之士,如婺州宗汝霖可算得是众醉独醒的豪杰之士,可惜上官不容,沉屈下僚,朝廷筹措伐辽战争,他说了句‘天下从此多事矣’,就被勒告回乡。又说起刘锜哥哥的大名,也是不得其用。”
  他们相与嗟叹一回,刘子翚回到自己的席问去了。
  酒一巡巡地斟上来,舞队、歌队轮番登场。但是现在宾客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席面的酒菜上。酒莱不用说都是第一流的,就是内府的赐馔也不能要求更高的质量。相府家酿的“和旨酒”,当时已在东京市场上作为一种珍品出售,成为相府一项可观的副业收入。为了杜绝假冒影戤,公相还仔细地在每只泥坛上钤上亲自书写刻制的名式钤记。现在宾客们畅快痛饮的就是这种货真价实、决无假充或者被冲淡之虞的蔡家“和旨”酒。
  当一道作为小食的甜品献上来时,薛昂的脸色一连变了几次,他先是担心厨师没有做出预期的水平来,然后是得意得脸色飞金,最后又露出鄙夷的神情,讥笑那些少见多怪的宾客们。笑他们的馋相。
  这道甜品是用细心地掰下来的牡丹花瓣儿作为主要原料,经过九蒸九晒,滤去苦汁,保留了它的清香,外加白面、糖、乳酪、香料、小蜜饯、鲜果和各种色素调合配制成的酪糕。相府内有厨婢数百人,高级厨师十五六位。这个制作糕点的厨师今天表演出最高的技术水平,把酪糕做得跟真正的牡丹花儿一模一样,每朵花儿旁还配上几瓣绿叶。于是鞓红、檀心、九蕊真珠、玉盘妆都上了席面,主宾已经离席,薛昂把唯一的一朵欧碧献给第一号陪客——官家兄弟越王赵俣,自己就老实不客气地留下照殿红,如今秀色真个可餐了。
  然后他们又来品尝另一道名菜《八仙过海》,那一大海碗杂烩确实需要用八名侍役扛抬上席。
  宴会已经接近尾声,但是没有人知道薛大鼻子还会耍出什么新花样,要把它拖延到什么时辰才正式宣告结束哩!
  熟悉这种场面的刘锜看到马扩的不耐烦,把他拉了一把,两个悄悄地退出筵席,也打算来个不辞而行。他们安全地撤出六鹤堂、长廊,满以为可以太平无事地走出大门了。没料到当他们穿过一间穿堂时,有一群事前埋伏着的舞姬们从里问冲出来,一拥而上,对他们实行突然袭击。
  经过多日来的筹备排练,经过通夜的歌舞劝酬,歌娘舞姬们早已累得精疲力尽,她们的眼圈儿发黑,嗓音儿嘶哑,她们的腿儿疲软得已经拖不动自己的身体,可是还不得回房去休息。薛八丈的最后一套戏法,也是从东鸡儿巷、西鸡儿巷学来的,他要舞姬、歌娘们在宴会结束时,列队在大门口,每人捧一大捧折枝牡丹,给宾客们一一簪上了,恭送他们回去后,才得进窠儿休息。
  好威风的兵部尚书,如今俨然对相府的侍姬们在发号施令了。她们不是听话的好兵,可是也不敢公开反对他的命令。
  当她们已经做好送客准备,而客人还没散去的这个空隙间,她们自己可以找此快活事情干。
  她们袭击的目标是刘锜。刘锜虽然很少来相府出席公私宴会,但他在相府的歌娘舞姬中间和他在其他地方的歌妓中间一样。都是个声名彰著、备受欢迎的风流人物,是她们心目中倜傥无双的英雄,被她们假定为每人的“知曲周郎”。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她们的密切关注和严密的监视。现在他偶然疏于防范,仓猝之间,落入她们蓄谋已久的陷阱中。她们发出一声真正来自内心的欢呼,顿时把他从四方八面包围起来,横七竖八地把折枝的牡丹花儿插在他的幞头上、衣襟上,有的挤不上前,就把花儿摔进他的怀兜中。
  这场袭击也连带波及马扩。
  一个记不得在哪一轮舞蹈中领舞的舞姬,一把拉着马扩,给他簪上花,然后在可怕地接近的距离中对他死死地盯上一眼。闻得出她满身的香气以及从口中微微吐出的一点酒气。接着她就使用了另一种人类所使用的,不是用舌头、用音响声符,而是用一连串表情和动作组成的语言——眉语,跟他说话。它表达自己的意思比普通人类的语言还要清楚明白得多。可是马扩没有答理她,她张大了充血的眼睛,晃着原来就已欹倾不整的头饰,喷出一口酒气,奇怪地、肆无忌惮地纵声大笑起来。
  受到她们“挦扯”的刘锜、马扩使出当年在熙河战场上作战的勇气,突围而出,把这群笑着、闹着、攘夺着、扬扬得意地在相互夸耀着的舞姬们丢在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相府大门,找到自己的坐骑,疾驰回家。
  还没离开相府大门口的辉煌灯烛的光圈范围以外,马扩陡然想起,一把就把那朵簪在幞头上的花儿拉下来,用力摔在地上,让他自己的和刘锜的马蹄把它践踏成为尘泥。
  当他们转过两条街,驰入比较暗的地区,慢慢降低速度时,刘锜用了一个觉察不出的微笑,轻声说:
  “兄弟,你糟蹋了一支照殿红,它可是踏遍九门也买不到手的名种。”
  “活该,活该!”马扩还是气愤不平地大声回答,“谁叫它落到相府这个泥坑中去的。”
  刘锜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模、性质的大宴会,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逢场作戏的场面,因而也相应地失去那种初度感觉的纯洁性和敏锐性,他也许认为不必要把它看得如此认真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了解他的弟兄的激愤从何而来,为什么这样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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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宋人俗称龙图阁学士为老龙,龙图阁直学士为大龙,龙图阁待制为小龙,都是侍从中的荣衔。
  ②当时福建人称父亲为“郎罢”。
  ③变相的罢官。
  ④辞去一切实际职务,留着空衔,在京师参加朝会和朝廷举行的种种仪式,称为奉朝请。
  ⑤宋人习惯用语,“必须有”指肯定有的,“莫须有”是可能有的。
  ⑥物资丰沛,国力强盛的意思。语出《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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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
  蔡京的饯别宴会,虽然没有达到他事前预期的目的,童贯对他的冷淡以及赴宴时间之短促,说明这个老练的对手,不愿意让蔡京在他身上捞到什么好处。但是东京的市民们,早已对这场宴会作出迅速的反应,并且借以证实许多情况。
  市民们在年初第一次听到伐辽战争的消息以后,曾给予狂热的关注。“也立麻力”的故事也曾流传一时,家喻户晓。他们把这个新颖的名字和这场新鲜的战争联系到一块了,这种判断是正确的。他们的关注以元宵那天他们目击的告庙大典为最高峰。经过那次告庙——官家亲自把伐辽的消息上告祖宗之灵以后,没有人再怀疑这场战争。可是,后来这方面的消息忽然沉寂了。有人从西北带来边防军正在调动的消息。这似乎有些音响,可又有人反驳说,军队调动是寻常事,焉知道它调到东西南北去?总之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它正在积极准备。于是人们就以他们过去否定怀疑论那样有力的理由来否定自己的确信。因为在这动荡多变的政、宣时期,本来设有一件事可以说得太肯定。朝廷对于祖宗神祗的信誓旦旦和它对老百姓乱许愿心一样,都是说了不一定算数的。
  现在市民们从这个宴会中正确地推断出这场战争不但势在必行,而且时机已迫在眉睫,负责前线军事的童贯不久将启程。这场宴会以及童、蔡两个的祝酒辞和答辞被流传得如此广泛,以至到了完全失真的程度,但它证实童贯启行在即。于是怀疑论一扫而空,人们再度掀起热切关注战争的热潮,而童贯一时也成为众目睽睽的风云人物。
  在一些人的心目中,对童贯的评价具有两重性,一方面,固然是他的声名一向狼籍,十分鄙薄他,一方面又因为他日前的鸿运高照,十分羡慕他。在官场中,童贯更成为你抢我夺、分析不开的香饽饽。第一等有交情的大员们可以为他设宴饯行,次一等的只够利用公私场合见面的机会跟他说句话儿,再次一等的只好转弯抹角地钻门路、找小道去跟他进行一项心照不宣的买卖。在这方面,童贯倒是一视同仁,不分尊卑贵贱,只讲现钱交易,你出价多少,他就给你多少货色,掂斤插两,两不吃亏。童贯为人有胆量,有担当(当然只是指这方面的勾当),经他的手委派出去的差使,一般都可以在短期内捞回本钱,外加相当的利润。这比干着同样事项的文官们要爽利得多。因而人们宁可多钻些路道、多化点本钱,跟他打交道。
  有时,童贯甚至于表现得很讲交情,非常通情达理。
  有人指名要那个差使。
  “这个嚤!倒教咱家有些为难了。”他沉吟半晌回答道,“前天何枢密的儿子来谈,也要这个,虽没说定,却也有了六七成的成议了。咱家不看他面上,也要看他死了几年的老子面上。”他现出了为难的神情,然后果断地作出决定道,“也罢!谁教咱家的孩子一定要干这个,既是这样,一言为定,这就让咱孩子去干罢。何枢密的儿子咱另行安排。”
  这里虽然也含有板削价的意思,但是人家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并且说过了是算数的。不过他也不肯让已经付出相当代价的何枢密的儿子过分吃亏,并不在乎他的老子是否在世。交易就是交易,从交易的观点来看,他调度人事,分配肥瘠,倒是相当公平台理的。王黼、蔡攸,下至转运使詹度、转运判官李邺、知河间府黄潜善、知雄州和诜,也要借这场战争大做交易,这些文官们满口仁义道德,做起交易来。却是一项道德也不履行。童贯从来没有讲究过什么道德,实际上倒是遵守商业道德的。
  卖前线之官,鬻战争之爵,这是作为军事负责人童贯理应享受的特权,但它和王黼、蔡攸之间的界限还是混淆不清的。王、蔡两个没有他的手面、气魄,又不肯耽点风险,却有着同样大的胃口。他们不喜欢童贯大权独揽,说了就算数的作风,更不愿把实利拱手相让。他两个常常联合起来,以二对一的优势,夹攻童贯,迫使他不得不吐出一部分已经到手的利益。经抚房是他们的分赃所。因为分赃不匀,发生口角,甚至闹得揎臂掳袖,剑拔弩张,关系十分紧张,这是常有的事情。有时童贯被夹攻得走投无路,索性作出掼纱的姿态,愤然说:“太宰、学士高兴,就请亲自去北道走一遭。咱童某在家纳福,何乐而不为?何苦为他人作嫁衣裳?吃苦的是咱,好处到手的是别人。”
  王、蔡两个明知道要撵他还撵他不走哩,他怎舍得掼这顶乌纱帽。可是事情闹出去,大家面子上不好看,有时也不得不让他三、四分。只有权势和实利在三人中间取得大致上的均衡时,他们的关系才比较协调。
  在雄州前线成立了宣抚使司以来,虽然还没发生过正式接战,但它每天要给在东京遥控的宣抚使本人递来一份、有时甚至是两份、三份四百里急报,表示它的人员有公可办,并非白吃闲饭。
  急报的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地都是攻击西军统帅部,不是说它目无宣相、擅启兵衅,就是逗留不前、贻误戎机。擅启兵衅与逗留贻误是一对截然相反的对立词,宣抚使司在两者之间划了一条细如发丝的界线,统帅部要是超过或者没有达到这条界线的万分之一寸,都足以构成莫大的罪名。宣抚使司里有的是伟大的发明家,他们在要津之上布设了一条不容跬步的独木桥,让渡河者纷纷自行失足坠下,这是“欲加之罪”的最好的办法。此外,他们只好诉诸捏造之一法。捏造些糜费军需、中饱军饷的情报,暗示统帅部的人员,并非个个都像吃斋的和尚那样一清如洗的。
  以河北边防军统帅自居的知雄州和诜。也时常有文书申报经抚房。河北边防军原来所属有四个军区:高阳关、定州、大名府、真定府,自从澶渊之盟,罢兵乞和以来,这几个军区早已虚有其名,剩下一些残兵疲将,只够在地方上欺侮老百姓,根本建立不起军部来。和诜这个名义上的统帅实际上是无师可统,只好擅地理之胜,在谍报工作上卖力一番。他的确派了一些人混入辽境,把访问得实的、仅仅得自传闻、加上自己的主观臆断的以及完全凭着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军事情报,不断地往上申报。
  已定的国策,为谍报工作定下了调子,而谍报工作又为制定国策提供了必要的“事实”根据,两者配合得十分默契。和诜据说是被内定为副都统制的人物,他没有其他的本钱可以运用,只好在创制这些主观色彩十分浓厚的谍报工作中大卖身手,以便取得跟都统制种师道相颉颃的地位。
  王、蔡、童三个在分赃吵闹之余,也抽些时间议论所谓军国大事。他们根据宣抚使司和和诜的一些情报文书,作出下列相应的措施。
  打仗作战,即使仅仅是名义上的战争,总得要有一支可靠的部队,西军虽然已经调往前线,但是种师道老气横秋,绝非仁柔可制之辈,将来童贯调遣应用,掣肘必多。因此他们一致决定要让童贯自己统带一支信得过的军队北上。他们准备在京师的禁军中抽调五万人马,作为宣抚使个人的护卫部队,由他直接带往前线。一来以壮宣抚使的声势,二来可以约束西军,使它有所顾忌,不敢胡作非为,三来也可以调剂调剂禁军,把有关人员大量安插进去,为他们图个进身之计。这真是一箭三雕之计。
  可是要在残缺不全的京师禁军中抽调出五万名步骑兵,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号称八十万名额的禁军,实际上他们的姓名只存在于按名支饷的花名册中。谁也没有那种起死回生、返老还童、变无作有的神仙本领,能够把存在于花名册中的已登鬼箓、尚未注销,或者已变成头童齿豁的老翁,或者根本没有被他爷娘生下来的虚拟的人名,变成一个个鲜蹦活跳的战士调集出来凑成一支大军。童贯把这只空心毬儿踢给高俅,蹴鞠能手高俅一脚反勾,就把毬儿赐给副手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梁方平,梁方平又把它转踢给步军司都虞候何灌。何灌着实卖力一番,居然在活着的以及尚未老到行将就木的禁军中抽调出二万名人员(只有官家的卤簿队碰不得,否则倒省事了),又在京师的游民中间临时招募得二万名新兵,才勉强凑成一支大军。这使童贯大为满意,何灌、梁方平平步登天,登时取得在某些交易中可以与上面讨价还价的权利。
  高俅更是现卖现买,概不赊欠,立刻把他最后两位贤侄统统塞进新部队中充当中高级军官。
  在这番军事准备活动中,比谁都灵活机伶的高俅早就看准有利可图、无险可冒,他不动声色地把两个儿子、五个侄子一古脑儿塞进转运司、宣抚司和部队中去。他们高氏一门真是济济多才,文武两途,全不乏人。
  其他的三衙军官,闻风而动,也纷纷报名投效前线,以图进取。他们对本行业务也已生疏了,幸而现在上司交给他们的任务只限于在短时期内把这支新募集的军队训练得能够步伐整齐,进退有序,前后左右,不致紊乱,手里抡得动枪,胯下跑得动马,可供上级一次检阅之用。
  然而要完成这些任务,也是谈何容易!
  一天,刘锜在教场上看了禁军的教头们正在训练新兵。教头呼五吆六,满头大汗,十分卖力,新兵们却好像学塾里的顽童,转来躲去,不肯听话。叫他们前进,他们偏向后退,叫他们向左,他们偏转向右边,闹出不少笑话。刘锜回去把这些情况跟家里人说了。
  “贤侄,照这个样子,他们上得了战场?”卧床养病的赵隆关心地问。
  “差得远哩!”刘锜不满地摇头道,“这些游民,好逸恶劳,懒散惯了,一时间哪肯听军法钤束?”
  “就算训练得差不多了,”马扩补充道,“别看他们在教场上抡得动抢,跑得动马。一旦上了战场,见得敌人,真刀真枪地厮杀起来,可又是另一样了。”
  “上了战场,见得敌人,只要手里的枪拿得稳,口里咽得下唾液,就算能打仗了。”赵隆再一次补充,“他们哪里就做得到这两样?”
  这是经验之谈,可是刘锜娘子和亸娘都不相信,天下哪有咽不下唾液的人?她们看看丈夫,刘锜和马扩却点头同意赵隆的话。
  职业军人的刘锜、马扩都记得他们第一次上战场时,嘴里干呼呼好像要冒出烟来似的。他们是军人世家,对战争有长期的思想准备,初上战场,尚且会发生这种生理变态,这些仓猝成军,又未经好好训练的新兵,就顶得了事?不消说,他们对这是十分耽心的。
  可是王黼、童贯又有另外一种想法,他们并不要求新兵在战场上咽得下唾液,抡得动枪,跑得动马。这些都无足轻重。因为根据情报,根据他们乐观的估计,目前天祚帝逃走,辽廷已呈土崩瓦解之势,朝廷大军,只要在河北前线虚张声势,耀武扬威一番,残辽的君臣就会纳土归降。真正的战争是不存在的。无论西军、无论这支新兵都是备而不用。他们既不愿让西军白捡了这个便宜去,又怕种师道不听约束,擅自动兵。万一真的打几仗,给了西军立功的机会,那时种师道就更跋扈难制了。《兵法》上不是有过“上兵不战”、“不战而屈人”的话。童贯此去的任务不是让西军而是让他们自己去取收获之功。在约束西军不使立功这一点上,王黼与童贯的利害关系和见解都是一致的,虽然王黼也不喜欢童贯独自揽权。
  为了约束西军,他们除了让童贯自携一军北上外,还怕种师道难制,不听话,特别奏准了官家,请官家亲自制定《御笔三策》。御笔写了,付与他们保管。《御笔三策》的内容也无非是告诫前线将领,不要与辽军认真作战,而要让它自行纳降,才是上策。
  深信一场规模盛大的“告庙大典”,一盆由宠姬手制的“新法鹌鹑羹”就可使完颜阿骨打乖乖听话的宣和君臣,自然更相信一次耀武扬威的阅兵典礼,一番虚张声势的勒兵巡边就可使辽廷俯首臣服,这是十分肯定,毫无疑问的事情。有什么必要花费很大的气力去训练一支真能作战的部队呢?
  抱着这个乐观的想法,认为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以后,宣抚使童贯就面圣奏请出师之期,还乘机提出一项他久已羡艳的要求。要求把宫廷的军乐队“钧容直”暂时拨借宣抚司使用。
  “微臣功成之日,”他一厢情愿地奏请道,“俾钧容直在大军之前,前歌后舞,直入燕都。亡辽君臣闻金鼓之声而震慑丧胆,燕京父老听钧天广乐而重覩汉家威仪,岂不猗欤盛哉!”
  官家慨然允诺,准拨“钧容直”暂归宣抚司调用,并且亲自翻了历书,择定四月初十黄道吉日为出师北征之日。预定那天早晨,要在大教场检阅全体官兵,官家亲自到斋宫“端圣园”来观礼,参加检阅,为大军饯行。
  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有一件大大出于宣抚使童贯意料之外的事情,官家临时忽然加派蔡攸为陕西河东河北宣抚副使,随同大军北上。
  怀着好像到果树园顺手去采撷一颗烂熟桃子的轻快心情的童贯,现在又要加上蔡攸,比过去几天更加忙碌地领宴辞行,大做交易,并且慷慨大度地答应功成之日。就用四百里急递把燕京的土仪优先馈赠给京师的请亲好友。名为“馈赠”,其实还是一项买卖。人们知道所谓土仪,大有轻重好坏之分。童贯、蔡攸唯利是图,六亲不认,从来不会把重礼白白送人,除非你愿意成为他们的驻京坐探,为他们传递消息打听行情,为他们做一切他们需要你帮忙的事情。
  (二)
  大军出发的日期,已经屈指可数,关于刘锜的新任务,虽然有过各式各样的传说和推测,正式任命,却一直没有发表。
  刘锜自己也有些焦急起来。难道官家亲口答应过他的诺言也不算数了不成?他想到新任命之所以一再延误,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他推测这个作梗的人可能就是高俅。高俅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去年高俅加封为开府仪同三司,刘锜既没有参加他的庆祝宴会,也没有送去贺礼,高俅恨在心里,现在又加上了丰乐楼上的一箭之仇,他决不肯善罢甘休。刘锜推测得不错,可是他还没想到高俅之所以能够阻止他到前线去,是作为替童贯拼凑、招募一支军队的交换条件而提出来的,这又是一笔交易。官场本来就是商场,什么事情都要讲斤头、论价钱,有来有往。何况童贯本人对刘锜也没有好感。刘锜总是偏在种师道一边说话,一旦到得前线,岂不是叫自己办起事情来碍手碍脚!由于童贯的坚持,官家这次又只好食言而肥了。
  刘锜不能上前线去,还是个人的小事。
  由于三个月来时势的发展,由于他和赵隆、马扩的接触和彼此影响,特别由于他看到童贯、王黼等人做的事情不成气候……这一切都给他构成了一个印象:战争前途未许乐观。比较春节前他到渭州去传旨的时候,他的心情和看法已发生明显的变化,那时何等意气如云,信心十足。而现在,他对胜利的看法似乎变得渺茫而有点难以捉摸了。这个曾经是主战派,现在也仍然是主战派的刘锜目前陷入于极大的思想矛盾——理论上应该打这一仗而事实上又未许乐观。
  和刘锜的看法相反,刘锜、马扩都明确地感觉到这几天有一种可以称之为“胜利病”的瘟疫,正在东京城各个角落里传染蔓延开来,有席卷全城之势。人们谈论到这场战争时,无不眉飞色舞,坚信辽之投降,燕云之收复不仅是可能的事情,而且也是必然的事情,甚至不是将要发生而是正在发生、或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
  在东京的街头巷尾,到处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
  “听说老种经略相公统率大军已渡过界河,直薄辽军营垒,好生神速!”
  东京人的想象力真是神速之极!不多几天前还有人怀疑西军的调动,到今天已经凿凿有据地肯定老种经略相公的部队已渡过界河了。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声有力的,然而也是轻蔑的:
  “瓒!”
  五代时有个叫做马瓒的人,专喜向人津津乐道已经过了时的新闻。这个马瓒本人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他的大名却被保留在东京人的口语中,用来称呼一切陈腐不堪的新闻以及喜欢传播这种“旧闻”的陈腐不堪的人。
  “瓒”愕然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的消息是十分新鲜的。
  “昨夜来的捷报,小种经略相公挥师直捣燕京城下,陷城力战。咱们说话的这一会功夫,大军想来已经收复燕京了迄。”了迄是个专用军事术语,他能毫不脸红地使用这个军事术语,表示他在这方面是个行家,“到此刻还说什么界河不界河,岂不是你老兄在白日做梦?”
  被斥责为“瓒”,被斥责为“白日做梦”,这是对他的智力进行猛烈的攻击了。在一般人中间,尤其不能容忍在智力方面受到的攻击。有人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孝子贤孙、恺悌君子,却没有人甘愿自认为白痴。当他们受到这方面的攻击时,老是要像一只弹簧那样一下子蹦起来为自己辩护的。
  “燕京城外有条又宽又阔的白沟河,”他立刻提出异议,“小种经略相公又没长着两只翅膀,怎得在一夜就飞渡过去?”
  “你老兄恁地不晓事?”军事专家忽然又以地理学权威的姿态出现,对这个难以感化的“瓒”进行教育,“大宋、大辽接界的界河叫白沟,燕京城下的护城河叫芦沟。俺先父当年跟随童太师(这几天童贯的身价抬高了,人们不再称以媪相、阉相,而是恭敬地称之为太师爷)去大辽贺正旦,芦沟上来来回回就渡了十多回。既然名之为沟,能有多少宽,还不是撩撩裤脚管就跨过去了。”
  “芦沟、白沟,同样都是沟,为何渡起来难易如此不同?”
  “此沟不是那沟。”对话者不禁勃然作色了,“天底下的沟多着呢!有大沟、有小沟、有明沟、有暗沟、有阴沟、有阳沟,还有泥沟、水沟、山沟、河沟……哪能一概而论?再说也没人说过白沟难渡呀,大军不是一眨眼就渡过了界河白沟?”
  “就算小种经略相公渡得过白沟、芦沟,太师爷还留在京师哩,俺的一个姑表兄弟,新近应募入军,鲜衣怒马,进进出出,好不威武。昨夜俺家为他饯行,他说要等到出月才跟太师北上呢!”“瓒”确是难于感化的,“沟”的问题刚解决,又提出这个新问题来辩难。“太师爷还留在京师,没动身去前线,小种经略相公怎可僭了他的先,抢先进城?”
  这不是缺乏知识而是缺乏常识的问题了。权威者怜悯地笑起来,显然笑他太幼稚了。
  “童太师真的去了还不是摆摆样子!火热的出笼馒头,谁拿到手,谁就先吃了。小种经略相公又不是傻瓜,难道拿着馒头,等人家来抢着吃不成?你老兄真是太老实了。”他一番教育以后,马上意识到这最后的一个用词是要引起严厉的反应的——谁都明白,“老实”就是“傻瓜”的代名词,他连忙扯着他的袍袖,用亲密的口吻来缓和那种严厉性说道,“小种经略相公昨夜进燕京城的消息,俺是从梁太监的门下打听得来的,千真万确。俺只告诉你老兄一个人,千万不要向外传,一旦追根查究起来,说俺泄露了军事机密,可吃不了兜着走呀!”
  权威者说得如此肯定,既有事实根据,又有理论分析,消息还是从很有来头的处所得来,终于使得顽石点头了。事实上“瓒”只不过“瓒”了一点而已,他决非白痴,也不是低能儿。一旦省悟过来,他立刻拔脚飞奔,把收复燕京城了讫,外加活捉天祚帝、天祚皇后的火热消息告诉他碰到的任何人,不管生张熟魏。还说这个消息是大有来头的,你们听了休得往外传,免得追根查究起来,叫俺吃不了兜着走。他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为了使自己摆脱而让别人去坐上“瓒”的宝位。
  极大的荣誉和极大的耻辱一样,两者似乎都只有一个名额、一个席次。有人对号入座了,别人就失去问津的机会。因此这位老兄自己摆脱了“瓒”的宝座,心里还不够踏实,必须找一个替死鬼,把他揿上了这个荣誉席,才好让自己放心。凡是使用过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把已经或者可能落在自己头上的灾祸转嫁给别人的人,对此一定是深有体会的。
  东京人就是以这样一种神速的速度进军,一夜之间就打进燕京城,活捉天祚帝。东京街道上不断流传着这种开胃沁脾的马路新闻,有时还震动了当局者。有一天,开封尹盛章夤夜去访王太宰,要他证实已经流传了一天的辽帝降表已到的消息是否属实。
  在那天中,王黼已从五、六处地方听到同样的消息,自己也疑惑不定起来,几番派人去政事堂坐待捷报。
  一切谣言,凡是特别符合当局者的主观愿望的,或者恰巧是它的反面,都特别容易流行。
  人人抱着同样的心理,把胜利看成为走到大门口去拾取一个被谁偶然遗落在地上的钱包,如果此刻还没捡到手,停会儿可总要捡到的,反正它逃不了。精于打算盘的商人已经采办、垄断了大批爆竹、焰火、绢花、灯彩等用以庆祝胜利的消耗物资,准备发一笔大财。相信自己官运亨通的官儿们预料到捷报到来之日,皇恩普降,雨露均霑,肯定要晋官三级。万事乐观的市民们想到那个快活日子里,大家又可以狂欢一个月,可以看到一些前所未有的新鲜节目,也不禁为之心花怒放。
  人人都不愿做“瓒”,人人都要走到时间和事实的前面,把胜利的消息尽快地抢到手。从某个角度来说,东京人是属于一种脆弱的民族,他们对于流言蜚语、造谣惑众、细菌病毒以及任何武装的和非武装的攻击都缺少抵抗力,如果他们还没有被真正的战争锻炼得更加沉着,更加刚毅的话。
  在胜利的瘟疫席卷全城的日子里,很少有人能够幸免感染,除非是受过战争锻炼的刘锜、马扩这样的真正的军人才具有免疫力。刘锜、马扩都是主战派,既然主战,就希望胜利并且相信它的可能性。但是胜利必须来源于切切实实地为它做好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必须根据事实,而不是盲目地乐观,轻率地估计,或者虚矫侈言,哗众取宠。
  刘锜、马扩凭着军人的直觉,加上近来不断获得的资料,推断这将要来的战争是一场激烈、紧张的鏖战。这场鏖战又因为当局者的种种荒谬措施,而增加其艰苦性。它绝对不是什么轻松的军事游戏,华而不实的“勒兵巡边”。胜利要靠战士们双手打出来的,虚声恫吓,或者空发一通议论,或者写两篇文章都不能代替它。他们还像当年在西军时憎恶“从东京来的耗子们”一样憎恶经抚房的文官和宣抚司的僚属们(不幸的是马扩本人不久也将成为他们的同僚)。文官和幕僚们凭着一时即兴,对战局作出种种乐观的预言,大发议论,上万言书,到处制造舆论,这原是他们的看家本领,这跟他们遭到一点挫折时,就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表现为极度的悲观失望一样。没有这些空论,不写几篇官样文章,他们又靠什么来糊口、发财、升大官?空论多原来就是宋朝政治的一个特色。但是朝廷根据这些空论来制定国策,并且在有意无意间造成许多人的轻敌心理,使我军处于骄兵,使敌军处于哀兵的地位,没有作战以前,就酝酿不利于作战的消极因素,这就为害非浅了。
  瘟疫越流行,马扩、刘锜也越担心。使他们担心的除了上述种种理由外,还有最近马政从前线寄来的一封家信。
  大军抵达前线以来,京师与雄州之间,信使往来频繁。马扩结婚前后,曾托人转去几封家信,马政直到现在才抽得出功夫写一封详尽的回信。不消说,这封信既是对儿子的管复,也为了要使赵隆、刘锜尽可能地了解前方的情况。
  马政的信一直追溯到当初他在渭州和秦州的活动,以及后来他奉种师中之命到淮宁府把胜捷军带往前线的经过。凑巧的事情是:三月初一,儿媳妇结禧之夕,他正好带着这支人马路过京师,在陈州门外驻营过夜。固然当时他不知道结婚就在此夕,即使知道了,他也不能进城来。因为这支军队的官兵们这样强烈地希望进城来逛一逛,要不是他以身作则,严守岗位,就很唯钤束住他们的自由活动。他慨叹地说;他在西军中带了半辈子的兵,也不曾碰到这样难于约束的部队。这是个不好的朕兆。由于主婚人在婚礼中的缺席,偏劳了赵隆和刘锜夫妇,为此他特表歉意和感谢。
  他说到雄州前线,引人注目的事情是宣抚司和统帅部的“交锋”。宣抚司人员层出不穷地跑来找岔子,但种师道也不是好惹的,每天打了不少笔墨官司,把人们的精力都消耗在这些地方,真可为之浩叹。
  儿子转告他刘子羽转告的消息,说王麟、贾评要告他的状,对此,他只是一笑置之。他说这两个目前又是宣抚司里的红角儿,雄州城被他们扰得人仰马翻。他们见到他就瞪眼竖眉,恨不得把他置之死地。他心之所安,对他们也无所畏惧。
  然后他谈到主题,谈到当前的敌情。目前大军只在雄州前线布防,最前线的白沟只有小部队驻屯巡哨,和隔河的辽军没有发生过正式的接触。但据探马报来,从霸州到白沟一线,辽军云集,严阵以待,一阵大厮杀看来是不可避免的了。
  他分析了辽方的政治、军事情况,说;冬季里,天祚帝进出中京后,就一直逃到云州以西的阴夹山。金军陆续调击快速部队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封闭了他的出路,设法兜捕他。向西一带都是寸草不生的沙碛地,如果他下不了决心往那里逃去,最后总难逃脱被捕获的命运。
  三月上旬,在燕京的蕃汉大臣立了皇叔秦晋国王耶律淳为天锡帝(耶律淳通常被称为燕王)。目前燕王染疾在身,军国大事全由皇后萧氏摄行。前枢密使李俨之侄李处温因拥戴之功,晋为首相,辅弼政务。燕京的物力、人力都相当丰沛,可说是集中了残辽的精华,决不能小觑它。特别在军事上,有萧后之兄号称四军大王的萧干直接统率的四、五万奚军和翰林承旨耶律大石(辽人称翰林为林牙,一般称他为大石林牙)统率的六、七万契丹军,合起来尚不下十余万之众。奚、契丹过去也有矛盾,但目前在宋、金的夹攻中,颇能团结一致,准备借城背一,决一死战。
  困兽犹斗,何况十多万实力尚称完整的大军,对他们的力量,决不能低估。耶律大石现在白沟前线负责部署军事,威望极高,据说很有些文武才略,将来决战之际,此人倒是个劲敌。
  除了上述奚、契丹军以外,还有渤海军、汉军,统称四军。前几年渤海人高永昌起兵反辽,后为金人所平,现在渤海人已归附金朝。汉军中值得注意的是一支号称为“常胜军”的硬军,兵力约有七千人,历次和金军奋战中都显得十分强劲,但是萧干和耶律大石都不放心把这支汉军放在前线与我军对垒,已把他们分散作为后备之用,因而引起他们的不满。传说他们很想和朝廷通款曲,不知和诜怎样跟他们打交道。
  他最后说:形势时刻都在变化,天祚帝逃出中京之际,辽廷群龙无首,一时确有土崩瓦解之势。可惜我应之太缓,总怪事前没有预作准备,边境无可调之军,以致坐失良机。目前他们的政权已重新建立起来,并以全力对付我的进攻,势必要经过一场激战才能见出分晓。
  他认为朝廷既已任种师道为都统制,在军事上自应畀以全权,充分放手,让他统筹全局。六辔在手,操纵自如,才有战胜的把握。宣抚司千万不得在旁掣肘。唐朝宦官监军,郭、李①不得成大功,殷鉴不远。此事全靠官家主张。信叔咫尺天颜,如有机会,何不委曲奏明,听官家圣裁。
  (三)
  马政的叙述和分析清楚明白,入情入理。
  马政离开西军时,只不过是个中级军官,没有指挥大战役的经验,更加谈不上已经有了通筹全局的战略观点。但他是个头脑清醒的、常识的、实事求是的军人。现在他把目击耳闻的事实都摊出来,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它们一一写在家信中,希望他们能够了解事实的真相并为改善这样的情况做出努力。
  很显然,他是代表西军中绝大部份官兵们的共同看法,他们掌握的情况有多少,他们的想法有深浅,但是基本的意见是一致的。这种观点和朝廷大臣们以及东京的敏感的市民们所持有的那种轻而易举就可获得胜利的观点有着多大的差距!马扩、刘锜清楚地看到这种差距,并且了解后者可能带来的危害性。他们很想尽个人之力,把普遍存在于后方的轻敌思想和盲目乐观的情绪扭转过来。可是,他们是多么无能为力!当一种传染病已经传播开来,蔓延成灾的时候,它就会以料想不到的速度向灾难的顶点发展,要阻止和扑灭它,都需要一定的时间,需要花出很大的气力,特别要依靠已经感染病菌、病毒,吃过它的苦头而有所觉醒的病人们的共同努力,才能逐渐生效。否则,即使是良医也很难措手。
  事情要从兜底做起;利用一次陛见的机会,刘锜委婉地把马政的分析和叙述的情况向官家奏明。官家本人也是一个胜利病的感染者和传播者,恐怕还是个很难使他觉醒过来的重病号。
  刘锜具有一种简单清楚地表达自己见解的能力,他的扼要的奏诉使聪明的官家完全理解他字面上以及进一步的含蓄的用意,但他还是一无所获。他得到的是含糊不清的答复,一种有意识的含糊不清。官家听了刘锜的奏对后,频频颔首道:“前线情况,卿奏对详明,朕都已知道了。”
  可是知道了以后的下文是什么呢?他没有明白表示,甚至连刘锜谴责的现况,官家也不置可否。看来,做官家也有他的难处,有些事不便于明白表态,只能出之以模棱两可的态度。
  然后刘锜又委婉地提到官家当初的诺言,表示愿往前线效劳,这又是使得官家为难的问题,他沉吟半响,说了一句:
  “朕日前答允过卿到前线去的话,且待理会。”
  但是刘锜明白,“且待理会”是官家的一句口头禅,话虽然说得委婉,含意却是明确和否定的。他如果说“且待商量”,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当他说了“且待理会”,事情就没有挽回之余地了。
  官家看到他一向宠信的刘锜的失望,也感到非常抱歉。好像要加以补救似地,他忽然说出下面一番出人意外的话:“朕用童贯为北道宣抚,不料他近来昏瞀持甚,谬误极多,殊乖朕之厚望。朕昨已加派蔡攸为宣抚副使,名为专任民事,实以监察童贯,使其不敢胡作非为。卿是明白人,想可知道这其中的奥妙。”
  “官家圣鉴极明,”刘锜深深地考虑了一回,还是直率地表示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微臣生怕他两个去了,对种师道的掣肘更多,无裨军事大局。”
  “这个卿不必过虑,朕既用种师道为都统制,岂有不加信任之理?只是‘上兵不战’、‘止戈为武’,古有明训。倘能不战而屈人,岂不大妙!卿得便可把此意转告种师道。”接着官家又情意稠密地说道,“军旅之事,卿所专长,朕左右也需得力之人,以备顾问咨询。卿还是暂留京师,侍朕左右,前线如有缓急,再放卿出去不迟!”
  刘锜回家后把他和官家的应对一一告诉了赵隆和马扩。他们都为刘锜不能上前线去感到惋惜,大家慰勉了他。
  亸娘注意到爹的一句话:
  “前线之事,瞬息万变,事前哪里都说得定!贤侄报国心长,好歹总要出征前线。即如愚叔,这把年纪了,也是不自量力,不甘伏枥。”
  这虽是安慰刘锜哥哥的话,亸娘却还是第一次听爹自己说出愿往前线的话。她深深地对爹看了一眼,似乎在他心里发掘出一个重大的秘密。
  然后他们谈到蔡攸之事。大家都猜不透官家何以要把童、蔡之间的蹊跷关系告诉刘锜。不过这个意见大家都是一致的,轻薄浮滑、童騃无能的蔡攸,怎能“监察”得了老奸巨猾、城府深密的童贯?他们两个在一起时,不是童贯老远地把蔡攸撇在一边,就是两人同恶相济、狼狈为奸,第三种结果是不会有的。他们怕的还是刘锜奏对的那句话,怕他两个联合起来共同对付种师道,使种师道受的压力更大。
  这时赵隆忽然兴致勃勃地讲起一个二十年前流行过的笑话。说是笑话,却是实有其事:
  “那时节,你还怀在娘眙里,没落地哩!”赵隆难得有一次说到亸娘的母亲,然后又指着刘锜娘子说,“你那时也不过是个娃娃罢!”
  那时蔡京刚从翰林学士进入政府,正在得意忘形之秋。一天吃罢了饭,他忽然想到要试试几个儿子的才情。
  “你等日日馅此,”蔡京指着一碗白米饭问道,“可知道它从哪里来的?”
  “生米煮成熟饭。”蔡鞗很快地回答。“这碗饭分明是用白米煮成。”
  “回答得好!”蔡京点头赞许,“可是白米又从哪里来的?”
  “粮仓里搬出来的。”这回是蔡絛抢先了。
  “非也!为儿的亲眼看见白米都从席袋中倒出来。”蔡儵不甘落后,纠正兄弟的话。
  “你们省得什么?”善于鉴貌辨色的蔡攸看看“郎罢”的气色不善,又连忙纠正两个兄弟的错误,教训他们说,“你们纨裤成习,只省得饭来张口,哪知道物力维艰,来处不易。今天教你们一个乖,白米是打臼子里舂出来的。”
  “当时俺等都在部队里,听了这个都笑痛肚子,笑那些文官的子弟们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赵隆补充道,“谁知道过不了几天,蔡攸已擢为中书舍人,大家就此称他为‘臼子舍人’。”
  “如今时势颠倒过来,”刘锜也禁不住笑道,“臼子舍人不必再去奉承老子的颜色,倒是老的要伺候臼子儿子的颜色了。”
  “如今臼子学士又要到河北去当宣抚副使,”刘锜娘子接着说,“只怕把河北的老百姓都放在臼子里一杵杵死,这才叫老百姓遭殃哩!”
  “正当军务倥偬之际,却派了这等人去宣抚北道,岂非朝廷的失政!”马扩慨叹地说。
  “老百姓哪里甘心就教他一杵杵死了?”赵隆又重新回到对权贵们的激愤的心情中,忿然地说,“听说河北义民云聚,攻城打州,专一杀戮贪官污吏。蔡攸多行不义,积怨所至,一旦为义民所获,放到臼子里一杵杵死,这才大快人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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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郭子仪、李光弼(契丹人)都是唐朝对安史叛乱集团作战的名将。因受宦官监军掣肘,不得收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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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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