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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

_17 李国文 (当代)
  “不!”于而龙几乎大声地喊出来:“ 太悲观了,我完全不赞同你对社会的看法,孩子。”
  她哼了一声:“我也希望不那么看。”
  游艇司机随着江海的女儿走了过来,现在这位师傅比昨天中午,当于而龙拖泥带水爬上他游艇时,还要客气些、热情些。伸出手来,直是道歉,并且代表王惠平请游击队长原谅,因为王书记要准备明晚的小宴并等待一位客人,不能亲自来接,实在对不起等等,讲了一大套。人要热情得过了分,就像放多了糖的食物,吃起来閚得难受了。
  叶珊对王惠平不感兴趣,便对小江说:“ 咱们今晚也放假了吧!你不是要看电影去么?走吧!”
  “难得你有这一天,对电影的兴趣,超过了鳗鲡。”女中音高兴了,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是电影最忠诚的观众层,所以中国会生产那么多乏味无聊的影片,主要是不愁没有观众的原故吧?她雀跃地跳上了游艇,回过头来招呼他们快些。
  叶珊问于而龙:“你呐?”
  他轻声地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带我去看看你和你母亲的生活。”
  她迟疑地拿不准主意了,说不上是喜悦,还是发愁。而游击队长确实想了解,她为什么那样对他充满恚怨,而终于承认他是她的父亲,简直离奇古怪,误会也多少需要些依据啊!这个年轻姑娘究竟是谁?从他昨天见她的第一眼起,他敢对天盟誓,曾经在哪里见过她的?
  “可以吗?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走吧,请——”她变得高兴起来,拉住于而龙,朝游艇走去。
  游艇把小江送到闸口,那些大小干部像捧凤凰似的,把地委书记的女儿接走以后,叶珊便对游艇司机说:“ 麻烦你,师傅,请送我们到陈庄去,正好你回县城,顺路。”
  司机见于而龙毫无反应,便加大速度飞也似的,在深夜的石湖里飞驶着。艇前的大灯,像一把利剑,劈开了黑暗,开辟出前进的路。在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到浪花飞沫和那些惊起的水鸟,在光柱里仓皇失措地飞。毫无疑义,正如他和这个自认是他女儿的争论一样,在巨大的历史性变动中间,会有许多涌上表层来的东西,甚至会把水质搞坏,如她所说,成了一条死亡的河。但是,历史的主流是决不能中断的,在受到了足够的惩罚以后,会变得聪明起来。大自然也是如此教训着的,人类尝到了破坏生态平衡的苦头以后,就不得不改变原来的做法。现在,不是有许多遭到严重污染的河水,又澄清下来了么?可以设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些鳗鲡会自由通畅地回到故乡。人类,在漫长的发展道路上,会产生一种律己的力量。同样,党在成长的过程中,有净化自己的能力。早早晚晚,错误终归要改正的,即使有人非抱残守缺不可,别人也肯定会替他扬弃的。尝试,失败;失败,再尝试,是无法避免的历史必然性。每前进一步,总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历史的主流,正像这艘游艇一样,毫不犹豫地向前飞驶。
  比起那耀眼的探照灯,座舱里的光线,就显得幽暗,由于叶珊的目的地是陈庄,于而龙本想问一问她的身世,但是司机坐在身旁,就只好和她继续探讨在沼泽地上展开的话题。她说:“ 因为你提到了代价,我想问一句,假如花了一百块钱,只买回来价值一元的东西,那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在柔和的乳白色顶灯映照下,她的脸色既有点怅然若失的感情,也带点讥诮讽刺的味道,很清楚,她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不过有些话不便说出口罢了。因为这种阿Q式的宣传“成绩极大极大,损失极小极小”的谬论,已经听得耳朵长茧了。
  但于而龙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她:“不,叶珊,你总还是年轻些,要知道,有时你花一百块钱,连一分钱的东西,都落不到手呢,只给你留下一个惨痛的教训。”
  她凄楚地笑了笑,点了点头,深有感触地说:“完全可能。”
  也许因为她这种惨淡的,苦森森的笑容,和那种伦勃朗式的笑,截然不同的缘故,引起了于而龙的关切。他觉得好像更熟悉了,确实是在哪里见过她似的。终于想起来了,同样是在船舱里,对,不过是装满稻谷的船舱里,当他打开舱门,王纬宇曾经用挑衅的口气问过:“不认识吗?”那时候,坐在舱角蒲团上的四姐,脸上就曾出现过这种苦涩的无可名状的笑。
  呵!天哪!于而龙坐不住了,怪不得看来眼熟,甚至越看越像,她就是年轻时代那个标致的船家姑娘的翻版,不但脸形像,眼神像,那摄人魂魄的笑靥也一模活脱的相似。叶珊要比早年的四姐显得聪颖些、洒脱些,还有一点过来人的深沉与世故。但她是四姐的女儿,这点确定无疑的了。她的名字叫叶珊,而那个衰迈的戴孝妇女叫珊珊娘,那么正该是她的母亲,何况,要去的地方,又是陈庄。于而龙暗自呻吟:“啊!老天爷啊!原谅我这个无罪的人吧!可是,我怎么能被她认作是亲生爸爸呢?”
  陈庄到了,谢天谢地,王小义和买买提正和陈庄的乡亲一起鼾睡。在寂静的春夜里,告别了司机,于而龙又从昨天爬上岸的地方,悄悄地登上了他第一次坐牢,第一次游街,也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共产党存在的土地。
  “你怎么啦?站住了!”
  “我不晓得我做得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因为我不止一次问过我妈,我应该姓于,而不应该姓叶,但她从来不承认你是我的父亲,所以我想,你的突然出现,对她,是幸福呢?还是痛苦?”
  “谈不上幸福,那是属于别人的,而我们,注定是要当靶子,谁都可以打的。”他想起那累累伤痕的木柱。
  在菜园里,她请于而龙等一等,先向屋门走去,那是预先给她妈妈打个招呼了。他只好站着,嗅着蚕豆花和油菜花的香味,那些踩倒的蚕豆,可能珊珊娘料理过了,又恢复了原状。
  叶珊很快转回来,败兴丧气地说:“真不巧,妈不在家,请进屋吧!”
  外表上半新不旧的房子,屋里收拾得倒比老林嫂家更接近于城市生活,因为船家是解放后才定居下来,她们娘儿俩又与农业生产无关,所以干净利落,类似城市里小康人家的模样。于而龙从昨天清晨钓鱼,今天清晨在三河镇,马上又要到明天清晨,整整快四十八小时不停地奔波。现在,在这间舒适的、充满脂粉气息的屋子里,他确实感到自己累了,而且也真正觉得自己老了,才熬了不到两天两夜嘛,就吃不消了。
  叶珊问:“要我做些什么吃的吗?你大概饿了!”
  那几个马齿菜馅饼根本不顶事的,于而龙笑着承认:“ 方便的话,我倒有一点胃口。”
  她忙碌起来,点煤油炉,下挂面,卧鸡蛋,从里屋到外屋,张罗个不停,连她自己都认为可笑,自我嘲讽地说:“ 真荣幸,我长这么大,整三十周岁,头一回能为我的爸爸效劳。”
  三十周岁,这账并不难算,但是他还是要问:“ 你一九四八年生的吗?”
  “多么负责任的父亲啊,连我是哪年生的都忘怀了。”她拚命往锅里洒味精,借此发泄她心头的怨恨,多少年失去父亲的日子不好过啊……
  于而龙又追问一句:“确实是一九四八年吗?”
  她把煮好的面给他端来:“ 难道你还怀疑吗?怕什么义务需要你承担吗?”
  “不,孩子,我现在一点也不怀疑,而且非常相信——”下面的话他咽住了,因为他确实知道她的生身父亲是谁了,但那还是由在等待与绝望中度过一生的四姐,亲口告诉孩子吧!他想:有什么瞒着的必要呢?历史应该回复它本来的面目。错的就是错的,对的就是对的,遮掩起来反倒不好,而且会既害人,又害己的。“是咸还是淡,滋味怕不太好吧?”她瞥了他一眼。
  他回答:“ 味道倒是蛮鲜的,只是那些谴责,埋怨,愤恨的作料,放得太多了,叫人受不了。”
  她给逗乐了,然后坐在他对面,也吃起来,她用筷子挑起面条,边吃边说:“你猜,我曾经多么恨你,恨死了你。”仿佛于而龙就是面条,用牙狠狠地咬断。
  “你不应该恨我的。”
  “那我恨谁?”
  “先不说这些,我问你,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准我是你的父亲?你说过的,你妈妈并不承认。”
  “血统的呼声!”
  “胡说。”
  “我认为我的性格、精神,继承了你的某些特点。”
  “更玄了。”
  她憨直地一笑:“那都是我以后逐步发现的,因为我一开始懂事,妈妈就送我到省里去念书,那时,你用假名给我们汇钱。后来,我问过我那糊涂舅舅,寄钱的人是谁?他只肯讲是石湖支队的一个大干部,再详细的,就不说了,逼狠了,他就讲,‘ 我这老不死还想多活几天呢!’十年前,我从省里回来落户,因为我学的是水产,石湖是理想的天地。一回家,像当时所有的幼稚娃娃一样,革命得厉害,自己先抄起家来,翻了个底朝天,许多东西都当做四旧,劈的劈、烧的烧。结果,在我妈妈的妆奁盒子里,发现一张粉红色的字帖,上面写着你和妈妈的名字,还有年月生辰。我妈妈看见了,一把夺了去,扔在火里,我从来很少见她那样异常过,赶紧从火里抢了出来,她整整哭了一夜,别提多伤心了。我逼着问她:‘ 到底我姓叶,还是姓于?’她摇头,说什么也不敢承认。正巧,我去省里医院在把小江她爸押回来的路上,碰上了一个人——”
  于而龙放下了筷子,心里在咒诅着自己:“ 老天,惩罚我吧!”
  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毁了芦花的坟,扬了芦花的尸,那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如果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是决不能轻饶她的。
  他的拳头开始攥紧起来,胳膊的肌肉逐步在扭曲纠结,恨不能一拳冲她的脸击过去。
  “……爸,面凉了吧,我替你再热热。”
  他摇摇头谢绝了,对着这样一对清澈明亮的眼睛,好比万里晴空,毫无半点云翳似的澄净,是下不去手的。倒不是他优柔寡断,因为他相信江海说的话:她不是邪恶之辈,肯定,有人借她的手,假她的嘴,在办他的事,说他的话,一杆被利用的枪罢了!但是,于而龙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生怕不知哪一句话,点燃了传爆线,把满腔的炸药爆炸出来。于是,他摸出了一支雪茄叼在嘴上,她连忙划亮火柴趋过来,在烟雾里的叶珊,他看来是多么矛盾着的实体呵!她既是一个温顺的体贴的女儿似的人物,又是一个粗暴践踏他心目中圣地的,无可饶恕的凶手——一点也不过甚其词的夸大,难道她不是亵渎英灵的罪人么?
  她接着讲下去:“他说——”
  “他!他是谁?”
  “你的老战友——”
  “王、纬、宇?”
  也许于而龙控制不住感情,嗓门放宽了些,夜静更深,万籁俱寂,叶珊怕惊动左邻右舍,开始压低了声音说:“ ……我把那个合婚帖子请他看了,因为我听说石湖支队活着的人并不多。他说——当然,他讲得比较技巧,比较策略,但他的话是最可信的。”
  “他说些什么呢?”
  “他说,‘要是那棵银杏树下的女人,不从你母亲手里,把英勇的支队长夺走的话,也许今天你就不在石湖了。’我请他证实帖子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说:‘ 那时候没有结婚证书,再说有什么必要伪造。’后来,有一回问得更明确:‘我真正的父亲是不是于而龙?’他告诉我:‘我只能对你说,你肯定不姓叶,如今是子教三娘的时代,你自己会作出判断的!’还能要他说得怎样明朗呢?够了,足够了。爸爸,你说,我能不恨那个过去挡妈妈道,现在挡人们道的所谓女烈士吗?”
  于而龙霍地站起,把她吓了一跳,厉声地责问:“谁给加上‘所谓’两个字的?”
  她并不示弱:“我!”
  “你凭什么把救过你妈妈命的恩人,叫做叛徒?告诉我,谁教你的?”
  她仍旧倔犟地说:“要算账吗?告诉你吧,我——”
  要是叶珊确确实实是他女儿的话,大发雷霆的于而龙肯定一巴掌打过去了。幸亏手里有雪茄,提醒了他,也阻止了他。他知道,她不是真正的敌人,她不应受到过重的责罚。然而,她又不是没有过错的;但是,叶珊也够冲动的了,胸脯一起一伏,气咻咻地,认为到底是来算账了,活着的人,为你这多年忍辱负重地过来,竟得不到一句同情熨帖的话;她确实有点于而龙那样的不肯服软认输的性格,他们俩僵持着。叶珊负气地认为他不够资格责备谁,因为活着的人要比死去的人,更难熬些;于而龙恨她不该把分明不是自己的过错,一古脑儿全揽在自己头上。终于,游击队长决定让步了,她是无罪的,真正的罪人是那个挑唆青年干坏事的人,他倒在一边看笑话呢!于而龙长叹一声坐了下来,几乎就在同时,她精神上的警戒线也垮了,冲到他的跟前,双膝软了下来,抱住他,把头扎在他怀里,痛心疾首地悔恨着:“ 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我不该伤害你,也不该伤害那位……”
  那本来要打她的手,落下来,拉她坐好,问着:“ 珊珊,叛徒两个字,你是从他嘴里听到的吗?”
  她一个劲地抽抽嗒嗒地哭。
  “告诉我,是不是他第一个讲的?我需要知道这一点,你明白吗?”
  她不肯回答,只是说:“ 你要打就打吧,爸爸,别问我,别问我。”
  ——好一个糊涂东西啊!
  于而龙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好了,我也实在是太累了,你休息去吧,让我在这张藤椅上打个盹,天也该快亮了。”
  “不!”她止住了哭,擦干眼泪,像所有勤快能干的女性那样,一边哽咽着,一边尽到女性的职责,把里屋匆匆收拾了一下,便招呼于而龙到她屋里去休息,她准备在她母亲的房里住。
  这间一明两暗的屋子,她们娘儿俩一人一大间,倒是相当宽敞。于而龙谢谢她的好意,因为裤脚上还沾着沼泽地的泥浆,实在太狼狈了:“行啦!藤椅挺舒服,别弄脏你小姐的闺房了。”
  她说:“不碍事的,我给你找了件替换的衣服,不知合不合身?”
  他奇怪了,娘儿两个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她看出了他的疑惑,便领他进到里屋,抖开了一条轧别丁的裤子,多少带点苦味地,向他说明:“这是我那没有爱情的婚姻,所留下的一点纪念品。”
  “什么?没有爱情的婚姻?奇哉怪哉,年轻人哪,如今这类奇特的名词,我们上了点年岁的人,确实有些接受不了呢!”
  “奇怪吗?半点也不奇怪。介绍,结婚,生孩子,是今天中国青年男女组织家庭的三部曲,这种结合,说心里话就是缺乏爱情,不,是缺乏那种强烈的爱情。严格讲,谈不上幸福,但谁也无法不这样办。我也逃不脱,按照三部曲嫁了个人,结果我发现他根本不爱我,心还在从前的女朋友身上。也许换个人,就忍了吧,慢慢让他回心转意,不,我办不到,要么我,要么她,爱情上怎么能搞和平共处呢?”
  “那么,他就不该同你结婚!”他在心里埋怨陈剀。
  “不能怪他,其实是我自己的过错,怜悯不是爱情,那样一个有学问的人,竟会因为家庭问题,没有人敢爱他。可他呢,也够认死理的,又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要是有一点点说瞎话的本领,也许今天,就相安无事了。”
  “当时,你是甘心情愿忍受那种状况的?”
  “不瞒你说,爸爸,我确实是这样的,他一开始就说他忘不了那个画家,而且永远不会忘。但是他答应体贴我,同情我,甚至怜悯我。”
  “弄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哪……”
  “等我后来真的爱上了他,那种体贴、怜悯、同情,简直是对我的侮辱,我不需要那些随便制造出来的廉价品,我要的是真正的爱情,全部的爱情。”
  “看起来,你最初也不是真的爱他。”
  她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结婚?”
  她把头低了下去:“因为我要保全我的名声。”
  于而龙呆了,太可怕了,难怪她眼光里有着一种玩世不恭的诡谲,她妈妈,那个赤诚真挚的四姐,永远也不会有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还是别问了吧,已经过去的事了。”
  “现在打算怎么办?”
  她的声调提高了,脸又扬了起来:“ 我要得不到他,谁也休想得到他。”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种残忍的笑意。
  他想:难道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同名同姓,写八十年代论文的书呆子吗?“珊珊,有他的照片吗?”
  她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照片递给他,正是那个不折不扣的研究生,一个差点被驱逐出境的倒霉蛋,照片背面是叶珊写的即兴题词,逗得于而龙笑了,因为相当准确地形容了他:“ 一个被抛弃的家伙!”
  “怎么样,欣赏欣赏你老的乘龙快婿吧!”
  他端详着陈剀的照片,心里像翻了锅似的,由于自己的过失,造成了莲莲,陈剀,以至眼前的珊珊,还有小农在内的一连串的不幸啊,该怎样来了结呢?……
  自己的罪愆,别人的祸殃,他深深地感到不安了。
  乱了,两天两夜得不到休息的脑子,成了一锅糨糊,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竟那样轻率地,毫不估计后果地说出来了,他问叶珊:“你知道那个女画家是谁?”
  她意识到什么,眼睛瞪圆了。
  “叶珊,你别激动,她是我的女儿,叫莲莲,一九四五年在石湖生的,比你大三岁!”
  叶珊像噎了一口似的透不过气来,然后,发出古怪的笑声:“哦!比电影还要电影哪,我们姐妹俩居然在共同争一个男人!哈……”傻笑着冲了出去。
  游击队长实在太困了,再打不起精神来,只好相信年轻人吧!相信他们的聪明才智,也许会处理好的。刚挨着枕头,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仿佛早年间在石湖里浮沉似的,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但是,神经衰弱症患者,总是很容易惊醒的,于而龙才躺下不多久,就被那屋的哭声,弄得睡意全消。他揉了揉发胀而疼痛的前额,像所有失眠之夜一样,困得要死,可就是睡不着觉,只好等待天明了。
  他在黑暗里思索着,那是失眠的人,无法摆脱的胡思乱想,即使自己发狠从一数到一千,数着数着,又会陷进无穷无尽的思索中去的。
  那个正在哽咽的女孩子,刚才说得多么坚决啊!“ 我要得不到他,那么,谁也休想得到他!”现在,不知为什么,倒哭个没完没了,也许在埋怨命运的安排,偏使她们之间,构成了一种充满敌意的关系。于而龙想,或许她的哭声,是在考虑到姐妹骨肉的联系上,作出牺牲的预兆;但是,一旦她明白了她和于莲之间,毫无任何关连的话,那么,她会让步吗?
  但是,她还能得到陈剀么?
  “由于出现了‘将军’和路大姐,珊珊,你呀……”于而龙叹息着,“不但过去,陈剀不会属于你,现在,甚至将来,就更加是不可弥合的距离了。”
  他已经不再是个被抛弃的角色了。
  实在是非常偶然的,而且还是勉强的,因为是在极不可能的情况下,出现了可能。所以连当事人都有点不大相信,但那的确是言之凿凿的一些事实,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编造不出,何况那是一位善良诚挚的妇女,在临终前吐出来的遗言呢!
  从飞机场送走了廖思源,回到了部大院以后,于而龙便让孩子们去帮助陈剀,料理善后事宜,赶紧把房子腾出来,交还给公家。
  其实这正是撵走陈剀的一种手段,王纬宇的眼睛是何等精明,玉兰花下,他看出了于莲和陈剀之间的蹊跷,就觉得这个书呆子是个障碍,稍微添些油盐酱醋,陈剀便接到了克日离开的命令。于而龙赶紧给无家可归的陈剀设法,到处联系,结果也是碰了一鼻灰,气得直骂街:“ 真他妈的人走茶凉,一点情面都不讲,使人寒心哪!”
  廖思源走了,也不曾留下个“ 遗嘱”,对他那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书籍物件,究竟作何处理?自然,这是陈剀的事。偏偏那个书呆子,除了要那幅瞪大眼睛,面露惊吓之情的廖师母的肖像外,余下什么都不感兴趣,只好暂时堆积在于而龙家的过道里,等待废品公司来收购。啊!快堆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于菱,陈剀,还有把头发包扎起来的演员和画家,像耗子搬家似的,一趟一趟从楼下往楼上捣腾,年轻人干起活来格格的欢乐笑声,冲淡了早晨在飞机场,似乎送葬般的压抑气氛。这位知识分子的遗产,除了书籍,还是书籍。幸好,那许许多多科技书籍,都是硬面精装,个个像铠装的骑士,一本本比城墙砖还厚,所以十年来在痞子们三番五次的光顾下,居然能保存得完好无损,倒全亏了这副硬骨头。这使于而龙悟透了一个道理:应该挺起腰杆,应该理直气壮。于是,走出书房,对陈剀讲:“他们越是这样撵你,我还偏要留你,不走啦!”
  正说到这里,客人光临了,路大姐陪着一位部队的同志登门拜访来了。于莲迎了上去,并给于而龙介绍:“爸爸,你不认识吧,这就是那幅《靶场》的买主啊!”
  “今天,我请路大姐陪着来,上门提货啦!准备搞个展览会。”
  “怎么?老爷们点头了?”于莲问。
  “我们决定不理他。”部队同志回答挺干脆。
  于莲笑着说:“过去那帮老爷没有说错,是有点印象派咧!所以眼下新掌大权的老爷,有点害怕。”
  游击队长一直为那位布尔什维克不平,忿忿地说:“ 弄不懂他们干嘛那样怕新鲜事物?恨不能把社会主义像捂韭黄似的闷在小屋子里!”
  最可乐的是陈剀,他又提出了一个冒傻气的问题:“怎么?我有些糊涂,这幅画又不是毒草啦?”
  “陈剀,陈剀——”于而龙赞赏地拍拍他肩膀:“ 你问得好,一部艺术作品的好坏,究竟由谁说了算?我不明白,九亿人民是什么时候把艺术作品的生杀大权交给这些老爷的?让他们拿出委任状来,否则,他们的话就是放屁!真奇怪,他点头,就通过;他摆手,就枪毙。以一些人的胃口,代表九亿人的食欲。十年,文化大沙漠吃够了苦,其实,他们何尝轻松过,难道不是有目共睹的事,不都绑在耻辱柱上过吗?可他们太健忘了。”
  “不奇怪,爸爸,挨过鞭子的奴隶,手里有了鞭子,照样要抽人的。”于菱重复刚刚离去的那位工程师的警句。
  路大姐说:“细想也够悲哀的。”
  “走吧,抬到车上去,让真正的评判员,人民群众去鉴定吧!”
  部队同志倡议着,大家都帮着把那幅油画,装到卡车上去,面壁了多年的老兵,在初春的阳光里,依然是那样神采焕发。
  路大姐在书房里凭窗看着,几个年轻人充满生气的笑声,特别是两个姑娘银铃似的花腔女高音,袅绕在部大院里,使这位失去儿子,然而疼爱青年的老大姐笑了。他们多么像画幅上那些细细的白杨树,笔直地向上长着,很快就会成材了。可是,斜对面那栋楼上,也许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影响到编辑的文思,只见夏岚把原来敞开的窗户,砰地关了起来。但是路大姐从另外一个角度同情这位编辑:“这是可以理解的,到了应该做母亲年龄的女人,还是膝前空空,肯定是有点凄凉的。”其实,夏岚却站在百叶窗后,端详着画面上的老指挥员,咬着牙狠毒地说:“ 算你走运,老东西!如果七八年再来一次,我保险不拿笔,而拿刀!”
  那幅油画在卡车上怎么也垫不平稳,于菱找了块砖头,他姐姐嫌硬;柳娟寻了片木板,画家又嫌脏,还是陈剀有办法:“ 我上楼给你扔下几本精装书来,又软又硬,富有弹性。”一切都是这样凑巧,第一本书扔下去了,第二本书又扔下去了,第三本书正要扔,楼下于莲嚷着:“够啦够啦,稳当了!”于是,就把这本书放在窗前,正好在路大姐的面前。那是一部马克·吐温的小说《王子与贫儿》,狗屁不懂的暴发户抄家时不认识外文,错当做技术书籍给疏忽了,其实那个汤姆和爱德华倒是有点阶级调和论的嫌疑。路大姐顺手拿过来翻看,要不是其中夹着的一张放大照片,她绝对不会毫无分寸地拆看和照片放在一起的信。事情往往怪就怪在这里,倘若照片放得小一点,或者信封稍大些,那该像芦花牺牲时,开黑枪的第三者一样,是个永远的秘密了。然而夹在《王子与贫儿》中的这封信,倒使王子成了贫儿,或者贫儿成了王子。虽然陈剀还是陈剀,并没有丝毫变化。
  照片上起伏的矮矮丘陵,沿着丘陵蜿蜒的曲折山路,以及山路上的那座颓败的歇脚凉亭,一下子,把路大姐的魂灵给勾住了。谁照的呢?照它有什么用呢?既无人物,又无景致,更谈不上名胜古迹。路大姐做过几天公安工作,倒觉得很像一张以供查证的现场照片。如果她记忆力不错的话,照片照的地方,正是她解放后两次去寻找小儿子下落的刀豆山。
  她顾不得一切地打开这封没有封口的信,老花镜也来不及戴了,越往下看,两手颤抖得越厉害,而且,字都一个个跳动起来,她的心像悬在一根灯心草上,在激烈的摆动,随时有断的可能。果然,当她看到“咖啡色毛衣”几个字样的时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往后一仰,跌倒在窗旁的电视柜上,碰翻了养着热带鱼的玻璃箱,那种叫做“黑玛丽”的小鱼,在地板上乱蹦着。
  “怎么啦?路妈妈!”陈剀连忙回身抱住,也许真是血统的呼声吧?——于而龙想起叶珊才说过的话,只听那位非被赶走不可的书呆子,大声地向楼下喊叫,至少整个部大院以为出了什么事,那位女编辑重新拉开百叶窗,幸灾乐祸地瞧热闹。
  等到在医院急救室里苏醒过来,路大姐便追问那封信的下落,真是巧,那封廖师母临终前写的信,已经被鱼缸打翻在地板上的水泡湿,勤快的舞蹈演员收拾屋子的时候,把它团成一团扔到垃圾箱里去了。
  要是早一年,于莲对这位弟媳无意中的过失决不会原谅的,现在她拿这位纯净无邪的天使怎么办?只好哭笑不得地说:“ 只有你干得出来,我的宝贝!”
  “我去给你找,姐姐——”于菱弄不懂他姐姐干嘛着急?更不明白路妈妈会对一封与她无关的信,发生兴趣?只好穿上靴子,在垃圾箱里寻找,总算上帝慈悲,在众目睽睽之下,找到了那个纸团。
  “是吗?”
  柳娟点点头,但并不觉得做错了事。
  一直等待着的路大姐,连忙把它装在塑料袋里,去求她的老同事,运用近代迅速发展起来的侦破手段,想办法在已成纸浆的一团里,将廖师母的遗信复原出来,赶紧坐着“将军”的“红旗”车走了。
  大家都莫名其妙,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于高度的警惕,那根紧绷着的弦,马上猜测到和早晨刚走的廖工程师有什么联系,是不是那个老人有什么严重的叛国罪行?……那时,他还在波音飞机上,进行着最后一刻的激烈思想斗争,想不到又被人冤枉了一阵,而且还基本上是自己人呢!唉……没多久,路大姐匆匆回来,一定要在廖总留下来的廖廖无几的衣物里,寻找一件咖啡色旧毛衣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万幸万幸,总算不是什么图纸之类的东西丢失了,因为国产电影艺术家老是这样教导观众的。
  满屋的人谁也不露声色,因为,除了陈剀,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听说过路大姐在“ 皖南事变”中失去儿子的故事,但谁也不想讲穿,而是怀着一种激动期待的心情,希望赶快寻找出那件毛衣,由实物来讲出人们衷心盼望讲出的话。
  于而龙回想起那天晚间,他家书房里,走廊里成了处理旧货的破烂市,望着那些杂乱无章的东西,不由得慨叹一个孤老头子,由于失去老伴,竟会把日子过得如此糟糕。“ 是的,老廖确实是失去了信心啦!原来他是个多么一丝不苟的人。”
  坐在沙发里焦急地等待年轻人翻检寻找的路大姐,轻轻地说:“别忘了人是生活在社会里的。”
  谢若萍正在端详着那张照片,她记得廖师母曾经说过:“ 我要眼睛闭了,谁也说不清楚了,也许我该把实实在在的情况告诉孩子。”那时候,谢若萍忧虑的是关在厂里的丈夫,竟不曾多过问一句,但照片是有印象的,然而信呢,信是什么时候写的?她在回想,所以于而龙的叹息,路大姐的答话,都没往心里去。
  “他是深感回天无力才走的,其实,并不舍得离开祖国。”
  “即使那些有补天之才的人,也感到棘手的,这个烂摊子呀!二龙……”她望着屋里屋外乱糟糟的一切,深有感触地说。
  猝然间,舞蹈演员在走廊里“嗷”地一声,叫了起来,她从一个纸箱里,找到了那件旧毛衣,人们立刻哄了出来。于莲一看,便摇了摇头:“大惊小怪,我刚才就翻到了,颜色不对头,这是烟色,不是咖啡色。小姐,再说,这哪是毛衣,而是麻袋。”画家的眼睛,对于色彩,有种职业性的敏感。
  一听到麻袋,路大姐也走出书房,柳娟为了弥补刚才的粗心大意,把毛衣捧到路大姐眼前。对失去儿子的母亲来讲,颜色不是主要的,质量也不是关键;她赶紧抖开那件对襟织起的旧毛衣,摸了摸,有点不相信,又回到书房,在明亮的灯光下,仔细地看了看。果然,一个纽扣都没有,这是做母亲的无意中做下的记号;当时,她只不过怕硌着孩子,才把所有的纽扣都用牙咬掉的呀!她还是和来时一样,不露任何表情,拿着那件还是在大生产时期,用自己纺成的毛线织起来,在农村染坊里煮得黑不黑,烟不烟的毛衣走了。
  人们总是在事后才聪明起来,那位文静的廖师母把这封信夹在马克·吐温的小说里,肯定是有些什么寓意的,多么聪慧的妇女啊,这不是王子和贫儿马上变换了位置吗?哦,所谓黑五类式的家庭出身,顷刻之间,几乎是讽刺喜剧似的,再填什么登记表的时候,在那成分栏里,该写上革干两个字了吧?海外关系那也该一笔勾销了!然而,在这一天以前和以后的陈剀,难道会起什么质量上的变化吗?不会的,他照旧是他。所以说,写在纸上,印在书上的东西,并非都是非常准确的,而永远真实的,只有生活,歌德的那一句名言说得多么好啊,“生活之树常青……”
  他的学术论文弄不下去了,一个碰壁碰惯了的倒霉蛋,突然发现每扇大门,都朝他打开,而且每一扇大门里面,都有一张笑容可掬的面孔;每张面孔的嘴里,都同样用唱小夜曲的柔和声调,向他表示欢迎,实在使得陈剀有点接受不了。因此,他向于而龙提出:“看样子,七七年的春天,好像还不太正常,明年我再来为论文战斗吧!”
  “打算回南方去吗?”
  “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你把车票给我,陈剀。”
  “干什么?”
  “给我。”
  于而龙拿着火车票去见周浩和路大姐,他们老两口,正戴着老花眼镜,逐字逐句,在看着终于“ 破译”出来的原信。“ 将军”示意让他坐下,把那些一张张洗印出来的底片递给他,虽然是东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后语,于而龙终于看明白:陈剀正是他们失去的小儿子。凑巧,廖师母因为丈夫赴美留学,就去廖总的姐姐家暂住,那家是一位江南著名的辛亥元老,有点声望,和新四军关系不错,所以廖师母才从部队的驻防区域穿行赶路,谁知正好赶上“ 皖南事变”,就这样一个机会,在头天晚上激烈战斗过的刀豆山下,凉亭里等着挑夫的时候,发现了用毛线衣裹住的陈剀。江南的一月份是相当凄冷的,好心肠的廖师母便抱着他,来到亲戚家,正巧廖总的姐姐没有孩子,便留下抚养。名字是廖师母起的,她坚持要用一个“剴”字,这样,就把发现他的地点,也是他亲生父母失去他的地方,巧妙地像谜底似的组成了一个字,永远嵌在了他的名字里。
  啊!她是一位多么细致的妇女!
  而那件旧毛衣,她一直珍藏着,历经“革命”者的洗劫,能够保存下来,倒多亏了它那朴实无华的外表,那些海盗们对项链更感到兴趣些,不知谁揣在兜里拿走了。但那实际却是不大值钱的开金首饰。由此可见,真正的价值并不体现在闪闪发光的外表。同样,无论王子,还是贫儿,陈剀最可贵的还是那颗孜孜不息的心。
  于而龙问:“那应该告诉陈剀,他还蒙在鼓里呢!”
  周浩说:“不,我看暂时先维持现状吧!”
  “他打算回去呢!”
  “老家还有什么人吗?”
  “记得廖总得知他老伴死去以后,曾经说过,只有他和陈剀在这块土地上相依为命啦,别人都到上帝那里去了。”
  “那好吧,他不是要搞论文么?我来想办法安排吧!”他望着苦痛的母亲,便把陈剀的火车票接在手里,看了看,撕作两半,然后,对路大姐说:“不过,现在我们并不够资格去承认是他的父母,因为我们并未尽到做父母的责任。”
  “你的意思是责备我吗?”
  “不,应该受到责备的不是你我,但必须为错误做出牺牲、付出代价的,倒是你,我,还有二龙这一代人。”
  “包括我们的孩子——”母亲在发言。
  “是的,是这样。等吧!既然那么多年在绝望中都等过来了,我想在有希望的情况下,多等等也无妨。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来得及的,既然春天来了,花总会开放的。”
  于而龙望着桌上那些从纸浆团里分析出来的底片,心想,要是三十年前,有这些科学侦破手段的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芦花的死因,也不会成为永远的秘密。惟一能知道一点线索的老晚,就是那在隔壁屋里哭泣着的姑娘的舅舅,偏偏在两天前死了。
  看来,幸运,是和于而龙无缘的。
  那个年轻漂亮的伦勃朗式笔下的姑娘,似乎也命运不佳,她最后终于爱上了的陈剀,还有可能属于她么?
  “唉,哭吧,哭吧!”于而龙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中想:“我们俩都不是幸运儿……”他又接着往下数数,但是记不得数到几百几十了,只好再从头数起:“一、二、三、四……”
  直到他回到石湖第三个早晨的太阳透过窗帘,把整个房间照亮,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现在精神健旺地醒了。
  屋外< < = = 的动静和低声细语的交谈,使他立刻意识到该是珊珊娘,那个四姐回家来了吧?便翻身起床,发现自己那条在沼泽地泥塘里弄脏的裤子,已经刷得干干净净,压得平平整整地放在旁边。他想:要真有这样一个可心懂事的女儿,倒也是一种福气。
  莲莲,从来不会在生活上替别人操心,相反,需要别人来照料她。唉,什么家庭出什么样的孩子啊!
  等他走到客堂间——农村里都这样称呼正中间的大屋,只见母女俩在桌旁忙着捏糯米粉汤团,叶珊笑着迎上来,分明是为了减轻她妈妈的窘态,问着:“睡好了吗?”
  于而龙注意到了那双哭肿了的眼睛,笑着说:“ 很好很好,比我住在国外第一流的旅馆还舒适些,你妈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知道。”
  珊珊娘说:“昨儿个又去她舅家办点事,一早到的家。”
  “你昨天猛地认不出来了吧?”
  她酸苦地说:“哪能呢,慢慢就想起来了,你没变,支队长。”
  “你还是叫我二龙吧!你的姑娘挺招人喜欢,也真像你,怪不得一见面就眼熟。”
  “你孩子都好吗?那大姑娘,我见过的,要比珊珊大点。”
  于而龙沉吟着:“可不,孩子催人老啊……”
  叶珊手托着下颏,望着她妈:“妈,你认识莲莲姐?”
  “怎么不认识,跟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好多年前,回过石湖,成天追着我画像,——”珊珊娘回忆地说:“ 听说她到外国留过学,可一点架子也不拿,我们娘儿俩话不多,可挺投缘。”
  “妈,听得出你挺喜欢她!”
  “怎么?你不高兴啦!”于而龙开玩笑地说。
  “珊珊可霸道哪,是个任性的孩子,我管不了。”
  “妈,你算说错啦!珊珊不糊涂,我不是那种人,你看,我马上就去发信。”
  “什么信?”她妈赶紧追问。
  “昨天夜里,我写好了的给法院的信。”
  于而龙沉不住气了:“什么?”果真应了他的猜测。
  “是的,我决定跟陈剀了结这段姻缘,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再说,莲莲姐也不是外人,我怎能破坏她的幸福。完璧归赵,就是这么回事……”说着说着,泪水又在她眼里打转,割舍是痛苦的,何况由自己下狠心来割舍。
  珊珊娘弄得不懂起来:“ 又犯神经啦,死命闹离婚的是你,后来不肯离的还是你,今儿个又想起变卦,蛖,你到底有个准主意吗?”
  “我本来不打算离,拿定主意的事啦,我要不舒服,他也甭想痛快——”她叹了一口气,望着于而龙:“可现在,她成了我的亲姐姐,这你们也不是不明白。”
  “怎么出来个亲姐姐?”珊珊娘糊涂了。
  “莲莲,就是你认为挺投缘分的莲莲!”
  “她怎么是你的姐姐,老天爷,你乱搅些什么?”珊珊娘转脸看于而龙,希望他能解答她的疑问。
  叶珊几乎是朝她妈妈叫嚷:“ 妈,我早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了,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一提到瞒字,显然女儿的话说重了,汤团不能再捏下去,珊珊娘失神地坐在那里,双手拄着桌子,半天也不说话。
  于而龙决定结束这种局面,于人于己,都有好处,那些属于历史的过错,孩子大了,也自会正确对待,便按着叶珊坐下:“ 听我说,珊珊,莲莲确实不是你的姐姐。”
  “什么?”她瞪大了眼睛,失望地说:“你到底害怕承担责任!”
  “你妈妈是对的,莲莲和你无关,毫无你认为的血缘关系。”
  “哈哈,得啦得啦,不要串通演戏啦!亲爱的爸爸同志!”她多少有点神经质地笑着。
  “不,我不是你的爸爸,珊珊,你完全给弄误会啦!”于而龙认为应该当着四姐的面解开这个结。
  但叶珊一阵风地冲到自己屋里,很快找来一张已经烧掉四只角的红纸帖子,摊在了他的面前:“ 请看看吧,听说你是个勇敢的游击队长,可不是一个敢作敢当的爸爸,不要懦弱啦,想一想,让它帮助你回忆回忆吧!”
  珊珊娘尽管说不出,也听不大懂他们之间的新名词,但从那张充满青春幻灭的梦,啮心般苦痛的订亲帖子,分明看出女儿误会了,连忙对叶珊说:“你别瞎说了,珊珊,不是,他不是……”把糯米粉推过去:“快包你的汤团吧!”
  “不,再也不能包下去,也包不住的,讲清楚,必须讲清楚,而且,只有你们能讲得清楚。”她大声地嚷:“我要求知道我的生身父亲是谁!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这不能算过分吧?”
  于而龙看着珊珊娘,懂得她此时此刻是多么艰难啊!这终究是不光彩的事嘛!难以启口啊!何况当着自己的女儿,揭自己的疮疤,那是一个对女人来讲,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啊!“ 珊珊娘呀!……”他摸出了一支雪茄,叶珊生气地把火柴递过来,也不主动点火了,见她烦恼到这种地步,便叹了一口气说:“ 孩子大了,应该明白她想要明白的事,何苦再瞒着呢?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还能活多少日子?瞒着,对孩子,对自己,都不轻快。再说已经是过去的事,三十年了吧?是对是错,心里什么滋味也尝遍了,还有什么讲不出口的呢?相信孩子是明理的,你的珊珊是个好姑娘,你该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她。她原来一直以为我是她亲生父亲,说实在的,这样的聪明孩子,我并不嫌多。可假的真不得呀!今天她明白了不是我,早晚也要打听出来的,人都活在世上嘛!珊珊娘,珊珊娘,你就告诉孩子吧!”
  珊珊娘站起来,要往外走,她女儿拦住,喊了一声:“ 妈——”
  那目光是相当严厉的,并且啪地关上堂屋门。
  “妈不讲,妈不能讲啊……”她挣扎着向门口靠近,想拔开门闩走出去,避开这难堪的困境。
  叶珊拉住她妈,恨绝无情地说:“你别走,妈!听我说一句话:你要我,还是要那个不能讲出口的人?”
  “珊珊,妈要不是你,早不活在世上了。”说着搂住她女儿嚎啕大哭。
  但是叶珊推开了她妈,走到于而龙跟前:“ 你告诉我吧,我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那个要躲出去的母亲倒不打算走了,她转回身恐惧地望着于而龙,嗫嚅地求着,眼睛睁得很大,仿佛看到一个妖魔快要钻出来似的,有些魂不附体了:“ 我求求你,二龙,求求你……”她顾不得哭了,屏神敛息地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判决。
  游击队长站起,他万分同情这个可怜的四姐,她的良知在这一生中受过多少次审判了啊?“ 我不晓得你是要我瞒,还是要我讲,不过,你的珊珊是个聪明人,不用跟谁去打听,只要想一想,这些年给你们汇钱的,要不是我,还能有谁?”
  珊珊娘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个伦勃朗笔下出现过的佼俏面庞,突然脸色大变,转回身,紧紧地抓住她妈,连声音都不同寻常,问道:“是他?”
  “谁?”
  叶珊火辣辣地喷出三个字:“王、纬、宇——”
  “哦……”珊珊娘惊叫了一声,捂住脸。
  她女儿重复地问了一句:“是他吗?”
  可怜的母亲在指缝里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登时,那个女孩子像受了过度刺激似的,脸上的五官都有些挪位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拔开门闩,往屋外冲了出去。
  “珊珊,珊珊,我的珊珊呀……”
  在门外,阳光暖融融地照着,那两个快乐的小伙子,又大声地在扩音器里舒展开歌喉,显得那么轻松,那么调皮,而疯狂地奔去追逐着女儿的母亲,和已经不见踪影的女儿,她们俩却生活得多么沉重呵……
  艺术永远是艺术,生活总归是生活。
  要作为一个人生活在这世界上,艰难哪……
第五章 (3)
  石湖的天气,似乎形成了规律,每逢刮起大风的日子,吹得波高浪涌;吹得湖面上的船只,纷纷落帆回航,但是风平浪静以后,准会有一个响晴响晴的好天气。万里无云的天空,暖洋洋的阳光,洒在碧波万顷的湖面上,像是跳跃着的一池碎金,等待着渔民的,将是一场满舱的丰收。
  生活也是同样的道理,离乱动荡,灾祸频仍的时期过后,接着就是兴旺发达,繁荣昌盛的年代;人也不能例外,经受了疾风暴雨的磨炼,会更坚强,更勇敢地去生活,去战斗,去迎接明天,去创造未来。
  “放心吧,珊珊娘,你的孩子绝不会丢的。”
  于而龙站在蟒河与石湖的夹角,那块原来盖着炮楼的地方,安慰着四姐。那个被腐化了的无产阶级,正凄凄惶惶地害怕着她女儿出些什么事。
  “不,她是个烈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个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人。书念得好好的,不念了,要去找工作;在省里工作得好好的,不干了,回石湖来落户;找了个对象,结了婚,过不了几天,闹崩了,说散就散。就拿改田的事说吧,碍着她什么啦,鱼断子绝孙,也不是她一个人不得吃。啊呀!她到处告状,七斗八斗,碰钉子挨批判,到今天,还不死心——”
  于而龙知道做母亲的绝不是夸说自己的女儿,但她的话倒描绘出这个有性格特点的姑娘。他觉得她至少不唯唯诺诺,有股敢想敢干的劲头,也许她所作所为不一定正确,正如于莲偏要在画里运用一点印象派的表现手法一样,那种敢的精神,总还是有可取之处,于是夸奖了一句:“我看珊珊这种样子,也不能讲她不好。”
  “还好哪?芦花的坟就是她给闹的,弄得好多人都怨恨我。”
  现在他理解叶珊为什么要赎罪。正因为不完全是她个人的过错,所以才敢理直气壮地承担,而且总用那种负气的口吻讲话。他绝不是想为她解脱,但良心使他要说:“不能怪珊珊。”
  “那该怪谁?”
  “怪王纬宇。珊珊是孩子,懂个啥?是他!”即使王纬宇马上站在他跟前,他也会客客气气指出这点的。当然他要对天赌咒发誓,说明自己如何清白。但是,这是一道只需要用减法就可算出的问题,除了他,没有别人。
  但是珊珊娘摇头,她不相信。
  “是他,半点都不会错的。”
  她一口咬定:“不——”
  可怜的女人哪!于而龙哀叹着,三十年都过去了,她的心还系在那根不存在的船桩上,除了赞美石湖姑娘至死不渝的爱情外,也忍不住想对至今执迷不悟的珊珊娘讲:“ 三十年,你都不能将他看透,就不是什么爱情蒙住眼睛,而是可怕的愚昧了。”可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因为她非常坚决的,不容丝毫置疑地反驳:“ 不,不,他不是那种人,怎么能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不是他,不是他。芦花活在世上的时候,那年大年初一——”说到这里,她把话咽住了,说了句别的:“二龙,他下不了那个毒手!”
  “你相信?”
  其实于而龙也是多余追问,她要不相信,不深爱,甚至不是五体投地地崇拜王纬宇的话,是不会作出如此挚诚的保证。她已经被他征服了,三十多年来,她是在幻影中生活的,一旦那个幻影破灭,她将会是个什么后果?也许只有天知道了。
  然而,她那句不经心说出的“ 大年初一”四个字,使他不禁多看一眼这个苍老而又怯懦的妇女,说不定她会知道一些什么吧?
  老晚是她的哥哥呀!
  “求求你,二龙,帮我把珊珊找回来,我怕她出什么事,她是我的命根子啊!”
  突然间,前天下午给于而龙自告奋勇当向导的废话篓子,跑了过来,一口一声珊珊娘,大惊小怪,神色慌张,唾沫星子隔多远就喷过来了。在晴朗清新的空气里,干唾沫的臭味更使人败兴了,就像我们突然从俨然正统的文章里,嗅到了声名狼藉的帮味一样,忍不住要掩鼻子了。
  他看到了于而龙,立刻把来由全扔到脑后边,笑着问:“ 你找到那位船家老爷子了吗?”
  对着这一脸谄笑,真遗憾,于而龙在口袋里摸不出过滤嘴烟卷。
  珊珊娘问他:“你叫我干什么?满世界嚷嚷!”
  他这才想起他来的目的,脸色倏忽变得可怕,仿佛他是亲眼目睹现场发生的一切:“……了不得啦!你们家珊珊,跳上了刚开走的班轮,在湖心里,扑通一声,寻了短见,跳湖自尽啦!蹦进去就没影啦!”
  “啊!”珊珊娘被这想不到的一声霹雳,击昏过去,她的命根子,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实实在在的联系,跳湖了。她仰倒在柴草垛上,差点晕厥过去。但是,她又挣扎起来,问道:“我的珊珊在哪?我跟她死到一块去!……”
  “公社,电话,我是从那儿听来的。”
  珊珊娘哭喊着她的女儿,踉踉跄跄地往庄里奔去。
  于而龙也被这消息吓了一跳,历史竟会出现如此雷同的现象,母亲遭遇到的命运,她的孩子也该重蹈覆辙吗?
  懦弱呀!年轻人,你干嘛走你妈妈走过的路呢?那是上代人走的不成功的路,一条失败的路,一条无能的路,一条事实上已经证明是碰了壁的路呀!
  他站在河湖夹角的半岛尖端,拿不定主意是走还是留。但他终究是游击队长,就冲这四个字,也不能撇下别人苦痛不管。他怎么能不关心这母女俩的命运,她们和他一样,都曾和那个“ 需要就是一切”的人,打过交道,并且是深受其惠的同命人啊!是的,有形或者无形的联系,使他决定站在这个半岛的尖岬顶端,等派去追寻叶珊下落的船只回来。
  闹嚷了一阵以后,半岛上又清静了,只有那个只知撅起屁股逃跑的豆腐渣,还在陪伴他,可能烟瘾又犯了,很希望抽上一支过滤嘴的香烟。
  “你真是石湖支队的?”
  “千真万确,半点不错。”
  “你到底认不认识于而龙?”
  “不是吹,哪怕骨头化成灰,我也认得出。”如今,吹嘘已经成为一些人条件反射的本能,只要一张嘴,就是什么“ 我早就进行过抵制,十年来我没少跟他们斗争”之类的大话,可忘了过去分吃一杯残羹时,那沾沾自喜的神色了。
  于而龙决心戳穿这类人物:“ 你说我是谁?”那位豆腐渣挠弄头上几根不多的秃毛,不知该怎么回答。游击队长告诉他:“ 这儿原来有个炮楼吧?就是我扒掉的。”
  “哦!”他一下子跌坐在柴草垛上,结结巴巴地:“ 你,你,你是——”
  “对了!我就是于而龙,不过,还没化成灰。”
  他惊恐地问:“你是回来算账的吧?看,挖指导员坟的珊珊跳了湖,该轮到我们啦!”
  “我们?”
  “我们几个都打过证言,说你是叛徒。”
  于而龙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笑声,笑得那个作伪证者直是发毛。在同一个世界里居住着多么不相同的人啊!就在这个秃头构陷游击队长的时候,三河镇的老迟却咬断自己的食指,柳墩的老林嫂进省上京为他于而龙辩诬。他望着那一片茫茫的湖水,心里感叹着:“天哪!幸好这世界不那么绝望,要不,真不如一头栽到湖里去呢!太可笑了,为了按比例地制造出敌人来,为了把同志打成叛徒,竟乞灵于一张伪证,连不谋一面的豆腐渣放的屁,都奉为至宝,古往今来,到哪里能找到这些比贝克莱还贝克莱的唯心主义者呵!”
  “支队长,我有老婆孩子,也是万般出于无奈,才干出这种下作的事。十年前,纬宇同志回石湖亲口对我们讲的,叫我们大胆怀疑,活着的,死去的,过去的,现在的,都可以打问号。我想,横竖你倒台了,也不会在乎那一张证言,田鸡要命蛇要饱,顶多你受点罪,我们可就立了新功啦!”
  所有出卖灵魂的人,都会寻找一些依据来安抚自己的良心。
  像他,只是为了生计,倒也可怜。他真希望送这位作伪证者一包纸烟,然而抱歉,空空如也。
  那个废话篓子看到失去了抽烟的希望,站起来,讪讪地走了。于而龙相信,只要价钱相当,卖过一次身,还可以再卖第二次。这种寡廉鲜耻的人是不会绝迹的,有买才有卖,商品是为消费生产的。倘若大家都光明磊落,告密者必然失业;问题全摊在桌面上,打小报告有什么用呢?一切皆绳之以法,作伪证岂不自讨苦吃;作风要是很正派的话,马屁精还会有市场么?在过去十年里,这些新兴行业所以生意兴隆,是和销路相连系着的。
  但是,废话篓子的话,倒使于而龙更进一步认识了王纬宇,他那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语言,都带有相当程度的弹性,既可以打出来击中要害,达到目的;又可以缩回去不负责任,溜之乎也。如果说他是个混蛋的话——于而龙笑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笑,那一定是双料的。因为上帝给狐狸以狡猾,给狼以残忍,而赋予王纬宇以狐狸加上狼的双重天性,所以他常常是无敌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那位老秀才的叹喟之声,又在于而龙的耳边响了起来。
  郑勉之终于不同汪伪政权合作,也不去第三战区给国民党顾祝同之流装潢门面,这位腿被芦花打伤的老秀才,在外地治好伤以后,回到石湖,决定拥护赤脚大仙,参加抗日民主政府,从那开始,跟共产党在一起,直到死。
  “你这个秀才先生,跟泥腿子,渔花子,光脚板的共产党混在一起,也不怕辱没先人!”他的儿子、他的女婿,都托人捎来话,讽喻他,劝导他。
  但他的回答倒很简单:“将相王侯,宁有种乎?”
  王纬宇口头上称呼他为前辈,背后,并不十分尊敬他,开玩笑地喊他“棺材瓤子”。因为人人都知道,老夫子的后事早给自己准备好了,有一口油漆了许多遍的柏木棺材。
  “要不是那口寿材,二龙,我敢给你打赌,你的抗日民主政府,拿绳子都拴不住他。”
  “你说他终究不和我们一条心,会走?”
  “那是自然。”
  “你放心吧,他不会离开石湖,也不会离开我们。”
  “走着瞧吧!”王纬宇嘴角往下一撇,不相信地说。
  于而龙耳畔响着老夫子的哀鸣,那是一句发人深省的话,就在这里,就在原来的炮楼底下,就在他生命最后一刻说出来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多么语重心长呀!
  现在,经过了三十年以后,石湖支队的队长才陡然间领悟到,这位老夫子的遗言,是在对他进行一种同志式的告诫,正如伏契克那句“要警惕呀”的名言一样,希望通过那茫茫湖水,传送到他游击队领导人的耳朵里。
  ——老夫子,站在你被处决的这块地方,我体会到了,你把你的思想,你的看法,同时,还把你的忠诚,你的关切,甚至你的焦虑,你的希望,都凝聚在这句话里面了。这是一句有分量的话,你以死亡前最后一口气时说出来,更加重了它。然而,三十年来,我并没有牢牢记住;可现在,连生活现实也在提醒我,确实存在着那种“类狼人”,或者是人化了的狼,他们是以吃人为生的。
  王经宇就在这里警告所有追随石湖支队的渔民、船民,谁要是不服从党国的命令,敢同共产党来往,就是被他们抓住的六个人的下场。
  他下令当场枪毙了那六名党的基本群众,第六颗脑袋,就是至死也和党一心一意的郑老先生。
  当时,那五个人都倒在血泊里了,王经宇站起来,喝了一声:“住手!”让人把老秀才带上来。
  行刑队刚要端起的枪,只得放下。
  他嘴角紧抠着,盯着郑老夫子,慢悠悠地问:“老东西,看见了吧!现在是一步即生,一步即死,前脚是阴,后脚是阳的最后机会,你要三思而行,回头还是来得及的。”
  刚强的老秀才颤巍巍地回答:“ 人活七十古来稀,我已经七十六岁了,相当知足了。”
  “你和他们不一样!”王经宇指着那些倒在湖边,血流遍地的尸体说:“他们是渔花子,是泥腿子,是愚民,是蠢材;而你有功名、有学问、有地位、有家产,怎么能和他们为伍,就是去阴间路上,也不该与他们同行!”
  他仰望着蓝天,长叹了一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和他们在一块同生共死,那是理所应当的。”
  王经宇大声吼了起来:“ 你这个不识抬举的老货,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老夫子沉静地反问:“你又给了我什么好处呢,大先生?”
  白眼狼勃然大怒:“好吧,那我就给你一点好处,成全你,让你跟他们一块走!”
  “谢谢——”
  老秀才转回身去,站在那五位已经倒下的烈士中间,望着眼前一片茫茫的碧水,似乎是自语,又似乎是向石湖倾诉:“ 记住吧,这话是一点也不错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
  这位和石湖,和石湖上的人民,和石湖的第一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永远站在一起的郑老夫子,昂起脑袋,背抄着手,动也不动,只有凄冷的风,吹动着他那长衫的衣襟,王经宇把手一挥,他便成了那次屠杀的第六个牺牲者。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有他们自身的特点,于而龙记得他的至友、那位廖总工程师曾经剖析过,还用了一个不大恰当的比喻:“唉!中国的知识分子,很像俗话讲的:‘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那样,热恋着这块土地啊!”
  那是在优待室里,闭门思过时的事情了,于而龙接着问廖思源:“所以一九五二年,你想方设法要回祖国来——”
  他承认:“没有办法,我像得了病似的想念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
  “所以,现在这样折腾你,你也并不想去你女儿那里。”
  他沉吟了一句:“故土难离啊……”
  “我看你还是走吧!既然你女儿来了信,也许我不该这样怂恿你——”于而龙那时态度是明朗的,他赞成这位老夫子离开苦海,要不然,他会走上他老伴的路,死在那种无端的恐惧之中。
  “不——”那时,廖思源是坚决不走的。
  他俩因为臭名昭著,罪行严重,被隔离在工厂大仓库后边,一间九平方米的优待室里。当时,这种叫做牛棚的民办监狱,是无边专政的产物,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有多少,现在神仙也统计不出了。所以后来法家红了一阵,滥觞恐怕自此起始的。仓库的大墙后边,人迹罕至,大白天,黄鼬都敢在草丛中出没。起先,这些胆怯的小动物,看见他们俩一会儿被彪形大汉押走,一会儿浑身像散了架地被拖回来,都吓得躲在洞穴里不露头。但是时间长了,它们发现这两个人并无伤害别人之心,而别人却是可以随便伤害得他们。
  小动物恐怕也有些奇怪:“ 你们干嘛不敢反咬一口?”于是它们胆子大了,公然在这两个被折腾得连翻身都困难的“ 囚犯”眼前,蹿来蹿去,毫无恐惧之意,但恐惧症却压倒了廖总工程师。
  “你还是申请出国,到你女儿那里去吧!”
  他连一丝走的念头都不抱,倒反转来劝于而龙:“ 我认为你还是认真写份检查,搪塞一下,可以少受好多苦,放下你那种殉道者的自尊心吧!”他指着于而龙手里那本牛津版的《英语初阶》:“ 学那劳什子还有啥用?”
  “我花钱也请不来的私人教师啊!老廖,精通三国语言的小狄,夸你的英语口音是标准的牛津腔调,虽然书面气味浓点,但很有绅士风度,她认为适合我学。”
  “我越看你越怪,什么时候还有闲情逸致学英语,知识即罪恶,明白吗?要不是你懂俄语,人家哪会批你的修正主义?要不是你看那些外国著作,而且动不动就引用,小将们也就不能打你个崇洋媚外了。”
  “照你说,白痴最安全了。不,老廖,那对我来讲,还不如死去好呢!我认识一位老同志,解放前搞城市工作,被国民党抓起来,判了五年,坐在牢房里。感谢马克思,也不知以前哪位难友,留下一本列宁著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别的难友都不感到兴趣,他整整啃了五年。老兄,你现在要去听听他的关于经济危机的报告,保管比那些照本宣科的政治课教员讲得精彩。给我讲讲被动语态吧,别惦着晚上的批斗会啦!”
  他叹息着:“我实在没心思啊……”
  “我弄不明白英语的被动语态和俄语的语法习惯有何不同?你是学过亨雷的《比较语言学》的,给我讲透彻些,被动语态在科技书籍里经常出现,我要搞通它。”
  “搞通它到英国去读伊顿公学、哈罗公学?”老头子一脸苦笑。“不是那年纪了!”
  “我才五十多岁,老廖,你也刚六十出头,怎么,今日悟道,明天就死么?亏你白有那么多学问了。”
  “好好,我给你讲,被动语态是最简单不过的了,亨雷教授认为:每一个民族语言的形成过程中,总是会……”他讲着讲着又想起来:“老于,我们已经在一分厂、九分厂、一零一车间作了检查,接受了批判斗争。今天是锻压中心,哦,那些个哥儿们的手劲可是挺大的,敢扭断咱们脖子,真要命咧……”
  “嗳,老廖,动词改为过去时态加上be,可是我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最好去请教萨克雷、狄更斯、笛福,或者萧伯纳去吧!哦,还有个四分厂,转业兵多;对啦,铸造中心的关不好过,那些模型工,翻砂工的火气可不小。”他转回来问捧着《英语初阶》的于而龙:“老于,咱们还有几处没有磕过头?”
  于而龙见他掰着指头计数:“你不在算?”
  “糟,搞乱了,重新算,一分厂、九分厂、一零一车间……”每提到一处,两个人心里就一咯噔,望着那些藐视他们的黄鼬,想着当初设计工厂时,厂区惟恐不大,车间惟恐不多,两个人有着无可名状的悲哀和悔恨。《聊斋志异》里有个故事:一个财主在地狱里,被狱卒灌着他生平暴敛钱财所熔化的铜汁。蒲松龄叹息着,生前惟恐其少,此时深恨其多,但那是自私贪婪的报应。“ 可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动力学家莫名其妙地问着自己。
  廖思源怎么也算不清,尽管那是道最简单不过的加减题,关键就是恐惧,他并不羞于承认,连自杀都打算过的,还在乎这点丑么?“……是这样,当时我得了一种恐惧症,老伴大概也是如此,她顶不住,就先我而去了……”
  也许总工程师最使于而龙喜欢的性格,就是坦率。
  但是,到了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他却走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热爱土地、热爱人民的知识分子,终究是要和符合历史总趋势的大多数站在一起,并且生死与共的。
  甚至在那架载有廖思源的波音飞机,离开跑道,腾空而起的时候,这两代知识分子的影像,在于而龙脑海里同时交叉出现。一个飞到外国去了,一个留在了石湖,都是和党有过密切联系的知识分子,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大的差异?不仅仅是个人的责任吧?但是,他还是向那愈来愈小的机影说:“廖总,你无论如何不该走的呀!”
  郑老夫子却是死也不曾离开石湖……
  一九四七年是石湖支队相当困难的一年,也是于而龙和芦花生死离别的一年。好容易打下的地盘,差不多重新落入敌人手里,日子很不好过,他们又过起流动转移打游击的战斗生活。已经派几起人去接郑老夫子,要他离开石湖,到老根据地去,或者到他认为可以藏身的地方去。但固执的近乎迂腐的老先生,拒绝了同志们的好意。最后,支队研究了一下,决定把他接到游击队里来,多派几个人照顾就是了。因为他和民主政府一直合作到今天,是很遭国民党嫉恨的,尤其是卷土重来的王经宇,肯定不会轻饶。于而龙亲自来到闸口劝说动员,由于部队撤出湖西,这一带越来越紧张了。
  他执拗地晃头不同意:“无非一死,何足惧哉!”
  “毫无必要的牺牲嘛,你老人家还可以为革命做许多事。”
  “我不能给你们出力,反而添累赘,二龙,你别讲了,我是宁死也不从的。快走吧,敌人说来就来,太危险——”果然,教堂响起枪声,还乡团进了镇,他们占领着制高点,控制住钟楼,居高临下地射击着,吆喝着。
  “出来,共产党,今天你跑不脱啦!”
  “不投降国军,老子们就毙了你!”
  跟于而龙一块来的通信员长生,正在船上等着,这时,被还乡团的火力隔断,也无法接应支队长了。
  郑老夫子说:“ 你只手难敌双拳,何况他们人多,如今只有一个法子,好在天黑,你穿上我的大褂,我换上你的短打,他们不是叫出来吗!咱们一块往教堂走,到了钟楼下,你就贴墙根穿小巷出镇——”
  “你怎么办?老夫子!”
  他沉稳地笑着:“二龙,我已是垂暮入土之人啦,快走吧,该来不及了!”
  “你老人家——”
  “大丈夫要当机立断,不能以小失大,我在世上还能活几天?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把他的长衫递给于而龙:“ 快,快换上,迟则生变!”老人严峻的目光,深含着剀切的情意,于而龙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接那件衣服,老人激动地催促着:“二龙,你应该深明大义,好心肠有时倒会坏事,快点,就听我这多活几十岁,算是一个长辈的话吧!”
  “滚出来!老子摔手榴弹了!”还乡团在钟楼上嚷着。
  于而龙拉着郑老夫子,推开大门,走了出来,老人关照他:“ 走得慢些,天色还有点亮,别让他们看出马脚来。”
  “把手举起来!”钟楼上命令着。
  他们俩并肩往教堂走过去,那只是不多的几步路,因为房子几乎紧挨着教堂,郑老夫子就在那十几米长的小巷里,向于而龙倾诉了一位知识分子最后的话:“ 二龙,自打跟你们在一块共事,是我这一辈子最痛快的几年,就是闭眼,也不枉此一生了。现在,你该快步走过去了,贴着墙根,他们看不见的。放心吧,二龙,士为知己者死,我不会辱没我自己,也不会辜负共产党的!”他不容于而龙犹豫,竟放下手推了一把:“快走,多保重吧,孩子……”
  老夫子当夜落入了王经宇手中,石湖支队还来不及采取措施营救,第二天,就传来了他和其他五个基本群众一块被屠杀了的消息。
  曾经预言老秀才最终必将离开石湖的王纬宇,听到老人壮烈牺牲的详细情况以后,装哑了,再也不做声。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早在两年前,还是赵亮头悬西门的时候,王纬宇就结结实实挨过一记响亮的耳光。
  其实老夫子并无意给他这个教训,“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虽是临死时才说出来,但肯定是早产生这个想法了,所以对王纬宇不怎么亲热,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老先生为赵亮的不幸惨死,找政府来了,老泪纵横地对大家说:“烈士的头颅还在城门上挂着,不能收殓,不能掩埋,我们活着的人,怎么能心安哪?想办法,各位,别坐在这里发愣啦!”
  大伙儿拿不出个准主意。
  老夫子急了:“你们还指望着唇枪舌剑,说得鬼子汉奸发善心吗?”
  在场的王纬宇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因为责成他和他哥谈判营救的,便反驳着老人:“ 事情不像你老夫子想得那么容易,你以为是摇笔杆做祭文,坐在那里胡诌几句就行了?”
  但是老夫子悼念赵亮的祭文,使许多战士、乡亲,尤其是老一点的同志都感动得哭了。他不是用文言文,而是用大家能听懂的半文不白的语言写的,连鲁迅说过的,“ 革命岂有被人头挂退”的名言都引用了。他说:“这也是我为赵亮政委,能尽到最大力量的一点心意了。”
  王纬宇火了:“听这口气,赵亮同志的牺牲,是我的责任,或者说,是我蓄意谋害他的了。”
  “你这个人——”于而龙止住他。
  老秀才讲:“我并非那个意思,你也不用朝那些地方想,反正,我早先是寄希望于你和令兄的谈判上。如今,人头还在挂着,大家还等着靠嘴巴去打仗吗?我不晓得你们手里的枪,是做什么用的。哀兵必胜,这是古人早讲过的。”
  终于组织了一次突袭,于而龙正面带着部队去夺西门,芦花领人混进县城,负责策应和牵制,才把政委的头颅从城门上抢到手。回来的路上,与沿途警戒的王纬宇碰上头,三支人马一块到了三王庄。船一靠码头,最先看见的,是那位穿得周周正正,虔诚守候着的老先生。哦!大家都明白,只有在最隆重庄严的时刻,老夫子才这样一丝不苟地穿戴的。
  王纬宇轻轻哼了一声:“ 又该献出那篇祭文,他的最大心意了。”
  于而龙瞪了他一眼:“不要那样看人。”
  他撇撇嘴:“说说空话再容易不过的了。”
  但是,王纬宇绝对料想不到,亲手接过赵亮遗骸的老秀才,领着人们朝岸上走去,来到三王庄湖滨大街,一口黑漆光亮,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棺材,停放在街心,鲜明地映入了人们的眼里。
  王纬宇吃一惊地陡然站住,正是郑老夫子的心爱之物,不知油漆了多少遍的寿材啊!“ 不可能!”他心里想:“ 绝不可能,他哪会舍得?”王纬宇不相信,然而却是活生生的现实,看得真真切切,是那口费了二十年心血,甚至早死的王敬堂都羡慕的柏木十三元棺材,他的脸刷的全白了。即使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一巴掌,也比这种无言的惩罚要轻松些,因为并不是个别人听过他的议论:“要不是那口寿材,用绳子也拴他不住,早到南京或者重庆去了。”
  这时候,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老人家打开棺材盖,把这位播火者仅有的遗骸,放进去;同时,还把赵亮总裹在薄薄行李卷里的一双布鞋,那是他妻子在红军离开江西苏区时做好给他的,一直没舍得穿,如今,也放在棺材里和他永远在一起了。
  也许他妻子在给他这双鞋时,盼望着他能穿着这双鞋回去,也许还在油灯下等待,也许能在梦中相见,但是她的丈夫,从此一步不离地留在石湖了。
  “老人家,你——”芦花望着这位令人钦敬的老夫子。
  老先生懂得她的意思,他说:“ 应该的,他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人,是理所当然的……”然后,合拢了棺盖,他后退一步,向终于回到同志们和乡亲们中间的一位红军战士,深深地鞠了个躬。
  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王纬宇在谈论另外一位老夫子的时候,口气就相当缓和,不再讲得那么绝对,而且尽可能不流露辛辣的嘲弄。于而龙明白,并不是怕抬出棺材来而弄到下不了台,也不是他对飞广州去的廖思源产生什么好感,很清楚,是由于天气的缘故。
  现在,王纬宇亟待照料的事情太多了,包括那位总受夫人支配摆布的老徐在内,都需要适应冬天过后,已经来临了的春天气候,虽然寒意未消,但也开始红杏枝头,春风一线,早晚有大地春回、万紫千红的那天,所以,他们都在考虑换季的问题。适者生存嘛!这是达尔文学说的精华,何况他们这些政治上的候鸟呢?更要寻找或者创造最适宜他们生存的条件了。
  王纬宇说:“走了,廖总终于走了,可惜!”
  于而龙对于最近常来串门的,这位兴致极高,一坐聊个没完的客人,并不太感兴趣。
  “走了好!”王纬宇绝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十分同情地加了一句。
  “为什么走了好?你倒说说看。”
  “彼此心安,何况他早早晚晚总得走。”
  “他本来不至于出此下策。”
  “怪我吗?听你的口气!”
  “岂敢怪你革委会主任,怪我自己。”
  “怪你?”
  “自然,我太无能了。”想起那天“将军”委托他去送廖思源的话,于而龙内疚地说。
  王纬宇望着楼道里、走廊里、以至书房里都堆放着的书籍什物说:“真是物在人亡了。”
  “三十年后,你有资格嘲笑了。”
  王纬宇已经忘了他哥杀害的老秀才了,哦哦了好一阵,才在被近来繁忙的社交活动,搞得一塌糊涂的脑子里,想起那始终和共产党同心同德的老学究:“哦……那位老先生至死也留在了石湖的,这一点,倒是叫人钦佩。我想:可能秀才先生是圣人教诲出来的,而总工程师则是喝洋墨水成功的,所以,注定他们结局之不同吧!”
  “不存在脱离社会的人,我不能预测秀才先生活到今天,还能不能和我们同生共死!难道廖总认为西方是极乐世界,才向往而去的吗?他在外国削过土豆皮,知道那里不完全是天堂。假如他不是为了国家、民族,和千疮百孔的土地,也不必二十五年前回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该到了吧?”
  “还在广州。”
  “怎么回事?”
  “等他女儿——”
  “哦,看来,廖总也许早就有了外心。”
  于而龙有点生气了:“不要把人想得那样坏!”
  “不过,也用不着把人想得那样好。”他站起来要走了,又是老规矩,迈门槛告别的时候,才谈正题:“ 你要求回石湖探亲休息一阵的报告,老徐批了,请你暂缓,如何?”
  “为什么?”
  “因为我要出国,老徐让你早一点到厂里上班呢!”然后以遗憾的腔调说:“可惜廖总走了,要不,又可以唱‘ 三岔口’了。真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这位知识分子也太不给阁下留脸啦!”
  他没有被激怒,因为王纬宇要出国这件事,似乎使他回到当年最后攻克县城那一仗,正是由于抓住了国民党主力部队调防的空隙那样,一个再好不过的战机出现在眼前。王纬宇前脚刚走,马上给周浩打电话。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二龙,你在干什么?”
  “我打算回石湖去,跟你说过的。”
  “听说好像不太同意,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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