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也是了不起的天文历算的学者。为何后继无人,一千六百年间,就停
滞不前了呢?为何西方从文艺复兴以后反而突飞猛晋呢?希腊的早期科学,
七世纪前后的阿拉伯科学,不是也经过长期中断的么?怎么他们的中世纪不
曾把科学的根苗完全斩断呢?西方的记谱也只是十世纪以后才开始,而近代
的记谱方法更不过是几百年中发展的,为什么我们始终不曾在这方面发展?
要说中国人头脑不够抽象,明代的朱载堉(《乐律全书》的作者)偏偏把音
乐当作算术一般讨论,不是抽象得很吗?为何没有人以这些抽象的理论付诸
实践呢?西洋的复调音乐也近乎数学,为何法兰德斯乐派,意大利乐派,以
至巴哈—亨特尔,都会用创作来作实验呢?是不是一个民族的艺术天赋并不
在各个艺术部门中平均发展的,希腊人的建筑、雕塑、诗歌、戏剧,在(被禁止)
前五世纪时登峰造极,可是以后二千多年间就默默无闻,毫无建树了。文艺
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艺术也只是昙花一现。右些民族尽管在文学上到过最高
峰,在造型艺术和音乐艺术中便相形见继,例如英国,有的民族在文学,音
乐上有杰出的成就,但是绘画便赶不上,例如德国。可见无论在同一民族内,
一种艺术的盛衰,还是各种不同的艺术在各个不同的民族中的发展,都不容
易解释。我们的书法只有两晋、六朝、隋、唐是如日中天,以后从来没有第
二个(禁止)。我们的绘画艺术也始终没有超过宋、元。便是音乐,也只有开元、
天宝,唐玄宗的时代盛极一时,可是也只限于“一时”。现在有人企图用社
会制度、阶级成分,来说明文艺的兴亡。可是奴隶制度在世界上许多民族都
曾经历,为什么独独在埃及和古希腊会有那么灿烂的艺术成就?而同样的奴
隶制度,为何埃及和希腊的艺术精神、风格,如此之不同?如果说统治阶级
的提倡大有关系,那末英国十八、十九世纪王室的提倡音乐,并不比十五世
纪意大利的教皇和诸侯(如梅提契家族)差劲,为何英国自己就产生不了第
一流的音乐家呢?再从另一些更具体更小的角度来说,我们的音乐不发达,
是否同音乐被戏剧侵占有关呢?我们所有的音乐材料,几乎全部在各种不同
的戏剧中。所谓纯粹的音乐,只有一些没有谱的琴曲(琴曲谱只记手法,不
记音符,故不能称为真正的乐谱。)其他如笛、箫、二胡、琵琶等等,不是
简单之至,便是外来的东西。被戏剧侵占而不得独立的艺术,还有舞蹈。因
为我们不像西方人迷信,也不像他们有那么强的宗教情绪,便是敬神的节目
也变了职业性的居多,群众自动参加的较少。如果说中国民族根本不大喜欢
音乐,那又不合乎事实。我小时在乡,听见舟子,赶水车的,常常哼小调,
所谓“山歌”。[古诗中(汉魏)有许多“歌行”,“歌谣”;从白乐天到苏、辛都是高吟低唱
的,不仅仅是写在纸上的作品。]
总而言之,不发达的原因归纳起来只是一大堆问题,谁也不曾彻底研究
过,当然没有人能解答了。近来我们竭力提倡民族音乐,当然是大好事。不
过纯粹用土法恐怕不会有多大发展的前途。科学是国际性的、世界性的,进
步硬是进步,落后硬是落后。一定要把土乐器提高,和钢琴、提琴竞争,岂
不劳而无功?抗战前(一九三七年前)丁西林就在研究改良中国笛子,那时
我就认为浪费。工具与内容,乐器与民族特性,固然关系极大;但是进步的
工具,科学性极高的现代乐器,决不怕表达不出我们的民族特性和我们特殊
的审美感。倒是原始工具和简陋的乐器,赛过牙齿七零八落、声带构造大有
缺陷的人,尽管有多丰富的思想感情,也无从表达。乐曲的形式亦然如此。
光是把民间曲调记录下来,略加整理,用一些变奏曲的办法扩充一下,绝对
创造不出新的民族音乐。我们连“音乐文法”还没有,想要在音乐上雄辩滔
滔,怎么可能呢?西方最新乐派(当然不是指电子音乐一类的u1tra modern
[极度现代] 的东西)的理论,其实是尺寸最宽、最便于创造民族音乐的人利用
的;无奈大家害了形式主义的恐怖病,提也不敢提,更不用说研究了。俄罗
斯五大家——从特比西到巴托克,事实具在,只有从新的理论和技巧中才能
摸出一条民族乐派的新路来。问题是不能闭关自守,闭门造车,而是要掌握
西方最高最新的技巧,化为我有,为我所用。然后才谈得上把我们新社会的
思想感情用我们的音乐来表现。这一类的问题,想谈的大多了,一时也谈不
完。
一九(被禁止)年四月二十四日
孤独的感觉,彼此差不多,只是程度不同,次数多少有异而已。我们并
未离乡别并,生活也稳定,比绝大多数人都过得好;无奈人总是思想大多,
不免常受空虚感的侵袭。唯一的安慰是骨肉之间推心置腹,所以不论你来信
多么稀少,我总尽量多给你写信,但愿能消解一些你的苦闷与寂寞。只是心
愿是一件事,写信的心情是另一件事:往往极想提笔而精神不平静,提不起
笔来;或是勉强写了,写得十分枯燥,好像说话的声音口吻僵得很,自己听
了也不痛快。
一方面狂热,执著,一方面洒脱,旷达,怀疑,甚至于消极:这个性格
大概是我遗传给你的。妈妈没有这种矛盾,她从来不这么极端。
..你的精神波动,我们知之有素,千句并一句,只要基本信心不动摇,
任何小争执大争执都会跟着时间淡忘的。我三月二日(No.559)信中的结论
就是这话。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是一边学一边过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具备了所
有的(理论上的)条件才结婚,才生儿育女的。你为了孩子而逞逞然,表示
你对人生态度严肃,却也不必想得大多。一点不想是不负责任,当然不好;
想得过分也徒然自苦,问题是彻底考虑一番,下决心把每个阶段的事情做好,
想好办法实行就是了。
人不知而不温是人生最高修养,自非一时所能达到。对批评家的话我过
去并非不加保留,只是增加了我的警惕。即是人言藉藉,自当格外反躬自省,
多征求真正内行而寿意的师友的意见。你的自我批评精神,我完全信得过;
可是艺术家有时会钻牛角尖而自以为走的是独创而正确的路。要避免这一
点,需要经常保持冷静和客观的态度。所谓艺术上的il1usion[幻觉],有时
会蒙蔽一个人到几年之久的。至于批评界的黑幕,我近三年译巴尔扎克的《幻
灭》,得到不少知识。一世纪前尚且如此,何况今日!二月号《音乐与音乐
家》杂志上有一篇karayan[ 卡拉扬]的访问记,说他对于批评只认为是某先生
的意见,如此而已。他对所钦佩的学者,则自会倾听,或者竟自动去请教。
这个态度大致与你相仿。
认真的人很少会满意自己的成绩,我的主要苦闷即在于此。所不同的,
你是天夭在变,能变出新体会,新境界,新表演,我则是眼光不断提高而能
力始终停滞在老地方。每次听你的唱片总心上想:不知他现在弹这个曲子又
是怎么一个样子了。
旧金山评论中说你的萧邦太extrovert[外在,外向],李先生说奇怪,你
的演奏正是introvert[内在,内向]一路,怎么批评家会如此说。我说大概他
们听惯老一派的cho-pin[萧邦],软绵绵的,听到不sentimenta1[伤感] 的
chopin[ 萧邦] 就以为不够内在了,你觉得我猜得对不对?
一九(被禁止)年十月三十一日
亲爱的孩子,几次三番动笔写你的信都没有写成,而几个月的保持沉默
也使我魂不守舍,坐立不安。我们从八月到今的心境简直无法形容。你的处
境,你的为难(我猜想你采取行动之前,并没和国际公法或私法的专家商量
过。其实那是必要的。),你的迫不得已的苦衷,我们都深深的体会到,怎
么能责怪你呢?可是再彻底的谅解也减除不了我们沉重的心情。民族自尊心
受了伤害,非短时期内所能平复;因为这不是一个“小我的”,个人的荣辱
得失问题。便是万事随和处处乐观的你的妈妈,也耿耿于怀,伤感不能自己。
不经过这次考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感觉有这样强。五九年你最初
两信中说的话,以及你对记者发表的话,自然而然的,不断的回到我们脑子
里来,你想,这是多大的刺激!我们知道一切官方的文件只是一种形式,任
何法律手续约束不了一个人的心——在这一点上我们始终相信你;我们也知
道,文件可以单方面的取消,只是这样的一天遥远得望不见罢了。何况理性
是理性,感情是感情,理性悟透的事情,不一定能叫感情接受。不知你是否
理解我们几个月沉默的原因,能否想像我们这一回痛苦的深度?不论工作的
时候或是休息的时候,精神上老罩着一道阴影,心坎里老压着一块石头,左
一个譬解,右一个譬解,总是丢不下,放下开。我们比什么时候都更想念你,
可是我和妈妈都不敢谈到你;大家都们碰到双方的伤口,从而加剧自己的伤
口。我还暗暗的提心吊胆,深怕国外的报纸、评论,以及今后的唱片说明提
到你这件事..孩子出生的电报来了,我们的心情更复杂了。这样一件喜事
发生在这么一个时期,我们的感觉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乱糟糟
的一团,叫我们说什么好呢,怎么表示呢?所有这一切,你岳父都不能理解,
他有他的民族性,他有他民族的悲剧式的命运(这个命运,他们二千年来已
经习为故常,不以为悲剧了、,看法当然和我们不一样。然而我决不承认我
们的看法是民族自大,是顽固,他的一套是开明是正确。他把国籍看做一个
侨民对东道国应有的感激的表示,这是我绝对不同意的!“至于说××万一
来到中国,也必须入中国籍,所以你的行动可以说是有往有来等等,那完全
是他毫不了解中国国情所作的猜测。我们的国家从来没有一条法律,要外国
人入了中国籍才能久居!——接到你岳父那样的信以后,我并不作复,为的
是不愿和他争辩;可是我和他的意见分歧点应当让你知道。
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日
亲爱的孩子,半年来你唯一的一封信不知给我们多少快慰。看了日程表,
照例跟着你天南地北的神游了一趟,作了半天白日梦。人就有这点儿奇妙,
足不出户,身不离斗室,照样能把万里外的世界,各地的风光,听众的反应,
游子的情怀,一样一样的体验过来。你说在南美仿佛回到了波兰和苏联,单
凭这句话,我就咂摸到你当时的喜悦和激动;拉丁民族和斯拉夫民族的热情
奔放的表现也历历如在目前。
照片则是给我们另一种兴奋,虎着脸的神气最像你。大概照相机离得太
近了,孩于看见那怪东西对准着他,不免有些惊恐,有些提防。可惜带笑的
两张都模糊了(神态也最不像你),下回拍动作,光圈要放大到F. 2 或F. 3.
5,时间用1/100 或1/150 秒。若用闪光(即f1ash)则用F. 11,时间1/100
或1/150 秒。望着你弹琴的一张最好玩,最美;应当把你们俩作为恃写放大,
左手的空白完全不要;放大要五或六英寸才看得清,因原片实在太小了。另
外一张不知坐的是椅子是车子?地下一张装中国画(谁的?)的玻璃框,我
们猜来猜去猜不出是怎么回事,望说明!
你父性特别强是像你妈,不过还是得节制些,第一勿妨碍你的日常工作,
第二勿宠坏了凌霄。——小孩儿经常有人跟他玩,成了习惯,就非时时刻刻
抓住你不可,不但苦了弥拉,而且对孩子也不好。耐得住寂寞是人生一大武
器,而耐寂寞也要自幼训练的!疼孩子固然要紧,养成纪律同样要紧;几个
月大的时候不注意,到两三岁时再收紧,大人小儿都要痛苦的。你的心绪我
完全能体会。你说的不错,知子莫若父,因为父母子女的性情脾气总很相像,
我不是常说你是我的一面镜子吗?且不说你我的感觉一样敏锐,便是变化无
常的情绪,忽而(禁止)忽而低潮,忽而兴奋若狂,忽而消沉丧气等等的艺术家
气质,你我也相差无几。不幸这些遗传(或者说后天的感染)对你的实际生
活弊多利少。凡是有利于艺术的,往往不利于生活;因为艺术家两脚踏在地
下,头脑却在天上,这种姿态当然不适应现实的世界。我们常常觉得弥拉总
算不容易了,你切勿用你妈的性情脾气去衡量弥拉。你得随时提醒自己,你
的苦闷没有理由发泄在第三者身上。况且她的童年也并不幸福,你们俩正该
同病相怜才对。我一辈子没有做到克己的功夫,你要能比我成绩强,收效早,
那我和妈妈不知要多么快活呢!
要说exile[放逐],从古到今多少大人物都受过这苦难,但丁便是其中
的一个;我辈区区小子又何足道哉!据说《神曲》是受了exile[放逐] 的感
应和刺激而写的,我们倒是应当以此为榜样,把exile[ 放逐] 的痛苦升华到
艺术中去。以上的话,我知道不可能消除你的悲伤愁苦,但至少能供给你一
些解脱的理由,使你在愤懑郁闷中有以自拔。做一个艺术家,要不带点儿宗
教家的心肠,会变成追求纯技术或纯粹抽象观念的virtuoso[演奏能手],或
者像所谓抽象主义者一类的狂人;要不带点儿哲学家的看法,又会自苦苦人
(苦了你身边的伴侣),永远不能超脱。最后还有一个实际的论点:以你对
音乐的热爱和理解,也许不能不在你厌恶的社会中挣扎下去。你自己说到处
都是outcast[ 逐客],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艺术也是一个tyrant[暴君],因
为做他奴隶的都心甘情愿,所以这个tyrant[ 暴君]尤其可怕。你既然认了艺
术做主于,一切的辛酸苦楚便是你向他的纳贡,你信了他的宗教,怎么能不
把少牢太牢去做牺牲呢,每一行有每一行的humiliation[ 屈辱] 和rnisery[ 辛
酸] ,能够resign[ 心平气和,隐忍] 就是少痛苦的不二法门。你可曾想过,萧
邦为什么后半世自愿流亡异国呢?他的OP.25[作品第25 号] 以后的作品付的是
什么代价呢?
任何艺术品都有一部分含蓄的东西,在文学上叫做言有尽而意无穷,西
方人所谓betweenlines(弦外之音] 。作者不可能把心中的感受写尽,他给人
的启示往往有些还出乎他自己的意想之外。绘画、雕塑、戏剧等等,都有此
潜在的境界。不过音乐所表现的最是飘忽,最是空灵,最难捉摸,最难肯定,
弦外之音似乎比别的艺术更丰富,更神秘,因此一般人也就懒于探索,甚至
根本感觉不到有什么弦外之音。其实真正的演奏家应当努力去体会这个潜在
的境界(即淮南子所谓“听无音之音者聪”,无音之音不是指这个潜藏的意
境又是指什么呢?)而把它表现出来,虽然他的体会不一定都正确。能否体
会与民族性无关。从哪一角度去体会,能体会作品中哪一些隐藏的东西,则
多半取决于各个民族的性格及其文化传统。甲民族所体会的和乙民族所体会
的,既有正确不正确的分别,也有种类的不同,程度深浅的不同。我猜想你
和岳父的默契在于彼此都是东方人,感受事物的方式不无共同之处,看待事
物的角度也往往相似。你和董氏兄弟初次合作就觉得心心相印,也是这个缘
故。大家都是中国人,感情方面的共同点自然更多了。
你的中文还是比英文强,别灰心,多写信,多看中文书,就不会失去用
中文思考的习惯。你的英文基础不够,看书太少,句型未免单调。
一九六五年五月十六日夜
亲爱的孩于,从香港到马尼拉,恐怕一出机场就要直接去音乐厅,这样
匆促也够辛苦紧张了,何况五月三日晚上你只睡了四五小时,亏你有精力应
付得了!要不是刘抗伯伯四月二十三日来信报告,怎想得到你在曼谷和马尼
拉之间加出了两场新加坡演出,又兼做什么钢琴比赛的评判呢?在港登台原
说是明年可能去日本时顺便来的,谁知今年就实现了。你定的日程使我大吃
一惊:六月五日你不是要同London Mozart Players[ 伦敦莫扎特乐团]合作Mozart
K. 503[莫扎特作品第503 号〕,场子是Croyden[ 克罗伊登]的Fairfield Hall[费尔
菲尔德大厅]吗?这一类定期演出不大可能在一二个月以前有变动,除非独奏的
人临时因故不能出场,那也要到期前十天半个月才发生。是不是你一时太兴
奋,看错了日程表呢?想来你不至于粗心到这个地步。那未到底是怎么回事
呢?我既然发现了这个疑问,当然不能不让萧伯母知道,她的信五月十二日
中午到沪,我吃过饭就写信,把你在新西兰四处地方的日程抄了一份给她,
要她打电报给你问问清楚,免得出乱子。同时又去信要弥拉向Van Wyck[范怀
克]①核对你六月五日伦敦的演出。我直要等弥拉回信来了以后,心上一块石
头才能落地!我们知道你此次预备在港演出主要是为了增加一些收入,但伦
敦原有的日程不知如何安排?
香港的长途电话给我们的兴奋,简直没法形容。五月四日整整一天我和
你妈妈魂不守舍,吃饭做事都有些飘飘然,好像在作梦;我也根本定不下心
来工作。尤其四日清晨妈妈告诉我说她梦见你还是小娃娃的模样,喂了你奶,
你睡着了,她把你放在床上。她这话说过以后半小时,就来了电话!怪不得
好些人要迷信梦!萧伯母的信又使我们兴奋了大半日,她把你过港二十二小
时的情形详详细细写下来了,连你点的上海菜都一样一样报了出来,多有意
思。信,照片,我们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电话中听到你的声音,如今天看到
你打电话前夜的人,这才合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你!(我不是说你声音有
些变了吗?过后想明白了,你和我一生通电话的次数最少,经过电话机变质
以后的你的声音,我一向不熟悉;一九五六年你在北京打来长途电话,当时
也觉得你声音异样。)看你五月三日晚刚下飞机的神态,知道你尽管风尘仆
仆,身心照样健康,我们快慰之至。你能练出不怕紧张的神经,吃得起劳苦
的身体,能应付二十世纪演奏家的生活,归根到底也是得天独厚。我和你妈
妈年纪大了,越来越神经脆弱,一点儿小事就会使我们紧张得没有办法。一
方面是性格生就,另一方面是多少年安静的生活越发叫我们没法适应天旋地
转的现代tempo[节奏]。
① 范怀克,傅聪当时的代理人。
一九六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深夜
另一件牵挂的事是你说的搬房子问题。按照弥拉六一年三月给我们画的
图样,你现在不是除了studio[工作室,音乐室]以外,还有一间起居室吗?孩
子和你们俩也各有卧房,即使比没有孩子的时候显得挤一些,总还不至于住
不下吧?伦敦与你等级辈份相仿的青年演奏家,恐怕未必住的地方比你更宽
敞。你既不出去应酬,在家也不正式招待,不需要顾什么排场;何况你也不
喜欢讲究排场,跟你经常来往的少数人想必也气味相投,而决非看重空场面
的人。你一向还认为朴素是中国人的美德,尤其中国艺术家传统都以清贫自
傲:像你目前的起居生活也谈不到清贫,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好。有了孩子,
各式各样不可预料的支出随着他年龄而一天天加多;即使此刻手头还能周
转,最好还是存一些款子,以备孩子身上有什么必不可少的开支时应用。再
说,据我从你六一年租居的经过推想,伦敦大概用的是“典屋”(吾国旧时
代也有类似的办法,我十岁以前在内地知道有这种规矩,名目叫“典屋”,
不是后来上海所通行的“顶”)的办法:开始先付一笔钱,以后每季或每月
付,若干年后付满了定额,就享有永久(或半永久)的居住权,土地则一律
属于政府,不归私人。这种屋子随时可以“转典”出去,原则上自己住过几
年,转典的价必然比典进时的原价要减少一些,就是说多少要有些损失。除
非市面特别好——所谓国民经济特别景气的时期,典出去的价格会比典进来
时反而高。但是你典出了原住的房子,仍要典进新的屋子,假如市面好,典
出的价格高,那未典进新屋的价也同样高:两相抵销,恐怕还是自己要吃亏
的;因为你是要调一所大一些的屋子,不是原住的屋子大而调进的屋子小;
屋子大一些,典价当然要高一些,换句话说,典进和典出一定有差距,而且
不可能典出去的价钱比典进来的价钱高。除非居住的区域不同,原来的屋子
在比较高级的住宅区,将来调进的屋子在另一个比较中级的住宅区:只有这
个情形之下,典出去的价才可能和典进较大的新屋的价相等,或者反而典出
去的价高于典进新屋的价。你说,我以上的说法(更正确的说来是推测)与
事实相符不相符?除开典进典出的损失,以及今后每月或每季的负担多半要
加重以外,还有些问题需要考虑:——(一)你住的地方至少有一间大房间
必须装隔音设备,这一笔费用很大,而且并不能增加屋子的市价。比如说你
现住的屋子,studio〔工作室,音乐室]有隔音设备,可并不能因此而使典出去
的价钱较高,除非受典的人也是音乐演奏家。(二)新屋仍须装修,如地毯,
窗帘等等,不大可能老屋子里原有的照样好拿到新屋子用。这又是一笔可观
的支出,(三)你家的实际事务完全由弥拉一个人顶的,她现在不比六一年;
有了孩子,不搬家也够忙了,如果为了搬家忙得影响身体,也不大上算。再
说,她在家忙得团团转,而正因为太忙,事情未必办得好;你又性急又挑剔,
看了不满意,难免一言半语怪怨她,叫她吃力不讨好,弄得怨气冲天,影响
两人的感情,又是何苦呢!?因此种种,务望你回去跟弥拉从长计议,把我
信中的话细细说与她听,三思而行,方是上策。这件事情上,你岳父的意见
不能大相信,他以他的地位,资历,看事情当然与我们不同。况且他家里有
仆役,恐怕还不止一个,搬家在他不知要比你省事省力多少倍:他认为轻而
易举的事,在你可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此点不可不牢牢记住!
别以为许多事跟我们说不清,以为我们国内不会了解外面的情形;我们
到底是旧社会出身,只要略微提几句,就会明白。例如你电话中说到“所得
税”,我马上懂得有些精明的人想法逃税,而你非但不会做,也不愿意做。
写到此,想起一年前听到的传闻,说你岳父在伦敦郊外送你一所别墅:
我听了大笑,我说聪哪里来的钱能付这样一笔“赠与税”?又哪儿来的钱维
持一所别墅?由此可见,关于你的谣言,我们听得着实不少,不论谣言是好
是坏,我们都一笑置之。
世上巧事真多:五月四日刚刚你来过电话,下楼就收到另外二张唱片:
Schubert Sonatas[舒伯特奏呜曲集]—Scarlatti Sonatas[斯卡拉蒂奏呜曲集]。至
此为止,你新出的唱片都收齐了,只缺少全部的副本,弥拉信中说起由船上
寄,大概即指double copies[副本];我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她不用木匣子,
仍用硬纸包装,那又要像两年前贝多芬唱片一样变成坏烧饼了,因为船上要
走两个半月,而且堆在其他邮包中,往往会压得不成其为唱片。
至于唱片的成绩,从Bach, Handel, Scarlatti〔巴哈,韩德尔,斯卡拉蒂〕
听来,你弹古典作品的技巧比一九五六年又大大的提高了,李先生很欣赏你
的touch〔触键〕,说是像bubble〔水泡,水珠〕(我们说是像珍珠,白居易《琵
琶行》中所谓“大珠小珠落玉盘”)。
Chromatic Fantasy〔半音阶幻想曲〕和以前的印象大不相同,根本认不得了。
你说Scarlatti〔斯卡拉蒂〕的创新有意想不到的地方,的确如此。Schubert[舒
伯特]过去只熟悉他的Lieder〔歌曲〕,不知道他后期的Sonata[奏呜曲]有这种
境界。我翻出你六一年九月二十一日挪威来信上说的一大段话,才对作品有
一个初步的领会。关于他的Sonata[奏呜曲],恐怕至今西方的学者还意见不
一,有的始终认为不能列为正宗的作品,有的(包括Tovey[托维]①)则认为
了不起。前几年杰老师来信,说他在布鲁塞尔与你相见,曾竭力劝你不要把
这些Sonata[奏鸣曲]放入节目,想来他也以为群众不大能接受。你说timeless
and boundiess[超越时空,不受时空限制],确实有此境界。总的说来,你的唱片
总是带给我们极大的喜悦,你的phrasing〔句法〕正如你的breathing[呼吸〕,
无论在Mazurka〔玛祖卡]中还是其他的作品中,特别是慢的乐章,我们太熟悉
了,等于听到你说话一样。
凌霄快要咿咿哑哑学话了,我建议你先买一套中文录音(参看LTC—65
号信,今年一月二十八日发),常常放给孩子听,让他习惯起来,同时对弥
拉也有好处。将来恐怕还得另外请一个中文教师专门教孩子。——你看,不
是孩子身上需要花钱的地方多得很吗?你的周游列国的生活多辛苦,总该量
人为出;哪一方面多出来的,绝对少不了的开支,只能想办法在别的可以省
的地方省下来。群众好恶无常,艺术家多少要受时髦或不时髦的影响,处处
多想到远处,手头不要大宽才好。上面说的搬家问题值得冷静考虑,也是为
此!你伦敦的每月家用只要合理计算一下,善于调度,保证你可以省去20%
左右的开支,而照样维持你们眼前的生活水平!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于你单独
在外的费用。你该明白我不是说你们奢侈,而是不会调度,不会计算;为什
么不学一学这一门人生最重要的课程呢!
明年你能否再来远东,大半取决于那时候东南亚的大局。我们是否能和
你相见,完全看领导如何决定。不过你万一决定日期,必须及早告诉我们,
以便及早请示。倘我们不能相见,则弥拉与凌霄也不必千里迢迢跟你一同来
① 托维(1875—1940),英国音乐学者,钢琴家和作曲家。
了。话是说不完的,但愿你回英的途中再把此信细看两扁,细想一番。万一
你在港演出有变化,萧怕母会将此信转到伦敦的。你塔什干发的信又丢了,
真真遗憾!只希望一星期之后能接到你从新西兰发来的信。你的巴哈练得怎
样了?萧邦练习曲是否经常继续?有什么新的repertoire[曲目]?——这三
个问题,我一年来问过你几回,你都未答复!二月二十二日寄你的近三年演
出日程表十页,切勿再丢失。七月中有空千万校正后寄回。我近来脑子越来
越不行,苦不堪言!我深怕翻译这一行要干不下去了(单从自己能力来说),
成了废物可怎么办呢?
一切保重,孩子,一切保重,诸事小心!
一九六五年五月二十七日
新西兰来信今日中午收到。早上先接林医生电话,他们也收到林伯母哥
哥的信,报告你的情形,据说信中表示兴奋得了不得,还附有照片。国外侨
胞的热爱祖国,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你谈到中国民族能“化”的特点,以及其他关于艺术方面的感想,我都
彻底明白,那也是我的想法。多少年来常对妈妈说:越研究西方文化,越感
到中国文化之美,而且更适合我的个性。我最早爱上中国画,也是在二十一、
二岁在巴黎卢佛宫钻研西洋画的时候开始的。这些问题以后再和你长谈。妙
的是你每次这一类的议论都和我的不谋而合,信中有些活就像是我写的。不
知是你从小受的影响太深了呢,还是你我二人中国人的根一样深?大概这个
根是主要原因。
一个艺术家只有永远保持心胸的开朗和感觉的新鲜,才永远有新鲜的内
容表白,才永远不会对自己的艺术厌倦,甚至像有些人那样觉得是做苦工。
你能做到这一步——老是有无穷无尽的话从心坎里涌出来,我真是说不出的
高兴,也替你欣幸不置!
一九六五年六月十四日
亲爱的孩子,这一回一天两场的演出,我很替你担心,好姆妈说你事后
喊手筋痛,不知是否马上就过去?到伦敦后在巴斯登台是否跟平时一样?那
么重的节目,舒曼的Toccata〔托卡塔]和Kreisleriana〔克莱斯勒偶记〕① 都相当
别扭,辰容易使手指疲劳;每次听见国内弹琴的人坏了手,都暗暗为你发愁。
当然主要是方法问题,但过度疲劳也有关系,望千万注意!你从新西兰最后
阶段起,前后紧张了一星期,回家后可曾完全松下来,恢复正常?可惜你的
神经质也太像我们了!看书兴奋了睡不好,听音乐兴奋了睡不好,想着一星
半点的事也睡不好..简直跟你爸爸妈妈一模一样!但愿你每年暑期都能彻
底relax〔放松,休憩〕,下月去德国就希望能好好休息。年轻力壮的时候不要
大逞强,过了四卜五岁样样要走下坡路:最要紧及早留些余地,精力、体力、
感情,要想法做到细水长流!孩子,千万记住这话:你于的这一行最伤人,
做父母的时时刻刻挂念你的健康,——不仅眼前的健康,而且是十年二十年
后的健康!你在立身处肚方面能够洁身臼爱,我们完全放心;在节约精力,
① 克莱斯勒偶记,系钢琴套曲。
护养神经方面也要能自爱才好!
你此次两过香港,想必对于我六一年春天竭力劝你取消在港的约会的理
由,了解得更清楚了,沈先生也来了信,有些情形和我预料的差不多。幸亏
他和好姆妈事事谨慎,处处小心,总算平安度过,总的客观反应,目前还不
得而知。明年的事第一要看东南亚大局,如越南战事扩大,一切都谈不到。
目前对此不能多存奢望。你岳丈想来也会周密考虑的。
此外,你这一回最大的收获恐怕还是在感情方面,和我们三次通话,美
中不足的是五月四日、六月五日早上两次电话中你没有叫我,大概你太紧张,
当然不是争规矩,而是少听见一声“爸爸”好像大有损失。妈妈听你每次叫
她,才高兴呢!好姆妈和好好爹爹那份慈母般的爱护与深情,多少消解了你
思乡怀国的饥渴。昨天同时收到她们俩的长信,妈妈一面念信一面止不住流
泪。这样的热情,激动,真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我们有这样的朋友(李先
生六月四日从下午六时起到晚上九时,心里就想着你的演出。上月二十三日
就得到朋友报告,知道你大概的节目),你有这样的亲长(十多年来天舅舅
一直关心你,好姆妈五月底以前的几封信,他都看了,看得眼睛也湿了,你
知道天舅舅从不大流露感情的),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也够幸福了。
她们把你四十多小时的生活行动描写得详详细细,自从你一九五三年离家以
后,你的实际生活我们从来没有知道得这么多的。她们的信,二十四小时内,
我们已看了四遍,每看一遍都好像和你团聚一会。可是孩子,你回英后可曾
去信向她们道谢?当然她们会原谅你忙乱,也不计较礼数,只是你不能不表
示你的心意。信短一些不要紧,却绝对不能杏无消息。人家给了你那么多,
怎么能不回报一星半点呢?何况你只消抽出半小时的时间写几行字,人家就
够快慰了!刘抗和陈人浩伯伯处唱片一定要送,张数不拘,也是心意为重。
此事本月底以前一定要办,否则一出门,一拖就是几个月。
你新西兰信中提到horizontal[横(水平式)的]与verti-cal(纵(垂直
式)的]两个字,不知是不是近来西方知识界流行的用语?还是你自己创造
的?据我的理解,你说的水平的(或平面的,水平式的),是指从平等地位
出发,不像垂直的是自上而下的;换言之,“水平的”是取的渗透的方式,
不知不觉流入人的心坎里;垂直的是带强制性质的灌输方式,硬要人家接受。
以客观的效果来说,前者是潜移默化,后者是被动的(或是被迫的)接受。
不知我这个解释对不对?一个民族的文化假如取的渗透方式,它的力量就大
而持久。个人对待新事物或外来的文化艺术采取“化”的态度,才可以达到
融会贯通,彼为我用的境界,而不至于生搬硬套,削足适履。受也罢,与也
罢,从化字出发(我消化人家的,让人家消化我的),方始有真正的新文化。
“化”不是没有斗争,不过井非表面化的短时期的猛烈的斗争,而是潜在的
长期的比较缓和的斗争。谁能说“化”不包括“批判的接受”呢?
你六三年十月二十三来信提到你在北欧和维也纳演出时, 你的
playing[演奏]与理解又迈了一大步;从那时到现在,是否那一大步更巩固了?
有没有新的进展、新的发现?——不消说,进展必然有,我要知道的是比较
重要而具体的进展!身子是否仍能不摇摆(或者极少摇摆)?
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来信说在“重练莫扎特的RonJOin A Mzn。〔A 小
调回旋曲〕,K.511 和Adagioin BMin. [B 小调柔板]”,认为是莫扎特钢琴独
奏曲中最好的作品。记得五三年以前你在家时,我曾告诉你,罗曼罗兰最推
重这两个曲子。现在你一定练出来了吧?有没有拿去上过台?还有舒伯特的
Anndler〔兰德莱尔〕①?——这个类型的小品是否只宜于做encore piece〔加奏
乐曲〕?我简直毫无观念。莫扎特以上两支曲于,几时要能灌成唱片才好!否
则我恐怕一辈于听不到的了。
一九六五年六月十四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孩子:根据中国的习惯,孩子的命名常常都有一套方式,我们一
经选择两个字作为孩子的名字后,例如“凌霄”(“聪”是单名),就得保
留其中一个字,时常是一个动词或形容词,作为下一个孩子的名字的一部分。
譬如说,我们给凌霄命名时已经决定他的弟弟叫凌云,假如是个妹妹,则叫
“凌波”,凌波的意思是“凌于水上”,在中国的神话之中,也有一个出于
水中的仙子,正如希腊神话中的“爱神”或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一般,
你一定知道Botticelli〔博蒂切利〕①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是吗?可
是并没有严格规定,两个字中的哪一个要保留下来作为家中其他孩子的名
字,我们可以用第一字,也可以用第二个字,然而,我们既已为我们的孙儿、
孙女选定“凌”字命名(敏将来的孩子也会用“凌”字排,凌什么,凌什么,
你明白吗?),那么“凌霄”的小名用“霄”字就比用“凌”字更合乎逻辑。
假如你将来生个女孩子,就用“波”作为小名,“凌”是兄弟姐妹共用的名
字。就这样,我们很容易分辨两个用同一个字作为名字的人,是否是出自同
一个家庭,你会说这一切都太复杂了。这倒是真的,但是怎么说呢?每个民
族都有自己的习俗,对别的民族来说,或多或少都是很玄妙的,你也许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