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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

_16 傅雷及夫人(当代)
先后接读;你那股理想主义的热情实可惊,相形之下,我真是老朽了。一年
来心如死水,只有对自己的工作还是一个劲儿死干;对文学艺术的热爱并未
稍减,只是常有一种“废然而返”、“丧然若失”的心情。也许是中国人气
质太重,尤其是所谓“洒脱”与“超然物外”的消极精神影响了我,也许是
童年的阴影与家庭历史的惨痛经验无形中在我心坎里扎了根,年纪越大越容
易人格分化,好像不时会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来看尘世,也好像自己随时随
地会失去知觉,化为物质的原素。天文与地质的宇宙观常常盘踞在我脑子里,
像服尔德某些短篇所写的那种境界,使我对现实多多少少带着detached[超
然]的态度。可是在工作上,日常生活上,斤斤较量的认真还是老样子,正好
和上述的心情相反,——可以说人格分化;说不定习惯成了天性,而自己的
天性又本来和我理智冲突。
intellectually[理智上]我是纯粹东方人,emo-tiona11v&instinctive1y
[感情上及天性方面]又是极像西方人。其实也仍然是我们固有的两种人生观:一
种是四大皆空的看法,一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或许人从青少年到
壮年到老年,基本上就是从积极到消极的一个过程,只是有的人表现得明显
一些,有的人不明显一些。自然界的生物也逃不出这个规律。你将近三十,
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好比暮春时节,自应蓬蓬勃勃望发荣滋长的路上越奔。
最近两信的乐观与积极气息,多少也给我一些刺激,接信当天着实兴奋了一
下。你的中国人的自豪感使我为你自豪,你善于赏识别的民族与广大人民的
优点使我感到宽慰。唯有民族自豪与赏识别人两者结合起来,才不致沦为狭
窄的沙文主义,在个人也不致陷于自大狂自溺狂;而且这是爱国主义与国际
主义真正的交融。我们的领导对国际形势是看得很清楚的,从未说过美国有
爆发国内革命的可能性的话,你前信所云或许是外国记者的揣测和不正确的
引申。我们的问题,我觉得主要在于如何建设社会主义,如何在生产关系改
变之后发挥个人的积极性,如何从实践上物质成就上显示我们制度的优越
性,如何使口头上“红”化为事业上的“红”,如何防止集体主义不被官僚
主义拖后腿,如何提高上上下下干部的领导水平,如何做到实事求是,如何
普及文化而不是降低,如何培养与爱护下一代..
我的工作愈来愈吃力。初译稿每天译千字上下,第二次修改(初稿誊清
后),一天也只能改三千余字,几等重译。而改来改去还是不满意(线条太
硬,棱角凸出,色彩太单调等等)。改稿誊清后(即第三稿)还得改一次。
等到书印出了,看看仍有不少毛病。这些情形大致和你对待灌唱片差不多。
可是我已到了日暮途穷的阶段,能力只有衰退,不可能再进步;不比你尽管
对自己不满,始终在提高。想到这点,我真艳羡你不置。近来我情绪不高,
大概与我对工作不满有关。前五年译的书正在陆续出版。不久即寄《都尔的
本堂神甫——比哀兰德》。还有《赛查·皮罗多》,约四五月出版。此书于
五八年春天完成,偏偏最后出世。《艺术哲学》已先寄你了。巴尔扎克各书,
我特意寄平装的,怕你要出门时带在身边,平装较方便。高老头——贝姨—
—邦斯——欧也妮囚种都在重印,你若需要补哪一种,望速告知。(书一出
来,十天八天即销完。)你把cynic[玩世不恭]写成scinic;naiveness,没
有这个字,应作naivety[天真]。
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六日
..你在外跑了近两月,疲劳过度,也该安排一下,到乡间去住个三五
天。几年来为这件事我不知和你说过多少回,你总不肯接受我们的意见。人
生是多方面的,艺术也得从多方面培养,劳逸调剂得恰当,对艺术只有好处。
三天不弹琴,决不损害你的技术;你应该有这点儿自信。况且所谓relax〔放
松〕也不能仅仅在technique〔技巧〕上求,也不能单独的抽象的追求心情的
relax〔放松,宽舒〕。长年不离琴决不可能有真正的relax〔松弛〕;唯有经常与
大自然亲接,放下一切,才能有relax〔舒畅〕的心情,有了这心情,艺术上
的relax[舒畅自如]可不求而自得。我也犯了过于紧张的毛病,可是近二年来
总还春秋二季抽空出门几天。回来后精神的确感到新鲜,工作效率反而可以
提高。Kabos〔卡波斯〕太太批评你不能竭尽可能的re1ax〔放松〕,我认为基本
原因就在于生活太紧张。平时老是提足精神,能张不能弛!你又很固执,多
少爱你的人连弥拉和我们在内,都没法说服你每年抽空出去一下,至少自己
放三五天假。这是我们常常想起了要喟然长叹的,觉得你始终不体谅我们爱
护你的热忱,尤其我们,你岳父,弥拉都是深切领会艺术的人,劝你休息的
话决不会妨碍你的艺术!
你太片面强调艺术,对艺术也是危险的:你要不听从我们的忠告,三五
年七八年之后定会后悔。孩子,你就是不够wise[RB 智],还有,弥拉身体并
不十分强壮,你也得为她着想,不能把人生百分之百的献给艺术。勃龙斯丹
太太也没有为了艺术疏忽了家庭。你能一年往外散心一二次,哪怕每次三天,
对弥拉也有好处,对艺术也没有害处,为什么你不肯试验一下看看结果呢?
扬州是五代六朝隋唐以来的古城,可惜屡经战祸,甲于天下的园林大半
荡然,可是最近也修复了一部分。瘦西湖风景大有江南境界。我们玩了五天,
半休息半游玩,住的是招待所,一切供应都很好。慢慢寄照片给你。
一九六三年六月二日晚
既然批评界敌意持续至一年之久,还是多分析分析自己,再多问问客观、
中立、有高度音乐水平的人的意见。我知道你自我批评很强,但外界的敌意
仍应当使我们对自己提高警惕:也许有些不自觉的毛病,自己和相熟的朋友
们不曾看出。多探讨一下没有害处。若真正是批评界存心作对,当然不必介
意。历史上受莫名其妙的指摘的人不知有多少,连迹利略、服尔德、巴尔扎
克辈都不免,何况区区我辈!主要还是以君子之心度人,作为借鉴之助,对
自己只有好处。老话说得好:是非自有公论,日子久了自然会黑白分明!
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二日
亲爱的孩子,五十多天不写信了。千言万语,无从下笔;老不写信又心
神不安;真是矛盾百出。我和妈妈常常梦见你们,声音笑貌都逼真。梦后总
想写信,也写过好几次没写成。我知道你的心情也波动得很。有理想就有苦
闷,不随波逐流就到处龃龉,可是能想到易地则皆然,或许会平静一些。生
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此二语可为你我写照。两个多月没有你们消息,但
愿身心健康,勿过紧张。你俩体格都不很强壮,平时总要善自保养。劳逸调
剂得好,才是久长之计。我们别的不担心,只怕你工作过度,连带弥拉也吃
不消。任何耽溺都有流弊,为了耽溺艺术而牺牲人生也不是明智的!
六月下旬起我的许多老毛病次第平复,目前仅过敏性鼻炎纠缠不休。关
节炎根本是治不好的,气候一变或劳顿过度即会复发。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只要发作时不太剧烈,妨碍工作,就是上上大吉。
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二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孩子:快三个月了,虽然我一直在想念你,却一个字都没有写给
你,对我来说这是绝无仅有的事。也许你可以猜出我久无音讯的原因,这是
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恼,可能跟聪不愿提笔的理由差不多。人在饱经现实打击,
而仍能不受影响去幻想时,理想主义的确可以予人快乐;但是更多时候理想
主义会令人忧郁失望,不满现实。我自忖也许庸人多福,我国的古人曾经辛
酸地羡慕过无知庸人,但是实际上,我却不相信他们会比别人更无牵无挂,
他们难道不会为自私自利的兴趣及家务琐事而饱受折磨吗?总的来说,我的
身体还不错,但除了日常工作外,很少提笔,希望你不要见怪才好。
一九六三年九月一日
亲爱的孩子,很高兴知道你终于彻底休息了一下。瑞士确是避暑最好的
地方。三十四年前我在日内瓦的西端,一个小小的法国村子里住过三个月,
天天看到白峰(Mont Blanc)上的皑皑积雪,使人在盛暑也感到一股凉意。
可惜没有去过瑞士北部的几口湖,听说比日内瓦湖更美更幽。你从南非来的
信上本说要去希腊,那儿天气太热,不该在夏季去。你们改变游程倒是聪明
的。威尼斯去了没有?其实意大利北部几口湖也风景秀丽,值得小住几天。
相信这次旅行定能使你感觉新鲜,精神上洗个痛快的澡。弥拉想来特别快乐。
她到底身体怎样?在Zurich〔苏黎士〕疗养院检查结果又怎么样?除了此次的
明信片以外,她从五月十日起没有来过信,不知中间有没有遗失?我写到
Gstaad①的信,你们收到没有?下次写信来,最好提一笔我信上的编号,别笼
笼统统只说“来信都收到”。最好也提一笔你们上一封信的日期,否则丢了
信也不知道。七月下旬勃隆斯丹夫人有信来,报告你们二月中会面的情形,
简直是排日描写,不仅详细,而且事隔五月,字里行间的感情还是那么强烈,
看了真感动。世界上这样真诚,感情这样深的人是不多的!
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幻灭》(Lost I11usions)部曲,从六一年起动
① Gstaad,瑞士—地名。
手,最近才译完初稿。第一二部已改过,第三部还要改,便是第一二部也得
再修饰一遍,预计改完誊清总在明年四五月间。总共五十万字,前前后后要
花到我三年半时间。文学研究所有意把《高老头》收入“文学名著丛书”,
要重排一遍,所以这几天我又在从头至尾修改,也得花一二十天。翻译工作
要做得好,必须一改再改三改四改。《高老头》还是在抗战期译的,五二年
已重译一过,这次是第三次大修改了。此外也得写一篇序。第二次战后,法
国学术界对巴尔扎克的研究大有发展,那种热情和渊博(erudition)令人钦
佩不置。
敏在家住了一月,又已回京。他教书颇有兴趣,也很热心负责,拼命在
课外找补充材料。校长很重视他,学生也喜欢他,虽然辛苦些,只要能踏踏
实实为人民做点工作,总是值得的。
一九六三年九月一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孩子:一九二九年夏,我在日内瓦湖的西端,Villeneuve〔维勒纳
夫〕对面,半属法国半属瑞士的小村落St. Gingolphe〔圣·欣高尔夫〕住过三个
月。天天看到白峰(Mont Blanc)上的皑皑积雪。谁会想到三十四年之后,
一个中国人至爱的子女竟会涉足同一地区,甚至遍游更远更壮丽的地方?这
岂非巧合?聪在寄来的明信片中说,你准备自己驾车直达意大利,甚至远至
威尼斯;但是以一个业余驾车者在山区,尤其是在阿尔卑斯山上驾驶,实在
是有点“冒险”,这样你也不能在路上流览沿途景色了。不过,现在已经游
览完毕,你们也已平安返抵伦敦了。假如可能的话,又假如你有点时间,我
很愿意读到你对旅途的详尽描述,我没法子靠阿聪,他写起信来总是只有三
言两语。
一九六三年十月十四日
亲爱的孩子,你赫辛斯基来信和弥拉伦敦来信都收到。原来她瑞士写过
一信,遗失了。她写起长信来可真有意思:报告意大利之行又详细又生动。
从此想你对意大利绘画,尤其威尼斯派,领会得一定更深切。瑞士和意大利
的湖泊都在高原上,真正是山高水深,非他处所及。再加人工修饰,古迹林
立,令人缅怀以往,更加徘徊不忍去。我们的名胜最吃亏的是建筑:先是砖
木结构,抵抗不了天灾人祸、风雨侵蚀;其次,建筑也是中国艺术中比较落
后的一门。
接弥拉信后,我大查字典,大翻地图和旅行指南。一九三一年去罗马时
曾买了一本《蓝色导游》(《Cuide Bleu》)中的《意大利》,厚厚一小册,
五百多面,好比一部字典。这是法国最完全最详细的指南,包括各国各大城
市(每国都是一厚册),竟是一部旅行丛书。你们去过的几口湖,Maggiore,
Lugarno, Como, 1seo,Garda〔马焦雷湖,卢加诺湖,科莫湖,伊塞奥湖,加尔达湖〕,
你们歇宿的streSa〔斯特雷萨〕和Bellagio〔贝拉焦〕。都在图上找到了,并且
每个湖各有详图。我们翻了一遍,好比跟着你们“神游”了一次。弥拉一路
驾驶,到底是险峻的山路,又常常摸黑,真是多亏她了,不知驾的是不是你
们自己的车,还是租的?
此刻江南也已转入暮秋,桂花已谢,菊花即将开放。想不到伦敦已是风
啊雨啊雾啊,如此沉闷!我很想下月。初去天目山(浙西)赏玩秋色,届时
能否如愿,不得而知。四八年十一月曾和仑布伯伯同去东西天目,秋色斑斓,
江山如锦绣,十余年来常在梦寐中。
《高老头》已改讫,译序也写好寄出①。如今写序要有批判,极难下笔。
我写了一星期,几乎弄得废寝忘食,紧张得不得了。至于译文,改来改去,
总觉得能力已经到了顶,多数不满意的地方明知还可修改,却都无法胜任,
受了我个人文笔的限制。这四五年来愈来愈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limit〔局
限〕,仿佛一道不可超越的鸿沟。
一九六三年十月十四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弥拉:收到你在九月二十三日与月底之间所写、在十月一日自伦
敦发出的长信,真是十分欣慰,得知你们的近况,是我们最大的快乐,而每
次收到你们的信,总是家中一件大事。信是看了一遍又一遍,不停的谈论直
到收到下一封信为止。这一次,我们亦步亦趋跟着你们神游意大利:我查阅
二十世纪的《拉罗斯大字典》里的地图,也不断的翻阅《蓝色导游》(你们
旅游时手上是否有这本《导游》?),以便查看意大利北部,你们去过的几
口湖,例如Maggiore,Lugarno, Como, Iseo, Garda〔马焦雷湖,卢加诺湖,
科莫湖,伊塞奥湖,加尔达湖〕等。你们歇宿的Siresa[斯特雷萨]和Bellagio〔贝拉
焦〕,都在图上找到了。我们还念了Bergamo 城的描绘(也在《蓝色导游》中
找到)。这城里有一个高镇,一个低镇,还有中古的教堂,你现在该知道我
们怎样为你们的快乐而欢欣了!人不是会在不知不觉中,生活在至爱的亲人
身上吗?我们这儿没有假期,可是你使我们分享你们所有的乐趣而不必分担
你们的疲劳,更令我们为之精神大振!
你俩真幸福,得以遍游优美的国度如瑞士,意大利。我当学生的时候,
只于一九二九年在日内瓦湖畔,vi11E-neuve[维勒纳夫]对面一个小小的村子
里度过三个月。此外,我只在一九三一年五月去过罗马、那不勒斯、西西里
岛,没能去佛罗伦萨及威尼斯。当时我很年轻,而学生的口袋,你们不难理
解,时常是很拮据的。相反的,我反而有机会结识罗马的杰出人士,意大利
的作家与教授,尤其是当时的汉学家,还有当地的贵族,其中尤以巴索里尼
伯爵夫人(一位七十开外的夫人),以及她那位风度绰约的媳妇Borghese〔博
尔盖塞〕公主,对我特别亲切。由于她们的引荐,我得以在六月份应邀于意大
利皇家地理学会及罗马扶轮社演讲,谈论有关现代中国的问题。我那时候才
二十三岁,居然在一群不仅杰出,而且渊博的听众面前演讲,其中不乏部长
将军辈,实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想起三十年之后,我的儿子,另一个年轻
人,以优秀音乐家的身份,而不至于像乃父一般多少有点冒充内行,在意大
利同样杰出的听众面前演奏,岂不像一场梦!
看到你描绘参观罗浮宫的片段,我为之激动不已,我曾经在这座伟大的
博物馆中,为学习与欣赏而消磨过无数时光。得知往日熏黑蒙尘的蒙娜丽莎
像,如今经过科学的清理,已经焕然一新,真是一大喜讯,我多么喜爱从香
榭丽舍大道一端的协和广场直达凯旋门的这段全景!我也永远不能忘记桥上
的夜色,尤其是电灯与煤气灯光相互交织,在塞纳河上形成瑰丽的倒影,水
① 六三年修改《高老头》译文,写了一篇序文,在十年浩劫中失散。
中波光粼粼,白色与瑰色相间(电灯光与煤气灯光),我每次坐公共汽车经
过桥上,绝不会不尽情流览。告诉我,孩子,当地是否风光依旧?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三日
亲爱的孩子,最近一信使我看了多么兴奋,不知你是否想像得到?真诚
而努力的艺术家每隔几年必然会经过一次脱胎换骨,达到一个新的高峰。能
够从纯粹的感觉(sensatiOn)转化到观念(idea)当然是迈进一大步,这一
步也不是每个艺术家所能办到的,因为同各人的性情气质有关。不过到了观
念世界也该提防一个pitfall〔陷阶〕:在精神上能跟踪你的人越来越少的时
候,难免钻牛角尖,走上太抽象的路,和群众脱离。哗众取宠(就是一味用
新奇唬人)和取媚庸俗固然都要不得,太沉醉于自己理想也有它的危险。我
这话不大说得清楚,只是具体的例子也可以作为我们的警戒。李克忒某些演
奏某些理解很能说明问题。归根结蒂,仍然是“出”和“入”的老话。高远
绝俗而不失人间性人情味,才不会叫人感到cold[冷漠]。像你说的“一切都
远了,同时一切也都近了”,正是莫扎特晚年和舒伯特的作品达到的境界。
古往今来的最优秀的中国人多半是这个气息,尽管sublime〔崇高〕,可不是
mysiic〔神秘〕(西方式的);尽管超脱,仍是warm,intimate,human〔温馨,
亲切,有人情味〕到极点!你不但深切了解这些,你的性格也有这种倾向,那就
是你的艺术的safeguard〔保障〕。基本上我对你的信心始终如一,以上有些
话不过是随便提到,作为“闻者足戒”的提示罢了。
我和妈妈特别高兴的是你身体居然不摇摆了:这不仅是给听众的印象问
题,也是一个对待艺术的态度,掌握自己的感情,控制表现,能入能出的问
题,也具体证明你能化为一个idea〔意念〕,而超过了被音乐带着跑,变得不
由自主的阶段。只有感情净化,人格升华,从dramatic[起伏激越:进到
contemplative〔凝神沉思〕的时候,才能做到。可见这样一个细节也不是单靠
注意所能解决的,修养到家了,自会迎刃而解,(胸中的感受不能完全在手
上表达出来,自然会身体摇摆,好像无意识的要“手舞足蹈”的帮助表达。
我这个分析你说对不对?)
相形之下,我却是愈来愈不行了。也说不出是退步呢,还是本来能力有
限,以前对自己的缺点不像现在这样感觉清楚。越是对原作体会深刻,越是
欣赏原文的美妙,越觉得心长力绌,越觉得译文远远的传达不出原作的神韵。
返工的次数愈来愈多,时间也花得愈来愈多,结果却总是不满意。时时刻刻
看到自己的limit〔局限〕,运用脑子的limit〔局限〕,措辞造句的limit〔局
限〕,先天的limit 〔局限〕——例如句子的转弯抹角太生硬,色彩单调,说
理强而描绘弱,处处都和我性格的缺陷与偏差有关。自然,我并不因此灰心,
照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过要心情愉快也很难了。工作有成绩才是最
大的快乐:这一点你我都一样。
另外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西方人的思想方式同我们距离太大了。不做
翻译工作的人恐怕不会体会到这么深切。他们刻画心理和描写感情的时候,
有些曲折和细腻的地方,复杂繁琐,简直与我们格格不入。我们对人生琐事
往往有许多是认为不值一提而省略的,有许多只是罗列事实而不加分析的;
如果要写情就用诗人的态度来写;西方作家却多半用科学家的态度,历史学
家的态度(特别巴尔扎克),像解剖昆虫一般。译的人固然懂得了,也感觉
到它的特色,妙处,可是要叫思想方式完全不一样的读者领会就难了。思想
方式反映整个的人生观,宇宙观,和几千年文化的发展,怎能一下子就能和
另一民族的思想沟通呢?你很幸运,音乐不像语言的局限性那么大,你还是
用音符表达前人的音符,不是用另一种语言文字,另一种逻辑。
真了解西方的东方人,真了解东方人的西方人,不是没有,只是稀如星
凤。对自己的文化遗产彻底消化的人,文化遗产决不会变成包袱,反而养成
一种无所不包的胸襟,既明白本民族的长处短处,也明白别的民族的长处短
处,进一步会截长补短,吸收新鲜的养料。任何孤独都不怕,只怕文化的孤
独,精神思想的孤独。你前信所谓孤独,大概也是指这一点吧?
尽管我们隔得这么远,彼此的心始终在一起,我从来不觉得和你有什么
精神上的隔阂。父子两代之间能如此也不容易:我为此很快慰。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三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聪上次的巡回演奏使他在音乐事业中向前迈了一大步,你
一定跟我们一样高兴。并非每一个音乐家,甚至杰出的音乐家,都能进入这
样一个理想的精神境界,这样浑然忘我,感到与现实世界既遥远又接近。这
不仅要靠高尚的品格,对艺术的热爱,对人类的无限同情,也有赖于艺术家
的个性与气质,这种“心灵的境界”绝不神秘,再没有什么比西方的神秘主
义与中国的心理状态更格格不入了(我说中国是指中国的优秀分子)。这无
非是一种启蒙人文思想的升华,我很高兴聪在道德演变的过程中从未停止进
步。人在某一段时间内滞留不进,就表示活力已经耗尽,而假如人自溺于此,
那么他的艺术生命也就日暮途穷了。
另一个好消息是现在聪演奏起来身体不摇摆了!这不仅是一个演奏家应
有的良好风度,也表示一个人对艺术的态度截然不同了,十年前我就想纠正
他身体的摆动,此后又在信中再三提醒他,但是要他在音乐方面更加成熟,
更加稳定以求身体的平稳,是需要时间的。你看,我忍不住要跟你讨论这些
事,因为你深知其重要,而且这种快乐也应该是阖家分享的。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一日
..这一年多开始做了些研究巴尔扎克的工作,发见从一九四○年以
后,尤其在战后,法国人在这方面着实有贡献。几十年来一共出版了四千多
种关于巴尔扎克的传记、书评、作品研究:其中绝大多数是法国人的著作。
我不能不挑出几十种最有份量的,托巴黎友人代买。法国书印数还是不多,
好多书一时都脱销,要等重印,或托旧书商物色。
一九(被禁止)年一月十二日
莫扎特的Fantasy in BMin〔B 小调幻想曲〕记得五三年前就跟你提过。罗
曼罗兰极推崇此作,认为他的痛苦的经历都在这作品中流露了,流露的深度
便是韦白与贝多芬也未必超过。罗曼罗兰的两本名著:(1)Muscians ofthe
Past〔《古代音乐家》〕,(2)MusciansVToday〔《今代音乐家》〕英文中均有译本,
不妨买来细读。其中论莫扎特、贝辽士、特皮西各篇非常精彩。名家的音乐
论著,可以帮助我们更准确的了解以往的大师,也可以纠正我们大主观的看
法。我觉得艺术家不但需要在本门艺术中勤修苦练,也得博览群书,也得常
常作meditaiion[冥思默想],防止自己的偏向和钻牛角尖。感情强烈的人不
怕别的,就怕不够客观;防止之道在于多多借鉴,从别人的镜子里检验自己
的看法和感受。其次磁带录音机为你学习的必需品,一一也是另一面自己的
镜子。我过去常常提醒你理财之道,就是要你能有购买此种必需品的财力,
Kabos〔卡波斯〕太太那儿是否还去?十二月轮空,有没有利用机会去请教她?
学问上艺术上的师友必须经常接触,交流。只顾关着门练琴也有流弊。
近来除日课外,每天抓紧时间看一些书。国外研究巴尔扎克的有份量的
书,二次战前战后出了不少,只嫌没时间,来不及补课。好些研究虽不以马
列主义自命,实际做的就是马列主义工作:比如搜罗十九世纪前五十年的报
刊著作,回忆录,去跟《人间喜剧》中写的政治、经济、法律、文化对证,
看看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究竟有多少真实性。好些书店重印巴尔扎克的作
品,或全集,或零本,都请专家作详尽的考据注释。老实说,从最近一年起,
我才开始从翻译巴尔扎克,进一步作了些研究,不过仅仅开了头,五年十年
以后是否做得出一些成绩来也不敢说。
..知道你准备花几年苦功对付巴哈,真是高兴,这一点(还有贝多芬)
非过不可。五三年曾为你从伦敦订购一部Aibert Schweitzer: Bach——
“ranslated by ErnestNewman——2vols[ 艾伯特·施韦泽著:《巴哈》一由欧内斯特-
纽曼翻译,共上、下两册] ,放在家里无用,已于一月四日寄给你了。原作者是当
代巴哈权威,英译者又是有名的音乐学者兼批评者。想必对你有帮助。此等
书最好先从头至尾看一遍,以后再细看。——一切古典著作都不是一遍所能
吸收的。
今天看了十二月份《音乐与音乐家》上登的Dorat :An Anatony
Conducting[多拉,《指挥的剖析》]们有两句话妙极:——“Increasing economy
of means, employ-edto better effect,is a Sign of increasing maturityin
every form of art.”〔不论哪一种形式的艺术,艺术家为了得到更佳效果,采取的手法越精
简,越表示他炉火纯青,渐趋成熟。”〕——这个道理应用到弹琴,从身体的平稳不摇
摆,一直到interpretation[演绎]的朴素、含蓄,都说得通。他提到艺术时
又说:.calls for great pride andextreme hummtv at the same time[..
既需越高的自尊,又需极大的屈辱]。全篇文字都值得一读。
一九(被禁止)年三月一日
“理财”,若作为“生财”解,固是一件难事,作为“不亏空而略有储
蓄”解,却也容易做到。只要有意志,有决心,不跟自己妥协,有狠心压制
自己的fancy[一时的爱好]!老话说得好:开源不如节流。我们的欲望无穷,
所谓“欲壑难填”,若一手来一手去,有多少用多少,即使日进斗金也不会
觉得宽裕的。既然要保持清白,保持人格独立,又要养家活口,防旦夕祸福,
更只有自己紧缩,将“出口”的关口牢牢把住。“人口”操在人家手中,你
不能也不愿奴颜婢膝的乞求;“出口”却完全操诸我手,由我作主。你该记
得中国古代的所谓清流,有做骨的人,都是自甘澹泊的清贫之士。清贫二字
为何连在一起,值得我们深思。我的理解是,清则贫,亦维贫而后能清!我
不是要你“贫”,仅仅是约制自己的欲望,做到量人为出,不能说要求大高
吧!这些道理你全明白,毋须我咯嘟,问题是在于实践。你在艺术上想得到,
做得到,所以成功;倘在人生大小事务上也能说能行,只要及到你艺术方面
的一半,你的生活烦虑也就十分中去了八分。古往今来,艺术家多半不会生
活,这不是他们的光荣,而是他们的失败。失败的原因并非真的对现实生活
太笨拙,而是不去注意,不下决心。因为我所谓“会生活”不是指发财、剥
削人或是啬刻,做守财奴,而是指生活有条理,收支相抵而略有剩余。要做
到这两点,只消把对付艺术的注意力和决心拿出一小部分来应用一下就绰乎
有余了!
..像我们这种人,从来不以恋爱为至上,不以家庭为至上,而是把艺
术,学问放在第一位,作为人生目标的人,对物质方面的烦恼还是容易摆脱
的,可是为了免得后顾之忧,更好的从事艺术与学问,也不能不好好的安排
物质生活;光是瞧不起金钱,一切取消极态度,早晚要影响你的人生最高目
标——艺术的!希望克口下决心,在这方面采取行动!一切保重!
“战战兢兢”勿写作“竞竟”,“非同小可”勿写作“岂同小可”。
一九(被禁止)年四月十二日
亲爱的孩子,你从北美回来后还没来过信,不知心情如何?写信的确要
有适当的心情,我也常有此感。弥拉去弥阿弥后,你一日三餐如何解决?生
怕你练琴出了神,又怕出门麻烦,只吃咖啡面包了事,那可不是日常生活之
道。尤其你工作消耗多,切勿饮食太随便,营养(有规律进食)毕竟是要紧
的。你行踪无定,即使在伦敦,琴声不断;房间又隔音,挂号信送上门,打
铃很可能听不见,故此信由你岳父家转,免得第三次退回。瑞士的tour[游
历] 想必满意,地方既好,气候也好,乐队又是老搭档,瑞士人也喜爱莫扎
特,效果一定不坏吧?六月南美之行,必有巴西在内;近来那边时局突变,
是否有问题,出发前务须考虑周到,多问问新闻界的朋友,同伦敦的代理人
多商量商量,不要临时找麻烦,切记切记!三月十五日前后欧美大风雪,我
们看到新闻也代你担忧,幸而那时不是你飞渡大西洋的时候。此间连续几星
期春寒春雨,从早到晚,阴沉沉的,我老眼昏花,只能常在灯下工作,天气
如此,人也特别闷塞,别说郊外踏青,便是跑跑书店古董店也不成。即使风
和日暖,也舍不得离开书桌。要做的事,要读的书实在太多了,不能怪我吝
惜光阴。从二十五岁至四十岁,我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日!
近几月老是研究巴尔扎克,他的一部分哲学味特别浓的小说,在西方公
认为极重要,我却花了很大的劲才勉强读完,也花了很大的耐性读了几部研
究这些作品的论著。总觉得神秘气息玄学气息不容易接受,至多是了解而已,
谈不上欣赏和共鸣。中国人不是不讲形而上学,但不象西方人抽象,而往往
用诗化的意境把形而上学的理论说得很空灵,真正的意义固然不易捉摸,却
不至于橡西方形而上学那么枯燥,也没那种刻舟求剑的宗教味儿叫人厌烦。
西方人对万有的本原,无论如何要归结到一个神,所谓God[ 神,上帝],似乎
除了God[ 神,上帝],不能解释宇宙,不能说明人生,所以非肯定一个造物主
不可。好在谁也提不出证明God[神,上帝]是没有的,只好由他们去说;可是
他们的正面论证也牵强得很,没有说服力。他们首先肯定人生必有意义,灵
魂必然不死,从此推论下去,就归纳出一个有计划有意志的神!可是为什么
人生必有意义呢?灵魂必然不死呢?他们认为这是不辩自明之理,我认为欧
洲人比我们更骄傲,更狂妄,更ambi-tious[野心勃勃] ,把人这个生物看做天
下第一,所以千方百计要造出一套哲学和形而上学来,证明这个“人为万物
之灵”的看法,访佛我们真是负有神的使命,执行神的意志一般。在我个人
看来,这都是vanity[虚荣心] 作祟。东方的哲学家玄学家要比他们谦虚得多。
除了程朱一派理学家dogmatic[武断]很厉害之外,别人就是讲什么阴阳太极,
也不像西方人讲God[ 神]那么绝对,凿凿有据,咄咄逼人,也许骨子里我们
多少是怀疑派,接受不了大强的illsist[ 坚持], 太过分的certainty[肯定〕。
前天偶尔想起,你们要是生女孩于的话,外文名字不妨叫Gracia[葛拉齐
亚]①,此字来历想你一定记得。意大利字读音好听,grace[雅致]一字的意义
也可爱。弥拉不喜欢名字太普通,大概可以合乎她的条件。阴历今年是甲辰,
辰年出生的人肖龙,龙从云,风从虎,我们提议女孩子叫“凌云”(Lin Yunn),
男孩子叫“凌霄”(Lin Sio)。你看如何?男孩的外文名没有inspiration[ 灵
感],或者你们决定,或者我想到了以后再告。这些我都另外去信讲给弥拉听
了。(凌云=totower over the clouds,凌霄= to tower over the sky,我
和Mira[ 弥拉] 就是这样解释的。)
一九(被禁止)年四月十二日*
..最近一个月来,陆陆续续打了几件毛线衣,另外买了一件小斗篷,
小被头,作为做祖母的一番心意,不日就要去寄了,怕你们都不在,还是由
你岳父转的。我也不知对你们合适否?衣服尺寸都是望主做的,好在穿绒线
衣时要九十月才用得着,将来需要,不妨来信告知,我可以经常代你们打。
孩子的名字,我们俩常在商量,因为今年是龙年,就根据龙的特性来想,前
两星期去新城隍庙看看花草,有一种叫凌宵的花,据周朝帧先生说,此花开
在初夏,色带火黄,非常艳丽,我们就买了一棵回来,后来我灵机一动,“凌
霄”作为男孩子的名字不是很好么?声音也好听,意义有高翔的意思;传说
龙在云中,那未女孩于叫“凌云”再贴切没有了,我们就这么决定了。再有
我们姓傅的,三代都是单名(你祖父叫傅鹏,父雷,你聪),来一个双名也
挺有意思,你觉得怎样?
阿敏去冬年假没回来,工作非常紧张,他对教学相当认真,相当钻研,
校方很重视他。他最近来信说:“我教了一年多书,深深体会到传授知识比
教人容易,如果只教书而不教人的话,书绝对教不好,而要教好人,把学生
教育好,必须注意身教和言教,更重要的是身教,处处要严格要求自己,以
身作则。越是纪律不好的班,聪明的孩子越多,她们就更敏感,这就要求自
己以身作则,否则很难把书教好。”他对教学的具体情况,有他的看法,也
有他的一套,爸爸非常赞同。你看我多高兴,阿敏居然长成得走正路,这正
是我俩教育孩子的目的,我们没有名利思想,只要做好本门工作就很好了,
你做哥哥的知道弟弟有些成绩,一定也庆幸。
一九(被禁止)年四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有人四月十四日听到你在B.B.C[英国广播公司〕远东华语节目
① 葛拉齐亚,系罗曼罗兰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中之人物。
中讲话,因是辗转传达,内容语焉不详,但知你提到家庭教育、祖国,以及
中国音乐问题。我们的音乐不发达的原因,我想过数十年,不得结论。从表
面看,似乎很简单:科学不发达是主要因素,没有记谱的方法也是一个大障
碍。可是进一步问问为什么我们科学不发达呢?就不容易解答了。早在战国
时期,我们就有墨子、公输般等的科学家和工程师,汉代的张衡不仅是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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