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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

_2 沈从文(近代)
那首歌声音既极柔和,快乐中又微带忧郁。唱完了这歌,翠翠觉得心上有一丝儿凄凉。她想起秋末酬神还愿时田其中的火燎同鼓角。
远处鼓声已起来了,她知道绘有朱红长线的龙船这时节已下河了,细雨还依然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
第九章
祖父回家时,大约已将近平常吃早饭时节了,肩上手上全是东西,一上小山头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过小溪来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皆进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听到祖父的声音,津神旺了,锐声答着:“爷爷,爷爷,我来了!”
老船夫从码头边上了渡船后,把肩上手上的东西搁到船头上,一面帮着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着,如同一个小孩子,神气充满了谦虚与羞怯。“翠翠,你急坏了,是不是?”翠翠本应埋怨祖父的,但她却回答说:“爷爷,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劝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还知道祖父极高兴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说来,将更使祖父害羞乱嚷了,因此话到口边却不提出。
翠翠把搁在船头的东西一一估记在眼里,不见了酒葫芦。翠翠嗤的笑了。
“爷爷,你倒大方,请副爷同船上人吃酒,连葫芦也吃到肚里去了!”
祖父笑着忙作说明:
“哪里,哪里,我那葫芦被顺顺大伯扣下了,他见我在河街上请人喝酒,就说:‘喂,喂,摆渡的张横,这不成的。你不开槽坊,如何这样子!把你那个放下来,请我全喝了吧。’他当真那么说,‘请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芦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闹着玩的。他家里还少烧酒吗?翠翠,你说,……”
“爷爷,你以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开玩笑吗?”
“那是怎么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为你请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芦,不让你请人把酒喝完。等等就会为你送来的,你还不明白,真是!——”
“唉,当真会是这样的!”
说着船已拢了岸,翠翠抢先帮祖父搬东西,但结果却只拿了那尾鱼,那个花褡裢;褡裢中钱已用光了,却有一包白糖,一包小芝麻饼子。两人刚把新买的东西搬运到家中,对溪就有人喊过渡,祖父要翠翠看着肉菜免得被野猫拖去,争着下溪去做事,一会儿,便同那个过渡人嚷着到家中来了。原来这人便是送酒葫芦的。只听到祖父说:“翠翠,你猜对了。人家当真把酒葫芦送来了!”
翠翠来不及向灶边走去,祖父同一个年纪青青的脸黑肩膊宽的人物,便进到屋里了。
翠翠同客人皆笑着,让祖父把话说下去。客人又望着翠翠笑,翠翠仿佛明白为么被人望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走到灶边烧火去了。溪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赶忙跑出门外船上去,把人渡过了溪。恰好又有人过溪。天虽落小雨,过渡人却分外多,一连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作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处。不知怎么的,从城里被人打发来送酒葫芦的,她觉得好象是个熟人。可是眼睛里象是熟人,却不明白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但也正象是不肯把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着这来人的身分。
祖父在岩坎上边喊:“翠翠,翠翠,你上来歇歇,陪陪客!”本来无人过渡便想上岸去烧火,但经祖父一喊,反而不上岸了。
来客问祖父“进不进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说“应当看守渡船”。两人又谈了些别的话。到后来客方言归正传:
“伯伯,你翠翠象个大人了,长得很好看!”
撑渡船的笑了。“口气同哥哥一样,倒爽快呢。”这样想着,却那么说:“二老,这地方配受人称赞的只有你,人家都说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全是特为颂扬你这个人好处的警句!”
“但是,这很不公平。”
“很公平的!我听船上人说,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门下面白鸡关滩出了事,从急浪中你援救过三个人。你们在滩上过夜,被村子里女人见着了,人家在你棚子边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机会吃我们!我们烧了一大堆火,吓住了它们,才不被吃掉!”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说的话还是很对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岁标致青年,象我这种老骨头,它不要吃的!”
那二老说:“伯伯,你到这里见过两万个日头,别人家全说我们这个地方风水好,出大人,不知为什么原因,如今还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说风水好应出有大名头的人?我以为这种人不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不碍事。我们有聪明,正直,勇敢,耐劳的年青人,就够了。象你们父子兄弟,为本地也增光彩已经很多很多!”
“伯伯,你说得好,我也是那么想。地方不出坏人出好人,如伯伯那么样子,人虽老了,还硬朗得同棵楠木树一样,稳稳当当的活到这块地面,又正经,又大方,难得的咧。”
“我是老骨头了,还说什么。日头,雨水,走长路,挑分量沉重的担子,大吃大喝,挨饿受寒,自己分上的都拿过了,不久就会躺到这冰凉土地上喂蛆吃的。这世界有得是你们小伙子分上的一切,好好的干,日头不辜负你们,你们也莫辜负日头!”
“伯伯,看你那么勤快,我们年青人不敢辜负日头!”
说了一阵,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门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里来烧水煮饭,掉换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却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动时,祖父故意装作埋怨神气说:
“翠翠,你不上来,难道要我在家里做媳妇煮饭吗?”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船慢慢拉过对岸了。客人站在船头同翠翠说话:
“翠翠,吃了饭,同你爷爷去看划船吧?”
翠翠不好意思不说话,便说:“爷爷说不去,去了无人守这个船!”
“你呢?”
“爷爷不去我也不去。”
“你也守船吗?”
“我陪我爷爷。”
“我要一个人来替你们守渡船,好不好?”
砰的一下船头已撞到岸边土坎上了,船拢岸了。二老向岸上一跃,站在斜坡上说:
“翠翠,难为你!……我回去就要人来替你们,你们快吃饭,一同到我家里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爇闹咧!”
翠翠不明白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为什么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着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边溪岸后,只见那个人还正在对溪小山上,好象等待什么,不即走开。翠翠回转家中,到灶口边去烧火,一面把带点湿气的草塞进灶里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带回的那一葫芦酒试着的祖父询问:
“爷爷,那人说回去就要人来替你,要我们两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兴去吗?”
“两人同去我高兴。那个人很好,我象认得他,他是谁?”
祖父心想:“这倒对了,人家也觉得你好!”祖父笑着说:
“翠翠,你不记得你前年在大河边时,有个人说要让大鱼咬你吗?”
翠翠明白了,却仍然装不明白问:“他是谁?”
“你想想看,猜猜看。”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着他是张三李四。”
“顺顺船总家的二老,他认识你你不认识他啊!”他抿了一口酒,象赞美酒又象赞美人,低低的说:“好的,妙的,这是难得的。”
过渡的人在门外坎下叫唤着,老祖父口中还是“好的,妙的……”匆匆下船做事去了。
第十章
吃饭时隔溪有人喊过渡,翠翠抢着下船,到了那边,方知道原来过渡的人,便是船总顺顺家派来作替手的水手,一见翠翠就说道:“二老要你们一吃了饭就去,他已下河了。”见了祖父又说:“二老要你们吃了饭就去,他已下河了。”
张耳听听,便可听出远处鼓声已较密,从鼓声里使人想到那些极狭的船,在长潭中笔直前进时,水面上画着如何美丽的长长的线路!
新来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头站妥了,翠翠同祖父吃饭时,邀他喝一杯,只是摇头推辞。祖父说: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去呢?”
“我本来也不想去,但我愿意陪你去。”
祖父微笑着,“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陪我去!”
祖父同翠翠到城里大河边时河边早站满了人。细雨已经停止,地面还是湿湿的。
祖父要翠翠过河街船总家吊脚楼上去看船,翠翠却以为站在河边较好。两人在河边站定不多久,顺顺便派人把他们请去了。吊脚楼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过渡时,为翠翠所注意的乡绅妻女,受顺顺家的款待,占据了最好窗口,一见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说:“你来,你来!”翠翠带着点儿羞怯走去,坐在他们身后条凳上,祖父便走开了。
祖父并不看龙船竞渡,却为一个熟人拉到河上游半里路远近,到一个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对于水碾子原来就极有兴味的。倚山滨水来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么一个圆石片子,固定在一个横轴上,斜斜的搁在石槽里。当水闸门怞去时,流水冲激地下的暗轮,上面的石片便飞转起来。作主人的管理这个东西,把毛谷倒进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筛子里,再筛去糠灰。地上全是糠灰,主人头上包着块白布帕子,头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气好时就在碾坊前后隙地里种些萝卜、青菜、大蒜、四季葱。水沟坏了,就把裤子脱去,到河里去堆砌石头修理泄水处。水碾坝若修筑得好,还可装个小小鱼梁,涨小水时就自会有鱼上梁来,不劳而获!在河边管理一个碾坊比管理一只渡船多变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
但一个撑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属于当地小财主的产业。那熟人把老船夫带到碾坊边时,就告给他这碾坊业主为谁。两人一面各处视察一面说话。
那熟人用脚踢着新碾盘说: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砦子上,却欢喜来到这大河边置产业;这是中寨王团总的,大钱七百吊!”
老船夫转着那双小眼睛,很羡慕的去欣赏一切,估计一切,把头点着,且对于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体的批评。后来两人就坐到那还未完工的白木条凳上去,熟人又说到这碾坊的将来,似乎是团总女儿陪嫁的妆奁。那人于是想起了翠翠,且记起大老托过他的事情来了,便问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几岁?”
“满十四进十五岁。”老船夫说过这句话后,便接着在心中计算过去的年月。
“十四岁多能干!将来谁得她真有福气!”
“有什么福气?又无碾坊陪嫁,一个光人。”
“别说一个光人,一个有用的人,两只手抵得五座碾坊!洛阳桥也是鲁般两只手造的!……”这样那样的说着,说到后来,那人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两只手将来也去造洛阳桥吧,新鲜事!”
那人过了一会又说:
“茶峒人年青男子眼睛光,选媳妇也极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时,我就说个笑话给你听。”
老船夫问:“是什么笑话。”
那人说:“伯伯你若不多心时,这笑话也可以当真话去听咧。”
接着说的下去就是顺顺家大老如何在人家赞美翠翠,且如何托他来探听老船夫口气那么一件事。末了同老船夫来转述另一回会话的情形。“我问他:‘大老,大老,你是说真话还是说笑话?’他就说:‘你为我去探听探听那老的,我欢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话!’我说:‘我这口钝得很,说出了口老的一巴掌打来呢?’他说:‘你怕打,你先当笑话去说,不会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这件真事情当笑话来同你说了。你试想想,他初九从川东回来见我时,我应当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记前一次大老亲口所说的话,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顺顺也欢喜欢翠翠,心里很高兴。但这件事照规矩得这个人带封点心亲自到碧溪-家中去说,方见得慎重起事,老船夫就说:“等他来时你说:老家伙听过了笑话后,自己也说了个笑话,他说,‘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车路,应当由大老爹爹作主,请了媒人来正正经经同我说。走的是马路,应当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对溪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
“伯伯,若唱三年六个月的歌动得了翠翠的心,我赶明天就自己来唱歌了。”
“你以为翠翠肯了我还会不肯吗?”
“不咧,人家以为这件事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无有不肯呢。”
“不能那么说,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可是必需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为在日头月光下唱三年六个月的歌,还不如得伯伯说一句话好!”
“那么,我说,我们就这样办,等他从川东回来时要他同顺顺去说明白。我呢,我也先问问翠翠;苦以为听了三年六个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请你劝大老走他那弯弯曲曲的马路。”
“那好的。见了他我就说:‘大老,笑话吗,我已说过了。真话呢,看你自己的命运去了。’当真看他的命运去了,不过我明白他的命运,还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着的。”
“不是那么说!我若捏得定这件事,我马上就答应了。”
这里两人把话说妥后,就过另一处看一只顺顺新近买来的三舱船去了。河街上顺顺吊脚楼方面,却有了如下事情。
翠翠虽被那乡绅女孩喊到身边去坐,地位非常之好,从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宁。挤在其他几个窗口看爇闹的人,似乎皆常常把眼光从河中景物挪到这边几个人身上来。还有些人故意装成有别的事情样子,从楼这边走过那一边,事实上却全为得是好仔细看看翠翠这方面几个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借故跑去。一会儿河下的炮声响了,几只从对河取齐的船只,直向这方面划来。
先是四条船皆相去不远,如四枝箭在水面射着,到了一半,已有两只船占先了些,再过一会子,那两只船中间便又有一只超过了并进的船只而前。看看船到了税局门前时,第二次炮声又响,那船便胜利了。这时节胜利的已判明属于河街人所划的一只,各处便皆响着庆祝的小鞭炮。那船于是沿了河街吊脚楼划去,鼓声蓬蓬作响,河边与吊脚楼各处,都同时呐喊表示快乐的祝贺。翠翠眼见在船头站定摇动小旗指挥进退头上包着红布的那个年青人,便是送酒葫芦到碧溪-的二老,心中便印着三年前的旧事,“大鱼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边那只黄狗,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便离了座位,在楼上各处找寻她的黄狗,把船头人忘掉了。
她一面在人丛里找寻黄狗,一面听人家正说些什么话。
一个大脸妇人问:“是谁家的人,坐到顺顺家当中窗口前的那块好地方?”
一个妇人就说:“是砦子上王乡绅家大姑娘,今天说是来看船,其实来看人,同时也让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好地方!”
“看谁人?被谁看?”
“嗨,你还不明白,那乡绅想同顺顺打亲家呢。”
“那姑娘配什么人?是大老,还是二老?”
“说是二老呀,等等你们看这岳云,就会上楼来看他丈母娘的!”
另一个女人便插嘴说:“事弄妥了,好得很呢!人家有一座崭新碾坊陪嫁,比十个长年还好一些。”
有人问:“二老怎么样?可乐意?”
有人就轻轻的说:“二老已说过了,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个碾坊的主人!”
“你听岳云二老亲口说吗?”
“我听别人说的。还说二老欢喜一个撑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吗?”
“那谁知道。横顺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只看各人心里爱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会不如碾坊!”
当时各人眼睛对着河里,口中说着这些闲话,却无一个人回头来注意到身后边的翠翠。
翠翠脸发火发烧走到另外一处去,又听有两个人提到这件事。且说:“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须要二老一句话。”又说:“只看二老今天那么一股劲儿,就可以猜想得出这劲儿是岸上一个黄花姑娘给他的!”
谁是激动二老的黄花姑娘?听到这个,翠翠心中不免有点儿乱。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后已望不见河中情形,只听到敲鼓声渐近渐激越,岸上呐喊声自远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经过楼下。楼上人也大喊着,杂夹叫着二老的名字,乡绅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又用另外一种惊讶声音喊着,且同时便见许多人出门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有点迷乱,正不知走回原来座位边去好,还是依然站在人背后好。只见那边正有人拿了个托盘,装了一大盘粽子同细点心,在请乡绅太太小姐用点心,不好意思再过那边去,便想也挤出大门外到河下去看看。从河街一个盐店旁边下河时,正在一排吊脚楼的梁柱间,迎面碰头一群人,拥着那个头包红布的二老来了。原来二老因失足落水,已从水中爬起来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虽闪过一旁,与迎面来的人仍然得肘子触着肘子。二老一见翠翠就说:
“翠翠,你来了,爷爷也来了吗?”
翠翠脸还发着烧不便作声,心想:“黄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说:
“怎不到我家楼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个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后便各自走开了。翠翠到河下时,小小心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是烦恼吧,不是!是忧愁吧,不是!是快乐吧,不,有什么事情使这个女孩子快乐呢?是生气了吧,——是的,她当真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生一个人的气,又象是在生自己的气。河边人太多了,码头边浅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于吊脚楼的柱子上,也莫不有人。翠翠自言自语说:“人那么多,有什么三脚猫好看?”先还以为可以在什么船上发现她的祖父,但搜寻了一阵,各处却无祖父的影子。她挤到水边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条黄狗,同顺顺家一个长年,正在去岸数丈一只空船上看爇闹。翠翠锐声叫喊了两声,黄狗张着耳叶昂头四面一望,便猛的扑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来了。到了身边时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着且跳跃不已,翠翠便说:“得了,装什么疯。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黄狗找祖父去,在河街上一个木行前恰好遇着了祖父。
老船夫说:“翠翠,我看了个好碾坊,碾盘是新的,水车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坝管着一绺水,急溜溜的,怞水闸时水车转得如陀螺。”
翠翠带着点做作问:“是什么人的?”
“是什么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团总的。我听人说是那中寨人为女儿作嫁妆的东西,好不阔气,包工就是七百吊大钱,还不管风车,不管家什!”
“谁讨那个人家的女儿?”
祖父望着翠翠干笑着,“翠翠,大鱼咬你,大鱼咬你。”
翠翠因为对于这件事心中有了个数目,便仍然装着全不明白,只询问祖父,“爷爷,谁个人得到那个碾坊?”
“岳云二老!”祖父说了又自言自语的说,“有人羡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羡慕碾坊得到二老!”
“谁羡慕呢,爷爷?”
“我羡慕。”祖父说着便又笑了。
翠翠说:“爷爷,你喝醉了。”
“可是二老还称赞你长得美呢。”
翠翠说:“爷爷,你醉疯了。”
祖父说:“爷爷不醉不疯……去,我们到河边看他们放鸭子去。”他还想说,“二老捉得鸭子,一定又会送给我们的。”话不及说,二老来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着。翠翠也微笑着。
于是三个人回到吊脚楼上去。
第十一章
有人带了礼物到碧溪-,掌水码头的顺顺,当真请了媒人为儿子向渡船的攀亲起来了。老船夫慌慌张张把这个人渡过溪口,一同到家里去。翠翠正在屋门前剥豌豆,来了客并不如何注意。但一听到客人进门说“贺喜贺喜”,心中有事,不敢再呆在屋门边,就装作追赶菜园地的鸡,拿了竹响篙唰唰的摇着,一面口中轻轻喝着,向屋后白塔跑去了。
来人说了些闲话,言归正传转述到顺顺的意见时,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惊惶的搓着两只茧结的大手,好象这不会真有其事,而且神气中只象在说:“那好,那好,”其实这老头子却不曾说过一句话。
马兵把话说完后,就问作祖父的意见怎么样。老船夫笑着把头点着说:“大老想走车路,这个很好。可是我得问问翠翠,看她自己主意怎么样。”来人走后,祖父在船头叫翠翠下河边来说话。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边,上了船,娇娇的问他的祖父:“爷爷,你有什么事?”祖父笑着不说什么,只偏着个白发盈颠的头看着翠翠,看了许久。翠翠坐到船头,低下头去剥豌豆,耳中听着远处竹篁里的黄鸟叫。翠翠想:“日子长咧,爷爷话也长了。”翠翠心轻轻的跳着。
过了一会祖父说:“翠翠,翠翠,先前来的那个伯伯来作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说:“我不知道。”说后脸同颈脖全红了。
祖父看看那种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在空雾里望见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亲,老船夫心中异常柔和了。轻轻的自言自语说:“每一只船总要有个码头,每一只雀儿得有个巢。”他同时想起那个可怜的母亲过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点隐痛,却勉强笑着。
翠翠呢,正从山中黄鸟杜鹃叫声里,以及山谷中伐竹人——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声音里,想到许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与人对骂时四句头的山歌,造纸作坊中的方坑,铁工厂熔铁炉里泄出的铁汁……耳朵听来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温习温习。她其所以这样作,又似乎全只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桩事而起。但她实在有点误会了。
祖父说:“翠翠,船总顺顺家里请人来作媒,想讨你作媳妇,问我愿不愿。我呢,人老了,再过三年两载会过去的,我没有不愿的事情。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来说。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装作从容,怯怯的望着老祖父。又不便问什么,当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说:“大老是个有出息的人,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明白了,人来做媒的大老!不曾把头抬起,心忡忡的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把空豆菜抛到水中去,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
见翠翠总不作声,祖父于是笑了,且说:“翠翠,想几天不碍事。洛阳桥并不是一个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人来的就向我说到这件事,我已经就告过他: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规矩。想爸爸作主,请媒人正正经经来说是车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对溪高崖竹林里为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是马路,——你若欢喜走马路,我相信人家会为你在日头下唱爇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温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咙烂!”
翠翠不作声,心中只想哭,可是也无理由可哭。祖父再说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亲来了。老人说了一阵,沉默了。翠翠悄悄把头撂过一些,祖父眼中业已酿了一汪眼泪。翠翠又惊又怕怯生生的说:“爷爷,你怎么的?”祖父不作声,用大手掌擦着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着,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乱乱的,想赶去却不赶去。
雨后放晴的天气,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儿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分有野性的生气。草丛里绿色蚱蜢各处飞着,翅膀搏动空气时——作声。枝头新蝉声音已渐渐洪大。两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鹃鸣叫。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
“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谁送那只白鸭子呢?……得碾子的好运运气,碾子得谁更是好运运气?……”
痴着,忽地站运气,半簸箕豌豆便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从水中捞运气时,隔溪有人喊过渡。
第十二章
翠翠第二天在白塔下菜园地里,第二次被祖父询问到自己主张时,仍然心儿忡忡的跳着,把头低下不作理会,只顾用手去掐葱。祖父笑着,心想:“还是等等看,再说下去这一坪葱会全掐掉了。”同时似乎又觉得这其间有点古怪处,不好再说下去,便自己按捺到言语,用一个做作的笑话,把问题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气渐渐的越来越爇了。近六月时,天气爇了些,老船夫把一个满是灰尘的黑陶缸子从屋角隅里搬出,自己还匀出闲工夫,拼了几方木板作成一个圆盖。又锯木头作成一个三脚架子,且削刮了个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边作为舀茶的家具。
自从这茶缸移到屋门溪边后,每早上翠翠就烧一大锅开水,倒进那缸子里去。有时缸里加些茶叶,有时却只放下一些用火烧焦的锅巴,乘那东西还燃着时便抛进缸里去。老船夫且照例准备了些发痧肚痛治疱疮疡子的草根木皮,把这些药搁在家中当眼处,一见过渡人神气不对,就忙匆匆的把药取来,善意的勒迫这过路人使用他的药方,且告人这许多救急丹方的来源(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从城中军医同巫师学来的)。他终日裸着两只膀子,在方头船上站定,头上还常常是光光的,一头短短白发,在日光下如银子。翠翠依然是个快乐人,屋前屋后跑着唱着,不走动时就坐在门前高崖树荫下吹小竹管儿玩。爷爷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早忘掉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来探口气了,依然是同从前一样,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发了媒人上路。回头又同翠翠谈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结果。
老船夫猜不透这事情在这什么方面有个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种沉思里去,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件事情——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想到了这里时,他笑了,为了害怕而勉强笑了。其实他有点忧愁,因为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象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一堆过去的事情蜂拥而来,不能再睡下去了,一个人便跑出门外,到那临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听河边纺织娘以及一切虫类如雨的声音,许久许久还不睡觉。
这件事翠翠是毫不注意的,这小女孩子日里尽管玩着,工作着,也同时为一些很神秘的东西驰骋她那颗小小的心,但一到夜里,却甜甜的睡眠了。
不过一切皆得在一份时间中变化。这一家安静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连而来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静空气完全打破了。
船总顺顺家中一方面,则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傩送二老同时也让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这一对难兄难弟原来同时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这事情在本地人说来并不希奇,边地俗话说:“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有钱船总儿子,爱上一个弄渡船的穷人家女儿,不能成为希罕的新闻,有一点困难处,只是这两兄弟到了谁应取得这个女人作媳妇时,是不是也还得照茶峒人规矩,来一次流血的挣扎?
兄弟两人在这方面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个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给了弟弟,且附带说明,这点爱还是两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着,把话听下去。两人从造船处沿了河岸又走到王乡绅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说:
“二老,你倒好,作了团总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应当接那个老的手来划渡船了。我欢喜这个事情,我还想把碧溪-两个山头买过来,在界在线种大南竹,围着这一条小溪作为我的砦子!”
那二老仍然的听着,把手中拿的一把弯月形镰刀随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时,却站住了向他哥哥说:
“大老,你信不信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个人?”
“我不信。”
“大老,你信不信这碾坊将来归我?”
“我不信。”
两人于是进了碾坊。
二老说:“你不必——大老,我再问你,假若我不想得这座碾坊,却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这念头也是两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听来真着了一惊,望了一下坐在碾盘横轴上的傩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开玩笑,于是站近了一点,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来。他明白了这件事,他笑了。他说,“我相信的,你说的是真话!”
二老把眼睛望着他的哥哥,很诚实的说:
“大老,相信我,这是真事。我早就那么打算到了。家中不答应,那边若答应了,我当真预备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听了我的话,为我要城里的杨马兵做保山,向划渡船说亲去了!”大老说到这个求亲手续时,好象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释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为老的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就走了车路。
“结果呢?”
“得不到什么结果。老的口上寒李子,说不明白。”
“马路呢?”
“马路呢,那老的说若走马路,得在碧溪-对溪高崖上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把翠翠心唱软,翠翠就归我了。”
“这并不是个坏主张!”
“是呀,一个结巴人话说不出还唱得出。可是这件事轮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会唱歌。鬼知道那老的存心是要把孙女儿嫁个会唱歌的水车,还是预备规规矩矩嫁个人!”
“那你怎么样?”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说句实在话。只一句话。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撑渡船,我也答应了他。”
“唱歌呢?”
“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你要去做竹雀你就去吧,我不会检马粪塞你嘴巴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种样子,便知道为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种如何烦恼了。他明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卤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来给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亲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尝不想在车路上失败时走马路;但他一听到二老的坦白陈述后,他就知道马路只二老有分,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此他有点运气恼,有点愤慨,自然是无从掩饰的。
二老想出了个主意,就是两兄弟月夜里同到碧溪-去唱歌,莫让人知道是弟兄两个,两人轮流唱下去,谁得到回答,谁便继续用那张唱歌胜利的嘴唇,服侍那划渡船的外孙女。大老不善于唱歌,轮到大老时也仍然由二老代替。两人运气命运来决定自己的幸福,这么办可说是极公平了。提议时,那大老还以为他自己不会唱,也不想请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种诗人性格,却使他很固持的要哥哥实行这个办法。二老说必需这样作,一切才公平一点。
大老把弟弟提议想想,作了一个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还请老弟做竹雀!好,就是这样子,我们各人轮流唱,我也不要你帮忙,一切我自己来吧。树林子里的猫头鹰,声音不动听,要老运气时,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请人帮忙的!”
两人把事情说妥当后,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后天十六,接连而来的三个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气。气候既到了中夏,半夜里不冷不爇,穿了白家机布汗褂,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遵照当地的习惯,很诚实与坦白去为一个“初生之犊”的黄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声涩了,到应当回家了时,就趁残月赶回家去。或过那些熟识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里去,躺到温暖的谷仓里小睡,等候天明。一切安排皆极其自然,结果是什么,两人虽不明白,但也看得极运气自然。
两人便决定了从当夜运气始,来作这种为当地习惯所认可的竞争。
第十三章
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为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十四中寨逢场,城中生意人过中寨收买山货的很多,过渡人也特别多,祖父在渡船上忙个不息。天快夜了,别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爇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翠翠觉得好象缺少了什么。好象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
好象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我,点了灯笼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气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这样一件事,她且想象她出走后,祖父用各种方法寻觅全无结果,到后如何无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过渡,过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翠翠走了,下桃源县了!”“那你怎么办?”“怎么办吗?拿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杀了她!”……
翠翠仿佛当真听着这种对话,吓怕起来了,一面锐声喊着她的祖父,一面从坎上跑向溪边渡口去。见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说着话,小小心子还依然跳跃不已。
“爷爷,爷爷,你把船拉回来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是翠翠要为他代劳了,就说: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来!”
“你不拉回来了吗?”
“我就回来!”
翠翠坐在溪边,望着溪面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过渡人,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且把烟杆在船边剥剥的敲着烟灰,就忽然哭起来了。
祖父把船拉回来时,见翠翠痴痴的坐在岸边,问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声。祖父要她去烧火煮饭,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哭得可笑,一个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边把火烧燃后,她又走到门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来,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老船夫,因为明白过渡人皆是赶回城中吃晚饭的人,来一个就渡一个,不便要人站在那岸边呆等,故不上岸来。只站在船头告翠翠,且让他做点事,把人渡完事后,就回家里来吃饭。
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不理会,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
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的从翠翠身旁飞过去,翠翠想,“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杜鹃又叫了。
“爷爷,为什么不上来?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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