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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

_8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英)
“好吧。”
他一把将她搂在杯里,热烈地吻着,可是她将他推开。
“当心我的帽子,傻瓜,你的手脚真笨。”她说。
从那以后,他天天和她见面。他开始上茶馆去吃午饭,但是米尔德里德制止他,说是这样会引起女招待们说闲话;因此,他只好满足于用茶点;然而他老是在附近等着陪她一道走到车站;他们每周出去上馆子一两次。他送给她一些小礼物:金手镯、手套、手帕之类。他虽然花费不起,可是没法子:给她东西她才显出点热乎劲。她知道一切东西的价格,一分礼物,一分感激。他不在乎这些。当她主动吻他时,他高兴得忘乎所以,也顾不得考虑自己付出多大代价才赢得她的欢心了。他发觉她星期天待在家里很无聊,于是他早晨到赫尔内希尔去,在街口接她,然后陪她去做礼拜。
“我老想上一次教堂,”她说,“它样子很好看的,是吧?”
然后她回家吃饭,他在旅馆里随便将就一餐。下午,他们又上布罗克韦尔公园散步。他们之间没有多少话说。菲利普特别害怕她烦了(她极容易烦),便绞尽脑汁,想出许多话题。他意识到他们对散步都不感兴趣,可是离开她又受不了,只好尽量多走一会儿,直到她累了,发脾气为止。他知道她不爱他,而他却想从她那儿得到爱情,他的理智告诉他,她的天性不存在这种爱情:她冷若冰霜。他虽然对她没有提出要求的权利,可是却身不由己。既然他们更加亲近,他觉得更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了。动不动就发怒,止不住口出怨言。他们动辄就吵架,她便一段时间不跟他讲话,结果他不得不在她的面前俯首听命。他为自己如此丧失尊严而生气。一旦看见她跟茶馆的任何男人谈话他便醋劲十足,而当他嫉妒时便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经常有意当众羞辱她,悻悻而去,尔后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悔恨交加,度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又上茶馆哀求她饶恕。
“别生我的气,”他说,“我太喜欢你了,所以不能够抑制自己。”
“总有一天你会做得太过火的。”她回答道。
他急于到她家去,这样,他们之间这种更亲密的关系,比起她在工作时间里所偶然结识的人来便略胜一筹了。可是她不让他上门。
“我姑妈会觉得莫名其妙的。”她说。
(本章完)
[(第29章 人性的枷锁(29))]
他怀疑她的拒绝只是由于不让他见到她姑妈。米尔德里德声称她姑妈是个有身份的寡妇,丈夫是专业人员(在她眼里,专业人员就是有身份)。她自己也不安地意识到,这个妇人很难称得上是身份高贵的。菲利普揣测她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小商的遗孀。他知道米尔德里德是个势利小人。然而他觉得自己无法向她表示:她姑妈即使身份多么平庸他也不在乎。
最凶的一次吵嘴发生在一天晚上他们吃饭的时候,她告诉他有个男人请她一块去看戏。菲利普黯然失色,脸色又冷酷又严厉。
“你不会去吧?”他问道。
“为什么不去呢?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
“我带你出去,你喜欢上哪儿都行。”
“这是两码事。我不能老是跟你一个人呀,况且,他已让我自己定个日子,当我不跟你出去时,我只跟他出去一个晚上。这对你毫无影响。”
“假如你懂得点面子,稍有感激之心,就决不会去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感激’是什么意思。假如你指的是给我的那些东西,你可以拿回去,谁稀罕!”
她的话有时很刻薄。
“老是跟你出去没什么意思,总是‘你爱我吗?你爱我吗?’问得人都腻了。”
(他知道再问下去是愚蠢的,可是他无能为力。)
“没错,我是喜欢你的。”她常这么回答说。
“只是这样?可我一心一意地爱你呀。”
“我不是那种人,我不善花言巧语。”
“要是你知道一个词就能使我多么快乐就好了!”
“嗯,我的老话是:请你不要苛求,不喜欢时也得忍着点。”
可是有时她表白得更坦率,当他问及这个问题时,她回答道:
“哦,别再这样问下去了。”
尔后,他绷着脸不吭声。他恨她。
而现在他说:“好吧,假如你是这么想的,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屈尊跟我出去。”
“这不是我要的,这你最清楚,是你要我出去的。”
这句话强烈地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气愤地回答:“你以为我只配在没人邀你时请你吃饭、看戏,而一旦来了个什么人我就得见鬼去吗?多谢你了,我被人利用够了。”
“任何人都不能这样对我说话,我要让你看看我多么想吃你的臭饭!”
她站了起来,披上外套,很快地走出餐馆。菲利普仍然坐着。他决定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可是过了10分钟,他又跳上出租马车去追她。他估计她会搭公共汽车到维多利亚火车站,因此他们将大约同时到达。他见到她在站台上,便避开了她的视线,乘同一列火车到赫尔内希尔。他打算待到她踏上回家的路,避开不了他的时候才和她说话。
她一拐出灯火通明、车马嘈杂的大街,他就赶上她。
“米尔德里德!”他喊道。
她继续往前走,既不看他一眼也不回答。他又喊一声,她才停下来面对着他。
“你要干什么?我看见你在维多利亚车站徘徊。为什么还来缠我?”
“我太对不起你了,你能原谅我吗?”
“不,我讨厌你的脾气和嫉妒心。我不喜欢你,从来就没喜欢过你,永远也不会喜欢你。我再也不想跟你来往了。”
她匆匆地往前走,他只好快步赶上。
“你从来不体谅我,”他说,“当你对一个人冷淡时,还尽可以显得高兴、温和,可是当你像我这样堕入情网时,就难了。可怜我吧,你不喜欢我,我并不在乎,毕竟不能强求,我只要你让我爱你。”
她不讲话,继续往前走。眼看离她住的房子只剩下几百码了,菲利普感到揪心的痛苦。他低声下气,语无伦次地倾吐爱情和忏悔。
“只要你原谅我这一回,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你愿意跟谁出去就跟谁出去,如果你有空,想跟我出去那我再高兴不过了。”
她又停下来,因为他们已经到了那个街口,他们总是在这儿分手。
“现在你可以走了,我不要你走到我的家门口。”
“你要说你原谅我,我才走。”
“我对这一切感到厌倦。”
他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他本能地觉得他能说一些话来打动她的心。但这些话要说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恶心。
“太残酷了,我真受不了。你不知道一个跛脚的人心里是什么滋昧。当然你不喜欢我,我不能期望你喜欢我。”
“菲利普,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赶忙回答说,声音里突然带有几分怜悯。“你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现在,轮到他演戏了,他压低嗓门,带着沙哑的声音说:
“唉,我已有这个感觉。”
她握住他的手,望着他,两眼泪汪汪。
“我向你保证这对我无关紧要。除了起初的一两天,以后我就不曾想起你的跛脚。”
他保持阴郁、悲哀的沉默,要让她认为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菲利普,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只是你有时候太令人难堪了。让我们和好吧。”
她将双唇向他凑了过去,他舒了一口气,吻了她一下。
“现在高兴了吧?”她问道。
“高兴极了。”
她向他道了晚安,赶快回家。第二天,他带来了一块带饰针的小怀表给她别在衣服上。她一直想买这种表。
可是三四天以后,当她替他上茶点时,对他说:“记得那天晚上向我作的保证吗?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算呀。”
他很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准备着如何对付她下面的话。
“因为今天晚上我要和上次告诉你的那位先生出去。”
“好吧,希望你玩得痛快。”
“你不吃醋吗?”
他如今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感情了。
“我不喜欢你这样,”他微笑说,“可是我尽量不使自己变得更加讨厌。”
她对这次约会很激动,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菲利普不知道她是有意使他难受呢还是出于无情。他习惯于想起她的愚蠢,以宽恕她的残忍。她很迟钝,竟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伤他的心。
“爱上一个没有想象力、没有幽默感的女孩子真没意思。”他边听边想着。
但是这些缺点使他原谅了她,他觉得假如他不意识到这一点,就永远也不能原谅她所加之于他的痛苦。
“他买了蒂沃利剧院的票,”她说,“他要我选择,我便选了这剧院。我们打算在皇家咖啡馆用餐。他说这是伦敦最豪华的地方。”
“他可是个十足的绅士。”菲利普想,但是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菲利普到蒂沃利剧院去,看到米尔德里德跟一个年轻人坐在正厅头等座的第二排,年轻人油头滑脑,穿着整整齐齐,样子像个推销员。米尔德里德戴着一顶黑色宽边女帽,上面插有鸵鸟羽毛,打扮挺合适的。她正带着菲利普所熟悉的默然的微笑倾听主人谈吐。她没有轻松愉快的表情。只有荒唐滑稽的笑话才能引起她哈哈大笑。然而菲利普可以看出她兴致勃勃。他酸溜溜地暗自寻思,那位外表潇洒、性情快活的同伴跟她正是天生的一对。她那不活泼的气质使她赞赏喧闹的人。菲利普喜欢探讨问题却不擅长闹聊。他赞赏他的一些朋友是畅快诙谐的大师,譬如劳森。而他的自卑感使他既腼腆又别扭。他感兴趣的东西,米尔德里德感到厌烦。她期望男人谈论足球和赛跑,而他对这两者一窍不通。他不懂得令她发笑所需要的时髦话。
印刷品一直是菲利普崇拜的,现在为了使自己变得风趣些,他一个劲地阅读起《体育时报》来。
菲利普不愿沉溺于这样的恋情中,它使自己变得憔悴不堪。他深知人生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因此,这种恋情总有一天也会熄灭的。他热切地盼望这一天的到来。爱情犹如心脏里的一只寄生虫,依靠他生命之血来滋养、生存。爱情如此激烈地吸引他,以至他对其他的一切都毫无兴趣。他习惯光顾詹姆斯街公园,以获得无限的乐趣,他常常坐下来观赏在蓝天衬托下的树枝。它宛若一幅日本版画;他发现美丽的泰晤士河上的驳船和码头对他有无穷的魅力。伦敦的变幻无穷的天空使他心灵里充满着五光十色的愉快的幻想。可是如今的美景对他毫无意义。米尔德里德不在身边,他便感到心烦意乱。有时他想通过看画聊以**,可是他走马观花似地走过国家美术馆的画廊,却没有一幅画能唤起他的激情。他不知道还会不会对以前所热爱过的东西感兴趣。他喜欢读书,可现在书本却索然无味;业余时间他在医院俱乐部的吸烟室翻阅着无数的期刊。这种爱情简直是折磨,他怨恨自己堕入情网,成了爱情的囚犯。他渴望自由。
有时,他清晨醒来,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的灵魂在雀跃,以为他自由了,不再恋爱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当他彻底地醒过来时,痛苦犹存,他知道他并没有根治它。尽管他疯狂地思念米尔德里德,却鄙视她。他想,世界上再没有比又是爱慕又是鄙视更痛苦的了。
惯于探索自己的感情状态的菲利普独自不断地解剖自己,得出的结论是:只有把米尔德里德当情人,方能根治这种堕落的恋情。他欲火中烧,如饥似渴,假如这点能得到满足的话,他便能从束缚他的难忍的锁链中挣脱出来。他知道米尔德里德在这方面一点也不感兴趣。当他热烈地吻她时,她本能地厌恶地躲开他。她没有这种欲望。有时他谈起在巴黎的风流韵事试图让她嫉妒,可是这些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有一两回,他坐在茶馆里别的桌位,假装跟其他端茶的女招待**,可是她完全不在乎。可以看得出她不是装出来的。
“下午我没坐在你的桌位不怪我吧?”有一回陪她到火车站时他问道,“你的桌位好像都客满了。”
这话不是事实,可是她也不争辩。即使他对她故意的冷漠毫无作用,只要她假装有点在意的样子,他也许会感激的。一句责备的话也许倒是对他心灵的安慰。
“我认为你很傻,天天坐在同一个桌位,你应该时时光顾其他女招待。”可是他越想越相信让她完全委身相就,是他获得自由的唯一途径。他好比一个中妖术而变了形的年迈的骑士,寻找着恢复原状的灵丹妙药。菲利普只有一线希望。米尔德里德很想去巴黎。巴黎对于她,犹如对大多数的英国人一样,是个时髦欢乐的中心:她听说过罗浮商场,在那儿,你只要花上大约在伦敦的一半的价格,便能买到很时新的东西。她的一个女友在巴黎度蜜月整天呆在罗浮。况且,天啊,她跟她丈夫在那儿时总是到第二天凌晨6点才睡觉。什么红磨坊啦等等,说也说不请。哪怕她满足他的欲望,只是为了实现自己赴巴黎愿望而付出的一种不愿意偿付的代价,菲利普也不在乎,只要能满足他的**。他曾经有过想灌醉她的疯狂的、激动人心的念头。他硬劝她喝酒,希望使她兴奋,但是她不喜欢喝酒。虽然她喜欢叫他点香槟酒,因为看起来大方,但是她喝酒从来不超过半杯。她喜欢原封不动地留下漫边儿的一大杯。
“向招待显示显示你的身份。”她说。
当她好像比平常更亲热时,菲利普瞅准个机会。3月底菲利普要参加解剖学测验。以后过一周就是复活节,米尔德里德将有3天假。
“我说呀,到时候去巴黎怎么样?”他提议道,“我们可以玩得痛痛快快的。”
“那怎么行呢?要花很多钱。”
菲利普已想过了,至少要花25镑。这对他来说是一大笔钱,但他乐意为她花完最后一个便士。
“这有什么关系?答应了吧,亲爱的。”
“有比这更离奇的事吗?我倒想见识见识。我不能跟一个未和我结婚的男人去呀,亏你想得出来。”
“那有什么关系?”
他夸大了和平大街的繁华和牧羊女游乐厅的富丽堂皇,描绘了罗浮宫和旧货商场,谈起夜总会、修道院以及许多外国人常涉足的地方。连他蔑视的巴黎的另一面也绘声绘色地瞎吹一通。他怂恿她跟他一块去。
“你说你爱我,可是假如你真爱我,为什么你不想跟我结婚,你从未向我求婚。”
“你知道我没有钱结婚,毕竟我现在才上一年级,在6年内我一便士也挣不了。”
“唉,我不怪你。你就是跪下来向我求婚我也不会嫁给你。”
他已不止一次想到结婚,可是这是他所不敢跨越的一步。在巴黎他便形成了婚姻是可笑的市侩习俗的看法。他还懂得终身的婚缘会毁了他。他有着中产阶级的本能,和女招待结婚对他说来似乎是可怕的。一个平庸的妻子将妨碍他找到像样的职业。况且,他的钱只够维持到毕业,即便不生小孩,他也养不起一个妻子。一想起克朗肖受那个下流的懒女人的拖累,他便惊恐万状。他预见虚荣心强、脑子庸俗的米尔德里德将会变成啥样子:跟她结婚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只是依据自己的理智行事。他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占有她;假如不跟她结婚就不能搞到手,那他就结婚,将来的事情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也可能以灾难告终,但他不介意。他一有了什么主意便老摆脱不掉,再也想不起别的。他有一种不寻常的本领:能说服自己执意要做的事都合乎情理。他发觉自己推翻了反对结婚的一切明智的论点。他发现每天都对她更加钟情;而他那未得到满足的恋情却变成怨和恨。
“真的,假如我跟她结婚,我非要她偿还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不可。”他自言自语道。
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了。一天晚上,他们在索霍街的小饭馆,吃完了饭之后(他们最近常去那儿),他对她说:“喂,你前天对我说假如我向你求婚你也不答应。这话算不算数?”
“算呀,怎么啦?”
“因为没有你我可活不了,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我想把这件事忘了,可是办不到。现在更忘不了啦。我要你跟我结婚。”
她读过太多通俗小说了,懂得如何接受这一请求。
“菲利普,我确实很感激你,对你的求婚感到受宠若惊。”
“哦,别胡说。你要和我结婚,是吗?”
“你认为我们会幸福吗?”
“不会。但这有什么关系?”
这些话几乎是违背他的本意说出来的,她大吃一惊。
“你这个人很怪,那么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呢?那天你还说没钱结婚呢。”
“我差不多还剩下1400镑,两个人一块生活几乎跟一个人过日子一样省钱。这样可以勉强维持到我毕业及得到医院的委任。那时,我可以当个助理医生。”
“这么说你将有6年没有收入,我们每周只有4镑左右过日子吗?”
“3镑多一点。我还得付学费。”
“当助理医生以后呢?”
“每周3镑。”
“你的意思是你必须一直念书,靠一小笔钱维持,到头来每周只挣3镑?我看不出我将来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多少。”
他沉默了片刻。
(本章完)
[(第30章 人性的枷锁(30))]
“你的意思是不和我结婚?”他问道,嗓门嘶哑。“难道我崇高的爱情对你毫无意义吗?”
“在这些问题上你不得不为自己考虑,是吧?结婚我不反对,但是假如结婚后的生活不能比现在好,我就不想结婚。我看不出结婚有什么用。”
“假如你爱我你就不会这么想。”
“也许不会。”
他沉默了,呷了一杯酒,消却喉头的哽塞。
“看看那个刚刚走出来的女孩子,”米尔德里德说,“她在布里克斯顿的廉价商场买了那些皮货。上回我到那儿时还见到在橱窗里摆着哩。”
菲利普不禁冷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问道,“是真的嘛,那时候我对姑妈说,摆在橱窗里的东西我可不买,这样一来每个人都知道你付多少钱买来的。”
“我真不了解你,你使我非常不高兴,一下子你又胡扯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话。”
“你存心跟我闹别扭,”她不满地回答,“我没法不注意那些皮货,因为我对姑妈说……”
“你对姑妈说了些什么关我屁事。”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菲利普,跟我说话请你不要用粗话,你知道我不爱听。”
菲利普笑了笑,但眼睛闪着怒火。他沉默了一会儿,绷着脸望着她。对她又气忿,又蔑视、又爱怜。
“假如我有一丁点理智,就决不会见你,”他终于说,“你知道因为爱你,我多么地鄙视自己!”
“这样对我说话不太文雅了吧。”她不高兴地回答说。
“是不文雅,”他笑道,“我们上凉亭去吧。”
“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没想到不该笑的时候你竟笑了。既然我让你那么不高兴,为什么又要领我上凉亭?我要回家了。”
“只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比离开你要痛快些。”
“我倒想知道你对我的真正想法。”
他放声大笑。
“亲爱的,要是你知道的话,就再也不会跟我说话了。”
菲利普没有通过3月底的解剖学考试。考试前,他和邓斯福特以菲利普的骨骼作标本温习这个专题,互相问答,直到两人都背熟了每个部位和人体骨骼的每个关节及骨槽的意思为止。可是一上考堂,菲利普惊慌失措,因突然害怕答错而未能作出正确的解答。他知道会不及格,甚至第二天都懒得到大楼去看考试的成绩,第二次考试的失败无疑地使他被列入了那个年级的无能的与游手好闲之辈的行列。
他并不很在意。他有别的心事。他想米尔德里德必定也有像别人一样的感官,也有七情六欲,只是如何唤醒它们的问题。他有一套关于女人的理论,认为女人本质上是贱的,只要你缠住不放,哪个女人也耐不住,关键是等待机会,耐着性子,用微小的殷勤来感化她,利用她体力上的疲劳,分担她工作中的烦恼,来赢得她的欢心。他对她谈起他的巴黎朋友与他们所爱慕的漂亮女人之间的关系。他描绘的生活是迷人的、欢乐的、毫无粗俗的成分。他把对往事的回忆编成了米米和鲁多尔夫、缪塞特及其他朋友们的艳史。他向米尔德里德滔滔不绝他讲述欢声和笑语如何使贫穷变得富有诗情画意,青春和美貌如何使放纵的恋情披上浪漫色彩。他不曾直接攻击她的偏见,而是旁敲侧击地指出这些偏见太偏狭了。他从不曾受她的怠慢的干扰,也不因她的冷漠而激怒。他认为他已令她烦了。他努力使自己变得和蔼、凤趣。他从不让自己生气,也不曾要求什么,既不埋怨,也不责骂。当她订好约会而又失约时,第二天他见到她时照样满脸堆笑。当她表示歉意时,他说那没关系。他不曾让她看出她使他痛苦。他知道他的热情和忧虑令她生厌。他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感情,哪怕会引起小小麻烦的情感也不流露出来,他表现得够高尚的了。
尽管她不曾提及菲利普的这种变化,因为她并非有意识地加以注意。然而这一变化还是打动她,她对他更推心置腹了,向他倾诉苦哀,总是抱怨茶馆的女经理或者女招待同伴,或者她姑妈。现在她的话够多的了。虽然,她说的尽是一些琐事,菲利普还是不厌其烦地听着。
“你不想向我求爱的时候我倒喜欢你。”有一回她对他说。
“这使我太高兴了。”他笑着说。
她不晓得她的话使他多么伤心,也不晓得他需要费多大的劲才回答得这么轻松。
“你不时吻我一下我也无所谓,这不伤害我,又使你高兴。”
偶尔她甚至主动要他带她出去吃饭,这简直使他欣喜若狂。“我从来不对别人提出这种要求,”她带着抱歉的口吻说,“可是我知道可以跟你去吃饭。”
“再没有使我更高兴的了!”他微笑道。
4月底的一个晚上,她要他带她出去。
“好吧,”他说“饭后你喜欢上哪儿?”
“哪儿也别去,我们坐下来聊聊,好吗?”
“好啊!”
他认为想必她开始喜欢他了。3个月前,只要一想到花一个晚上谈话她准会烦得要命。这天风和日丽,外面**明媚,菲利普的兴致更浓了,他现在很容易感到满足。
“喂,夏天到来时不是太好了吗?”当他们坐在公共汽车的顶层上索霍时他说。她主动提出乘出租马车太浪费了。
“每逢星期天我们可以在河边玩,用食篮带午餐去。”
她嫣然一笑,见此,他有了勇气去捏住她的手,她并不缩回。
“我真的认为你开始有点喜欢我了。”他微笑着说。
“你真傻,你知道我喜欢你,不然我就不到这儿来了,不是吗?”
如今,他们己成了索霍小饭馆里的老主顾了。当他们进饭馆时,老板向他们微笑,招待员也向他们点头哈腰。
“今晚我来点菜。”米尔德里德说。
菲利普将菜谱给她,心想她比以前更迷人,她选了她喜欢的菜。菜的花色不多,这饭馆所做的菜他们都吃过好几次了。菲利普很高兴。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仔细端详她那张苍白的脸上的每一点动人之处。饭毕,米尔德里德破例抽了一支烟。她极少抽烟。
“女人抽烟,我看不顺眼。”她说。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今晚要你带我出来吃东西,你觉得奇怪吗?”
“我很高兴。”
“菲利普,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迅速地瞟了她一眼,虽已心灰意懒,可是他已经学会沉得住气了。
“好,说吧!”他微笑着说。
“我说了你不感到吃惊吧!我就要结婚了,真的。”
“是吗?”菲利普说。
他想不出别的话说,他以前也常常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并设想自己该会作何反应。一想到即将遭到的失望,他心如刀绞。他想过自杀,想到他的感情将会爆发。可是也许将要体验的这种情绪他已充分地预料到了,因此现在他只感到精疲力尽。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因为气息奄奄,对一切问题都不感兴趣,只希望别人不要去惹他。
“你看,”她说,“我都快——我已经24岁了,也该成家了。”
他无言以对,望着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目光落在一个女顾客帽子的一根红羽毛上。米尔德里德恼怒了。
“你应该为我祝贺才是。”她说。
“应该,可不是吗?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太难想象这回事了。你要我带你出去吃饭,我竟这样高兴,真有意思。你要和谁结婚?”
“米勒。”她回答说,脸有点红。
“米勒?”菲利普惊叫起来,“可是你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见他了。”
“上星期,有一天他来吃午饭,就那一次他向我求婚的。他挣很多钱,现在每周挣7镑,可有奔头哩。”
菲利普又沉默了。他记得她向来喜欢米勒。米勒能逗她笑;她不知不觉地被他外国血统中的异国的魅力迷住了。
“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他终于说道,“你一定会接受出价最高的求婚者的。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下星期六,我已发通知了。”
菲利普感到心中一阵悲痛。
“这么快吗?”
“我们打算到登记处结婚,埃米尔喜欢这样。”
菲利普感到非常疲倦。他想离开她,马上去睡觉。他要求结账。“我叫一辆马车送你上维多利亚车站。我想你不用等很久就可搭上火车。”
“你不陪我去吗?”
“你要是不介意,我就不去了。”
“随你的便,”她高傲地回答,“我想明天用茶点的时间你会来吧?”
“不啦,我想我们最好现在就一刀两断。为什么我还要继续自讨没趣呢?车费我已付了。”
他向她点头告辞,苦笑着,然后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回家了。睡觉前他抽了一斗烟,可是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他不觉得痛苦,脑袋往枕头一靠便酣然入睡了。
可是大约凌晨3点钟菲利普就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他开始想起了米尔德里德。他竭力不去想她,可是毫无办法。他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直弄得他头昏眼花。她要结婚是不可避免的:对一个不得不自己谋生的女孩子来说,生活是艰难的。倘若有一个能给她一个舒适的家的人向她求婚,而她接受了,这也无可非议。菲利普晓得,在她看来,跟自己结婚简直是发疯。只有爱情方能忍受这样的贫穷,而她并不爱他。这不是她的过错,而是必须接受的一个事实,像接受其他事实一样,菲利普暗自想,隐藏在他的心灵深处的是受伤害的自尊心。他的恋情起源于受伤害的虚荣心,而心底的这种自尊心正是引起现在如此悲痛的主要原因,他看不起她也一样地鄙视自己。尔后,他想起将来的打算,翻来覆去的老是同样的计划,不断地为在她那柔嫩、苍白脸颊上的亲吻,为她拉长声音的说话声的回忆所打断;要做的事多如牛毛。夏天,他因两次不及格需要补考,还要修化学课程。他已疏远了医院里的朋友,可是现在他需要友谊。有一件开心的事:海沃德两周前来信说他将路过伦敦,并邀他去吃饭;但是菲利普因不愿意被人打扰,拒绝了。海沃德是为初夏伦敦社交季节而来的,菲利普决定给他写信。
当8点钟敲响时他感到欣慰,因为他可以起床了。他脸色既苍白又憔悴。可是当他洗了澡,穿上衣服,用过早餐之后。他觉得自己又完全与外界合拍了,痛苦也较容易忍受些了。那天早晨他不想去上课,却上“陆海军商场”为米尔德里德买一件结婚的礼品。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决定买个化妆手提包。它的价钱20镑,虽然他花不起,但是它既华丽又俗气:他知道她完全了解它的确切的价值,他所选择的礼物即使她称心如意,又能表示对她的轻蔑,这使他获得一种伤感的满足。
菲利普不安地盼望着米尔德里德结婚的日子,他预料着难熬的痛苦;星期六早晨接到海沃德来信,说他当天一早抵达伦敦要菲利普帮助他找房子,菲利普这才松了一口气。菲利普很想散散心,查阅了列车时刻表,找出海沃德可能乘坐的那一趟列车的时间。他去接他,朋友重逢的场面是动人的。他们将行李放在车站,然后兴致勃勃离开了。海沃德特地建议应该首先到国家美术馆参观一小时;他已经很久没有去看画了。他声称需要走马观花地看一看,以便使他和伦敦的生活旋律合拍。好几个月来,菲利普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谈论艺术和书籍。自从去巴黎以来,海沃德一直生活在蹩脚的法国现代诗人之中。在法国这类诗人比比皆是。他要告诉菲利普几个后起的天才诗人。他们互相指点着他们最喜欢的画,走过了画廊。他们谈得很投机,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此时阳光灿烂,风和日丽。
“我们到公园坐一会儿。”海沃德说,“午饭后再去找房子。”
公园里**明媚。这样的日子令人觉得活着是幸福的。蓝天下,树木嫩绿,美极了。苍茫、蔚蓝的天空点缀着朵朵白云,一弯秀水的尽头聚集着一群身穿灰色制服的骑兵护卫队。那整齐优雅的景色,具有18世纪画作的妩媚,使你回忆起的不是瓦都,他那些风景画富有田园诗味,以至人们只能联想起梦境中的幽谷林地,而是使你回想起更平淡无奇的吉恩—巴普蒂斯特·佩特的作品。菲利普心情轻松愉快。他懂得,他以前读过的书上的一句话:艺术能够把人的心灵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因为艺术的存在犹如他认为自然界的存在一样)。
他们上一家意大利饭馆去吃午餐。买了一瓶意大利红葡萄酒。他们慢慢地边谈边吃,一道回忆起在海德堡的熟人,谈到菲利普在巴黎的朋友,还谈论书籍、绘画、道德和人生;菲利普忽然听到时钟敲了3下,他记得这正是米尔德里德结婚的时间,心里感到一阵刺痛,有几分钟时间,他听不见海沃德说了些什么。可是他斟上了红葡萄酒。他不习惯喝酒,感到昏昏然。无论如何他已暂时摆脱了忧虑。他那敏捷的脑子已荒废好几个月了,现在谈起话来兴奋极了。他高兴有人跟他谈论彼此都感兴趣的东西。
“我说呀,别浪费这样的大好时光去找房子了,晚上到我那儿住,明天或星期一再去找吧。”
“好吧。我们干什么呢?”海沃德回答说。
“搭上小汽艇上格林威治去。”
这正投海沃德所好,他们跳上了前往威斯敏斯特大桥的出租马车。他们就在汽艇快开动时上船。菲利普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道:
“我记得刚到巴黎时,是克拉顿吧,他高谈阔论,说什么美是画家和诗人赋予事物的啦。他们创造了美,在他们看来,乔托的钟楼和工厂的烟囱都一样。尔后,漂亮的东西由于一代代唤起的感情而变得更加光彩夺目,这就是为什么旧的东西比现代的东西更漂亮。《希腊古瓮颂》现在就比刚问世时更加可爱,因为100年来情侣们都读它,悲痛烦闷的人也在它的字里行间获得安慰。”
菲利普让海沃德自己去推断,面对眼前的美景,听了这番话,能悟出些什么。他发现海沃德对他的暗示毫无觉察,不觉沾沾自喜。正是由于菲利普对长期生活经验的突然反映,他深深地感动了。伦敦天空优雅的彩虹给建筑物的灰石蒙上了一层轻淡柔和的色彩。而那一个个的码头和仓库却带有日本版画的那种庄严、优雅的色彩。汽艇继续往前开;那象征伟大帝国的堂皇的河道越来越宽了,河面上交通拥挤。菲利普想起把这一切描绘得如此漂亮的画家和诗人们,心里充满感激之情。他们的汽艇来到了泰晤士河伦敦桥下面的水域,又有谁能描绘它的庄严呢?他思绪万千,激动不已,天晓得怎么解释人们把浩瀚的河面变得如此平静,约翰逊博士旁边站着伯斯韦尔,老佩皮斯登上一艘军舰:是灿烂的英国历史、是浪漫、是悲壮的冒险!菲利普转向海沃德,双目熠熠发光。
“亲爱的查尔斯·狄更斯。”他喃喃道,对自己的情感觉得有点好笑。
“你放弃学画,不感到后悔吗?”海沃德问道。
“不后悔。”
“也许你喜欢当医生。”
“不,我恨这职业。可是没有什么别的事干,头两年单调乏味的功课真可怕,况且很遗憾我没有科学家的气质。”
“不过,你总不能老是改行呀。”
“不,我想坚持学医。我想一旦到了病房,就会更喜欢这一职业的,我觉得,在世间一切事物中我对人最感兴趣。就我所知当医生是个唯一有个人自由的职业,你将知识装进脑子里,有一只医药箱,装上医疗器具和几味药,便到处可以谋生了。”
“难道你以后不开业行医吗?”
“那是将来的事了,”菲利普回答,“我一谋到医院职位就搭上轮船。我想去东方——马来群岛、泰国、中国等地——然后,我就打工,总会有事干的,如在印度为人治霍乱等等。我想到处走走,见见世面,为此,穷人只好从事医学。”
这时他们来到了格林威治。宏伟的英尼古·琼斯大楼庄严地临河屹立着。
“看,那准是可怜的杰克为了几个便士潜入烂泥的地方。”菲利普说。
他们在公园里溜达。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公园里玩耍,他们喊叫着,闹哄哄的。到处可以看到年迈的海员在晒太阳,这儿有一种百年前的古朴的气氛。
“你在巴黎浪费了两年,似乎是件憾事。”海沃德说。
“浪费?看看那个小孩子的动作,看看阳光透过树叶,筛落在地面上的斑驳的树影,看看天空——啊,要是我没去过巴黎,我就不会见到这样的天空了。”
海沃德觉察菲利普语塞哽咽,惊愕地凝视着他。
“你怎么啦?”
“没什么。对不起,我太动感情了。6个月来我一直渴望着观赏大自然的风采。”
“你过去是很讲究实际的呀!听你这么说倒很有趣。”
“该死的,我可不要有趣,”菲利普哈哈大笑,“我们去喝杯浓茶吧。”
海沃德的拜访对菲利普大有好处,日益冲淡了对米尔德里德的思念。他厌恶地回顾着过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堕入这样不体面的恋情中去。每当他想起米尔德里德便又气又恨,因为她使他蒙受这么大的耻辱。现在,他对她的想象只是夸大了人身和举止方面的缺陷了,因此,一想起跟她的纠葛便浑身发抖。
“这正说明我是多么的脆弱。”他自言自语道。这次经历,犹如一个人在社交聚会上犯下的过错,它太严重了,以至无论如何也推托不掉,唯一的补救办法是忘却。对自己过去的堕落的厌恶帮了他的忙。他好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厌恶地鄙视原来的旧躯壳。他很兴奋,因为又一次控制住自己了。他意识到,当他沉溺于所谓爱情的疯狂之中时,他失去了人生中多少别的乐趣啊。这样的爱情他已经受够了。假如爱情是这么回事,他再也不想恋爱了。菲利普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告诉海沃德。
(本章完)
[(第31章 人性的枷锁(31))]
“索福克勒斯不是祈求有朝一日能摆脱吞噬他心灵的那只**野兽吗?”他问道。
菲利普似乎真的获得了新生。他呼吸周围的空气,好像从来没有呼吸过似的。他像个小孩一样,对世间万物都感到喜爱。他把他这一段疯狂期称为6个月的苦役。
海沃德在伦敦没有住上几天,菲利普便接到从布莱克斯特伯尔发来的请帖,邀他参加一家美术馆举办的画展。他带海沃德一道去。一看展出目录,发现里头也有劳森的一幅画。
“我想是他发的请帖,”菲利普说,“我们去找他,他肯定站在自己那幅画的前面。”
这幅画,鲁恩·查莉丝的半身像,被摆在角落里,劳森就在这幅画附近。他戴着一顶大软帽,穿着宽大、浅色的衣服,站在那些前来参加画展的赶时髦的人群当中,样子有点茫然。他热情地跟菲利普打招呼,和以前一样滔滔不绝地告诉菲利普,他已经到伦敦居住了;鲁恩·查莉丝是个轻佻的女子;他已经租了一个画室;巴黎已经不时髦了;有人委托他画一幅肖像画;他们最好一块去吃饭以便好好地叙旧云云。菲利普提醒劳森,他与海沃德也是旧相识。并且饶有兴趣地看到劳森对海沃德的风雅的服饰和萧洒的风度那敬畏的神态。他俩攻击劳森比起劳森和菲利普合用那个简陋的画室时还要厉害。
吃饭时,劳森继续讲他的新闻,弗拉纳根已返回美国了,克拉顿不见了。克拉顿得出结论说,一个人只要跟艺术或艺术家接触,他便一事无成,唯一的办法是赶紧离开。为了使这一步迈得更顺利些,他和所有在巴黎的朋友都闹翻了。他养成了一种专揭人家伤疤的习惯,迫使他们毅然听他宣布说,他在巴黎已经住够了,打算在赫罗纳定居。赫罗纳是西班牙北部的一个小城镇,他乘火车去巴塞罗那的途中一见到它就被迷住了。现在他独自一个人住在那儿。
“我怀疑他能有什么出息。”菲利普说。
克拉顿喜欢作出努力,以表达人们脑子里非常模糊的问题,因此他变得心理病态和易怒。菲利普模糊地觉得自己也是这样。可是对他来说,老是使他困惑不解的是他整个的生活行为。那就是他自我表现的方法,至于该怎么办却不清楚。然而,他没有时间继续按这一思路进行思索,因为劳森直率地详细叙述了他跟鲁恩·查莉丝的风流韵事。她离开了他,去跟一个刚从英国来的年轻学生打得火热,闹出许多丑闻。劳森确实认为应该有人出来干预,拯救那个年轻人,否则她会把他毁了的。菲利普推测,劳森最伤心的还是他正在画她的肖像时他们就闹翻了。
“女人对艺术没有真正的感受力,”他说,“她们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但是他够明智地下结论:“然而,我画了她4幅肖像,我不能肯定我正在画的最后这一幅是否成功。”
菲利普羡慕这个画家对他的爱情纠葛处理得如此轻松,他愉快地度过了18个月,一分钱不掏地得到一个这么漂亮的模特儿,最终又没有多少痛苦就和她分手了。
“那么克朗肖怎么样了?”菲利普问道。
“噢,他已经完了,”劳森以年轻人特有的硬心肠回答,“他活不了半年了。去年冬天他得了肺炎,在一家英国医院住了7个星期。出院时,他们告诉他康复的唯一的机会是戒酒。”
“可怜的家伙。”向来饮食有节制的菲利普微笑着说。
“他戒了一阵子酒,同时他照样常常去莱拉斯酒店。他戒不掉酒,但他常常喝热牛奶加桔子汁,他已经麻木不仁了。”
“我想你没有对他隐瞒真情吧。”
“哦,他自己知道。不久前他又开始喝威士忌了。他说他太老了,无法重新开始。他宁愿痛痛快快地活半年而死去,也不愿再苟延残喘地活5年。他近来生活一定很困难。你想,他病的时候没有收入,跟他同居的那个**一直使他受尽了苦头。”
“记得我初次见到他时,我非常敬佩他,”菲利普说,“我认为他了不起。庸俗的中产阶级的德行竟然要受此惩罚,真是令人恶心。”
“当然他是个废物,迟早会死在贫民窟里的。”劳森说。
劳森对克朗肖不抱同情,菲利普感到伤心。当然,这是因果报应,但是一切的生活悲剧全存在于因果相随的必然之中。
“哦,我忘了,”劳森说,“你刚走时,他托人给你捎来了一件礼物,我想你会回去。也就不把它放在心上,而且,我想不值得给你寄来。它将会随我的其它行李运到伦敦来,假如你要的话,哪一天上我的画室去取。”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呢。”
“哦,那是一小块破地毯,我想它一点也不值钱,有一天我问他,究竟为什么要送那个脏玩艺。他告诉我,他在雷思街的一个商店见到,用15法朗买来的,原来是条波斯地毯。他说你曾问过他生活的意义,而这地毯就是答案。可是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
菲利普笑了。
“哦,是的,我知道了,我会去取这条地毯。这是他喜欢开的玩笑,他说我必须自己找出答案,否则答案就毫无意义。”
菲利普干得很出色、很顺利。他要做的事很多。因为他正准备参加7月的第一轮联试。联试的3个科目当中有两科他前次没考及格。不过,他觉得生活很愉快。他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劳森在物色模特儿时找到一个姑娘,她在某剧院里当替角演员。劳森为了诱使她给他当模特儿,于一个星期天安排了一次小型午餐会,她带来了一个女伴。菲利普也应邀前往,凑足了4人,劳森要他陪伴那位姑娘的女伴。菲利普觉得这件事好办,因为这女伴随和、健谈,说起话来很风趣。她邀请菲利普去看她。她在文森特广场有房子,常常在下午5点上屋里用茶点。他去了一次,因为受到热情款待而感到高兴,以后又去了。内斯比特太太至多25岁,个子矮小,她的脸蛋虽说不上好看,却显得温柔可爱。她眼睛晶莹明亮高高的颧骨宽宽的嘴巴。她面部各种色调的明显差异使人想起一个法国现代画家的一幅肖像画。她的皮肤白皙,双颊绯红,浓眉毛,黑头发。结果显得有点古怪,有点不自然,但不至于使人感到反感。内斯比特太太同丈夫分居,靠写廉价稿酬的中篇小说来维持自己和孩子的生活。有一两家出版商专营这类小说,所以她能够写多少就可以写多少。稿酬很低,写1篇3万字的小说,只得15镑,可是她很满足了。
“读者毕竟只花两便士就行了。”她说,“而且读者喜欢一次又一次地读故事情节一样的作品,我只要把人物的名字改一改就行了。每当我感到厌倦时,想到要付洗衣费,又要付房租,还要给孩子添置衣服,就又继续写下去了。”
此外,她跑了许多剧院,那儿需要跑龙套的角色,若被雇上,每周可以挣16先令到1畿尼。干完了一天后,她疲惫不堪,晚上睡得很香。她很善于应付她的困境,强烈的幽默感使她能够从烦恼的处境中寻得乐趣。有时事情出了岔子,身无分文,她便到沃克斯霍尔大桥路的当铺,去典当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家当,每天只吃黄油、面包,直到境况好转为止。她很乐观,从来不垂头丧气。
菲利普对她那得过且过的生活感兴趣,她讲述的那些为生活奔忙、挣扎的离奇古怪的故事逗他发笑。他问她,为什么不试写一点比较像样的文学作品,可是她知道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她创作的那几千字一篇的不三不四的小说,不仅稿酬说得过去,而且也是她能够写的最好的东西了。她并不奢望什么,只求生活下去。她好像没有什么亲戚,她的朋友们也同她一样穷。
“我不考虑将来,”她说,“只要我付得起3个星期的房租,外加一二镑买吃的,我便不担忧了。要是我既要想着今天,又要操心明天,生活就没意思了。每当事情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时,我发现天总无绝人之路。”
菲利普不久就养成每天跟她一起用茶点的习惯。他带上一块蛋糕,或一磅黄油,要不就带些茶叶去造访,这样就不会使她难堪了。他们开始用教名称呼对方了。女性的同情心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有人乐意倾听他诉说自己的一切烦恼,他感到高兴。时间过得特别快。他并不掩饰对她的好感,她是个讨人喜欢的伴侣。他不禁把她跟米尔德里德比较一番。一个是既固执又愚蠢,凡是她不懂的东西一概不感兴趣;另一个则有敏锐的鉴赏力和敏捷的才华。想到自己可能会一辈子跟像米尔德里德这样的女人过日子时,他便心灰意懒了。有一天晚上,他把自己的恋爱史告诉了诺拉。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他的爱情生活值得炫耀,而是因为他能得到如此动人的同情,感到无限欣慰。他讲完的时候,她说道:
“我想你现在已经完全解脱了。”她有时会把头偏向一边,那滑稽的姿势就跟亚伯丁(苏格兰一地名)小狗一样。她坐在一张竖式椅子上做针线活,因为她没有时间可以偷闲。菲利普舒适地坐在她脚边。
“这一切总算结束了,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地感激你啊!”他叹了一口气说。
“怪可怜的,那段时间里你一定很不痛快。”她低声说道。为了表示同情,她将一只手搁在他肩上。
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它。可是她把手迅速地抽回去。
“干嘛要这样?”她红着脸问道。
“你不愿意吗?”
她用那双闪亮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笑了。
“不是的。”她说。
他跪立起来,面对着她,她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那张宽宽的嘴上挂着一丝发颤的微笑。
“怎么啦?”她说。
“你是个好人,懂吗?你待我这么好我非常感激,我太喜欢你了。”
“别说傻话了。”她说。
菲利普抓住了她的双肘,将她拉过来。她没有反抗,反而将身子微微向前倾。他吻着她那红润的嘴唇。
“干嘛要这样?”她又问道。
“因为这样舒服。”
她没说什么,眼里流露出温柔的神色,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这样太傻了。我们是这么要好的朋友,就保持这样不是挺好吗?”
“假如你真的要我规矩点,”菲利普回答说,“你现在最好不要那样抚弄我的脸颊。”
她轻声地笑了,但是没有住手。
“我这么做很不应该,是吗?”她说。
菲利普又惊讶又觉得有趣,他窥视着她的眼睛。只见她那双眼睛变得更加含情脉脉,晶莹通亮,那神情简直把他给迷住了。他的心不由得一阵激动,眼里噙着泪水。
“诺拉,你不喜欢我,是吗?”他怀疑地问道。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却问这么蠢的问题。”
“啊,亲爱的,我从没想到你会喜欢我。”
他挥开双臂搂着她吻了起来。而她呢,红着脸,笑着,叫着,顺从地让他拥抱。
不一会儿他松开了她,向后蹲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好奇地端详着她。
“啊,真该死!”他说。
“为什么?”
“真想不到。”
“高兴吗?”
“高兴极了。”他发自内心地喊道。“我多么自豪!多么幸福!多么感激!”
他拿起她的双手,不住地吻着。对于菲利普来说,这是一种既牢固又持久的幸福的开端。他们成了情侣,但仍然是朋友,诺拉身上有一种母爱的本能,这种本能在她对菲利普的爱情中获得满足。她需要有人受她抚爱、责骂、唠叨。她具有持家的气质,在照料菲利普的健康和衣着中找到乐趣。她对菲利普的残疾深表同情,而菲利普对此是非常敏感的,她的怜悯是以一种温存的方式本能地表达出来的。她年轻、强壮、健康,对她来说,奉献自己的爱情是很自然的。她精神好,心境愉快,她喜欢菲利普,因为凡是生活中合她心意的趣事,他都同她一起开怀欢笑,但最重要的还因为他是菲利普。
当她把这点告诉他时,他愉快地回答说:“胡说,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不插嘴。”
菲利普一点也不爱她,只是非常喜欢她,喜欢同她在一起,对她的谈吐感兴趣。她恢复了他的自信心,治好了他心灵上的创伤。诺拉的关心使他万分高兴。他钦佩她的勇气、她的乐观精神以及她对命运的大胆的蔑视。她也有一点自己的人生哲学,很坦率,讲究实际。
“你知道,我不相信教堂、牧师之类的东西。”她说,“但我信奉上帝。只要你收支平衡并且能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那么我不相信上帝还会管得那么宽。我认为人总的说来是善良的,对那些不正直的人我表示遗憾。”
“你今后怎么办呢?”菲利普问道。
“哦,真的我也心中无数。”她笑着说。“可是我作最好的打算。总之,只要不必再付房租,也不用再写小说。”
她具有女性的巧妙的奉承别人的天赋。她认为菲利普自知自己成不了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而离开巴黎,这是果敢的行为。诺拉的热情赞扬使他陶醉。原先,他一直无法断定他离开巴黎这一举动究竟是意味着勇敢呢还是优柔寡断。听她说这是果敢的行为,他感到不胜欣慰。诺拉居然敢跟他谈起他的缺陷,这是他的朋友们都本能地回避的问题。
“你对你的跛脚这么敏感是很傻的。”她说。她看到他的脸涨得通红,但还是继续往下说,“要知道,人们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多,他们头一回见到你时会注意到,以后就忘了。”
他不吭声。
“你不生我的气吧!”
“不。”
她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你知道,我是因为爱你才跟你说这个,你别不高兴。”
“你要对我说什么都行。”他微笑着说。“但愿我能做点什么来表达我对你有多么的感激。”
她又用别的方法控制他、开导他,不让他粗鲁。当他发脾气时便嘲笑自己,她使他变得更加温文尔雅了。
“只要你喜欢,叫我干什么都行。”有一次他对她说。
“你不介意吗?”
“不,我想做你所喜欢的。”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幸福。在他看来,诺拉把一个妻子所能给予丈夫的一切都给了他了,而他还保持着自己的自由。她是他所有的朋友中最好的,具有男人所没有的同情心。性生活不过是他们的友谊中最牢固的纽带罢了。它使他们之间的友谊得到完善,但并不是主要的,由于菲利普的欲望得到满足,他变得更加心平气和易于相处了。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够控制住自己了。他有时会想起那年冬天,那时他曾被可怕的**所困扰。想到这,心里充满了对米尔德里德的厌恶,对自己的痛恨。
考试迫近了,诺拉对这些考试像对他一样关心。他为她的热心感到满意,也很感动。诺拉要他考试一结束就马上回来告诉她结果。他答应了。这一回他顺利地通过了三门考试。当他来告诉她的时候,她哭了。
“啊!我太高兴了,我原先多焦急啊!”
“你这小傻瓜。”他喉头哽咽着,笑不出声来。
看她那副表情,谁能不满意呢?
“现在你打算干什么?”她问道。
“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度个假。到冬季开学之前我都没事。”
“大概你将回布菜克斯特伯尔的伯父那儿去吧?”
“你完全猜错了,我打算留在伦敦和你一起玩。”
“我倒希望你离开。”
“为什么?你讨厌我了吗?”
她笑了,将两只手放在他的双肩上。
“因为你一直用功,看你都累垮了,你需要新鲜空气,需要休息,你还是走吧。”
他有好一会儿不吭声,用深情的目光凝视着她。
“你知道,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我一概不相信。你总是为我着想。我不明白你看中了我哪一点。”
“我让你离开一个月,看你回来还会不会说我的好话!”
她愉快地笑了。
“我将会说你会体贴人,待人厚道,又不苛求于人。你从不发愁,也不令人讨厌,还很容易满足。”
“尽是荒唐话。”她说,“不过我可以这么告诉你:我曾经见过少数能向经验学习的人,我是他们中的一个。”
菲利普急不可待地盼望着回伦敦。他在布莱克斯特伯尔度假的两个月当中,诺拉频频来信。信都写得很长,笔触有力、大方。信中她以风趣、幽默的笔调描述日常琐事、女房东的家庭纠纷、妙趣横生的笑料,排练节目时滑稽好笑的烦恼——她正在伦敦某家剧院的一个重要剧目里当配角——以及她跟小说出版商之间的种种奇遇。菲利普读了很多书、游泳、打网球、航海,10月初,他又在伦敦住了下来准备参加第二轮联试。他急于要通过这次考试,这样他就可以结束那些枯燥无味的课程。此后,学生就可以在门诊部实习,除了跟书本打交道外,还得接触各色各样的男女病人。菲利普每天都去看望诺拉。
(本章完)
[(第32章 人性的枷锁(32))]
这个夏天劳森一直在普尔,他在港口、海滨都作了许多写生画。他受委托画了两三副肖像画。他打算待在伦敦,直到光线不好,没法画下去时再走。海沃德也在伦教,他意欲到国外过冬,不过由于下不了决心,所以逗留了一周又一周。海沃德这两三年来发胖了——菲利普第一次在海德堡见到他迄今已有5年了——他过早地秃顶了。他对这一点很敏感,所以特地留长发掩盖住头顶那块不雅观的地方。但他的眉毛现在很俊俏,这是他唯一的安慰。他的蓝眼睛已经黯然失色,无精打采地低垂着,那张嘴失去了青春的丰满,显得苍白无力。尽管他仍然含含糊糊地谈论着将来的打算,可已经逐渐缺乏说服力了。他也意识到他的朋友们不再相信他,他两三杯威士忌一下肚,就易流露出悲哀伤感的情绪。
“我是个失败者,”他嘟哝着,“我适应不了人生斗争的残忍,我所能够做的是靠边站,让那些庸俗之辈蜂拥而过,去追名逐利。”
他给人的印象是:失败比成功更加微妙、更加高雅,他暗示他的冷漠是由于厌倦了一切平庸、低下的东西。他大谈特谈起柏拉图。
“我以为你现在不再研究柏拉图了呢。”菲利普不耐烦地说。
“是吗?”他扬了扬眉毛问道。
他并不想继续谈这一话题。近来,他发现沉默对于保持尊严很有效。
“我真不明白,老是读同样的东西有什么用。”菲利普说,“那是变相的懒惰。”
“你认为你有那么好的脑子,仅仅读一遍就能理解这个最渊博的作家的作品吗?”
“我不想理解,我不是一个评论家。我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才对他感兴趣的。”
“那你为什么要读书呢?”
“部分是为了消遣,部分也是为了了解我自己。读书是我的一种习惯,不看书就好像不抽烟那么难受。我读书,似乎只用眼睛,不用脑子,但偶尔遇到某一段,也许只是一个词,它对我有所启发,我就把它吸收了。既然我已经从这本书上得到一切对我有用的东西了,再读十几遍也不会获得更多的东西。你看,一个人就好像是一朵没有开放的花蕾,你所读的以及你所做的对它基本上不起什么作用。可是有些东西对它却有特殊的意义,它们能打开花蕾的一瓣花瓣,花瓣一瓣瓣地开放,终于开成了一朵花。”
菲利普对自己的比喻并不满意,但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该如何表达一件他虽然感觉到了,但又尚未弄清的事。
“你想干一番事业,还想出人头地。”海沃德耸了耸肩膀说,“这多么庸俗。”
菲利普到现在已经很了解海沃德了。他既软弱又虚荣。他虚荣心太强了,你得时时留心,以免伤害他的感情。他混淆了懒惰和理想**,分不清这两者。有一天海沃德在劳森的画室遇到一名记者,这个记者被他的滔滔不绝的谈话迷住了。一星期后,一家报纸的编辑写信来,建议海沃德写一篇评论。海沃德整整48小时坐立不安,拿不定主意。长期以来,他一直说要从事这类职业,因此,不好意思断然拒绝,可是一想到要具体地做点事,他又感到恐慌。最后他还是谢绝这一请求,这才松了一口气。
“干这种事会影响我的工作。”他告诉菲利普说。
“什么工作?”菲利普粗声租气地问道。
“我的精神生活。”他回答说。
接着,他又继续谈起日内瓦教授艾米尔的轶事。这位教授没有取得他的才华能够取得的成就,直到他去世的时候,才在他的文件中发现了他的详尽而绝妙的日记。它记录着他失败的原因和对自己的辩解。海沃德莫名其妙地微笑着。
海沃德尚能兴致勃勃地谈论书籍,他情趣高雅,目光敏锐,他一直对幻想感兴趣,这使他成了一名风趣的伙伴。幻想对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它们从来不曾对他有过什么影响。他只不过把它们当成拍卖店里的瓷器,兴致勃勃地玩味着这些瓷器的造型和釉彩,心里掂量着它们的价值,然后又把它们放回盒子里,再也不去想它们了。
海沃德也作出了重大的发现。一天晚上,在作了一定的准备之后,他把劳森和菲利普带到比克街的一家酒馆,这家馆子不仅本身的店面不一般、它的历史也不平凡——它保留着18世纪那些激起浪漫想象和荣耀事迹的回忆——而且,它的鼻烟也是伦敦最闻名的。同时,这里的混合饮料尤其享有盛誉。海沃德领他们进入一间又长又大的房间,房间里色调暗淡,气派非同一般,墙上挂着大幅大幅的**女人画:它们是海登派的巨幅寓言画。屋里的烟味、煤气味和伦敦的气氛使它们更富有风采,看起来仿佛是古代画家的真迹。深色的镶板,粗大的、失去光泽的烫金檐口,桃花心木的餐桌,这一切使房间显得豪华而舒适。沿墙排列的皮椅,既柔软又舒适。大门对面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只公羊头,里头盛有驰名的鼻烟。他们要来了混合饮料,开怀畅饮。这是一种掺有朗姆酒的热的混合饮料,其妙处真是难以用文字来表达。要描述它光靠朴实无华的词汇和有限的形容词是远远不能胜任的。而华丽绝顶的词藻,珠光宝气的外来语只能唤起人们激动不已的想象力。这种饮料能使人热血沸腾,头脑清醒,心旷神怡。它可以立即使人情趣横溢,同时也能领略别人的妙语。它有着音乐的捉摸不定,又有着数学的精确严密。只有其中的一种特性可以同任何东西相比:它有着一种好心肠的温暖,而它的滋味、气味、给人的感受都是难以语言来形容的。查尔斯·拉姆以他无穷的智慧,如果愿意的话,完全可以描绘出他那个时代的动人的生活图景的;拜伦勋爵在《唐·璜》的一节诗里来描述这件难以描绘的事,完全可以取得非凡的效果。奥斯卡·王尔德在拜占庭的织锦上堆饰伊斯法罕珠宝的话,也许会创造出扰人心思的美好事物来。想到这,眼前不觉闪现出伊拉加贝勒斯的盛宴,令人头晕目眩。德彪西的微妙的和声与旧衣柜中散发出的霉味和芳香——衣柜里装的尽是不知哪一代人的旧衣裳、皱领、长袜和紧身上衣,以及与山谷里的百合花的清香和茄达奶酪的香味混杂在一起。
海沃德之所以会发现出售这种名贵饮料的酒馆是由于在街上遇到一位名叫麦卡利斯特的人。此人是他过去在剑桥的同学。他既是股票经纪人,又是哲学家。他习惯于每周光顾一次这家酒馆。不久,菲利普、劳森和海沃德也养成了每逢星期二晚上都在那儿聚会的习惯。社会风俗的改变使这家酒馆不如从前那么门庭若市了,这倒有利于喜欢在这儿聊天的人。麦卡利斯特这个人粗骨骼,显得过于矮胖,宽阔的脸上胖墩墩的,说起话来,声音柔和。他是康德的学生,一切问题都从纯理性的观点出发。他喜欢阐述他所信奉的学说。菲利普听得津津有味。菲利普旱就认为形而上学比什么东西都有趣。不过,形而上学在实际生活中是否有什么用处,他并不太清楚。他在布莱克斯特伯尔苦思冥想而得出的一套完整的小小的思想体系,在他迷恋于米尔德里德的期间,并不曾有过明显的效用。他不能肯定理性对于指导生活有很大的帮助。在他看来,生活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曾经受到强有力的情感支配,无能为力,好像被绳子拴在地上似的,无法挣脱。这情景迄今还历历在目。他从书本上看到许多明智的东西,可是只能根据自身的经验来加以判断(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是这样),他采取一个行动,从不去权衡它的利弊,也不去考虑其利害得失。他好像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着。他行动起来不是局部性的,而是全力以赴。那种左右着他的力量似乎与理性毫无关系。理性的全部作用,只不过向他指出他心里想达到的目标所必须采取的途径而已。
麦卡利斯特提醒他注意“无上命令”的论点:
“你应该这样行动,使你的每个行为都能成为一切人的行为的普遍准则。”
“依我看,这纯属无稽之谈。”菲利普说。
“你敢对伊曼纽尔·康德的理论发表这样的意见,太狂妄了。”麦卡利斯特反驳道。
“这有什么?崇拜某人说的话是愚蠢的:当今世界上盲目崇拜的现象简直屡见不鲜。康德之所以思考问题,并不是因为这些问题是真实的,而是因为他是康德罢了。”
“那么,你对‘无上命令’有什么不同看法?”
他们争论着,好像帝国的命运处于危急关头似的。
“它表明一个人可以凭意志力去选择自己的道路。它还指出理性是最可靠的向导,为什么它的旨意就一定比**的旨意强呢?它们并不是一回事,仅此而已。”
“你好像心甘情愿地充当自己的**的奴隶。”
“是它的奴隶,因为我无能为力,但不是心甘情愿的。”菲利普笑着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起驱使他去追逐米尔德里德的狂热劲。他记得自己如何恼怒,又如何地感到这种**的堕落。
“谢天谢地,我现在已经完全解脱了。”他想。
然而,即使他这么说了,他仍不敢肯定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当他受到**的驱使时,总感到有一种不寻常的活力,脑子特别活跃。他会变得更加生气勃勃,不仅有全身的兴奋,而且有心灵的激情,这一切使现在的生活显得枯燥无味。尽管他已忍受了一切痛苦,他却从那种意义上的充满激情,势不可挡的生活中得到补偿。
菲利普的令人遗憾的议论使他卷入了一场关于意志的自由的讨论。麦卡利斯特凭借丰富的记忆力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论点。他酷爱玩弄辩术,逼使菲利普自相矛盾。他将菲利普逼入窘境,使他不得不作出不利自己的让步。他运用逻辑来挑他的毛病,引经据典,驳得他体无完肤。菲利普最后说:“好了,对别人的事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只能谈谈自己的看法。”
“在我脑子里自由意志的幻想太强烈了,我无法逃脱。可是我相信这只是幻想罢了。然而,这种幻想恰恰是我的行为的最强烈的动机之一,在行动之前我觉得自己有选择权,这支配了我所做的事;可是后来事情做过后,我相信那样做是永远无法避免的。”
“你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呢?”海沃德问道。
“噢,即后悔是徒劳的。牛奶打翻了,哭也没用,因为宇宙间的一切力量都一心要把它打翻嘛!”
一天早晨,菲利普起床时觉得头晕,于是又躺了下来,突然发觉自己病了。他四肢疼痛,浑身冷得直打颤。女房东给他送早饭的时候,他隔着敞开的门,对她说他身体不舒服,要她送一杯茶,一片烤面包来。过了几分钟,有人敲门,格里菲思走进来。他们住在同一幢公寓已一年多了,但除在走廊互相点头打招呼外,并无更深的交往。
“喂,听说你不舒服,”格里菲思说,“我想我应该进来看看,你究竟怎么啦。”
菲利普不知何故竟脸红起来,对自己的病不当一回事,说过一两小时就会好的。
“好吧,你最好让我量量你的体温。”格里菲思说。
“那没有必要。”菲利普烦躁地说。
“来吧。”
菲利普将体温计放进嘴里,格里菲思坐在床沿兴致勃勃地聊了一会儿,然后取出体温计来,看了看。
“喏,你瞧,老兄,你必须卧床休息,我去请老迪肯来给你看病。”
“胡扯,”菲利普说,“我没事,你不必替**心。”
“这谈不上操心。你在发烧,应该卧床休息。你躺着,好吗?”
他的举止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既庄重又和气,显得特别动人。
“你的临床风度简直太妙了。”菲利普低声说道,微笑着合上眼睛。
格里菲思替他抖了抖枕头,利索地把床单捋平,帮他塞紧被子。他走进菲利普的会客室找虹吸瓶,因找不到,就回自己的房间拿了一只来。他将百叶窗拉下来。
“睡吧!等老迪肯查完了病房我就把他带来。”
似乎过了好几个钟头才有人来看菲利普。他觉得头好像要炸开似的,四肢剧痛,他担心会哭起来。这时,有人敲门,健壮而又风趣的格里菲思走了进来。
“迪肯大夫来了。”他说。
医生走上前来。他是个态度和蔼的长者,菲利普跟他只是面熟。医生问了问病情,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然后作出诊断。
“你看他是什么病?”他微笑着问格里菲思。
“流感。”
“完全正确。”
迪肯大夫打量了一下这间光线很差的房间。
“去住院好吗?他们会把你安置在单人病房,在那儿你可以被照顾得好一些。”
“我宁愿待在这儿。”菲利普说。
他不想受人打扰,对新环境总是畏首畏尾的。他不愿意护士为他忙这忙那的,也不喜欢医院那种令人沉闷的气氛。
“先生,我可以照料他。”格里菲思立即说道。
“哦,那太好啦!”
他开了处方,又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现在,你得完全听我的。”格里菲思说,“我既是白班护士,又是夜班护士。”
“你真是太好了,可是我什么也不需要。”菲利普说。
格里菲思把手放在菲利普的额头上,那是一只又凉又干的大手,菲利普觉得这样一摸倒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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