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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

_6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英)
她那不健康的脸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微微一笑说:“你如果不是这样想的,就不必这样说,我要你说实话。”
“可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难道不提出什么批评意见?总有一些你不喜欢的画嘛。”
菲利普无可奈何地看了看,他看到一幅风景画,一幅代表业余爱好者的别致的风景小品,画着一座古桥,一幢蔓草覆盖的小农舍和绿树成荫的河岸。
“当然,我并不假装自己对绘画懂行,”他说,“但我对这幅画的明暗配合不大有把握。”
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迅速地将那幅画反扣过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偏偏挑这幅画来讥笑我。这是我的画作中最好的一幅。我相信我的明暗配合没问题,这一点你还没资格指导别人,不论你对明暗配合懂还是不懂。”
“我认为它们都画得太好了。”菲利普重复地说。
她带着沾沾自喜的神情看着那些画。
“我认为它们完全拿得出去,没什么可丢脸的。”
菲利普看了看表。
“哎呀,时间不早了,我请你吃一顿午饭好吗?”
“我这儿已备好了午饭了。”
菲利普见不到午饭的影子,心想,也许他走了以后,门房会把午饭端上来。他只想赶快离开这儿,屋里的霉臭熏得他头疼。
3月,画室沸腾起来了,人们忙着为一年一度的巴黎美术展览会送画稿。克拉顿与众不同,什么也没准备,却对劳森送来的两幅头像画嗤之以鼻。这两幅画显然是学生的作品,是模特儿的简单画像,不过还有些气魄。追求尽善尽美的克拉顿对不中意的作品无法容忍。他耸耸肩膀,告诉劳森说,把一些连自己画室的门都拿不出去的作品拿去展览简直太冒失了。后来那两幅头像被画展采纳时,他的轻蔑并不因此而减少。弗拉纳根也去碰碰运气,结果他的画被退回来了。奥特太太送去一幅无可挑剔的、有一定艺术造诣的二流作品《母亲像》,被挂在一处显眼的地方。
自从菲利普离开海德堡以来一直不曾见面的海沃德也到巴黎来,他打算在巴黎住上几天,正赶上参加劳森和菲利普在自己画室里为劳森的画作入选展出举行的晚宴。菲利普一直盼望再次见到海沃德。他们终于见了面时,菲利普却感到有些失望,海沃德在外表上有点变化;一头柔发变稀了,随着容颜的迅速颓丧,他变得干瘪、苍白。一双蓝眼睛比往日更无神,相貌显得无精打采。另一个方面,他的见解似乎一点也没变,他那使18岁的菲利普留下深刻印象的文化素养,对21岁的菲利普似乎产生了轻蔑之感。菲利普自己变了很多,他轻蔑地看待自己过去对艺术、人生和文学的见解。对持有这些旧见解的人他简直无法容忍。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在海沃德面前卖弄。但是当他带海沃德上美术馆参观时,他向他倾吐了新近才接受过来的全部**观点。菲利普把海沃德领到马奈的《奥林匹亚》画前,并风趣地说,“除了维拉斯凯、伦布兰和威梅尔外,我宁愿拿古典大师的全部作品来换眼前的这幅画。”
“威梅尔是谁?”海沃德问。
“哟,老弟,你难道连威梅尔是谁还不懂得吗?你还没有开化呢。不认识威梅尔,你还活着干啥?他是唯一具有现代画家风格的古典大师。”
他硬是把海沃德从卢森堡拖出来,匆忙地带他上罗浮宫。
“这儿再没有别的画了吗?”海沃德带着游客追根究底的劲头问道。
“剩下的都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了,你以后可以带旅行指南自己来看。”
一到罗浮宫,菲利普就带他朋友到长廊。
“我想看看《蒙娜丽莎》。”海沃德说。
“哦,老兄,那只是文学作品的吹捧。”菲利普回答。
最后,在一间小房子里,菲利普在威梅尔·迈·德尔夫特的《花边织工》跟前停了下来。
“看,这是罗浮宫里最好的画,简直像马奈的作品。”
菲利普竖起大拇指,富有表情,雄辩地详细介绍这幅迷人的佳作。他满口画室里的行话,令人无不叹服。
“恐怕我看不出画中有什么非凡之处。”海沃德说。
“当然,这是一幅画家的作品,”菲利普说,“我相信门外汉是看不出其中的妙处的。”
“什么人看不出来?”海沃德问。
“门外汉。”
像大多数艺术爱好者一样,海沃德急于证明自己的见解是对的。对那些不好出风头,不敢断然发表自己见解的人他是很武断的;但遇到锋芒毕露、固执己见的人他就变得很谦虚。他被菲利普的自信所感动。他谦和地接受了菲利普的言外之意:即只有画家才是绘画的唯一评判人的这一狂妄的主张,虽说有点鲁莽,倒有其可取之处。
一两天后,菲利普和劳森举行晚宴,克朗肖这回也破例赏脸,答应来吃饭。查莱丝小姐主动提出要替他们做菜。她对女性毫无兴趣,拒绝他们为了她再去请别的女孩子的建议。出席宴会的还有克拉顿、弗兰纳根、波特和另外两位客人。家具缺乏,只好把模特儿的站台拿来作餐桌。客人要么坐在旅行包上,要么只好坐在地板上。宴会包括查莱丝做的一盘蔬菜肉汤,一只从附近餐馆买回来的烤羊腿,热气腾腾,美味可口(查莱丝小姐已做好了土豆,整个画室弥漫着煎胡萝卜的香味,这是她的拿手好菜)。接着上来是白兰地烧梨,这是克朗肖自告奋勇要做的。最后一道菜将是一大块布里干酪,这时正靠窗口放着,给充满各种气味的画室增添了一股扑鼻的清香。克朗肖端坐首席,就坐在大旅行包上活像个土耳其帕夏,向围着他的年轻人慈祥地微笑。虽然,小小的画室生了火,很热,但他出于习惯,还穿着大衣,竖起领子,戴着圆顶硬礼帽。他满意地看着摆在面前的四大瓶西昂蒂红葡萄酒。这四瓶酒排成一行,中间夹着一瓶威士忌。他说,这使他回想起一位身材苗条的彻尔加西亚美女,被4名肥胖的太监守护着。海沃德为了使其他人更不拘束,穿一套花呢服,结一条“三一堂”领带。他这副英国式打扮显得特别古怪。其他人都竭力对他彬彬有礼。喝蔬菜汤的时候,他们谈到天气和政局。那只羊腿端上来之前,他们稍停片刻,查莱丝小姐点上了一支烟。
“拉蓬泽尔,拉蓬泽尔,把你的头发放下来吧。”她突然说道。
她以优雅的姿势,解开头上的丝带,让头发披落在肩上,她摇了摇头。
“把头发放下来我总觉得更舒服些。”
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那张苦行僧似的瘦削的脸庞,苍白的皮肤和宽阔的前额,宛若从伯恩·琼斯的画走下来一般。她有一双纤长漂亮的手,指头被尼古丁熏得蜡黄。她身穿紫红色和绿色的拖地衣裙,身上洋溢着一股肯辛顿大街淑女们特有的浪漫风度和风流倜傥。但她是个极出色的人,善良、和蔼。她的感情比较浅薄。这时,听到有敲门声,大家都高兴地喊起来。查莱丝小姐站起来开门。她接过那只羊腿,高高地举过头顶,仿佛放在大盘子里的施洗礼者约翰的头似的。她嘴里还叼着烟,迈着庄严、神圣的步伐。
“万岁!希罗底的女儿!”克朗肖喊道。
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羊肉,看这位脸色苍白的小姐胃口这么好,真令人开心。克拉顿和波特分别坐在她两旁。大家都知道,他们两个准也没有发现她过于忸怩。对大多数男人,不出6星期,她就感到厌倦了,可是她很懂得以后该如何对付这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年轻先生。她对他们不怀有恶意,虽然她曾一度爱过他们,现在不爱了,她同他们友好相处,但并不亲密。她时时以忧郁的眼光望着劳森。由于有白兰地,再加上他们把白兰地烧梨和干酪合起来一起吃,因此吃起来非常可口。
“我不知道这确实美味可口呢,还是令人作呕。”她品尝了混合物后说。
咖啡和科涅克白兰地赶紧端上来,以防任伺呕吐等不良后果。他们舒舒服服地坐着抽烟。鲁思·查莱丝凡事都有意显出她的艺术家风度,她姿势优美地坐在克朗肖身边,把她那颗优雅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那双郁郁沉思的眼睛窥视着神秘莫测的无限之时,并不时若有所思地久久地瞟了劳森一眼,深深地叹息着。
夏天到了,这些年轻人都坐不住了。蔚蓝的天空诱使他们投入大海的怀抱;吹拂林**的法国梧桐树叶的怡人的习习微风又驱使他们到乡间消夏。人人都打算离开巴黎。他们讨论该带什么尺寸的画布最合适。他们还备足了许多画板供写生之用,他们争论了布列塔尼的各避暑地的优点。弗兰纳根和波特上康坎纽;奥特太太和她母亲,生性喜欢一览无余的风光,到庞德艾文。菲利普和劳森决定到枫丹白露的森林去,而查莱丝小姐知道莫雷有一家很好的旅馆,那里有许多东西值得画。枫丹白露靠近巴黎,但菲利普和劳森对火车费也并非毫不在乎。鲁思·查莱丝也要去那儿,劳森想在露天替她画一幅肖像画。其时,巴黎美术展览会充塞着这类人物画像:有的在花园里,有的阳光下,眨巴着眼睛,阳光透过繁枝茂叶撒落在人们脸上的斑驳绿影。他们邀克拉顿一道去,但他宁愿自个儿消夏。他刚刚发现塞尚,急着要去普罗旺斯。他喜欢阴沉沉的天空,那火辣辣的犹如天空中滴落下来的豆粒般的汗珠。他喜欢尘土飞扬的宽阔的白色公路,阳光晒褪了色的屋顶和被烤成灰色的橄榄树。
临走的前一天,上午上完课后,菲利普一边收拾画具,一边对范妮·普赖斯兴冲冲地说:
“我明天要走了。”
“上哪儿?”她迅速地问,“你不会离开这儿吧?”她的脸沉了下来。
“我要去消夏,你呢?”
“我不走,我要待在巴黎。我以为你也要留下来呢,我本来想……”
她没说下去,耸了耸肩膀。
“可是这儿太热了,对你的身体很不利。”
“你才不关心对我有利还是不利呢。你到哪儿?”
“莫雷。”
“查莱丝也要上那儿,你该不会同她一块走吧?”
“我和劳森一块走。她也要上那儿,我不晓得我们实际上竟同路。”
她在喉底咕噜了一声,大脸庞沉了下来,涨得通红。
“太卑鄙了!我还以为你是个正派人,大概这儿只有你是正派人。她曾经与克拉顿,波特,弗兰纳根好过,甚至也同那个福内特老头匀勾搭搭——这就是他对她如此关照的原因——现在又是你们两个,你和劳森,真叫人恶心。”
“唉,太荒唐了!她是个很正派的女人,人们只把她看作男孩似的。”
“哦,少跟我啰嗦,少跟我啰嗦。”
“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菲利普问道,“我到那儿消夏,跟你有何相干?”
“我多么盼望这个夏天啊,”她喘着气,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还以为你没有钱出去,这样,这儿就再没有其他人了,我们可以一块儿作画,一块儿出去看画。”接着,她又猛然想到鲁思·查莱丝,“那个**,”她骂道,“还不配跟我说话呢。”
菲利普沮丧地看着她,他不是那号认为女孩子会爱上他的人;他对自己的缺陷太敏感了。他对女人总觉得尴尬,不能得心应手;他不懂得她这阵子的感情发作还能有什么弦外之音。范妮·普赖斯,穿那套肮脏的棕色衣服,披头散发,拖泥带水,衣衫不整,站在他的面前,愤怒的眼泪从她的面颊滚滚而下,她是讨人嫌的。菲利普朝门口望了一眼,本能地希望有人会进来,好结束这种尴尬的场面。
“我非常抱歉。”他说。
“你和他们全是一路货。能捞的你都捞走了,可是你甚至连谢谢都不说一声。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教的,别人准也不肯关照你。福内特关照过你吗?我敢肯定,你可以在这儿画1000年,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你毫无才能,你毫无创造力。这不光是我一个人说的。他们也都是这么说的,你一辈子也成不了画家。”
“那也不干你事,是吗?”菲利普红着脸说。
“哦,你以为这是我发脾气说的吗?你去问问克拉顿,问问劳森,问问查莱丝。成不了!成不了!你不是画家的料子。”
菲利普耸耸肩膀走了出去。她在后面大喊:
“成不了!成不了!成不了!”
当时,莫雷是位于枫丹白露森林边沿只有一条街的一座古香古色的城镇。“金盾”旅馆是一个仍然保留有古代王朝遗风的旅馆。它面临蜿蜒的洛英河。查莱丝小姐的房间有个小阳台,俯瞰这条河,从那儿可以看到那座古桥及其设防的桥口通路,风景迷人。晚饭后他们坐在那里,喝咖啡,抽烟,谈论艺术。不远处,一条运河汇入洛英河,河面狭窄,两岸种植着白杨树。工作之余,他们常常沿运河两岸散步。他们整个白天都用来画画,像他们多数的同代人一样,他们老是害怕风景如画的景色,对这座小城的旖旎风光,他们偏偏不予理睬,而去寻找质朴无华的主题,这些主题没有他们鄙视的绮丽之物。西斯莱和莫奈画过两岸植有白杨的运河。对如此典型的法国风光他们也跃跃欲试;可是他们害怕眼前景色的那种刻板美,有意地避开它,尽管劳森对女流的艺术作品很瞧不起,但心灵手巧的查莱丝小姐仍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着手画一幅画,设法将树梢略去不画,以避免落入俗套;劳森别出心裁,在画的前景画了一块蓝色的梅尼尔巧克力糖的大广告,以强调他对巧克力糖盒的厌恶。
菲利普现在开始学画油画了。当他首次使用这些讨人喜欢的艺术媒介时,心里感到一阵兴奋。早晨,他带着小画箱同劳森一道出去,坐在他旁边,在油画板上作画。他心满意足地画着,竟没有意识到他干的只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他受他朋友的影响太深了,他只是用他朋友的眼睛来观察。劳森的画色调很低,他们都将鲜绿色的革地看成深色的天鹅绒。天空的鲜明色彩在他们的笔下成了一片深蓝。整个7月里一个晴天接着一个晴天,天气闷热;暑气烧灼着菲利普的心,他终日昏昏欲睡,再也画不下去了。他思绪万千,上午常常在运河边的白杨树荫下消磨时光,看上几行书,然后魂不守舍地梦想半小时。有时,他租一辆东倒西歪的自行车,沿着通往森林的那段尘土飞扬的小路骑去,然后在一处林中的空旷地躺下来。脑海里充满了浪漫的幻想,他依稀看到瓦都笔下那些快快活活,无忧无虑的淑女在骑士们的陪伴下,在参天的大树间漫游。她们窃窃私语,互相倾诉着快乐的、迷人的情话。但不知何故,又受到难以名状的恐惧的困扰。
旅馆里除了他们之外还住了一个肥胖的中年法国女人。她是个拉伯雷笔下的人物,笑起来**猥放浪。她白天耐心地在河里钓鱼,可是从未钓上一条。菲利普有时走过去跟她搭讪。菲利普发现,她过去干过那种行当,在这一行当中,他们这一代最臭名昭著的角色,就算华伦太太了。获得了相当的资产以后,她现在过着舒适悠闲的资产阶级生活,她给菲利普讲了一些**的故事。
“你必须到塞维利亚去,”她说——她能讲几句蹩脚的英语,“那儿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色迷迷地睨视着他,又朝他点了点头。她那三层的肥下巴和腆起的大肚子,因发出低沉的笑声而不停地抖动着。
天气变得太热了,晚上几乎无法入眠,暑气就像是一件有形的物质停留在树下不散。他们舍不得离开这星光灿烂的夜景。三个人常坐在鲁思·查莱丝房间的阳台上,默默地,一小时一小时地坐着。太疲倦了,谁也懒得再说话,只顾享受夜晚的宁静。他们倾听河流潺潺的流水声,直到教堂的钟敲了一下,两下,有时三下,他们才拖着疲乏的身子上床。
他凭直觉,从那姑娘凝视这位年轻画家的目光,以及青年画家那副着了魔的样子,判断出鲁思·查莱丝和劳森是一对情人。当菲利普同他们坐在一起时,他觉察出周围有一种射流——他俩眉目传情,好像空气因为有种特别的东西而变得沉闷起来似的。这一发现使菲利普感到震惊。菲利普把查莱丝小姐看成是个很好的伙伴,喜欢同她谈话,但他似乎从未想到能同她建立更进一步的关系。有一个星期天,他们都带着茶具篮到林子里去,当他们来到一处树木环抱的理想的林中空地时,因为这儿有点田园风味,查莱丝小姐坚持要脱掉鞋子和袜子。要不是她的脚太大而且每只脚的第三趾上都长了个大鸡眼,否则,她那双脚是很迷人的。菲利普觉得这使她的步态有些滑稽可笑。可是现在他对她另眼相看了,那双大眼睛和淡绿色的皮肤具有某种女性的温柔。他真是个傻瓜,先前没有看出她如此动人。他觉察出她有点蔑视他。因为原来他竟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他还觉察出劳森带有几分的傲慢神气。他忌妒劳森,但不是忌妒劳森本人,而是忌妒他的爱情。他真希望能取代劳森,体会一下爱情的滋味。他心烦意乱,担心爱情会从他身边悄悄溜走。他希望有一股激情突然间向他袭来,把他卷走,不管这股激情的巨大冲力将他带向何方,他都毫不在乎。在他看来,查莱丝和劳森现在似乎有点不同了,不断地和他俩在一起使他坐立不安。他对自己很不满意。生活没有给他渴望得到的东西。他不安地觉得自己在虚度光阴。
那位矮胖的法国女人很快猜出这对青年男女之间的关系,并坦率地向菲利普谈起这件事。
“你呢?”她带着靠同胞的**而发财的人的宽容的微笑说,“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菲利普红着脸说。
“为什么不去找一个呢?你已经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了。”
他耸耸肩膀,手里捧着一本魏伦的诗集走开了。他想看书,可是他的**太强烈了。他想起了弗兰纳根向他讲起的艳遇,想起他偷偷摸摸地探访那条死胡同里的住宅,客厅里装饰着乌得勒支天鹅绒,想起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为金钱卖笑的风度。他浑身战栗起来。他猛然躺倒在草地上,像一头刚醒过来的小动物那样舒展着四肢。潺潺的流水,微风中轻轻摇动的白杨树和蔚蓝色的天空,这一切简直使他无法忍受,他害了相思病。在他的想象中,他似乎感到两片温暖的嘴唇印着他的嘴唇,温柔的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他想象自己如何倒入鲁思·查莱丝的怀里。他想到了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和细腻光滑的皮肤。他真傻,竟让这样一个妙不可言的艳遇白白地错过。劳森干得,他为什么干不得呢?然而这些想象只是她不在跟前时,或者当他在晚上睡不着时,或者是在运河边悠闲遐思时才会出现。一见到她时,他的感情就突然迥然不同了;这时他既不想把她搂在怀里,也想象不出自己如何吻她。他觉得她妩媚动人,记住的只是她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睛和那张奶油色的白皙的脸;可是当他和她在一块时,他看到的只是她扁平的胸脯和微蛀的龋牙,他忘不了她脚趾上的鸡眼。他不能理解自己。难道他总是在背地里爱,并由于那夸大缺点的畸形的想象力,妨碍他享受有机会享受的任何爱情吗?
当气候转凉,宣告漫长夏天的结束,驱使他们统统回巴黎时,他并不感到遗憾。
菲利普回到艾米特兰诺画室时,发现范妮·普赖斯已经走了。她把专用柜的钥匙也交出来了。他向奥特太太打听她的情况,奥特太太耸耸肩膀,回答说她可能已回英国去了。菲利普松了一口气。她那副暴躁的脾气他实在受不了。况且,她执拗地要对他的画指手画脚,他不按她的意见办,她便认为他有意怠慢。她无法明白,他已觉得自己不再是初来时那样笨蛋了。他很快地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正在学油画,而且兴致极高。他希望创造出几幅像样的作品,参加来年的巴黎美术展览会。劳森正在画查莱丝小姐的肖像。她是很值得画的,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所有年轻人都替她画过肖像。天然的惰性,加上喜欢扭捏作态,搔首弄姿,使她成了一个绝妙的模特儿。再说,她也有足够的技巧和知识对画作提出有益的批评。由于她热衷于艺术,主要是热衷于过艺术家的生活,所以她对荒废自己的工作毫不在乎。她喜欢画室里的热闹气氛,也喜欢有机会抽大量的烟;她以低沉悦耳的声音谈到对艺术的爱和爱的艺术。她对这两者之间不加以明显的区别。
劳森不遗余力地画着,直干到有好几天直不起腰来,然后又将所画的统统刮掉。要不是鲁思·查莱丝,谁也会不耐烦的。最后,他弄得一塌糊涂。
“唯一的办法是换块画布,从头开始,”他说,“这回我心中有数了,不要花很多时间了。”
这时菲利普也在场,查莱丝小姐对他说:
“你为什么不也来画我?看看劳森先生怎么画,你会学到很多东西的。”
查莱丝总是称她情人的姓,这是她待人接物的周到之处。
“若劳森不介意,我可喜欢呢。”菲利普说。
(本章完)
[(第22章 人性的枷锁(22))]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劳森说。
菲利普还是第一次画人像,一开始又紧张又得意。他坐在劳森旁边,一边看劳森画,一边自己画,有了劳森的样板,又有劳森及查莱丝小姐在旁毫无保留的指导,菲利普得益非浅。最后劳森完成了这幅画,请克拉顿过来批评指教。克拉顿刚回巴黎。他从普罗旺斯又顺路游到西班牙,一心想看马德里的维拉斯凯的作品。他从马德里到了托利多,又逗留了3个月。回来后他带回了一个这些年轻人陌生的名字:艾尔格雷考。关于这位画家,他可以讲得天花乱坠,看来,要想学他的画,只能去托利多。
“哦,是他,我听人说过,”劳森说,“他是个古典大师,他的主要特征就是他同现代画家画得一样糟。”
克拉顿比先前更缄默,这时他没有吭声,却以嘲笑的神情望着劳森。
“你打算让我们看看你从西班牙带回来的画作吗?”菲利普问。
“我在西班牙没有画,我太忙了。”
“那么你干什么呢?”
“我思考问题。我相信自己与印象派一刀两断了,总觉得过几年以后他们的作品就会变得很空洞、肤浅。我要把过去所学的统统抛弃,从新开始。我回来后把我所画的全毁了。我在画室里除了一个画架、颜料和几块干净的画布外,什么也没有了。”
“你打算干什么?”
“还说不上来,对自己今后要干什么只有一些模糊的想法。”
他神情古怪,讲话慢条斯理,好像在竭力倾听某些微微可听得见的东西一样。在他身上似乎有一股连自己也不明白的神秘力量,但这一力量正在暗暗地寻找发泄的途径。他的力量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劳森口口声声要求别人指教,心里却害怕别人的批评,对任何意见假装轻蔑,借此来冲淡自己认为可能得到的批评。可是菲利普心里很明白,再没有比克拉顿的赞扬更能使劳森高兴的了。克拉顿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那幅画像,然后又朝菲利普画架上的画瞟了一眼。
“那是什么呀?”他问。
“哦,我也试着画个人像。”
“依样画葫芦。”他喃喃道。
他又重新看劳森的油画。菲利普红着脸,但不吭声。
“好了,你看怎么样?”劳森终于忍不住问道。
“立体感相当不错,”克拉顿说,“我认为画得很好。”
“你认为明暗配合如何?”
“相当好。”
劳森高兴地笑了,笑得像一条落水狗那样浑身抖动着。
“哎呀,你喜欢这幅画,我非常高兴。”
“不,我认为它一点价值也没有。”
劳森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惊愕地盯着克拉顿: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克拉顿没有表达语言的天赋,讲话好像很费力。他所说的话混乱、犹豫、啰嗦。菲利普理解克拉顿那通杂乱无章的话。克拉顿向来不读书,这些话最初还是他从克朗肖那里听来的。当时虽然印象不深,可是还留在记忆里。近来,这些话又突然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他从中得到了启示:一个好的画家要抓住作画的两个主要目标,即人和其心灵意向;印象派画家着眼于别的问题,他们画人画得很好,可是他们像18世纪的英国画家那样,很少注意其心灵意向。
“可是假如你打算做到这一点,那岂不成了文学作品了。”
劳森打断他说,“让我像马奈那样画人,而让心灵意向见鬼去吧。”
“假如你这一方面能够胜过马奈那当然很好,但你根本一点也比不上他。前天你还得靠别人喂呢!底色已上好,你必须走回头路。只是当我看到艾尔格雷考的作品时,我才感到可以从肖像中获得比我们先前所知道的更多的东西。”
“那又回到拉斯金的老路上去了,”劳森嚷道。
“不,他追求的是寓意,我才一点也不管它什么寓意不寓意呢,除了激情和情感,什么伦理之类的教义统统行不通。最伟大的肖像画家两者都画:人和心灵意向。伦布兰和艾尔格雷考就是如此;二流的画家才光画人。山谷里的百合花即使没有香味也很可爱。但假如它能发出芳香,就更显得可爱。那幅画”——他指劳森的画——“好吧,画得不错,立体感也可以,只是落入俗套;绘画和立体感应该让人看出那姑娘是个风流情种。画得精确固然是好,可艾尔格雷考把人画8呎高,因为他想表达的意思别的办法无法达到的。”
“艾尔格雷考见鬼去吧,”劳森说,“我们连他的作品都没见过,却在这里喋喋不休地谈论他有什么用处?”
克拉顿耸耸肩膀,默默地抽着烟,走了。菲利普和劳森面面相觑。
“他说的有些道理。”菲利普说。
劳森满脸不高兴地盯着自己的画。“除了准确地画出人所看到的,究竟还要怎样画出心灵意向呢?”
大约在这个时候,菲利普结交了一位新朋友。星期一早晨,模特儿都集中到学校来,好选出那星期的模特儿。有一天,有个年轻人被选上。显然,他并不是职业模特儿。菲利普被这个人的风度吸引住了,当他登上画台,便端端正正地站稳,握紧双拳头部傲然前倾,他的态度突出了优美身段。他并不胖,肌肉鼓突像是铁铸的一般。头发剪得短短的,头部造型很美,他蓄着短胡子;眼睛乌黑,浓眉大眼。他一小时一小时地保持那个姿势,毫无倦意。他的神态羞怯而坚定。他这副热情洋溢,生气勃勃的神气唤起菲利普浪漫的想象力。结束时,菲利普见他穿上衣服。在他看来,他穿上衣服,犹如一个衣衫褴褛的国王。他沉默寡言。过一两天后,奥特太太告诉菲利普,那个模特儿是西班牙人,以前从未当过模特儿。
“我想他一定在挨饿了。”菲利普说。
“你注意到他的衣服吗?很整洁、体面,不是吗?”
凑巧,在艾米特兰诺画室习画的一个美国人波特打算到意大利去两个月,愿意把自己的画室借菲利普使用。菲利普很高兴。他对劳森的命令式的训导已有些不耐烦,想自个儿干。周末,他去找那个模特儿,并借口自己的画尚未完成,问他是否肯为他当一天模持儿。
“我不是模特儿,”西班牙人说,“下星期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现在和我一块去吃午饭,我们可以商量,”菲利普说,见那个人还在犹豫,又笑着说,“陪我吃顿饭并不伤害你。”
模特儿耸耸肩膀,同意了。他们便到了一家小饭店。那西班牙人讲一口蹩脚的法语,流利可是难懂,菲利普设法同他友好相处,他原来是个作家,到巴黎来写小说的,同时采取身无分文的人可能采取的各种权宜之计来维持生活。他代课,翻译抓得到手的东西,主要是商务文件的翻译,最后终于逼得他靠优美身段来赚钱。当模特儿待遇高,上周挣的还足以维持两周;他告诉菲利普说他一天两法郎便可很容易打发过去,菲利普大为惊讶。但他羞愧万分,因为他不得不靠裸露身子挣钱。他视当模特儿为堕落,只有饥饿方能原谅。菲利普解释说不要画他的全身,只画头部,他希望为他画一幅肖像,可以送下一届巴黎美术展览会展出。
“可是你为什么非要画我不可呢?”西班牙人问。
菲利普说他的头部使他感兴趣,他认为能画出一幅成功的肖像画。
“我没有时间,挤出写作的每一分钟我都心疼。”
“只占用你的下午时间,上午我在学校作画。毕竟,给我摆个姿势总比翻译法律文件强吧。”
据传说,居住在拉丁区的各国留学生曾一度友好相处,可是这早已成为往事了,现在,各国留学生几乎像东方城市那样互不来往。在朱利安画室和美术学校,一个法国学生要是同外国人交往,就会遭到同胞的冷遇。一个居住在巴黎的英国人要想与当地居民深交,实在很困难。事实上,许多在巴黎住了五年的学生所学到的法语只能应付商店买东西,他们仍然过着英国式的生活,好象在肯辛顿工作一样。
醉心于追求浪漫的菲利普巴不得有机会接触一个西班牙人;于是他使出浑身解数,凭他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他。
“我告诉你该怎么办,”西班牙人终于说,“我愿意给你做模特儿,但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自己高兴。”
菲利普劝他接受报酬,但他很坚决。最终商定,他下星期一下午1点钟来,他给菲利普一张名片,上面印有他的名字:米格尔·阿胡里亚。
米格尔定期来当模特儿。虽然他拒绝接受报酬,却时时向菲利普借上50法朗:这比在正常的情况下菲利普付给他的报酬还要多,可是却使这位西班牙人满意地感觉自己不是以堕落的方式谋生。他的国籍使菲利普把他当作浪漫民族的代表。他向他问起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维拉斯凯和卡尔德隆,但米格尔瞧不起自己国家的灿烂文化。他也像他的许多同胞一样,认为法国才是唯一人才荟萃的地方,而巴黎是世界的中心。
“西班牙完了,”他喊道,“没有作家,没有艺术,什么也没有。”
渐渐地,米格尔以其民族所特有的浮华的言词,向菲利普披露自己的抱负。他正在写一部小说,希望以此一举成名。他受左拉的影响,以巴黎作为小说的背景。他终于把故事情节告诉菲利普。在菲利普看来,作品内容粗俗而乏味,幼稚的猥亵——这就是生活,亲爱的,这就是生活!——他喊道——幼稚的猥亵只会更突出故事的陈规俗套。他已经写了两年了,置身于艰难困苦中,抛弃了吸引他到巴黎来的种种生活乐趣,为了艺术与饥饿搏斗。他坚信不移,什么东西也不能阻止他取得伟大的成就。这种奋斗精神实在可嘉!
“你为什么不写西班牙呢?”菲利普叫着,“那有趣得多了,你熟悉那儿的生活。”
“巴黎是唯一值得一写的地方。巴黎就是生活。”
一天,他带来部分手稿,用蹩脚的法语一边念,一边激动地翻译,菲利普简直听不懂。他念了好几段,实在拙劣不堪。菲利普困惑不解地望着正在画的肖像;那宽阔的额头后面的脑子竟如此平庸,那双炯炯有神、多情的眼睛除了生活中显而易见的表象外,竟什么也没看见。菲利普对自己画的肖像不满意,每一次结束时,总想把自己所画的刮掉。人物肖像,旨在表现心灵意向,这好倒是好,可是当人们处于一大堆的矛盾之中的时候,谁能说得出他心灵意向是什么呢?他喜欢米格尔,但他意识到,米格尔如此动人的奋斗结果将是徒劳的,心里不免感到难过;他成为一个好作家的一切条件都具备,就是缺乏天才。菲利普看看自己的作品,谁能看得出这幅画是有点价值呢,抑或纯粹浪费时间呢?显然,想取得成功的意志帮不了你的忙,自信毫无意义。菲利普想起范妮·普赖斯,她对自己的才能深信不移。她的意志力是非凡的。
“要是我料想自己成不了才,我宁愿就此放弃画画,”菲利普说,“我看不出当个二流的画家有什么用。”
一天早晨,他正要出门,看门人喊住了他,说有他的一封信。除了路易莎伯母以及海沃德外,再没有人和他通信。这封信的笔迹他认不出来。信的内容如下:
望见信后速来。我再也熬不下去了。请亲自前来。想到让别人来碰我,我简直受不了。我要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
范·普赖斯
我已经3天没吃东西了。
菲利普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他匆匆赶到她的住处,她竟还在巴黎,这使他吃惊。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她,还以为她早已回英国去了。一到她的住处,他便问门房她是否在家。
“在家。我已经两天没有见她出门了。”
菲利普跑上楼,敲敲房门,没有人应声。他喊她的名字。门锁着,他弯腰一看,发现钥匙插在锁眼里。
“哦,天啊,但愿她不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他大叫起来。
他冲下楼,告诉门房她肯定在屋里,他接到她一封信,担心她会出事。并建议把门撬开。那个门房一直绷着脸,不愿听他说话,现在着慌了;他担当不起破门的责任,必须去把警察局长请来。他们一块走到警察局,然后又找来锁匠。菲利普发现普赖斯小姐第4季度的房租还没交:元旦那天她也没有给门房礼物,而按习俗他是有权得到的。他们4个人一齐上楼,又敲了一下门,还是没有人应答。锁匠开始开锁,大家终于进了屋。菲利普大叫一声,本能地将双手捂住眼睛。这个可怜的女人用一条绳子套住脖子悬梁自尽了。绳子的一端系在天花板的铁钩上。这铁钩是以前某个房客用来挂床帘的。她把小床挪开,先站到一张椅子上。这张椅子已被蹬翻,侧倒在地。他们割断绳子,把她抱下来。尸体早已冰冷了。
菲利普从多方面了解的有关普赖斯的情况,确实是够骇人听闻的。女生们因范妮·普赖斯从不和她们一块在饭馆里用餐而抱怨她。原因很清楚:极度的贫穷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记得初来巴黎时他们一块吃午饭的情景,她那副令他作呕的饿鬼似的馋相。如今他明白了,她那样吃饭是因为她饿坏了。看门的人告诉他,她平常都吃些什么:每天给她留一瓶牛奶,她自己买回面包。中午从学校回来时,她吃了半只面包喝半瓶牛奶,剩下的就留在晚上吃,天天如此。菲利普想,她该忍受多大的痛苦啊。她从不让人家知道自己比别人穷,但,显然她的钱已花光了,最后只好离开画室。她的小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除了她身上老穿的那套破旧的棕色衣服外,就再没有别的衣服了。菲利普在她的遗物中想找到她亲友的地址,好同他们联系。她只留下一张小纸条,在上面反复地写着菲利普的名字,这使他特别震惊。他想她爱上了他是真的了;他想起了那里在棕色衣服里的消瘦的尸体,吊在天花板上的铁钩上,不禁毛骨悚然。但假如她喜欢他,为什么不接受他的帮助呢?他将乐意尽力而为。他后悔自己当时明知她对自己有特殊的感情,却置之不理。现在,她信上的那句话确实令人无限伤感:想到让别人来碰我。我简直受不了。她活活饿死了。
菲利普终于找到了一封署名为“家兄艾伯特”的信件。信是两三星期前从萨比顿某条街发出的。信中拒绝借给她5镑的要求。写信的人说他有妻室儿女之累,不能随意将钱借给别人。他劝范妮应该回伦敦设法找个职业。菲利普给艾伯特·普赖斯发了一份电报,不久,回电如下:
“不胜悲痛。商务缠身,难以脱身,非去不可吗?普赖斯。”
菲利普又发了一份简短而肯定的回电。第二天早晨,一位陌生人出现在他画室。
“我叫普赖斯。”菲利普开门时。他说道。
他是个普通的人,穿一身黑衣服,圆顶礼帽上扎着丝带。他那副粗笨的神态有点像范妮。他蓄着短胡子,说话带着伦敦腔。菲利普请他进来,然后把出事的详情和自己料理后事的情况告诉他,他不时斜着眼打量画室。
“我不必去看遗体了,是吗?”艾伯特·普赖斯问,“我的神经跟脆弱,稍微一点刺激都受不了。”
他渐渐无拘无束地聊开了。他是个橡胶商,家里有妻子和3个孩子。范妮原是个家庭教师,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不继续当家庭教师却跑到巴黎来。
“我和老伴都告诉她,巴黎可不是女孩子待的地方,而且搞画画这一行赚不了钱——历来如此。”
不难看出,他和妹妹的关系不好。他对她自寻短见很不满,认为这是对他的最后伤害。他不同意她是由于贫穷而被迫自杀的看法,那样似乎是在给他们家庭抹黑。他认为她的举动可能另有更像样的理由。
“我想,她不会跟男人有什么纠葛吧,会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在巴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她可能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才去寻短见的。”
菲利普感到自己脸红了,心里暗暗咒骂自己的软弱。普赖斯那双老鼠眼似乎在怀疑菲利普和他妹妹有过什么私情。
“我相信你妹妹向来是很贞洁的,”他尖刻地回答说,“她是因为挨饿而自杀的。”
“那么,凯里先生,这样使她家里人太难堪了。她只要给我来信,我总不至于让妹妹缺吃少穿的。”
菲利普只是在读到他拒绝借款的那封信时才发现他的住址的。然而他耸耸肩膀,责备他是没有用的。他讨厌这个矮小的人,想尽快地打发他走,艾伯特也希望马上了结这件差事,及早回伦敦。他们来到可怜的范妮住的小房间。艾伯特望着那些画和家具。
“我承认自己对艺术懂得不多,”他说,“也许这些画可以卖些钱吧,是吗?”
“一钱不值。”菲利普说。
“这些家具还值不了10先令。”
艾伯特不懂法语,只好什么事都靠菲利普。让这具可怜的尸体安葬似乎需要没完没了的手续:证件要到一个地方去领,到另一个地方去盖章,还得求见很多官员。菲利普从早到晚忙了3天。最后,他和艾伯特·普赖斯随灵车到蒙帕纳斯公墓。
“我想把丧事办体面些,”艾怕特·普赖斯说,“但浪费钱也没有用。”
简短的葬礼在寒冷、阴晦的早晨举行,显得格外凄凉。参加送葬的还有五六位范妮·普赖斯在画室里的同窗。奥特太太因为身为司库认为送葬是她的责任;鲁思·查莱丝是出于心地善良,还有劳森,克拉顿和弗兰纳根,在她生前他们都不喜欢她。菲利普看着公墓四周墓碑林立,心中不寒而栗。有的粗劣、简单,有的庸俗、造作,丑陋不堪。一派凄凉的景象。
当他们从墓地出来的时候,艾伯特·普赖斯邀请菲利普同他吃午饭。菲利普厌恶他,况且又很疲倦。他一直没睡好觉,经常梦见范妮·普赖斯穿着那套棕色的破旧衣裳,挂在天花板的铁钩上。但是,他又找不出回绝的理由。
“你带我到一家馆子,咱们吃一顿真正第一流的午餐。这种事使我的神经真受不了。”
“拉夫纽饭馆差不多是这儿最好的馆子。”菲利普回答。
艾伯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在一张天鹅绒椅子上坐下来。他要了一份丰盛的午餐和一瓶酒。
“好啦,我高兴这事总算办完了。”他说。
他提了一些巧妙的问题。菲利普发现他渴望了解巴黎画家的生活。他自认为画家的生活是悲惨的,可是他又急于了解自己想象中画家所过的放荡生活的细节。他不时狡黠地眨着眼,用心深远地窃笑,表明他对这些事了如指掌,菲利普吐露的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对这类事也略知一二。他问菲利普是否去过蒙马特区那些地方,从坦普尔酒吧到伦敦交易所,都是世界闻名的地方,他很想说自己曾经到过“红磨坊游乐场”呢。这顿午餐美味可口,酒也是上等的。艾伯特·普赖斯几杯美酒下肚,变得更加心花怒放了。
“咱们再喝点白兰地吧,”咖啡端上来时他说,“干脆破费点钱。”
他搓着手。
“我有点想在此过夜,明天回去,懂吗?晚上咱们一块儿过,怎么样?”
“假如你意思是要我今天晚上带你去蒙马特逛,我可不干。”菲利普说。
“我想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回答得如此认真,倒把菲利普逗乐了。
“况且,你的神经恐怕也受不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艾伯特·普赖斯最后决定还是搭当天下午4点的火车回伦敦。不久,他与菲利普分手了。
“那好,再见吧,老朋友,”他说,“我告诉你,三两天内我将设法再来一趟巴黎,我会来拜访你。然后咱们再痛饮一场。”
菲利普那天下午心烦意乱,无法工作,干脆跳上一辆公共汽车,过河去看看在杜兰德·吕埃尔画店是否有画展。尔后,他沿林**闲逛。天气很冷,又刮着寒风。行人裹着大衣匆匆而过,他们缩成一团,以抵御风寒。他们愁眉苦脸,忧思苦虑。蒙帕纳斯公墓那林立的白色墓碑底下是冰冷的。菲利普感觉在人世间孤零零的,特别想家。他需要朋友。这个时候,克朗肖正在工作,克拉顿从来不欢迎客人。劳森正忙着给鲁思·查莱丝画另一幅肖像,不喜欢人家打扰。他决定去找弗兰纳根。他发现他正在作画,可是很高兴地停下来和他聊天。画室很舒适、暖和,这位美国人比他们大多数人都有钱。弗兰纳根忙着沏茶。菲利普注视那两幅准备送交巴黎美术展览会的头像。
“我要送画展,脸皮太厚了吧,”弗兰纳根说,“但我不在乎,我还是要送,你看画得很糟吗?”
“并不像我原来想象的那么糟。”菲利普说。
事实上,那两幅画显示出了惊人的灵巧。难点都被他巧妙地回避了;着色用彩很有气魄,令人惊讶,甚至引人注目。弗兰纳根没有绘画知识和技巧,但他那放荡不羁的绘画风格,倒像是一个终生从事艺术的画家。
“要是规定观看一幅画不得超过30秒钟,那么,弗兰纳根,你将成为一名非凡的大师。”菲利普笑着说。
(本章完)
[(第23章 人性的枷锁(23))]
这些年轻人还不习惯用过分的恭维话来互相吹捧。
“在美国,我们时间很紧,看一幅画从不超过30秒钟。”弗兰纳根笑着说。
尽管弗兰纳根是世界上最轻率浮躁的人,但他心肠软,这是出人意外的,也是可爱的。每当有人病了,他便像护士一样地护理他。他的乐天的性格本身比任何药方都灵验。他像大多数的美国同胞一样,不像英国人那样紧紧地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害怕别人说自己多愁善感。由于他认为表露感情并没有什么荒唐,因此,他能够寄以深切的同情,这常使苦恼中的朋友感激涕零。他发现菲利普正因他经历过的事而心情沮丧,他便谈笑风生,真心实意地设法让菲利普兴奋起来。他故意加重自己的美国腔,他知道这样常常使英国人捧腹大笑。他滔滔不绝地扯谈着,异想天开、兴致勃勃、乐不可支。到时候,他们上街吃饭,尔后,他们上蒙帕纳斯游乐园,那儿是弗兰纳根最感兴趣的娱乐场所。
入夜,弗兰纳根变得更风趣了。他喝了很多酒,但不管他醉成什么样子,主要的还是由于他自己的活泼快乐,而不是酒力所致。他建议上比里埃舞厅,菲利普觉得太累了,但睡不着,便欣然同意了。他们在靠舞他的平台上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这儿的地势略有垫高,可以一边喝黑啤酒,一边看跳舞。不一会儿,弗兰纳根突然见到一位朋友。他大喝一声越过栅栏,跳进舞池去了。菲利普打量着周围的人。比里埃舞厅并不是上流社会的娱乐场所。那是个星期四晚上,舞厅里挤满了人,有来自各院校的大学生。可是,大多数的男人是小职员和售货员。他们穿着便服、现成的花呢衣服或奇异的燕尾服,都戴着帽子。因为他们进来时都戴着帽子,跳舞时帽子无处搁,只好戴在头上。有一些女人看上去像女佣人,有些则是浓妆艳抹的轻佻的女人,但绝大多数还是女店员。她们穿得很寒酸,拙劣地仿效对方的时兴式样。那些轻挑的女子打扮得妖里妖气,像杂耍剧场里的艺人或当时声名狼藉的舞女;她们的眉毛画得又浓又黑,双颊抹得鲜红,真不知羞耻。舞厅里的白炽灯,低低地垂着,使人们脸上的阴影越发突出。在强烈的灯光下,线条显得更死板,色调也显得粗俗不堪。这是一个乌烟瘴气的场面,菲利普斜靠着栏杆,目不转睛地俯视台下。他不再倾听音乐了。舞池里的人疯狂地跳着。他们绕着舞厅,慢慢地跳着,很少讲话,全神贯注地跳舞。舞厅里又闷又热,人们的脸上闪烁着汗珠。在菲利普看来,他们已扔掉了平时戴着的假面具,抛弃了对常规俗札的尊崇。他现在看出了他们的真面目了:在忘情的狂欢中,他们都是些奇形怪状的动物,有的像狐狸,有的像狼,还有的像绵羊那样愚蠢的长脸。由于他们吃的是恶劣的食物,又过着不健康的生活,因此他们皮肤变成了灰黄色。由于追求卑下的利益,他们的相貌显得很呆板,而他们的小眼睛诡诈、狡猾。他们的举止一点儿也不高尚。你会觉得,对他们所有的人来说,生活是一长串的琐事和肮脏的思想。舞厅的空气浑浊,散发着人身上的汗臭。可是他们像着了魔似地狂舞。在菲利普看来,他们是受享乐狂的驱使。他们拼命地想从这个恐怖的世界中逃遁。克朗肖说过享乐的欲望正是怂恿他们盲目向前的唯一的动机。然而,正是享乐欲望的暴烈,使人类的行为丧失了一切欢乐。他们无可奈何地,被一阵狂风撵着仓促向前。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要往何方。命运似乎凌驾在他们头上。他们跳呀跳,仿佛永恒的黑暗就在他们脚下。他们的沉默有点令人惊慌,仿佛生活吓坏了他们,夺去了他们的说话能力,使他们心中的哀鸣在喉头消失。他们的眼神凶暴而残忍;尽管**使他们的外貌变丑,尽管他们的脸部表情显得卑劣、残忍,尽管最糟糕的还是他们的愚蠢,然而,那一双双目不转睛的眼睛显露出来的极度痛苦,使这群人变得既可怕又可怜。菲利普既讨厌他们,却又因对他们充满无限同情而感到痛心。
他从衣帽间取出大衣,走到门外,进入刺骨的寒夜之中。
菲利普忘不了那桩不幸的事,最使他不安的是范妮徒劳的努力。没有人比她更刻苦,更有诚意的了;她一心相信自己,很显然,自信没有多少意义,他所有的朋友都有自信心,米格尔·阿胡里亚也是这样。菲利普感到震惊的是:西班牙人的超人的努力和企图达到微不足道的东西两者之间的差异。菲利普过去学校生活的不幸,使他回想起了自我解剖能力。这一积习犹如吸毒一样微妙,使他着了魔,因此,他现在对自己的感情的解剖特别敏锐。他不能不看到自己对艺术的感受和别人不同。一幅好画能立即使劳森一阵兴奋。他的欣赏力是凭本能的。甚至弗兰纳根也感受到了某些菲利普不得不深思熟虑的东西。菲利普自己的欣赏力却是运用智力的。他不禁想到,假如他身上具有艺术家的气质(他讨厌这个词,但一时找不到别的),那么,他就会像他们那样,借助感情,而不是借助推理来感受美。他开始怀疑,自己除了有一手精确地依样画葫芦的雕虫小技外,是否还有更大的才能。光有这一手算不了什么!他已渐渐地学会蔑视技巧了。重要的问题是用作品来表达作画人的感受。劳森用某种方法作画,是因为出于他的天性;而通过一个对各种影响敏感的习画者的模仿力,便可洞察其个性。菲利普自己画的那幅鲁思·查莱丝肖像,现在3个月过去了,他意识到那只是彻底地模仿劳森的作品,他觉得自己思想贫乏。他是用脑子作画的。而他心里明白,唯一有价值的作品都是用心灵画出来的。
他的钱不多,仅有1600镑。他必须最大限度地节约开支。10年之内,他不能指望挣到一个钱。绘画史上,一无所获的艺术家比比皆是。他必须听任自己贫穷下去;假如他画出一幅不朽之作那还值得,可是他极害怕,自己充其量只能当个二流的画家。为了这,难道也值得牺牲一个人的青春、生活的乐趣和生存的种种机会吗?他很熟悉侨居巴黎的许多外国画家的生活,知道他们所过的生活是偏狭和粗俗的。他知道有些画家为了追名逐利而挣扎了20多年,最后总是一事无成,一个个穷困潦倒,沦为酒鬼。范妮的自杀唤起了他的回忆。菲利普听人说过这个或那个画家为了摆脱绝望而自杀的种种可怕的情况。他记住老师对可怜的范妮的挖苦式的忠告:假如她听他的忠告而放弃那毫无希望的努力,她就不至落到那种结局。
菲利普完成了米格尔·阿胡里亚的肖像并决定送巴黎美术展览会。弗兰纳根打算送两幅去。菲利普认为自己可以画得像弗兰纳根一样好。他在这幅画上花了那么大的工夫,不由得认为它肯定有些价值的。诚然,他审察这幅画时觉得有些毛病,虽然一时还说不出来。可是,他一丢开它,就又来劲了,也不觉得不满意了。他将它送去展览会,可是落取了。他不太放在心上,因为他已事先努力说服自己,入选的机会极少。过了几天,弗兰纳根冲进来告诉劳森和菲利普,他的一幅画被采纳了,菲利普向他表示祝贺,脸上毫无表情。弗兰纳根只顾为自己庆贺,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菲利普的声调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的讽刺口吻。才思敏捷的劳森发觉他话中有话,好奇地望着菲利普。劳森自己送去的画入选没问题,他一两天前就知道的,因此,对菲利普的态度有点不满。可是那个美国人一走,菲利普突然的发问,使劳森大为吃惊。
“假如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会洗手不干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晓得当一名二流的画家是否值得。你看,干其他行业,例如你是一个医生,或者你是个商人,若你能力平庸,那问题不太大。你照样谋生,打发日子。可是光画出二流的作品有什么用呢?”
劳森喜欢菲利普,一想到菲利普因为画被落选而气馁时,便竭力安慰他:众所周知,许多被展览会退回的作品,后来成了名作。菲利普首次投稿送展,遭拒绝是意料中的事。弗兰纳根的成功是解释得通的,他的画是华而不实的肤浅之作,这正是没精打采的评奖团常常会赏识的。菲利普不耐烦了。真丢脸,劳森竟会认为他是遭受这点挫折而烦恼,而没有意识到,他的气馁是由于对自己的能力产生由来已久的怀疑。
近来,克拉顿有点疏远同在格鲁维尔饭店用餐的朋友,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弗兰纳根说克拉顿爱上了一个姑娘。可是,克拉顿严厉的神色看不出他在谈恋爱的样子。菲利普认为他回避朋友,很可能是为了反思一下自己脑子里的新思想。那天晚上,其他人离开了饭馆看戏去了,只剩下菲利普一个人闲坐着。这时,克拉顿走进来,点了晚餐。他们开始聊起来,菲利普发现他比平时健谈也不像平常那么挖苦人。菲利普决定,趁他今天心境好,顺水推舟,向他求教。
“我说呀,我希望你能来看看我的画,”他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不,我不干。”
“为什么不呢?”菲利普红着脸问。
他们都是互相请求对方看画的,准也没有想到会被拒绝。克拉顿耸了耸肩膀。
“人们嘴上要求你批评,可是他们要的实际上是赞扬。况且,批评有什么用处呢?你的画好或者坏有何关系呢?”
“这对我有关系。”
“不。人之所以作画,是因为他非画不可。它也是人体的一种功能,就像其他的功能一样,不过只有少数人有这种功能。一个人作画只是为了他自己,否则,他就会去自杀。试想一想吧,天知道你费了多长的时间,在画布上画了一些东西,把心血都倾注上去了,可结果呢?十之**要被展览会退回来,即便被选上了,人们走过去也不过看上10多秒钟;假如你运气好,某个无知的傻瓜买下了它,挂在他家的墙上,那他也很少去看它,犹如他很少去看他的餐桌一样。批评与艺术家毫无关系。批评是客观的评价,但是客观与艺术家没有关系。”
克拉顿用双手捂住了眼睛,集中地思考他想说的话。
“艺术家从所见的事物中获得特殊的感受,他非表现它不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用线条和颜色来表达自己的感受。这犹如音乐家一样。音乐家看上一两行文字,某些音符的组合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也不知道这样那样的词儿为什么会使他想起这样那样的音符。此外,我还要告诉你为什么批评没有意义的另一个原因:一位伟大的画家总是强迫世人像他那样观察自然,可是下一代另一位画家又用另一种方法来观察世界,而公众不是以他本人而是以他的前辈的眼光来判断他的作品。所以,巴比逊派教我们的前辈用某种方法来观察树木。后来又出了个莫奈,他用不同的方法画树,于是,人们便说:树不是那个样子。他们从来没有想到,树的样子取决于画家如何观察它们。我们作画是由里及表的——假如我们能迫使世人接受我们的眼光,那么人们就称我们是伟大的画家;假如不能这样,他们就蔑视我们。可是我们无所谓,我们并不看重什么伟大和渺小。我们的作品以后的遭遇如何,那是无关紧要的。我们作画的时候,已经从中得到了所能得到的一切了。”
谈话暂时中断,克拉顿狼吞虎咽地将面前的食物一扫而光,菲利普抽一支廉价雪茄,仔细地打量着他。他那颗凹凸不平的脑袋,像是雕刻家用一块凿子雕刻难以加工的顽石而成,再加上那又粗又硬的黑发,那只大鼻子,那粗大的颚骨,表明他刚劲有力。可是菲利普怀疑,也许在这副假面具之下,掩盖着特别虚弱的本质。克拉顿拒绝让别人看他的作品,可能纯属虚荣心;他经不起别人的批评,更不愿意遭到展览会的拒绝。他希望别人承认他是个画家,但他不冒险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和别人较量。一比较,便担心自愧不如,在菲利普认识克拉顿的18个月里,克拉顿已经变得越发严厉和刻薄了。虽然他不愿意公开出来和伙伴们竞争,但是,对于同伴轻易取得的成功,他感到气忿。他对劳森无法容忍了,他们俩也不再像菲利普刚认识他们时那么友好相处了。
“劳森很行,”他轻蔑地说,“他将回到英国去,当一名时髦的肖像画家,每年挣10000镑,并在40岁以前就成为皇家艺术院准会员,专门为贵族绅士们画肖像。”
菲利普也展望着将来,他依稀看到20年后的克拉顿刻薄、孤独、粗暴、默默无闻;他将老死在巴黎,因为巴黎的生活已渗入了他的骨髓,粗声粗气地主持着一个艺术家社团。他跟自己,也跟世人过意不去。由于他越来越狂热地追求无法达到的尽善尽美,他的作品很少,最后也许在酗酒中沉沦。近来,菲利普的脑际里老是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既然人只有一次生命,因此,成功对于一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然而,他并不认为光是取得金钱、名望方面的成功。究竟成功指的是什么,他自己也还不太清楚,也许是丰富的经验和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吧。无论如何,克拉顿打算过的一生,显然是失败的,除非他今后能画出不朽的杰作。他回想起克朗肖关于波斯地毯所作的古怪的比喻;他常想起它;但是具有农牧神似的幽默感的克朗肖拒绝把意思讲清楚,克朗肖再三他说,除非自己找到答案,不然就没有意思。菲利普在是否继续自己的艺术生涯的问题上的举棋不定,正是渴望自己的一生获得成功的缘故。这时,克拉顿又说话了。
“我告诉你我在布列坦尼遇到的那个家伙,你还记得吧?几天前我在这儿又见到他了。他正要动身到塔希堤去。他穷困潦倒,身无分文,他原是个事业家,我想你们英语称做股票经纪人。他有妻子、家庭,收入也很可观。为了当画家他把这一切都抛弃了。
他一走了之,在布列坦尼安顿下来,开始他的艺术生涯,他身无分文,就差没饿死。”
“他妻子和家庭呢?”菲利普问。
“哦,他丢下他们,任他们挨饿。”
“这未免太下作了。”
“唉,老朋友,假如你想当正人君子,就不能当画家,二者毫不相干。你听说过有人为了赡养老母而画一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去骗取钱财吧?——是的,这说明他们是孝子,可是坏作品是不能原谅的。他们只能算是商人。艺术家会让自己的母亲进济贫院的。我认识这里的一位作家,他告诉我,他妻子分娩时去世,他非常爱她,因此,悲伤得几乎发疯。可是当他坐在床头,看着她死去时,他发现自己心里正暗暗地记下她的音容笑貌,以及自己的感受。颇有绅士风度,是吧?”
“你朋友是位有造诣的画家吗?”菲利普问。
“不,还谈不上,他画得就像皮沙罗一样,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才能。可是他有色感和美感。但问题不在于此,他有的是感受。他对待老婆孩子像个十足的无赖。他的行为始终像个十足的无赖。他对待帮助过他的人(有时他全靠朋友们的好意接济,才免受饥饿)态度恶劣,简直像个畜生。可是他恰恰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菲利普细细地想过,那个人为了用颜料在画布上表达世界给予他的情感,竟心甘情愿地牺牲一切:舒适、家庭、金钱、爱情、荣誉、责任。这是很了不起的,可是菲利普没有这种勇气。
想到克朗肖,菲利普才记起已有一周左右没见到他了。因此,克拉顿一走,他便逛到一定可以找到这位作家的咖啡馆去。刚到巴黎的头几个月里,菲利普把克朗肖所说的话一概作为自己的生活准则。但菲利普现在已有了实用的观点。他对克朗肖那毫无实际行动的空头理论开始不耐烦了,克朗肖那一扎薄薄的诗稿似乎并不是他一生悲惨生活的丰硕成果。菲利普出身于中产阶级,他无法把这一阶级的本能从自己的秉性中摒除。克朗肖一贫如洗,为了糊口,他充当雇佣文人的角色。他往来于邋遢的小阁楼和咖啡馆的餐桌之间,这种单调的生活与他的威望极不相称。克朗肖很精明,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对他不以为然,便以讽刺的口吻来抨击菲利普的市侩作风。他的讽刺有时是开玩笑的,但常常是非常尖锐的。
“你是个商人,”他对菲利普说,“你妄图将人生投资于统一公债里,这样可以稳稳当当地拿到3%的年息。我是个败家子,我把老本都花光了。我将在最后一口气花完最后的一便士。”
这一比喻激怒了菲利普,因为这个比喻使克朗肖显出了一种浪漫的处世态度,却诋毁了菲利普的人生观。菲利普本能地想为他的看法辩白几句,可他一时想不起来。
但这天晚上,菲利普犹豫不决,想谈谈关于自己的事。幸而天色已晚,克朗肖堆在桌子上的碟子(每个碟子表示已喝了一杯酒),表明他已准备对一般事物发表一通独特的见解。
“不知你能不能给我提出一些忠告。”菲利普突然问道。
“你不会接受的,是吗?”
菲利普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我想学绘画我不会有多少长进。我看不出当一个二流的画家有什么用处。我正想放弃它。”
“为何不放弃呢?”
菲利普犹豫了一会儿。
“也许是喜欢画家的生活。”
克朗肖那平静的圆脸上神色变了。嘴角突然垂了下来,眼珠呆滞地陷在眼窝里;他好像变得弯腰弓背、老态龙钟的样子。
“这个嘛?”他环视了一下咖啡馆,大声地说,声音确实有点打颤。
“假如你能够放弃它,那就趁早放弃。”
菲利普惊奇地盯着克朗肖,见到动感情的场面,常使他觉得羞怯不安。他垂下了眼睛。他清楚自己正面临着一场失败的悲剧。一阵沉默。菲利普想克朗肖这时一定是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也许,他想到自己的青年时代既充满光辉的希望,也充满着失意,种种失意把希望的光辉渐渐磨灭;想到可怜的单调的欢乐和暗淡的前途。菲利普的目光落在那叠碟子上,他知道克朗肖的目光也落在那叠碟子上。
两个月过去了。
菲利普细细地将这些事三思之后,觉得真正的画家、作家和音乐家身上,有一种驱使他们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力量。因此,他们不可避免地要让生活来服从于艺术。由于屈从于一种他们从未认识到的影响,只不过是主宰他们本能的受骗者,而生活从他们的指缝中溜走了,好像忘却他们过去曾经生活过一样,但是他有个感觉,认为生活是为了打发,而不是为了描绘;他要体验纷繁复杂的生活经历,并每时每刻从中汲取生活所提供的一切情感。他终于下决心采取某一步骤并承担后果,下定了决心以后,他决定马上行动。幸好第二天早晨正好是福内特的课,菲利普决意直截了当地问他,自己是不是值得继续学艺。他从未曾忘记这位老师对范妮·普赖斯的蛮横坦率的忠告。那个忠告是很正确的。菲利普不能彻底地忘掉范妮。画室没有了她显得不可思议。偶尔在这儿画画的某位女人的手势或说话的声音会使他吓一跳,使他想起她来。现在她死了,可是她的存在比她生前更引人注目。夜里他常梦见她,惊叫一声醒过来。一想起她可能忍受的一切痛苦的煎熬,他就感到恐怖。
菲利普知道,福内特前来画室上课的时候,总是在奥得萨街的小饭馆吃午饭。他自己匆忙地吃完午饭,以便赶到那儿,在饭馆外头等这位画师出来。菲利普在拥挤、繁杂的大街上来回走着,终于看见了福内特正低着头朝他走来。菲利普心情很紧张,但硬着头皮走到他跟前。
“对不起,先生,我想同你谈一会儿。”
福内特迅速地向他扫了一眼,认出了他,但并没有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说吧。”他说。
“我在这儿向你学画已经快两年了,我想请你坦率地告诉我,你觉得我值不值得继续学下去。”
菲利普的声音有点发颤。福内特头也不抬地继续走。菲利普注视着他的脸,发现它毫无表情。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非常穷,假如我没才能,我宁可及早改行。”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才能吗?”
“我所有的朋友个个都认为自己有才能,但我晓得他们有些人错了。”
福内特刻薄的嘴上挂着一丝笑意,他问道。
“你住在这儿附近吗?”
菲利普告诉他自己的画室在哪儿,福内特转过身来。
“我们上你画室去,如何?你得让我看看你的画作。”
“现在吗?”菲利普惊问道。
“有什么不可以呢?”
菲利普一时无话可说,在老师身边默默地走着,心里怪难受的。他从来没想到福内特会当场去看他的画作。他本来想要求他是否以后再来,或是自己拿画作到福内特的画室去,好让自己有时间准备一下。菲利普急得直发抖。他心里希望福内特看着他的画,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容,还将会握着自己的手说:“不错呀,继续干下去,小伙子,你有才能,真正的才能。”一想起这些菲利普便心花怒放,这是多么大的安慰,多么令人高兴啊!现在他有勇气继续干下去了;只要他能最后获得成功,艰难、贫困和失望又算得了什么?他一直很用功,假如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那未免太残酷了。突然,他心里一惊,记得他曾听过范妮·普赖斯也正是这么说的。他们来到公寓,菲利普心慌意乱。假如有胆量,他就会叫福内特走开。他不想了解事实真相。他们进去时看门人交给他一封信。他瞥了一眼信封,认出是伯父的笔迹。福内特随他上楼。菲利普想不出话题。福内特不吭声,沉默使他发烦。教授坐下来,菲利普二话没说,把美术展览会退回来的画摆在他面前;福内特点点头但不吭声;菲利普又让他看两幅给鲁思·查莱丝画的肖像画,两三幅在莫雷画的风景画和若干素描。
“就这一些了。”过了一会儿,他不安地笑着说。
福内特先生自己卷了一支烟,点上火。
“你个人的财产很少吗?”他终于问道。
“很少,”菲利普突然心里凉了半截,回答说,“尚不够维持生活。”
“再没有比不断地为自己的生计操心更丢脸的了。我蔑视那些瞧不起金钱的人。他们不是伪君子就是傻瓜。金钱好比人的第六感官,没有它,你就无法充分地发挥其他五个的作用。没有足够的收入,生活中可能办到的有一半你就办不了。唯一须加小心的是,不要入不敷出。你常听到人们说,贫穷是对艺术家的最大的鞭策。其实,他们从未亲身体会到其中的严酷,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他们不懂得贫穷使你变得多么小气,使你蒙受无穷的耻厚。它砍断了你的翅膀,像癌症一样地吞噬你的灵魂。人们并不要求巨富,只要求足以维护人的尊严、不影响工作、慷慨、直率、自立。我真心地可怜那些纯粹靠艺术糊口的艺术家们,不论他们是作家或画家。”
菲利普悄悄地收拾刚才拿出来让教授看的画。
“听你那么说,好像你认为我没有多少成功的希望。”
福内特先生轻轻地耸了耸肩膀。
“你具有某种手工上的灵巧,经过刻苦努力和坚持不懈,没有理由成不了一个认真的,还算能干的画家。你能够找到数以百计比你画得差的人,也可以找到数以百计划得同你不相上下的人。在你让我看的所有画作中我看不到才能,只看到勤奋和聪明。充其量你也只能当个平庸的画家。”
菲利普迫使自己相当沉着地回答。“太难为您了,我非常感激,真不知如何谢您才好。”
福内特先生站起来准备要走的样子。可是他改变主意,收住脚步,将一只手搭在菲利普的肩上。
“要是你问我的忠告,我会说,拿出勇气来,在别的方面去碰碰运气吧。这话虽然逆耳,但是恕我直言:当我处于你这样的年纪时,假如有人给我进这样的忠告,而我接受了,那么,我将愿意把我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都献给他。”
菲利普抬起头惊奇地望着他。画家强作笑颜,但目光仍然是严肃、阴郁的。
“只有当你太迟发现自己的平庸时,那才是令人痛苦的,才是可怜的啊。”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他呵呵一笑,迅速走出房间。
菲利普机械地拿起伯父的来信。见到他的笔迹,他感到惴惴不安,因为平常总是伯母给他写信。近三个月来她一直闹病,他曾提出要回英国去探望她;可是她怕妨碍他的学业而婉言拒绝了。她不想使他为难;她说她将等到8月份,那时,她希望他回牧师住宅来逗留两三星期。假如万一病情恶化,她会告诉他的。因为她临终之前还想见他一面,现在伯父给他写信,想必她病得无法提笔。菲利普拆开信,信上写道:
亲爱的菲利普:我沉痛地告诉你,你亲爱的伯母已于今天清晨逝世。她猝然去世,但很安详。由于病情急剧变化,来不及唤你回来。她自己对此早有充分准备。她全然相信天国的复活,服从我主耶稣的神圣意志,与世长辞。你伯母一定会希望你前来参加葬礼,我相信你将会尽快赶回,自然地有大量的工作落在我肩上,我心烦意乱,相信你将能为我料理一切。
你亲爱的伯父
威廉·凯里
第二天,菲利普赶回布莱斯特伯尔。自从**去世后,他还不曾失掉一个近亲。伯母的仙逝使他震惊,也使他心里充满无可名状的恐惧。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必死的命运,他无法想象,伯父失掉这位爱他和伺候他达40年之久的伴侣,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料想伯父一定会悲痛欲绝,身体整个儿地垮下来。他害怕最初的见面。他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安慰他,便暗自反复地背诵几段恰当的话。
他从边门进入牧师住宅,来到餐室。威廉伯父正在看报。
“你这趟列车晚点了。”他抬起头说。
菲利普预备痛哭一场,可是平淡的接待使他愕然。伯父情绪压抑,但心境宁静,把报纸递给他。
“《布莱克斯特伯尔时报》有一则关于她的短讯,写得不错。”他说。
菲利普机械地读着。
“你想上楼去看看她吗?”
菲利普点点头,他们一块上楼。路易莎伯母安详地躺在大床的中央,遗体四周摆满鲜花。
“要不要做个短祷告?”牧师说。
牧师跪下来,菲利普也跟着跪下来,他知道牧师期望他这样做。
他望着那张萎缩的小脸,心中只有一个感觉:多么没用的一生!过一会儿,凯里先生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他指着床脚处的一个花圈。
(本章完)
[(第24章 人性的枷锁(24))]
“那是乡绅送的,”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仿佛在做礼拜似的。然而人们觉得,他身为牧师,此刻显得异常自如。
“我想茶点准备好了。”
他们又下楼回到餐室。餐室的百叶窗放下来了。气氛显得有点忧伤。牧师坐在他妻子常坐的那张桌子的一端,拘礼地倒茶。菲利普心想他们俩肯定谁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可是他却发现伯父的食欲并没有受影响,他也只得照样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有一会儿他们谁也没吱声。菲利普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块可口的蛋糕,脸上却露出哀伤的样子,他觉得这样很得体。
“自从我当上副牧师以来,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下一会儿,牧师说道,“我小时候凡是送葬的人都要给一副黑手套,帽子上蒙一块黑绸。可怜的路易莎常常用这些黑绸来做衣服,她总是说参加12次葬礼黑绸就够做一件新衣服了。”
接着,他告诉菲利普谁已送了花圈,已经收到24个花圈了,弗尼教区的牧师的妻子罗宁森太太去世的时候,曾收到了32个花圈。也许明天还会送来很多。出殡的行列将于11点钟从牧师住宅出发。到时候花圈数可易如反掌地超过罗宁森太太。路易莎向来不喜欢罗宁森太太。
“我将亲自主持葬礼。我答应过路易莎,我不让别人来为她安葬。”
当他伯父拿起第二块蛋糕时,菲利普不满地看着他,在这种场合下,他不禁觉得伯父太贪婪了。
“玛丽·安做的当然是顶好的蛋糕。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做得这么好。”
“她不会走吧?”菲利普惊奇地问道。
自从菲利普记事起,玛丽·安就一直在牧师家里。她从未忘记过菲利普的生日,总要送他一件小礼物,虽然荒唐,但很动人。他真心地喜欢她。
“要走的,”牧师回答说,“我想家里用一个独身女人不方便。”
“可是,天啊,她想必40多岁了。”
“是的,我想她有40多岁了。可是她近来很讨厌,她太过于自行其事了。我想这正是辞退她的好机会。”
“那当然是个难得的机会了,”菲利普说。
他拿出一支香烟,但伯父不让他点着。
“菲利普,等到出殡后再抽吧。”他温和地说。
“好吧,”菲利普说。
“只要你那可怜的路易莎伯母还在楼上,在屋里抽烟总是不太像话吧。”
葬礼结束后,教会执事兼银行经理乔赛亚·格雷夫斯到牧师住宅用餐。百叶窗已拉开。菲利普违心地觉得有种奇怪的如释重负之感。屋里停放尸体使他感到不自在:生前,这位可怜的女人向来善良、温和。然而,当她身躯冰冷、直挺挺地躺在楼上的卧室时,似乎给活着的人笼罩着不吉利的阴影。这个念头使菲利普感到骇然。
有一两分钟餐室里只有他和教会执事两人。
“希望你能够留下来和你伯父住一段时间,”他说,“我看眼下不宜撇下他一个人。”
“我还没有什么打算,”菲利普回答说,“假如他要我留下来,我将很乐意。”
吃饭时,教会执事为了让这位丧妻的丈夫高兴起来,谈起了布菜克斯特伯尔最近发生的一场火灾,这场大火把美以美教会的小教堂烧毁了一部分。
“听说他们没有给教堂保险。”他微笑着说。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牧师说,“他们想要多少钱就能弄到多少钱来重建。非国教教徒总是乐意捐款的。”
“我注意到霍尔登也送了一个花圈。”
霍尔登就是那个非国教派牧师。虽然,看在为他们双方而捐躯的**的面上,凯里先生在街上同他点头致意,但并不和他说话。
“我想这一次可出风头了,”他说,“一共有41个花圈,你送来的花圈很漂亮,我和菲利普都赞不绝口。”
“哪儿的话。”银行家说。
他满意地注意到他送的花圈比谁都大。样子挺不错。他们开始谈论参加葬礼的人。商店也因举行葬礼而停止营业。教会执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布告,上面印着:兹因凯里太太的葬礼,本店下午1点前停止营业。
“这是我出的点子。”他说。
“他们真好,都关了店门,”牧师说,“可怜的路易莎在天有灵也会感激的。”
菲利普只顾自己吃饭。玛丽·安把那一天当作星期天看待,他们吃上了烧鸡和鹅莓馅饼。
“大概你还没有想到墓碑的事吧?”教会执事说。
“我想到了,我想立一个朴素的石十字架。路易莎向来反对铺张浪费。”
“我认为再也没有比十字架更好的了。如果你正在考虑碑文,这么写你看怎么样:与**同在,岂不更有福分?”
牧师咂起嘴。这执事简直像俾斯麦,什么事都得由他决定。牧师不喜欢那句碑文,这似乎是在中伤自己。
“我想我不会那么写的,我倒喜欢这一句:主赐予的,主已取走。”
“噢,是吗,我总觉得这一句有点儿冷淡。”
牧师有些尖刻地回答。而格雷夫斯回敬的语调,在这位鳏夫看来,在这种场合未免太命令式了。要是连妻子的碑文都不能自己选择,那就太过分了。一阵沉默之后,话题转入教区事务。菲利普进花园去吸一袋烟。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几天以后,伯父表示希望他在布莱克斯特伯尔再住几星期。
“好的,这样安排对我很适宜。”菲利普说。
“你大概9月份回巴黎吧。”
菲利普没有回答。他对福内特的话想了很多。可是他还很拿不定主意,因此不打算谈将来的事。放弃艺术是明智的,因为他深信自己在这方面不能超过别人。遗憾的是,这似乎只有自己才这样想,在别人看来这是承认失败,而他不想承认他失败,他生性倔强,明知自己某方面没有天才,却偏偏想战胜逆境,往这方面努力。朋友们的嘲笑,他可受不了。这也许会阻止他采取决然的步骤放弃学画。可是不同的环境使他突然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问题。像许多人一样,他发现横渡了海峡,使原来似乎是很重要的事变得微不足道了。曾经如此迷人,他舍不得离开的生活,现在似乎是愚蠢的。对咖啡馆,对饭菜做得很糟的饭馆,以及他们都过着的那种寒酸的生活,他感到厌恶。他再也不在乎朋友对他会有什么样的看法了:能言善辩的克朗肖,正经体面的奥特太太,装模作样的鲁思·查莱丝,争吵不休的劳森和克拉顿,所有这些人,他统统感到反感。他写信给劳森,请他把他所有的东两寄回来。一星期后,行李到了。当他解开油画时,发现能够冷静地审查自己的画作了。他觉得这种情况很有意思。伯父急着想看看他的画。虽然,他极力反对菲利普去巴黎,现在却泰然自若地接受这一既成的事实了。他对学生的生活颇感兴趣,老是向菲利普问起这方面的问题。事实上,他对菲利普感到有点自豪,因为他是个画家。有人在场的时候,他总是试图诱使菲利普说出真情。他兴致勃勃地观赏菲利普让他看的那几幅模特儿习作。菲利普将米格尔·阿胡里亚的肖像摆在他面前。
“你为什么要画他呢?”凯里先生问道。
“噢,我需要一个模特儿。他的头部使我感兴趣。”
“反正你在这儿没事干,干嘛不给我画一张。”
“你会坐得不耐烦的。”
“我想我会喜欢的。”
“我们再考虑考虑。”
菲利普对伯父的虚荣感到有趣。显然他极渴望让人画像。这种不费劲可得到的好处,当然不能白白地放过。接连两三天他都作了暗示。他责备菲利普懒,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给他画。后来,他逢人便说菲利普要为他画像。最后,遇上了一个下雨天,吃过早饭,凯里先生对菲利普说:
“喂,今天早上开始替我画像,怎么样?”菲利普将手里正在看的书放下来,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我已经放弃画画了。”他说。
“什么?”伯父惊愕地问。
“我认为当个二流的画家没有什么意思,我得到的结论是:我将一事无成。”
“你真使我惊奇。你去巴黎之前,不是非常相信自己是个天才吗?”
“我错了。”菲利普说。
“我原来认为,你既然从事了一项职业,就会有那种自尊心坚持下去。现在看来你缺乏的是毅力。”
伯父竟没有看出他下的决心多大呀,菲利普感到有点生气。
“滚石不生苔,转业不聚财。”牧师说。
菲利普尤其讨厌这条谚语,他认为这条谚语毫无意义。菲利普离开会计师事务所之前,伯父同他争论时就常常重复这句话。显然,他的监护人又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你已经不是小孩了,你也知道,你必须考虑安居立业了。起初,你坚持要当会计师,没多久,你腻了,又想当画家。现在你看怪不怪,你又改变主意。这说明……”
他犹豫了一会儿,以考虑这究竟说明性格上的哪些缺陷。菲利普替他说完这句话。
“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目光短浅、缺乏决心。”
牧师抬起头来,迅速地望了他一眼,看他是不是在嘲笑自己。菲利普脸色严肃,可是那一双眼睛一闪一闪的,这激怒了牧师:菲利普应该严肃点才是。牧师觉得应该好好地训斥菲利普一顿。
“现在,你的钱和我无关了。你可以自己作主了。但是,你必须记住,你的钱不是花不光的。况且,由于你不幸身患残疾,谋生对你不是那么容易的。”
菲利普现在懂得了,不论何时,任何人一生他的气,第一个念头就是提到他的跛足。几乎没有人能抵制住这种诱惑,这一事实决定了菲利普对人类的估计。但是他已经学会在别人提及他的跛足时,不露声色。孩提时代一直折磨着他的脸红的毛病,现在他也能控制自如了。
“你说得对,”他回答说,“我的钱与你无关,我可以自己作主了。”
“无论如何,你必须说句公道话,承认当初你执意要学画,我的反对是没错吧。”
“这一点我不那么清楚。我想凭自己的努力而出了点差错,比靠别人的指点规规矩矩地行事得益更大。我已放纵过一阵子了,现在我不反对找个工作安定下来。”
“干哪一行?”
菲利普对这个问题没有思想准备。事实上他并没有拿定主意。他想过了十几种的职业。
“你所能做的最合适的是干你父亲那一行,当个医生。”
“怪哉,我也正是这么打算的。”
在别的职业中他会想到当医生,主要是因为这个职业让人享受到更多的个人自由。他过去在事务所的生活经验,使他决心永远不再干与任何一个事务所有关的工作。回答牧师问话几乎是无意识的脱口而出,带有随机应变的巧答的性质。以这种偶然的方式拿定了主意,他觉得很有意思。他当场决定秋季就进入他父亲念过书的那家医学院。
“那么你在巴黎那两年岂不白费时间吗?”
“这我不知道。这两年我过得很愉快。我还学到了一两样本事。”
“什么本事?”
菲利普沉吟片刻,他的回答有点儿故意惹人生气。
“我学会了看手相,过去我从未看过。我还学会观看衬着天空的房屋和树木,而不是光看到房屋和树木。我还懂得影子不是黑色的,而是有颜色的。”
“你自以为很聪明吧。我倒认为你口出狂言,愚蠢透顶。”
凯里先生拿着报纸回书房去了。菲利普换了个座位,坐到他伯父刚坐过的那张椅子(那是房间里唯一舒服的椅子),望着窗外的倾盆大雨。即使在这么阴暗的天气里,那一片一直延伸至天际的绿色田野仍是那样恬静。这田园风光自有一种感人的亲切的魅力,菲利普记不起先前是否感受到这一点。在法国的两年生活,提高了他的审美能力,使他能觉察到自己乡村的美之所在。
他微笑着想起了伯父的话,其实他主意的改变还多亏自己的脾性倾向于轻率呢。他已开始意识到双亲的早逝,使他蒙受了多大的损失。这就是他一生与众不同的地方,因此他不能像别人那样来观察事物。父母对孩子的慈爱是唯一无私的感情。在陌生人中间,他尽最大的努力总算长大**了。可是极少人能耐心和宽容地对待他。他为自己的自制力感到自豪,这自制力是在同伴们的讥讽嘲笑中磨炼出来的。到头来,同学们反而说他愤世嫉俗、冷漠无情。他已养成了举止镇静自若,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够不露声色。因此,现在他能使自己的感情不随便流露出来。人们说他缺乏感情,可是他明白自己完全受感情支配着。偶尔得到谁的帮助,他会感动得什么似的,有时连话也不敢说出口,以免声音里露出内心的激动。他回想起学校里痛苦的生活,他所受到的侮辱,同学们的嘲笑以及这种嘲笑使他病态地害怕自己成为别人作弄的对象。从那时起他就开始面对着人生,由于自己想象力活跃,对生活充满着美好的幻想。但美好的幻想和现实生活两者之间的悬殊太大了,致使他感到了孤寂,幻灭和失望。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够客观地看待自己,并且一笑置之。
“天啊,假如我不是这样超脱的话,我早就得上吊了。”他快活地想。
他又回想起伯父问他在巴黎学到了些什么时,自己回答他的那些话。他学到的远比告诉他的要多得多。他跟克朗肖的一席话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克朗肖的一句极平常的话,使他的头脑开了窍。
“老朋友,”克朗肖说,“抽象的道德是没有的。”
当菲利普不再信仰**教的时候,心里顿感如释重负;**教使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对不朽灵魂的安宁负责,一旦抛弃掉对每一行动负责的责任感,他感受到了强烈的自由感。可是现在他明白,这是一种错觉。他是在宗教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当他抛弃哺育过他的宗教时,却完好无损地保留着它的重要组成部分——道德观念。因此,他决心独立思考问题,不受任何偏见的支配。他把德行和邪恶,善与恶的法则,统统从脑子里清除出去。一心为自己寻找到生活的准则。他不知道生活中的准则是否必要。这就是他想探究的问题之一。显然,世间上许多似乎是正确的准则之所以正确,只是因为从幼年时人们就是这样教育他的,不外乎如此罢了。他读过许多书,但这些书对他的帮助不大,因为作者都是按照**教的道德观著书立说的。甚至那些再三强调他们不相信**教义的作家们,最后也满足于按照**登山训众的词条制定出一个伦理道德的体系。如果只是为了随波逐流,像别人那样安身立命,那实在不值得去读那些洋洋几万言的巨著。菲利普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该如何为人处世。他认为自己能够不受周围议论的影响。可是他还得继续生活下去,因此在建立一套处世哲学之前,他为自己制订了一条临时性的标准。
“随心所欲地干去,但要适当地留神拐角处的警察。”
他认为他在巴黎期间最宝贵的收获就是精神上的完全自由,他终于觉得自己绝对自由了。他曾随意浏览过许多哲学著作。而今他高兴地期望享受往后几个月的闲暇。他开始任意地阅读。他怀着兴奋的心情探讨每个体系的书籍,希望从中获得某一能够规范他的行为的指南。他觉得自己犹如在陌生国度里的旅行者。当他不畏艰险,向前推进时,他也被这种进取精神迷住了。他像别人阅读纯文学书籍一样,充满激情地阅读着这些哲学著作。当他在高尚的语言中发现了自己模糊感到了的东西时,心里就怦怦直跳。他的思想是具体的,因而一迈进抽象领域便步履艰难。然而,即使他弄不懂作者的推理,可追随著作者迂回曲折的思路,在奥秘的学海边缘上敏捷穿行,也有一番说不出的痛快。有时,大哲学家们的话似乎对他没有什么意义,可是有时他又在他们的著作中辨认出一个他感到舒服的思想。他好比是深入中非腹地的探险家,突然进入一片广阔的高原,高原上有参天的树木和一望无际的草地。因此,竟使人恍如置身于一个英国公园里。他喜欢托马斯·霍布斯的生动又通俗易懂的见解,对斯宾诺莎则充满了敬畏。他以前从未接触过如此高尚,如此质朴严峻的思想,这使他联想起他热烈推崇的罗丹的雕像“青铜时代”。另外就是休姆:这位可爱的哲学家的怀疑论曾引起了菲利普的共鸣。菲利普沉迷于这位大哲学家的简明的文体,这种文体似乎用具有音乐感和节奏感的简洁语言就能把复杂的思想表达出来。他读休姆的哲学书就如欣赏小说一样,嘴角上挂着一丝快乐的微笑。但是他在所有的书中都找不到他所需要的。他在一本书上读到过: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柏拉图**者。亚里士多德的信奉**者、禁欲**者和享乐**者。乔治亨利·刘易斯的一生经历(除了告诉你皙学都是无聊的空话外)表明了每个哲学家的思想是与他的为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只要了解这个哲学家的为人,你就能在很大的程度上猜出他所阐述的哲学思想。看起来好像你没有以某种方式行动,是因为你用某种方式思维;实际上,你所以用某种方式思维,是因为你是用某种方式造就出来的。真理与此无关,根本不存在“真理”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一套哲学。而昔日伟人所苦心经营的哲学体系,只是对作者本人才有效。
那么,关键问题是,只要发现某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哲学体系也就昭然若揭。菲利普认为,需要查清三件事:一个人和他生活的这个社会的关系;一个人和生活在他周围的人的关系;最后是一个人与他自己的关系。他精心制订了一个学习计划。
生活在国外的好处是,通过具体接触你周围人们的风俗习惯,你可以从外部来观察这些风俗习惯,从而看出那些被当地人虔诚实行、信以为真的风俗习惯,其实并无遵循的必要。你一定能够发现,你认为是不言而喻的信条,在外国人的眼里却是荒唐可笑的。在德国的那一年,以及在巴黎长时间的逗留,使菲利普接受怀疑论学说有了思想准备,所以如今这种学说一摆到他的面前,他便立即共鸣,感到无比的宽慰。他看出世间的一切事物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无非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罢了。他读了《物种起源》,这本书似乎为使他困惑不解的许多问题作出解释。他像个探险家,推断出某种必然出现的大自然的特征。他沿着大河溯源而上,果然在那儿发现他所预料中的支流。那儿有人口稠密的肥田沃野,再远处是连绵的山峦。每当伟人有了某种重大的发现,世人后来总是感到惊奇;这一发现为何当初不马上被人们所接受?为何对那些承认其真理的人,竟然也没产生任何重大影响?《物种起源》的第一批读者们以他们的推论接受这本书,可是作为他们行为的基础——感情,却未被触动。这部伟大著作出版后又隔一代之久,菲利普才诞生。书中许多使同时代人骇然的东西,此时,已经为这一代的人们所接受,因此菲利普能够心情舒畅地接受它。他深深地为宏伟壮观的生存竞争所激动,书中提出的伦理准则似乎符合他原有的想法。他心里想,“是啊,强权即公理嘛。”社会为一方,它是一个有其自身生长和自我保护的有机体,而个人为另一方。凡是对社会有益的行为就被称为美德;凡是对社会有害的就被唤作邪恶。善与恶无非就是这个意思。而罪恶更是自由人应该摆脱的一种偏见。社会在与个人的对抗中有三件武器,这就是法律、舆论和良心;前两件可以用狡诈来对付,狡诈是弱者对付强者的唯一武器。当公共舆论宣称罪恶已被发现时,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可是良心是内部的叛徒,它在每个人的心里为社会打仗,致使个人败阵投降,成为敌人繁荣的牺牲品。显然,这二者是不可调和的,国家和个人各自都明白。社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使用个人,当他反对它时,就将他踏在脚下;如果他忠心耿耿地为它服务,便以勋章、养老金和荣誉来奖励他。个人一方呢,它的唯一的力量只在于自身的独立性,为方便起见挤入社会,他得提供金钱和服务,但他毫无一点义务感和责任感。况且,他不在乎奖励,只要求别人不要干涉他。他是不受约束的旅行者,为了消灾避祸而使用科克的车票,可是对于亲自陪伴的随行人员却投以愉快、轻蔑的眼光。自由人的行为谈不上犯错误。他随心所欲地干他喜欢干的事——假如他可以的话。他的权力就是他的道德观的唯一标准。他承认国家的法律,又能够违反这些法律而毫无犯罪感。可是,假如他遭到惩罚,他也毫不怨恨地接受惩办。社会毕竟是强有力的。
菲利普认为,如果对于个人来说,没有所谓的正确与错误,那么,良心也就失去了他的约束力量。他发出了胜利的欢叫声,一下逮住良心这个恶棍,并把它从自己的胸膛里狠狠地扔了出去。可是,他并不比先前更懂得生活的意义。为什么有这个大千世界,人来到这世界上究竟为了什么,这一问题仍如从前一样地费解。但可以断定一定是有某些原因的。他想起了克朗肖对“波斯地毯”所打的比方,他说这是对生活之谜的解答,还神秘地加了一句:除非你自己找出它,否则就不成其为答案。
“我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菲利普笑了。
就这样,在9月的最后一天,菲利普急于要实践这些生活的新理论,带着1600镑的财产,拖着一只畸形脚,第二次前往伦敦,开始他在人生道路上的第三次尝试。
菲利普给会计师当学徒之前曾通过的考试,这个成绩也可作为他进医学院的足够的资格。他选择了圣卢克医学院,因为他父亲曾在这所学校上过学。夏季学期结束之前,菲利普抽出一天去了趟伦敦,找学校的秘书,他从秘书那儿拿到一份寄宿房间一览表,随后他在一幢昏暗的屋子里租了间房间。这儿有个好处,就是上医院只要走两分钟。
“你得安排好一个解剖的部位,”秘书告诉他,“你最好从腿部开始,他们一般都这样,他们好像觉得腿部容易解剖些。”
菲利普发现第一课是解剖学,11点开始。大约10点半,他一瘸一拐地穿过马路,朝医学院走去,心里有点紧张。一进门,就见到那儿贴着许多布告、课程表、足球海报等等。他悠闲地观看着,竭力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群年轻学生运着球走了进来,一边在信架上翻找信件,一边互相交头接耳,然后下楼进入地下室。学生阅览室就在那儿。菲利普见到好几个样子散慢、羞怯的人在四下闲逛。他推测他们也和他一样是第一次来这儿的。看完了布告,他发现一扇玻璃门,显然,它是通往陈列馆的。因为离上课还有20分钟,他便走了进去,里面陈列着各种病理学标本。不久,有个大约18岁的学生走到他跟前。
(本章完)
[(第25章 人性的枷锁(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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