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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

_4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英)
“我可以老实地回敬你的恭维。你的样子令人陶醉。”
她微笑了,那双黑眼睛久久地瞪着他。
晚饭后他定要她出去散步。
“你玩了一天,还没有玩够吗?”
“今晚花园里一定很迷人,星星都出来了。”他兴致勃勃。
“为了你,凯里太太一直在训斥我呢,你知道吗?”当他们漫步穿过菜园时,威尔金森小姐说,“她说我不应该跟你**。”
“你跟我**了吗?我可没有注意到。”
“她不过开开玩笑罢了。”
“你昨天晚上不吻我,太不友好了。”
“要是你看到了我说要吻你时,你伯父瞪我的那副神色就好了!”
“你不吻我,就这个原因吗?”
“我亲吻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场。”
“现在没有人在场了。”
菲利普搂住她的腰,吻她的嘴唇。她只是笑了笑,并无退缩之意。这一步进行得很自然,菲利普感到非常自豪。他说要做的,已经做到了,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早就该吻她了。他又吻了她一下。
“噢,你不该这样。”她说。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让你吻呀。”她笑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他们把地毯、坐垫和书本搬到喷泉去,但他们并不看书。威尔金森小姐把自己安顿得舒舒服服的,还打开那把红阳伞。菲利普现在一点也不害羞了,但起初她不让他亲她。
“昨天晚上我是很错误的,”她说,“我睡不着,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很丢人的事。”
“胡说八道!”他喊道,“我敢肯定你一定睡得很香的。”
“要是让你伯父知道了,你看他会怎么说呢?”
“他根本不会知道。”
他向她俯过身去,心“扑通”“扑通”地跳。
“你为什么要吻我?”
他知道他该回答说:“因为我爱你,”但他实在说不出口。
“你说呢?”他反问道。
她眉开眼笑地瞅着他,用指尖触摸他的脸。
“你的脸多光滑!”她低声说。
“我得刮脸了。”他说。
他发觉说些浪漫的话竟如此困难,实在令人惊讶。他觉得沉默倒比话语更能帮他的忙。他可以用表情来表达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情感。威尔金森小姐叹了一口气。
“你真的喜欢我吗?”
“非常喜欢。”
当他又想吻她时,她没有拒绝。他装出一副更加多情的样子。他成功地扮演了一个自以为很出色的角色。
“我开始有点怕你了。”威尔金森小姐说。
“晚饭后你出来好吗?”他央求道。
“除非你答应守规矩点。”
“我什么都答应。”
现在这股带有虚情假意的情焰真的燃到他身上了。用茶点时他简直得意忘形。威尔金森小姐心情紧张地盯着他。
“你那双眼睛不该那么熠熠发亮。”后来她对他说。
“你路易莎伯母会怎样想的?”
“管她怎么想的。”
威尔金森小姐轻快地笑了笑。他们刚用完晚饭,他就对她说:
“你陪我出去抽支烟好吗?”
“你为什么不让威尔金森小姐休息?”凯里太太说,“别忘了她不像你那么年轻了。”
“噢,凯里太太,我也想出去走走呢。”她有点尖刻地说。
“午饭后走一哩,晚饭后要休息。”牧师说。
“你伯母很好,可是有时惹得我心烦。”他们刚顺手关上边门,威尔金森小姐就说。
菲利普把刚点燃的烟扔掉,张开双臂搂住她。她企图推开他。
“菲利普,你答应要老老实实的。”
“你想我会履行那样的诺言吗?”
“菲利普,别这样,离房子太近了,”她说,“要是有人突然从屋里出来怎么办?”
他带她到没有人会来的菜园里,这一回威尔金森小姐也不想到有蠷螋了。他热烈地吻她。有一点他感到困惑不解:早晨他一点也不喜欢她,下午也不太喜欢,可是到了晚上一触到她的手便使他兴奋不已。他说了一些连自己也想不到能说得出口的娓娓动听的情话,大白天他是肯定说不出来的,他又惊又喜地倾听自己说话。
“你的求爱多美啊。”她说。
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啊!要是能把心底里燃烧的话统统抖出来该多好哇!”他深情地喃喃道。
妙极了!这是他的最动人肺腑的表演,奇妙的是他所说的也就是心里想的,只是有点儿言过其实罢了。他对这件事在她身上产生的明显的效果很感兴趣,也很激动。显然,她费了好大劲才建议进屋。
“哦,请先别走。”他嚷道。
“我必须走,”她喃喃说,“我害怕。”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直觉,懂得这时他应该如何行事。
“我还不能进去,我要待在这儿思索,我的双颊发烫,我需要夜间凉爽的空气,晚安!”
他严肃地伸出手来,她默默地握住。他觉得抑制住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声。啊,真是妙不可言!他独自一个人在漆黑的花园里待了相当一段时间后,他无聊了,便走进屋里,发现威尔金森小姐已经睡着了。
从此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大不一样了。第二天和第三天,菲利普充当一个热恋中的情人角色。他得意洋洋地发现威尔金森小姐爱上了他:她用英语告诉他,又用法语告诉他。她恭维他,以前从来没有人说他的眼睛是迷人的,说他的嘴是肉感的。他以前不太关心自己的容貌,可是现在一有机会,他就满意地照镜子。当他吻她时,感到有一股使她心灵震颤的激情,简直妙极了!他经常吻她,因为他发现这比绵绵情话容易些,而他本能地觉得她期望他说出这些话。到如今说他崇拜她之类的话,仍然使他觉得太愚蠢了,他希望周围有个人好让自己向他吹吹牛,他乐意同他谈论自己行为的种种细节。有时她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感到摸不着头脑。海沃德要是在这儿就好了,他可以向他请教,究竟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下一步最好该采取什么行动。他拿不定主意,究竟自己应该仓促行事呢,还是顺其自然。现在只剩下三星期了。
“一想到假期快结束,我简直受不了,”她说,“我的心都要碎了。况且,我们也许再也见不到面了。”
“要是你真的喜欢我,就不会对我这样不友好。”他悄声说道。
“噢,咱们的关系一直这样保持下去,你还不满意吗?男人都是一路货色,他们从不知足。”
当他对她步步进逼时,她说:“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吗?在这儿怎么行呢?”
他提出种种方案,可是她都不干。
“我不敢冒这个险,要是被你伯母发觉了,那就糟透了。”
过了一两天,他想出了一个似乎是万无一失的主意。
“喂,假如星期天晚上你假装头疼,提出要留下来看家,那么,路易莎伯母会去做礼拜的。”
凯里太太星期天晚上一般都留在家里,好让玛丽·安去做礼拜,但是她巴不得有机会去作晚祷。
菲利普在德国已改变了对**教的看法,但他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亲戚,也不指望他们理解他,还是默默地去做礼拜为上策。可是他只有早晨才去做礼拜,他把这看作是对社会偏见有一个体面的让步,而把拒绝去第二次看作对自由思想的一个适当的维护。
当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威尔金森小姐沉默了片刻,接着摇摇头说,“不,我不干。”
可是星期天用茶点时,她使菲利普大吃一惊。
“我今晚不想去做礼拜了,”她突然说,“我头疼得要命。”
凯里夫人很关心,定要给她一些平常习惯用的“滴剂”。威尔金森小姐谢了她,一用完茶点就说要回自己房间休息。
“你真的不需要什么了吗?”凯里夫人焦虑地问。
“什么也不要了,谢谢你。”
“因为,假如那样的话,我想去做礼拜了,晚上我常常没机会去。”
“哦,放心去吧!”
“我留下来,”菲利普说,“假如威尔金森小姐需要什么,她可以随时唤我。”
“菲利普,你最好让会客室的门开着,这样,如果威尔金森小姐打铃,你就听得见。”
“行。”菲利普说。
这样,6点以后,屋里只剩下菲利普和威尔金森小姐两人了。菲利普忧心忡忡,真希望自己不曾提出这个计划,但现在已经太晚了。他必须抓住这一既得的机会,不然威尔金森小姐会怎么想!他走进门厅,侧耳倾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他不晓得威尔金森小姐是否真的头疼。也许她已经把他的建议忘了。他的心痛苦地跳着,他蹑手蹑脚地爬上褛梯,楼梯一发出叽嘎声,他便吓了一跳停下来。他站在威尔金森小姐的房外,悄悄地听着。他将手按住门把,等待着。他足足等了5分钟,竭力想拿定主意,他的手都发抖了。要不是怕事后会后悔,他早就逃之夭夭了。他知道自己会后悔的,这犹如爬上游泳池最高的跳水板,从底下看倒没有什么,可是当你爬上去,再俯瞰水面时,你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唯一迫使你硬着头皮跳下去的原因,是从刚才爬上来的阶梯又一步步胆怯地走下来所蒙受的耻厚。菲利普鼓起勇气,轻轻地扭动门把,走进房里,只觉得浑身抖得像一片树叶。
威尔金森小姐背着门,正站在梳妆台前。她一听到开门声就迅速地转过身来。
“哦,是你呀!你要干什么?”
她已脱去裙子和罩衫,只穿着衬裙站着。衬裙很短,下摆只到靴子的顶端,衬裙的上半部是黑色的,是用发亮的料子缝制的,镶着一条红色的荷叶边。她上身穿着一件短袖白布衬衣,显得怪模怪样。菲利普一看,心里便凉了半截,仿佛她从未这般缺乏风韵。然而现在为时已晚,他随手把门关上,并上了锁。
第二天早晨,菲利普醒得很早。他一夜没睡好,可是当他伸了伸腿,望着透过威尼斯软百叶窗帘的阳光投射在地板上的斑驳图案时,他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他感到沾沾自喜。他开始想起威尔金森小姐。她要他叫她埃米莉,但不知是何缘故,他叫不出口。他总是想到她是威尔金森小姐。既然称她威尔金森小姐会受到她的责骂,他干脆避免叫她的名。他小时候常常听人叫路易莎伯母的妹妹,即一个海军军官的遗孀为埃米莉婶婶。现在,要他叫威尔金森小姐那个名字,他觉得很不是滋味。他也想不出任何更合适的称呼。她一开始就是威尔金森小姐,他对她的印象和这个名字似乎是分不开的。他微微皱起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总是从最糟的角度来看待她,他忘不了当她回过头来,看到她穿着短袖衬衣和衬裙时自己的沮丧心情。他记起她的皮肤有点粗糙,以及脖子边的又深又长的皱纹。他的胜利的喜悦转瞬即逝了。他又算起她的年龄来。他相信她不会少于40岁,这使得这段风流韵事变得滑稽可笑。她容貌一般,年纪又大。他那敏捷的想象力勾画出她形象来:她穿着对她的地位来说太妖艳,而对她的年龄来说又显得过分年轻的上衣,满脸皱纹,憔悴不堪,涂脂抹粉,他感到不寒而栗,突然觉得他再不想见到她了;一想起吻她,他就受不了。他对自己感到厌恶,难道这是爱情吗?
他穿衣服尽量拖延时间,以便推迟时间见地。当他最终走进餐厅时,他的心情闷闷不乐。祷告完毕,他们坐下来用早饭。
“懒鬼!”威尔金森小姐快活地喊道。
他望着她,宽慰地松了一口气。她背朝着窗口坐着,其实她还挺漂亮的。他不晓得为什么他对她会有那些想法,他重又自鸣得意起来了。
他对她的变化感到吃惊。一吃完早饭,她便对他说她爱他,她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过了一会儿,当他们进入会客室上音乐课时,她坐在琴凳子上,一行音阶奏了一半,她就仰起脸,说:“拥抱我。”
他一弯下身来,她就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这有点不舒服,因为这姿势使他透不过气来。
“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用很重的法国口音喊道。
菲利普希望她讲英语。
“喂,不知你是否想到,那个花匠随时都会从这个窗口经过。”
“啊,我不在乎那个花匠,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
菲利普认为这一切简直像一部法国小说,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有点恼火。
最后他说:“好了。我想到海滨那儿去溜达溜达洗个海水澡。”
“哦,有的是时间,你为什么偏偏今天早晨要离开我呢?”
菲利普不太清楚为什么今天早晨不能离开,但这没有什么要紧。
“你要我留下来吗?”他微笑着说。
“哦,亲爱的!不,去吧,去吧,我要想象你驾驭带咸味的大海的波涛,在宽阔的大海里畅游的情景。”
他拿起帽子悠闲地走了。
“女人尽胡说八道。”他暗暗地自言自语道。
但是他感到兴奋、快活、飘飘然。显然,她已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当他沿着布莱克斯特伯尔的大街一瘸一拐地走着的时候,他带着目空一切的神情,望着过往的行人。他同不少人有点头之交。
当他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时,他暗自想,他们要是知道自己这件事就好了!他确实希望有人知道。他认为他应该写信绪海沃德,并在脑子里构思这封信。他将谈到花园和玫瑰,还有这位娇小的法国家庭女教师,她犹如玫瑰丛中的一朵有着异国情调的花朵,芬芳馥郁、不同凡响。他要把她说成法国人,因为——可不是吗?她在法国待那么多年,差不多算得上是法国人了;而且,把整件事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来未免显得太粗俗了。他要告诉海沃德,初次见面时她穿着漂亮的薄纱衣裙,为他插在大衣钮扣眼上的鲜花。他把这封信写成一首优雅的田园诗:阳光和大海赋予爱情的激情和魅力,星星增添了它的诗情与画意,古香古色的牧师住宅的花园,谈情说爱环境优雅适宜。他笔下的情人颇有梅雷迪思的风味,虽比不上露西·费弗雷尔,也比不上克拉拉·米德尔顿,但却娇媚动人,难以形容。菲利普的心激烈地跳动着,他对这些想象感到如此喜悦,因此,当他游回来时,浑身水淋淋的,冷得直打颤,钻进更衣车后,又开始遐想起来了。他想起自己所钟爱的情人,她长着极可爱的小鼻子和一双棕色的大眼睛——他要这样向海沃德形容——有一头浓密的棕色的柔发,将脸埋入这样的头发里真是妙不可言;还有那象牙般和阳光般的白洁的皮肤;她的面颊犹如一朵红红的玫瑰。她的芳龄多大?也许是18岁吧,他叫她穆赛蒂。她的笑声清脆,宛若潺潺的溪流,她说起话来声音既温柔又低沉,是他曾经听过的最优美悦耳的音乐。
“你在想什么?”
菲利普突然止步。他正慢慢地走着回家。
“我在1/4英里之外就一直向你招手了,你却心不在焉。”威尔金森小姐站在他面前,笑他那副吃惊的样子。
“我想我得来接你。”
“你太好了。”他说。
“让你受惊了吗?”
“有点。”他承认道。
他照样给海沃德写信,一共写了8页。
剩下的两周转眼过去了。虽然,每个晚上当他们晚饭后到花园去的时候,威尔金森小姐总是感叹又一天过去了,但菲利普兴致勃勃,丝毫不让这种想法来使自己败兴。有一天晚上,威尔金森小姐提出,要是她能辞去柏林的工作而在伦敦谋个职位,那该多好哇。这样他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菲利普说那简直好极了,但这种前景并没有唤起他多少热情,他期待着伦敦奇妙的新生活,他不愿受拖累。他说起要做的事太随便了,威尔金森小姐一眼看出,他已经巴不得离开这儿了。
“假如你爱我,就不会说那样的话了。”她喊道。
他大吃一惊,默然不语。
“我真傻!”她喃喃地说。
使他更吃惊的是她竟哭了。他的心肠软,不喜欢看到别人伤心落泪。
“噢,很抱歉。我都说了些什么呀?别哭了。”
“哦,菲利普,别离开我。你不知道,你对我多么重要。我的生活多么不幸,而你使我多么幸福。”
他默默地吻着她。她的声调确实是痛苦的,他感到骇然,他不曾想到她的话是非常认真的,句句发自肺腑。
“我实在太抱歉了。你知道我非常地喜爱你。但愿你能到伦敦来。”
“你知道我来不了,这儿职业难找,我也讨厌英国的生活。”
他被她的悲伤感动了,几乎不知不觉地扮演着一个角色,时时将她拥抱,越搂越紧了。她的眼泪使他有点飘飘然,而他出于真情热烈地吻着她。
可是过了一二天,她却大闹了一场。布莱克斯特伯尔举行了一次网球会,来了两位姑娘,她们是近日在布莱克斯特伯尔定居的一个退休的印度陆军少校的女儿。她们都长得很漂亮,一个与菲利普同龄,另一个比他小一两岁。由于她们惯于与年轻小伙子交往(她们满脑子充满了印度避暑地的趣闻轶事。当时,拉迪亚德·基普林的短篇小说正风靡一时)。她们开始嘻嘻哈哈地同他开玩笑,他也喜欢新奇,玩得很开心。过去,在布莱克斯特伯尔的年轻小姐们对待牧师的侄儿总有点严肃。他像着了魔似的,放肆地同姐妹俩**。因为他在那儿是唯一的年轻小伙子,她们也乐意迎合他。正巧她们网球都打得很好,菲利普厌倦和威尔金森小姐玩(她来到布菜克斯特伯尔才开始学的),因此当用完茶点安排球局时,他建议威尔金森小姐和副牧师搭配,跟副牧师的妻子对阵;然后,他才和新来的这两位交锋。他在年长的奥康纳小姐身边坐下来,小声地对她说:
“我们先把这些笨蛋打发走,然后再痛痛快快地玩一局。”
显然这话被威尔金森小姐听到了,她把球拍往地上一摔,说她头疼,扭头就走。大家都看出她生气了。菲利普对她把他们的事公开化感到恼火。这一局就不安排她了。不久,凯里太太唤他。
“菲利普,你伤了埃米莉的心,她回到房里,正在哭呢。”
“为什么哭呢?”
“唉,关于‘笨蛋的一局’的事呗,快到她那儿,说你无意伤她的心,好孩子,去吧。”
“好吧。”
他敲了威尔金森小姐的门,见没有人应声,便走了进去。他发现她正趴在床上伤心地落泪,他轻轻地碰碰她的肩膀。
“喂,到底怎么回事?”
“别管我,我再不想和你说话了。”
“我做了什么错事呢?假如我伤了你的心!我非常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喂,快起来吧!”
“唉,我真不幸。你怎能对我这么残酷呢?你知道我讨厌那愚蠢的玩艺,只是想跟你一块玩才打的。”
她站起身,向梳妆台走去,往镜子里迅速地瞟了一眼。然后颓然地倒进椅子里。她把手帕捏成一个球,轻轻地拭擦眼泪。
“一个女人能给男人的最宝贵的东西,我都给了你了——哦,我真傻呀——而你全无感激之情,你一定是个无心肝的人。你怎么能同那些**打情卖俏,这么残酷地折磨我呢?我们只剩下一个多星期了,你连这几天也不能陪陪我吗?”
菲利普满脸不高兴地站在一边看着,觉得她的行为幼稚可笑,对她在陌生人面前耍态度感到很恼火。
“但是你知道我对这两个奥康纳小姐一点也不在意。你为什么认为我喜欢她们呢?”
威尔金森小姐把手帕收起来。她的粉面上泪痕斑斑,头发有点蓬乱。这时那件白衣裙对她不那么合适了。她以饥饿、多情的目光望着他。
“因为你20岁。她也20岁,”她以沙哑的声音说,“而我老了。”
菲利普脸红了,把眼睛移向别处。她那悲痛欲绝的声调使他异常不安。他只希望从前不曾与威尔金森小姐有过什么关系。
“我不想让你难过,”他尴尬地说,“你最好下楼去关照一下你的朋友,她们不晓得你到底怎么啦。”
“好的。”
他很乐意离开她。
他们很快就言归于好了,可是剩下的那几天里,菲利普有时也十分厌烦。他不想谈别的,只想谈论将来,但一谈起将来,威尔金森小姐就掉泪。起初,她的眼泪打动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是个畜牲,一再地向她表白自己永恒的爱情;可是现在她的眼泪却激怒了他;如果她是个少女,那还说得过去,可是一个成年妇女这么啼啼哭哭的,实在太蠢了。她不断地提醒他那笔永远付不起的感情债。既然她强调这一点,他也愿意承认这一层,可是他真的不懂得为什么他更应该感激她。她期望他采取种种令人讨厌的方式来表示他的感激之情,他习惯孤单地生活,这种生活有时对他是必要的;可是假如他不老是唯命是从,厮守左右,威尔金森小姐就认定对她无情无义。奥康纳一家邀请他们俩一起去用茶,菲利普想去,可是威尔金森小姐说只剩下5天了,他必须全部时间陪着她。这既讨人喜欢又讨人嫌。威尔金森小姐给他讲了法国男人遇上了漂亮的女人,就像他和威尔金森小姐的情况那样,是如何体贴入微、温文尔雅的种种趣事佳话。她称赞他们殷勤周到,渴望自我牺牲,十足的老练。威尔金森小姐似乎要求很高。
菲利普听她列举了一个完美的情人应具备的种种品质不禁暗自庆幸,幸亏她住在柏林。
“你会给我来信的,是吗?每天都要给我来信。我想了解你所做的一切,不要对我有任何隐瞒。”
“我将会很忙的,”他回答,“我尽量经常写信就是了。”
她伸出双臂热烈地搂住他的脖子。有时他被她如此露骨地表示自己的感情搞得狼狈不堪。但愿她被动一些,她竟给他作出如此明显的暗示,他感到有点震惊。这同他早先形成的女性性情端庄的看法大不一样。
终于,威尔金森小姐动身的一天到了。她下楼用早饭时脸色苍白,情绪低落,穿一件黑白格子旅行便服,看上去像是一个很称职的家庭女教师。菲利普也沉默不语,他不太懂得在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他担心说出一些简慢的话,威尔金森小姐就会当着伯父的面忍不住大哭大闹起来。他们前天晚上已经在花园里互相道别了,而现在他们再没有机会单独在一块了,菲利普松了一口气。早饭后他一直待在会客室里,免得威尔金森小姐硬要在楼梯上亲他。他不愿意在有失体面的情况下让玛丽·安撞见。玛丽·安已接近中年,说话尖酸刻薄。她不喜欢威尔金森小姐,管她叫“老猫”。路易莎伯母因身体不适不能到车站,就由牧师和菲利普为她送行。火车刚要开的时候,她探出身子。吻了凯里先生。
“菲利普,我也得吻吻你。”她说。
“行。”他红着脸说。
他站到台阶上,她很快地吻了他一下。火车开了,威尔金森小姐坐在车厢的角落里,伤心地垂泪。菲利普走回牧师住宅时,显然觉得如释重负。
“喂,把她平平安安地送走了吗?”他们进屋时,路易莎伯母问道。
“是啊,她哭哭啼啼的,硬要吻我和菲利普。”
“噢,这个,在她那样的年纪,不会有什么危险,”凯里太太指着餐具柜说“菲利普,有你一封信,是第二班邮件送来的。”
信是海沃德寄来的,全文如下:
亲爱的老兄:
我立即给你回信。我冒昧地将你的信念给我的一位挚友听,她是一个很迷人的女子,她的帮助和同情对我非常宝贵。而且她又是一位对文学艺术有着真正的鉴赏力的女人。我们一致认为你的信写得很动人。这是封发自内心的信,你不知道,字里行间洋溢着快乐天真的话语。同时因为你在恋爱,所以写起来像位诗人。啊,老兄,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我依稀感觉到你身上闪耀着青春激情的火花。你的散文出自你真诚的感情,因此,如音乐那么悦耳动听。你一定很幸福吧!当你手挽手像达夫尼斯和克洛一样在花园中散步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在场,躲在那座迷人的花园里啊。我能够看见你,我的达夫尼斯,温存、陶醉、热烈,眼睛闪烁着初恋的光芒。而你怀里的克洛,如此年轻温柔、娇嫩,发誓她决不同意——最后还是同意了。玫瑰、紫罗兰和忍冬!啊,朋友,我羡慕你,想到你的初恋富有纯洁的诗意,实在太好了。珍惜这宝贵的时光吧,因为不朽的众神已经给了你最珍贵的礼物,它将是一个甜蜜而悲哀的的记忆,直到作生命的终结。你将再也享受不到这种无忧无虑的狂喜了。初恋是最宝贵的爱情,她美丽,而你年轻,整个世界都是你们的。当你以简洁的语言告诉我,你将脸埋在她那头长长的秀发中时,我感到自己的脉搏加快了。我相信那准是一头优雅的略带金色的栗色头发。我愿你们肩并肩地坐在枝叶茂密的树荫下,共同阅读《罗密欧与朱丽叶》;然后,我愿你跪下来,替我吻吻那留有她的脚印的地面,并转告她,这是一个诗人对她那灿烂的青春和你对她的爱情所表示的敬意。
你的
G·埃思里奇·海沃德
“胡说八道!”菲利普读完信说。
(本章完)
[(第15章 人性的枷锁(15))]
说来够奇怪的,威尔金森小姐曾建议他们应该在一起读《罗密欧与朱丽叶》,可是菲利普坚决拒绝了。当他将信塞进口袋时,他感觉一阵莫名其妙的痛苦,因为现实和理想竟如此大相径庭。
几天以后菲利普到了伦敦。副牧师给他介绍了巴恩斯的几个房间。菲利普写信以每周14先令的房租预订了这些房间。他是黄昏到达那儿的,女房东替他预备了正式茶点。她是个古怪的、瘦小的老太太,身躯蜷缩,脸上的皱纹很深。餐具柜及一张方桌占了会客室的大部分位置。一张铺着马鬃的沙发靠在一堵墙上,壁炉旁边配置了一张扶手椅:椅背上罩着白色的椅套,因为椅面的弹簧已经坏了,上面放一块硬垫。
用完茶点,他打开铺盖,整理书籍,然后坐下来,想看看书,但他闷闷不乐。街上的静寂使他有点不自在。他觉得很孤单。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他穿上燕尾服,戴上在学校用过的大礼帽。礼帽已经很旧了,他决定在去事务所的路上进百货商店买一顶新的。买了帽子后他发现时间还很早,便沿着斯特兰德河滨走。赫伯特·卡特先生公司的事务所坐落在法庭街附近的小街上。他不得不问了两三回路,他觉得人们老是盯着他,有一次他摘下帽子,看看是否一时疏忽,把标签留在上面了。到了事务所,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开门,看看表,刚刚9点半,他来得太早了。他走开了,10分钟后他又折回来,看见一个长鼻子,满脸粉刺,操一口苏格兰口音的办公室勤杂员在开门。菲利普要求找赫伯特·卡特先生。但他还没上班呢。
“他什么时候来?”
“10点到10点半之间。”
“我还是等等他吧。”菲利普说。
“你要干什么?”勤杂员问。
菲利普有点紧张,却故作诙谐的样子来掩饰。
“好啦,假如你不反对的话,我打算在这儿工作。”
“噢,你是新来的办事员?你进来吧,古德沃西先生一会儿就来。”
菲利普走进去,边走边发现这位勤杂员在注视他的脚。他和菲利普的年纪不相上下,自命为初级办事员。他脸红了,赶忙坐下来,将那只畸形脚藏在另一只脚后面。他环视一下房间,室内又暗又脏,靠天窗透进点光线,里头有三排办公桌,桌前靠着高脚凳,壁炉架上挂着一幅肮脏的职业拳击赛版画。不一会有个办事员进来,接着又来了一个,他们瞟了菲利普一眼,低声地问勤杂员他是什么人(菲利普发现勤杂员名叫麦克杜格尔)。这时,响起了一声口哨,麦克杜格尔站起身来。
“古德沃西先生来了。他是主管办事员。要我告诉他你在这儿吗?”
“好的,请吧。”菲利普说。
勤杂员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这边走好吗?”
菲利普跟他穿过走廊,走进一间几乎没有家具的小斗室,里面有个瘦小的男人背对壁炉站着。他比中等身材还矮了一大截,一颗大脑袋瓜松散地长在身躯上,脸形又宽又平,一双无神的眼睛向外凸起,稀疏的头发黄中带红;络腮胡子长得参差不齐,皮肤发青且呈蜡黄。他向菲利普伸出手来,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龋牙。他说话神气十足,同时又有几分胆怯,好像他想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派头,却又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似的。他说他希望菲利普热爱这个工作,这里做的是大量单调乏味的工作,可是一旦习惯了还是很有趣的,况且,能够挣钱,这才是首要的,是吗?他以优越和羞怯混合在一起的古怪神情笑了起来。
“卡特先生很快就要来了”,他说,“他星期一早晨有时来得晚一点。他来了我会叫你。现在我得给你找点事干。你懂得点簿记和会计的知识吗?”
“恐怕不懂。”菲利普回答说。
“我想你不懂,那些商业中很管用的学问,中学里是学不到的。”
他沉吟片刻,“我想我可以给你找点事干干。”
他走进隔壁房间,一会儿出来时捎来了一个人硬纸板盒,里头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信件,他告诉菲利普按写信人的姓氏字母顺序整理出来。
“我带你到学徒办事员平常办公的房间,里头有个很好的小伙子,他名叫沃森,是酿酒商沃森克拉格、汤普森耳联合公司老板沃森的儿子。他要在我们这儿学一年业务。”
古德沃西先生带菲利普穿过有七八个办事员在工作的那间昏暗的办公室,来到后面一间狭窄房间。这是用玻璃隔板隔成的单独的套间,他们看到沃森靠着椅背在看《运动员》杂志。他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的年轻人,衣着很考究。古德沃西先生进去时,他抬起头来。他直接叫主管办事员的名字以显示自己的身分不凡。主管办事员反对如此随便,直截了当地叫他“沃森先生”,可是沃森看不出这是非难,却看作是对他的绅士派头的恭维而接受了这一称呼。
“我看到他们让里戈莱托退出比赛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对菲利普说。
“是吗?”菲利普说,他对赛马一无所知。
他怀着敬畏的心情望着沃森华丽的衣服。他的燕尾服很合身,大领带中间很有艺术性地别着一枚贵重的饰针。壁炉架上放着他的大礼帽,一顶时髦的、钟形的、闪闪发亮的礼帽。菲利普觉得自己太寒酸了。沃森开始谈论狩猎——一个人得在这该死的办公室里浪费时间,简直烦透了,他只能在星期天打猎——以及猎场:全国各地都热烈地邀请他,他当然只好婉言谢绝。真是厄运啊!但他也不打算长此忍受下去,他只打算在这个鬼地方待一年。然后他要去经商。他将每周打4天猎,只要有猎场就行。
“你得待5年是吗?”他将手臂朝小房间的四周一挥,说道。
“我想是的。”菲利普说。
“我想,咱们以后会经常见面的。你也知道,卡特负责我们的账目。”
菲利普被这位年轻绅士的屈尊的气度深深打动了。在布莱克斯特伯尔,人们对酿酒业总有些瞧不起,牧师也常常拿造酒业来开些小玩笑。菲利普发现沃森竟是这样重要和了不起的人物。这对菲利普倒是次出乎意外的经历。他在温切斯特和牛津念过书,交谈中他反复地提到这一点。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当他了解了菲利普受教育的细微末节后,他的态度更加神气十足了。
“当然啰,假如你不上公立学校,那类学校算是仅次于最好的学校了是吗?”
菲利普问起了事务所里其他人的情况。
“哦,我不太管他们,”沃森说,“卡特的为人不坏。我们时常邀他吃饭,余者尽是些可怕的鲁莽汉。”
不久,沃森开始忙着手头的事儿,菲利普也着手整理信件。接着古德沃西进来说卡特先生来了。他把菲利普带到自己办公室隔壁的一个大房间。房里放着一张大办公桌,两张大扶手椅;地板上铺着一条土耳其地毯,墙上布置着体育图片。卡特先生坐在办公桌旁边,一见到他们,便站起身来和菲利普握手,他身穿长礼服,样子像个军人,胡子上了蜡,灰白的头发又短又整齐。他腰板笔直,昂首挺胸,谈笑风生,家住恩菲尔德。他非常喜欢体育,热衷乡间生活的种种好处,他是哈福德郡义勇骑兵队的军官,也是保守党协会的主席。当他听说一个地方权贵说没有人会把他当作实业家看待时,他觉得自己总算没有虚度此生。他愉快地、随便地跟菲利普交谈:古德沃西先生会照应他的,沃森这个小伙子不错,是个地道的绅士,又是一个好猎手——菲利普打猎吗?遗憾!这可是绅士们的娱乐。现在他没有多少机会打猎了,只好让给儿子啦。他的儿子在剑桥上学。以前上过拉格比,那是一所好学校,全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一两年以后,他的儿子也将签约当学徒了。这对菲利普倒好,菲利普会喜欢他儿子的,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好猎手。他希望菲利普会进展顺利,喜欢这项工作,不该错过业务讲座。他们正在提高这个职业的质量,需要许多绅士来从事这种职业。好啦,好啦,古德沃西先生在那儿呢?假如菲利普还想了解什么,古德沃西先生会告诉他的。菲利普的字写得怎么样?啊,好啦,古德沃西先生会考虑的。
菲利普为他这副潇洒的绅士风度所倾倒:在东英格兰,人们知道谁是绅士,谁不是绅士,然而绅士从来不谈这个。
起初,由于工作新奇,菲利普倒还感兴趣。卡特先生向他口授信稿,他还得誊清账目报告单。
卡特先生喜欢按绅士的方法来处理事务所的工作。他不需要什么打字,也不赞成速记法。勤杂员懂得速记法,但只有古德沃西先生才利用他这一特长。菲利普经常和较有经验的办事员去检查某个商会的账目。他逐渐懂得哪些顾客必须以礼相待,哪些顾客手头拮据。不时有长串长串的数字要他累计。为应付第一次考试,他跑去听课。古德沃西先生反复对他说此项工作最初是无聊的,但他会渐渐适应的。菲利普6点离开办公室,步行过河到滑铁卢区去。当他到达寓所时,晚饭已准备好了。他整个晚上在家里看书。每逢星期六下午他去国家美术馆参观。海沃德向他推荐了一本从拉斯金著作编成的参观指南。他手里捧着这本指南,热心地参观各陈列室:他先仔细研读这位评论家对某幅画的评论,然后竭力设法领略出同样的东西来。星期天是难挨的,他在伦敦一个人也不认识,只好独自一人度假。律师尼克松先生请他到汉普斯特德过个星期天,菲利普于是在那儿和许多陌生人过了愉快的一天;他大吃大喝,在石南丛生的荒地散步,告辞时主人礼节性地邀请他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但是他深怕造访打扰主人。于是,他等待正式的邀请。当然,他再也没接到正式的邀请,因为尼克松先生有那么多的朋友,哪会想到这个孤独、沉默的年轻人呢,况且他也没有什么权利要求他们款待他呀。因此,每逢星期天,他很迟才起床,然后沿着河滨的小路散步。在巴恩斯,河水浑浊、肮脏,随潮水时涨时落;它既没有船闸上游泰晤士河的风光,也没有伦敦桥下湍湍激流的浪漫。下午他就在公有地散步。这里也是灰不溜丢,脏得要命,它不像农村又不像城镇,金雀花长得又矮又小,到处都是文明的产物:垃圾、杂物。他每星期六晚上都去看戏,兴致勃勃地在顶层楼座的厅门旁站上个把钟头。在博物馆关门后和上普通咖啡店吃饭之前,尚有一段时间间歇,不值得回一趟巴恩斯。他真不知如何消磨这段时间。于是,他沿邦德大街溜达,或者穿过伯林顿拱道,走累了就在公园坐下来;若遇到下雨天,就到圣马丁街的公共图书馆看看书。他看着过往的行人,羡慕他们有朋友,有时这种羡慕变成憎恨,因为他们那么幸福,而他却如此不幸。他万万没想到,在这样大城市里竟会如此孤单。有时,当他站在顶层楼座的厅门旁时,身边的人总想跟他搭讪。可是菲利普有着乡村小孩对陌生人固有的疑心,总是冷淡回答,致使对方无法深交。看完剧后,他只好把自己的观感闷在心里,匆匆忙忙地过桥到滑铁卢区。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为省钱起见,房里尚未生炉子,他一下子心灰意懒了。生活多么凄凉可怕啊!他开始厌恶寓所,也讨厌在此度过孤寂的漫漫长夜。有时他孤独得连书都看不下去,便凄凄惨惨地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坐在那儿看着炉火出神。他在伦敦已住了三星期,除了在汉普斯特德度过的那个星期天,他除了同事,再没有跟任何人说话,有一天晚上,沃森请他到一家饭馆吃饭。然后,他们一块到杂耍剧场去,可是他感到羞怯、不自在。沃森老谈些他不兴趣的事。他一面把沃森看成是个市侩,一面又情不自禁地佩服他。他生气,因为沃森显然地看不起他的文化修养。可是,拿别人对他的评价来重新估量自己,他开始鄙视一向对他似乎并非无足轻重的那些学识来了。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贫穷的耻辱。伯父每月寄14镑给他,他必须添置很多衣服。那套晚礼服就得5畿尼。他不敢告诉沃森这套礼服是从斯特兰街买来的。沃森说伦敦只有一家像样的裁缝店。
“我想你不跳舞吧?”有一天,沃森朝菲利普的畸形脚看了一眼说。
“不跳。”菲利普说。
“真遗憾。人家请我带几个男舞伴去跳舞。不然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有一两回,实在不愿意回巴恩斯去,他便留在城里。深夜了,他还在西区逛荡。这时,他发现有一家正在举行晚会。他混进一小群衣衫褴褛的人里面,站在仆人后面,注视纷至沓来的宾客,倾听从窗口传来的悠扬的音乐。有时尽管天气寒冷,仍然有成对的男女上阳台站一会儿,呼吸新鲜空气。菲利普想象他们在相爱,赶紧转身,怀着沉重的心情,沿着街道一瘸一拐地离去。他永远也无法处于阳台上那个男人的地位。他觉得没有一个女人真的对他的残疾不感到厌恶的。
于是,他又想起威尔金森小姐。他不满意地想起了她,分手前他们约定,在知道他的确切地址之前,她先把信寄到查宁克罗斯邮局。他一到邮局便发现她的三封来信。她使用紫色墨水和蓝色信纸,用法语写。菲利普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像个明智的女人那样用英语写;同时,她那情意绵绵的措词使他回想起法国小说,因此他也燃不起热情来。她责备他不给去信,他回信时推说自己一直很忙。他不太懂得信如何开头,他实在不能用“最亲爱的”或者“心爱的人儿”之类的字眼,他又不喜欢称呼她埃米莉,所以最后信以“亲爱的”开头。孤零零几个字,样子既古怪又有几分傻气。但他凑合着用。这是他写的第一封情书,他也意识到信写得平谈,觉得应该对她倾吐种种热情洋溢的情话,说他如何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她呀,如何渴望吻她那双美丽的手啦,如何一想起她那两片红色的嘴唇便心跳不已啦。但是出于某种难言的羞怯,他未能这样写,而是对她谈起了他的新寓所和事务所。回信是由下一班回程邮递带回的。她生气、伤心,信中充满责备的言词:他怎么能这么冷淡呢?难道他不知道她渴望他的来信吗?她已经给了他一个女人所能给的一切,而这就是她得到的回报!是不是他已经对她厌倦了?接着,因为他好几天没有回信,威尔金森小姐向他发来了连珠炮似的信件,她无法忍受他的薄情寡义,她等待邮差,可是却没有他的来信。她夜夜都是哭着入睡的。现在她满脸病容,大家都议论纷纷:假如他不爱她,为什么不直说?她接着又说,没有他她活不下去。唯一的办法是自杀。她说他冷酷、自私和忘恩负义。这些全是用法语写的,菲利普知道她这是为了卖弄学问,然而他照样被搞得忧心忡忡,他不想使她不愉快,不久,她又来信说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别离的痛苦了。她准备到伦敦过圣诞节。菲利普回信说她能来,这再好不过了,只是他已经和朋友约定到乡下过圣诞节了,他没有理由失约呀。她回信说她不想强加于人,他不想见她,这是明摆着的。她伤心透了,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恩将仇报。她的信是动人的,菲利普依稀见到了信纸上的泪痕;他一时感情冲动,回信说他非常遗憾,恳求她来;可是她回信说她走不开身。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现在她的信一到,他便心灰意懒。他迟迟不愿拆信,因为他知道信中的内容无非是愤怒的责骂和可怜的哀求:这些信会使他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坏蛋。可是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该责备的。他一天天地推迟回信,接着另一封信又寄来了,说她病了,感到孤独和不幸。
“上帝啊。但愿我不曾跟她有过任何关系。”他说。
他佩服沃森,因为他能轻而易举地处理这类事。这个年轻人曾经和巡回剧团的一个姑娘勾搭上了,而他对此事的绘声绘色的叙述,菲利普听得既羡慕又惊奇。可是过了不久,沃森变心了,有一天他向菲利普描述他们断绝关系的经过。
“我认为这件事再犹豫下去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我只对她说我对她已经厌倦了。”他说。
“她没大吵大闹吗?”菲利普问。
“这是免不了的,你也知道。但是我告诉她,跟我来这一套没什么用处。”
“她哭了吗?”
“她开始哭了,然而女人哭哭啼啼我可受不了,所以我叫她最好走开。”
随着年龄的增长,菲利普的幽默感也越发敏感了。
“她就这么走掉了吗?”他微笑着问。
“可是,她不走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圣诞节假日临近了,整个11月份凯里太太一直在闹病。医生建议她和牧师在圣诞节前后应该到康沃尔去住上几周,让她恢复元气。结果菲利普没地方可去,就在寓所里过圣诞节。在海沃德的影响下,菲利普已相信伴随这个节日的一切庆祝活动都是庸俗、粗野的。他拿定主意对这个节日不予理睬:可是到了这一天,周围欢乐的节日气氛奇怪地感染了他。房东太太和丈夫同已婚的儿女过节去了。为了省事,菲利普宣布他要到外头去吃饭。将近中午,他到伦敦去,在加蒂饭馆独自吃了一片火鸡和一些圣诞节布丁。后来因为闲着没事,便上威斯敏斯特教堂去作午后礼拜。街上空荡荡的,过往的行人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他们不闲逛,都有一定的目标,而且几乎没有人踽踽独走。在菲利普看来,他们似乎都很幸福。他从未像现在感到这样的孤单。他本是设法在大街上消磨一天,然后到一家饭馆吃饭,但是再也不能面对这些谈笑风生、**作乐的人群了。所以他又回滑铁卢区去。在通过威斯敏斯特桥路时,他买了一些火腿和几块碎肉馅饼回到巴恩斯来。他在自己那间冷冷清清的小房间里吃这些食物,然后伴着一本书度过这个夜晚。他沮丧得几乎无法忍受。
节后重新回事务所上班时,他听到沃森对短短的假日的描述,心里难受极了。他们家的客人中有几位活泼可爱的姑娘,饭后,他们腾出会客室来跳舞。
“我一直到3点才睡,也不知道当时是怎样爬上床的。我确实喝醉了。”
最后,菲利普绝望地问:
“在伦敦怎样结识人呢?”
沃森吃惊地望着他,暗暗觉得好笑,神色略带几分轻蔑。
“噢,我不知道,就这么认识的嘛!假如你去参加舞会,马上就能认识很多人的。只要你能受得了,要认识多少有多少。”
菲利普恨沃森,可是他愿付出任何来换得他的地位。他又回想起先前在学校就有过的想法。他想将自己的灵魂投入别人的躯壳中,想象自己假如是沃森,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
年终,要处理的事务繁多。菲利普和一个名叫汤普森的办事员四处奔忙,整天单调地唱出一项项的开支项目,由另一位办事员核对;有时给他一页页的长数字,要他累计。他向来不善计算,只能慢慢来。汤普森对他的计算错误百出大为恼火。他的同事是个瘦高个,40来岁,皮肤呈灰黄色,头发乌黑,胡须蓬乱,双颊深陷,鼻梁两侧皱纹很深。这人不喜欢菲利普,因为菲利普是个学徒办事员,也因为他能支付300畿尼,无忧无虑地维持5年,今后说不定还有飞黄腾达的机会;而他既有经验又有能力,充其量也只能当个周薪35先令的办事员。他脾气暴躁,因为家庭人口多,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认为菲利普身上有股傲气,对此而大为不满。他嘲笑菲利普,因为菲利普受到比他本人更良好的教育;同时,他讥讽菲利普的发音,他不能原谅菲利普讲话不带伦敦腔;当他同菲利普讲话时,挖苦地将字母“h”音发得特别响。起初,他只是态度粗暴,令人反感罢了。可是当他发现菲利普没有当会计师的天赋时,就专以出他的洋相为乐事;他的攻击又粗野又愚蠢,却足以伤害菲利普的自尊心。菲利普为了自卫也摆出一种自己以前从未意识到的优越感。
“今天早上洗澡了吧?”汤普森问道,这天,菲利普迟到了。菲利普已不像早先那么严守时间了。
“是啊,你没有洗吗?”
“没有,我又不是绅士,只是个办事员,我只在星期六晚上洗澡。”
“我想,这就是你星期一比平常更让人讨厌的缘故吧。”
“今天委屈你把几笔账简单地加一加好吗?我想这对一个懂得拉丁文和希腊文的绅士来说要求太高了吧。”
“你的挖苦话不太高明。”
但菲利普也不能不看到其他工资低、举止粗俗的办事员比自己管用得多。有一两回古德沃西先生对他变得不耐烦起来。
“如今你实在该干得好一点了,”他说,“你甚至还不如那个勤杂员精明呢。”
菲利普绷着脸听着。他不喜欢受人责备。有时古德沃西先生不满意他眷写的账目,又交给另外一个办事员重做,这使他丢脸。起初,因为这项工作新奇所以还过得去,可是现在变得令人厌倦了;当他发现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时,他开始讨厌这项工作了。他把份内的工作扔在一边,常常在办公时画画,白白浪费时间。他为沃森画了各式各样想象得出的不同姿势的素描。他的绘画才能给沃森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突然想到把画带回家,第二天上班时带来了他全家的赞扬。
“不晓得你怎么没有去当个画家,”他说,“当然,只是干这一行不赚钱。”
过了两三天,卡特先生恰巧和沃森一家一块吃饭,这些素描也拿给他看了。第二天早晨,他把菲利普叫去,菲利普很少见到他,对他有些害怕。
“喂,年轻人,你下班时干什么我都不管,可是我见到你这些画,况且是用办公纸画的。古德沃西先生告诉我你工作马马虎虎,除非你卖劲,否则就干不好特许会计师的工作。这是个很好的职业,我们正吸收一大批有才干的人来从事这个职业,可是要干这一行就得……”他想找个恰当的词来作为结束语,但一时想不出来,最后只好平平淡淡地结束道:“卖劲。”
也许,要不是合同上规定假如他不喜欢这一个工作,一年以后可以走,并可收回已付合同费的一半的话,菲利普也就安心干下去了。他觉得他更适合于干比累计账目强的工作。区区小事竟干得这么糟,实在丢脸。和汤普森吵嘴也使他发烦。三月,沃森在事务所一年的合同期满了。尽管菲利普不太喜欢他,见到他走心里又有点惋惜,事务所的其他办事员都讨厌他们俩,因为他们属于比自己更高一点的阶层,这一事实无形中促使他们结成同盟。菲利普一想起自己还得和这些无聊的家伙相处4年多,心一下子就凉了。他本期望从伦敦获得美好的事物,结果却一无所获。他现在恨伦敦了,他一个人也不认识,也不知道如何去结识人。他自己一个人也懒得到处逛。他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再也忍受不了。他常常夜里躺在床上,想着再也见不到那肮脏的事务所和所里的人,离开这死气沉沉的寓所,心里该多高兴啊。
春天,有件事使他大失所望。海沃德本来说春季要到伦敦来,菲利普也非常期望再和他见面。他近来看了很多的书,也想了很多,脑子里充满着各种想法,他想找人探讨。对这些抽象的问题感兴趣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一想到能和一个知音谈个痛快,心里就很激动。谁料,海沃德写信说意大利今年春天比任何一年都可爱,他不忍心离开,这使菲利普大为扫兴。接着,他问菲利普为什么不到意大利来。世界这么美好,却闷在办公室里浪费青春,蹉跎岁月,有何用呢?信中接着写道:“真不晓得你还能受得了。我现在一想起弗利特街和林肯旅馆就厌恶得浑身发抖。世界上只有两件事使人值得活下去,那就是爱情和艺术。很难设想你坐在办公室里,整天埋头算账。你是不是还头戴大礼帽,手里拿着雨伞和小黑包?我认为人应该把人生看作是一场冒险,一个人的心中应该燃起熊熊的、宝石般的火焰;人应该冒险,应该经风浪。你为什么不到巴黎学美术呢?我一向认为你有美术才能。”
这个建议正与菲利普一段时间来脑子里一直考虑的不谋而合。起初这种念头使他吃惊,但他又不能不加以考虑。经过反复思考,他发现这是逃脱目前这种可悲境地的唯一办法。他们都认为他有才华;在海德堡他们赞扬他的水彩画,威尔金森小姐反复称赞它们很迷人。甚至像沃森一家这样的陌生人也被他的素描吸引住了。《波希米亚人的生活》一书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把它带到伦敦,当他心情极度消沉的时候,只要看上几页,就仿佛被带进那些迷人的小阁楼去,那儿罗多尔弗和其他人在唱歌、跳舞、谈情说爱。他像过去向往伦敦那样,又开始向往巴黎了。然而他并不害怕第二次的幻灭;他渴望浪漫、美和爱情,而巴黎似乎能给予他这一切。他对绘画有强烈的爱好,为什么他不能画得同别人一样好呢?他写信给威尔金森小姐,问她住在巴黎生活费用需要多少。她告诉他,每年有80镑日子就很容易打发了。她热情地称赞他的计划,说他有才能,怎能在办公室里浪费青春。她生动地问道: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家,谁愿意当办事员呢?她恳求菲利普要相信自己:那才是重要的。可是菲利普生性谨慎。海沃德当然可以奢谈冒险之类的话了,他每年有300镑上等股票;菲利普全部财产才不过1800镑,他犹豫了。
碰巧有一天古德沃西先生突然问他是否想到巴黎去,这家商行替圣奥诺雷郊区的一家旅馆管账,这家旅馆归某家英国公司所有。古德沃西先生和一个办事员每年要去两次,那个经常跟他去的办事员碰巧病了,由于工作紧张,其他人也无法脱身,古德沃西先生想起了菲利普,因为他最容易抽得出身来。他的学徒契约也规定他有权要求承担一件该公司有趣味的工作,菲利普高兴极了。
“白天一整天都得忙,”古德沃西先生说,“可是晚上由我们自由支配。巴黎毕竟是巴黎,”他会意地微笑着。“在旅馆他们招待我们很好,伙食全由他们包下来了,所以我们不必花什么钱,这就是我喜欢去巴黎的原因,由别人掏钱。”
抵达加来港时,一见到那么多打着手势的脚夫,菲利普顿时心花怒放。
“真是名不虚传。”他自言自语道。
火车飞驰过乡间的田野,菲利普目不转睛地往外望,他羡慕沙丘,在他看来,这些沙丘的颜色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可爱;他被一道道的运河和一行行的白杨树迷住了。他们出了巴黎北站,乘一辆摇摇晃晃、嘎吱作响的出租马车,沿着鹅卵石街颠簸向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正呼吸着令人陶醉的新鲜空气;兴奋得几乎想放声高喊起来。经理在旅馆门口迎接他们,他身材矮胖,举止文雅。他讲的英语还算过得去。古德沃西先生是经理的老朋友,他热情地欢迎他们;他们在他的私人房间进餐,他的妻子也一块作陪。菲利普好像从未吃过像土豆牛排这么美味可口的佳肴,也从未喝过像摆在他们面前的普通葡萄酒这么醇香甘美的饮料。
在古德沃西先生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体面的当家人看来,法国的首都是一个**乐的天堂。第二天早晨他便问经理有什么“出格”的东西可一饱眼福。他总是尽情地享受这些巴黎之行,说这样才不致使你的脑子僵化。晚上,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吃过饭以后,他就带菲利普去“红磨坊”舞厅和“牧羊女”剧场。每当他看到****的场面,他那双小眼睛便闪闪发亮,脸上带着一丝狡猾的**笑。他走遍了专门为外国人安排的各色各样下流的场所。事后,他又说一个国家允许这类事情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有一次观看一场轻松歌舞时,见到台上出现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人,他就用胳膊轻轻地碰了碰菲利普。他还把那些在剧场里四下闲逛的身材高大的名妓指给菲利普看。他让菲利普看到的是一个庸俗的巴黎,可是菲利普却用一双被幻觉蒙住的眼睛来看这光怪陆离的巴黎。清晨,他常常跑出旅馆,来到爱丽舍田园大街,站在协和广场前。时值6月,空气清新,巴黎呈银白色。菲利普觉得自己的心飞往人群之中,他想这儿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城市。
他们在那儿待了不到一周,星期天便走了。菲利普深夜到巴恩斯那肮脏的寓所时,他的主意已定。他将解除学徒契约,到巴黎学美术。他决定待满一年后再走,以免别人说他不近情理。8月中旬他有两周假期,临走之前,他要告诉赫伯特·卡特,说他不打算回来了。尽管他勉强每天到事务所上班,但要他装作对工作感兴趣的样子办不到。将来时前途占据着他的心。7月中旬以后,业务不多,所以他借口为应付第一次考试要听课而常常不上班。他用这些时间上国家美术馆阅读关于巴黎和绘画的书籍。他埋头阅读拉斯金的书。另外他还看了瓦萨里写的许多画家传记。他喜欢葛雷基欧的故事,想象自己站在某幅伟大的杰作跟前高声喊道:我是个画家。他现在不再犹豫了。他确信自己有成为伟大画家的素质。
“毕竟我可以试试,”他自言自语地说,“人生贵在冒险。”
8月中旬终于来到了。卡特先生这个月要到苏格兰度假,由主管办事员负责事务所。自从他们到巴黎那次小旅行以来,古德沃西先生似乎对菲利普有好感。现在既然菲利普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得到自由了,因此,也就不跟这个可笑的人过意不去了。
“凯里,你明天要去度假吗?”傍晚,古德沃西先生对他说。
菲利普整天一直在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坐在这可恨的办公室里了。
“是啊,我一年期满了。”
“恐怕你干得不那么出色。卡特先生对你很不满意。”
“总比不上我对卡特先生的不满意吧。”菲利普高高兴兴地回答。
“凯里,我想你不该这么说。”
“我不想回来了。合同规定,假如我不喜欢会计工作,卡特先生将退还我交的一半学徒费,待满一年,我就可以不干了。”
“你不该仓促地作出这样的决定。”
“10个月来我就一直讨厌这一切了。我讨厌这个工作,讨厌这个事务所,也讨厌伦敦。我宁愿扫马路也不待在这儿。”
“那么,应该说,我认为你不适合干会计工作。”
“再见了,”菲利普说着,伸出手来,“我想谢谢你对我的好意,要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请原谅。我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干不好。”
“好吧,假如你真的拿定了主意,那就再见吧。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是你什么时候上这一带来,一定进来看看我们。”
菲利普笑了笑。
“恐怕我的话很不中听,但我衷心希望从今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了。”
布菜克斯特伯尔牧师对菲利普向他提出的计划不予理睬。他的高见是,一个人不论开始干什么,都应该坚持不懈,善始善终。像一切软弱无能的人一样,他过分强调不要改变主意。
(本章完)
[(第16章 人性的枷锁(16))]
“是你自己愿意要当个会计师的。”他说。
“我之所以选择这项职业,是因为我知道这是去伦敦的唯一机会。我现在讨厌伦敦,讨厌这项工作,说什么我也不回去了。”
显然,凯里先生和太太对菲利普想当画家的念头感到震惊。他们说他不该忘记他的父母都是上流人士,而绘画不是一项正经的职业;它是放荡不羁,声名狼藉和道德败坏的职业。况且又是在巴黎!
“只要我对此事还有发言权,我就不让你住在巴黎。”牧师坚决地说。
那儿是罪恶的渊薮,**和巴比伦的**在那儿公开地显示她们的卑劣无耻。一般的城市都比不上它的邪恶。
“你是按绅士和**教徒的标准培养起来的,假如我允许你经受这种诱惑,那我就辜负了你已故的父母对我的信任。”
“好啦,我知道我不是一个**教徒,也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一个绅士了。”菲利普说。
争论变得更加激烈了。菲利普还要一年才能继承那一小笔财产。在这一年中,凯里先生提出,假如他继续待在事务所,才给他发生活费。菲利普心里很清楚,假如他真的不想干会计的行当,他必须马上离开,才能要回半数已支付的学徒费。可是,牧师根本听不进去。菲利普由于失去自制力,说了很多伤人、恼人的话。
“你没有权利浪费我的钱,”他最后说“毕竟,这是我的钱,不是吗?我又不是小孩。假如我拿定主意去巴黎,你也拦不住我。你不能强迫我回伦敦。”
“除非你做的事我认为合适,不然我就不给你钱,我只能如此。”
“那么,我不在乎,我己下决心去巴黎。我要把衣服、书籍和我父亲的首饰卖掉。”
路易莎伯母默默地坐在一边,心里又着急又难过,她发现菲利普气昏了,这时她无论说什么只能是火上浇油。最后,牧师声称他不愿再听这件事了,说罢神气十足地离开房间。后来有3天菲利普和他彼此不说话。菲利普写信给海沃德,询问巴黎的情况,并拿定主意一收到回信就动身。凯里太太脑子不断地捉摸这件事。她觉得菲利普讨厌她丈夫,连她也一起讨厌了。这个想法使她心如刀绞,她一心一意地疼爱着他。最后,她找他谈话;她专心地听他诉说对他伦敦的幻想的破灭以及对将来的满怀憧憬。
“也许,我没有什么本事,但至少得让我试试,总不至于混得比在那个可恶的事务所差劲吧。我觉得我还能画,我懂得我还行。”
她不像她丈夫那么自信,认为他们阻挠这么强烈的爱好是正确的。她看过一些伟大画家的传记,他们的父母曾反对他们学画的愿望,结果证明他们多么愚蠢;毕竟,一个画家照样能像会计师一样过高尚的生活,为主增添荣耀。
“我非常担心你到巴黎去,”她可怜地说,“要是你在伦敦学画那倒也无妨。”
“要学就得学出个样子来,而真正的绘画艺术,只有在巴黎,才能学到手。”
凯里太太根据他的建议,写信给律师,说菲利普不满意在伦敦的工作,征求他对改变职业的看法,尼克松先生的回信如下:
亲爱的凯里太太:
我已见过赫伯特·卡特先生,恐怕我得告诉你,菲利普并不像预料的干得那么出色,假如他坚决地反对这一项工作,也许现在趁早废约方为上策。当然,我感到很失望,然而也知道,带马到河边容易,而逼马饮水难。
你的忠诚的
艾伯特·尼克松上
信拿给牧师看了,结果反而使他更固执了。他很希望菲利普从事其他职业,他提议菲利普从事他父亲的行当,去学医,但是假如菲利普去巴黎,他无论如何不给他生活费。
“这无非是自我放纵和耽于声色的借口罢了。”他说。
“听你责备别人自我放纵,我感到很有趣。”菲利普辛辣地反驳道。
可是这时候,海沃德回信来了,提到一家旅馆,菲利普每月只需花30法朗便可在那儿租一间房间。信中还附了一封给某美术学校的公积金女司库的介绍信。菲利普把信念给凯里太太听,并告诉她,他打算9月1日动身。
“可是你一分钱也没有呀!”她说。
“今天下午我要到特坎伯雷去变卖首饰。”
他父亲留下了一块金表和表链,两三枚戒指,几副链扣和两枚饰针,其中一枚是珍珠饰针,可以卖得很可观的一笔钱。
“一件东西能值多少钱和这件东西能卖多少钱是两回事。”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微笑着,因为这是他伯父的一句口头禅。
“这我知道,但我想这些至少可以卖100镑,这就够我维持到21岁了。”
凯里太太没回答,却跑上楼,戴上那顶黑色小女帽,到银行去了,一小时以后她回来了,向正在会客室看书的菲利普走去,交给他一只信封。
“这是什么?”他问。
“给你的小礼物。”她羞涩地微笑着说。
他打开信封,发现有11张5镑钞和一个鼓鼓地装着金镑的小纸包。
“我不忍心让你卖掉你父亲的首饰。这是我存在银行里的钱。将近100镑。”
菲利普脸红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哦,亲爱的,这个钱我不能收,”他说,“你简直太好了,但我不忍心收下这笔钱。”
凯里太太结婚时有300镑,这些钱细心地存着,只用来解决意料不到的开支,如燃眉之急的施舍或者为她丈夫和菲利普购买圣诞节和生日的礼物。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笔钱已大大地减少,可是它仍然是牧师说俏皮话的话题。他说他妻子是个阔女人,还常常谈到她的“私房钱。”
“噢,菲利普,请收下吧。很抱歉,我过去大手大脚,现在只剩下这些了。但假如你收下,我会很高兴的。”
“可是你将来还用得着的。”菲利普说。
“不,我想我用不着了。我存着只是预防你伯父比我早归天,我想,手头有点钱总是方便,可以应急。现在,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
“噢,亲爱的,快别这么说。唔,当然啦,你会永远活下去的,我不能没有你啊。”
“哦,我可以死而无憾了。”她的声音变了,掩面而泣。过一会儿,揩干眼泪,她又破涕为笑了。
“起初,我常向上帝祷告,祈求他不能先让我归天,因为我不想让你伯父孤苦伶仃地留在世上,我不愿让他受苦,可现在我明白你伯父看待受苦并不像我看得那么严重。他想活得比我长,我从来就不是他理想中的妻子。我想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他肯定再婚。所以我愿意先归天,菲利普,你认为我自私吧?但是假如他先归天,我可受不了。”
菲利普吻她那满脸皱纹的、瘦削的脸颊。他不晓得为什么,见到她对伯父那胜过一切的爱,竟莫名其妙地感到羞愧。她竟会关心一个如此冷淡、自私和粗野放纵的人,简直不可思议;他隐约地觉察出她心里也知道丈夫的冷漠和自私。这些她都清楚,可是却照样谦恭地爱着他。
“你会收下这笔钱的吧,菲利普?”说着,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我知道你没有这些钱也行,但你收下来会使我多么快活。我总想替你做点什么。你瞧,我自己没养过孩子,我疼爱你,好像你是我的亲生儿子一样。你小时候,我几乎常常希望你生病了,这样我可以日夜地守护着你,我也知道这样想不对。不过你只病过一回,并且是在学校的时候。我很想帮助你,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也许有朝一**真的成了伟大的艺术家,你就不会忘记我,你会记得当初是我助你一臂之力的。”
“你太好了,”菲利普说,“我非常感激。”
她那双疲惫的眼睛里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噢,我太高兴了。”
几天以后,凯里太太到火车站为菲利普送行。她站在车厢门口,竭力忍住泪水。菲利普的心情既不安又急切。他渴望远走高飞。
“再吻我一下。”她说。
他将身子探出窗外,吻了吻她。火车开动了,她站在小站的木头站台上,挥动手帕直至见不到火车。她心情异常沉重,回牧师住宅的这几百码似乎特别的远。她想,他渴望离开,这是够自然的,他是青年人,未来在向他召唤;而她——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心里默默祈祷,求上帝保护他,让他免遭诱惑,赐他幸福、走运。
但菲利普在车厢坐下来不久就不再想她了,他只想起自己的未来。他已写信给海沃德介绍的奥特太太——那位女司库,海沃德已将菲利普的情况告诉她。此时,菲利普口袋里还装着她请他第二天去用茶点的一份请帖。到了巴黎,他将行李堆在出租马车上,慢慢地穿过闹街,过了大桥,沿着拉丁区狭窄的街巷行走。他在德埃科勒斯旅馆租了一个房间。这家旅馆位于离蒙帕纳斯大街不远的一条简陋的街上。从这儿到他学画的阿米特拉诺美术学校很方便。一位侍者提着他的箱子登上了五段楼梯,把菲利普领进一间小房间,房里因窗户紧闭而散发出一股霉臭,一张木床占去了大部分的空间,床上撑着红棱纹平布帐幔。窗子挂着失去光泽的同样布料制成的厚窗帘,五斗橱兼作脸盆架。大衣橱的式样令人想起开明国王路易·腓力普。糊墙纸因年深日久颜色已褪,成了深灰色,但上面褐色叶子的花环图案还依稀可见。菲利普认为这房间古雅、迷人。
虽然夜深了,但他激动得无法入眠。他走出旅馆,步入大街,向着灯光走去。他来到了火车站。车站前面的广场闪烁着强烈的弧光灯。黄色的电车似乎从四面八方通过广场,喧闹异常。他兴奋得放声大笑。周围到处是咖啡馆。偶尔,由于口渴,也想接近人群,菲利普便在凡尔赛咖啡馆外头的露天小桌旁坐下来。其他的桌子都坐满了,因为这天晚上天气很好。菲利普好奇地注视着周围的人,有小家庭聚首,也有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留着怪模怪样胡子的男人在指手画脚、粗声粗气地聊天。他的邻坐是两个样子像画家的男人,身边还有女人陪着,菲利普希望她们不是画家的合法妻子那才浪漫呢。背后,他听到有几个美国人大声地争论艺术问题。他兴奋极了。他就这样坐在那儿,筋疲力尽,却高兴得懒得起身,很迟才回去。当最终上床时,他全然睡不着,倾听巴黎的五花八门的嘈杂声。
第二天大约用茶点的时候,他上贝尔福狮子街,在通往拉斯佩尔街的一条新街上找到了奥特太太家。她是个30来岁的小人物,带乡下气并有意摆出一副贵妇人的风度。她将他介绍给她母亲。不久他发现她已经在巴黎学了3年美术了。后来,又知道她和丈夫分居。小会客室里有一两幅她画的肖像画,在没有经验的菲利普看来,它们似乎很有艺术造诣。
“不晓得将来我能不能画得这么好。”他对她说。
“噢,我想没问题。”她不无得意地回答。
她非常和蔼,还给了他一个商店的地址,在那儿可以买到画夹、画纸和炭笔。
“明天9点左右我会到阿米特拉诺画室去,假如你也那个时候到那里,那么,我可以设法替你找个好位子,并关照一切。”
她问他打算做什么,菲利普觉得不能让她看出自己对整个事儿没有一个明确的打算。
“我想先学素描。”他说。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人们总是急于求成。我来这里两年了才开始接触油画,你看看效果吧。”
她瞟了她母亲的肖像画一眼,那是钢琴上方一幅粘糊糊的画。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对要接触的人非常谨慎。我不和任何外国人厮混,我自己就非常小心。”
菲利普谢谢她的指点,但他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什么需要小心。
“我们就像在英国时那样地生活,”奥特的母亲说,直到这时候她还几乎没开过口。“我们到这儿时把所有的家具都带来了。”
菲利普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间,它塞满了一套笨重的家具,窗户挂着白色花边窗帘,同夏天牧师住宅里路易莎伯母挂的窗帘一模一样。钢琴用自由绸覆盖着,壁炉架也是这样,奥特太太的眼光随着菲利普那双东张西望的眼睛来回转动。
“晚上一关上百叶窗,就真的好像回到了英国一样。”
“我们吃饭也和在英国老家一样,”她母亲补充道,“早餐有肉食,正餐放在中午。”
告辞了奥特太太家,菲利普便去购买绘画用品;第二天早晨刚9点,他便到校了,竭力装出一副自信的样子。奥特太太已经来了,她面带友好的笑容向他走来。他一直担心自己作为一名新生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因为他看过不少书描写新生在画室如何遭到愚弄和嘲笑。但奥特太太再三地请他放心。
“哦,这儿没有这类事,”她说,“你瞧,我们这儿大约有半数学生是女的,她们左右了这儿的风气。”
画室很大,空荡荡的,灰色的墙上挂着一幅幅获奖的习作。模特儿披着宽大的长外衣坐在椅子上,周围男男女女站了10多人,有的在谈话,有的在继续画素描。这是模特儿第一次休息的时间。
“你最好先从简单的入手,”奥特太太说,“把画架放在这儿,你会发现这个姿势最容易画。”
菲利普照她指点放好画架。奥特太太把他介绍给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姑娘。
“凯里先生——普赖斯小姐。凯里先生以前从未学过画,开始的时候你帮他点,好吗?”接着,她转身对模特儿说,“摆好姿势。”
模特儿把正看的报纸《小共和国报》扔在一边,不高兴地脱掉长外衣,登上画台。她端正地站着,双手十指交叉,托着后脑勺。
“这姿势很蠢,”普赖斯小姐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选这个姿势。”
菲利普刚进来时,画室里的人好奇地看着他,模特儿冷淡地望了他一眼。现在他们再不注意他了。菲利普面前铺着漂亮的画纸,尴尬地盯着模特儿,他不知道从何下手。以前,他从未见过**女人。她已经不年轻,**已经萎缩。那色泽暗淡的金发乱蓬蓬地垂在额前,脸上布满雀斑。他看了普赖斯小姐的习作一眼,这幅画她刚画了两天,看样子好像遇到了麻烦,因为她老用橡皮擦,画面已经弄得一塌糊涂,在菲利普看来,她画的人体大大地走了样。
“我想我也能画得像她那样好。”他想。
他先画头部,心想慢慢地从上画下来。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发现画那模特儿的头比画一个自己想象的头还要难得多,他遇到困难了。他瞟了一眼普赖斯,她正在紧张认真地画着。她心情热切,眉头都皱起来了,眼里流露出焦虑的神色,画室闷热,她的额头沁出了一颗颗的汗珠。她是个26岁的姑娘,长了一头暗淡浓密的金丝发,头发是漂亮的,但梳得马虎,从前额往后一挽,草草地打了一个发髻。她的脸盘很大,五官宽阔而扁平,眼睛很小;肤色苍白,带有几分异常的病态,面颊毫无血色,样子显得很不清洁,人们不禁怀疑她晚上是否和衣而睡,她既严肃又沉默。第二次休息时,她后退一步,端详着自己的画作。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伤脑筋的地方”。她说,“但我打算把它纠正过来,”她转身对菲利普说,“你画得怎么样?”
“一点也不好。”他苦笑着说。
她看了看他的画。
“你那样画法不行,你应该量好比例,同时应在画纸上打格。”
她麻利地为他示范,该如何下手。菲利普为她的热心所感动,但因她缺乏魅力而感到不快。他感谢了她的指点,又开始画起来了。同时,其他学画的人也进来了,大部分是男人,因为女人总是先来。就季节而论这时画室算是相当满的了。不久,进来了一个年轻人,稀疏的黑发,特大的鼻子,脸那么长,让人联想起马脸来。他在菲利普身边坐下来,并隔着菲利普向普赖斯小姐点头。
“你来得太迟了,”她说,“刚刚起床吗?”
“天气太好了,我觉得应该躺在床上,想象一下户外的景色有多美。”
菲利普笑了,可是普赖斯小姐对他的话却挺认真的。
“这样做未免太可笑了。我倒觉得应该爬起来,到外头尽情地享受这大好的天气,那才更合情理。”
“要想当个幽默家可真不容易呀。”这个青年人严肃地说。
他似乎无心绘画。他注视着他的画布,他的画正要着色,这个模特儿的素描他前天就画好了。他转身对菲利普说:
“你是刚从英国来的吗?”
“是的。”
“你怎么会到阿米特拉诺学校来?”
“它是我唯一知道的一所美术学校。”
“我希望你到这儿来,不要过于奢望,认为可以学到对你多少有点用处的本事。”
“这是巴黎最好的美术学校,”普赖斯小姐说,“这是唯一认真地对待艺术的学校。”
“难道对待艺术就一定得认真吗?”年轻人问。由于普赖斯小姐的回答只是轻蔑地耸耸肩膀,他又自己接着说下去:“但关键在于,一切美术学校都坏,显然它们都学究气十足。这所学校之所以比多数学校为害较浅,是因为这儿的教学比别处更无能,因为你什么也学不到……”
(本章完)
[(第17章 人性的枷锁(17))]
“那么为什么你要上这儿来呢?”菲利普打断他的话。
“我找到了较好的捷径,但我不遵循它。有文化教养的普赖斯小姐一定会记得这句话的拉丁语吧。”
“我希望你说话时不要把我牵扯进去,克拉顿先生。”普赖斯小姐粗暴地说。
“学绘画的惟一途径,”他泰然自若地继续说,“是开个画室,雇个模特儿,自己闯出一条路子来。”
“这似乎很容易办到。”菲利普说。
“只需要钱。”克拉顿回答说。
他开始画了,菲利普斜着眼瞟他,他是个高个儿,非常瘦;他那粗大的骨骼好像要从身体突出来似的,他的两肘太尖了,简直要把那件破外套的袖子撑破。他的裤管磨破了,每只靴子都有一块难看的补钉。普赖斯小姐立起身来走到菲利普的画架旁。
“要是克拉顿先生肯闭起嘴,安静一会儿,我就会帮你点忙。”她说。
“普赖斯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有幽默感,”克拉顿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画布说,“可是她痛恨我,因为我有才气。”
他一本正经地说,那又大又丑的鼻子使他说的话变得更离奇古怪。菲利普忍不住大笑起来,但普赖斯小姐却气得满脸通红。
“你是唯一说自己有天才的人。”
“我也是唯一一个自己的意见对自己最无价值的人。”
普赖斯小姐开始批评菲利普的习作了。她滔滔不绝地谈起解剖和结构,平面和线条以及其他菲利普不懂的许多东西。她在画室已经很长时间了,知道老师强调的绘画要点。可是虽然她能够指出菲利普的习作有什么毛病,却无法告诉他如何纠正。
“你太好了,这么不厌其烦地帮助我。”菲利普说。
“哦,没什么,”她尴尬地红着脸回答,“我刚来时,别人也是这样帮助我。同样地我也乐意帮助任何人。”
“普赖斯小姐想表明她给你传授知识是出于责任感,而不是因为你本人有什么迷人的魅力。”克拉顿说。
普赖斯小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回座位画自己的画去了。12点到了,模特儿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从画台上走下来。
普赖斯小姐收拾起自己的画具。
“我们有些人上格雷维尔饭馆去吃午饭,”她望了克拉顿一眼对菲利普说,“我总是自己回家吃。”
“假如你愿意,我带你到格雷维尔饭馆去。”克拉顿说。
菲利普感谢他并准备离开画室。这时奥特太太过来问他学画进展如何。
“范妮·普赖斯帮你了吗?”她问,“我特意把你安排在她旁边,因为我知道,假如她愿意她会帮忙的。这姑娘不讨人喜欢,脾气又坏,自己一点也不会画,但是她懂得绘画的秘诀,假如她不怕麻烦的话,对初学者是能指点一二的。”
在上街的路上克拉顿对菲利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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