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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

_3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英)
菲利普的伯父有位老朋友,名叫威尔森小姐,住在柏林,是位牧师的女儿。凯里先生正是在她父亲——林肯郡某村的教区长那儿担任自己最后一任副牧师职位的,父亲去世后威尔金森小姐不得不自谋生计。她在法国和德国当过多次的家庭教师。她还和凯里太太保持通讯联系,曾二三次来布莱克斯特伯尔牧师住宅度假,像偶尔来凯里家的客人一样,付点生活费。事情已经很清楚,满足菲利普的愿望比反对他的愿望更省得麻烦,凯里太太于是写信征求她的意见。威尔金森小姐推荐说,海德堡是学德文的好去处,可以住在厄宁教授夫人家,那儿环境很舒适。菲利普可以住在那里,每周交30马克。教授本人在当地高中执教,可以亲自教他。
菲利普在5月的一个早晨来到海德堡。他把行李放到小推车上,随脚夫出了火车站。蔚蓝的天空,阳光灿烂,他们所经过的大街上绿树成荫。这儿的空气对菲利普是那样的新鲜。菲利普怀着几分腼腆羞怯的心情,感到在陌生人中进入新生活是件莫大的快事。没有人来接他,他有点闷闷不乐;当脚夫把他带到一幢白房子的正门前径自离开时,他胆怯极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小伙子把他让进门,领进客厅。客厅里摆满了一大套家具,上面都蒙上绿色的天鹅绒,中间有一张圆桌。桌上有一束鲜花养在清水中,一条羊排似的纸褶边把鲜花紧紧地扎在一起。花束的周围细心放着皮封面的书籍,厅里散发着一股霉味。
不久,教授夫人带着一股烹调的油烟味,走了进来。她矮个子,很健壮,头发梳得严严实实,红扑扑的脸上一双小眼睛像珠子似的闪闪发亮。她举止大方、热情。她握住菲利普的双手,问起威尔金森小姐的情况。威尔金森小姐曾两次在教授夫人家住了几个星期。她讲德语和蹩脚的英语。菲利普无法让她明白自己不认识威尔金森小姐。接着,她的两个女儿露面了。在菲利普看来,她们并不年轻,可是,也许她们没有超过25岁;大女儿叫特克拉,和她母亲一样矮,也有同样灵活多变的神态,但脸蛋很美,长得一头浓密的头发;她妹妹安娜身材修长,相貌平庸,但她笑得很甜,菲利普立即觉得她更可爱。他们互相寒暄了一阵子后,教授夫人把菲利普领进他的房间就走了。房间在角楼上,可以俯视安莱吉大街上的树梢;床安放在凹室里,因此,当你坐在书桌旁。房子一点也不像寝室的样子。菲利普解开行李,把所有的书都摆好。他终于成了自己的主宰了。
下午一点,电铃响了,唤他去用午餐,他看见教授夫人的客人都聚集在客厅里。他被介绍给她丈夫。教授是个高个子的中年人,头很大,金黄色的头发已经灰白,一双蓝眼睛,目光温和,他用相当古板的、正确的英语同菲利普谈话。他的英语是从英国古典文学学来的,而不是从日常会话中学来的;他一用口语词汇听起来很别扭,菲利普只在莎士比亚的剧本中才见过这些词汇。厄宁教授夫人称她的住宅只是个家庭,而不是公寓;但这需要有玄学家的敏锐方能精确地找出其中的差异。他们坐在通往客厅的又长又暗的房间吃饭,菲利普看到席上共有16人。他非常拘谨。教授夫人坐在餐桌的一端切开熟肉。饭菜还是由那位替他开门的笨手笨脚的小伙子端上来。碗碟碰得噼哩啪啦地响。虽然他端得勤快,但仍应接不暇。最早一批拿到饭菜的人已经吃完了,最后一批还没有拿到饭菜。教授夫人定要大家只许讲德语,因此,即使菲利普不腼腆的话也只好一声不吭。他观察面前这些自己将和他们共同生活的人,教授夫人旁边坐着好几位老太太,菲利普对他们不太注意。有两个姑娘,都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其中一个很漂亮。菲利普听别人叫她们赫德威格小姐和卡西利小姐。卡西利小姐梳着一条长辫。她们并排坐着。互相叽叽喳喳地攀谈着,竭力忍住了笑声。她们不时瞟上菲利普一眼,其中一个低声他说些什么,两个吃吃地笑起来。菲利普觉得她们在取笑他,尴尬地红着脸。她们旁边坐着一个中国人,黄黄的脸上挂着一丝爽朗的笑容。他在大学里研究西方社会状况,说话很快,带有奇怪的口音。那两位姑娘有时听不懂,于是便哈哈大笑,他也高兴地笑了。他一笑,那双杏眼似乎眯成一道缝。有两三个身穿黑外套的美国人,皮肤又黄又干燥。他们是神学院学生。菲利普从他们不地道的德语中听出他们的新英格兰口音的鼻音。他以怀疑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学校向他们灌输这样的看法:美国人尽是些粗野、铤而走险的野蛮人。
后来,他们在客厅的那几张蒙有绿色鹅绒的椅上坐了一会儿。安娜小姐问菲利普是否愿意跟他们去散散步。
菲利普接受邀请。他们一行多人出来散步。有教授夫人的两人女儿,另外两位姑娘,一个美国大学生和菲利普。菲利普走在安娜小姐和赫德威格小姐身边,有点心慌意乱。他从未接触过女孩子。在布莱克斯特伯尔只有农家的女儿和当地商人的闺女。他只知道她们的名字,或只是面熟。可是他很羞怯,老是认为她们讥笑他的残疾。他欣然接受牧师和凯里太太的看法,认为他们自己的高贵的身份不同于地位低下的庄稼汉。医生有两个女儿,年纪比菲利普都大得多。菲利普还是小孩时,她们就相继嫁给医生的两位助手了。学校里有一些男生认识两三位胆子较大、又不太庄重的女孩子。可能完全出于男性的想象力,学校谣传他们和这些姑娘有儿女私情,然而,菲利普总是摆出一副清高、轻蔑的样子来掩饰自己内心对这类传闻的恐惧。他的想象力和他读过的书,在他心中唤起采取拜伦式态度的愿望。他一面怀着病态的羞怯心情,一面又认为自己有责任对女孩子献殷勤,真是左右为难。他觉得现在他应该活泼、风趣,可是脑子似乎很空,怎么也想不出说什么好。教授夫人的女儿安娜小姐出于责任感,不时同他攀谈几句,但另一位姑娘却很少开口:她时时拿炯炯发亮的眼睛盯着他,有时竟放声大笑,使他不知所措。菲利普觉得,她一定认为自己特别可笑。他们沿着山坡在松林中漫步,松林怡人的幽香使菲利普心旷神怡。天气暖洋洋的,万里无云。他们终于来到一处高地,居高临下,阳光下的莱茵河流域展现在他们眼前。好一片广阔的田野,闪烁着金色的阳光,远处的城市隐约可见;银带般的莱茵河蜿蜒流过。在菲利普熟悉的肯特郡一隅,难得见到这样空阔的,只有大海方能令人见到广阔的地平线。面对漫无边际的远景,他心里唤起了一阵独特的、难以形容的激动。他突然感到得意洋洋。这是他头一回没有搀杂着异国的情感而体会到了美感,尽管自己还不了解它。他们三个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其他人已经继续往前走了。两位姑娘用德语迅速地交谈着。菲利普独自饱览眼前的风光,毫不理会她们就在近旁。
“天啊!我多么幸福!”他不知不觉地自语道。
偶尔,菲利普也想起特坎伯雷的皇家公学。每当他回想起过去在某一特定的时间里他们在干什么时,就不禁暗暗发笑。他不时梦见他还待在皇家公学,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角楼的小房间里时,感到特别满意。从床上他就可以看见蓝天中飘浮着团团积云。他陶醉在自由之中。他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高兴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没有人来对他发号施令。他忽然想到,再也不需要撒谎了。根据安排,由厄宁教授教菲利普的拉丁文和德文;有一位法国人每天来给他上法语课;教授夫人推荐了一位正在大学攻读语言学位的英国人教他的数学。这个人名叫沃顿。菲利普每天早晨去他那儿。他住在一幢破烂不堪的房子的顶楼上,房间又脏又乱,充满各种臭味。菲利普10点到达时,他一般还躺在床上。这时,他赶快跳下床,穿上一件很脏的晨衣,和一双毛布拖鞋。然后,一面吃着简单的早餐,一面给他讲授。他是矮个子,因啤酒喝得过多而发胖。一撮又浓又粗的大胡子,一头乱蓬蓬的长发。他在德国已5年了,已经十足的日耳曼化了。他鄙视地谈起剑桥大学,在那里他得过学位,在海德堡得到博士学位后,他必须返回英国从事教育,对这种生活前景,他心里充满恐惧。他羡慕德国的大学生活,自由自在,且有令人愉快的交往。他是大学生联合会的成员,答应带菲利普上小酒店。他很穷,毫不隐讳地说给菲利普上课意味着午餐有肉,否则就只有面包和奶酪。他有时晚上酗酒过度,第二天头疼得连咖啡也喝不下,便昏昏沉沉地给菲利普上课。为了对付这种场合,他在床上准备了几瓶啤酒。一瓶啤酒一袋烟就能帮助他承受生活的艰辛。
“以毒攻毒。”他常常边倒啤酒边说。他倒得很小心,以免泡沫冒得太多,需等很久才能喝。
然后,他就对菲利普讲起了海德堡大学的情况。各校友会之间的争吵啦,决斗啦,这位教授和那位教授的功绩啦,等等。菲利普向他学到的生活知识比数学还多。有时,沃顿向椅背一靠,笑着说:
“瞧,今天我们什么事也没干,这一课你不必付钱了。”
“那没关系。”菲利普说。
他讲的这些事新鲜、有趣。菲利普觉得这比三角学更重要。三角学他怎么也弄不懂。这好比一扇生活的窗户,他有机会凭窗窥视,而且以激动不已的心情窥视着。“不!把你的臭钱收起来。”沃顿说。“那你午餐吃什么?”菲利普笑着说,对老师的经济状况了如指掌。沃顿曾要求菲利普按周而不是按月付给他每次授课费两先令,这样,算钱比较简便。“哦,别管我的午餐了,我喝了一瓶啤酒当饭己不是第一次了。这样,我的脑子比任何时候更清醒。”说罢,他将头伸入床下(床单脏得变成灰色,实在该洗了)又摸出一瓶啤酒。菲利普还年轻,还不懂得生活的乐趣,拒绝同他对饮。于是,他便自斟自饮起来。“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沃顿问。他和菲利普干脆把数学扔在一边,无忧无虑地畅谈。“唉,我不知道。也许一年,然后家里人要我上牛津。”沃顿轻蔑地耸耸肩膀。菲利普这才知道,竟有人不是怀着敬畏的心情来看待这所堂堂的高等学府,这对他倒是件新鲜事。
“你到那里干什么?无非是镀镀金徒有虚名罢了。为什么不在这儿上学呢?一年没有用,要在这儿待它5年。你知道,生活中有两件乐趣:思想自由和行动自由。在法国,你可以有行动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地行事而无人干涉。可是人家怎么想,你也得怎么想。在德国,人家怎么做,你也得怎么做。可是你可以乐意怎么想就怎么想。这两件都很可贵。我个人还是喜欢思想自由。可是在英国你两者都得不到。陈规陋习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既不能无拘无束的思想,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因为它是个**国家。我想美国更糟。”他小心翼翼地将身子往后靠,因为他坐的椅子有条腿摇摇晃晃。要是他高谈阔论,突然摔倒在地,那岂不难堪!“我今年得回英国去。但是,假如我能积攒点钱,足以糊口的话,我就再待一年。可是到时候我非走不可。我必须告别这一切,”他挥动手臂,指着肮脏的顶楼,那张未收拾的床,堆在地板上的衣服,靠墙根的那一排空啤酒瓶子和几堆散落在各个角落里未装订的破书。“到某个地方大学设法谋个语言学教授的职位。我还要打网球、参加茶会。”他突然停下来,滑稽地望了衣冠楚楚、衣领干净、头发梳得溜光的菲利普一眼。“天啊,我得洗脸了。”菲利普脸红了,觉得这是对自己的穿戴整齐的令人难以忍受的侮辱。近来他开始注意打扮了,离开英国时,他带来了几条经过精心挑选的漂亮领带。夏天像征服者似地突然来到了这个国家。每天的天气都很晴朗。天空呈湛蓝色,蓝得像踢马刺一样地刺痛人的神经。安莱吉大街上的树木青葱翠绿,一派生机;一排排的房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眩眼的白光。有时,菲利普从沃顿那儿出来,半路上就在安莱吉街上的树荫下的长板凳上纳凉。欣赏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的斑驳树影。他的心情也如同阳光那么欢快。他沉迷于这些忙里偷闲的时刻。有时,他到这座古老城市的街上漫游。他怀着敬畏的眼光看着大学生联合会的学生。他们的脸上划开深长的伤口。红红的戴着五颜六色的帽子,昂首阔步地走过去。下午,他和教授夫人家的姑娘们到山坡上闲逛。有时,他们向河的上游走去,在绿树成荫的露天啤酒店品茶。晚上,他绕着市公园转悠,听乐队演奏。不久,菲利普知道了这家的各种利害关系。教授的长女特克拉小姐同一个英国人订了婚,他曾在这儿学了一年德语,他们的婚礼原订于年底举行。可是,那位年轻人来信说,住在斯劳做橡胶生意的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因此,特克拉小姐常常落泪。有时,可以看到她和母亲两人目光冷峻、紧紧抿着嘴,浏览这位勉强的情人的来信。特克拉会画水彩画。偶尔,她和菲利普再由另一个女孩子陪同,到**去写生。漂亮的赫德威格小姐也有爱情方面的烦恼。她是柏林一个商人的女儿。有一个风度翩翩的勇敢的轻骑兵爱上了她。你看,他是贵族出身。他双亲反对他跟她这种身份的女孩子结婚。因此,她被送到海德堡,好让她忘情。可是她永远也忘不了他,不断地向他通信。他也正在尽一切努力劝说愤怒的父亲改变主意。她把这一切都告诉菲利普,一边说,一边羞羞答答、娇柔地连声叹息,还掏出潇洒的陆军中尉的照片给他看。菲利普在教授夫人家中最喜欢她。散步时,他总是设法挨近她,别人开玩笑说他不该如此明显地偏心时,他总是满脸通红。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向赫德威格小姐表露心迹,但纯属偶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晚上,他们如果不出去散步的话,姑娘们就在饰有绿色天鹅绒的客厅里唱唱歌,那位助人为乐的安娜小姐卖力地为她们伴唱。赫德威格小姐最喜欢唱的歌是《我爱你》。有一天晚上她唱过这首歌以后,菲利普和她站在阳台望着星星。他想就这首歌谈谈自己的看法,就开口说:
“我爱你。”
他讲起德语来结结巴巴的,他搜索枯肠,找自己要用的词儿。停顿的时间极短,他还不及继续讲下去,赫德威格小姐说:
“你不该以第二人称单数对我说话。”
菲利普顿时周身发烫,其实地根本不敢这么亲昵放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如果解释说,他并非表示自己的看法,而只是顺口提起那首歌名,又未免对女子缺乏殷勤。
“请原谅。”他说。
“没关系。”她低声地说。
她笑得很甜,默默地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捏着,然后回客厅去了。
第二天,他太难为情了,不敢同她说话。由于羞愧,他尽量回避她。别人邀他像往日一样去散步时,他推说有事,拒绝了。可是,赫德威格小姐瞅准了一个单独和他谈话的机会。
“你何必这样呢?”她和蔼地说,“你知道,对你昨天晚上说的话我并不生气。假如你爱我,那也没有办法,我感到荣幸。然而,虽然我和赫尔曼尚未正式订婚,我决不会再爱别人。我把自己看作是他的新娘了。”
菲利普脸又红了,却装出一副遭拒绝的情人的神态。
“祝你幸福。”他说。
厄宁教授每天给菲利普上一课。他开了一个书单,规定菲利普在最终读懂《浮士德》之前必读的著作。同时,他独出心裁地教菲利普学莎士比亚一个剧作的德译本。这时的德国正是歌德名声鼎盛的时期。尽管歌德对爱国**持恩赐的态度,他仍被公认为民族的诗人。自从1870年普法战争以来,他似乎成了民族统一的最可值得赞颂的人物。热情的人们,听到格拉夫洛的隆隆炮声,仿佛沉醉在华尔吉普斯之夜。可是一名作家的一个标志是,不同的人可以从他的作品里感到不同的灵感。憎恨普鲁士人的厄宁教授,狂热地崇拜歌德。因为他的著作既威严又严肃,为神志清醒的人提供了抵御当代人的猛烈进攻的唯一庇护所。有一位戏剧家,他的名字最近在海德堡常听到。前年冬天,他有个剧本在剧院上演时,追随者们拍手称快,体面人物却以“嘘”声反对。菲利普在教授夫人的长桌旁听到他们议论这件事。遇到这种情况,厄宁教授一反常态,失去了通常的冷静,用拳头拍桌子,低沉、悦耳的咆哮声吞没了一切不同意见的声音。这个剧真是荒唐,简直伤风败俗!他逼着自己看完戏,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更厌烦呢还是更恶心。假如剧院将来都成了这个样子,那该是警察出面干预、关闭剧院的时候了。厄宁教授并不是一个过分拘谨的人,在皇家剧院看闹剧时,见到诙谐的伤风败俗的表演也会像别人一样捧腹大笑。可是这个剧除了猥亵的内容,没有什么别的。他打了一个有力的手势,捂住鼻子,从牙缝间吹出一声口哨来。说这是家庭的破裂,道德的沦丧和德国的毁灭。
“阿道夫,”教授夫人在桌子的另一端说,“别激动!”
他冲着她挥了挥拳头。他是个最温和不过的人了,没有跟太太商量,他从不敢贸然行动。
“不,海伦,你听我说,”他喊道,“我宁愿让我女儿死在我脚下,也不让她们去听那个厚颜无耻的家伙的不伦不类的废话。”
剧名是《玩偶之家》,作者亨利·易卜生。
厄宁教授把易卜生同理查德·瓦格纳归入一类。但他谈起瓦格纳并不生气,而是愉快地笑了笑。瓦格纳是个江湖骗子,不过他是个成功的江湖骗子,他的剧作中,还有几分喜剧风格令人喜欢。
“一个疯子!”他说。
他看过《洛亨格林》,这剧还过得去。虽然无聊,还不至于太糟。可是《西格弗里德》,厄宁教授一提起它,就将头靠在手上,哈哈大笑起来。歌剧从头到尾,没有一节悦耳的旋律!厄宁教授想象理查德·瓦格纳坐在包厢里,看着那么多人郑重其事地看戏,不禁大笑,直笑得肚子疼。这是19世纪最大骗局!他把那杯啤酒举到唇边,头往后一仰,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背着抹抹嘴,说:
“告诉你们,年轻人。不出19世纪,瓦格纳就会被人们彻底遗忘。瓦格纳!我宁愿拿他的全部作品去换杜尼泽堤①的一个歌剧。”
在教菲利普的教师中最古怪的是法语老师。杜克罗兹先生是个日内瓦公民,高高的个子,淡黄色的皮肤,凹陷的双颊,灰白的头发又稀又长。他身穿破旧的黑衣,上衣的肘部破了好几个洞,裤子也磨破了。他的衬衫很脏。菲利普从来没有见到他的衣领干净过。他不爱多说话,教课认真,就是缺乏热情。他上课才来,下课就走。他上课收费很低。他沉默寡言,关于他的情况菲利普还是从别人那儿打听来的。他好像曾同加里波的一起与罗马教皇作斗争过。当他看到自己为了自由,为了建立共和国所作的一切努力已付诸东流,只是换汤不换药,摆脱不了奴役时,他便愤然离开意大利,后来不知道他在政治上犯了什么罪,被逐出日内瓦。菲利普以迷惑、惊奇的眼光看他,因为他的举止和自己脑海中的**者的形象很不一样:他说话声音很低,待人彬彬有礼。人家不请坐,他从不坐下。偶尔在街上碰到菲利普时,他总是一本正经地摘下帽子。他不曾笑出声,甚至也不曾有笑容,假如有比菲利普更完美的想象力,那么,就会想象杜克罗兹当年是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因为,他在1848年想必已进入成年时期。那年头,国王们对法国兄弟的下场记忆犹新,诚惶诚恐地四处奔走。也许,席卷欧洲的那股渴望自由的热浪,正荡涤着它面前的诸如****和**这些1789年**以后重新抬头的反动逆流,在每个人的胸中燃起更炽热的火焰。可以想象他热心追求人类平等和**理论,讨论着、争辩着在巴黎的**后面战斗,在米兰的奥地利骑兵队前面驰骋。到处遭到监禁和放逐。他所期望和坚持的也还是那似乎具有魔力的两字:自由。直到最后,饥寒交迫,年老多病,再没有别的谋生手段,只好教书,在穷学生身上挣几个钱。他发现自己在这座表面整洁的小城镇里遭受******的蹂躏,比欧洲任何城市都厉害。也许,他的沉默寡言,正掩盖自己对人类的轻蔑,人类已经抛弃了他年轻时所追求的伟大抱负,如今他沉迷于懒散舒适,生活庸庸碌碌,苟且偷生。或者,30年的**使他懂得人是不配享有自由的。他想,他已花费了一生去追求毫无价值的自由。或许,他已精疲力竭,只是默默地等待死亡的超脱。
一天,菲利普出于年幼无知问他过去和加里波的在一起的事是否属实。这位老人对这问题似乎不太重视,只是慢条斯理地回答,声音像往常一样低。
“是的,先生。”
“他们说你参加过巴黎公社。”
“是吗?我们开始上课好吗?”
他把书打开。菲利普被吓住了,开始翻译他预备好的那篇文章。
一天,杜克罗兹先生好像病得很厉害的样子,费了好大的劲才登完那么多级的楼梯,他一进菲利普的房里,一屁股坐下,想歇口气。淡黄色的脸扭曲着,额头上沁出了豆粒般的汗珠。
“恐怕你病了吧?”菲利普说。
“没关系。”
可是,菲利普看到他忍受着病痛,那一节课快结束时,菲利普问他是否待身体好些再上。
“不,”老头以平稳低沉的声音说,“我能坚持,我愿意继续教下去。”
当不得不涉及钱的问题时,菲利普总有一种病态的神经质,这时他满脸飞红。
“但是这对你毫无影响,”菲利普说,“假如你不介意,我就先把下星期的钱付给你。我会照样付钱的。”
杜克罗兹先生的课每小时收费18便士。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十马克的硬币,羞怯地放在桌上。他不能把他当作乞丐似地将钱塞给他呀。
“这样的话,那我就等身体好些再来。”他拿起硬币,像往常一样,只向菲利普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走出去了。
“日安!先生。”
菲利普有点失望。他本以为自己如此慷慨解囊,杜克罗兹先生定会对他千恩万谢,感激不尽。老头接受这笔赠金。好像是应得的报酬似的,菲利普感到吃惊,他太年轻了,还不理解施惠者比受惠者更觉得欠了人情,五六天后,杜克罗兹先生又来了。他的步履更加蹒跚了,身体很虚弱,但好像已挺过了病魔的最严重时刻。他还是像先前那样沉默寡言,依然那么神秘、冷漠、邋遢,直到下课了,他才提到自己生病的事。然后当他一手拉开门,正要离开时,突然停下来。他犹豫着,好像话很难说出口似的。
“要不是你给我那些钱,我就得挨饿。我全靠这些钱过日子。”
他庄重而谄媚地鞠了一躬,走了出去。菲利普感到喉头一阵哽咽,仿佛多少懂得这位老人在绝望中痛苦挣扎。与自己愉快的生活相比,这位老人是多么艰难。
菲利普已经在海德堡住了3个月。一天早晨,教授夫人对他说有一位名叫海沃德的英国人要来这儿住。当天晚上吃饭时,他见到一张陌生的面孔。一连好几天,全家都沉浸在激动的气氛中。首先,天晓得是靠什么花招,是靠低三下四的恳求呢,或者凭未明说的威胁,和特克拉小组定婚的英国年轻人的双亲邀请她去英国看望他们。她动身时,带上一些水彩画,以显示自己的多才多艺。同时,还带了一大札书信以证明这位年轻人已经做出了多少有损于自己的名誉的事。一星期以后,赫德威格小姐满面春风地宣布:她所深爱的骑兵中尉和他的父母快到海德堡来了。中尉的双亲一方面被儿子死乞白赖的纠缠弄得精疲力竭,一方面为赫德威格父亲提出的嫁妆所心动。于是,同意途经海德堡时前来和这位姑娘认识。会面的结果令人满意。在市立公园里,赫德威格小姐得意洋洋地让教授家所有的人都和她的情人见面。挨近教授夫人端坐首席的沉默的老太太们都心绪不宁。当赫德威格小姐说要立即回家举行正式定婚仪式时,教授夫人不惜破费请大家喝酒,以示祝贺。厄宁教授自夸会调配这种清淡的饮料。晚饭后,一大碗莱茵白葡萄酒掺苏打水,上面漂着香草和野草荡,郑重其事地摆在客厅的圆桌上。安娜小姐取笑菲利普,说他这下要与情人告别了。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无限伤感。赫德威格小姐唱了好几首歌,安娜小姐演奏《婚礼进行曲》,教授唱《莱茵河畔的卫士》。在欢乐的气氛中,菲利普对这位新来的中尉不十分留意。晚饭时,他们面对面坐着。可是菲利普只顾和赫德威格小姐谈话,而那位陌生人不懂德语,只好一言不发闷头吃饭。菲利普看到他系一条淡蓝色的领带,立即产生反感。他26岁,长得眉清目秀,经常漫不经心地抬手抚弄波纹状的长发。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不过是很淡的蓝色眼睛,看起来已显得很疲乏的样子。他的脸刮得很光。尽管薄嘴唇,但嘴形长得很美。安娜小姐对相面术很感兴趣。后来,她要菲利普注意观察他颅骨的形状如何好看,脸的下部如何差劲。她说,他的头是思想家的脑袋,可是下颚却缺乏个性。命中注定要当一辈子老处女的安娜小姐高颧骨,鼻子又大又难看,很注重个性。他们正议论他时,他这么地站在一旁,以愉快而有点目空一切的神情观看这闹哄哄的聚会。他身材修长,摆出一副优雅斯文的样子。美国学生中有一个叫威克斯的看到他独自一人,便走过去同他攀谈,这两人形成了奇怪的对照:美国人穿戴整洁,黑外套、椒盐色的裤子,长得又瘦又干瘪,举止中多少带有牧师的热忱;而那位英国人身穿宽松的花呢服,四肢发达,动作迟钝。
(本章完)
[(第11章 人性的枷锁(11))]
菲利普直到第二天才和新来的房客谈上话。午饭前他们发现只有他俩在客厅的阳台上。海沃德跟他攀谈。
“你是英国人吧?”“是啊。”“这儿的伙食老是像昨天晚上那么糟吗?”“差不多就是这样。”“糟透了,是吧?”“糟透了。”菲利普根本没有发现伙食有什么不好。其实他胃口好,吃得津津有味,饭量很大。可是他又不让人家看出自己是个好坏不分的人,别人认为伙食恶劣,自己却视为佳肴。
特克拉小姐去了英国,妹妹安娜就得操持更多的家务,再抽不出时间经常出来作长时间的散步了。那位金黄色的头发梳成长辫子、小脸蛋有点狮子鼻的卡西利小姐近来有些厌恶社交。赫德威格小姐已经走了,经常陪他们散步的美国人威克斯也到德国南部旅行了。菲利普很孤寂。海沃德有心结识他;可是,菲利普有个不幸的怪癖,或许由于腼腆,或许由于某种穴居祖先的返祖遗传,他对初次结识的人,总是心生厌恶。只有跟他们混熟了,才能消除最初的印像。这使他令人难以接近。他羞怯地接受海沃德的亲近。一天海沃德邀他出去散步。他只好答应,因为想不出一个得体的托辞。他照常表示歉意,同时,对自己不禁又满脸飞红感到恼火。他企图一笑置之以掩饰这种尴尬的局面。
“恐怕我不能走得快。”“天啊,我散步又不是要打赌谁走得快。我倒喜欢溜达溜达,你还记得佩特①在《马留》一章里谈到悠闲的散步是交谈最好的助兴剂吗?”菲利普善于倾听他人谈话,虽然他也常想说些佳言妙语,可是,往往说话的机会已错过了,也难得想出一两句。海沃德很健谈:任何一个比菲利普更老练的人都会看出海沃德喜欢倾听自己说话。他那目空一切的傲慢态度给菲利普留下很深的印象。菲利普不禁怀着敬畏的心情称赞这样的人:他蔑视许多菲利普视为近乎神圣的东西;他对运动不盲目崇拜,把热心于各种形式运动的人斥为以奖品为唯一目的的运动员。菲利普没有意识到,他这只不过是以一种迷信代替另一种迷信罢了。
他们信步登上了城堡,坐在台阶上,俯瞰整座城市,城市坐落在风景宜人的内卡河流域。从烟囱冒出来的袅袅青烟,弥漫在古城上空,化作一层淡蓝色的雾气。高耸的屋顶和教堂的塔尖给城市一种惬意的中世纪的风味。
海沃德谈到《理查·弗浮莱尔》和《包法利夫人》,谈到魏伦、但丁和马修·阿诺德,当时,菲茨杰拉德翻译的奥玛开阳诗集还只有特权集团知晓,海沃德能背给菲利普听。他很喜欢背诵自己的或别人的诗歌,他以单调的节奏背诵,到他们回家时,菲利普对海沃德的猜疑已经变为热情的颂扬了。
他们每天下午经常一起散步。不久,菲利普了解了海沃德的某些身世。他是个乡村法官的儿子。父亲不久前去世。他继承了一笔每年300镑的遗产。他在查特豪斯公学学业成绩太优异了,以至他上剑桥时,“三一学院”的院长特意向他表示欢迎。海沃德准备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跻身于最出类拔萃的知识界人士中:他热情地诵读勃朗宁的诗,却对丁尼生的诗嗤之以鼻。他知道雪莱和哈丽特的不幸姻缘的全部细节。他涉猎艺术史(他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华茨等人的画作的复制品)。他写出了具有悲观**格调的诗。朋友们奔走相告,说他很有天赋,才气横溢。当他们预示他将来要取得的卓越成就时,他听得很入耳。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成了文学艺术方面的权威。他受红衣主教纽曼的《辩护》的影响;罗马天主教教义的生动逼真迎合了他敏锐的美感,只是害怕父亲的盛怒,他才没有改变宗教信仰(他父亲是个朴实、直率而又思想偏狭的人,平时喜欢读麦考利的作品)。当他只得了一个学士学位时,朋友们都惊讶不已。可是他耸耸肩膀,巧妙地暗示他不愿意受主考人的愚弄。他力求令人觉得,第一流的学生多少总有些庸俗。他饶有风趣地描述了一次口试:一位围着令人讨厌的衣领的人向他提问逻辑学问题。这次口试确实冗长乏味。忽然,他发现主考人穿着一双紧口靴,怪模怪样的,很可笑。因此,他思想开小差,想起了金斯教堂哥特式建筑的美来。确实,他在剑桥还是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他的宴请比他所认识的任何人都丰盛豪华;在他房间里的高谈阔论迄今还记忆犹新。他给菲利普引用了如下精辟的警句:
“他们告诉我,赫拉克利特,他们告诉我,你已经死了。”
现在,当他提起主考人及他的靴子的那段栩栩如生的考场轶事时,便哈哈大笑起来。
“当然,这是件蠢事,”他说,“确实,那是一件有着微妙之处的蠢事啊。”
菲利普心里一阵激动,认为这太了不起了。
后来,海沃德到伦敦去学法律。他在克莱门特法学协会的宿舍里租了几间漂亮的房间,都是镶有嵌板墙壁的。他设法把它们布置得像“三一学院”里他过去住过的房间一样。他多少有些政治抱负,自称是辉格党人。他被推荐加入一个自由党的俱乐部,但这个俱乐部的绅士气息很浓。他想开业当律师(他选择了**官法庭,因为它比较不那么残忍)。一旦为他而作的各种许诺实现了,他就当一名某个合意的选区的议员。同时,他经常上歌剧院,并结识少数几个志趣相投的风流人物。他加入一个座右铭是“全、佳、美”的聚餐俱乐部。他和一位比他年长几岁的夫人建立了柏拉图式友谊。她住在肯辛顿广场。他几乎每天下午同她在昏暗的烛光下品茶、谈论乔治·梅瑞狄斯和沃尔特·佩特。任何傻瓜都可以通过律师会的考试,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此海沃德只是疲疲沓沓地应付学业。期末考试他考不及格,却把这看作是主考人有意与自己过意不去,就在这时,肯辛顿广场的夫人告诉他说,她丈夫马上要从印度回来休假,丈夫是个思想平庸之辈,尽管各方面无可指责,但见到一个年轻人频频来访,恐怕会产生误解。海沃德觉得生活充满着丑恶。一想到他还得再次面对着玩世不恭的主考人,便打心眼里感到厌恶。他发现,干脆把脚边的球一脚踢掉,这倒是个绝妙的办法。他负债累累。每年靠300镑在伦敦要过绅士般的生活是很困难的。他心中向往着约翰·拉斯金描绘得神乎其神的威尼斯和佛罗伦萨。他觉得自己不适合于律师这种庸俗、繁忙的事务,因为他发现,在门上挂起自己的名字来接受诉讼案件是远远不够的;况且,现代政治似乎也缺乏高尚情操。他觉得自己是位诗人。他退掉克莱门特法学协会宿舍的房间,到意大利去。他在佛罗伦萨和罗马分别度过了一个冬天。现在,他又来到德国,在国外度过第二个夏天,以便可以阅读歌德的原著。
海沃德有种极为宝贵的天赋:他对文学有真切的感受力,能够滔滔不绝地表露自己的激情,他能够与作家在感情上产生共鸣,看到作家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并能中肯地加以评论。菲利普读过很多书,可是他能拿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毫不加以鉴别。现在,遇到了这么一位能指导他的欣赏力的良师益友,实在太好了。他向市里的小公共图书馆借书,开始阅读海沃德提到的那些奇妙的书。他阅读时并非一直是种享受,但他锲而不舍,持之以恒地读下去。他渴望自己能有所长进,觉得自己太无知,太渺小了。到八月底威克斯从德国南部回来时,菲利普已全然置于海沃德的影响之下了。海沃德不喜欢威克斯,他哀叹这位美国人的黑外套和椒盐色的裤子,一谈起他那新英格兰的良心,海沃德总是轻蔑地耸耸肩膀。海沃德辱骂有意同他友好亲善的威克斯,菲利普幸灾乐祸地听着;但是,当威克斯对海沃德说出几句不太中听的话时,菲利普却大动肝火。
“你的新朋友看起来像个诗人,”威克斯说,焦虑而刻薄的嘴角上挂着一缕淡淡的笑容。
“他本来就是个诗人。”
“他这样告诉你的吗?要是在美国,我们会管他叫大饭桶。”
“可是我们又不在美国。”菲利普冷冷地说。
“他多大啦?25岁?可是他除了待在公寓写诗外,什么事也不干。”
“你不了解他。”菲利普生气地说。
“不,我了解他!像他这样的人我见过了147个了。”
威克斯的眼睛闪闪发亮。但菲利普不懂这是美国人的幽默,噘着嘴,板着面孔。在菲利普看来,威克斯像是个中年人。但事实上,他不超过30岁。他身材修长,像个学者似的,有点驼背;脑袋长得又大又丑,头发清淡稀疏,皮肤呈土褐色,薄薄的嘴唇,细长的鼻子,额骨突出,样子显得粗野。他的态度冷淡、刻板,既无生气,也无激情;但他有一种奇怪的轻浮的气质,这使那些一本正经的人很为难,而威克斯出于本能,自然与这些人混在一起。他在海德堡学神学,但在这儿的其他本国神学生对他却持怀疑态度。他的异端思想使他们望而生畏。他那异想天开的幽默激起了他们的非难。
“你怎么能认识147像他这样的人呢?”菲利普一本正经地问。
“我在巴黎的拉丁区见过他;我在柏林和慕尼黑的寄宿公寓里见到过他。他住在佩鲁贾和阿西西的小旅馆里。在佛罗伦萨他这样的人成打地站在包提柴里的画前,他这样的人占满了罗马西斯廷教堂的席位。在意大利,他喝的葡萄酒多了一点;在德国,他喝的啤酒毫无节制。凡是正确的东西,不论是什么,他一概赞美。不久的将来,他打算写一部巨著。想一想吧,有147部巨著蕴藏在147位伟人胸中。可悲的是,这147部巨著一部也写不出来。然而世界照样在前进。”
威克斯说得很认真,可是长篇大论结束时,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闪烁着。菲利普脸红了,他明白这位美国人在取笑他。
“你胡说八道!”菲利普生气地说。
威克斯在厄宁夫人家的后头租了两间小房间,其中一间做会客室,用来接待客人,倒也够舒适的。每当晚饭后,威克斯也许受诙谐和幽默的驱使,常常邀菲利普和海沃德到屋里聊天,这一点,他那些在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的朋友们望尘莫及。他很殷勤地接待他们,定要他们坐在房间里仅有的两张舒适的椅子上。虽然他本人并不喝酒,却客客气气地在海沃德手旁放了两瓶啤酒,菲利普看出了这其中的讽刺意味。每当争论激烈,海沃德的烟斗熄灭了,他非要替他划火柴不可。他们刚结识的时候,出自名牌大学的海沃德对哈佛大学毕业的威克斯摆出一副傲慢的态度;他们偶然谈到希腊的悲剧作家时,海沃德自认为对这个问题可以权威地发表议论,于是便摆出一副说教的姿态,而不是以互相探讨的口气。威克斯脸上带着谦虚的笑容,彬彬有礼地听海沃德讲完,然后,他向海沃德提出一二个表面听起来很天真,其实很狡诈的问题。海沃德不知是计,照样满不在乎地回答,威克斯先是委婉表示异议,然后纠正了事实上的错误,接着又引用某位不大知名的拉丁评论家的话,继而又提到一个德国权威;最后,事实证明威克斯是个学者。威克斯随和地,抱歉地微笑着,把海沃德说的话驳得体无完肤。他客客气气地暴露了海沃德肤浅的学识。他以温和的讽刺嘲笑了他几句。菲利普不能不看出海沃德是个大傻瓜,而海沃德还不懂得住嘴,一气之下,变得更自信了,还力图狡辩。他语无伦次,信口开河。威克斯在一边友好地加以纠正。海沃德虚妄地推论,威克斯则证明他的推论是荒谬的。威克斯承认自己在哈佛教过希腊文学。海沃德轻蔑地付之一笑。
“我早就料到了。当然,你是像一位教师那样来读希腊文学的,”他说,“而我是像诗人那样来读的。”
“那么,当你对作品的意思不甚了解时,你是否反觉得它更有诗意呢?我认为,只有在天主教里,误译才能改善原意。”
最后,海沃德喝完啤酒,心情激动,头发散乱,从威克斯的房子出来。他生气地把手一挥对菲利普说:
“没错,这家伙是个书呆子,他对美没有真切的感受。精确是办事员的美德。我们着眼的是希腊人的精神。威克斯就像这样的一种人,他跑去听鲁宾斯坦演奏,却又埋怨他弹错音符。弹错音符!要是他弹得很好,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菲利普对这番议论印象很深,他不知道有多少无能之辈正是从这种无知的埋怨中寻求安慰。
海沃德不肯放过威克斯为他提供的任何机会,试图挽回前次丧失的面子。因此,威克斯可以易如反掌地拉他进行争论。虽然,海沃德不能不看到,与这位美国人相比,他的学识何等肤浅,但出于英国的执拗和受伤害的虚荣心(也许两者是一回事),他不愿就此罢休。海沃德似乎以显示自己的无知、自满和固执为乐。每当海沃德说出一些不合逻辑的话,威克斯三言两语指出了他推理的谬误,然后停下一会儿,享受胜利的喜悦,又匆匆地转入另一个话题,好像**的仁慈迫使他们饶恕了被征服的敌人似的。菲利普有时想说几句帮朋友解围,但不堪威克斯轻轻地一击。然而威克斯对他态度很和气,与仅驳海沃德的态度不同,就连极敏感的菲利普也不觉得伤了感情。海沃德常常恼羞成怒,沉不住气,破口大骂。多亏美国人总是彬彬有礼,满脸堆笑,才不至把争论变成争吵。每当海沃德在这种情况下走出威克斯的房间时,他总是气愤地嘟囔着:
“该死的美国佬!”
争论就此结束了,这就是对一个似乎不能辩驳的论点的最完美的回答。
尽管他们在威克斯房间里开始议论的是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最终总是要转到宗教的话题上来:神学院的学生对宗教有一种职业上的兴趣。海沃德也喜欢这样的话题,在这方面,无情的事实不会使他仓皇失措。如果感情是衡量是非的标准,人们当然就可以鄙视逻辑了,若你的逻辑是个薄弱环节,这样岂不正中下怀。海沃德觉得不费一番口舌要向菲利普解释清楚自己的信仰是很困难的。但海沃德是在正统的国教的教育下长大的,这一点很清楚(这种看法与菲利普对事物的自然法则的思想相吻合)。虽然海沃德现在已彻底放弃了成为罗马天主教教徒的念头,他对这个教派仍持同情的态度。他对罗马天主教倍加称颂。他赞赏罗马天主教的豪华的仪式,并拿它与英国国教的简单礼拜作比较。他拿纽曼的《辩护》给菲利普看。菲利普发现它枯燥无味,但还是勉强把它看完。
“这本书,要看它的文体,而不是看它的内容。”海沃德说。
他兴致勃勃地谈起奥拉托利会音乐,谈起烧香与虔诚之间联系的种种趣事。威克斯听着,脸上挂着一丝冷漠的笑容。
“你认为约翰·享利·纽曼用地道的英语写作和红衣主教曼宁的英俊、潇洒的外表都证明罗马天主教的真理吗?”
海沃德暗示,他的心灵也经历过种种磨难。他曾在黑暗的大海中漂泊了一年。他用手理了一下金黄色的、波纹状的头发,对他们说,他再也不为了500镑而忍受精神上的痛苦的折磨了。幸亏他已经进入了风平浪静的水域。
“可是你到底信仰什么呢?”菲利普问,他从不满足含糊其词的谈话。
“我信仰‘全、佳、美’。”
海沃德说这话的时候,摆动着他那粗大而灵活的四肢,再加上头部的优美姿势,样子显得十分俊俏,也很有风度。
“你在人口调查表里就是这样填写你的宗教信仰吗?”威克斯语调温和地问。
“我讨厌死板的定义:太丑陋、太明显了。就算我信仰惠灵顿公爵和格莱思顿先生的教派吧。”
“那就是英国国教嘛,”菲利普说。
“对啦!多聪明的年轻人!”海沃德微笑着说。菲利普脸红了,因为他用平淡无奇的语言表达别人含蓄的言词,实在有伤大雅。“我属于英国国教。可是我喜欢罗马天主教教士身上穿的金线绸缎,喜欢他们的独身、忏悔室和炼狱。置身于意大利昏暗的大教堂里,香烟缭绕,气氛神秘,我诚心诚意地相信弥撤的奇迹。在威尼斯,我看见一个渔妇光着脚丫走进教堂,把鱼篓扔在身边,跪下来向圣母马利亚祈祷;我感到这才是真正的信仰,我怀着相同的信仰和她一起祷告。但我也信仰阿芙罗秋蒂、阿波罗和伟大的潘神。”
他嗓音悦耳,斟词酌句、说得抑扬顿挫,娓娓动听。要不是威克斯开了第二瓶啤酒,他还想继续说下去。
“我来给你倒点喝的。”
海沃德以略为屈尊俯就的姿态向菲利普转过身来,使这位年轻人印象很深。
“现在你满意了吗?”他问。
菲利普有点手足无措,承认满意了。
“你没有再讲点佛教,真叫我失望,”威克斯说。“我承认自己同情穆罕默德,而你却只字不提,实在遗憾。”
海沃德哈哈大笑。那天晚上他心情很好,一连串的妙语依然在他耳际回响。他把啤酒一饮而尽。
“我不指望你能了解我,”他回答说。“凭你们美国人那点不起眼的智力,你只能采取批评态度,如埃默森之流。但什么是批评呢?批评纯属破坏性的。任何人都会破坏,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创造。你是个书呆子,亲爱的伙计。重要的是建设,我是富有建设性的。我是个诗人。”
威克斯注视着海沃德,目光中似乎既带有严肃的神色,同时又露出快活的笑意。
“我想你有点醉了,假如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这点酒算不了什么,”海沃德兴致勃勃地说,“要让我醉倒在争论中输给你,这还差得远呢。得啦,我已推心置腹地说了。现在,谈谈你的宗教信仰吧。”
威克斯将头侧向一边,看起来活像一只栖于树上的麻雀。
“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我认为我是个唯一神教派教徒。”
“可那就是不信奉英国国教者嘛。”菲利普说。
他们都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海沃德纵声狂笑,威克斯滑稽地格格地笑。菲利普感到莫名其妙。
“在英国,不信奉英国国教者就都不是绅士,是吗?”威克斯说。
“怎么!假如你坦率地问我,那么,我认为他们不是绅士。”菲利普很不高兴地回答。
他讨厌受人讥笑,而他们偏又笑起来了。
“那你告诉我怎样才算绅士好吗?”威克斯说。
“唉,我说不上来;反正这是尽人皆知的。”
“你是绅士吗?”
菲利普对这个问题从未怀疑过,可是他知道,这件事不该由自己来申辩。
“假如一个人大言不惭地对你说他是个绅士,那你有把握断定他不是绅士吗?”菲利普反驳道。
“那我是绅士吗?”
菲利普为人老实,觉得很难回答这样的问题。不过,他生来很讲礼貌。
“噢,你不一样,”他说,“你是个美国人嘛!”
“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只有英国人才算得上是绅士。”威克斯神情严肃地说。
菲利普不反驳他。
“你能不能说得稍微详细点?”威克斯问。
菲利普脸红了。由于气愤,他也顾不得会不会出洋相了。
“我可以给你讲得很详细。”他记得伯父说过,需要三代的时间才能培养一名绅士,俗话说,瓜藤上长不出茄子。“首先,他必须是个绅士的儿子,上过公学,上过牛津或剑桥大学。”
“念爱丁堡大学还不行吧?”威克斯问。
“他想像绅士那样讲英语,衣着得体。假如他是绅士,他总能辨出别人是不是绅士。”
菲利普越讲下去越觉得论据站不住脚,然而,这也正是菲利普的意思,他过去认识的每个人也都是这么说的。
“显然,我不是绅士,”威克斯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说自己是不信奉国教者,你就这样吃惊。”
“我不太懂唯一神教派教徒是怎么回事。”菲利普说。
威克斯又奇怪地将头歪向一边,你简直以为他会像鸟儿那样叽叽喳喳地叫。
“唯一神教派教徒真的不相信任何人相信的一切,而对自己不太了解的事物却有着热烈的持久的信仰。”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取笑我,”菲利普说,“我真心想了解嘛。”
“亲爱的朋友,我并不是在取笑你。我是经过多年的努力,绞尽脑汁地研究才得出这一定义的。”
菲利普和海沃德起身要走时,威克斯递给菲利普一本薄簿的平装书。
“我想,现在你阅读法文书大概没问题了吧,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这本书。”
菲利普向他道了谢,接过书来,看了看书名,原来是雷南写的《耶稣传》。
海沃德和威克斯都没有想到,他们借以打发那些无聊夜晚的谈话后来竟会反复地萦绕在菲利普活跃的脑海里。他以前从未想到宗教是一个可以探讨的问题。对他来说,宗教指的是英国国教。不信奉国教的教义乃是任性的表现,肯定迟早要受到惩罚的。他脑子里对不相信国教者要受到惩罚这一点也有些怀疑。专门拿地狱之火等待着那些信奉伊斯兰教、佛教和其他宗教的异教徒的慈悲的法官,饶恕不信奉国教者和罗马天主教徒是可能的(虽然,他们要蒙受多大的耻辱,付出多大代价,才被迫承认自己的错误)。上帝怜悯那些没有机会学到真理的人也是可能的——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虽然让人了解真理是传道团体的活动,然而活动范围很有限,不过,如果他们有机会而有意置若罔闻(显然,罗马天主教徒和不信奉国教者属于这一类)。那么,惩罚是难免的和咎由自取的。很清楚,异教徙处于危险的境地。也许,菲利普从未受过这么多的教诲,可是,只有国教徒才真正有希望提到永恒的幸福。无疑,这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菲利普听人明确地提到的一点是:不信奉国教者是邪恶的、阴险的人。尽管威克斯对菲利普所信仰的一切几乎一点也不相信,然而他却过着**徒的圣洁的生活。菲利普并没有从生活中得到多少慈爱:现在,他被这位美国人乐于帮助他的愿望所感动了。有一次,他因感冒在床上躺了3天,威克斯像母亲一样地护理他。在威克斯身上,既没有什么邪恶,也没有什么阴险,有的只是真诚和慈爱。显然,具有美德而不信教,这是完全可能的。
菲利普还从别处了解到,人们只是由于顽固或是自身的利益才坚持他的信仰的。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些信仰都是假的,却故意欺骗别人。现在,为了学德文,他习惯星期天早晨参加路德教堂的礼拜。但海沃德来了以后,又开始跟他去作弥撒。他注意到:新教教堂几乎门可罗雀,做礼拜的会众也个个无精打采。而耶稣会教堂却门庭若市,做礼拜的人似乎都在虔诚地祷告,他们的样子不像伪君子。菲利普对如此鲜明的对照感到惊诧不已。因为他当然知道,路德教的信仰接近英国国教,也就比罗马天主教更接近真理。大多数信徒(大部分会众是男信徒)是德国南部人;他不禁暗自思量:要是他出生于德国南部,当然就成了罗马天主教徒。他虽生于英国,但同样可以生于一个罗马天主教国家;在英国,他幸好诞生在一个信奉国教的家庭,但同样可以诞生在一个信奉美以美教派、漫礼会、或卫理会的家庭里。好险啊,要是投错了娘胎,那就完了。想到这儿,菲利普有点透不过气来。菲利普和那位瘦小的中国人交情日深,他每天两次与他同桌共餐。他姓宋,总是笑眯眯的,为人和蔼举止文雅,只因他是中国人,就得到地狱受煎熬,这岂不是咄咄怪事!然而,假如不论一个人的信仰如何,他的灵魂都能得到拯救,那么,信奉英国国教也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了。
菲利普有生以来,从来像现在这么迷惘、困惑,便去试探威克斯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必须特别小心,因为他对别人的奚落特别敏感。这位美国人对待英国国教的辛辣幽默使他为难。威克斯使他更迷惑不解了。他迫使菲利普承认,他在耶稣会教堂里看到的那些德国南部人,笃信罗马天主教就像他笃信英国国教一样。威克斯进而引导他承认,伊斯兰教徒和佛教徒也同样对各自的宗教的教义深信不疑。看来,认为自己正确毫无意义。大家都认为自己正确。威克斯并无意要彼坏这个孩子的信仰,但他对宗教深感兴趣,发现它是谈话中引人入胜的话题。当威克斯说他真的不相信别人所相信的一切时,他已准确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有一次,菲利普问他一个问题,那是在牧师住宅时,菲利普听到伯父提出来的。当时,他们谈到了一部温和的唯美**的著作,这部著作引起了报纸上的激烈争论。
“为什么你是正确的,而像圣安塞姆和圣奥古斯丁这些人却是错误的呢?”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是聪明过人,学问渊博的人,而你怀疑我是否也那么聪明、博学,是吗?”威克斯问。
“是的,”菲利普含含糊糊地回答,因为刚才那样提问题似乎有点不礼貌。
“圣奥古斯丁认为地球是平的,而太阳绕着地球转。”
(本章完)
[(第12章 人性的枷锁(12))]
“我不明白这说明什么问题。”
“怎么?这说明你随着同代人的信仰而信仰。你的那些圣人们生活在一个信仰的年代里,那时候,那些我们现在绝对不可信的事物,他们却不能不相信。”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们现在掌握着真理呢?”
“我不知道。”
菲利普沉吟了片刻,又接着说:
“我不明白,我们现在所坚信不移的,和他们过去相信的为什么不也同样是错误的呢?”
“我也不明白。”
“那你究竟怎么还能相信任何事物呢?”
“我不知道。”
菲利普问威克斯对海沃德的宗教信仰的看法。
“人类总是按照自己的意向来造神的,”威克斯说,“他信仰的是逼真的事物。”
菲利普停了片刻,又说道:
“我真不明白,人究竟为什么要信奉上帝。”
这话刚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已不再信上帝了。这好比一头栽进冷水那样令人透不过气来。他以惊慌的眼光看着威克斯,突然害怕起来,赶紧离开威克斯。他想独自一个人思索。这是他未曾有过的最令人震惊的经历。他想把这个问题彻底想透。这件事十分令人兴奋,因为它似乎关系到他的一生(他认为,他对这问题作出的决定会深深地影响他今后的生活历程)。一有差错就会导致永远的毁灭。他越想越相信自己是正确的。虽然,在以后的几周里,他兴致勃勃地研读怀疑宗教的辅助书籍,结果只是更坚定了他本能感受到的东西。事实是,他已不再相信上帝了,这不是出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而是由于他没有宗教气质,信仰是从外部强加给他的,完全是环境和榜样在起作用。新的环境和新的榜样给他有自我认识的机会。他轻而易举地抛弃了儿童时代的信仰,好像脱去一件他不再需要的斗篷似的。起初,抛弃了信仰之后,生活似乎是陌生的、孤独的,虽然他过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信仰一直是他可靠的精神支柱,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扶着拐杖走路的人,突然被迫甩开它走路似的。白天确实好像变得更冷清些,夜晚更孤寂一些,但兴奋在支撑丫他。生活仿佛成了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冒险;不久以后,那甩到一边的拐杖和从肩上滑落的斗篷,似乎成了被卸掉的令人难以忍受的重担。多年来一直强加在他身上的那套宗教仪式,是他的宗教信仰的一部分。他想起了要他背诵的祈祷文和使徒书;想起大教堂里的那些冗长的礼拜仪式。礼拜的自始至终他得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四肢发痒,多么希望能活动一下啊。他记起夜里如何沿着泥泞小道,走到布莱克斯特伯尔教区教堂,以及那座建筑物的阴森、寒冷。他坐在教堂里,双脚冻得像冰似的,手指都麻木、不灵活了。周围都是令人恶心的润发香脂味。啊,他厌烦透了。看到自己已经永远摆脱了这一切,他兴奋得心跳不已。
菲利普对自己感到诧异,竟如此轻易地停止信仰了。他不明白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受,是由于内在天性的微妙作用,却把这归因于自己的聪明。他高兴得忘乎所以。因为年轻,对任何不同于自己的处世态度缺乏同情,他很瞧不起威克斯和海沃德,认为他们只满足于那种他们称之为上帝的模糊的感情,不愿跨出在菲利普看来是多么明显的一步。一天,他独自登上一座山冈,饱览秀丽风光。不知何故,大自然的景色总能使他心旷神怡、欢喜若狂,眼下正值秋天,白天还常常万里无云,天空似乎放射出更灿烂的光辉,仿佛大自然有意把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剩余的晴朗的日子里。他俯瞰着眼前在阳光下微微颤动着的平原,远处是曼海姆楼房的屋顶,更远处是朦胧的沃姆斯。莱茵河处处闪烁着更加夺目的光芒,宽阔的河面金光闪闪。菲利普站在那里,心房止不住激烈地跳荡,想起当初魔鬼如何和耶稣站在一座高山上,为他指点寰宇世间。菲利普陶醉在眼前美丽的风景之中,在他看来展现在他眼前的似乎就是整个世界,他渴望走下山,去尽情享受尘世的欢乐。他已经摆脱了堕落的恐惧,也摆脱了世俗的偏见。他可以走自己的路而不怕难忍的地狱之火,突然,他意识到自己也失去责任的重担,这种重担使他过去生活中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后果的约束。他可以在一个更轻松愉快的气氛中更自由地呼吸,他只需要对自己所作的事负责就行了。自由!他终于成为自己的主宰了。出于老习惯,他不知不觉地感谢上帝,感谢那个他再也不信奉的上帝。
菲利普一面自豪地陶醉在自己的智慧和无畏之中,一面从容地开始了新的生活。然而,信仰的丧失对自己行为的影响,比原来预料的要小得多。尽管他把**的教义抛到一边,但他从未想到要去批判**教的伦理道德。他接受**教宣扬的种种美德,并认为,为了这些美德的缘故而身体力行,毫不考虑奖或罚,那真是好极了。在教授夫人家里,表现这些优秀品质的机会是很少的。但是他比以往更真诚一些了。他强迫自己对偶尔找他聊天的那些乏味的上了年纪的太太们比平常更殷勤些。文雅的咒语、激昂的形容词是我们英国语言的特征,菲利普过去一向把它们作为男子气的象征而加以锤炼,现在却努力地加以回避。
圆满地解决了整个宗教问题之后,他想将它置之脑后,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既不能避免后悔,也不能抑制那些不时折磨着的忧虑。他太年轻,朋友又太少,因此,灵魂的不朽对他并没有特别的吸引力。他能够毫不费力地放弃对英国国教信仰。可是有一件事使他悲哀:他暗自责备自己不近情理,企图对这些哀愁付之一笑。然而,每当他想起再也见不到美丽的母亲时,就忍不住热泪盈眶。**去世后,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对母亲的爱变得越来越珍贵了。有时,好像无数敬神的、虔诚的祖先在暗中对他施加影响。一阵恐怖向他袭来:也许这一切都是真的,在蓝色的苍穹后面藏着一个不可不信的上帝,将用永不熄灭的烈火来惩罚这位无神论者,在这种时候,理智帮不了他什么忙。他想像着无休止的肉体的折磨带来的极大痛苦,就吓得浑身直冒冷汗,最后,他绝望地自语道:“毕竟,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不能强迫自己去信仰。假如真有上帝,并因为我诚实地表示不相信他而惩罚我,那我也毫无办法。”
秋去冬来。威克斯到柏林听保尔森讲学去了。海沃德开始考虑去南方。地方剧院开演了,菲利普和海沃德每周要去剧院两三次。他们想提高德语水平的精神实在可佳,菲利普发现,用这种方法掌握外语比听布道要有趣得多。他们发觉自己正处于戏剧复兴的浪潮中,易卜生的好几个戏剧安排在冬季准备上演的剧目中。苏德曼的《荣誉》当时是新剧。它上演后,在这座僻静的大学城引起了极大的骚动。它既受到了过分的捧场,也遭到猛烈的抨击。其它剧作家也跟着纷纷写出受现代思潮影响的剧本。菲利普亲眼见到一系列剧作,在这些作品中,人类的卑劣在他眼前暴露无遗。在此之前,他还从未看过戏剧。过去一些差劲的巡回剧团有时也到布莱克特伯尔的会场演出,可是他伯父,部分由于他的职业,部分由于他认为这种戏庸俗不堪,从来不去看戏。舞台的激情吸引了他。他一走进那个粗陋不堪、灯光暗淡的小剧院,心里就感到一阵激动。
不久,他渐渐地了解到这个小剧团的特点。通过角色的分配,他马上就能知道剧中人物的性格特征,但这对他无关紧要。在他看来,戏剧是真实的生活,是暗无天日的,受尽折磨的陌生的生活。男男女女都把内心的邪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美貌的面孔包藏着堕落的思想;有德行者以德行作为假面具,掩盖其秘密的罪恶。外表强壮者由于自身的弱点而变得内心虚弱不堪。诚实者堕落,贞洁者**。你好比住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前一夜有人在此纵酒宴乐,清晨,窗户还未打开,空气浑浊,屋里充满着残剩的啤酒味,难闻的烟味和闪亮的煤气灯的抽烟味。台下没有笑声,你充其量只窃笑剧中的某个伪君子或傻子罢了:剧中的人物用冷酷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仿佛是羞辱和痛苦逼着他们从心底里挤出来的。
菲利普被剧中的卑鄙程度迷住了。他似乎重新看到了另一种样式的世界。他也急于要了解这个世界。演出结束后,他和海沃德一道上酒店,坐在暖和、明亮的地方,吃三明治,喝杯啤酒。周围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谈笑风生;全家光顾酒店的也处处可见,父亲、母亲、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有时,女儿们说句尖刻的话,父亲仰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这是亲切、纯真的笑声。这场面充满着欢乐的、无拘无束的家庭气氛。可是,菲利普对此视而不见。他在回味刚看过的剧情。
“你难道不认为这就是生活吗?”他激动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在这儿久待了。我想到伦敦去,开始真正的生活。我想获得一番生活经历。老是为生活作准备,实在烦透了,我现在就要投入生活。”
海沃德有时让菲利普独自回公寓。他从未精确地回答菲利普提出的那些热切的问题,却轻快地傻笑着,暗示了一件风流韵事。他引用了罗塞蒂的诗句。有一次,他拿一首十四行诗给菲利普看。诗中那热情和华丽的言词,悲观和哀愁的情调,全集中在一名叫特鲁德小姐的专题上,海沃德把自己肮脏的、庸俗的、微不足道的艳遇蒙上一层诗歌的光轮,并且认为他的风格堪与培里克里斯及菲狄亚斯媲美。因为为描述他所追求的意中人,他选用了“hetaira”④这个词,而不用英语所提供的更直截了当、更贴切的词。白天,菲利普受好奇心的驱使,到那条离古桥不远的小街上走了一趟。街上有整洁的白色房子,装有绿色的百叶窗。据海沃德说,特鲁德小姐就住在那儿,但是,那些走出门外,对他打招呼的女人,个个满脸凶相,涂脂抹粉。菲利普害怕极了,恐怖地推开想拦住他的那双粗糙的手,撒腿就跑。他尤其渴望经验,觉得自己幼稚可笑,田为像他这样的年龄,竟尚未享受过所有的小说无不描写的人生最重要的事。可是,他具有洞察事物本来面目的不幸天赋。出现在他面前的现实,同他梦幻中的理想真有天壤之别。
他不知道,一个人一生必须艰苦跋涉,越过一大片土地贫瘠、地势险峻的原野,方能跨入现实的门槛。说青春是幸福的,这只是一种幻想,是已经失去了青春的人们的一种幻想。但是,年轻人知道自己是不幸的,因为他们脑子里充满了灌输给他们的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一旦同现实接触,总是碰得头破血流。看来,他们似乎是某种阴谋的牺牲品,因为他们所读的书——由于必要的选择而很理想;还有长辈们之间的谈话——他们是透过健忘的玫瑰色的雾霭来回首青春的,这一切都为他们准备好了一个不真实的生活。他们必须自己发现,他们所读过的书,所听到的话,全是谎言!谎言!谎言!而每一次的发现,都是往那具已被钉在生活十字架上的身躯再打入一枚钉子。奇怪的是,每一个经历过痛苦幻灭的人,由于受到他自身抑制不了的力量的驱使,又总是无意中增添了这种痛苦的幻灭。对菲利普来说,和海沃德的交往是一种最糟糕的事。他任何东西都不肯亲眼去观察,而只是通过书本知识来认识。他是危险的,因为他欺骗自己,达到了如痴如狂、诚心诚意的程度。他真诚地将自己的**误认为是浪漫的感情,把自己的优柔寡断误认为是艺术家的气质,把自己的偷懒误认为是哲学家的冷静。他的思想因为追求风雅而变得庸俗起来。他把一切事物都看得比实物大,轮廓模糊,还给它们蒙上一层多愁善感的金色雾霭。他扯谎,自己却没有意识到。别人为他指出来时,他却说谎言是美好的。他是个理想**者。
菲利普心情烦躁、事事不满足,海沃德富有诗意的暗示,害得他想入非非。他的心灵渴望着浪漫,至少,他对自己是这样理解的。
碰巧,在厄宁夫人家里发生的一件意外的事,促使菲利普对性的问题越发关注。他沿着山坡散步时,有两三次遇到卡西里小姐独自一人在徘徊。走到她身边时,菲利普向她一躬身就继续朝前走了。没走多远就见到了那位中国人。起初,菲利普对这件事一点也不在意。可是,一天傍晚,在回家的路上,夜幕已经降临,他碰见两个人紧挨着走。可是,一听见他的脚步声他俩立即散开。尽管朦胧中他看不太清楚,但是,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两个人就是卡西里和宋先生。他们迅速分开的动作,意味着他们刚才是臂挽着臂散步的。菲利普既困惑,又惊讶。他过去对卡西里不怎么注意。她是个很平常的女孩子,方方的脸,相貌呆板,最多16岁,因为金黄色的长发还梳成辫子。当天晚上用餐时,他好奇地盯着她。虽然近来她在吃饭的时候很少说话,但她还是同他攀谈。
“凯里先生,你今天上哪儿散步了?”
“哦,我往王座山方向走了走。”
“我没有出门,”她主动地说,“我头疼。”
那位中国人回过头来,坐在她身边。
“很遗憾,”他说,“希望你现在好些了吧。”
显然,卡西里小姐心神不安,因此她又对菲利普说:
“你在路上遇到很多人吗?”
当菲利普扯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时,他不由地脸红了。
“没有,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菲利普觉察到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慰藉的神色。
然而不久,这两人之间存在的暧昧关系已不容置疑了。教授夫人家的其他人看见他俩在阴暗的角落里鬼鬼祟祟。坐在首席的上了年纪的太太们,开始谈论这件丑闻了。教授夫人很生气,也很为难,她尽量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冬天即将来临,这不像夏天那样容易使她的公寓住满房客。宋先生是个好主顾。他在一楼租了两个房间,每餐都要喝一瓶莫塞尔白葡萄酒。教授夫人每瓶收费3马克,赚头不少。其他房客都不喝酒,有些甚至连啤酒也不喝。她也不希望失去卡西里,她的双亲在南美洲经商,对教授夫人慈母般的照顾付了一笔可观的酬金。她知道,要是写信告诉卡西里那位住在柏林的叔叔,他会立即将她带走的。因此她只满足于吃饭时,给他俩一点严厉的眼色。显然,她不敢冒犯那位中国人,却尽可能拿卡西里的无礼来出气。可是,那三位上了年纪的太太还不满意。她们有两位是寡妇,另一位是男性相貌的荷兰老处女。她们支付的食宿费极少,却给人添了不少麻烦。可是她们是永久性的房客,所以不得不对她们忍着点。她们找上教授夫人,要求采取措施,因为此事有伤风化,寓所的名声都要给败坏了。教授夫人使出种种伎俩,时而固执己见,时而大发雷霆,时而痛哭流涕,但终于斗不过这三位老太太。教授夫人突然摆出一副对这样不道德行为义愤填膺的样子,表示要处理这件事。
午饭后,她把卡西里带进自己寝室,开始严厉地训斥她。可是这姑娘采取了厚颜无耻的态度,使她大吃一惊;她打算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假如她愿意和这位中国人一块散步,那也是她自己的事,看不出这同旁人有何相干。教授夫人威胁说要写信告诉她叔叔。
“那么,赫恩里奇叔叔会安排我在柏林的一户人家过冬的,这对我来说更好,宋先生也将一块到柏林。”
教授夫人哭了。眼泪沿着她那红润、肥胖的脸上淌下来。卡西里却在一边取笑她。
“这意味着整个冬天得有三间房空着。”她说。
接着,教授夫人又改变对策,她迎合了卡西里较好的天性的一面,如善良、懂事、忍让;她不再拿卡西里当小孩看待,而是当成年妇女看待。她说,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那位中国人,黄黄的皮肤、扁扁的鼻梁,还有那双小眼睛!这就太可怕了,一想起那副样子,就令人作呕。
“别说了,别说了!”卡西里迅速地吸了一口气说,“我不愿听别人说他的坏话。”
“可你这是闹着玩的吧!”厄宁夫人喘着气说。
“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我的天哪!”
教授夫人吃惊地盯着她;她本来以为这姑娘只不过淘气、天真无知罢了;可是听她那热情的声音便一切都明白了。卡西里用那双灼热的眼睛望了她一会儿,然后耸耸肩膀,走出房去。
厄宁夫人没有把这次谈话的详情透露出去。一两天以后她调换了一下用膳时的座位。她问宋先生是否愿意坐到她这一头来。他照样彬彬有礼、欣然从命。卡西里对这一变动满不在乎。但是他俩的关系在公寓里公开之后,他们好像变得更不知羞耻了。现在,他们不必偷偷摸摸地一块散步了。每天下午他们公开地到小山冈去溜达,显然,他们已不在乎旁人怎么议论了。最后,连温和的厄宁教授也沉不住气,定要妻于找那位中国人谈谈。她把这位中国人拉到一边,告诫他:他毁坏这姑娘的名誉,危害了整个寓所的名声;他必须明白他的行为是多么的错误,多么的不道德。可是他却笑眯眯地矢口否认;宋先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他对卡西里小姐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不曾跟她一起散步;一切都是凭空捏造,没有一句是真的。
“唉,宋先生,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人家看见你们在一起已经好多次了。”
“不,你搞错了,没有这回事。”
他望着她,不停地微笑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细牙。他很镇定,什么也不承认。他厚着脸皮、温和地百般抵赖。最后,教授夫人发脾气,说那姑娘已承认她爱他了。他还是不动声色,继续微笑着。
“荒唐!荒唐!全是胡扯。”
她无法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天气变得很恶劣,又是下雪又降霜。接着冰雪消融又是一连串沉闷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散步也索然无味。一天晚上,菲利普刚从教授先生那儿上完德语课,站在客厅里正和厄宁夫人说话,一会儿,安娜飞快地跑进来。
“妈妈,卡西里在哪儿?”她说。
“大概在她的房间里吧。”
“她房间里没有灯光。”教授夫人惊叫一声,神情沮丧地望着女儿,安娜脑子里的念头也闪现在她脑海里。
“按铃叫埃米尔来。”她以沙哑的声音说。
埃米尔就是那个傻乎乎的愣小子,吃饭时他端汤送饭,在桌前伺候,平时大部分家务也丢给他一个人干。
“埃米尔,到楼下宋先生的房间去,不用敲门就进去,有人在的话,就说是进来照看炉子。”
埃米尔呆滞的脸上毫无惊讶的神色。
他慢吞吞地走下楼。教授夫人和安娜让门开着,倾听楼下的动静。不久,她们听到埃米尔又上楼来了,便唤住他。
“屋里有人吗?”教授夫人问。
“有,宋先生在。”
“就他一个人吗?”
他抿着嘴,露出狡黠的笑容。
“不,卡西里小姐也在。”
“噢,太丢人了。”教授夫人叫了起来。
这时,埃米尔咧开嘴笑了。
“卡西里小姐每天晚上都在那儿,经常是几个钟头。”
教授夫人开始扭动着双手。
“唉,真讨厌!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不关我的事。”他回答道,慢腾腾地耸了耸肩。
“恐怕他们给了你不少好处吧。走开,滚!”
他蹒跚地向门口走去。
“妈,他们应该滚蛋。”安娜说。
“那谁来付房租呢?税单快要到期了。他们应该滚蛋,说得倒轻松。如果他们走了,我可付不了账。”她满脸泪水,转身对菲利普说,“啊,凯里先生,你不要把听到的这些话传出去。假如福斯特小姐——就是那位荷兰老处女——要是让她知道了,她会立即离开这儿的。假如他们都走了,我们的公寓就得关门。我可负担不起。”
“当然,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假如卡西里继续待下去,我就不理睬她。”安娜说。
当天晚上吃饭时,卡西里的脸比平常更红些,带着一副执拗的神色,准时入席就座。可是,宋先生却没有露面。菲利普认为他有意逃避这种难堪的局面。最后宋先生满脸堆笑地走进来了,为自己的姗姗来迟连声道歉,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他照常执意为教授夫人斟一杯莫塞尔白葡萄酒,又给福斯特小姐倒了一杯。屋里很热,因为炉子整天烧着,窗户又很少打开。埃米尔跑起来颠颠的,但还是能迅速地有次序地为每个人端汤送莱。那三位老太太默默地坐着,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教授夫人泪痕未干;她丈夫一言不发,心事重重。谈话冷落下来了。在菲利普看来,这些天天和他同桌共餐的人身上有着某种可怕的东西。在那两盏吊灯的灯光下,他们看上去同往常不同。他有些心神不安。有一回,他的目光偶尔和卡西里的目光相遇。他依稀觉得她对自己投来仇恨、轻蔑的目光。房间的空气很闷,好像这对情人的**搅得大家透不过气来似的。这儿有一种东方人堕落的气氛;闷人的香火味,隐藏的不道德行为的神秘气氛,似乎令人窒息。菲利普可以感到额头上的动脉在跳动,他不懂得是什么奇怪的情感,搞得他心慌意乱;他似乎感觉到某种有着无穷的吸引力的东西,然而他还是感到厌恶和恐怖。
一连好几天,情况仍然这样持续下去。人们都感到周围充满着那股反常的恋情。小小寓所中每个人的神经似乎都绷得紧紧的。只有宋先生还是那样无动于衷。他依然那样笑容可掬,那样和蔼可亲,那样彬彬有礼:谁也说不出他的态度是文明的胜利呢,还是东方人对被征服的西方的一种轻蔑。卡西里得意洋洋玩世不恭。最后教授夫人对这种局面再也忍受不了啦。她突然恐慌起来,因为厄宁教授粗暴而坦率地暗示这件尽人皆知的私通事件可能造成的恶果。她看到,她在海德堡的好名声和寓所的声誉将被这件掩盖不住的丑闻毁于一旦,由于某种原因,她竟利令智昏,从未想到这种可能性。现在她因恐惧而丧失理智,几乎想立即把这女孩子撵出门去。多亏安娜有见识,给柏林的那位叔叔写了一封措词谨慎的信,建议把卡西里带走。
由于决意放弃这两位房客,教授夫人再也按捺不住压抑已久的怒气。现在,她可以对卡西里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卡西里,我已经写信给你叔叔,叫他把你带走。我不能让你在这儿继续待下去。”
她注意到姑娘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白时,自己那双溜圆的小眼睛不由得一闪一闪地发亮。
“你不要脸!不要脸!”她继续说。
她臭骂了卡西里一顿。
“教授夫人,你对我叔叔赫恩里奇说了些什么?”姑娘问道,原先那种洋洋得意、我行我素的神态突然消失了。
“噢,他本人会告诉你的。我想明天就能收到他的回信。”
第二天,为了让卡西里当众出丑,教授夫人在晚饭的时候,故意大声地申斥卡西里。
“卡西里,我已收到你叔叔的信。你晚上就收拾好行李,明天早晨我们送你上火车。你叔叔将亲自在柏林中央车站接你。”
“太好了,教授夫人。”
宋先生还是冲着教授夫人微笑,并不顾她再三拒绝,硬给她斟了一杯酒。这顿晚饭教授夫人胃口很好。可是她高兴得太早了。就在睡觉之前,她把仆人唤来。
“埃米尔,要是卡西里小姐的箱子收拾好了,你最好今天晚上把它搬到楼下去,脚夫明天早餐前要来取走。”
仆人去了,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卡西里小姐不在她房里,她的手提包也不见了。”
教授夫人惊叫一声,赶忙跑到卡西里房间:箱子放在地板上,已经捆好并上了锁。可是,手提包、帽子和斗篷统统不见了,梳妆台也空了。教授夫人喘着粗气跑下楼,来到那位中国人房间。20年来,她从未曾走得这么快。埃米尔在她背后大喊,叫她当心别摔倒。她门也不敲,便扑进房里。房间空空如也,行李已无影无踪。通往花园的门敞开着,表明他们是从那儿逃跑的。桌上的一只信封里装着几张钞票,算是偿付当月的膳宿费和一笔近似其他开销的款项。教授夫人呻吟着,刚才这阵子慌乱把她累坏了。她沉重地瘫坐在沙发上。无疑,这对情人已经私奔了。埃米尔还是那么呆头呆脑、无动于衷。
海沃德一个月来老是说第二天就要到南方去,可是却一星期又一星期地拖延着。迟迟不能下决心打起行装,进行单调乏味的旅行。终于,在圣诞节前,他被准备节日的气氛赶走了。一想起条顿民族的狂欢他就受不了;一想起节日期间那种纵情放浪的欢乐场面,他便浑身起鸡皮疙瘩。为了逃避这种场面,他决定在圣诞节前夕动身旅行。
菲利普为他送行,心里并不难过,因为他是个爽直的人,任何人对自己的思想没个底儿、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他都感到气愤。虽然他受海沃德影响很深,可他不同意优柔寡断说明一个人具有讨人喜欢的敏感性的说法;他埋怨海沃德多少带点嘲笑来对待自己的正直,他们有书信来住。海沃德是个擅长于写信的人,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才能,写信很肯下功夫。他的气质对他接触的各种美好的事物有良好的感受力,他可以在从罗马的来信中带来意大利的幽香。他认为这座古罗马人的城市有点俗气,只有在帝国衰弱时才出了名。但是教皇们的罗马引起他的同情。他以精雕细琢的优雅文字,把“洛可可式”(17和18世纪欧洲流行的一种纤巧华丽的建筑和音乐形式)的美描绘得活灵活现。他信中写到古色古香的教堂音乐和奥尔本山,写到炷香袅袅,令人昏昏欲睡,以及雨夜迷人的街景:人行道闪闪发光,街灯摇曳,神秘莫测。也许他向许多朋友重复过这类令人赞叹的书信,他哪里知道这些信对菲利普起着多么扰乱心思的效力,对比之下,他的生活显得多么乏味无聊。春天的来临唤起了海沃德狂热的诗兴。他提议菲利普应该到意大利去。在海德堡纯粹是虚度光阴。德国人粗野,在德国的生活平淡无奇;在那呆板的景物中,灵魂怎么能开窍呢?而在托斯卡纳春意正浓,鲜花盛开。菲利普已19岁了,到意大利来吧,他们可以一起逛遍翁布里亚山城。这些地方的名字在菲利普的心中回响。卡西里和她的情人也跑到意大利去。一想起这对情侣,菲利普心里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烦乱不安之感。他诅咒自己运气不佳,因为他没有钱旅行。他知道伯父不会给他超过原先商定的每月15镑。菲利普又不善精打细算,付了膳宿费和学费之后,他的钱已所剩无几了;他发现同海沃德四处玩很花钱。海沃德常常邀他郊游、看戏、或者喝瓶啤酒,由于他年轻愚昧,总是不愿意承认经不起这样的挥霍。
幸而海沃德的信不常来,在这期间菲利普又能定下心来过节俭的生活。他进了海德堡大学,听了一二门课程。库诺·费希尔当时正是名声鼎盛之时,那年冬季,他一直出色地作关于叔本华讲座。这是菲利普学哲学的入门。菲利普的脑子注重实际,一接触抽象思维便茫然不知所措了。他发现听形而上学的学术讲座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魅力。他屏息恭听这些讲座有点像观看走钢丝的演员作惊险的表演,下面是无底的深渊。然而这种表演是很令人激动的。悲观**的主题吸引他那颗年轻的心;他相信,他正要进入的这个世界是一个冷酷的、可悲的和暗无天日的地方。虽然如此,他还是渴望踏入这个世界。不久,当凯里太太来信转达他监护人的意见,说该是他回英国的时候了,他便满口答应了。他现在必须下决心,究竟将来打算干什么。假如他7月底离开海德堡,他们就可以在八月份商量这件事,这倒是作出安排的大好机会。
离开海德堡的日期定了。凯里太太又来了一封信,她提醒他别忘了威尔金森小姐,承蒙她的帮助,他才能住在海德堡厄宁夫人的寓所的。她信中还告诉他威尔金森小姐准备到布莱克斯特伯尔同他们一块住几个星期。她将在某月某日从弗拉欣乘船来。假如他同时动身的话,他可以一路上关照她,陪她到布莱克斯特伯尔。菲利普生性腼腆,他回信推脱说他得再等一二天才走。他想象自己在人海之中寻找威尔金森小姐的情形:摇摇摆摆地向她走过去,询问她是否就是威尔金森小姐(他很可能认错人而碰一鼻子灰)。再说,他也不懂得在火车上是应该同她聊天呢还是不理她,只顾自己看书。
他终于离开了海德堡。整整3个月来他什么也不想,一直在考虑自己的将来,他毫无遗憾地离开了,他从未觉得他在那儿是快乐的。安娜小姐赠他一本《赛金根的号手》。他回赠她一册威廉·莫里斯的著作。他们都很明智,谁也不曾去读对方赠送的书。
(本章完)
[(第13章 人性的枷锁(13))]
菲利普见到伯父和伯母时,不禁大吃一惊。他先前从未注意到他们已这么苍老了。牧师还是如往常一样,以不冷不热的态度接待他,他身体胖了点,头秃得更厉害了点,白发也多了点。菲利普看出他多么微不足道啊。他的脸上露出虚弱和纵欲的神色。路易莎伯母把菲利普搂在怀里,不停地亲他,幸福的热泪从双颊淌下来。菲利普被感动了,又有点忸怩不安。他从未知道,她对他多么疼爱!
“哦,菲利普,你走后,日子似乎过得很慢。”她抽泣着说。
她抚摸着他的双手,喜悦的目光端详着他的脸庞。
“你长高了,简直像个大人。”
他的上唇长出一撇小胡子。他买了一把剃刀,不时地小心翼翼地把光滑的下巴的软毛刮掉。
“你不在,我们可寂寞了,”接着,她声音突变,羞怯地问,“你回到自己家里很高兴吧?”
“那当然啦!”
她瘦得几乎快皮包骨了,搂住他脖子的胳膊只是纤细的骨头,令人联想起鸡骨头来。她憔悴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仍然按照年轻时流行的发式梳成的斑白的卷发,使她显得古怪和感伤。干瘪的身躯就像秋天的一片落叶,一阵凛冽的寒风就会把它刮掉。菲利普感到这两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的生命已经完结了。他们是属于过去的一代,正在那儿耐心地麻木地等待死亡;而他却充满青春活力、渴望刺激和冒险,对这样虚度年华感到骇然。他们一事无成,一旦去世,就好像他们不曾存在一样。他十分可怜路易莎伯母。他虽然突然感到自己喜欢她,因为她疼爱他。
这时,威尔金森小姐走进屋来。她刚才一直小心回避,好让凯里夫妇有机会和侄儿亲热一番。
“菲利普,这是威尔金森小姐。”凯里太太说。
“浪子回家了,”她边说边伸出手来,“我给浪子衣上的钮扣眼带来了一朵玫瑰。”
她笑容可掬地把刚从花园摘来的那朵玫瑰花别在菲利普上衣的纽扣眼里。菲利普的脸刷地红了,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他知道威尔金森小姐是威廉伯父的前任教区长的女儿。他知道伯父结识很多牧师的女儿。她们穿着剪裁得不好的衣服和粗笨的靴子,通常穿一身黑衣服。菲利普早年在布莱克斯特伯尔时,手织物尚未传到东英格兰来。而牧师家的太太小姐也不喜欢穿花衣服。她们的头发梳得乱七八糟,浑身散发出一股浆过的内衣的呛人气味。她们认为女性的魅力不体面。因此,无论老少,全是一样的打扮。她们因自己信仰的宗教而妄自尊大。同教会的密切的关系,使她们对其他人采取了几分傲慢专横的态度。
威尔金森就大不一样。她穿一件白纱长袍,上面印有灰色的小花簇图案,脚上穿一双尖尖的高跟鞋,配上一双网眼长袜。在阅历浅的菲利普看来,她似乎穿得很华丽;他哪儿知道她的上衣既便宜又妖艳。她的头发做得很精致,前额的正中留着一绺整齐的发卷,发丝又黑、又亮、又硬,看上去根本不会散乱似的。她的眼睛又大又黑,鼻梁呈钩状,从侧面看她多少有点像猛禽,可是从正面看却很讨人喜欢。她常微笑,但是因为嘴大,微笑时总是千方百计地不让那排又大又黄的牙齿露出来。然而菲利普感到最窘的,是她涂了很厚的脂粉。他对女性的行为举止的看法是很严格的,从未想过一个有身份的女子还要抹粉。威尔金森当然是个有身份的小姐了,因为她是牧师的女儿,而牧师属于绅士。
菲利普决意全然不喜欢她。她讲话略带法国口音,他不晓得为什么她会这样,因为她是在英格兰内地土生土长的。他认为她的微笑不自然,她那副忸怩作态的轻浮样子使他感到恼火。有两三天他保持沉默,心怀敌意,可是威尔金森小姐显然没发觉出来,她非常和蔼可亲,几乎只跟他一个人谈话,并且不断地就某个问题征求菲利普的意见,这种做法着实有些付人喜欢。她还逗他发笑,菲利普总是经不起别人逗他:他有一种不时说出妙语的天赋,现在有位欣赏这种天赋的知音,他真是喜上眉梢。牧师和凯里太太都没有幽默感,他无论说什么他们都笑不起来。他和威尔金森小姐厮混熟了的时候,就不再那么羞怯了,渐渐地也就喜欢她了。他觉得她的法国脸独特而有趣。在医生家举行的游园会上,她穿得比任何人都漂亮。她穿着印有大白点花纹的蓝色软绸衣,菲利普因之而动情,心里喜滋滋的。
“我敢肯定,他们会认为你行为不端。”他笑着对她说。
“让人看作是放荡的轻桃女子是我平生之愿呀。”她回答说。
有一天,威尔金森在自己的房间时,菲利普问路易莎伯母她年纪多大了。
“哟,亲爱的,你不该问一个小姐的年龄;不过你要和她结婚的话,她的年纪可就太大了,这是肯定的。”牧师肥胖的脸上慢慢地绽开了笑容。
“她不是小娃娃了,路易莎,”他说,“咱们在林肯郡的时候她就差不多是大姑娘了,而这是20年前的事啦,当时她背后拖着一条辫子。”
“她当时也许不超过10岁吧?”菲利普问。
“不止10岁了。”路易莎说。
“我想她当时是接近20岁了。”牧师说。
“哦,不,威廉,最多十六七岁。”
“那她早已超过30岁啦。”菲利普说。
就在这时,威尔金森小姐哼着本杰明·戈达德的一首歌,轻快地跑下楼来,她戴上帽子,正准备和菲利普出去散步。她伸出于来,让他为她扣上手套的纽扣,他笨手笨脚地扣着。觉得难为情,然而却颇有骑士风度。现在他们之间的谈话已无拘无束。
他们一面闲逛着,一面天南地北地聊着。她对菲利普讲起柏林的情况,他告诉她在海德堡的生活。他谈话时,那本来无足轻重的小事,现在讲起来却有了新的意义:他描述了在厄宁夫人寓所的房客;对于跟海沃德和威克斯的几次谈话,这时似乎很重要,他略加歪曲,以便显得荒唐可笑些。他对威尔金森小姐的笑声感到飘飘然。
“吓死我了,”她说,“你太会挖苦人了。”
接着,她又开玩笑地问他在海德堡是否有什么艳遇。他不加思索地,坦率地告诉她没有,可是她不相信。
“你太守口如瓶了,”她说,“到了你这样的年龄,怎么可能呢?”
他红着脸笑了。“你想了解的太多了。”他说。
“啊,我猜对了,”她得意洋洋地笑着,“看你脸都红啦。”
他感到高兴,因为她竟会认为自己放荡。他转换话题,以便让她相信,他还隐瞒了一桩桩风流韵事。他恨自己没有这样的经历,因为过去一直没有机会。
威尔金森小姐不满自己的命运。她怨恨自己不得不去谋生,给菲利普讲她母亲的一位叔父的事儿。她本想从母亲的一个叔父那儿继承一笔财产,可是他跟厨娘结婚,把遗嘱改了。她暗示自己早先家境的奢华,并且拿在林肯郡有马骑,有车乘的阔绰生活同眼下寄人篱下的穷困生活相比较。后来菲利普向路易莎伯母提起这件事,她告诉他,当她认识威尔金森一家时,他们不过只剩下一匹马及一辆单马拉的双轮马车罢了。这倒使菲利普有些糊涂了。路易莎伯母听说过那位有钱的叔叔,可是他已结了婚,并在埃米莉(威尔金森小姐)出生以前就有了孩子,她根本没有希望继承他的财产。威尔金森小姐把柏林说得一无是处,眼下她在那儿供职。她埋怨德国的生活粗俗乏味,并悲痛地将它和巴黎的丰富多彩的生活相比较。她曾在巴黎待了好几年,但没说究竟住了多少年。她曾在一名时髦肖像画家家里当家庭教师,画家娶了一个有钱的犹太人作妻子。在他们家里遇到了许多知名人士。她一口气说出了许多人的名字,菲利普听得津津有味。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员是他家的常客,吃饭时坐在她旁边的科奎宁告诉她说,也从未遇见过一个外国人能讲这么地道的法语。阿尔方斯·都德也常来,还赠送她一本《萨福》,他答应在这本书上写上她的名字,但她后来忘了提醒他。她迄今仍珍藏着这本书,并愿意借给菲利普看。还有莫泊桑也常常来,威尔金森小姐会意地看着菲利普,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多么伟大的人啊,多么了不起的作家!海沃德曾谈过莫泊桑,他的名气菲利普是熟悉的。
“他向你求爱了吗?”他问道。
这话似乎很奇怪地在他喉咙里哽住了,然而他还是问了。现在他非常喜欢威尔金森小姐了。她的谈话使他激动不已。然而他不能想象会有人向她求爱。
“好怪的问题!”她嚷道,“可怜的盖伊,他每见到一个女人都向她求爱。这是他改不了的毛病。”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温情脉脉地回忆着往事。
“他是个迷人的男子。”她小声说道。
稍微比菲利普有经验的人从这句话就可以猜出他们之间邂逅的场面:这位著名的作家应邀前来参加午宴,家庭女教师领着她教的两个身材修长的姑娘默默地进来了。主人介绍道:
“这位是我们的英国小姐。”
“小姐。”
席间,著名的作家同男女主人交谈着,而这位英国小姐默默地坐在一旁。
她的话唤起了菲利普的更多的浪漫的想象。
“快把他的情况都告诉我。”他激动地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啦!”她真诚地说,可是那神态好像在告诉他:纵然写上三本书也写不完他们之间的风流艳史。
她开始谈起巴黎来了。她喜欢巴黎的林荫大道和参天树木,每条街道都优美雅致。爱丽舍宫田园大街的树木更是独特。他们现在坐在公路旁边的栅栏阶梯上,威尔金森小姐轻蔑地看着他们面前的几棵高大的榆树。还有巴黎的剧院:节目十分精彩,演技无与伦比。她那两个学生的母亲福约太太每次去试穿时装时,她常常陪她前往。
“哎,没钱多么痛苦啊!”她大声地嚷道,“那些漂亮的时装,只有巴黎人才懂得穿戴打扮,可惜我买不起!可怜的福约太太没有好身材。有时裁缝悄悄地对我说:‘啊,小姐,她要是有你这样风姿绰约的身段就好了。’”
菲利普这时才观察到威尔金森小姐体形粗壮,并为之感到自豪。
“英国的男人很蠢,他们只注意脸蛋。法国才是懂得爱情的民族,他们知道身段比脸蛋重要得多。”菲利普以前从未想过这类事,可是现在他观察到威尔金森小姐的脚踝又粗又难看。他迅速地将目光移开。
“你应该到法国去,为什么不去巴黎待它一年?你可以学法语,法语将使你变得老练起来。”
“那是什么意思?”菲利普问。
她狡猾地笑着。
“你去查查字典。英国男人不懂得怎么对待女人。他们太羞怯了,而男人腼腆是可笑的。他们不懂得如何向女人求爱,甚至对一个女人说她是迷人的,也免不了面红耳赤,露出一副傻相。”
菲利普觉得自己荒唐可笑,显然,威尔金森小姐期望他的行为与现在大不一样。这时,他要是能说出几句殷勤的,妙趣横生的话该多高兴啊。可是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来,即使真想出来了,也担心会闹笑话而说不出口。
“啊,我爱巴黎,”威尔金森小姐感叹地说,“可是我只好去柏林。我在福约家一直待到那两个姑娘出嫁。尔后,我就找不到事干了。后来,我在柏林找到这个职业。他们是福约太太的亲戚,我接受了。我在布雷达街有一小套公寓房间:它在五楼,一点也不体面。你了解布雷达街的那些贵妇人,是吧?”
菲利普点点头,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模糊地猜到一点,担心让她看出自己太无知了。
“可我不在乎。我太随便了,是吧?”她很喜欢讲法语,也确实讲得好。“在那儿,我曾经有过一次奇遇。”
她停了下来,菲利普催她讲下去。
“你也不愿把你在海德堡的奇遇告诉我呀,”她说。
“实在太平淡了。”他说。
“要是凯里太太了解我们在一块谈论这种事,真不知道她会怎么说的呢。”
“你想我怎么会告诉她呢?”
“你敢保证吗?”
他做了保证后,她告诉他,她的楼上住着一位学美术的学生,但她打断自己的话。
“你为什么不搞美术呢?你画得挺好的嘛。”
“还差得远呢。”
“那得由别人来评判。依我看,我相信你是个大艺术家的料子。”
“假如我突然告诉伯父说我要到巴黎去学美术,你难道看不出威廉伯父的脸色吗?”
“你可以自己作主嘛!”
“别想拿这些话来搪塞、改变话题了,还是把刚才的事说下去吧。”
威尔金森小姐微微一笑,继续讲下去。这个学美术的学生在楼梯上曾多次从她旁边经过,她并不怎么特别留意。她看出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并且还很有礼貌地脱帽致意。有一天她发现有一封信从门底下塞进来,这是他写的信,他告诉她,他爱慕她已有好几个月了,并且说他故意在楼梯旁等她走过。啊,这是一封很迷人的信!她当然不回信,可是又有哪一个女人被人奉承还能忍耐得住的呢?第二天另一封信又来了!写得妙极了,热情洋溢,扣人心弦。后来,她在楼梯遇到他时,真不知道眼睛该往何处看才好,他天天来信,恳求她见他。他说他晚上大约9点要来,她不知如何是好。当然,这是办不到的,他可以一个劲地按铃,但她是决不会开门的。可是,正当她全神贯注倾听铃声时,他突然站在她面前。她进来时忘记关门了。
“这是命运。”
“后来呢?”菲利普问。
“故事结束啦。”她回答说,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菲利普沉默了片刻,心跳得厉害,心中翻腾着一个个奇怪情感。他依稀看到那黑洞洞的楼梯,那一次次的邂逅。他赞赏那些人的勇气——唉,他永远也不敢那样做——接着是那神不知鬼不觉的,几乎是神秘地摸进她的房间。在他看来,这才是真正的风流韵事呢。
“他长得怎么样?”
“噢,仪表堂堂,迷人的小伙子。”
“现在还同他来往吗?”
菲利普问这话时,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待我坏透了。男人全是一路货色,你们无情无义,没有一个好货。”
“这我一无所知,”菲利普不无为难地说。
“咱们回家吧。”威尔金森小姐说。
威尔金森小姐的那段风流事一直萦绕在菲利普的脑海里,尽管她缩短了故事情节,但她的意思是够清楚的。他有点吃惊,这类事情对已婚的女人倒还说得过去。他读过许多法国小说,也懂得,在法国这确实是司空见惯的。可是,威尔金森小姐是英国人,未婚;她父亲又是个牧师。接着他又想起,这个学美术的学生可能不是她的第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个情人,他感到透不过气来。他从未这样地看待威尔金森小姐,竟有人会向她求爱,简直不可思议。由于天真无知,他对她讲的故事,就像从书本上所看到的东西一样深信不疑,像这类奇妙的事从来轮不到他头上,他感到懊恼。他竟没有什么可说的,多丢脸啊!他有些虚构力,这是事实,但是,能否使她相信自己寻花问柳,无恶不作,这他没有把握。他从书本上读到,女人是富于直觉的,她可以很容易地识破他在扯谎。一想起她的掩面窃笑他就满脸通红。
威尔金森小姐一边弹钢琴,一边以困倦的声音伴唱看。她唱的是马斯奈、本杰明·戈达德和奥古斯塔·霍姆斯的歌曲,这些对菲利普是新鲜的,他们一起在钢琴旁边玩了好几个钟头。有一天她想知道他是否有个好嗓子,非要他试试嗓音不可。她夸他有悦耳动听的男中音嗓子,并主动提出要教他唱歌。起初,他出于惯有的腼腆拒绝了,可是她一再坚持。于是,每天早饭后的一个合适的时间她教他一小时。她有当教师的天赋,显然,她是个出色的家庭女教师。她教学有方,严格要求,尽管她还带很重的法国口音,可是她讲课时,平常那嘻嘻哈哈的举止不复存在了。她一本正经,容不得半句废话。口气带有几分的命令式,并本能地制止不注意听讲及纠正邋遢懒散。她知道自己所要干的事,让菲利普唱音阶和练声。一讲完课,她便毫不费劲地恢复她那诱人的微笑,说话的声音又变得柔和动听了。但是菲利普不能像她收起教员的架子那么容易地收起充当学生的角色,这种印象和她的那些故事在他心里唤起的感受是互相矛盾的。他更加仔细地观察她了。他发觉她晚上要比早晨更好看些。早晨她脸上的皱纹多,颈部的皮肤有点儿粗糙。他希望她能把脖子遮住,可这时天气很暖和,她穿的宽松的罩衣的领口裁得很低。她非常喜欢白色的衣服,早晨她穿白衣不合适。夜晚她的模样就很吸引人,她拖着长裙,它简直像是半正式的女式餐服,颈上戴着一串石榴石项链,长裙前胸和肘部的花边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柔软的感觉,她身上那股香水味诱人神魂颠倒,并常有异国的风味(在布莱克斯特伯尔人们只使用科隆香水,况且只有在星期天或者头疼时才用)。这时她确实显得很年轻。
菲利普对她的年龄还是很操心。他把20和17加起来,总得不出一个满意的总数。他不只一次地问路易莎伯母为什么她认为威尔金森小姐是37岁:她的外表不超过30岁,况且每个人都知道外国人老得比英国女人快,威尔金森小姐在外国待的时间长得几乎可以算作是一个外国人。他本人认为她不超过26岁。
“不止啦!”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不相信凯里夫妇说话的精确性,他们唯一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在林肯郡最后一次见到的威尔金森小姐时,她还梳着辫子呢。那么,她当时可能才12岁,年久日深了,而牧师的记忆力总是靠不住。他们说那是20年前的事,人们总是喜欢用整数,很可能是18年前或在17年前。17岁加12岁才29岁,哼,岂有此理!那也不算老呀。当年安东尼为了克委巴特拉而舍弃整个天下时,那位埃及女王已经48岁了。
这是晴朗的夏天。日复一日,天气炎热,碧空无云。然而酷暑的气候受到邻近大海的气候调节,空气很清爽,人们兴致很高,并没有被8月的骄阳晒烤得受不了。花园里有一口水池,池中喷泉飞溅,水中长着睡莲,金鱼浮游到水面晒太阳。菲利普和威尔金森小姐常在午饭后把小地毯和坐垫带到池边、躺在高高的玫瑰树篱下那阴凉的草地上。他们整个下午躺下来聊天、看书,有时还抽抽烟。在屋里牧师不允许抽烟,认为抽烟是个坏习惯,并且常常说任何人成了习惯的奴隶是可耻的。他忘了自己是午后用茶点习惯的奴隶。
有一天,威尔金森小姐给菲利普看一本《波希米亚人的生活》,这是当她在牧师书房里翻箱倒柜的时候偶然发现的。它是连同牧师要的一批书一起买来的,却藏了10多年没人发现。
菲利普开始阅读米尔热的勾魂夺魄、文笔拙劣、荒谬绝伦的杰作,并立即被迷住了。书中把饥荒描绘得那么风趣,把贫穷刻画得那么逼真,把下流的恋情描写得那么浪漫,把无病呻吟的悲哀描绘得那么动人,菲利普感到心花怒放,乐不可支。罗多尔夫和米密,缪塞蒂和肖纳德!他们徘徊在拉丁区的灰暗的街道上,穿着离奇古怪的路易菲力普时代的服装,哭笑无常,无忧无虑,不顾后果,时而在这个顶楼栖身,时而在另一个顶楼寻找避难所。谁能不受他们的诱惑呢?只有当你以更健全的鉴别力,再回头重新看这本书时,你才会发现他们的欢乐是如何的粗野;他们的思想是如何的庸俗;你会发现这伙放荡不羁的人作为艺术家或者凡人是多么一钱不值啊!但菲利普却为之欢喜若狂。
“现在你想去的是巴黎,而不是伦敦了吧?”威尔金森小姐问道,对他的热情一笑置之。
“即使我想去,现在也太迟了。”他回答说。
在他从德国回来的两星期中,他和伯父多次地讨论了他的前途问题。他坚决地反对上牛津。既然他没有机会得到奖学金,甚至凯里先生也得出结论,说他无力上牛津,他的全部财产只有两千镑,虽然以5%的利息用抵押契据进行投资,他也不可能靠利息过活。现在这笔款又减少了一些。在牛津大学念三年,每年花200镑,这是在大学里的最低费用,花这笔钱读大学,这简直荒唐极了,因为他不见得出来就能养活自己。他急于直接到伦敦去谋生。凯里太太认为绅士只有四项职业可供选择:陆军,海军,法律和教会。因为她的小叔子是医生,所以她增加了一项医学,但却没有忘记她年轻时根本没有人把医生看作绅士。第一、二项职业别提了,而菲利普又坚决拒绝担任圣职,只剩下法律这一行了。本地医生说现在有许多绅士从事工程技术,可是凯里太太马上反对这个意见。
“我不喜欢菲利普去学手艺。”她说。
“没错,但他必须有个职业呀。”牧师回答道。
“为什么不像他父亲一样当医生呢?”
“我不喜欢这种职业。”菲利普说。
凯里太太并不感到惋惜。他不上牛津,所以当律师是不可能的。凯里夫妇认为,要想在这项职业中获得成功,有个学位还是必要的。最后建议他去给一个律师当学徒。他们写信给家庭律师艾伯特·尼克松,他和布莱克斯特伯尔牧师是已故的享利·凯里的遗产的共同执行人,并问他是否愿意接纳菲利普作徒弟。一两天过后,他回信说他没有空缺,并且很不赞成这个计划。干这一行的人太多了,如果没有钱或者没有什么社会关系的话,充其量当个事务所的业务办事员,就不错了。因此他建议菲利普应该当特许会计师。牧师和他妻子却一点也不懂这玩艺儿,菲利普也从未听过什么人当会计师,可是家庭律师的另一封信解释说,随着现代商业的发展以及公司的增加,许多以审查账目,处理委托人的财政事务,会计师事务所也应运而生,这是旧式的财务管理方法所没有的。自从几年前取得皇家特许证书之后,这项职业变得更受人尊重,更有利可图,更举足轻重了。艾伯特·尼克松雇用了30年的几位特许会计师中,碰巧有个合同学徒的空缺,他们愿意招收菲利普,费用300镑。其中有一半在5年的合同期间,以薪水的形式付给本人。前景并不太理想,但菲利普觉得必须选定某种职业,他想住在伦敦的念头超过自己心里的畏难情绪。布莱克斯特伯尔牧师写信问尼克松先生,这是不是一个适于绅士干的职业,尼克松先生回信说,自从有了特许证书以来,上过公学或大学的人都从事这一职业。况且,假如菲利普不喜欢这个职业,一年以后想离开的话,那个会计师赫伯特·卡特愿意归还合同费的一半,于是就这样定了,约定安排菲利普9月15日开始上班。
“我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菲利普说。
“然后你将走向自由,而我却身陷罗网。”威尔金森小姐回答说。
她的假期是6周,她将比菲利普早一两天离开布菜克斯特伯尔。
“不知道咱们能不能再见面。”她说。
(本章完)
[(第14章 人性的枷锁(14))]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
“噢,别说得那么世故,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不动感情的人。”
菲利普脸红了。他怕威尔金森小姐把自己看成懦夫,毕竟她是个年轻女人,有时还挺漂亮的,而他快20岁了,如果只谈论艺术和文学,不谈论别的,这未免太荒谬了。他应该向她求爱。他们已经谈论了许多关于恋爱的故事,有布雷达街那个学美术的学生,接着又有那位巴黎肖像画家,她在他家里住了很久。他要求她给他当模特儿。他开始如痴如狂地向她求爱,以至她不得不找了种种借口不再给他当模特儿。虽然,威尔金森小姐对这类献殷勤的事很熟悉。现在她戴着一顶大草帽,看上去十分漂亮。那天下午天气特别炎热,是他们遇到的最炎热的一天,她的上唇冒出了一串汗珠。他回想起卡西里小姐和宋先生。过去他想起卡西里时,从未动过感情,她的模样平庸。而今回顾一下,他俩的暧昧关系似乎十分富有浪漫色彩。他现在也有浪漫的机会。威尔金森实际上是法国人,这就给可能发生的风流韵事增添了一番情趣。每当他晚上躺在床上想起这件事,或独个儿坐在花园里看书的时候,他便兴奋不已,可是一见到眼前的威尔金森小姐,又觉得此事不那么雅趣了。
无论如何,在她对他讲了自己的那些艳遇之后,假如他向她求爱,她是不会觉得吃惊的。他觉得,要是他无动于衷,那她才觉得奇怪呢。这也许是他的幻觉,可是最近这一两天来他已觉察到她的目光里有点轻蔑的神色。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啦?”威尔金森小姐说,微笑着望了他一眼。
“我不告诉你。”他回答说。
他正在想此时此地应该吻她,他不知道她是否巴望他这样做。但毕竟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单刀直入,贸然行事。她会以为他疯了,或者扇他一记耳光,也许还会向他伯父告状。他不晓得宋先生和卡两里小姐是如何恋上的。要是她告诉伯父,那就糟了。他了解伯父的为人,他会把这件事告诉医生和乔赛亚·格雷夫斯。而他将会被人看作是个大傻瓜。路易莎伯母一直说威尔金森至少有37岁了。他一想起事情败露后遭到的耻笑就毛骨悚然,人家会说她年龄那么大够当他的妈妈了。
“你又呆呆的在想什么啦?”威尔金森小姐嫣然一笑道。
“我在想你呢。”他大胆地回答。
无论如何,这句话并没有出格。
“你想我什么?”
“啊,现在你想知道的太多了。”
“淘气鬼!”威尔金森小姐说。
她还是这句话!每当他好不容易才使自己来劲,她总是说些使他想起她是家庭女教师的话;当他的练唱不令她满意时,她开玩笑似地叫他淘气鬼。这一回他真的不高兴了。
“希望你别把我当小孩。”
“你生气啦?”
“生气极了。”
“我只是开个玩笑。”
她伸出一只手,他握着。近来有一两次他们晚上握手时,他想她有意轻轻地捏着他的手,这一回是无疑的了。
他不怎么清楚接下去该说什么,终于冒险的机会来了,假如他不抓住这个机会那简直是傻瓜,只是有点太平淡了,他原期望更富有魅力才是。他看过了大量关于爱情的描写,他觉得自己一点也没有小说里描写的那种放荡不羁的感情冲动,他并没有被一阵阵的**弄得神魂颠倒。威尔金森小姐也并不理想。过去他常常想象有那么一个娇媚可爱的姑娘,长着一双紫罗兰色的大眼睛和雪花石膏一样雪白的皮肤。他还想象将自己的脸埋进她那波纹状的浓密的褐发中。他不能想象自己将脸埋入威尔金森小姐的头发里,总觉得她的头发有点儿粘。然而风流艳事毕竟是令人倾倒的,一想起这次的成功将在自己的心里激起的自豪感,他激动得心都颤抖了。这全靠他去勾引她。他拿定主意要吻威尔金森小姐,不过不是这时候,而是在晚上。在黑暗中吻她比较容易些。一旦吻了她,其余的事都会接着发生。他当天晚上就要吻她,他发了诸如此类的誓言。
他心里盘算着。晚饭后,他建议他们到花园去散步。威尔金森小姐同意了,他们肩并肩地闲逛。菲利普很紧张,不知道为什么,谈话总是引不上正轨;他已决定,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用胳膊搂住她的腰,可是当她正在谈着下星期要举行的赛艇会时,他总不能突然伸手去搂她的腰吧。
他巧妙地领她到花园的最暗的地方,但一到那儿,他的勇气又没了,他们坐在长凳上,他真的拿定主意,认为这下机会来了。可这时,威尔金森小姐说她敢肯定这儿有蠷螋,坚持要换个地方。他们又绕着花园走,菲利普拿定主意在他们又走到长凳之前要采取行动。可是当他们从屋子经过时,看见凯里太太站在门口。
“你们年轻人最好进来,夜间的空气对你们没有好处。”
“我们最好还是进去,”菲利普说,“我不想让你着凉。”
他宽慰地舒了一口气说。那天晚上他一事无成。可后来独自一人在房间时,他对自己大动肝火。他是个十足的傻瓜。他肯定威尔金森小姐指望他去吻她,否则她根本不会到花园去。她总说只有法国人才知道怎样对待女人。菲利普读过法国小说。要是他是个法国人,他将会把她搂在怀里,同时深情地对她诉说他的爱慕之情,他将把嘴唇紧贴在她的脖子上,他不懂得为什么法国人总是吻她们的脖子,他自己也看不出颈上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当然,法国人干这些事容易得多,他们的法语帮了忙,菲利普不禁觉得,用英语表达深情的话听起来有点荒唐可笑。现在,他但愿自己不曾袭击威尔金森小姐的**。前两星期过得很愉快,现在他却很痛苦。然而他决不屈服,假如他屈服,就会永远瞧不起自己。他拿定主意,第二天晚上非吻她不可。
第二天,当他起床时,外头正下着雨,他首先想到的是当天晚上不能到花园去。早餐时他心情很好。威尔金森小姐让玛丽·安进来说她头疼,下不了床,一直到用茶点的时候她才下来。这时她穿着合适的睡衣,脸色苍白;可是到晚饭时她身体好多了,晚饭也吃得很香。祷告完毕,她说要直接上床睡觉。她吻了凯里太太,然后转身对菲利普说:
“天啊!”她叫道,“我也正想吻你呢。”
“为什么不呢?”他说。
她笑了,把手伸了出去。她明显地紧捏着他的手。
翌日,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雨后的花园显得格外清新。菲利普去海滨游泳,回家时午饭吃得很香。他们下午在牧师住宅举行一次网球聚会,威尔金森小姐穿上最漂亮的衣裳,她当然知道该怎样穿戴打扮了。菲利普突然发觉她在副牧师的妻子及医生的已婚的女儿身边显得多么风雅。她的腰带上缀着两朵玫瑰。她坐在草地边的花园椅上,头上打着一把红阳伞,脸上的光线很协调。菲利普喜欢打网球,他发球发得好。由于跑步不便,所以打球离网很近:尽管他的脚畸形,可动作却十分麻利。要从他手里赢个球是困难的。他很高兴,因为每一局都赢。用茶点时,他在威尔金森小姐的脚边躺下来,浑身燥热,气喘吁吁。
“你穿法兰绒运动衣很合身,”她说,“今天下午你看上去挺帅的。”
他高兴得脸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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